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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还活着”

        也许她还活着,我的好闺女还活着,活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不管她活在什么地方,只要她活着,我就高兴。我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希望的,非常非常希望她活着!我终于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回家来了……她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屋子中间,她的头发很长,很好看,披散在肩上……她用手把头发那么一撩,然后说:“妈,你何必总是叫我。你也知道,叫我我也不能到你这儿来了,我有丈夫,有两个孩子,我有家……”

        我在梦中立刻回忆起:安葬她的时间,大概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我想她没有被打死,是他们把她抢走了……过去,我们母女二人走在大街上,行人都回头看她——高高的个子,流水般顺滑的长发……可是谁也不相信我……现在在梦里得到了证实,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她活着……

        我是个医务工作者,我一生都认为这是一种神圣的职业。我热爱这个职业,所以让女儿也爱上了医务工作。如今我诅咒自己,如果她不从事这一行,她会留在家里,会活下来。现在只有我和丈夫两个人了,身边再没有别人。空虚啊,空虚得可怕。到了晚上,我们坐下来看电视,坐着,一声不响,有时整个晚上我们也说不上一句话。电视机里一唱歌,我就哭,丈夫就号叫,然后走开。你们想象不出,在这里,在我的心里,发生了什么事……早晨需要上班,怎么也起不来。痛苦极了!有时候我想,我再也不起来了,也不上班了。我躺在床上,让别人把我抬到女儿那里去,去找她……

        我有一种喜欢幻想的习惯,我总是和女儿在一起,她在我的幻想里,样子从来不会重复。我甚至和她一起读书……不过,我现在读的是关于自然、关于动物、关于星星的书,我不爱读关于人的书了……我以为大自然会对我有所帮助……春天,我们到城外去,紫罗兰正在开放,树枝上长出嫩叶,可是我开始大叫……大自然的美,生物的欢乐,给了我这么大的刺激……我开始惧怕时间的流逝,时间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夺走了对她的记忆……细节渐渐淡化……说过什么话,她是怎样微笑的……我从她的衣服上拣了一些她的发丝,装在小盒里。丈夫问我:“你在干什么?”

        “留下她的头发,她已经不在了。”

        有时,我在家中坐着想事情,突然清清楚楚地听到:“妈,别哭。”我回头一看,没有人。我接着回忆,她躺着,墓穴已经挖好了,大地准备接受她。可是我跪在她的面前:“我的好闺女呀,亲爱的宝贝儿,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你在哪里?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还和我在一起,虽然她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我还记得那一天,她下班回来说:“今天主任医师找我谈了话。”她没有接着往下说。

        “结果呢?”我还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可是已经感觉到不对头。

        “我们医院收到一份调拨令,派一个人去阿富汗。”

        “结果呢?”

        “需要一名手术台上的女护士。”她正是外科手术台上的护士。

        “结果呢?”我把所有的话都忘记了,翻来覆去问这句话。

        “我同意去。”

        “结果呢?”

        “反正需要有人去,我想到困难的地方去。”

        大家都知道,正在打仗,人在流血,需要护士,我也知道。我哭了,可是却说不出“不”字来。她用严峻的目光看了看我:“妈,我们俩都向希波克拉底宣过誓……”

        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准备各种材料。她把鉴定带回家来,拿给我看,上边写着:“正确理解党与政府的政策。”到这时我还不太相信。

        我对您讲这些事……心里觉得轻松一点……好像我还有她……我明天去安葬她,棺材现在在室内,她还和我在一起……也许她住在某处?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子了?头发还是长长的吗?穿的是什么样的上衣?我什么都想知道……

        如果让我对您说实话,我现在什么人也不想见。我愿意只身一人……那时我就可以和她,和我的斯维托奇卡单独谈心。只要有人一进屋,一切都会乱套。我不愿意让任何人闯进这个世界。我妈有时从农村来看我,我甚至与她也不愿意分享那些时光……只有一次,有个女人来找我,她是我的同事,我不让她走,我们俩一直谈到深夜,谈到怕地铁停运,怕她赶不上最后一班车……她丈夫也着急了……她儿子从阿富汗回来了……回来了,儿子和她送到那边去时截然不同了……“妈,我和你一起烤肉饼……妈,我和你一起去洗衣店……”他怕男人,只和姑娘们交朋友。母亲跑去找医生,医生说:“忍耐着吧,这种现象会过去。”现在我觉得这种人跟我更亲近,我也更能理解他们。我可以和这位妇女交朋友,可是她再也没有来找我,她望着斯维托奇卡的相片不停地哭……

        我本来想回忆别的事……我想对您讲什么来着?啊,她第一次休假回家的事……不,还有我们怎样为她送行,她是怎样告别的……学校的同学们、医院里的同事都到火车站来了。有一位年老的外科医生弯下腰,吻了吻她的手,说:“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手了。”

        她回国休假,又瘦又小。她一连睡了三天,然后起来,吃点东西,又睡。再起来,再吃点东西,再睡。

        “斯维托奇卡,你在那边怎么样?”

        “妈,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她坐着,不说话,一个人悄悄地发笑。

        “斯维托奇卡,你的双手怎么啦?”我认不出她的手来了,那双手变得仿佛是个五十岁人的手。

        “妈,那边工作多得很,我能考虑自己的手吗?你设想一下,我们准备手术,用甲酸洗手。医生走到我跟前说:‘您怎么啦,不担心自己的肾脏。’他还在考虑自己的肾脏……身边好几个人都快死了……不过你别胡思乱想……我感到满意,那边需要我……”

        她提前三天回去了。

        “妈,请你原谅我,我们卫生营里只剩下两个女护士。医生够用,可是护士太少。她俩会累死的,我怎能不回去?!”

        她临行前,我俩一起乘车到别墅去看姥姥,姥姥非常疼她。姥姥快九十岁了,站在一大丛玫瑰花前。斯维托奇卡要求姥姥:“你可不许先走,你要等我回来。”姥姥一下子把所有的玫瑰花都剪下来,捧给了她……

        早晨五点钟就要起床。我唤她,她说:“妈,我到底还是没有睡足觉。我觉得,我的觉永远睡不够。”在出租汽车上,她打开手提包,惊叫了一声:“我忘带咱们家门的钥匙了。我没有家门钥匙,我一回来,你们万一不在家呢?”后来,我找到了钥匙,在她的旧裙子兜里……我本想趁寄东西时给她捎去,免得她焦虑……得让她手中有开家门的钥匙……

        万一她活着呢?……她正在什么地方走路,在笑……她为百花盛开而兴高采烈……她喜欢玫瑰……现在,每当我去她姥姥家,姥姥还健在,就会想起斯维塔说过的话:“你可不许先走,你要等我回来。”……我半夜起来……桌上有一束玫瑰,这是她姥姥昨晚剪下来的,还有两杯茶……

        “你怎么不睡觉呀?”

        “我和斯维特兰卡(姥姥总叫她‘斯维特兰卡’)在喝茶。”

        在梦中见到她,我对自己说:我走过去,亲吻她,如果她有温度,那么她还活着。我走过去,亲吻她……她有温度,她还活着!

        万一她在什么地方活着呢?在另外一个地方……

        我在公墓里,坐在她的小坟旁……走来两位军人,有一位停住了脚步:“呀,咱们的斯维塔……你瞧……”他看见了我,“您是——母亲吧?”

        我向他奔过去:“您认识斯维托奇卡?”

        他转身对战友说:“扫射时,她的两条腿被打断了,她就那么死了。”

        这时我大叫起来,他吓了一跳:“您一点儿也不知道?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他匆匆走了。

        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人,我也没有去找过他。

        我坐在小坟旁……一个个做母亲的,带着孩子从面前经过……我听到她们在说:“这算什么母亲呀?在咱们这个时代,她怎么能把自己的独生女儿送上战场?把一个女孩子交出去?”

        我女儿的墓碑上刻着“纪念独生女儿”。

        她们竟敢这么说,竟能这样讲!她是宣过誓的,她是护士,外科医生吻过她的手。她去那边,是为了救死扶伤,为了拯救她们的儿子……

        人们啊,我的心在呼号,不要回避我!和我一起在坟前站一会儿,不要撇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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