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剑死,还能死得不窝囊,本就是练剑之人的福气。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有丁点儿热闹,就有了过年的氛围。正月里的黄昏,再小气吝啬的门户也在门外挂起了喜庆灯笼。闹市喧沸,有人踢瓶踢缸,有人胸口碎大石,有人装神弄鬼吐烟火,还有人耍那上竿跳索的把戏,每翻一个筋斗,就能赢来底下无数喝彩,一些个稚童更是伸长脖子痴痴望着。
一名穿了件崭新灰鼠皮衣的年轻男子走到了集市上,脚步瘸拐,一手捧肩遮风御寒,一手颓然垂出袖管。他抬头眯眼看着头顶绳索上杂耍的江湖人,缓缓低头,看见底下那些孩子的脸庞,其中几个都使劲攥紧父亲给他们削的竹剑木剑,年轻人嘴角翘了翘,自己小时候何尝不是这般觉着那就是踏雪无痕的厉害轻功了?还记得小时候端着碗瞎跑,撞见一位大锤砸在肚皮青石板上都不皱眉头的英雄,给本地无赖追着揍,被抢走银钱不说,临了还被吐口水在身上,那时自己还会愤愤不平,也会疑惑不解,怎的这样的武林高手,也不还手?然后五六年前,他经不住嫂子的冷眼街坊的挖苦,就这么带了柄自己削出的木剑,去了那座他以为是江湖的江湖,逛了一圈,什么都没能带回来,身上唯一值钱的这件皮衣,还是用跟人借来的碎银买来,更让他无奈并且认命的是,多半是还不上这份钱了。没吃过猪肉,总还算看过猪跑,落魄不堪的年轻人也就没心思去看集市上那些杂耍把戏,踉跄挤出人群。几个成群结伴的小娘不好意思往人堆里凑,也是怕被多年单身的无赖汉子揩油,瞧见了这个断了腿的寒酸男子,都赶忙皱着眉头避开。他嚅嚅嗫嗫着什么,她们听不真切,猜测多半是些嘴上占便宜的浑俗言语,有个脸上可劲儿抹了好些脂粉的泼辣女子,叉腰对这没出息的浪荡子重重呸了一声,说了句“再管不住狗眼就打断你另外一条狗腿”。
年纪不大的男子似乎也不敢顶嘴,就这么走了,走了几十步,就停下来,不知道是疲累了要歇息,还是打算壮起胆回去还嘴几句,可始终没有转过身。有个性子婉约些的心善小娘,恰好看到他弯着腰,背对她们,就生出些于心不忍的怜悯,觉着身边的女伴说话似乎说太重了,泼辣女子正好给绳索上翻跟斗的伶俐家伙鼓完掌,回头看见身边同龄女子望向那瘸子,雪上加霜地嗤笑了一句,“方才那家伙就算爬上了绳索,也就只能金鸡独立喽。”
除了婉约小娘,其余女子都哄然大笑,不知为何,约莫是那年轻人听见了她们拿他取笑,直了直腰,回头咧嘴一笑,暮色中,牙齿显得尤为洁白。泼辣女子将他的笑脸当成挑衅,踏出几步,佯怒说“死瘸子赶紧滚,看姑奶奶不打得你满地找牙”!那家伙赶忙转过身去,小跑逃遁,肩膀一高一低,看得她们捂嘴娇笑不止。唯有那位从到头尾没有跟着起哄的小娘,轻轻撇过头。
年轻人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夜路,才走到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村子,村头有几棵村里老人说是挽留风水的柏树,哪家哪户若是死了猫,就得来这里挂上。有繁密藤蔓攀附其上,每年入秋便会结下满满的一种叫乌鸦脾的果实,孩子们割完了稻谷抓过了溪里鱼田里蛙,就要来这儿摘果子解馋,年长力气大些的村童,总能多采摘一些。年轻人看着不过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蹲在一株柏树下,不敢再向前走出一步了。村子里有依稀亮着的昏黄灯火,他蹲靠着柏树。小时候顽劣,家里爹娘走得早,哥哥忙于田地劳作,无人管束,他经常爬上柏树,坐在枝头上往远处看,在他小时候那会儿,村子里的长辈就都骂他不是个好种,迟早要出去被人打断腿回来,自家里那个哥哥也常笑话他说自己小时候来了个老乞丐,差点就给他拐卖了去,说这玩笑话的时候,总是笑得格外灿烂,以往听这个笑话听起老茧子的他,总会发火,还会不耐烦顶嘴几句,哥哥总会歉意地想要揉揉他的脑袋,自己长大后,也从不让他得逞。自从大嫂进了家门后,性子淳朴本就不多笑的哥哥,越来越不会笑了。他脑袋往后敲了一下树皮冰冷的柏树,伸出左手揉了揉脸颊,揉着揉着,呜咽声就从指缝间透出。以前年少不懂事,可再惫懒,也熬不过嫂子递过饭碗时故意的碎碎念叨,多少还能下田地给哥哥搭把手,可如今想帮忙,又能勤快到哪里?
他站起身,耸起右边肩头,擦了擦脸,不管怎么样,得跟哥哥说一声自己还活着,再跟嫂子说声那些年对不住她了。然后就去镇上讨个端茶递水的活计,手脚废了大半,可好歹还有张见人就笑的笑脸,当个只要残羹冷炙填饱肚子不要一颗铜钱的店小二,跟掌柜的死皮赖脸求一求,一家不行换一家,多半还是能求来的,实在不行,哪家有痴傻貌丑的闺女嫁不出去,他上门入赘也无所谓了。
他走进村子,脚下青石板还是那些青石板,建在村里石板路旁边的一座座茅厕,还是那个老样子,冬天仍是不如夏日那般熏臭。记得少年时,就喜欢躲在暗处,逮着同龄脸皮子薄的姑娘偷偷摸摸提裙走入茅厕,然后往里丢石子,听着她们的尖叫声和谩骂声,以及她们家里长辈抄起烧火竹筒冲出来打人,大伙儿都是村妇愚夫,也骂不出什么文绉绉的东西,翻来覆去反正就是那么几句。他当时玩心重,脸皮得跟茅厕里的臭硬砖头差不多,哪里会在意这些。
他敲响一扇门。
从里头传来一阵粗厚嗓音:“谁啊?”
他低低说了声:“我。”
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但是很快就有一个相貌粗粝的汉子匆忙打开门,没穿鞋,随手披了件外衣,见着站在门口的他,顿时就嘴唇颤抖,这么一个赤脚上山砍柴脚底被划出入骨血槽也没见喊一声疼的汉子,就这么一把抱住门外的年轻人,沙哑哭起来,如何也止不住哭声。似乎怕怀里的年轻人转身就走,他扭过头,不管在村人那边如何直不起腰杆子,但在自家崽子面前最是要脸面的汉子,也顾不得在床上酣睡的孩子是否听见他的哭腔,大声喊道:“艳梅,弟弟回来了,我弟弟回家了!”
有个妇人也慌张穿好衣裳,快步跑出,见到这个曾经被她骂过许多次的不争气小叔子,到底是一家人,也是没能管住泪水,重复呢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桌子还是那张八仙桌,哥哥结婚时置办的,崭新鲜亮,哥哥总喜欢摸着桌沿傻笑,年复一年,越发陈旧,如今更是红漆磨损殆尽。嫂子去灶房生火,热了一桌饭菜,都是年夜饭余下的,所以碗碟里都没盛满,小半小半的。嫂子坐下后,看着埋头吃饭的小叔子,夹菜时也不抬头,而身边男人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纹丝不动,她这才看到小叔子是用左手拿筷子,右手都没有去碰碗,她敛了敛眼皮,顺着视线,看到了小叔子右边那只下垂的手臂,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没能按照当年离家时信誓旦旦的约定风风光光返乡,年轻人抬起头,轻声道:“嫂子,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放心,我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便是出去讨饭,也不会拖累哥哥嫂子的。”
汉子红着眼睛怒道:“说什么混账话!一家人,添个碗,多双筷子咋的了?!”
嫂子也抬臂擦了擦眼泪,抽泣道:“都怪嫂子,是嫂子没良心,那时候狠心赶你走,你哥这些年不知道骂了嫂子多少回,嫂子知道错了。”
当年挎了柄木剑就要去闯荡江湖的瘸子,好像连那把木剑都给丢了,兴许是吃过了苦头,再不像当年那么任性,摇头道:“嫂子也是为我好,骂几句有什么错,不是想着一家人都好,嫂子骂我做什么,是我混账,以后不会了。哥,嫂子,知道在家里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今夜住过了,明早就去镇上那边,做个伙计短工什么的,先安顿下来,不让自己饿死,以后攒下了钱,我也花不上,再给家里拿过来,添置些小物件也好。这么多年,嫂子连脂粉是什么都不知道,是咱们家对不起嫂子。哥,你也别劝我,真当我是你弟弟,就让我去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份事做,只要有手有脚,万万没有饿死的道理。做什么都行,只要能养活自己,就不丢人。嫂子,我哥就是嘴笨,不过是个好人,你们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还是嫂子做的饭菜香,我可要多吃几碗饭,嫂子这往死里骂,嘿,以后就没机会骂我游手好闲啦。哥,今年收成咋样?我那侄儿在村塾学得如何了?方才见门外春联写得秀秀气气,应该是不错的了。我可得赶紧攒钱,以后侄子考上秀才,做叔叔的,得包个大红包给他才行。”
第二日,去坟上回来后,年轻人如何都不愿让大哥送他去镇上,大哥说他在镇上有些熟识的铺子掌柜,好求人办事,可年轻人只是摇头,其实在镇上那边本就没什么香火情的汉子只得作罢,但仍是远远跟着送出村子十几里路,看到弟弟在远处转身摆手,他才停下脚步,蹲在路边,汉子脑袋埋在膝盖间,怨恨自己没本事,对不住死去的爹娘,没能照顾好弟弟。被拍了拍肩膀,抬头看到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反身,咧嘴笑着说,回头总有一天,他要自己开家酒肆,让哥哥喝够好酒。
隔了几天,小镇上一栋小酒楼多了位瘸了腿还能腿脚利索的店小二,逢人便笑,有酒客笑话他的瘸腿,他笑得更多,有人嫌弃他碍眼,他也低头哈腰使劲赔罪,还别说,这小子模样寒碜,可满嘴抹油,很讨喜。虽说没给酒楼多招徕几桩生意,可好歹没有减了买卖,这让掌柜的松了口气,看着那肩上搭了条布巾的店小二,也顺眼几分。这小子还真是犟,为了能在酒楼干活,愣是在自己家门口站了一宿,怎么骂也骂不走,如果不是怕这王八蛋冻死在外头,正月里惹来晦气,起先真想拿扫帚抽走,后来一寻思,反正不要酒楼出一颗铜钱,有剩菜剩饭就能对付过去,恰好正月里生意好,又舍不得多雇人,就马马虎虎答应那可怜后生来酒楼打杂,试了几天,掌柜的还算满意,久而久之,用着十分顺手,也就没了让他卷铺盖滚蛋的打算。遇上不讲理的泼皮无赖,喝酒不付钱还耍酒疯,这小子就派上用场了,推出去给那帮地痞拳打脚踢一顿,往往就能万事大吉,有几次打得惨了,饶是店掌柜也过意不去,要塞给他些零散铜钱,小伙子也打死不要,说掌柜的收留他就知足,说了不要铜钱就不要。掌柜再市侩,再铁石心肠,也难免心有戚戚,就让掌勺师傅给他做了几样带油水的菜,让他酒客不多时去桌位上坐着吃,然后就看到这个肯定遭过大灾大难的后生,也从不顺杆子上桌,只是老老实实坐在酒楼里头的门槛上,几只菜碟饭碗都小心搁在腿上,一筷子一筷子,吃得很慢。
镇上来来往往,随着风言风语,掌柜的知晓了这后生是几十里外一个村子的,早前几年也是个没出息的混子,去外头厮混了几年,回来的时候就是这般凄凉田地了。同村的青壮总喜欢来这边喝口小酒,使唤这位姓温的店小二跑腿,说些怎么没练成天下第一剑客啊的刻薄言语,后生也不还嘴,只是说些奉承话,主动跟人称兄道弟,低头哈腰赔不是,笑着让诸位多照应照应他大哥家。镇上有个在外地一座据说顶天大帮派中当弟子的剑客,故意摘下佩剑,逼着温小二用那只废了的右手去拿起那把沉重铁剑,说只要拿得起,这柄剑就归他姓温的了。一开始温小二不肯拿,被那货真价实混江湖门派的高手一脚就踹飞出去,撞翻了好几张桌子,让掌柜得心疼得发紧,被教训了两次。大概是也知道事不过三,后来这店小二学聪明了,踮起脚尖和肩头,右手颤抖着要去提剑,仍是被那在镇上趾高气扬的剑客一脚踢在肚子上,骂骂咧咧,说凭你也配提剑?!这之后佩剑好汉就再没有跟这个姓温的一般见识。掌柜的躲在旁边,也只能唉声叹气,不过往常被打还能挤出笑脸送客的伙计,那一次却好像没有什么笑脸,失魂落魄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大概是疼的。
这伙计心气不高,甚至说低到了泥地里,但心眼活络,不知怎么请了途径本镇的一位外地说书老先生,在酒楼评书说那道听途说而来的稀奇古怪江湖事。掌柜的一开始没舍得花钱,后来经不住得了“温小二”绰号的后生怂恿,加上那说书先生也讲了可以在酒楼里头白说三场,不承想如此一来,酒楼生意红火了太多,可惜庙小留不住大菩萨,几家大酒楼见说书有奇效,重金挖了墙脚去,后来老先生时不时找了温小二几次,还请他喝酒,掌柜的竖起耳朵旁听,这才逐渐回过味,原来说书先生那些神神道道的故事,都是从自家伙计嘴里刨过去的。这之后,掌柜的暗自高看了几眼那后生,心想大概真是出门在外混过几年底层江湖的,练剑没练出什么名堂,好歹听过了些奇人异事,可就是代价太大了些,好好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断手断脚,只能在酒楼当个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大哥几次来镇上,后生都笑脸灿烂,只说是吃好喝好住好。
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掌柜的大发慈悲,打赏了他一小壶烧酒,雪路难行,没了酒客,掌柜看到温小二就那么孤零零坐在酒楼门口,提起酒,重重说了句,“小年,敬你。兄弟我混得挺好,你也要好好的!”
掌柜忍不住笑了笑,哟,还有兄弟?
是叫什么“小年”来着?
该是像你温华温小二这般,一辈子混不出头的小人物吧?
两骑优哉游哉离开北凉。
年轻公子哥胯下一骑是那千金难买的特勒骠,这等骏马,便是在草原大漠上也难得一见。身边一看就是个随从仆役的缺门牙老头,跟那俊哥儿一比,就要磕碜太多,骑了匹老迈劣马,背了个长条形大布囊。
这一路行来,锦衣公子哥每次快马加鞭,都得停马等上好些时辰,才能翻白眼望见那老仆的身影。期间也不是没遇上见财起意的剪径毛贼,好几次都是公子哥一骑绝尘而去,回头没瞧见老仆赶来,只得重新以身涉险,去搭救这个腿脚不够利索的老家伙。第一次是撒了一大摞银票到地上,才让老仆安然脱身,后来是扔出怀中一两部秘笈,最后一次连腰间那柄镶嵌宝石的名剑也给舍弃了。
入了河州境,有双顾盼风流丹凤眼眸的公子哥斜眼瞥了瞥那块界碑,转头看到那老仆正从袖中掏出那老旧檀木梳子,仔仔细细梳理那满头灰白头发,年轻世家子气不打一处来,自顾自颓然丧气,一脸无奈道:“老黄!我身上可就只剩下些碎银子和轻巧玉佩,以及四五本珍贵秘笈了,你下次溜快点,成不成?再往东走,更不是我家地盘,万一又遇上匪寇,即便我真有那脸皮自报名号,也没人肯信我,到时候你再给人截住,我可就真不管你了啊,没银子走什么江湖,酒肉都吃不起,难不成咱俩真去当乞丐?”
老仆小心翼翼收起梳子,笑脸灿烂,使劲点头,露出那缺门牙的滑稽光景。原本有些恼火的公子哥顿时被气笑起来,故意板起脸狠狠撇过头——你娘的,别家公子哥仗剑走江湖也好,负笈游学四方也罢,何等风光,就自己摊上这么个只会拖后腿的老仆。不过气恼归气恼,每次险象环生,事后想起,跟相依为命的老仆一起去最好的酒楼,喝酒吃肉庆祝劫后余生,除了后怕,还是会觉着有趣。
没过半旬安稳日子,他们就又给一伙十六七票青壮山贼大大咧咧拦路打劫,然后这位公子就又割肉掉所有碎银子。好在主仆二人跑路也跑出了老到经验,所幸又一次破财消灾,仍是没给山贼擒拿下。
出了山路,老仆一脸愧疚望向气喘吁吁的自家公子。年轻世家子瞪了他一眼,跟他赌气不说话了大半天,然后进了一座河州繁华城池,去当铺典当了一枚羊脂玉佩,价钱自然是被贱卖了无数,老仆好说歹说才拉开要拔剑砍人的公子,最后去酒楼大快朵颐,生闷气的公子哥仍是默默给老仆装满一壶黄酒。
之后在城里走马观花闲逛,公子被一群识货的纨绔子弟抢了特勒骠和昂贵佩剑不说,还被一人用一柄私自悬佩的北凉刀,在额头上拍出个红肿大包。看似畏畏缩缩牵马躲在不远处的老黄,看着少爷充满怒气的脸庞,最终还是忍住了出手的冲动。少爷冲上去要拼命,给有些粗糙把式的帮闲扈从一脚踹在肩头,倒地滑出去好几丈。一群人大笑着扬长而去,老黄去搀扶少爷,被一把推开。
那一次主仆二人狼狈出城,已经不像个富家公子哥的少爷只能走出城门,老黄就牵马而行跟在后头。出了城,少爷抿起嘴唇站在城墙根下,踢了一脚,然后一瘸一拐走在驿路上。走出十几里路,靴子前面渗出浓重的血迹,之后少爷在路边酒摊喝了个酩酊大醉,老黄把他扶上马背趴着,自己牵马走出了几十里路,夜宿荒郊野岭,老黄躺在山坡上,看到少爷醒酒后就一直坐在那儿发呆,一宿没睡。
这以后,主仆二人从腰缠万贯落魄到几乎身无分文,因为仅剩的两块玉佩都给当传家宝藏起来,再也舍不得出手。年轻公子终于知道行走江湖不露黄白的古话,不再刻意装扮得锦衣华服,以至于沦落到都没有山匪草寇愿意搭理他们。后来见少爷磨破了靴子,老黄就给少爷编织了一双草鞋,少爷骂骂咧咧死活不肯穿,后来赤脚踉跄走了半里路,脚底板磨出好几个血泡来,这才冷着脸伸手要去那双草鞋。
翻山越岭,走着走着,这位少爷也就很快习惯了,后来就这么蹚过了两个州。因为要乘船南下,少爷又典卖了一块玉佩,主仆二人都换了身不贵却素洁的衣衫靴子,除了一袋子碎银,那沓银票就藏在靴子里,结果没过多久都给一位侠士坑骗了去。那以后少爷也就没了跟绿林好汉或是江湖女侠打交道的念头,只是偶尔睡前唠叨,埋怨这日子没法过了,见着母猪模样的村妇都觉着俊俏了。后来他们在江南水乡,在渡口见着了一位船娘,这类可怜女子,其实跟窑子烂娼差不多,口口声声只要是个娘们儿脱衣解带就提枪上阵的少爷,又把身上所有碎银子一股脑送给了她。其实那船娘姿色平平,瞧着却也干干净净,可少爷给了银钱后,上岸便跟他一起落荒而逃,到头来连她的手也没摸一下。
老黄那会儿就觉着少爷富贵时一掷千金,根本不算什么,可在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还能把人当人看,真的很好。
之后他们遇上了一个出手阔绰的李姓小姑娘,那闺女说是要当行侠仗义的女侠,称呼她李子姑娘,她不爱搭理人,喊她李女侠,她眼眸能笑成月牙儿。他和少爷跟着这姑娘混吃混喝,可到头来离别,把身上最后那一枚玉佩送给了她,说是地摊上买的便宜货,值不了几个铜钱。李子姑娘然也没上心,把少爷的话当真了,真以为那块曾经常年悬挂在南唐皇帝腰间的雕龙玉佩,不值钱。
跟那心善的小姑娘分开以后,少爷说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还缺个妹妹,以后等他返回北凉,如果还能遇到她,一定给她买下堆积成山的胭脂水粉。虽然囊中羞涩的李子姑娘走了,那个姓温的挎木剑小子可没走,整天就打他老黄那匹马的主意,就想着骑马出行,好拐骗那些眼窝子浅的小娘子,不过老黄每次见着少爷给这家伙牵马充当仆役,那些姑娘仍是只愿意跟模样英俊的少爷言笑晏晏,老黄就忍不住乐呵。
老黄原本对温小子不太顺眼,后来见他一次次去擂台上挨揍,一次次被少爷背回去,有次偷了只鸡在破败寺庙里炖上,老黄问他怎么就想练剑了,那小子嬉笑着说练剑就练剑呗,就是喜欢,需要啥理由。老黄想到自己那辈子,从一个只有些蛮力的籍籍无名打铁匠,被云游四方的师父无意相中以后,教了寥寥两剑,自己也没觉着练剑就是非要成为什么名动天下的大侠,就只是想着离开家乡,去外边走一走看一看,真要出息了,是命好,真要死了,也是命,老天爷已经待他不薄了,还不知足,得遭天谴。
知道师父喜好吃剑,剑匣里那六柄名剑,都是给他老人家留着的,心想着以后相逢,就当作当初欠下的拜师礼了,只可惜那柄比剑匣六剑还要出名一些的黄庐剑,前些年练剑学艺不精,给留在了武帝城墙上。
后边温小子跟少爷越发相熟了,不再只是嘴上的称兄道弟,一些掏心窝子的实诚话也就多了,说些他要练剑,就要练自己的剑,要走以前那些前辈没谁走过的路。也许进了别人耳朵里,这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胡乱言语,只是听在他老黄耳中,还是想要点头,朝这个年轻人竖起大拇指。
老黄这辈子无妻无子,无牵无挂,除了紫檀剑匣所藏的剑,别无他物。跟少爷相处久了,就把这个年轻人当成了自己后辈看待。每次跟少爷一起蹲在街上或是村头打量那些小娘子的胸脯屁股,其实老黄也就是陪着少爷一起过过眼瘾,真要他老黄娶个媳妇,实在是比要他不练剑还可怕。
他老黄年轻时候就从没有风流倜傥过,用自己的话说就是穿了龙袍也像个唱戏的,只觉得最后一次背剑匣走江湖,得让少爷知道他这个马马虎虎的高手,到底有多高,而将来肯定可以比自己本事更高的少爷,又可以高到什么地步。
他早就过了怕死的岁数了。
为剑死,还能死得不窝囊,本就是练剑之人的福气。
如果有一天老到提不起剑了,才是对不起那些握过的剑。
那一年,一辈子只会打铁和练剑这两事的老黄离开北凉,来到东海,牵马入城,登城之前喝了碗热过的黄酒。
当时武帝城里有曹长卿这几位江湖最为拔尖的高手在旁观战。
他老黄打架从不讲究那些飞来飞去的高手做派,他也不是像后世传言那般如长虹飞掠城头,直接跟王仙芝一战,而是老老实实沿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上去。
在即将登上城头之前,老人停下脚步,解开布囊绳结,露出紫檀剑匣,踮起了脚尖,望了望西北。
咱老黄以往的江湖,有剑就行。
咱老黄死后的江湖,能有一个人记得就够。
那会儿,老黄猛然一拍脑袋,才记起忘了跟少爷说自己的名字叫黄阵图。
因为老黄一直觉得这个师父帮忙取的名字,比剑匣藏剑还要气派些,也更拿得出手。
不过然后老黄记起了跟少爷一起颠沛流离的三年,新悟出的那第九剑,被少爷取名“六千里”。
老黄傻呵呵咧嘴一笑,快步小跑登楼。
有这一剑。
什么都没关系了。
“少爷,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别学老黄,记得风紧扯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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