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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战争爆发前十年,当时我住在里维埃拉的一座小公寓里。有次在饭桌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讨论,想不到竟演变成粗野的争执,甚至差点闹到彼此恶语相加、互相侮辱的地步。当今大多数人的想象力都很迟钝,不管什么事,只要它与自己无关,只要它没有像一个尖利的楔子一样打进脑袋,他们就不会大动肝火,可是事情一旦发生在他们眼前,直接触动到他们的感情,那么,即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立即在他们心里引起过分的激动。于是他们便一反往日少管闲事的常态,显出蛮不讲理、气势汹汹的样子。

        这次,在我们同桌吃饭的这些十足的平民百姓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情景。平日这帮人在一起心平气和地small talk,互相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通常吃完饭大家马上就散开了:那对德国夫妇外出观光游览,拍照留影;胖子丹麦人不嫌单调乏味,独自去钓鱼;举止文雅的英国太太接着看她的书;那对意大利夫妇则到蒙特卡洛去豪赌;我呢,不是偷闲在花园里的椅子上一躺,就是工作。可是这次,那场激烈的讨论把我们大家完全纠缠在一起了,吃完饭大家都坐着,谁也没有走。我们中要是有人突然一跃而起,那绝不似平日那样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向大家告退,而是在脑袋发热、心中愤怒的状态下——这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所采取的不加掩饰的激愤形式。

        把我们桌上这一小拨人拴在一起的那件事,确实够奇怪的。我们七个人下榻的那个公寓从外表看虽然好似独幢别墅——啊!从窗口眺望悬岩峥嵘的海滨真是妙不可言——但实际上它只不过是皇宫大饭店的附属建筑,收费低廉,通过花园同大饭店相连,所以这们这些住公寓的客人同住大饭店的客人常有来往。前天,饭店里发生了一件确凿无疑的桃色事件:一位年轻的法国人乘中午十二点二十分的火车——我不得不准确地把时间交待清楚,因为它无论对这段插曲还是对那场激动谈话的主题都是非常重要的——来到这里,租了一间滨海房间,可以眺览大海,视野非常好,这本身就说明他相当富裕。而使其引人注目、给人以好感的,不仅是他谨慎优雅的风度,更主要的是他那超群绝伦、人见人爱的俊美:一张修长的姑娘般的脸庞,热情而性感的嘴唇上长着一圈轻柔、金黄的短髭,柔软的褐发卷曲在白净的额头上,温柔的眸子投给你的每一瞥都似一次爱抚——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柔情绰态,风致韵绝,而毫不扭捏作态,娇揉造作。如果说远远见到他首先会使人觉得有点像陈列在时装店橱窗里的那些表现理想的男性美、拿着精美手杖、风度翩翩的肉色蜡像的话,那么走近一看却全然没有一丝纨绔之气,因为他身上的俊秀纯属天然,与生俱来,宛如从肌肤里长出来那样,实属罕见。他从旁边走过时,总要以同样谦恭亲切的方式向每个人打招呼,见他在各种场合无拘无束地展现的那份时时作好外出准备的潇洒劲儿,真让人赏心悦目。若是有位女士往存衣处走去,他总要赶忙迎上前去,帮她脱下大衣。对于每个孩子他都会亲切地看上一眼或是说句逗乐的话,显得既平易近人又不张扬惹眼——总之,看起来他就是那种幸运儿,他们凭借得到验证的感觉,深信能以自己俊美的面庞和青春的魅力使别人满面春风,并将这种自信变成新的优雅风度。有他在场,对饭店里大多数年老或者有病的客人来说不啻是一种恩惠。他以那种青春的胜利步伐,逍遥自在、清新潇洒的生命风暴赋予了许多人美的享受,使得每个挤到前面来看他的人都无可抗拒地对他产生好感。他来了两个小时就已经在同里昂来的两位姑娘打网球了。她们是那位身宽体胖的富有工厂主的女儿,十二岁的安内特和十三岁的勃朗希。女孩儿的母亲,那位秀美、窈窕、性格内向的亨丽埃特夫人面露微笑,在一旁看着两位羽翼未丰的女儿在下意识地卖弄风情,同那位陌生的年轻人调情。晚上,他在我们的棋桌旁观看了一个小时,这当间随便讲了几个有趣的奇闻轶事,随后又陪亨丽埃特夫人在饭店的屋顶平台上长时间地踱来踱去,而她丈夫则像往常一样,同一位生意上的朋友玩多米诺骨牌。夜里我注意到,他还在办公室的暗影里同饭店的女秘书促膝谈心,神态之亲密简直令人生疑。第二天早晨,他陪我的丹麦同伴出去钓鱼,他在这方面所显示的知识实在令人惊讶。后来又同里昂来的那位工厂主聊了很久的政治,在这方面他也证明自己同样很精通,因为别人听到这位胖胖的先生开怀的笑声竟盖过了海浪的轰鸣。午饭后,他再次单独陪亨丽埃特夫人坐在花园喝了一个小时黑咖啡,又同她的女儿打了网球,同那对德国夫妇在大厅里闲聊了一阵。我之所以那么详尽地记下他在各个时间段的时间安排,那是因为这对了解这里的情况是完全必要的。下午六点钟我去寄信,又在火车站遇见了他。他急忙朝我走来,仿佛要向我告辞似的。他说,他突然接到来信,叫他回去,两天后他仍将回来。晚上,他果然没在餐厅里出现,但这只是他的人不在,因为每张桌上都还在谈论他,大家交口赞赏他那种舒适、快活的生活方式。

        夜里,大约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坐在屋里,想把一本书看完。这时,从打开的窗户里突然听到花园里有不安的叫喊声,又看到那边饭店里一片忙乱的景象。我觉得好奇,但更感到不安,于是马上过去,跑了五十步就到了那边。我发现所有的客人和饭店职工个个张皇失措,乱作一团。原来亨丽埃特夫人每天晚上都要到海滨坡地上去散步。今天,在她丈夫照例准时同那穆尔来的朋友玩多米诺骨牌的时候,她就去那儿散步,此时还未回来,大家担心她会遭到什么不测。她那位身宽体胖、平时行动迟缓的丈夫现在像头公牛似的一再向海滩奔去,并朝着黑夜高声呼喊“亨丽埃特!亨丽埃特!”由于紧张,声音都变了,这呼唤听起来像是一只受到致命伤害的巨兽发出的原始而可怕的悲号。茶房和侍役们惊恐不安地从楼梯上跑上跑下,所有客人都被叫醒,并打电话报告了警察局。这当间,那位胖丈夫敞着坎肩,一面不停地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地奔来奔去,一面抽抽噎噎,徒劳地朝黑夜呼唤“亨丽埃特!亨丽埃特!”这时楼上的两个女儿也醒了,穿着睡衣,从窗口朝楼下呼喊她们的母亲,于是父亲又急忙跑上楼去宽慰她们。

        随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简直难以复述,因为人在遭受巨大打击的瞬间,精神极其紧张,他的举止往往表现出一种悲剧色彩,无论用图画还是文字都无法以同样的雷霆之力将其再现。突然,那位笨重、肥胖的丈夫从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下来,脸色也变了,显得十分疲倦,但却十分愤怒。他手里拿了一封信。他以刚好还能听得清的声音对人事部主任说:“请您叫大家回来,不用再找了。我夫人抛弃了我。”

        这就是这位受到致命打击的男人的态度,是他在周围这些人面前所表现出的超乎常人的态度。这些人本来都怀着好奇心争先恐后地来看他,现在突然大吃一惊,个个感到很难为情,人人不知所措,便纷纷离他而去。他剩下的力气正好还够摇摇晃晃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谁都没看一眼,只是走进阅览室去关掉电灯。随后就听见他沉甸甸的庞大身躯“砰”地一声跌落在靠背椅里,并听到一阵“呜呜”的啜泣,像野兽的嗷嗷声,只有从来没有哭过的男人才会有这种哭法。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对我们每个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都具有一种麻醉力。无论是茶房还是怀着好奇心悄悄走来的客人,谁都不敢发出一丝笑声或说一句惋惜的话。我们大家都默默无言,对这场可以击碎一切的感情爆炸好像感到羞愧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溜回了各自的房间,只有那位被击倒的人独自在黑暗的房间里啜泣。后来大厦的灯光慢慢熄灭了,但人们还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窃窃私语。

        人们将会理解,拿这么一桩雷击般落在我们眼前的事件来狠狠地刺激一下那些平时只习惯于悠闲自在、无忧无虑地消磨时间的人大概是非常合适的。但是,随后我们餐桌上爆发的那场讨论,那场如此激烈、差点儿激化为拳脚相加的讨论,虽然是这桩令人惊异的事件引起的,然而从实质上来说,它更是相互对立的人生观所引发的一场大动干戈的冲突和对它们的一次原则性阐述。这位精神彻底崩溃的丈夫一时气昏了头,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随手往地上一扔。一个侍女捡了信来看,并不慎泄露了秘密,因而大家很快都知道了,亨丽埃特夫人不是独自,而是同那位年轻的法国人串通一气出走了。这样一来,大多数人原来对那位年轻的法国人所抱的好感,瞬息之间就烟消云散了。现在,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那位瘦小的包法利夫人将她肥胖的、土里土气的丈夫换成了一位风流倜傥、年轻潇洒的美男子。然而,使得饭店里所有的人激动不已的,却是以下这一情况:无论是这位工厂主还是他的两个女儿,或者亨丽埃特夫人先前都从未见过这位Lovelace,那么,使得一位大约三十三岁左右、品德无可指摘的女人一夜之间就把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抛弃,随随便便跟一位素不相识的纨绔子弟远走高飞的,有傍晚时分在平台上的两个小时谈话和花园里喝一小时黑咖啡这两件事大概就足够了。对于这个表面上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桌上的人却一致不予苟同,大家认为,那是这对情人施放的刁钻烟幕和耍的狡猾花招:不言而喻,亨丽埃特夫人同这位年轻人一定早就有了秘密来往。这位情郎这次是专为商定私奔的最后细节而来这儿的,因为——大家这样推断——一位正派夫人同一个男子结识仅两个小时,听到一声吆喝就随他私奔,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觉得,提出一个不同看法倒是蛮有趣的,我竭力为这样一种可能性辩护:我认为,一个多年来对婚后生活感到无聊和失望的女人,心里早已作了坚决的准备,一旦有人追她,就随他而去,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的。由于我出其不意地提出了异议,讨论立刻就吸引了每个人,尤其因为德国和意大利这两对夫妇的论点而变得颇为激烈:他们带着毫不掩饰的侮辱和轻蔑的神情否定有coup de foudre的情况存在,若是有,那也只是愚蠢的行为,是无聊小说里的想入非非。

        好了,这场争吵从喝汤开始一直持续到吃完布丁为止,这里再来把狂风暴雨般争论的各个细节咀嚼一遍,确实没有必要:只有对那些Professionals der table d'' e这种争论才是司空见惯的,餐桌上偶然发生一次争论,情绪都很激动,但所持的论点往往很平庸,因为那只是匆忙之中随便捡起来的。我们的讨论何以会急速发展到恶语中伤的程度,这也很难说得清楚。我觉得,由于德国和意大利的这两位丈夫下意识地想要将他们各自的夫人排除在有堕入深渊的极其危险的可能性之外,从这时起争论就开始有了火药味。可惜这两位找不到有力的论据来反驳我,他们说,只有那种只根据偶然的、单身男子廉价地征服女人的例证来判断女人心理的人,才会持那种观点。这话已经使我有几分生气了,而那位德国夫人还拿一大堆废话来教训人,说什么世上一方面有真正的女人,另一方面也有“天生的娼妓”,照她的看法,亨丽埃特夫人准保就是其中之一。这话更是火上浇油,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便立即采取进攻姿态。我说,一个女人在其一生的某些时刻处于神秘莫测的力量控制之下,只好任凭摆布,这既非她的意愿,她自己也不知晓,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否认这个事实,只不过是为了掩盖对自己的本能,对我们天性中的恶魔成分的恐惧罢了。看来,这样做许多人可以自得其乐,并觉得自己比那些“容易上钩”的人更坚强、更纯洁、更高尚。我个人还觉得,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像常见的那样,躺在丈夫怀里闭着眼睛欺骗丈夫,而是无拘无束、热情奔放地听从自己的本能,这样倒更为诚实。我大致就说了这些话。在这火药味十足的谈话中,别人对可怜的亨丽埃特夫人攻击得越厉害,我为她的辩护也就越发慷慨激昂,这实际上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内心的感情。我的这种热情,用大学生的话来说,是对这两对夫妇的挑战。他们像是不很和谐的四重奏,恶狠狠地一起向我反扑过来。上了年纪的丹麦人表情和蔼地坐在这里,宛如足球比赛时手握跑表的裁判,不得不时时用指骨敲敲桌子,以示警告“Gentlemen,please”。不过,每次只能起一会儿作用。一位先生满脸涨得通红,已经三次从桌旁跳了起来,他夫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按下去。总而言之,要不是C夫人突然出来调解,把这场火药味很浓的谈话平息下去,那么过不了十几分钟,我们这次讨论大概会以拳脚相加来结束的。

        C夫人,这位满头银发、气宇不凡的英国老太太,是我们这桌非选举的名誉主席。她坐在座位上,腰板挺直,对每个人的态度总是同样地和蔼可亲,自己不多说话,但却总是兴致勃勃地倾听别人的意见,单就她的体态风度就给人一个赏心悦目的印象:收心养性的奇妙神态和温文尔雅的风采显露出她雍容高贵的气质。虽然她善于用巧妙的手腕对每个人都表示特殊的亲切姿态,但仍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通常她总是坐在花园里看书,有时弹弹钢琴,很少见她同别人呆在一起或者加入热烈的谈话。大家不太注意她,然而她对我们大家却拥有一种特殊的影响,她第一次参与我们的谈话,我们大家就都为自己说话声音太大,未加克制而感到很不好意思。

        就在这位德国先生粗暴地跳起来,随即又被轻轻按住,重新在桌旁坐下的当间,C夫人就趁这个令人不快的间歇,出乎意料地抬起她那双亮晶晶的灰色眼睛,犹疑地对我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便以几乎客观明确的语气按她自己的理解提起了一个话题:

        “这么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相信亨丽埃特夫人,相信一个女人会无辜地被卷进一桩突如其来的绯闻,相信确有一些这样的女人,会做出一小时之前她们自己都认为不可能、而且几乎也不能由她们来负责的行动?”

        “我绝对这样相信,夫人。”

        “这样说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任何有伤风化的行为都是合理的了。您要是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crime passionnel不成其为crime,那么还要国家司法机关干吗?什么事不是都得靠并不很多的良好愿望了吗?想不到您的良好愿望有那么多,”她轻轻一笑,补充一句说,“在每个罪行中都可找出一种热情来,有了这种热情,罪行也就可以加以宽恕。”

        她说话的声调清晰而快乐,我听了感到分外舒坦。我下意识地模仿她的客观态度,同样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回答道:“国家司法机关对这类事情的裁决肯定比我严厉。它们的职责是毫不留情地维护共同的风俗习惯,它们必须作出裁决,而不是给予宽恕。作为一个人,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主动担当起检察官的角色,我宁愿当个辩护人。就我个人来说,理解人所得到的乐趣要比审判人所得到的大得多。”

        C夫人睁着亮晶晶的灰色眼睛从上到下将我端详了一番,显出犹犹豫豫的样子。我担心她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准备把刚才的话再用英语向她重复一次。可是她却像在主考一样,以一种严肃得有点奇怪的神情继续提问:

        “一个女人扔下丈夫和两个女儿,随便跟人跑了,而她压根儿还不知道这人是否值得她爱,您不觉得这事很可鄙,很丑恶吗?这女人毕竟不算很年轻了,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她也必须学会自尊,可是她却如此不知检点,如此轻率,对于这样的女人您真能原谅她吗?”

        “我再说一遍,尊敬的夫人,”我重申自己的看法,“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愿作出判断,也不愿去谴责。在您面前,我可以坦率地承认,先前我说的话有点儿过火——可怜的亨丽埃特夫人肯定不是女英雄,连风流女子都不是,更够不上是个grande amoureuse。就我所了解的,我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位平凡而又软弱的女人。我对她怀有一些敬意,因为她勇敢地顺应了自己的意愿,然而我却更多地为她感到遗憾,因为要不是今天,那明天她一定会很不幸的。她的做法也许很愚蠢,过于轻率,但绝不卑鄙下流。我始终认为,谁也没有权利鄙视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那么您自己呢,您还对她怀有同样的尊重和敬意吗?在那位您前天曾同她在一起呆过的尊敬的女人和这位昨天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私奔的女人之间,您觉得没有一点儿区别吗?”

        “没有一点儿区别。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Is t so?”她下意识地说起了英语。很奇怪,她似乎老是在思考整个谈话。她思索了片刻之后,又抬起她那清澈的目光,询问式地望着我:

        “倘若您明天,我们假定说在尼查,遇到亨丽埃特夫人,见她挽着那位年轻男子的胳膊,您还会向她打招呼吗?”

        “当然。”

        “会跟她说话?”

        “当然。”

        “您是否会——假如您……假如您结了婚,会把这么一个女人介绍给您夫人,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当然。”

        “ould you really?”她又说起英语来,显出难以置信、十分诧异的样子。

        “Surely I would.”我也不觉用英语回答。

        C夫人沉默了。她似乎还一直在认真思考着。突然,她一面注视着我,一面说,好像对自己的勇气感到很惊讶:“I don''t kno also.”说完,她已胸有成竹,便站起身来,亲切地把手伸给我,这就结束了谈话,又不显得唐突,只有英国人最善于用这种方式。在她的影响下,我们桌上又恢复了平静,大家心里都很感激她。我们这些人,方才还是对立的,现在都心有歉意、客客气气地互相打着招呼,几句轻松的玩笑话就缓和了刚才火药味很浓的气氛。

        我们的讨论虽然最后似乎是以绅士风度结束的,可是被激发起来的恼怒情绪却使我的对手和我之间的关系有些疏远了。那对德国夫妇态度审慎,而意大利夫妇在随后的几天里则老是喜欢带着讥讽的意味问我,听到关于那位“cara signora ta”的什么消息没有。尽管在形式上我们大家都彬彬有礼,可是以前我们彼此以诚相待、并非刻意追求的那种快乐气氛却已被破坏,再也回不来了。

        那次讨论过后,C夫人对我表示出了特殊的亲切,因此我当时的那些反对者现在对我的讥讽和冷淡就显得更为突出。C夫人一向极其矜持,在用餐时间以外几乎不与同桌的人聊天,现在却多次找机会在花园里同我攀谈。我几乎想说,她这是对我另眼相看,因为她的举止高雅而矜持,能单独同你交谈一次,就好似对你格外恩宠了。是的,要是说实话,那么我不得不说,她简直是主动找我的,而且借种种因由来跟我说话,她的这种做法明眼人一看便明白,她若不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那真会让我生出许多胡思乱想来哩。但是,我们一起一聊,话题就不可避免、不可控制地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回到了亨丽埃特夫人身上:看来她对指责那位没有责任心的女人,谴责她的见异思迁、水性杨花而感到暗自欣喜。可同时,见我不改初衷,仍旧坚定不移地同情那位娇柔文雅的夫人,而且怎么也不能使我的态度有丝毫改变,她似乎又很高兴。她一再把我们的谈话往这个方向拉,对于她的这种异乎寻常、锲而不舍的执拗劲,事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想才对。

        就这么又过了几天,大约五六天吧,她一字都没有透露,为什么这样的谈话对她那么重要。有次散步时我才明白无误地意识到其中必有隐情。那时我偶然提到,我在这儿的度假快结束了,我想后天就离开。这时,她那平素泰然自若、毫不动容的脸上突然现出奇怪的紧张神色,好似一片阴云飘过她碧如海水的眸子:“多遗憾!本来我还有许多问题要跟你讨论呢。”从这一刻起她就显得魂不守舍,说着这事,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另一桩紧紧纠缠她、驾驭她的事。到后来似乎她自己都对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感到不满了,因为她摆脱了突然出现的沉默,突如其来地向我伸出手来,说:“我看,我没法把原来要对您说的话表达清楚。我还是给您写信吧。”说着,便朝饭店的大楼走去,步履匆匆,完全不像平日闲适的样子。

        傍晚,快要开饭之前,我果真在房间里发现一封信,是她刚劲洒脱的笔迹。只可惜,我年轻时候对于信件很不在意,因此无法引证原信,只能记叙信中问我的大致内容。她在信里问,是否允许她向我讲述她自己的生活。她说,那个插曲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本来跟她现在的生活几乎毫不相干,又说,我后天就要走了,她把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内心折磨和纠缠的事说出来,就会感到好受些。她说,要是我对这样一次谈话不感到唐突的话,她很想请我给她这个时间。

        这里我只是记叙了信的内容,原信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信是用英文写的,单就是这一点就使这封信表达得十分清楚和果断。可是我的回信并不容易,我撕掉三次原稿,最后才给她回了这样一封信:

        “您那么信任我,这对我是个莫大荣幸。如果您要我说实话,那我答应,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答复您。除了您愿意讲的,我当然不会要求您对我吐露更多的东西。不过您讲的事请,请您对自己和对我完全诚实。请您相信,我是把您的信看作是一个殊荣的。”

        晚上,这张纸条到了她的房间。第二天早晨,我发现了她的回信:

        “您说得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是毫无价值的,只有全部真实才有价值。我将竭尽全力,不对我自己或者不对您作任何隐瞒。请您饭后到我房间里来——我已六十七岁,不必担心会招来什么流言蜚语。因为在花园里或挨着很多人的地方我说不出来。您一定会相信,我下此决心,绝非轻而易举。”

        中午我们还在饭桌上碰过面,彬彬有礼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是,饭后在花园里遇到我,她显然很慌乱,就避开了。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我面前竟好似一个羞怯的少女,迅速逃往一条松林道上。见此情景,我心里觉得既歉疚又感动。

        晚上,在约定的时间,我就去敲她的房门,门立即就为我打开了:室内光线黯淡,只有一盏小台灯在这平时朦胧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一圈黄色的光影。C夫人毫不拘束地朝我迎来,请我在圈椅上坐下,她自己坐在我对面。我觉得,她的每个动作都是精心准备的,然而还是出现了冷场,显然并非她所愿望的冷场,难于作出决断的冷场。冷场的时间很久,而且越来越久,可我又不敢出声来打破它。因为我感觉到,这冷场意味着一个坚强的意志在同顽强的反抗意识进行激烈的搏斗。楼下客厅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华尔兹的微弱乐声,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想以此来消除这沉默造成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重压。对于沉默所造成的不自然的紧张似乎她也感到有点尴尬,因为她突然一跃而起,说道:

        “最难说出的是第一句话。这两天我已经作好准备,要十分明白和真实地讲这件事,我希望能够做到。也许您现在还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对您这个陌生人讲这些事,可是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件事,您可以相信我这个老太婆,她要将整个一生都凝视着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凝视着唯一的一天,这是无法忍受的。因为我要对您讲的事,在我六十七年的人生里只仅仅占了二十四小时。我常对自己说,一个人如果曾一时干过一次荒唐的事,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常常这么说,说得快成神经病了。然而人们还是摆脱不了我们很没有把握地称之为良心的东西。当时,在听您如此客观地谈论亨丽埃特夫人事件时,我就想,若是一旦我能下定决心,对某个人痛痛快快地说出我生活中的那一天,那么也许就可以结束这毫无意义的追忆和没完没了的自我谴责了。我要不是信奉英国圣公会,而是天主教,那我早就有机会忏悔,说出那件我一直守口如瓶的事,以求解脱了——可是这种安慰与我们无缘,因此我今天就要试一试,原原本本地向您叙述这件事,以此来宣判自己无罪。我知道,这一切都极为奇怪,可是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建议,为此我很感激您。

        “好吧,我们言归正传。我已经说过,我要对您说的只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在我看来其余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别人也会感到枯燥无味。直到四十二岁,我在人生道路上一步也未曾越出常轨。我的父母亲是富有的苏格兰乡村勋爵,我们拥有几座大工厂和许多出租的田地,我们依照乡村贵族通常的方式,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自己的庄园里,夏天则住在伦敦。我十八岁那年在一次社交聚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出生于名门望族,是R家的第二个儿子,从军十年一直被派驻印度。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在我们的社交圈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年三个月住在伦敦,三个月住在庄园里,其余的时间则去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等地旅游,在饭店下榻。我们的婚姻从未出现过一缕阴影,我们的两个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我四十岁那年,我丈夫突然去世了。他在热带生活期间得了肝病:真是可怕,他发病只有两星期,我就永远失去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服役,小儿子在上大学——所以,一夜之间我就形单影只,独守空房了。我这人已经习惯了温馨的家庭生活,现在的孤单和寂寞对我来说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家里的每件东西都让我触景生情,让我想起我亲爱的丈夫,他的去世令我黯然神伤。我觉得再也不能在这凄凉的房子里待下去了,哪怕多待一天也受不了。于是我决定,在我两个儿子结婚以前就到各地去旅游,以消磨岁月。

        “其实,从此以后我把自己的生活看作是毫无意义、纯属多余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影不离、意气相投的人已经故世,孩子也们并不需要我。我担心自己的抑悒沮丧、黯然神伤的心绪会破坏他们青春的欢乐——就我自己来说,任何东西都不值得去企望、去眷恋了。起初我迁居巴黎,烦闷乏味时就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这座城市和周围的事物与我显得格格不入:那里的人都用眼睛盯着我的丧服,我受不了他们彬彬有礼的惋惜目光,所以我总是设法躲开他们,我像吉卜赛人默默地东游西荡。这几个月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老是想死,只是没有力量来促成这个痛苦期盼的愿望。

        “在丧夫的第二年,也就是在我四十二岁那年,自己虽不承认,实际上是为了逃避毫无价值、可又不能马上就死的时间,我于三月末来到蒙特卡洛。坦率地说,我是因为单调无聊,是因为至少要找些外部小刺激来填补一下折磨人的、像从胃里泛上来的恶心的内心空虚才来到蒙特卡洛的。我越来越郁郁寡欢,越发想到生活的陀螺转得最快的地方去:对于没有生活体验的人来说,别人的激情骚动犹如戏剧和音乐一样,也是一种精神体验。

        “因此我也常常光顾赌场。看到别人脸上惴惴不安、波涛翻涌地变化着喜出望外、惊恐万状的表情可以激起我的兴趣,同时我自己的心潮也惊人地涨涌和退落。再说我丈夫从前偶尔也爱逛逛赌馆,但从不轻率行事。我怀着某种下意识的虔敬,忠实地继续着他昔日的那些习惯。在蒙特卡洛的一家赌馆里,我开始了那个二十四小时,它比一切赌博更加激动人心,从此,年年岁岁长久地使我心意迷惘,怅然若失。

        “中午,我是同我家的亲戚封·M公爵夫人一起进的餐。晚餐以后我觉得还不疲倦,还不想就寝。于是我就进了赌厅,在赌台之间来回溜达。我自己并没有赌,而是以特殊的方式观察一拨拨聚集在一起的赌客。我说的‘特殊方式’是我丈夫在世时有次教给我的。那次我看累了,所以抱怨说,老是盯着同样的面孔,真令人厌倦。在椅子上坐了几个小时才敢押上一根筹码的干瘪老太婆,老奸巨滑的赌棍和玩纸牌的娼妓——这帮麇集在一起的臭味相投的无耻之徒,您知道,他们远不像蹩脚小说里所描绘的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和罗曼蒂克,也不像小说中所写的那些fleur d'' élégance和欧洲贵族。再说,二十年前赌钱时台上滚动着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金——沙沙作响的钞票、拿破仑金币、厚实的五法郎硬币一起回旋飞舞。那时的赌场魅力无穷,不像今天,在新建的式样时新的豪华赌宫里尽是些透着小市民气的观光客无精打采地耗费他们手里那些平淡无奇的筹码。那时我觉得这些千篇一律的冷漠脸孔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我丈夫对手相术非常热衷,后来他就教给我一种特殊的观察方法,那确实比懒洋洋地东站站西伫伫有趣得多,心情也更为激动和紧张。这种方法是:绝不要看脸,而要专门瞅着桌子的四边,在那儿再专门盯住赌徒的手,只注视这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自己是否曾经偶然单单注视过绿色赌桌,专门注视那绿色的菱形桌面,桌面中央那圆球像醉汉似的蹒跚着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滚过去。这当间飞舞的钞票、圆圆的银币金币等赌注纷纷落入各个方格里,宛如种下的禾苗,随后掌盘人的耙子就像锋利的镰刀,一家伙就把这些禾苗割掉,将其耙拢并收拾起来,成了自己的进帐,或者将它们作为礼品,推到赢家面前。你只要调准观察的焦距,就会发现,这时唯有那些手才是变幻莫测的——绿色赌台四周的那些手,色泽鲜明,异常激动,都在伺机而动,从各自的袖筒里往外窥视着。每只手都像一只猛兽,随时准备蹿出来。手的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裸露的,没戴任何饰物,有的戴着戒指和叮当作响的手镯,有的毛茸茸的像野兽,有的卷曲着,湿漉漉的像鳗鱼,但是所有的手都极其紧张,战战兢兢地显得极其焦灼不安。此情此景常常使我下意识地想到赛马场:开赛前得使劲勒住亢奋的赛马,不让它抢跑。那些马也是这样,浑身打颤,仰首向上,高抬前足,直立而起。根据手的各种状态,如伺机而动,迅速攫取或戛然而止,对赌徒的状况就会一目了然:贪得无厌者的手握得很紧,挥金如土者的手放得很松,工于心计者的手关节平衡安静,举棋不定者的手关节颤栗不已;从抓钱的瞬间姿态上,对人生百态可以一览无遗:这一位把钞镖抓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质地把钞票揉成碎纸,或者精疲力竭地微曲着有气无力的手指,在整个一局中没下一处赌注。俗语说赌博见人品,但是我说,赌博的时候,手将人展露得更加清楚。因为所有的、或者说几乎是所有的赌徒一下就学会了驾驭自己面部表情的本领——在衬衣领子上部戴着一副impassibilité的冷漠面具——他们能抑制嘴角的皱纹,咬紧牙齿,压住内心的激动,不让眼睛里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他们能抚平脸上暴凸的青筋,不动声色,装出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然而,正因为大家都拼命集中注意力,脸上不露声色,却忘了自己的一双手,忘了有专门观察手的人。尽管赌徒们微笑着撅起的嘴唇和故作冷淡的目光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曲,可是别人从他们手上已对他们的一切了如指掌。在泄露秘密这一点上,这种时候手是最直截了当的。因为总有那么一瞬间,稍一疏忽,那些拼命抑制住的、看似毫无动静的手指就会一起张开:在转盘的小球落进小格子里,大声报着赢家们号码时紧张到空气都要爆裂的一刻,这一百只或五百只手就会情不自禁地做出各具个性的、具有原始本能特征的动作来。要是有人像我这样——我丈夫将他的此种癖好教给了我——养成这种在竞技场上进行观察的习惯,那么就会觉得这些性格各异的赌徒的手一下子做出的各不相同、出乎意料的动作,远比戏剧和音乐更为扣人心弦。手的姿态何止千百种,我简直无法向您描述:有的像野兽伸出毛茸茸的、曲卷的手指忘乎所以地在搂钱,有的指甲苍白、神经质地哆嗦着,几乎不敢去抓钱,有高贵的和卑贱的,残暴的和畏葸的,诡计多端和老实巴交的——这些手给人的印象各不相同,因为每一双手表达的都是一种特殊的人生,只有那四五双掌盘人的手是个例外。这几双手完全像机器,运作起来就事论事,有板有眼,不偏不倚,极其精确,跟那些生气勃勃的手比起来,它们简直就像是计算器上格格作响的钢扣。然而,即使是这几双冷静的手,由于它们在猎人似的亢奋的手之间忙个不停,两相对照又会留下令人吃惊的印象:我要说,这些手单调划一,犹如群众暴动时处于汹涌澎湃、慷慨激昂的人潮中的警察。此外,对我来说还有一种诱惑,那就是要在几天之后熟悉各种手的种种习惯和癖好。数日之后我在众多的手中总会发现一些熟悉的手,并将它们当作人一样分为喜爱的和讨厌的两类:有的厚颜无耻,贪得无厌,令我恶心,所以我总是像是见到下流事一样,赶紧把目光移开。赌台上出现的每一只新的手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大事,都会引起我的好奇。我往往忘了抬头看看那脸,反正那张脸也不外乎是一副冷冰冰毫无表情的社交面具而已,它是从高领中伸出来插在礼服或者熠熠闪光的胸饰上面的。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绕过两张已经挤满了人的台子,向第三张走去,并且准备了几枚下注的金币。这时大厅里寂然无声,紧张的沉默像要炸裂似的,这种时刻每逢圆球在轮盘上转得有气无力、只在两个号码之间晃来晃去的时候,总是会出现的。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正对面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折断了手关节,这令我大为惊讶,不由自主地朝对面望去。这时我看见——真的,我吓坏了——两只手,我从未见过的两只手,一只右手和一只左手,像两只横眉竖目的猛兽交织在一起厮拼,互相伸出爪子,朝对方身上狠抓,于是指关节便发出砸干核桃时的那种咔嚓声。这两只手美得简直不可思议,长得出奇,又细得卓绝,绷得紧紧的肌肉宛如凝脂,指甲白皙,指甲尖修得圆圆的好似珍珠轮叶。一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对这双出类拔萃、简直是绝无仅有的手惊叹不已。然而最先令我惊愕不已的是这双手的热情,它所表现出来的狂热激情,是两只手的手指互相交织在一起痉挛地拧扭而又相互支撑的情景。我马上便知道,这是个精力过剩的人,他正把自己的激情集中在手指尖上,免得自己被它炸成两半。而现在……这瞬间圆球‘啪嗒’一声落进码格,掌盘人高喊彩门……这瞬间,两只手突然互相松开,就像两只同时被一颗子弹击中的猛兽。两只手一起瘫落下来,确实是死了。这不仅仅是精疲力竭,瘫落的时候清楚地现出一副憔悴、失望、遭了电击、彻底完蛋的样子,这情景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还从未见过、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表情那么丰富的两只手,它们的每块肌肉都是一张倾诉心曲的嘴,可以感到几乎每个毛孔都在发泄激情。随后这两只手在绿色赌台上摊放了一会儿,就像被波涛冲上海滩的水母,扁平,而没有一点生气。稍后,一只手,是右手,又从指尖上艰难地开始动起来了,它颤抖着,缩了回去,自己转动着,颤颤悠悠,旋转起来,突然神经质地抓起一根筹码,捏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中犹豫不决地捏滚着,像在玩一个小轮子。突然手背像一头豹,弓了起来,把一百法郎的筹码快如闪电似的掷进,不,简直就是一口吐到了黑格中。这时那只一动不动的左手像是接到了信号,也立刻激动起来了。它抬了起来,悄悄滑向,不,是爬向那只索索发抖、仿佛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现在这两只手胆战心惊地挨在一起,用腕肘不出声地碰击着台面,就像牙齿上下咯咯地打着寒战——没有,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表情如此丰富、简直像是会说话似的手,从来未曾见过这副激动和紧张到痉挛的样子。我盯着这双索索发抖、呼吸急促、喘息不停、伺机而动、哆哆嗦嗦、胆战心惊的手,简直像着了魔似的,除此之外,我觉得这拱形大厅里其他的一切,无论是各个房间里嗡嗡的喧嚷声,掌盘人那商贩似的叫喊声,还有熙来攘往的人群或者现在高高地弹起又跳进轮盘上圆格之中的小球——所有这些嘤嘤嗡嗡、刺耳地袭击神经的种种飞速变换的景象,突然之间仿佛全都寂静无声,全不存在了。

        “不过,这种情景我没有坚持多久,无论如何我都要看看这个人,无论如何都要看看那拥有这双神奇之手的脸。我怯生生地——是的,真是怯生生地,因为我怕这双手——让目光循着衣袖慢慢往上移动,到了两只瘦削的肩膀那儿。这时我又吓了一跳,因为这张脸同那双手一样,说着同样毫无节制、想入非非的语言,以同样娇柔的、几乎是女性之美极其顽强地抑制着自己的表情,使之不露声色。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脸,这样神情专注、沉湎自我的脸。我有着充分的机会,把这张脸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没有眼睛的雕像来从容不迫地加以观赏。这对着了魔的眸子一动不动,既不左顾也不右盼,在眼睑下,那乌黑的瞳仁直勾勾地凝视着,像是没有生命的玻璃珠,映出另一个桃花心木色的、在转轮圆盘里呆头呆脑、右冲右突地滚动和跳跃的原球。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我从来未曾见过如此紧张、如此令人神往的脸。那是一位大约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的脸,窄窄的、很秀气、略长,表情非常丰富。同那双手一样,这张脸也不具十足的男子气,它更像一个玩得忘形的男孩子的脸——可是所有这些我都是后来才注意到的,因为现在这张脸上完全现着贪婪和暴怒的神情。窄窄的嘴馋涎欲滴地张启着,露了大半的牙齿:在十步的距离就可以看到牙齿在上下打着寒战,嘴唇则一直呆呆地张开着。一绺浅黄色的头发湿漉漉地帖在额头上,往前耷拉着,像正在摔下来似的。鼻翼不停地翕动抽搐,仿像有一阵看不见的小浪涛在皮肤底下汹涌翻腾。探着的脑袋下意识地越来越往前伸,让人觉得,这脑袋也要卷进转盘,随着圆球一起旋转。这时我才明白,这两只手为什么要使劲地按着,因为只有按着,只有使劲按着,才能使将要从中间摔倒的身体保持平衡。我不得不再三说,我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脸,会把其激情赤裸裸地流露得如此明目张胆,如此兽性,如此恬不知耻。我紧紧盯着这张脸……它是那么魅力无穷,他那迷狂的状态令人如此着魔,就像看到那个旋转的圆球的跳跃和颤动一样。从那一刻起,大厅里其余的一切我全然不再意了,同这张喷着火焰的脸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显得黯淡、迟钝、模糊不清。也许有一小时之久,我谁也没看,单单注视着这一个人,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姿态。当掌盘人把二十个金币推到他贪婪的手里时,他眼睛里闪着晶亮晶亮的光,本来紧紧抱合着的两只手也像是被炸散似的,手指头也抖抖索索地全都张开了。在这瞬间,他的脸上突然容光焕发,显得非常年轻、滋润,没有皱纹,眼睛开始炯炯有神,前倾的身体也轻快利索地伸直了——他坐在这里,一下子宛如潇洒的骑手,沾沾自喜和爱不释手地用手指捏着圆圆的金币加以拨弄,将它们彼此弹击,让其戏耍跳动,发出叮当的声响。随后他又心神不宁地转过脑袋,朝绿色赌台飞快地寻视一遍,就像一只年轻的猎狗用鼻子东闻闻西嗅嗅,要找出正确的踪迹一样。接着,他突然抓起一把金币,朝轮船的一角扔去。于是那焦急期盼和紧张的神态又立即重现了。那电控似的波浪起伏式的抽搐又爬上了他的嘴唇,两只手又互相痉挛般地紧紧抓住,孩子气的脸消失了,换成了贪婪的期待,直到这抽搐着的紧张突然被炸散,化为失望:刚才还孩子气的兴奋不已的脸憔悴了,变得苍白而衰老,目光呆滞,失去了光泽。而这一切都是在一秒钟内发生的,是圆球落入他未曾猜中的号码时发生的。他输了,他的眼睛愣愣地瞪了几秒钟,目光几乎是痴呆的,仿佛他对所发生的事全然不解。可是一听到掌盘人第一声刺激性的吆喝,他的手指又立即掏出几个金币。然后他已没有了把握,他先将金币押在一个格里,随后想了想,又押到另一个格里,圆球已经在滚动了,他突然身子往前一俯,用颤抖的手又将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飞快地扔进同一个方格中。

        “就这样惴惴不安地来来回回,有输有赢,从不停顿,大约持续了一小时。在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不时变化着的脸,种种激情时而波浪翻滚涌到脸上,时而又像潮水一样退得无影无踪。我着了魔的目光始终紧紧凝视着,连喘息时都没有移开;我的眼睛也没有放过那双魅力无穷的手,手上的每块肌肉像喷泉一样生动地反映出他感情上的起伏跌宕。在剧院里我都从未如此神魂颠倒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脸,像注视这张脸那样,这张脸上不停地变幻着各种色彩和感觉,犹如自然景色的光和影。我从来没有如此全身心地关注过赌局,把别人的喜怒哀乐反映在我自己心里。要是有人此刻注意到我,见我呆呆发愣的样子,准会以为我是受了人家催眠术的戏弄,而我当时正处于十足的迷迷糊糊的状态,也真的同受了催眠差不多——我实在无法把目光从这张不断变幻着表情的脸上移开,其他一切,大厅里交织着灯光、笑声、人群和目光的一切,只像一片黄色的烟雾围在我的四周,而在黄色烟雾中心的就是那张脸,它是火焰中的火焰。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注意不到身边往前挤的人,也注意不到其他像触角似的突然伸到前面来扔钱或者把钱归拾到自己面前去的手;我看不见转轮里的圆球,听不见掌盘人的声音,可是台面上所发生的一切我确实就像在梦里一样在这双手上全都看到了。这双手犹如凹镜,把巨大的激动和亢奋映照得一览无遗。因为要知道圆球落入红门还是黑门,是在滚动还是已经停下,这些我都不用看转轮:这张洋溢着激情的脸,脸上的神经和表情就像熊熊烈焰,会把输和赢、期待和失望种种变化一一映照出来。

        “但是接着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瞬间——整个时间里我心里一直隐隐约约地在为这一瞬间的出现而担心,它像暴风雨一样高悬于我忐忑不安的神经之上,并且突然之间将我的神经从中间扯断。转轮里的小球带着轻微的噼啪声在倒着滚来,那一秒钟又闪烁起来了,两百张嘴唇一起屏住呼吸,直到响起掌盘人的宣布声,这次他唱出的是‘零位格’,同时他急忙伸出筢子,从四面八方将叮当作响的金币银币和簌簌作响的钞票全部扒拢在一起,就在这一瞬间这双紧紧抓着的手做了一个特别吓人的动作,它们好似突然往上一伸,要去抓住某样并不存在的东西,接着就死一般地疲乏地重新跌落在桌上,但用的并不是自身的力气,而只是凭借退回来的重力。可是随后这双手突然又一次活了起来,狂热地从桌上缩回到自己身上,像野猫似的顺着躯干爬上爬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神经质地伸进每只口袋,看看能不能在某只口袋里再找出一个被遗忘的金币来。然而每次总是空手而回,但两只手还在不断重复这种毫无意义的寻找。这时轮船又已经开始重新旋转,别人的赌博在继续进行,硬币叮当作响,椅子在挪动,由数百种低声细语组成的一片嘈杂声充满大厅。我不得不如此清楚地亲身来体会这一切,仿佛是我自己的手指在口袋里,在皱皱巴巴的衣服褶子里拼命寻找一块钱币。突然,我对面的那个人猛的一下站了起来——就像有人突如其来地感到不舒服,便猛的站了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咔哒’一声倒在地上。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也没去理会。旁边的人又胆怯又惊讶地避开这位摇摇晃晃的人,任他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赌台。这可怕的一幕使我颤栗,不禁浑身哆嗦。

        “目睹这一情景,我完全惊呆了。因为我立即就明白了,这个人要上哪儿去:去死。这副样子站起来的人不会回旅馆,不会去喝酒,不会去找女人,不会去乘火车,也不会去过另一种生活,而是径直去跃入无底深渊。在这地狱般的大厅里就连最最冷漠的人也会看出,这个人不会再在家里、在银行里,或者在亲戚那里得到援助了,他方才坐在这里是拿他最后的钱,拿自己的生命来孤注一掷。现在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到别处去了,但肯定是不想活了。我曾一直担着心,从第一个瞬间起我就神奇地感觉到,这里是一场比输赢更高的赌博。这时,当我看到,生活突然从他眼睛里消失,这张方才还是活生生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时,一道黑黑的闪电猛烈地击在了我的身上。此人生动的姿态深深地印在了我心里,所以当他离开座位,蹒跚地走出去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要用手抵着桌子,因为那种蹒跚的样子现在也从他的神态中传到了我自己身上,正如先前他紧张的心情进入了我的血管和神经一样。我被吸引住了,不得不跟着他:我还没有想好,但我的脚已经开始移动了。我谁也没去理会,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就跑到通往大门的走廊上去了。这完全是下意识发生的,并非是我自己所为,而只是发生在我身上罢了。

        “他站在存衣处,侍役替他取来了大衣。可是他自己的胳膊不听使唤了:殷勤的侍役像帮助一个手臂麻痹的人似的,费了好大的劲,才帮他套上袖子。我看到他机械地将手伸进坎肩的口袋,想给侍役一点小费,但是抽出来的手里仍是空的。这时,他好像突然间又想起了一切,狼狈不堪地对侍役结结巴巴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完全像先前一样,突然猛的朝前走去,接着像醉汉似的踉踉跄跄地走下赌馆的台阶。侍役先是带着轻蔑的、随后便是理解的微笑,还朝他背后望了一会儿。

        “他的姿态感人至深,我为自己在一旁观看而感到不好意思。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一边,心里感到害羞,因为我像在剧场的舞台前那样观看了陌生人走投无路的绝望神情——但是后来那种难以理解的恐惧突然又推了我一把,我赶紧叫侍役把我的衣服取来,未去想什么具体的事情,完全机械地,完全本能地,急忙跟着这个陌生人往黑暗中走去。”

        C夫人讲到这里便停了一会儿。她坐在我对面,脸上毫无表情,以其特有的冷静和客观的态度娓娓道来,几乎没有停顿。只有心里早有准备,对发生的事情进行了精心组织和整理的人才会如此侃侃而谈。现在她第一次打顿,显得有些迟疑不决,随后她脱离开刚才所叙述的事,突然直接对我说:

        “我曾向您和我自己答应过,”她开始显得有点不安,“保证极其坦诚地把所有的事实讲出来。可是,我现在必须要求您也要完全相信我的坦诚,不要把我的行为理解成有什么隐蔽的动机,认为也许我今天讲出这个动机就不会感到害羞了。在这件事情上,这种猜测是完全错误的。所以我必须强调,我在街上尾随这位身心已经崩溃的赌客,决不是因为我爱上了这个年轻人——我根本没有去想他是个男人,事实上我这个当时已经四十多岁的女人,丈夫去世以后从来未正眼注视过任何男人。谈情说爱的事对我来说已经彻底结束了。我要对您强调这一点,而且非对您说不可,否则对于后来所发生的事情的可怕性您就难以理解了。当然,另一方面就我来说,当时我非要去跟随那个不幸的人不可,要把这种感情说清楚也是很难的:这里面有好奇心的成分,但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可怕的恐惧,或者确切地说是担心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从第一秒钟起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件可怕的事像阴云似的正笼罩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但是又不能把这些感觉加以分解和拆散,之所以不行,主要是因为这些感觉过于强制性、过于迅速、过于自发,种种因素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很可能我所做的完全是救人的本能行为,正如有人在街上看到一个小孩朝汽车跑去,就会马上去把他拉回来一样。或许也许可以这样来解释:自己不会游泳的人在桥上看见一个快要淹死的落水人,就会跟着跳进河里去。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对自己无谓的冒险壮举作出决定,就受到神奇力量的牵引,一股意志力将他们推了下去,我当时的情况也正是这样,没有思考,没有清醒的考虑,就跟着这个不幸的人出了大厅,走到大门口,又从大门口跟下台阶。

        “我敢肯定,无论是您或者任何一个能用清醒的眼睛来感觉的人当时都不能摆脱这种充满了恐惧的好奇心。那位顶多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就像老人一样,摇摇晃晃的好似醉汉。他四肢的关节像是脱了臼、散了架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从赌馆的台阶下去朝街头绿地走去。见到这幅可怕的景象,也就不会有思考的余地了。到了那里,他的身体像一只麻袋似的笨重地跌落在长椅上。对于这个动作我再一次感到不寒而栗,我想:这人完了。只有死人,或者全身肌肉没有一点生气的人才会这样跌落下去。他的脑袋斜倚着,往后垂靠在长椅的靠背上,两条胳膊软绵绵地垂下来。在路灯闪烁着的昏暗的微光中,每个过路人都会以为这是个自杀者。以为这是个自杀者——我无法解释,怎么我心里突然会出现这种幻象,可是这幻象突然站在这里了,看得见摸得着,非常真切,令人毛骨悚然、胆颤心惊——以为这是个自杀者。这一瞬间,我望着面前的这个人,我心里绝对确信,他口袋里有支手枪,明天别人就会发现在这长椅上或者另一张椅子上躺着这具气息已绝、鲜血淋漓的躯体,因为他跌落下来的情景完全像一块坠入深谷的石头,中间没有停住,一直摔到谷底。这躯体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疲惫和绝望的样子,我还从未曾见到过。

        “现在请您想一想我的处境:我站在长椅后面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椅子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身心完全崩溃的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意志驱使我走上前去帮助他,但是学到的和因袭的羞怯心理又在将我往后推,不好意思主动跟大街上的一个陌生男人说话。街灯黯淡地闪烁着,天空布满阴云,只有屈指可数的行人从这儿匆匆走过。将近子夜了,我几乎是独自一人在街心花园里同这个颇像自杀的人在一起。五次、十次,我鼓起勇气朝他走去,每次都被羞涩的心理给拉了回来,或者说也许是被内心深处的这种本能的预感拉回去的:正从高处摔下来的人总喜欢拽住救助者一起同归于尽——我就这样再三斟酌,反复考虑,自己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处境既无意义又可笑。尽管这样,我还是既不能说话,又不能走开;既不能做些什么,又不能离开他。我希望,您相信我,我要告诉您,我在那片绿地上犹豫不决地徘徊了也许有一小时之久,那是无穷无尽的一小时。这时间是在看不见的大海波浪的千万次撞击下一点点扯掉的。这个人彻底毁灭的形象竟是如此使我震撼,使我无法离去。

        “可是,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做一件事的勇气。后半夜我真该也这样站着等下去的,也许最后真该让聪明的自私心理说服自己回家去的。是的,我甚至认为自己已经下了决心,让这个晕厥的可怜家伙就这样躺在这里——然而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为我作出了抉择。这时下起雨来了。整个晚上海风呼啸,把沉甸甸的乌黑的春云刮到一起,让人从肺里、心里感觉到,天空整个儿低低地压了下来——突然掉下一滴雨点,接着风助雨势,密密的大雨哗哗而下,竟成瓢泼之势。我不由自主地逃到一座商亭的前檐下,虽然撑开了伞,但是这时从坚实的土地激起的一束束泥水,仍是溅在我衣服上。噼噼啪啪打在地上的雨点弹起带泥的水,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凉丝丝的。

        “可是就在这瓢泼大雨中,那不幸的怪人仍旧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这一可怕的景象,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回想起来喉咙里还感到梗塞。雨从从所有的屋檐上哗哗地流下来,我听到市内隆隆的车轮声,左边和右边都有人撩起大衣在奔跑。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怯生生地着蜷缩着,都在躲避、逃跑,寻找栖身之所。任何地方,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可以感到他们对这场倾盆大雨的恐惧——唯独长椅上那个黑黑的、像团东西的人却纹丝不动。我先前对您说过,这个人具有神奇的法力,能将他的各种感情通过动作和表情生动地表现出来。在滂沱大雨中他纹丝不动,全无感觉地坐着,连站起来几步走到雨水哗哗泼下的屋檐下的力气都没有的那精疲力竭的状态,万念俱灰的心境——世上任何东西也不会像这种情景那样,将槁木死灰、彻底自弃、活人死态表现得如此惊心动魄。这个人活活地任凭大雨浇淋,他精疲力竭,竟懒得动一下来避一避雨。任何雕塑家、诗人,无论是米开朗基罗还是但丁都不能像这个人那样把万念俱灰的心境,把人间惨状为我刻画得如此感人肺腑、荡气回肠。

        “这一景象把我拉了过去,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的穿过密集的大雨,用手去摇长椅上的那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人。‘来!’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的眼睛吃力地朝上瞪着。他身体似乎想慢慢地动一下,但是他没懂我的话。‘来!’我再次拽着那只湿漉漉的衣袖,这次我几乎要发火了。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没有一点意志。‘您要干吗?’他问道,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到哪儿去:只要不受冷雨浇淋,只要不再毫无意义地、自杀般地坐在这里。我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拉着这个全无意志的人往前走,一直将他拉到商亭那里。商亭有一个向前伸出的窄窄屋檐,多少可以为他遮挡一下驾着风势的滂沱大雨。下一步怎么办,我不知道,也不想有下一步。只要把这个人拉到干的地方,只要把他拉到屋檐下就行了,以后的事起先我并没有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狭窄的、淋不着雨的屋檐下。我们后面商亭的门锁着,头上只有一片小屋檐,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只要一阵狂风刮来,冷飕飕的雨水就会不断狠狠地朝我们衣服上、脸上袭过来。这种情况真是无法忍受。我可不能老是挨着这个水淋淋的陌生人站着。另一方面,既然我把他拉到这儿来了,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将他撂在这儿。总得想个什么办法呀,我慢慢强迫自己坦率地作一次冷静的考虑。我想,最好雇辆车先把他送回家,然后我自己再回家:明天他就会知道有人救了他。于是我就问一动不动地站在我旁边愣愣地凝视着乌云飞驰的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傍晚时候才从尼查来……要上我那儿去是不成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即听懂。后来我才明白,他把我当作……当作娼妓,当作拉客女子——每天晚上赌馆周围都有成群拉客女出没,她们希望能从赢了钱的赌客或醉汉身上得些好处。不论他后来是怎么想的,直到现在我讲给你听的时候,才感觉到我当时的处境有点邪乎,有点离奇——我把他从长椅上拉走,当然是把他拽去的,这真的不是正派女人的行为,叫他怎能不以为我是娼妓呢。但是当时我没有立即意识到这一点。后来我才开始意识到他对我这个人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是发现这个可怕的误解时已经太晚了。要是早些发现的话,我就绝不会说出下面这句越发增强他误解的话来了:‘那么,就到旅馆里去要个房间吧。您不该待在这里。您现在必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立即明白了他的那个令人难堪的误解,因为他并没有朝我转过头来,而只是以一种讥讽的言辞加以拒绝:‘不用,我不要房间,我什么都不需要了。请你别费劲,从我身上是什么都捞不着的。你找错人了,我已身无分文。’

        “这句话说得好可怕,他心灰意冷的神态真令人胆颤心惊。一个全身水淋淋的、心力衰竭的人在这儿站着,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这情景使我如此震撼,以致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所受的那点儿愚蠢的屈辱。我这时感觉到的,同我见到他蹒跚地走出大厅时第一眼的感觉,以及在这难以想象的一小时里不断得到的感觉是一样的:这里的这个人,这个年轻的、活着的、在呼吸的人正处于死亡的边缘。我一定得救他。于是我便走近他。

        “‘钱您不用担心,来吧!您不能待在这儿,我来给您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您什么都不用顾虑,现在就来吧!’

        “他转过头来,我们四周雨声噼噼啪啪一阵紧似一阵,檐水哗哗地朝我们的脚倾泻下来,这时我感觉到,在黑暗中他第一次竭力想看一看我的面貌。他的身体似乎也正从昏睡中慢慢苏醒过来。

        “‘好吧,随你的便,’他让步了,‘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毕竟嘛,干吗不去?我们走吧。’我撑开伞,他走到我身边,挽着我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姿态使我感到很别扭,令我惊慌失措,吓得直发凉,一直凉到心底。但是,我没有勇气拒绝他,因为,要是我现在把他推开,他就会坠入无底深渊,直到现在我所作的一切努力和尝试,就全都白费了。我们往回朝赌馆走了几步。现在我才想起,我还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呢。我很快地思忖,最好把他领到一家旅馆去,到那儿以后把钱塞到他手里,好让他在那儿过夜,明天乘车回家,其他的事情我没有去想。现在正好有几辆马车从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了一辆,我们上了车。马车夫问我到哪儿去,一开始我竟答不出来。不过我突然想起,我身边这位全身湿透、水淋淋的人,好饭店是没有一家肯接待他的——另一方面我真是个未谙世事的女人,压根儿未往不正经的事上去想,于是大声对车夫说:‘随便找家普通旅馆!’

        “马车夫淋着雨,但镇定自若。他把马匹赶得飞快,我身边的这个陌生人一句话都不说,车轮轧轧,雨势急猛,打在车厢的玻璃上噼啪作响。坐在黑暗的、没有灯光的、棺材般的四方形车厢里,我的心情不好,仿佛像带了个尸体似的,我极力思索,想找出一句话,好把因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起而引起的离奇而恐怖的气氛冲淡一些,但是我什么话也没有想出来。几分钟以后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这当间那人也恍惚朦胧地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我们现在站在一家陌生的小旅馆门前,我们头上是一快遮阳玻璃,下面的空间由拱形檐盖挡住了雨。这时四周都是单调的雨声,雨水不停地洒向难以捉摸的黑夜。

        “那个陌生人支撑不住自己身躯的重量,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水从他湿透的帽子和皱皱巴巴的衣服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他站在那儿,像刚被人从河里救出来的溺水者,神智还是迷迷糊糊的。墙上他靠的那小块地方滴下来的水形成了一条小溪。可是他却不拿出一丁点儿力气来,把身上抖一抖,把帽子甩一甩,而是让水滴不断从额头和脸上流下来。他站在那儿,对一切漠不关心,我无法告诉您,他那副颓丧的神情使我多么震惊。

        “不过,这时我得有点什么表示了。我把手伸进口袋:‘给您一百法郎,’我说,‘拿去要个房间,明天乘车回尼查。’

        “他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我。‘我在赌厅里注意到您,’我见他迟疑不决,便催促他,‘我知道,您把钱输光了,我担心您会因一念之差而做出蠢事来。接受人家的帮助并不丢脸……嗯,拿着吧!’

        “然而,他推开了我的手,我还真没料到他还有这样的劲。‘你是个好人,’他说,‘但是,别浪费你的钱了。我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了。这一夜我睡不睡,都无所谓。明天反正一切都完了。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的想法会不同的。现在您先上去,睡上一觉再说。白天万物会有另一种面貌的。’

        “我再次将钱硬塞给他,可是他却几乎猛烈地推开了我的手。‘算了吧,’他再次低沉地重复道,‘这是毫无意义的。我还是在外面了结好,免得在这里把人家的房间弄得血迹斑斑的。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不顶用。只要身上还有几个法郎,明天我又会进赌场的,不把它全部输光,是不会罢手的。何必再重新来一次呢。我已经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这低沉的声音是怎样深深地震撼着我的灵魂。可是,请您设想一下:离您两寸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聪明、有生命、有呼吸的人,您知道,如果不用一切力量让他振作起来,那么两小时之内这个有思想、能说话、会呼吸的青春生命就将变成一具死尸。而要战胜他那毫无意义的抗拒,对我来说不啻发一次大火,激起一阵愤怒。我抓住他的胳膊,说:‘别说蠢话!您现在一定得上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把您送上火车。您必须离开这里,明天必须回家,我不看见您手持车票坐上火车决不罢休。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因为输了几百或几千法郎就轻生。那是懦弱,是气愤和懊丧之下的歇斯底里大发作。明天您就会觉得我的话是对的!’

        “‘明天!’他加重了语气重复地说,声调显得阴郁而带点嘲讽,‘明天!要是你知道明天我在哪儿就好了!要是我自己能知道,那也不错,本来我对此就有点儿好奇呢。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孩子,别费劲了,不要浪费你的钱了。’

        “但是,我不肯让步。我心里像发了疯,发了狂似的。我使劲抓住他的手,把钞票硬塞在他手里,‘您拿着钱马上上去!’同时我十分果断地走去拉响了门铃,‘得,我已经拉了铃,门房马上就来了,您上去吧,倒在床上就睡。明天早上九点我在门口等您,马上就带您去火车站。其余的一切您都不用担心,我会作出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吧,好好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了!’

        “就在这一瞬间,门上的锁从里面‘喀哒’一响,门房打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又硬又坚决,并带着恼怒。我感到,我的手腕被他牢牢攥住了。我大吃一惊……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酥瘫、如遭电击,失去了知觉……我想抵抗,想把手挣脱出来……但是,我的意志好似麻木了……我……您是会理解的……我……我羞愧难当,门房在那儿等着,已经显得不耐烦了,我却在门房前跟一个陌生人纠缠不休。于是……于是,我一下子到旅馆里去了。我想说话,想把情况说清楚,可是我的喉咙塞住了……他的手沉重而蛮横地按着我的胳膊……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我不自觉地被拉着上了楼梯……门锁‘喀嚓’一声……突然之间我在一家旅馆里——旅馆的名字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在一个陌生房间里同一个陌生人单独呆在了一起。”

        讲到这儿C夫人又停住了,并且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似乎不听使唤了。她走到窗口,默默地往外望了几分钟,只是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我没有勇气仔细朝她看,因为去观察一位情绪激动的老太太,我觉得很尴尬。因此我就静静地坐着,不提问,不出声,只是等待着,直到她以克制的步子重新走回来,在我对面坐下。

        “好了——最难的部分现在已经讲了。我希望您相信我,现在我要再次向您保证,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来说是神圣的东西——我的名誉和我孩子来起誓,直到那一秒钟我脑子里并没想同这个陌生人发生一种……一种关系,我确实没有任何清醒的意志,完全没有一点知觉,好似一脚踩上活动暗门,从平坦的生活道路上突然摔进这个境地。我曾发过誓,对您和对我自己都要说真话,所以我要向您再重复一次,我陷入这次悲剧性的难以启齿的经历,仅仅是由于我救人之心过于急切,不是因为其他的个人感情,因此完全不带个人的愿望,也未曾有过一点预感。

        “在那个房间里,在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事,请容我略去不讲吧。那天夜里的每一分钟我自己从未忘怀,而且永远也不愿忘记。因为那天夜里我在同一个人搏斗,目的是为了挽救他的生命,我要再说一遍:那是一场关系到生与死的斗争。我的每根神经都千真万确地感觉到,这个陌生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拿出一个垂死者的全部眷恋和激情紧紧抓住最后一线生的希望。他像一个意识到自己已经身悬深渊的人,将我牢牢抓住。我振作起全部力量,拿出自己的一切去挽救他。这样的时刻一个人一生中或许只能经历一次,而经历这一次的千百万人中又只有一个人——可是没有这次可怕的意外遭遇,我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一个心如死灰、穷途末路之人竟会如此热切,如此忘我,以一种无法遏制的贪婪再次畅饮生命的红色甘醇。我远离生活中的邪魔力量已经二十年之久了,要是没有那次可怕的意外遭遇,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大自然有时竟会在瞬间如此绝妙,如此神奇地将冷和热、生和死、心醉神迷和悲观绝望聚集和压缩在一起。这一次就是这样充满斗争和对话,充满激情、愤怒和憎恨,充满恳求和陶醉的泪水,我觉得这一夜像是过了一千年,我们两人紧紧缠绕在一起,心醉神迷地一起堕入深渊,一个兴奋得死去活来,另一个在极乐之中没有了感知。两人从这场致命的狂风暴雨中解脱出来以后都变了,完全变了,思想、感情都不一样了。

        “不过,这些我不愿讲了。我不能够、也不愿意来描述这一切。只有早晨我醒来时极其可怕的第一分钟我必须简略地向你提一提。我从未曾有过疲惫不堪的沉睡,从深沉的黑夜中醒来,过了很久我才睁开眼。睁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我顶上的一片陌生的屋顶,眼睛继续一点一点地看下去,又发现一个完全陌生、从未见过、令人生厌的房间,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到这个房间里来的。起初我竭力说服我自己,说这还是一个梦,一个相当清醒而透明的梦。我是从朦胧的沉睡中进入梦境的——然而灿烂的、确确实实的阳光已经刺眼地照到了窗前,这是早晨的阳光,楼下不断传来辘辘的马车声、叮当的电车声和嘈杂的人声——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是在做梦,而是醒了。我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想好好思索一下,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向旁边一转……就看见——我永远无法对您描述出我的惊骇——这张宽床上有个陌生人睡在我身边……是陌生的,陌生的,陌生的,是个半裸的、不相识的人……

        “不,我知道,这种惊骇是无法描述的。我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但是这不是真正的晕厥,没有不省人事,正相反,在闪电般的瞬息之间我明白了一切,既清清楚楚,又无法解释。我突然发现自己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睡在一个极有可能是下流场所的一张陌生的床上,心里的厌恶和羞愧真是难以言说,当时我只有一个愿望:去死。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心跳停止了,我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可以扼杀自己的生命,尤其是自己的意识,那清晰得令人胆怯的意识,那一切都知道,但又什么都不懂的意识。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这样四肢冰凉地躺了多久:死人大概也是这样僵直地躺在棺材里的。我只知道,我双眼紧闭,默默向上帝,向天上的神灵祈祷,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全不是真的。但是我敏锐的知觉现在再也不容欺骗,我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说话,听见有人用水时的哗哗声,外面走廓里有走动的脚步声,每一种声音都无情地证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我的知觉是清醒的。

        “这可怕的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我说不清楚:那时候每一秒钟都与从容不迫的生活时间不同,那每一秒种都另有自己的计时标准。这时另一种恐惧,那突如其来的、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这个陌生人,这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现在大概要醒了,大概要跟我说话了。我立刻明白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在他醒来之前穿好衣服逃走。永远不再让他看见我,永远不再跟他说话。及时拯救自己,走,走,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回到我的旅馆去,马上乘下一班火车离开这个可耻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家,永远不再碰上他,永远不再看见他,没有证人,没有起诉人,也没有知情人。这个想法使我慢慢从晕厥中清醒过来,我极其小心翼翼地、用小偷常用的蹑手蹑足的动作,一寸一寸地挪动着身体(只是为了不弄出响声来),下得床来,摸到我的衣服。我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因为怕他醒来,我每秒钟都在发抖。现在我已经穿好衣服,这件事算成了。只是我的帽子在另一边的床脚下,现在我踮着足尖轻轻走去拾起帽子——可是在这一秒钟里我却无法把持自己:我一定还要朝这个陌生人看上一眼,朝这个像陨石似的坠入我的生活中来的陌生人看上一眼。我只要看上一眼就行了,但是……很奇怪,因为这个躺在那儿酣睡的年轻人——对我来说确实是陌生的:我第一眼所见的竟不是昨天那张脸了。这个情绪激动到极点的人,由于受了激情的折磨,脸上现出天真和孩子气,焕发着纯洁和快乐。这两片嘴唇,昨天是用牙齿紧紧咬住的,这时在梦里却温柔地微微张启,而且挂着一缕微笑。一丝皱纹也没有的额上柔软地垂下松散的金发,安详的呼吸似轻波细纹从胸部散扩到全身。

        “您也许会记得,我先前对您说过,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如此毫无顾忌地像盯着观察赌台上的那个陌生人那样观察过一个人所表现出的贪婪和激情。我要告诉您,我从来没有,就是在孩子身上——襁褓中的婴儿有时身上有一种天使般的快乐光泽——也没有见过他在真正幸福的酣睡中所呈现的这种焕发着纯洁光辉的表情。这张脸宛如精妙绝伦的雕像,将他所有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摆脱了内心重压的那种幸福快乐的舒坦感,那种解脱感,那种得救感。看到这副令人惊异的神态,我的全部惊吓和恐惧就像一件沉重的黑大衣,从我身上掉了下来——我不再感到羞愧,不,非但不再感到羞愧,反而几乎感到喜上心头了。原来那种恐怖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对我来说突然之间有了意义,一想到这个柔嫩、漂亮的年轻人,这个像鲜花一样快乐而沉静地躺在这里的年轻人,要是没有我的奉献,他将摔得粉身碎骨、血迹斑斑、脸青鼻肿、眼珠暴突、面目全非、气断命绝,躺在悬崖脚下,我救了他,他得救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心里乐滋滋的,感到骄傲。现在我带着母爱的目光——我无法用别的说法——朝这个躺着的人望去,我再次把他生了出来,给他以生命——我生他的时候比生自己的孩子痛苦要大得多。在这间陈旧的、污秽不堪的屋子里,在这家令人恶心的、油腻腻的临时旅馆里,我有一种宛如在教堂里的感觉——您听了这话或许会觉得很可笑——一种奇异和神圣之感。现在在我心里生出了姐弟之情,我一生中最最可怕的一秒钟,变成了令人惊异、令人倾倒的第二个一秒钟。

        “我动作的声音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什么话?我不知道。然而突然之间那个酣睡的人睁开了眼睛。我吓得连忙后退。他诧异地环顾四周——同我自己先前一模一样,仿佛他是从无底深渊和杂乱的迷惘中费尽力气爬上来的。他的目光吃力地扫视这间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屋子,随后惊讶地落在我身上。但是没等他说话,没等他完全回忆起来,我就镇定自若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提问,不能让他有亲昵的表示,昨天和昨天夜里的事不该重演,不作解释,也不去谈。

        “‘我现在得走了,’我立即向他表示,‘您留在这儿,穿上衣服,十二点钟我在赌馆门口等您,在那儿我会把其余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的。’

        “没等他回答,我就逃了出去,不愿再看到那间屋子,我头也没回,就奔出旅馆。旅馆的名字我不知道,正如不知道那个同他在这里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的名字一样。”

        C夫人停下来歇了口气。但是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声音里消失了:就像一辆马车,费尽力气艰难地爬上山顶,然后从山顶轻轻松松地飞速驰向山腰,现在她就是以这样轻松的语调继续说了下去:

        “就这样,我急忙跑回自己住的旅馆。街上晨光明亮,夜里的暴风雨已将沉闷阴郁的天空荡涤得一干二净,就好似令我受尽煎熬的感情现在已从我心里被冲刷干净。您一定记得我先前对您说过的话:自从丈夫故世以后,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不抱奢望,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活着不能达到某个目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谬误。真是意想不到,现在居然第一次有个任务落在了我身上:我救了一个人,竭尽全力把他从毁灭的边缘拉了回来。现在还有一件小事要做,这件事得做完。所以我就跑回我的旅馆,门房见我早晨九点钟才回来,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我——对于已经发生的这件事,我思想上已经不再感到羞愧和恼怒的重压了,生的愿望突然复苏,出乎意料地获得一种必须活下去的新的感受。这些新的感受融进了我的血液里,温暖地流遍全身。我在房间里匆匆换了衣服,下意识地脱下身上的丧服(这事我后来才注意到),换上一件色彩明快的衣服,到银行去取了钱,风风火火地赶到车站,问明了列车的行车时间。此外我还办了几件别的事,赴了几处约会,我行动之果断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现在没有别的事要办了,只等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把他最终挽救过来。

        “当然,要直接面对他,这需要力量。因为昨天的一切都是在黑暗中,在感情的旋涡里发生的,就像被山洪冲下来的两块石头,突然撞击在一起。我们彼此几乎没有面对面地认识过,那个陌生人是否还会认得我,对此我毫无把握。昨天——那是事出偶然,是心醉神迷,是两个糊涂人走火入魔,但是今天我非得比昨天更为公开地在他面前暴露自己了,因为我现在不得不在无情的光天化日之下以我本人,以我的本来面目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到他面前去了。

        “不过,一切都比我想的要容易得多。在约定的时间,我还没有到赌馆门口,一位年轻人就从长椅上一跃而起,急忙朝我走来。他那惊异的神情,他那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完全出自本能,显得多么稚气,多么率真和喜悦:他简直是飞奔过来的,眼睛里流露出既感激又崇敬的快乐之光,但是他的眼神一觉察到我的眼睛在他面前不知所措的样子,便立即谦恭地垂了下来。这种感激之情在一般人身上很难感觉得到,而且心怀最最感激之情的人往往无法表达出来,他们总是尴尬地沉默不语、羞愧不已,为了掩饰他们的感情,往往欲言又止。上帝好似一位神秘的雕塑家,将这个人的感情姿态表现得极为性感、优美、生动,在他身上感激之情的流露十分炽烈,他的体内像是有一股激情在迸发出来。他朝我的手弯下腰,谦恭地垂下轮廓清瘦的孩子式的脑袋,十分尊敬地吻了一分钟,但是嘴唇仅仅触到我的手指,接着便退后一步,问我身体怎么样,亲切地望着我,他的每一句话都很有礼貌,又极为得体,因此几分钟之后我心里最后的一点惶恐不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四周的景物全都着了魔,好似镜子一样映照出我开朗的心情:昨天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现在却明澈而平静,细浪之下每粒砂石都在朝着我们闪烁着白灿灿的光辉。那家赌馆,那恶魔聚集之所,在清扫得干干净净、锦锻似的天空下色彩明朗;那个商亭、昨天下着瓢泼大雨的时候我们曾在其屋檐下躲避,现在已经开启,是一家花店,那里摆放着一束束、一簇簇鲜花,白的、红的、绿的,色彩缤纷,斑斓杂陈。卖花的是位年轻姑娘,她身上的衬衣色彩极为鲜艳。

        “我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吃午饭。在那里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对我讲了他悲剧性的冒险史。他的冒险史完全证实了我在绿色赌台上看到他那双神经质地索索发抖的手时所作的第一个揣测。他出生于奥地利波兰贵族家庭,这确定他将来要在外交界求个锦绣前程,他一直在维也纳上学,一个月前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初考。学习期间他住在叔叔家。他叔叔是总参谋部的高级军官,为了庆祝考试成功,并作为对他的奖励,叔叔叫了一辆马车,把他带到普拉特,两人一起来到赛马场。叔叔赌运亨通,接连赢了三次。随后他们拿着厚厚一叠白赚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饭店去大吃了一顿。第二天,这位未来的外交官就收到为奖励他这次考试胜利而寄来的一笔钱,数额相当于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要是在两天前,对他来说这笔钱还是个相当可观的数目,可是现在,在那次轻而易举就赢了这么多钱之后,这点钱他就看不起了,兴头十足地放手去豪赌一场。他居然福星高照——或者更应该说是厄运临头——到最后一场赛马结束,离开普拉特公园时,他的钱数已经增加了三倍。从此以后他赌兴大发,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或者俱乐部,耗费了自己的时间,荒废了学业,损坏了神经,尤其是耗掉了金钱。他再也不能思考,夜里也不能安眠,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有天夜里,他在俱乐部里输光了钱,回到家里脱衣服时发现背心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的、已经揉成一团的钞票,他忍不住,便又穿上衣服,到外面东转西晃,最后在一家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多米诺骨牌的人,便坐下来同他们一直赌到天明。他的一位已经出嫁的姐姐接济过他一回,替他偿还了高利贷借款。高利贷者见他是名门贵族的继承人,所以都乐意把钱贷给他。有一阵子他曾赌运亨通,可是后来手气又不好,连连输钱,颓势怎么也阻挡不住,而且输得越多,就越是渴望大赢一次,好支付尚未偿还的债务和以名誉担保一定按时还清的借款。他早就把钟和衣服当掉了,最后竟发生了这么件令人惊骇之事:他偷了老婶婶的两枚花骨朵状的钻石大耳环。这两枚耳环他婶婶很少戴,一直放在柜子里。其中的一枚他以高价当了出去,当天晚上拿这笔钱去赌就赢了四倍。但是他没有去赎回耳环,而是将所有的钱拿去孤注一掷,结果输得一干二净。直到他离开维也纳的时候,他的偷窃行为尚未被发现,于是他又把第二枚耳环当掉,这时他突然心血来潮,便坐上火车来到蒙特卡洛,想在轮船上发一笔他梦寐以求的大财。在这里他卖掉了皮箱、衣服、雨伞,现在他身边只有一支装了四发子弹的手枪和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小十字架,这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他的,他一直舍不得出手,除此之外,他已别无他物。但是,就连这个十字架他也在下午以五十法郎卖掉了,只是为了晚上最后一次去寻求那令人震颤的欢乐,再去作一次生死搏斗。

        “他把这一切讲给我听的时候,神态优美,极具魅力,气质活泼生动,灵气十足。我听着,心里感到震撼、着迷、激动。然而我并没有因为与我同桌的人本是小偷而愤怒,不,这个想法我片刻都没有出现过。作为女人,我的一生从未有过污点,在社交场合总是要求保持最严格的传统尊严,倘若昨天有人即使只是对我暗示,说我将会跟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人,一个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过珠宝耳环的人亲密地坐在一起,那我定会把他看作疯子。可是听着他的叙述,我一点没有惊骇之感,这一切他说得那么自然,而且带着那么一种激情,使人觉得他讲的是一个高烧病人的行为,而不是什么令人气愤之事。再有,谁像我一样昨天夜里亲身经历了这种激流飞泻似的出人意料的事,那么‘不可能’这个词就突然失去了它的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现实的了解比先前以市民方式度过的四十年要多不知道多少。

        “可是,在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进行坦白的时候,却有另一种东西令我惊慌不安,那就是他眼睛里火一般的光亮。他一谈到自己对赌钱的热衷,眼里便熠熠生辉,脸上的所有神经像通了电一样颤动不已。他在讲这些事的时候,自己还异常激动,表情丰富的脸上极其清晰地再现了当时欢喜或痛苦的种种紧张神态。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的、细长而灵活的、神经质的手同在赌台上一样,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变得像或追逐或逃遁的猛兽:我看见他说着说着,两只手就突然从指关节往上剧烈地颤抖,拼命卷曲起来,紧攥拳头,接着手指又突然重新弹开,随后又相互交叉,紧紧抱成一个拳头。他在坦白偷耳环这件事的时候,两只手闪电般地向前伸出(我不禁吓了一跳),飞快地做了一个偷东西的动作:手指十分利索地朝耳饰张开,将东西匆匆一把攥在拳头窝里,这一切我都看得真真切切。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惊,看出这个人身上的每一滴血都中了他自己激情的毒。

        “一个年轻、爽朗、生来就无忧无虑的人竟会可悲地屈从于一股迷糊滑稽的热情,他的叙述中令我如此震撼和吃惊的仅仅就是这一点。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职责就是友好地规劝这位不期而遇的被保护人,劝他必须立刻离开蒙特卡洛,离开这个最危险的诱惑之地,趁现在丢失耳环之事尚未被发现,自己的前程尚未永远断送之前,今天就回家去。我答应给他回家的路费和赎回耳饰的钱,当然有一个条件,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要走,并且要以他的名誉向我起誓,永远不再碰纸牌,也再不进行其他赌博活动。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位落魄的陌生人听着我说,起初情绪何等沮丧,随后心情逐渐开朗,满怀着热烈的感激之情。当我答应帮助他的时候,他像是要把我的话吮进肚里似的。突然,他的两只手从桌面上伸了过来,抓住我的双手,姿势像是在礼拜和神圣地许愿,令我难以忘怀。他明亮的、通常有些许迷惘的眼神里含着泪水、快乐和兴奋,使他全身激动得直打哆嗦。我常常试图向您描绘他独一无二的表现姿态的能力,但是我无法将这种姿态描述出来,因为它表现的是一种极度兴奋的、超越尘世的幸福,我们几乎不可能在一般人的脸上见到。只有当我们从梦中醒来,以为在自己面前见到了已经消失的天使的面庞,这时,唯有天使的那片白影才可与他的姿态相比。

        “何必隐瞒呢:我经受不住他的目光,他的感激令我高兴,因为这样的感激我们很难见到,温柔的感情让人感到愉悦和舒适,对我这个沉稳、冷静的人来说,那种洋溢的感情确实是一种惬意的、简直是令人喜悦的新感受。再有,自然景物经过昨夜那场大雨,也随着这个身心憔悴的人一起神奇般地苏醒了。我们从餐馆出来时,平静安谧的大海璀璨地闪闪发光,蔚蓝的海水连接天际,在高空的蓝天上只有海鸥在展翅翱翔,点点白影映衬在天际的蔚蓝之中。里维埃拉的风光您是熟悉的,那里的景色永远是美丽的,但却显得平淡,像风景画一样,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永远浓重的色彩,像一个慵倦的睡美人,她镇定自如地任人浏览欣赏,永远是一副东方式的百依百顺的样子。但有时候——那是极少的——这里也有那么几天,这时美人站起来了,露出了尊容,她色彩鲜艳,熠熠闪光;这几天她使劲向人高声呼唤,并怀着胜利的心情把五彩缤纷的鲜花抛向人们;这几天她热情炽烈,欲火如焚。在经历了那个风雨交加的黑夜和惊涛骇浪的混沌之后,那天也正是这么一个令人振奋的日子,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天空湛蓝高远,树木经雨苍翠欲滴,丛丛灌木到处鲜花怒放,宛如万绿丛中点燃的簇簇火把。空气清凉,阳光灿烂,群山显得清新明亮,好似突然向前走来了,纷纷好奇地挨近这座闪光发亮的小城。放眼四望,突出地感到大自然的挑战和激励,我觉得自己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被大自然夺去了。于是我就说:‘我们雇辆马车,到海边去兜兜风吧。’

        “他兴奋地点点头,这个年轻人好像到这儿以后还是第一次观赏自然风光。在此之前,他只知道那潮湿而带霉味的赌厅,那散发着一股恶浊的汗酸气,拥挤着丑恶而扭曲的人群;他知道的再就是乖戾、灰暗、喧嚣的大海。现在,洒满阳光的海滩像一把打开的巨扇展现在我们面前,遥望远处,顿觉赏心悦目。我们坐在缓缓行驶的马车上(那时还没有汽车),欣赏沿途绮丽的风光,经过许多别墅,碰到不少人的目光。每次驶过一幢房子,经过一座掩映在意大利五针松的绿荫下的别墅,我会千百次在心里浮现一个秘密的愿望:但愿能生活在这儿,宁静、平和、远离尘嚣!

        “我一生中曾经有过比那个时刻更幸福的时刻吗?我不知道。在马车里,这个年轻人坐在我身边,昨天他还处在死亡和厄运的魔爪里,奇怪的是,现在倾泻下来的金色阳光洒满了他的全身,似乎好些岁月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好像完全成了一个孩子,成了一个漂亮的、在玩耍的孩子,有一双纵情的、同时又心怀敬畏的眼睛。他身上最使我着迷的要数他那灵活敏感、善解人意的柔情了:车子爬的坡太陡,马很吃力,他便敏捷地跳下去,在一侧帮着推车。我提到一种花,或指了指路边的某种花,他就急忙跑去摘了来。见到一只被昨夜的雨引诱出来的小蟾蜍在路上艰辛地爬着,他就去将它捧起来,小心地送到青草丛中,以免他身后驶来的马车将它辗碎。这期间他还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些令人捧腹大笑而又很雅致的奇闻轶事。我相信,这笑声是对他的一种拯救,因为他突然感情充溢、欣喜若狂、如痴如醉,要是不大笑一阵,他必定会唱歌,蹦跳或干出什么傻事来的。

        “后来,我们的马车爬上一个高坡,缓缓驶过一个很小的村子。经过村子的时候,他突然很有礼貌地摘下帽子。我感到有点惊讶:这位外国人当中的外国人,在这里他在向谁致敬呢?得知我的疑问,他的脸微微有点红,几乎像道歉似的向我解释说,我们刚才经过一座教堂,同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一样,在波兰从小就培养他们,见到任何教堂和圣殿都要行脱帽礼。他对宗教的这种美好的崇敬态度令我深为感动,同时我也想起了他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所以就问他是否信教。他略显羞赧地说,他信教,并希望得到上帝的宽宥。听了他的话,我突然心生一念:‘停车!’我朝马车夫喊到,并且急忙下了车。他跟着我,感到很诧异:‘我们到哪儿去?’我只是回答:‘您一起来。’

        “他陪我走回教堂。这是一个砖砌的乡村小圣堂。内墙四壁刷着石灰,颜色发灰,墙上是空的,圣堂的大门开着,一束黄色的光锥射进昏暗的圣堂,四周的暗影凸现出蓝色的祭台。圣堂里香烟缭绕,祭台上点着两支蜡烛,朦胧中烛光闪动,犹如两只蒙着面纱的眼睛。我们走进圣堂,他脱下帽子,把手伸进涤罪缸的水里去浸了浸,拿出来划了个十字,随后便屈膝跪下。他一站起身,我就将他抓住。‘您过去,’我催促他说,‘到祭坛前或者到您所敬仰的神像前去,在那里起个誓,誓言我马上就说给您听。’他诧异地、几乎是吃惊地望着我。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走到神龛前,划了十字,顺从地跪了下去。‘您跟着我说,’我说,自己都激动得颤抖了,‘您跟着我说:我起誓’——‘我起誓,’他重复着说,我继续说下去:‘我永远不再参加任何形式的赌博,永远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种嗜好之中。’

        “他颤抖着重复了这些话,清晰而响亮的声音回响在空空荡荡的圣堂里。接着便是片刻的寂静,静得连外面微风吹过、树叶发出的簌簌声都能听见。突然,他像个忏悔者似的扑倒在地,以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狂热声音说了一番我听不懂的波兰话,他的话说得极快,快得连前后的字句都混在一起了。这一定是狂热的祷告,是感激和悔恨的祷告,因为他忏悔时感情非常激昂,一再谦恭地低下头,低得都触到圣案了,他越来越狂热地重复着那外国话语,越来越激越地重复着同样的、以无法形容的热情说出来的话。在这以前和以后,我从未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祷告。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木质的祷告桌,显得有点局促,他内心的风暴刮得他全身不住地晃动,使他时而抬起头来,时而又伏倒在地。他什么也看不见,感觉不到,他好似在另一个世界,在炼狱里转化,或者在朝神圣的境域飞升。最后,他慢慢站立起来,划了十字,吃力地转过身来。他的两膝还在发抖,面容苍白,像虚脱一样。可是,他一见到我,两眼便炯炯有神,一丝纯真的、真正虔诚的微笑使他阴郁的脸庞也开朗了。他走过来,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抓着我的两只手,十分崇敬地用嘴唇贴了贴:‘是上帝派您到我这里来的。为此,我已经谢过上帝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希望,这时圣堂里的矮椅子上空会突然响起管风琴奏出的音乐,因为我觉得,我一切都成功了,我已经永远挽救了这个人。

        “我们从教堂出来,回到五月灿烂的阳光下,我觉得世界从来都没有这般美丽过。我们的马车继续沿着丘陵起伏的路缓缓驶了两个小时,我们坐在车里俯览全景,尽情观赏绮丽的风光,每转一个弯都别有洞天,另一番景色。然而,我们不再交谈了。在付出了那么多感情之后,现在大家似乎想减少每一句话。每当我与他的目光偶然相遇时,我总不得不难为情地避开他的目光:看到我自己的奇迹,对我的心灵震撼太大。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洛。我同亲戚有个约会,现在要取消已是不可能了,我还得去赴约。本来,我心里很想歇一会儿,舒释一下绷得太紧的感情,因为幸福来得太多了。我觉得,这种过分狂热的状态,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类似的情况我一生中还从未经历过,我必须得歇一会儿。所以,我就请这位被我保护的人跟我到我的旅馆去一趟,只要一会儿就行。到了旅馆,我就在我的房间里把路费以及赎耳环的钱交给他。我们商定,我去赴约,他去买车票,晚上七点钟我们在车站大厅里会面,就是说在开车前半小时,随后火车将把他经由日内瓦送回家。当我把五张钞票送给他时,他的嘴唇突然奇怪地发白了:‘不……不要钱……我请您别给我钱!’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哆嗦着,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句话来。‘不要钱……不要钱……不能见到钱。’他又重复了一次,显出极其厌恶和恐惧的神情。见他这副羞愧的样子,我就安慰他说,这些钱就算是借的吧,要是他觉得拿了钱心里过意不去,他可以写张借条给我。‘好的……好的……写张借条。’他把目光移开,口中喃喃自语,并将钞票折叠在一起,看都不看一眼就塞进了口袋,仿佛那是什么粘粘糊糊的东西,会弄脏他的手似的,随后就在一张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几句话。他写好借条,抬起头来,额头上大汗淋漓,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冲上来扼住他的脖子似的。他把那张借条往我手里一塞,全身一阵哆嗦,突然——吓得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跪了下去,捧起我的裙子,连连吻着裙上的镶边,那样子真是难以描述。我受到强烈的震撼,全身不住地颤栗起来。这时我心里升起一阵奇怪的惊恐,心乱如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您这么感激,我倒要谢谢你。不过,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大厅里再告别。’

        “他望着我,感动得眼里噙着晶莹的泪水。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又有一瞬间他仿佛要靠近我。然而,随后他却突然再次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我的房间。”

        C夫人又中断了叙述。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眼望窗外,纹丝不动地站了很久。从她剪影似的、轮廓清晰的背上我看到些微微的颤栗和晃动。突然,她果断地转过身来,一直静静的、没有什么表示的两只手突然做了个剧烈的切割动作,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撕碎似的。接着,她坚定地、几乎是勇敢地望着我,突然又开始了她的叙述:

        “我曾向您许诺,保证做到绝对坦诚。现在我看出,这个诺言是多么必要。因为只有现在,我逼着自己第一次按照事情的前后联系来描述那一时刻的全部经过,并且找出明晰的词句来表述那时那种错综复杂、凌乱不堪的感情。只有现在我才清楚地认识到许多我当时不知道、或者是当时我不想知道的事。因此,我要坚定、果断地向自己,也是向您吐露真情:当时,在那个年轻人离开房间、只剩下我只身一人的第一秒钟里,我感到心上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好似突然晕厥过去一般。有什么东西使我痛不欲生,可是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想知道:受我保护的人他那毕恭毕敬的态度本来是感人至深的,何以对我的伤害会那么深,令我痛苦万分。

        “可是现在,因为我逼着自己坚定地、有条有理地把过去的一切当作别人的事一样统统从我心里掏出来,也因为您这位见证人不容许我有丝毫隐瞒,不容许令人羞愧的感情有藏身之处,所以我这才明白,当时我之所以会如此痛苦,其实是因为失望……使我感到失望的……是这位年轻人竟如此顺从地走了……并没有想抓住我,留在我身边……他竟恭顺而敬重地服从了我要他坐车回家的初愿,而没有……没有企图把我拉到他身边……我感到失望的是,他只是把我敬为出现在他生活道路上的圣女……而没有……没有感觉到我是个女人。

        “这就是我当时的失望……是我不肯承认的失望,当时不承认,后来也不承认,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现在我不再继续欺骗自己了——如果这个人当时把我搂着,当时要求我,我定会跟他走到海角天涯,定会玷污我和孩子的姓氏……我定会不顾人们的非议和自己内心的理智,跟他远走高飞,就像那位亨丽埃特夫人跟着一位她一天前还不认识的法国青年一起私奔一样……我一定不会问,到哪儿去,去多久,对于自己以前的生活我也不会回头去看一眼……为了这个人,我一定会把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都牺牲掉……我一定会去乞讨,或许世界上任何低下的地方他都会把我领了去。我定会将人们称之为羞耻和顾虑的一切统统抛弃,他只要说一句话,朝我走近一步,他只要试图抓着我,那么,在这一秒钟里我整个儿就是他的了。可是……我向您说过……此人举止异常,他望着我,不再用看女人的目光来看我了……我对他的热情燃得多么炽烈,多么渴望委身于他啊!可是,只是在我只身一人时,只是在那股被他开朗的、简直是天使般的脸掀得高高的激情在我心里退落下来,并在空虚寂寞的胸中不住起伏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这一点。我费劲地振作起精神,那个约会成了我的负担,令我倍觉反感。我觉得,我头上仿佛扣了一顶又重又紧的钢盔,压得我直摇晃。当我终于走到另一家旅馆我亲戚那儿时,我的思绪凌乱不堪,就像我的脚步一样。在亲戚那里我沉闷地坐着,别人都在进行热烈的谈话,我却心里不断地在担惊受怕,我偶尔抬起眼睛,注视他们毫无表情的脸,比起那张像天上的云层忽亮忽暗、变幻莫测、生动无比的脸来,我觉得这些人的脸就像戴了面具或冻僵了似的。我仿佛坐在死人当中,这次聚会竟是如此恐怖,毫无生气,我一边往咖啡杯里放糖,一边心不在焉地同别人应酬,而那张脸却像被我熊熊灼烧的热血推涌了上来,时时浮现在我心头。观看这张脸就成了我最大的快乐。想想实在可怕,一两个小时之后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我不由得轻轻叹息,或许还发出了呻吟声,因为我丈夫的表姐突然弯下腰来问我,怎么样,是不是不太舒服,说我的脸色苍白,呼吸局促。她这一问倒使我立刻毫不费劲地找到了一个借口。我说,折磨我的实际上是偏头痛,所以请她允许我悄悄地先行离开。

        “我这样一脱身,就刻不容缓地奔回我住的旅馆。一进屋子只有自己独自一人,空虚、寂寞的感觉就又袭上心头。我心里急不可待,渴望马上见到那位年轻人,今天我就将永远失去他了。我在房间里面踱来踱去,毫无必要地拉起百叶窗,换了衣服和腰带,照着镜子以审视的眼光打量一番。看看自己这身打扮是否会引起他的注意。忽然间,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愿:只要把他留住,一切都在所不惜!这个心愿在残酷的一秒钟之内变成了决心。我跑到楼下去告诉门房说,我今天要乘夜班车离开这儿。现在时间已经很紧了,我按铃把侍女叫来帮我收拾东西。我们两人一个比一个着急,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和小件生活用品装进几只箱子里,我心里则梦想着即将出现的惊喜:我送他上火车,等到最后一刻,到最后的瞬间,当他伸出手来同我握手告别的时候,我就出其不意地登上列车,走到这位惊诧万状的人跟前,同他共度今宵、明夜——只要他要我,我就每夜都同他厮守在一起。我感到一阵狂喜,一阵陶醉,全身血液在翻腾、涌流。有时,我一边往箱子里扔衣服,一边哈哈大笑,有时突如其来的一声大笑,弄得侍女也莫名其妙。这当间,我感觉到我的神志混乱了。挑夫来取箱子时,起初我直愣愣地瞪着他,完全不解其意:内心激动,犹如阵阵波浪翻滚,这个时候就很难客观地来思考了。

        “时间紧迫,这时大概快七点了,离开车时间顶多二十分钟。——当然,我安慰自己说,我现在不是去同他告别了,我已决定陪他出去,无论他的旅程多久多远,我都要与他相守,形影不离。仆人先把几只箱子拿了出去,我匆匆到旅馆账房结了账。经理已经把钱找给了我,我正要走,这时有只手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我吓了一跳。那是我丈夫的表姐,因为我佯称身体不适,她放心不下,所以特来探望。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现在这个时候我可不需要她,每一秒钟的延误都意味着厄运降临,意味着我将痛失这次机会,可是我又必须顾及礼貌,至少得站着同她搭会儿话呀。‘你得上床躺着,’她催促着我,‘你一定发烧了。’这话大概倒也不错,因为我两边太阳穴上脉搏跳得很急,像擂鼓似的,有时我还感到眼前蓝影直晃,快要晕倒。但是我支撑着,竭力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其实每一句话都使我心急如焚,真想干脆一脚将她那不合时宜的关切踢到一边去。然而,这位不受欢迎的、担心我的人却待着不走,她待着,待着,并拿出科隆香水给我,而且非让我自己将这清凉的液体抹在太阳穴上。这当间我却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同时还想着他,并琢磨着能找个什么借口来摆脱这种折磨人的关切。我越是焦急不安,她对我就越是怀疑。后来,她几乎想强行把我弄到房间里去,让我躺下。她还在一个劲儿地劝我,这时我突然朝大厅中央的钟看了一眼:差两分七点半,而七点三十五分火车就开了。绝望中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粗暴地径直将我丈夫的表姐的手狠狠一甩,动作之快,宛如子弹出膛:‘再见,我得走了!’说罢,根本不去顾及她惊得发呆的目光,也不四下看看落下什么东西没有,便从那些诧异得目瞪口呆的旅馆侍役身边冲出大门,来到街上,径直朝车站奔去。挑夫在车站上守着行李等我,我老远就从他激动的手势上得知,时间一定万分紧迫了。我盲目地拼命冲到横杆那儿,结果被检票员拦住了:我忘了买票。于是我便软硬兼施,几乎说动了检票员,破例让我到站台上去,可是就在这时,火车开动了。我浑身发抖,目不转睛地望着徐徐开动的列车,希望至少能从某个车厢的窗口一瞥他的容貌,见到他的挥手,他的致意。但是火车加快了速度,我再也无法认出他的面容了。一节节车厢呼啸而过,一分钟以后,在我模糊的眼前留下的只有一片冉冉升腾的浓烟。

        “我站在那儿似泥塑木雕一般,天知道究竟站了多久,因为挑夫大概叫了我几次我都未回过神来,他这才大着胆子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他问,要不要把行李重新搬回旅馆。我考虑了一两分钟,不,这不可能,我走得那么仓促,那么可笑,我不能再回去,也不愿回去,永远不回去。这时我形单影只,心烦意乱,就叫他把行李搬到寄存处去。稍后,车站大厅里旅客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在阵阵喧嚣声中,我才设法进行思考,清晰地思考,想甩掉那些令人灰心丧气、痛苦不堪的纠葛,把自己从愤怒、悔恨和绝望中解救出来。因为——为什么不承认呢?——由于自己的过错,失去了与他最后会面的机会,这个想法像把烧红的尖刀无情地在我心里乱搅,那燃烧的刀刃越来越无情地往我心灵深处捅,痛得我真想大声叫唤。只有完全没有遭遇过激情的人,在其一生中出现的唯一瞬间,他们的激情也许才会像雪崩似的、像狂飙骤起似的突然爆发出来,于是闲置多年未用的生命力就像碎石倾泻,一起坠落在自己胸中。在这一秒钟里我已作了最最鲁莽的准备,将自己长期积聚起来、紧紧裹在一起的整个生命猛的一下抛出去,却突然发现面前有一堵毫无意义的墙,我的激情一头撞了上去,撞得晕晕乎乎,蒙头转向。像在这一秒钟里所碰到的那种意想不到、令人愤怒而又无能为力的事,我在此前从未经历过,以后也未曾经历过。

        “我下一步所做的尽是些毫无意义的事,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做的事很笨,简直愚蠢透顶,讲出来自己都感到羞愧。但是,我曾对自己、对您许下诺言,什么都不隐瞒。——那我就接着说吧。我……我要为自己找回他……就是说,我要为自己找回同他一起度过的每一个瞬间……有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拉向我们昨天一起到过的每个地方:花园里的那张我把他从上面拉走的椅子、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个赌厅、甚至那个下等旅馆。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再一次、再一次重温往事。第二天我还打算坐马车沿滨海再循旧路,在心里再次重温每一句话、每一个姿态和表情——这种做法多没有意义,多幼稚,我真是糊涂透顶了。可是,请您想一想,那些事来得快如闪电,一下都落到了我身上,一下就把我击晕了,岂容我作别的考虑。现在从心醉神迷的状态中猛的醒来,借助于我们称之为记忆的那种神奇的自我欺骗,我要将这些正在流逝的经历一一重新追忆,再来品味一次——当然,这些事,有的别人理解,有的别人不理解,要完全理解,恐怕需要有一颗火热的心。

        “这样,我便先到赌厅,去寻找他坐过的那张赌台,并在那里的许多双手里设想他的那双手。我走了进去,我还记得,我最先看见他的时候,他坐在第二间屋子左边的那张赌台上。他的每个动作姿态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就是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梦游似的都可以把他的座位找到。于是我就走了进去,立即横穿屋子。这时……我在门口朝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望……我眼前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正好坐在我梦见他的那个位置,他在那儿坐着——这准是狂热引起的幻觉!……真是他……他……他……正是我刚才幻觉中见到的他……同昨天一模一样,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转盘里的锥形球,脸色苍白,犹如幽灵……但是,那是他……是他……绝对不会错,那是他……

        “这下吓得我非同小可,我差点儿叫喊起来。但是我控制住对这荒唐的幻象的惊吓,并且闭上眼睛。‘你神经错乱了……你是在做梦……你发烧了,’我对自己说,‘这不可能,你眼里出现了幻影……半小时前他就从这里坐火车走了。’后来我重新睁开眼睛。啊,可怕极了:他坐在那里,同方才一模一样,有血有肉,绝对不会错……在千百万双手当中我也能认出他的手来……不,我不是在做梦,那人确确实实是他。他没有走,没有如他向我起誓保证的那样,这神经错乱的人坐在那里,他有了钱,这钱是我给他回家的路费,他把它拿到这张绿色赌台上,又忘情地沉醉在他的癖好中,大赌起来,而我呢,却绝望地为他把心都掏了出来。

        “我猛的冲上前去,泪水模糊,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烈火,这背弃誓言之徒,竟这么无耻地欺骗我的信任、我的感情、我的委身,我真想掐住他的脖子。然而,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故意慢慢(我费了多大力气啊)走到赌台的另一边,正好面对他,一位先生很有礼貌地给我腾出个位置。我们两人中间隔着一张两米宽的绿色赌台,我可以像在楼座上看戏一样盯着他的脸。两小时前这张脸上还容光焕发,充满感激之情,闪烁着上帝宽宥的灵光,现在他的激情正在经受炼狱之火的煎熬,这张脸又抽搐得扭曲了。他的这双手,今天下午他在立下神圣誓言的时候还紧紧抓住教堂椅子的这双手,同是这双手,现在手指微曲,在钱堆里扒来扒去,犹如两个嗜血的魑魅。他赢了,他准赢了很多钱,很多很多钱:他面前随意拢了一堆筹码、金币和钞票,亮闪闪的,但横七竖八,零乱不堪,他颤栗着、神经质的手指乐滋滋地伸进钱堆里随便把玩。我见他将纸币一张张抚得平平整整,叠在一起,那些金币他则转动着,抚摩着,后来他突然一下子抓起一大把,抛在一个方格当中。他的鼻翼又立即开始快速翕动,掌盘人的叫喊声将使他将眼睛,那炯炯有神的贪婪的眼睛从钱堆上移开,注视着蹦跳的圆球,他的身体仿佛自动地要往前冲,而两只胳膊肘却好似用钉子钉在了绿色台面上。他那迷狂的样子表现得比昨天晚上还可怕,还恐怖,他的每个动作都在毁掉我心中那另一个凸现在金色背景上闪闪发光的形象,那是我由于轻信而将它珍藏在自己心里的。

        “我们两人相距两米,呼吸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却没有发现我。他没有朝我看,他任何人都不看,他的目光只盯着钱,随着往后倒滚的球不安地颤动着:他的全部感官都禁锢在这个疯狂的绿色圆盘中了,并随着滚动的圆球而来回奔跑。在这个赌徒眼里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融化在这张蒙着绿呢的四角台面上了。我知道,即使我在这儿站上几个小时,他也不会感觉到我的存在。

        “可是,我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了。我突然横下一条心,绕过赌台走到他背后,用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他晕晕乎乎地抬起头来望着我——他瞪着呆滞的眼珠陌生地盯着我,看了一秒钟,像一个被人从沉睡中摇醒的醉汉,他灰暗的目光透着朦胧的睡意,开始从弥漫的烟雾中亮起来。后来,他似乎认出了我,抖抖索索地张着嘴,喜出望外地抬头望着我,结结巴巴地轻声说了一番知心话,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好……我一进来,见他在这里,便立即知道运气来了……’我不懂他的话。我只看出,他已经赌得如痴如醉了,这个神经错乱的家伙已经把一切都忘了,把他的誓言,他约好的事情,把我、把世界统统都忘掉了。然而,即便是在这种如痴如癫的状态中,他那极度兴奋的神情仍然令我如此着迷,使我不由自主地信了他的话,并且吃惊地问究竟谁在这里。

        “‘那儿,就是那个俄国独臂老将军,’为了不让别人偷听到这个神奇的秘密,他紧贴着我,悄声对我说,‘那儿,蓄着连鬓白胡须的那个,背后有个侍从。他总是赢家,昨天我就注意他了,他准有一套决窍,现在我一直望着他下注……昨天他也一直赢……只不过我犯了个错误,他走了我还在继续赌……这是我的错……昨天他大概赢了两万法郎……今天他也是每盘都赢……现在我每回都跟着他下注……现在……’

        “正说着,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掌盘人响亮地喊了句‘Faites votre jeu!’一听到叫喊声,他的目光便一路巡视过去,最后落在白胡子俄国人的位置上,贪婪地巡视着。这位俄国将军从容不迫地坐在那儿,神气十足,他先是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枚金币,稍作犹豫,随即又摸出第二枚,一齐押在第四格上。我面前那双容易激动的手便立即伸进钱堆里,抓起一把金币,扔在同一个位置上。一分钟后,掌盘人发出一声‘空门!’的喊声,接着将筢竿一拐,便把桌上的钱全都收了去。他的眼睛盯住被横扫而去的金钱,好似观看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一般。您一定以为这下他会朝我转过身来了吧。没有,他没有转过身来,他把我完全忘了,我已经沉没了,完了,从他生活中消失了,他绷得紧紧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俄国将军身上,而那位将军却满不在乎,手里又拿了两枚金币掂了掂,一时举棋不定,不知押在哪个数字上好。

        “我无法向您描述我当时的愤怒和绝望。但是,请您想想我的心情:我把自己整个一生都抛给了这个人,到头来在他眼里我却连一只苍蝇都不如,对于苍蝇还得用手去随便驱赶一下呢。愤怒的狂涛再次涌上我的心头。我使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令他大吃一惊。

        “‘您必须马上站起来!’我轻声对他说,但语气是命令式的,‘想想您今天在教堂里立下的誓言,您这背弃誓言的人,真可悲!’

        “他愣愣地望着我,神情慌张,脸色惨白。他的眼里突然现出惊恐和颓丧的表情,活像一条挨了打的狗露出的那副样子,他的嘴颤栗着,似乎一下想起了先前的一切,似乎对自己感到害怕了。

        “‘好……好……’他结结巴巴地说,‘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好……我就来……请您原谅……’

        “说着,他的手便开始把钱归拾起来,起先动作很快,而且显得精神振奋,态度坚决,可是随后就慢慢变得越来越迟钝,像是被一股反作用力给冲了回来。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那位正在下注的俄国将军身上。

        “‘再等会儿……’他迅速将五枚金币扔在俄国将军下了注的格子里。‘……就再赌这一盘……我向您起誓,我马就来……就再赌这一盘……就再……’

        “他的声音消失了。圆球已经开始滚动,并且也将他拽着一起滚动。这着了魔的人,他的心已经从我身边,也从他自己身边滑出去了,连同陀螺一起摔进光滑的凹格里,里面的小球还在不住地滚跳。掌盘人又在吆喝了,筢子又扒走了他的五枚金币,他输了。但是,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他把我忘了,把誓言以及一分钟前对我说的话统统都忘了。他的手又哆嗦着去抓那堆渐渐变少的钱,他迷醉的目光不安地颤动着,专门盯住他意愿中的那块磁石,对面那位会给他带来好运的人。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我再次摇了摇他,这次摇得很重。‘您现在立即站起来!立刻!……您说过,就赌这一盘的……’

        “可是,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突然转过身来瞪着我,脸上已经不再是恭顺和迷惘的表情,而是一脸雷霆大作的神色,愤怒使得他眼睛冒火,嘴唇发抖。‘别缠着我!’他大声向我叱责,‘给我滚开!您给我带来了晦气。只要您在这儿,我就老输。昨天您就让我倒了霉,今天您又来了。快给我滚开!’

        “刹那间我僵住了。见他这么疯狂,我的愤怒也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我给您带来了晦气?’我大声谴责他,‘您这个骗子,您这个小偷,您曾对我发誓……’我说不下去了,因为这中了邪的人从座位上跳起来,毫不在乎周围喧嚷的人群,把我直往后推。‘让我安静点,’他无所顾忌地大声喊道,‘我又不受您的监护……拿去……拿去……把您的钱拿去,’说着,他便扔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现在您总可以让我安静了吧!’

        “他非常大声地嚷着、喊着,完全像中了邪一般,对上百个围观者熟视无睹。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放声大笑,就连隔壁大厅里也挤过许多人来看热闹。我觉得,我仿佛被人剥下了身上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这帮看热闹的人面前……‘Silence,Madame,s''il vous pla?t!’掌盘人盛气凌人地大声喊道,并用筢竿敲着赌台。这可怜的家伙,他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受到这般侮辱,我羞得无地自容,站在这帮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看热闹的人面前,好似一个妓女,一个别人扔钱给她的妓女。两三百只厚颜无耻的眼睛一齐盯着我的脸,这时……侮辱的污水泼得我羞愧难当,我深深埋下头,把目光躲开,转向一侧,这时正巧遇到两只眼睛,一双惊骇万状地瞪着我的眼睛,真像两把锋利的尖刀——那是我丈夫的表姐,她望着我,惊得张口结舌,呆若木鸡,还举着一只手。

        “我好似挨了当头一棒,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等她动弹,没等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我便立即冲出大厅,一口气跑到那张长椅跟前,就是昨天那个着了魔的人倒在上面的那张长椅。我也同样精疲力竭,身心交瘁地倒在这张无情的硬木椅上。

        “这已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可是,每当我回想起那一瞬间,被他嘲讽得低下头来,站在千百个陌生人面前的那一瞬间,我血管里的血就会变得冰凉。我又惊诧地感觉到,我们一直自鸣得意地称之为灵魂、精神、感情的东西,称之为痛苦的东西,其实又是多么地虚弱、可怜、没有骨气,因为这些东西即使再多,也不能把受痛苦煎熬的肉体和被压坏的身躯完全毁灭——因为人会经受住那样的时刻,血脉还会照样搏动,而不会像遭了雷击的大树那样死掉或者翻倒在地。这样的痛苦仅仅是突然一下,只有一瞬间,好像扯断了我的关节一样,使我倒在了长椅上,上气不接下气,脑袋迟钝麻木,简直领略到必定要死亡的快乐预感。然而,我刚才说过,一切痛苦都是懦弱的,而生的欲望却异乎寻常地强烈,在它面前,痛苦自会消退,而生之欲望似乎是植根于我们肉体之中的,它比我们精神上的一切死亡激情更为强大。在感情上经历过那样的打击之后,我竟重新站了起来,这一点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当然,站起来之后该做些什么,对此我并不知道。我突然想到,我的几只箱子还寄存在车站。刚一想到,心里便有种东西在催促我:走,走,走,离开这儿,离开这座该诅咒的地狱。我对谁都未加留意,便径直奔到车站,询问去巴黎的下班火车几点开,售票员告诉我是晚上十点开,于是我便立即将行李托运。十点——自那次可怕的邂逅以来正好过了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里充满了种种荒谬感情的骤变,以致我的内心世界永远破碎了。可是眼前,在心里持续不变的怦怦锤击的节奏中我只感觉到一个字:走!走!!我头上的脉搏噗噗直跳,好似楔子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里:走!走!走!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亲人身边去,回到我先前的、我自己的生活中去!我连夜乘火车到巴黎,从巴黎又几经转车才到了布隆,从布隆再到多佛,从多佛到伦敦,从伦敦到我儿子那里——这趟狂奔疾飞似的旅程整整经过了四十八小时。一路上我不思、不想、不睡、不说、不吃。在这四十八小时中所有的车轮都咔哒咔哒地只奏着一个字:走!走!走!走!最后,我走进我儿子的乡村别墅时,大家都感到意外,人人都大吃一惊:我的神态和目光里一定有点儿什么泄露了我的隐秘。我儿子要来拥抱我,吻我。我赶紧把头往后一别:他要接触我的嘴唇,而我的嘴唇已被玷污,想到这点我就无法忍受。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只想洗个澡,从自己身上洗掉旅途的尘土和其他一切污秽,因为我身上似乎还粘着那个着了魔的人、那个毫无尊严的人的激情。随后我拖着脚步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睡了十二小时或十四小时,直睡得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在此之前和此后我都未曾睡过这样的觉。后来我才体会到,这一觉睡得真像是躺在棺材里死了一样。我的亲人像照看病人似的照看我,但是他们的温存体贴只使我感到痛苦,他们对我的爱护和尊敬使我觉得内心有愧。我得时时留意,生怕自己突然大声吐露出真情:由于一次疯狂而荒唐的激情,我曾背叛过、忘掉过、抛弃过他们。

        “后来,我又毫无目的地来到一座法国小城,谁也不认识,因为有个妄念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总觉得人人第一眼就会从外表上看出我的耻辱,我的变化。我深深感到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觉得自己直到灵魂深处都很肮脏。有时我早晨在床上醒来,感到非常害怕,眼睛都不敢睁开。我又想到那天夜里,我醒来时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个半裸的陌生人,我像当时一样只有一个愿望:立即去死。

        “但是,毕竟时间拥有最深远的威力,而年龄则具有一种能使各种感情贬值的特殊力量。人老了,就会感到死期渐渐临近,死神的黑影已经罩在了生命的旅途上,这时一切东西都显得不那么耀眼了,不再会强烈地影响一个人的内心感受了,而且还减少了许多危险的力量。我渐渐摆脱了那次打击的阴影。多年以后,我在一次社交场合遇到奥地利公使馆的专员,一个年轻的波兰人。我问起那个家庭的情况,他告诉我,他表兄就是这个家族的,他表兄的一个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洛开枪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都没有颤栗一下。我已不再感到痛苦,也许——何必否认人的自私心理呢——甚至还暗自欣喜呢,因为我以前一直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碰见他,现在这个最后的恐惧也消失了。现在除了我自己的回忆,再也没有会对我构成威胁的见证人了。从此我心里就平静多了。人一老就不再害怕过去,除此一端便别无他长了。

        “现在您大概已经了解了,我怎么突然会同您谈我自己的遭遇,您为亨丽埃特夫人辩护时热情地说过,二十四小时完全可能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我觉得这也是我自己的看法。我非常感激您,因为我的观点似乎第一次得到了确认。那时我就思忖:把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这也许可以解除压在我心上的惩罚,以及回顾往事时所感到的惊吓。这样一来,也许我明天就可以去蒙特卡洛,走进那个使我遭遇这番命运的赌厅,既不恨他,也不恨自己。这样,我心上的巨石就落下去了,以它千钧之力沉沉地将过去压在底下,并且使它不再复苏。我能把这一切都讲给您听,于我很有好处:我现在心情轻松,几乎感到很快乐……为此我要感谢您。”

        说到这里她突然站了起来,我感觉到,她已经讲完了。我有点发窘,想找句话来说。但是,她一定觉察到了我内心的感动,所以马上就加以阻拦:

        “不,请您不要说……我不要您回答我或是对我说什么……感谢您听我讲了自己的遭遇,祝您旅途愉快。”

        她站在我对面,伸出手来同我握手告别。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望着她的脸,站在我面前的这位慈祥而又略有羞赧的老太太,她的脸色令我感到非常惊异。不知是往日激情的反照,还是由于心慌意乱,这时她脸上突然泛起一层红晕,将她从脸颊到白发根都染成一片丹霞。她站在那里,活脱脱像个少女,对往事的回忆使她像新娘似的有点不知所措,而对自己的坦率陈述又感到有点羞涩。我不由得深受感动,很想用一句话来表示对她的崇敬。可是,我感到喉头太紧,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便弯下腰,满怀敬意地吻了她枯萎的、像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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