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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演员与看客

        此刻,他出现在舞台右侧,坐高脚凳上,酒吧里常见的那种。高脚凳在前一名演员的表演中当成过道具。他一足踏地,一足踏凳撑上,特悠闲的样子,微眯双眼,漠漠然地望着台下的看客,如同厌倦的牧羊人漠漠然地望着羊群。牧羊人对羊群大抵持两种态度——倘是自己的,望着时目光往往是欣慰的,甚或是喜悦的;若只不过是替雇主在放牧,通常便是漠漠然的。

        我觉得,对于他,台下包括我在内的看客,似乎只不过是二百几十只品种特殊的羊而已,不值得多么尊重的,正如看客们也不可能多么尊重他。而此点,乃是这一处也叫做剧场的地方,与其他剧场里的情形完全不同的方面。显然的,他对此点心知肚明并习以为常,处之泰然。

        这是台上台下互无敬意的一个所在。一个心照不宣的营造低俗乐子的空间。台上的靠表演,台下的靠掌声。某些人观看低俗的渴望,能在这里获得较大的满足。某些一向因太过正经而疲劳了的人,在这里完全可以显现其实并不怎么正经的原形。在这里,台上的表演者拿台下的看客搞笑一通是家常便饭,台下的男性看客用语言挑逗台上的女表演者亦在允许范围。

        羊群的常态是安静的,但台下的看客时而呼嗷乱叫,时而将手中的“掌拍”弄出大的响声。“现代”无孔不入,现代人连拍手也懒得拍了,于是商家发明了观赏演出时用的那种手形的塑料东西,免费提供,体现着人性化的周到。那东西该怎么确切地称呼呢?我竟不知。也许可叫“义手”的吧?既然假肢的另一种叫法是“义肢”,那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叫“义手”呢?如此说来,不用“义手”鼓掌,确实意味着是“亲自鼓掌”了吧?

        对于他,以及所有在这一空间进行表演的艺人,我本是不打算称为演员的。但若叫艺人,依我看来,又都没什么艺可言,那就还是称他们为演员吧。毕竟,他们皆在使出浑身解数,不遗余力地简直也可以说是亢奋地鞠躬尽瘁般地进行着表演。他们的表演状态毫无疑问地体现着一种敬业精神。尽管场地有天壤之别,舞台有天壤之别,表演品质有天壤之别,但是论到敬业精神,我这一个看客不得不发乎真心地承认,他们与某些明星们、大腕们乃至大师们是不分高低的。这一点当时深深地感动了我。

        该剧场是很封闭的空间,处处旧陋,近于破败:在一条老街上,门面算是那条街上有特点的,乍看像老北京的牌楼,却是水泥的,灰色的。一灰到底,除了红色匾字,再无别色。即使红色的匾字,也早已褪尽了鲜艳,看去泛着隐黑了。简陋的座椅,简陋的舞台。紫色幕布相当旧了,在舞台的顶灯光下,浮尘可见。而舞台的木质边沿,这儿那儿油漆剥落了。舞台左边是厕所,右边是安全出口。厕所也罢,安全出口也罢,门楣皆低,门框皆窄,地势明显下陷。所谓剧场,空气凝滞,似乎没有通风系统,整体给我以处处不洁的印象。

        在如此这般的场所,如此这般的舞台上,一些是所谓“二人转”演员的人,极投入地、极敬业地各自表演低俗甚至下流的节目,给二百几十位形形色色身份混杂的男女看。

        我在着实被感动了的同时,也着实地心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

        简直不能不被感动。

        也简直不能不忧伤。

        那名坐在舞台右侧的演员,他大约有三十二三岁,一米七五或七六的身高,国字脸,五官端正,眉清目朗,宽肩,细腰。对于男子而言,称得上一表人才了。舞台上灯光明亮,我坐第二排,对他的一举一动,乃至他表情的细微变化,看得清清楚楚。他已换了一件短袖的白衬衫,浅蓝色西服裤,衬衫下襟扎在裤腰里。衣裤合体,使他看去很精神。他脚上那双皮鞋分明还新着,似乎是名牌。他稳重地坐在那儿,姿势未曾怎么改变过,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闲定平静,仿佛足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猛虎啸于后而不心惊。目光也仍那么的漠然。这与他方才生猛异常,亢奋且厚颜无耻地表演着的那个自己截然相反,判若两人。这会儿的他,如同一位资深的铁匠、木匠、石匠,或面包师傅、裁缝师傅、园林修剪师傅,忙碌劳累了一大通之后,终于可以歇会儿了,于是坐下呆望街景。那时,寒碜的舞台似乎便是他的铺子,而台口是他的铺子门口,或公园里的一处亭子;台下的看客们,则如同集体歇脚的行人、商帮。方才是他在台上表演,众人看他。现在他也可以闲定又漠然地看众人了,虽然众人并不表演,但他却如同偏能不动声色地看出什么微相表演来,目光中投出研究的意味,觉得挺耐看似的。

        在他之前,舞台右侧已坐着两个人了,一个是司鼓者,一个是操控电子音响的。司鼓者四十余岁,肤黑且瘦,穿一套20世纪80年代的蓝制服,上衣有两个外兜,叫“中山装”的那一种,也是毛泽东特别喜欢穿的那一种。事实上不仅毛泽东喜欢穿,大多数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几乎都喜欢穿。不晓得司鼓者为什么也穿那么一套衣服,是为了勾起看客们的怀旧心理吗?也许吧。而操控电子音响的青年刚二十岁出头。以我的眼看来,他和司鼓者容貌有相似之处,说不定是父子,或者叔侄。三十几岁的那名演员坐在青年旁边。青年面向舞台左侧,而他面向台下。他并不与青年说话,仿佛身旁无人。我不知他为什么演完了节目却还要坐在台上那么显眼的地方,但是猜测到一会儿台上准还有需要他的时候,我得承认,他出现在那儿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我对解放前东北“二人转”艺人们的演艺人生一直颇感兴趣,写一部那样的长篇小说也一直是我的打算。春季我回哈尔滨,请朋友带我看一场当下的“二人转”,为的是补充一些感性的印象。身为东北人,我此前还从没看过在舞台上表演的传统“二人转”。

        朋友说:传统的吗?那早过气了,现而今哪儿还有人那么演?有人那么演也没人稀罕看啊!现代人嘛,想看也要看现代的“二人转”!

        我问怎么个现代法呢?

        他说他也没看过,只听说特“另类”。

        于是,在他的陪同下,我俩坐在了这么一处地方。他说他打听了,这里每晚上演的“二人转”比一般性的“另类”更“另类”。

        第一位上场的是小伙子,二十五六岁,挺帅气。嗓音颇高,唱了几句歌,“小沈阳”飚高音的那种唱法,以证明嗓音所能达到的高度,分明还自认为在此点上并不逊于“小沈阳”。他飚唱时获得了一阵“义手”的掌声。掌声中他明智地收了高音,不再唱下去。飚唱几句高音歌词是一回事,气量充沛饱满地唱完一首高音歌曲完全是另一回事,所以我认为他收声收得明智。接着,他开始说了。上海的周立波自诩说的是“清口”,他说的却几乎是成段成段的“荤口”。看着听着形象那么帅气那么阳光的青年不住嘴地说出一句比一句“荤”的“荤口”,如同看着听着一个长着可爱的模样像是极有教养的孩子一句句说脏话,给人以愕然不已的印象,令我大不适应。我想我背后的一排排看客也未必就多么适应,因为并无掌声,亦无喝彩。甚至,也没人起哄。

        我入场时留意地扫视过,看客们的年龄多在30至50岁之间,十之八九是男人,极少数女人觉察出我的扫视,一个个颇不自在,或低下头去,或侧转了脸。而我,在那天晚上,是年龄最大的一个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票价是80元。朋友悄悄告诉我,第一排的票价100元,他居然没买到。而坐在第一排的,多是有本地人相陪的外地看客。和我一样,好奇心使他们到这种地方来的。我在北京就已经听说时下的“二人转”挺火,那时我明白了,心照不宣地坐在这一处猥亵场所的看客,对“黄”和“荤”的好奇心,比满足欣赏的欲念要强烈得多。然而来是来了,坐是稳坐下去了,但一听到下流“段子”就大鼓其掌或冲口喝彩,毕竟不太好意思,忌讳着原形毕露之嫌。纵然正中下怀,大觉过瘾,也还是放不太开的。由是,我认为台上台下之间的一种误会,那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我看出小伙子迷惘了,困惑了。甚至,有几分惶了。他大概是刚出道的新手,没怎么经历过台下看客们那种矜持的沉默,沉默的矜持。怎么都不呼应啊,这是些什么来路的观众啊?怎么全都跟冷面大爷似的呢?出于对演员的同情心也该多少给点儿掌声啊!花钱不就是专冲着听这个来的吗?爷们儿想听的我说了呀!还要多“黄”多“荤”才合你们的胃口呢?

        显然的小伙子想不明白了,暗自焦急了。于是他又讲了一段更“荤”的“段子”。看客们依然暧昧地沉默。

        “拿酒来!”——他以好汉临刑般的悲壮气概吼了一嗓子,也坐在第一排的一位白衣白裙的姑娘应声而起,将五瓶啤酒一瓶接一瓶摆在了舞台上。我落座之前注意到了她,她面前的桌上放着十几瓶啤酒,还有爆米花。谁家的姑娘竟到这里来,而且花100元买一排的票!难道她要一边看一边喝光那十几瓶啤酒么?那不是将上吉尼斯纪录了吗?莫非舞台上将出现她所倾慕的白马王子?当时她也令我大生疑惑,并生腹诽。倾慕尽管倾慕,献花也可,犯不着边看边酗酒啊!又没人相陪,倘烂醉如泥,那会是多么丢人现眼的结果呢?她总不至于是酗而不醉的酒神之化身吧。及至她起身往台上摆酒,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演出团队之一员,专为伺酒坐在那儿的。

        小伙子牙口有力,咬掉瓶盖,高仰起头,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他将空瓶往舞台左侧一扔,倏转身,开始用语言作贱起肯定与他父亲同辈的司鼓者来。无非还是“荤”、“黄”的“段子”,连司鼓者的父亲也一并捎带着作贱了一通。之后又喝光了一瓶啤酒,转而作贱操控音响的青年,同样连对方的父亲的人格尊严也不放过。而那两位,默默听着罢了,只不过偶而面呈怒色,算是一种配合性的表情反应。事实上,音响并没怎么用,鼓也没敲过几下。也显然的,他俩坐在那儿,分明是专供被作贱的,那大约才是他们的“角色定位”。至于音响设备和鼓,作用倒在其次了。那种语言作贱,倘非是在舞台上,而是在日常情况之下,往往一两句就会导致恼羞成怒,大打出手的……

        操控音响的青年脸上那股子浑不在乎听之任之的表情越来越挂不住了,他嘟哝了一句。后排肯定是听不到的,但坐在第二排的我听得真切。他是这么骂了一句:“你他妈嘴上搂着点儿啊!”

        一味儿以作贱他为能事的小伙子一愣,随即大声训斥:“怎么,受不了啦?受不了也得受!这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你不懂?入了这一行,那就得习惯了受着!台下的三老四少,人家花钱来听的就是这种段子!”

        他的话说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掺半。

        我听得心上顿时一疼。

        我也是“三老四少”之一,不由得感觉罪过起来。

        他灌下了第三瓶啤酒,突然往台口一跪,像信徒祈祷般举起双手,大声乞求:“老少爷们儿行行好,多少给点儿掌声吧!怎么要你们点儿掌声就那么难啊?老板雇人监视着台上呢,掌声多少决定分我多少钱啊!一点儿掌声没有,我明天晚上没脸还来这儿了,后天不知道去哪儿挣钱解决吃住问题了……”

        是表演风格?还是真情告白?

        我竟难以判断了。

        “好!”

        后排响起一嗓子瓮声瓮气的喝彩。

        这怎么就好呢?好在哪儿呢?

        我不解,却没回头看,径自困惑罢了。

        然而,终究是起了掌声。不怎么齐,也不多,但总归有了。“义手”拍出的那种掌声。

        小伙子获得激励,一跃而起,又大声说:“感谢爷们儿,太难得啦,太难得了!冲刚才的掌声,现在我要拿出看家本领……”

        他灌下去了第四瓶啤酒。

        他腾空翻了两个斤斗,一个大劈叉,双腿笔直地叉开在台上。

        “好!”

        台下齐发一阵喝彩。

        我也赶紧举起“义手”弄出疑似的掌声,放下“手”时,顿觉罪过感被自己作为看客的热情抵消了些。

        小伙子脸上呈现大为满足的表情了。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条腿搬起,呈金鸡独立的姿势,随即身体一倒,一足椅上,一足着地,来了一次悬空大劈叉!

        “好!”

        许多嗓子齐声喝彩。

        响起一片疑似的“掌声”。

        他一口气喝光最后一瓶酒,又站在一张桌子上,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那自然是极危险的动作,倒也算不上有什么高难的含量,但确乎的极危险。若有闪失,轻则伤筋,重则必定当场断骨。

        小伙子脸已彤红,并且淌下汗来。最终,他带着颇有征服成就感的表情,在掌声中跑下台去。他在台上坚持了半小时左右的表演,跪了三次,一饮而尽地接连喝光了五瓶啤酒,打出了六七个响亮的酒嗝……

        朋友小声对我说,他们每人都有“看家本领”,或曰“绝活儿”。而所谓“绝活儿”,一律在最后时段才奉献的,为的是能在掌声中结束。

        我问:为什么还喝酒呢?

        朋友说,为了忘却羞耻感啊!如果艺技有限,那么只能靠“荤”的“黄”的“段子”撑台。他们都那么年轻,在台上一味儿当众说那些,你以为他们就完全没有羞耻感吗?有的!怎么办呢?开始时说“黄”的,“黄”的越来越冷场,那就只能来“荤”的了。而几瓶啤酒灌下去,多“荤”的“段子”说起来,也只不过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些无意识的醉话了,没想到吧……

        我说:没想到……

        又觉心上一疼。

        坐在舞台右侧那个三十二三岁的人,他是第二个登台的演员。他化了妆,涂了白鼻梁,双唇正中抹得血红,戴蓝帽子,上穿白色无领半袖背心,下穿肥腰肥腿的蓝色吊带工作裤,有前胸兜兜的那一种。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机床车间里,男女工人大抵穿那种工作裤,现而今早已归于“戏装”了。那一套穿戴,肯定是他每次登台演出的行头无疑。他是企图在形象上唤起人们对卓别林的亲切记忆,也唤起人们对早年中国工人阶级的良好情愫。但是呢,又不愿太像卓别林,还要体现出点儿“中国特色”,看去便不伦不类。但不伦不类也许正是他的追求、他的创意、他的“专利”,更是他所依赖的形象看点。

        这人对自己的舞台造型是颇动了一番心思的。我一这么想,不得不承认,他是多么地敬业啊!

        此时的我已不记得他表演了些什么了。只记得他一上台就说,说来说去都是“荤口”,比“黄色”更“黄”的,赤裸裸的与性事有关的“段子”。自然,他也一瓶接一瓶地灌啤酒。我知道,在东北,那么一种喝法叫“吹喇叭”,酒桌上每简言之为“吹一个”。

        他也作贱那司鼓的和操弄音响的。

        因为他说的是比“黄色”更黄的“荤口”,所以那司鼓的和操弄音响的,表现出了更加巨大的涵养。

        我对他们二位那一种涵养不禁肃然起敬。

        我小声说:他们二位也很敬业。

        朋友说:当然。

        我说:他们那么大的涵养我做不到。

        朋友说:他们靠这一行生存,解决吃住的现实问题,成家了的也靠这一行养家糊口。你从未面临如此现实的问题,当然做不到。

        我倒羞耻了。因为自己的话,更因为朋友的话。

        我这一个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看客,心情不由得不忧伤。

        我说:那,咱们走吧?

        朋友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看,该鼓掌就鼓掌。这是另类人生,你要多接地气!

        是的,我真的已不记得他究竟表演了些什么。

        “二人转”变成了当下这样,是我不身临其境怎么也想不到的。

        但是台上那位说的几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说:“我才不像刚才那位跪着要掌声!干吗那么下贱?爷始终站着也要让你们鼓掌!”

        果然起了掌声。

        他傲然地又说:“听,要到了吧?”

        那是小丑扮相的一个人的傲然,一位敬业的低俗“节目”表演者的傲然。正因为是那样,他的话让我挺震撼。

        “你们花钱不就是来寻开心的吗?平均下来一张票才二三十元,看高雅的能这个价吗?我在台上逗呗,疯呗,胡闹呗,哄你们开心不就对得起你们那二三十元了嘛!我们是什么人?演员?甭抬举我们了!我们都是在台上耍狗蹦子呢!但看我们耍狗蹦子那也不能白看呀!谁都得挣钱过生活是不是?就算助人为乐你们也得给点儿掌声吧……”

        于是掌声又起。

        在掌声中,我的心疼。

        他居然把话说得那么实在。仅仅那么几句实在话,居然还获得了掌声,更是出我预料。

        难道对于看客们,几句实在话是具有艺术欣赏性的吗?

        我迷惘了,就像第一个登台表演的小伙子遭遇冷场时也迷惘了。

        他醉意醺醺地学“小沈阳”出场时的步态,走一步说一句:“10万、20万、30万……大家好,哼嗯……讨厌……”

        学得惟妙惟肖,神形兼备。

        于是引发了笑声。

        他重走一遍,边说:“我们这样的呢,10元、20元、30元……60元!没往死了挣你们的呀!”

        便又引发了笑声。

        我想那时,可能不少人心上都疼了一下。也许,只生出快意,并不疼的。

        我问朋友:他们每场只挣60元吗?

        朋友说:那肯定不止。看起来他出道时间不短了,每场怎么也挣二三百块吧……

        我替他感到了大的慰藉,心情却还是没法不忧郁。

        文艺在这个空间里变质了,表演在这个空间里意味着下流。然而,同时却也体现着敬业精神。而此点,正是使人连厌恶都于心不忍的一点。人头脑中的理性在这种地方发生扭曲了,如同巧克力、糖浆和臭酱搅在一起了。

        我不记得他是怎样离开舞台的了,似乎是被他的一位女搭档拖下台去的。也似乎,他真的有几分醉了。

        真的吗?

        我不能肯定。

        或许,那醉态只不过是表演。

        他的女搭档,却堪称一位美丽的女郎。高挑的个子,亭亭玉立,穿得相当暴露,灯光之下皮肤白皙得发亮。东北三省,即使在农村,也往往会生出那类美人。正如时下人们惯说的,“一不小心”,不知哪家就出现了一个。她们的美丽,一点儿也不逊于某些女明星或名模。然而,她们的命运,则往往另当别论了。

        朋友认为他和她是夫妻。

        这使我又不由得替他感到幸运、幸福……

        现在,他显出了他性情的本真——一个天生喜欢安静的、内向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甚至,竟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

        我以小说家观察人的经验看出了这一点。

        我想,如果我们在社交场合面对他那样一个人,他会给我们以极绅士的印象。如果我们给他名片,他会是那种用双手来接的男人。如果不主动给,他会是那种绝不至于主动开口要的男人,不管我们是谁。

        他的舞台经历,似乎已使他将人世及人性的真相参透。即使不是完全参透了,肯定也参得半透了。

        他安安静静,稳稳重重地坐在那儿,漠然地望着台下的看客。漠然而却又具有研究的意味,似乎在望着低于人的一群动物。

        是的,确实那样——我觉得他望着台下包括我在内的些个看客,真的像是在望着二百几十只疑似人的猴子。如许多疑是人的猴子精神饥渴地希望台上的表演者喂给东西。笑声也罢,掌声也罢,都体现着精神之口一口接住囫囵吞下的快感。他刚才是“喂”过我们了,他的任务已完成了,可以坐于一侧歇会儿,看别人接着怎么“喂”我们,以及我们接着呈现的种种“吃”相了。

        刚才是别人花了钱在看他。

        现在是他不花钱在看别人。看得饶有兴趣似的,漠然且有耐性。

        他发现了我在观察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也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之后,目光滑转,望向别人了。那时他仿佛是一只猫,显示出猫的宠辱不惊淡定自若。

        那会儿在台上表演着的是一个瘦高青年。也照例唱了几句歌,飚出几声高音,之后便说出“段子”来。他的“绝活儿”是坐于地,将双腿扳起,置于肩上,像只大蛙般地在台上蹦了一圈儿……

        又上台的也是个瘦高青年,其“绝活儿”难得一见——他掏出一只橡胶手套,使劲撑开后套在头上。手套五指竖立着了,像白色的冠。却没将嘴也套入进去,嘴在外边,大口吸气,鼻孔出气。一吸一出,手套渐渐被气充大,胀薄。大如轮时,薄至透明,可见其内面目。表演者似乎已气力不济,仰倒台上,磨转翻滚,似受苦刑,状态可怜。有几秒钟,竟一动不动。

        坐在舞台右侧那个人站了起来,面有不安,欲上前去。

        鸦雀无声的看客间一阵骚动,我的左右也有人站了起来,踮足引颈向台上呆望。

        猝然一声爆响,碎片四飞,有一片落于台下,表演者同时一跃而起。

        “好!”

        一声喝彩,喊出特江湖的意味,听来很古代。

        于是一阵“义手”拍出掌声。

        掌声中,我的观察对象退回原处,重新坐下。那时我见他微微摇一下头,面呈一丝苦笑。

        他的举动,增加了我对他的好感。他的苦笑,在我看来挺沧桑。

        依次上台的是一对搭档。女子矮胖,扎羊角冲天辫儿,穿花衣裤,擦红了脸蛋,一副阿福的模样。而男青年则穿唐装,戴瓜皮帽,分明亦属不伦不类,使人顿生“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时光倒错之感。

        那会儿我在想着一些事了,没注意他俩在表演什么。我首先想到,看来自己打算创作的电视剧,是没必要动笔了。因为诚如朋友所言,那种边转边唱边舞彩帕的传统“二人转”,现今的人们有几个还喜欢看呢?并且也必然塑造不出女主人公表演时那种大俗成绝的泼辣劲儿了呀!我笔下再自由,也总不能将“黄”的“荤”的一股脑儿往剧本里塞呀!与台上那些表演相比,传统“二人转”的“俗”岂不是简直太“文”了吗?便一时郁闷了。

        又联想到了——舞台上的表演,也许与雨果笔下巴黎愚人节草根社区的狂欢胡闹差不多吧?在雨果笔下,美丽的风情万种的艾丝美塔拉的舞蹈,以及伴她左右的那只具有灵性的白色小山羊,毕竟还是放浪形骸的胡闹氛围中的美艺奉献。尽管充满诱惑,却连那诱惑也是美的。可在这儿,舞台上表演的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呢?连点儿诱惑之美也没有呀!

        还联想到了莫扎特。在他成为宫廷乐师后,每乔装了溜到草根社区去,混迹于下等酒吧,与民间艺人和妓女们纵情声色。但即使在那种地方,也还是能听到美的歌,赏到美的舞,看到不失水准的魔术和杂耍。往往,还有民间诗人激情澎湃或一吟三叹地朗读他们的诗——起码,我所读过的一些书籍是那么告诉我的。

        可这个舞台上,却只有恶搞和胡闹而已。

        然而,每一位表演者都是在多么敬业地恶搞,多么敬业地胡闹啊!仅有少数内容,还勉强算得上是节目。偏偏又是那勉强算得上是节目的表演,却又难以获得掌声与喝彩。

        在这个空间,所谓“文艺”,有着另外的标准。一种越庸俗堕落越厚颜无耻越好似的标准。

        这儿的舞台,更像是生存场。

        每一位表演者,或许都有类似祥子和小福子的命境以及梦想。他们的人生况味,非是台下的看客们所知晓的。他们的苦辣酸甜,肯定最不愿道予看客们听的。他们需要看客,然而依我想来,未必就不鄙视和嫌恶着看客。如果他们的入行、出道只不过是权衡下的沦落,那么几乎可以说是形形色色的看客迫使他们堕落的——我猜,他们下台之后,也许都会这么想。

        这里的舞台如。

        不知怎么一来,台上的“阿福”,在用鞋底儿一记接一记扇着“来喜”的耳光了,边扇边呵斥:“会不会说话啊?!”

        “来喜”诺诺连声,解释了一句什么,结果又是“阿福”不爱听的话,颊就又挨了一鞋底儿。

        “好!”

        有人大喝其彩。

        一阵疑似的“掌”声。

        喝彩之声和掌声,如针扎我心。

        朋友小声说:“我数着呢,都十六下了!那女的是不是来真的了呀?”

        啪!——第十七记扇在“来喜”颊上。

        “好!”——几条嗓子同时喊的。

        更长的一阵“掌”声。

        坐在台右侧那个人走到了一对搭档之间,他劝“阿福”。然而“阿福”却不依不饶,越发泼悍,“来喜”惧怕得绕着台躲。

        连第一个小伙子也上台相劝了。他脸不红了,酒劲儿过去了。并且,也换了身合体的衣服。那时的小伙子,委实有股子帅劲儿。

        “不羡神仙羡少年”——我头脑中闪过了一句古诗。

        那会儿的台上,如同街头闹剧。我的目光,一会儿望向那三十二三岁的男子,一会儿望向小伙子。而他俩,一位像是大学里的青年教师在劝架,特知识分子劲儿地劝着,却总劝一句话:“别这样,别这样。”像不会劝,不得不劝。小伙子则像是他的学生,与老师同行至街口,遇到特殊情况了,老师已在示范着相劝,自己又怎能不实习着劝呢?也总劝一句:“得啦,得啦……”

        我诧异——因为那会儿,我从小伙子脸上看出了腼腆!

        那个敬业地结束了表演的小伙子,他又出现在台上时,将他的真性情也带在脸上了。正如那个三十二三岁的,这会儿像是大学历史系或哲学系教授的男子,将他刚才表演时必戴不可的丑俗假面留弃在后台了。

        我忘了他们都是怎样下台去的。

        我也不记得整场节目是怎么结束的。

        我只注意观察那些与“二人转”没什么关系却又不得不打着“二人转”招牌卖艺的人们的脸了。

        当朋友跟我说话时,剧场里已只剩我俩还坐在座位上了。

        朋友问:印象如何?

        我说:一种忧伤。

        朋友又问:忧伤?那,能接受吗?

        我说:根本不能。

        可,在东北三省,他们是一个不小的“族群”呢!据说,有两三千人。两三千个家庭,靠他们这么挣钱过生活,脱贫。除了这一行,没有另外一行,能使他们每月挣六七千、一万多。不过他们的收入极不稳定,一旦没人招聘,那就没有收入了。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表演那些。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样的表演场所被取缔了……

        所以我忧伤。

        如果你是文化官员,会严令取缔吗?

        不。你呢?

        也不。不忍。取缔了叫他们一时去干什么?目前工作这么难找,失业的人在增加……

        祝他们目前的人生顺遂吧!

        当某现象与某些人的生存之道连在了一起,如果那现象并不构成对社会和对别人的犯罪性危害,如果“某些人”是人数不少的人,则我就会对“生存”二字执敬畏的态度,将文人清高的一己之见收敛不宣了。

        在此点上,我承认我是“分裂”的。

        并且,不以为自己多么的随俗可耻。

        当我和朋友走出剧场时,马路上已清静了。剧场门口,伫立着几个人。

        朋友小声说:是他们。

        我也看出来了。

        我忽然很想吸支烟,却只带了烟,没带打火机。

        我问他们:谁能借个火?

        有人掏出了打火机,并且按着,一手拢着伸向我。我吸着烟后,看他一眼,见是那个曾在台上将橡胶手套往头上套的瘦高的小伙子。

        我说:谢谢。

        他说:不客气。

        我问:几点了?——为的是能再端详他们一番。

        一个姑娘打开手机看一眼说:差5分10点了。

        台下的他们,真性情的他们,依我的眼看来,竟皆是平静之人、沉默寡言之人、内向之人、腼腆之人、彬彬有礼之人,甚至,斯文之人。

        似乎也皆是,有道德感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以小说家自认为敏锐的眼,望着那样的一张张年轻而心存隐忧的脸,想要对他们微笑一下,却面肌发僵,没笑成。

        又来了几个骑摩托或自行车的人,也是他们一伙的。于是他们被摩托和自行车带走了。

        有人临去还对我们说:再见……

        我转身看那剧场的门面,又一次联想到了。心情,便又被难以言说的忧郁所浸淫。

        朋友说:他们是去公共浴池赶场了。那种地方晚上都成了价格便宜的旅店,这个时间,他们还能在那种地方继续表演……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缄默。

        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闷的雷声。霎时起一阵大风,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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