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伽星人科学家与地球的科学界渐渐熟悉起来，彼此的合作也越来越紧密了。在多个领域里，外星人提供的信息为人类知识的飞跃做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

        早在渐新世末期，来自慧神星的远征队就登陆过地球；如今科学家们根据左拉克数据库里的资料，重新绘制了那个时期地球表面的地图。在这些地图上，大西洋的面积只有二十一世纪的一半多一点儿，表明在那个年代附近，美洲大陆板块刚刚分裂出去，正在向外漂移。当时的非洲大陆已经在不断地向北移动，阿尔卑斯山却还没有成形；而意大利才旋转了一半，还没完全并入欧洲，所以地中海的面积比今天大很多；印度刚刚与亚洲大陆相接，开始把喜马拉雅山脉挤出来；澳大利亚距离非洲还很近……学者们根据这些地图上面的数据，就能彻底检验当代的板块结构学说，同时在地球科学的许多方面取得新的突破。

        可是，伽星人自始至终不肯透露他们当年在地球建立的试验性殖民地到底在哪里，也不肯说在哪个地区造成了巨大的生态灾难。他们只是表示，这些事情都属于过去，就让它们永远埋藏下去好了。

        伽星人在科学领域开疆辟土，最终导致了引力科技的出现。在这段时间里，伽星人向世界各地的大学和物理研究所揭示了这门学科的理论基础中最初级和最根本的概念。虽然伽星人拥有很多与引力科技相关的设备和仪器，却并没有把设计蓝图拿给人类看——因为人类还不能理解这些设备的工作原理，这时候就让他们接触，未免为时过早。伽星人只能提供一些大方向上的概括性指引，并宣称在时机合适的时候，人类自然能够自己想办法补齐各种细节。

        伽星人还为人类描绘了一个满载着希望的美好未来——因为宇宙当中充满了取之不竭的能源！他们指出，所有物质都是由相同的原子构成的；只要掌握对口的知识、拥有充足的能量和原材料，任何物质——金属、晶体、有机聚合物、燃油、糖与蛋白质等——都能够合成出来。人类刚刚开始意识到，宇宙中能量之丰富，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前提是他们必须懂得如何去捕捉。比如说太阳辐射到宇宙空间的总能量，地球截获的只有其中的一万亿分之一，这当中还有一半被反射回了太空。而在穿透大气层到达地表的那些能量里，只有很小一部分被人类捕捉并且以某种方式利用起来。伽星人借用地球人的商业术语，把人类在地表捕获的这一丁点儿能量比喻成人类的“启动资金”。他们预测，将来的人类回顾历史时，会把阿波罗计划看作人类史上最佳长线投资的一笔前期投入。

        一眨眼，好几个月过去了，两种文化更加紧密地交融在一起。在这个过程中，双方都各自做出调整和妥协，为的是更好地适应和迁就对方。一切都很顺利，以至于许多地球人都觉得那些外星巨人一直以来都是地球的居民。“沙普龙号”环球巡游，不时在各大城市的机场停留一两天，吸引数以万计的游客前来参观。有好几次，他们还载着某些贵客飞去月球一趟然后立即返航，全程不过一个小时！凡是有权限可以利用终端与左拉克在公共交换信道上进行交流的人，都会争相连线，以至把信道都给堵塞了。于是，官方永久性地保留了几条高优先级的信道，专门给学校使用。年轻一代伽星人虽然不是在地球长大的，却爱上了棒球、足球等体育运动。他们在飞船上度日的时候，完全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消遣娱乐方式。很快，他们就组建了自己的队伍去挑战地球的对手。刚开始的时候，年轻一代的变化使长辈们忧心忡忡。不过后来他们分析：竞争意识使人类在短时间内取得飞速的进步，要是引入人类的好胜心——当然，一点点就好——使之与伽星人的理性和分析能力相结合，也许会有奇效。

        在这六个月里，伽星人走遍了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吸收他们的文化精髓，并且接触当地的人——无论贵贱贫富，也不管是名人还是平民，都一视同仁。如是般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逐渐摘下了“外星人”的标签。地球人早已习惯了瞬息万变的世界，而伽星人也只不过是新加入这个大环境的一个因素罢了。当年在木卫三，在伽星人前往冥王星祭祖的那一周里，留守在坑口基地的亨特就留意到一件事情；如今他再一次留意到了——只不过这次是在全球范围内：伽星人看起来好像本来就是属于地球的。要是附近没有了伽星人的踪影，或者新闻头条没有报道他们的消息，地球反而会显得有点反常。

        一天，全球新闻媒体同时插播了一条重大新闻：加鲁夫会在稍后通过全球互联网向地球人民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虽然伽星人没有透露要宣布什么，可是从凝重的气氛看来，这次讲话之后，局势将会发生重大的转折。到了晚上，加鲁夫的电视讲话即将开始，全世界几十亿人都守在了终端显示器前。

        加鲁夫先用大段时间讲述了伽星人到达地球以来发生的事情，提到他们的所见所闻、去过的地方，以及学到的东西。他描述地球时说道：“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你们的世界会如此神奇。”他还说，无论走到地球的哪一个地方，伽星人总能感受到人类对生命的热忱和对现状的不满足，以及人类与生俱来的狂野、躁动和活力……这一切都使伽星人赞叹不已。此外，他还称赞地球人热情好客，愿意把自己的家园拿出来与他们分享，这种患难中的友谊尤其可贵。在此，他代表伽星人向地球各国政府和人民再次表示最深切的谢意。

        他说话时态度本就有些严肃，而现在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朋友们，相信你们当中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猜测：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我们飞船离开慧神星之后，我们族人彻底放弃了那颗星球，去别处建立新的家园。最近有迹象表明，他们飞向了一颗遥远的恒星，并在附近的一颗星球上建立了新家园——这颗恒星就是‘巨人之星’。

        “不过，上述的说法都只是猜想而已。地球人和伽星人的科学家已经合作研究了许多个月，仔细查找月球人的文献记录，每一条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希望能给我们的猜想增加一点可信度。在这里，我必须要告诉各位，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们至今也无法确信‘巨人之星’就是我们族人的新家园；我们甚至不知道族人是否真的迁徙去了另一颗星球。

        “然而，我们依然从中看到了一丝可能性——这一切有可能是真的。”

        说到这里，长脸巨人停下来，默默凝视着摄像机。他好像知道世界各地的观众们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加鲁夫终于开口了：

        “我在这里正式通知各位，我和远征队的高级官员们研究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虽然成功的机会很渺茫，可还是要做出努力，前去寻找一个答案。太阳系曾经是我们的家，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不属于这里了。我们必须飞向太空，去寻找我们的族人。”

        然后，他再次停下来，多给显示屏前的观众们一些时间领悟这段话的意思。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我们一生中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在深邃的太空里蹉跎，我们的年轻一代甚至不知道家为何物。而且从这里出发，要航行许多年才能到达巨人之星……这些我们都知道。这次道别，我们心里也不好受，无奈我们和你们一样，说到底还是必须遵从自己的本能。巨人之星这个谜团不解开，我们内心深处永远也不会得到安宁。

        “朋友们，我要在这里向各位道别了。我们在地球的蓝天绿地中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这些美好的回忆将陪伴我们踏上旅途。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世界的人们是多么热情好客，也不会忘记你们为我们的付出。只可惜，世上无不散之筵席。

        “一个星期后的今天，我们就会启程了。不过，我在这里承诺，如果这次探索失败，我们——或者我们的子孙——一定会回来的。”

        最后，巨人轻轻点了点头，举起手臂敬了一个礼。

        “全体地球人民，谢谢你们。后会有期。”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直播画面切断为止。

        半小时后，加鲁夫从小伽村会议中心的正门走出来。他在夜色里驻足片刻，细细品味着从高山上飘下来的一丝寒意——冬天快到了。一排排木屋的窗子里倾泻出温暖的橙色灯光，照亮了木屋之间的小径。四周景物一动不动，只是不时有一两个人影在窗前闪过。夜空如水晶般清澈，他仰望满天繁星，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沿着面前的小路慢慢往前走，转进一条比较宽的通道，再从两排木屋之间穿过，走向那座被泛光灯照亮的巨塔——“沙普龙号”飞船。

        飞船是由四根巨大的尾翼撑起来的。加鲁夫从一根尾翼旁边经过，走进了飞船下方的一个巨大空间里。在头顶流线型金属穹顶的映衬下，加鲁夫突然变成了一个小矮人。飞船的尾部降下来，通过多条坡道连到地面上。加鲁夫往其中一条坡道走去，踏进了一圈灯光里。在坡道旁边的阴影里有几个八尺高的人影，他们看见加鲁夫，连忙站直了。加鲁夫认出他们是自己手下的机组人员，想必是聚在这里休闲，享受一下夜色。走近后，他突然察觉到众人的站姿和目光跟平常不太一样。通常他们会热情地打招呼，说几句欢快的闲话；可是现在，他们只是默默地站着，流露出一种疏离感。加鲁夫走到坡道前，众人向两边让开，同时一起举手，向长官敬礼。加鲁夫向他们回礼，然后在人群中穿了过去——他发觉自己没办法直视他们的目光。在场的人都不说话，加鲁夫知道他们肯定已经看了直播，也知道他们内心的感受，所以他确实也无话可说。

        此时，他已经走到坡道顶端，经过敞开的气密舱，穿过一片开阔的空地，来到左拉克早为他准备好的升降机前。几秒钟后，升降机载着他高速上升，进入了“沙普龙号”的主船体。

        走出电梯时，加鲁夫距离地面已有五百英尺了。他穿过一条短过道，走进一道舱门，来到了自己的房间。施洛欣、孟查尔和贾思兰已经在这里等候了。虽然这几人的坐姿都很随意，可是加鲁夫感觉到他们的态度与刚才坡道众人其实差不多。加鲁夫站定了，低头看着他们。这时候，身后的舱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孟查尔跟贾思兰对望了一眼，显得有点心神不定；而施洛欣则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加鲁夫长叹一声，缓缓地从他们当中走过，凝视着对面墙上的金属挂毯。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众人，发现施洛欣依然死死地盯着他。

        “我们非走不可，但你们还是不赞同。”他终于说道。其实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答了也是白答。不过，此刻场面尴尬，总得有人先开口。

        首席科学家施洛欣的目光终于移开了，转而看着摆在她和另外两人之间的一张矮桌子。她对着桌子说道：“我不满的是你的处理方式。从伊斯卡里星到这里，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可是你……”

        “等等。”加鲁夫走到镶在舱门旁边墙上的一只小控制面板前，“这段对话不能留底。”他拨了一个开关，把房间连接左拉克的所有信道都切断，这样就不会连上航行日志了。

        “巨人之星根本就没有我们伽星人的文明，别的地方也没有，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施洛欣继续说道，语气的严厉程度已经达到了伽星人的极限，“我们反反复复地查找过月球人的记录，但什么也没发现。你这样率领族人飞去太空，完全是自取灭亡。我们这样一走，根本就没办法再回来，可是你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骗他们安心跟你上路。这一套分明是地球人的手段，我们伽星人不做这种事情。”

        “地球人让我们在他们的世界里安家。”贾思兰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二十年了，你的族人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回家。现在，他们终于找到家了，可你却要把他们赶回太空里。慧神星已经没了，这是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难得命运眷顾我们，让我们在这里找到一个新家。这种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加鲁夫猛地觉得身心俱疲，坐倒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他看着另外三张神色冷峻的脸，该说的都已经说过，实在没什么可以补充的了。没错，地球人像对待失散多年的手足一样欢迎他们，还毫无保留地给他们提供一切。可是在过去这六个月里，加鲁夫一直尝试透过表象发现事情深层的本质。他观察了，也聆听了，所以他已然明了。

        “今天，地球人确实是张开双臂迎接我们。”他说道，“可是从很多角度看，他们这个物种依然处于幼童的阶段。他们把世界展现给我们，就如同打开玩具箱子给新玩伴看。可玩伴偶尔前来探访是一回事，让他搬进来同住，并对这个玩具箱拥有同等的所有权，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加鲁夫看得出来，和前几次一样，在座几位都很希望被他说服，很想按照他的思维方式去看待这个问题，无奈他们就是做不到。可是在这个关头，加鲁夫别无选择，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再复述一遍：

        “地球人还在挣扎着学习跟同类相处。今天我们只是一小撮外星人——算是一个新鲜事物；可是我们会发展壮大，终有一天人口会达到一个相当可观的数量。而地球还不够稳定，也不够成熟，无法容纳两个物种在大范围内共存。就算在人类内部，他们也只是勉强能相处罢了。纵观人类的历史，我相信有那么一天他们能真正学会和平共处，不过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你们别忘了，人类天性骄傲，而且好勇斗狠。总有一天，他们会在本能驱使下改变态度，把我们看作比他们强大的潜在竞争对手；而人类是永远不会甘心屈居人后的。当那一天来临时，我们还是会离开，因为我们绝不愿强人所难。只是到了那时候，我们两个种族之间肯定已经矛盾重重。既然如此，与其不欢而散，还不如及时分开。”

        施洛欣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心里始终接受不了加鲁夫就这样对人类盖棺定论。“所以，为了这一点，你就不惜欺骗自己的族人。”她低声说道，“仅仅是为了这颗星球的稳定，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矛盾，你竟然愿意牺牲自己的族人——这是我们文明残留下来的仅有的一些幸存者了。你怎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呢？”

        “做出判断的并不是我，而是时间，是命运！”加鲁夫答道，“无可否认，太阳系本来是属于我们这个种族的；可是那个年代早就结束了。我们现在已经变成了不速之客，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我们是被时间洪流卷上岸的海难残骸。而今天的太阳系已经由人类继承，我们再也不属于这里了。这不是我们说了算，而是客观存在的现实，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接受了。”

        “可是你的族人……”施洛欣还是不依不饶，“难道他们不应该了解真相吗？难道他们没有权利？”她狠狠地挥动双臂，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加鲁夫沉默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错，我不打算告诉他们巨人之星的新家园是虚构的。”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包袱就由我们领导团队来承担好了，他们没必要知道……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当年正是凭着一丝希望和信念，他们才能坚持下来，成功地从伊斯卡里星返回太阳系；现在，这个新的希望和信念应该能再支撑他们一段时间。我们这回要率领他们飞向人迹未至的深空，最后将会在寒冷中悄无声息地死去，甚至连怀念和哀悼的人也没有。我觉得，在最后一刻真相大白之前，我们至少应该让他们心里好受一点儿。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众人陷入一片冰冷的沉默当中，久久不能自拔。施洛欣再次仔细思量加鲁夫的话，迷离的眼神一直飘向远方。然后她的表情慢慢开始改变，眉头也皱了起来。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加鲁夫的眼睛，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清澈。

        “加鲁夫。”她说道。奇怪的是，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平静，态度也镇定下来，刚才流露出来的那些不满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有一句话，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可是……我不相信你。”贾思兰和孟查尔听了，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两人。更奇怪的是，加鲁夫并没有流露出一点点惊奇，仿佛早就料到施洛欣会这样说。他靠在椅背上，眼睛却望向另一面墙上的挂毯。然后，他的目光缓缓地转回来，看着施洛欣。

        “你不相信什么呢？施洛欣。”

        “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原因……还有过去几周内，你说的所有理由。那些都……不像是你的行事风格。你只是想要把这个决策合理化罢了，其实你有一些更深层的原因。”加鲁夫没有回答，只是继续与施洛欣对视，没有丝毫动摇。

        “地球正在高速成长。”施洛欣继续说道，“我们与地球人混杂居住了这么久，他们毫无保留地接受我们，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期望值。而你做出的那些预测都是没有根据的。就算将来我们人口数量增加，也没有证据表明我们与人类不能共存。单凭这样一个莫须有的顾虑，你是不会甘愿牺牲自己族人性命的，你至少会尝试在这里居住一段时间。所以，我断定你这样做另有原因，如果你不肯直说，我是不会支持你的决定的。你说我们领导团队要挑起这个重担，那好，既然我们要挑起这个重担，那么我们就有权知道真正的原因。”

        施洛欣说完后，加鲁夫继续凝视着她，从目光能看出他心事重重。片刻后，他用同样的目光看向贾思兰和孟查尔。两人的眼神表明，他们完全同意施洛欣的看法。

        突然，加鲁夫的神情一变，仿佛做了个决定。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控制面板前，拨回开关，恢复了房间的正常通信。

        “左拉克。”他说道。

        “在，指挥官。”

        “地球科学家在坑口飞船的渐新世动物身上收集了许多基因数据。一个月前，我们讨论过这个话题，记得吗？”

        “记得。”

        “你对那些数据做了详尽分析，并且得出了一些结论。请你把这些结论展现出来。不过这些信息只能我们这里的四个人知道，绝不能让其他人接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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