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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炮轰轰隆隆响着,已经第四天了,侦察员报告说——一个新的将军带着骑兵、步兵和炮兵,从马戈卜开到敌人那里了。在会议上决定,今天夜里就冲出去,继续前进,不等后边的部队了。

        郭如鹤下命令说:为了不惊动敌人,傍晚时,逐渐停止步枪射击。把大炮架好,仔细对准敌人的战壕试射,把方向对准,入夜完全停止射击。各团成散兵线,在黑暗中尽可能向敌人战壕所在的高地推进。推进时,切勿惊扰敌人,到达目的地就卧下去。各部队的一切移动,在凌晨一点三十分以前完成;一点四十五分,一切配置妥当的大炮,一齐快速发射,每门十发炮弹。凌晨两点,最后一发炮弹发射后,开始总攻,各团冲到战壕里。骑兵团留在预备队里,担任各部增援和追击敌人。

        又黑又低的大片乌云浮过来,凝然不动地停滞在草原的天空。双方的大炮,都奇怪地沉寂了;步枪也不响了,于是就听见——河水哗哗作响。

        郭如鹤对这哗哗的水声细听了一下——糟糕。连一枪也不发,可是在过去几天,步枪和大炮日夜都没停过。难道敌人也像他一样在准备吗?——那么,双方冲锋相撞,失掉了出其不意的时机,他们就要两败俱伤了。

        “郭如鹤同志……”

        副官进到屋里,两个战士带着枪,跟在后边,他们带着一个解除武装的、面色苍白的矮个子士兵。

        “怎么一回事?”

        “敌人那里来的。卜克洛夫斯基将军的一封信。”

        郭如鹤眯缝起锐利的小眼睛,望着那个小兵,小兵松了一口气,伸手往怀里摸起来。

        “我是被俘虏来的。我们的队伍退了,我们七个人就被俘了。这些都被折磨死了……”

        他沉默了一下;听见河水哗哗响着,窗外一片漆黑。

        “瞧,信。卜克洛夫斯基将军……狠狠骂了我一顿……”于是又羞怯地补充道,“同志,还把你骂了一顿呢。他说,他妈妈的,把这交给他。”

        郭如鹤光芒四射的眼睛,机智地、匆匆地、心满意足地顺着卜克洛夫斯基将军亲笔写的字行溜下去:

        ……你这混蛋东西,你妈的……你胆敢加入布尔什维克、扒手和光蛋们的行列,侮辱了全俄罗斯的海陆军军官;你这强盗,你要注意,你和你的光蛋们的末日到了:你逃不脱了,因为我和葛曼将军的军队把你们包围了。你这混蛋,我们已经紧紧地把你们捏在手心里,无论如何是不会放掉你了。如果你想叫宽恕你,也就是说,为着你的所行所为,只处以劳役,那么,我就命令你执行以下的命令:今天就把一切武器全放到白洛列琴车站上,把解除武装的匪徒,带到距车站以西四五俄里的地方;上述命令执行完毕,立即到第四号铁道值勤室向我报告。

        郭如鹤对着表和窗外的黑暗望了一下。一点十分了。“哥萨克原来是这样才停了炮火:将军在等着答复呢。”报告不断从指挥员们那里送来——所有部队都顺利推进到敌人阵地的紧跟前卧下去。

        “好……好……”郭如鹤自言自语地说毕,就默默地、镇静地、石头似的眯缝起眼睛,望着他们。

        窗外的黑暗里,哗哗的水声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郭如鹤心里跳动了一下:“又发生什么事了吗……只剩一刻钟了……”

        听见有人从喷着鼻子的马背上下来。

        “郭如鹤同志,”一个库班人拭着脸上的汗,用力喘了一口气说,“第二队人来到了……”

        一切都发着异常眩惑人目的光辉:夜、敌人的阵地、卜克洛夫斯基军和他的信、遥远的土耳其,在那里他的机枪扫倒了成千累万的人们,可是他,郭如鹤,在九死一生中生还了。所以生还,不仅是要叫他拯救自己人,而且还要叫他拯救那些孤立无援地跟在他后边将要被哥萨克杀死的千千万万的人们。

        好像有两匹黑马,在黑夜里飞驰,什么也辨不出来。不知什么部队的黑压压的行列,进到村镇里了。

        郭如鹤跳下马,进到灯光辉煌的一个有钱的哥萨克家里。

        身个魁梧的史莫洛古洛夫,站在桌子跟前,连腰都不弯地用玻璃杯喝着浓茶;黑胡子垂在干净的海军服上,看来特别漂亮、显眼。

        “好吧,老哥,”他用那天鹅绒般的浓重而圆润的低音说,把郭如鹤从上到下打量一眼,并不想用这来侮辱郭如鹤,“想喝口茶吗?”

        郭如鹤说:

        “再过十分钟,我就要进攻了。部队都布置在敌人战壕紧跟前。大炮都架好了。你把第二队开到两翼去——胜利就有把握了。”

        “不给。”

        郭如鹤紧闭着牙关说:

        “为什么?”

        “因为没到。”史莫洛古洛夫温厚而愉快地说,带着讥笑的神情,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满身褴褛的矮个子。

        “第二队进村了,我刚才亲眼看见的。”

        “不给。”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追问起为什么来了,”他用浓重、漂亮的低音说,“因为累了,要叫人家休息一下。你是刚生下来,不懂事吗?”

        郭如鹤心里好像压紧的弹簧似的,一切感觉都用弹力挑起来了,他心里想道:“我要垮了,那么你一个也……”

        于是他平心静气地说:

        “那么,你把部队开到车站上做预备队也好,我好把自己的预备队调往前方,补充到攻击部队里。”

        “不给。我说话算数,你自己晓得。”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他那魁梧的身段,和那刚才还是温厚的面孔,都表现出一股顽强的牛劲——现在你就是抓起车杆打死他也没用。郭如鹤明白这个,于是就对副官说:

        “咱们走吧?”

        “稍等一下,”参谋长站起来,走到史莫洛古洛夫跟前,温和而有分量地说,“史莫洛古洛夫同志,不妨开到车站上去,那是担任预备队呢。”

        可是这话的背后是:“要是把郭如鹤打垮了,咱们也要被消灭的。”

        “哦,怎么呢……我……我本来没什么……怎么呢,那些部队到了就带去吧。”

        如果史莫洛古洛夫的牛劲上来,谁对他也没办法。可是,如果轻轻地,出其不意地从旁把他一逼,他就不知所措地马上屈服了。

        留大黑胡子的脸,又温厚和蔼起来。他用大手掌,照矮个子人的肩上拍了一下:

        “唔,老兄,事情怎么样,啊?老兄,咱是海狼,在那里咱什么都行——就连魔鬼也能翻得叫他底朝天,可是在陆地上,那简直完全是门外汉了。”

        于是黑胡子下边,露着亮晶晶的牙齿,哈哈大笑起来。

        “喝杯茶吧?”

        “郭如鹤同志,”参谋长和气地说,“我现在就下命令,把部队开到车站上,给你做预备队。”

        可是这话背后是:“老兄,不管你多能干,没有咱帮忙还是不成……”

        郭如鹤出去,走到马跟前,在黑暗里悄悄地对副官说:

        “你留在这里。同部队一块到车站以后,就来报告我。因为撒谎是不费什么事的。”

        战士们排成长长的散兵线埋伏在那儿,紧紧贴在坚硬的地上,又黑又低的夜,压着他们。千万只兽一般的尖锐的眼睛,充满了黑暗,可是哥萨克的战壕里,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河水哗哗作响。

        战士们没有手表,可是每人的耐性,越来越高了。夜沉重地、凝然不动地停滞着,可是每个人都感觉到两小时是过得太慢。时间坚定不移地爬着。时光在不绝地奔流的水声里逝去了。

        虽说大家正在等着这个,夜却完全出其不意地突然被劈开了,黑红色的云球,在裂口里火红地闪烁着。三十门大炮,不停地大声咆哮起来。夜间望不见的哥萨克战壕,都被那眩惑人目的连珠似的开花弹的爆炸,火光闪闪地照出来了。炮弹第二次爆炸的时候,连那望不见的弯弯曲曲横陈着死尸的一条线也照出来了。

        “啊,够了……够了!……”哥萨克紧紧贴到战壕的发干的胸墙上,叫苦连天地想着,每秒钟都期待着黑云的红边不再闪烁,被劈开的夜重新合拢,让人从这震撼内脏的炮声里换一口气。可是依然是红光闪烁,依然是那震撼大地、震撼心肺、震撼脑子的炮声,依然到处都是惊厥的人的呻吟声。

        夜就好像刚才忽然被劈开似的,黑暗突如其来地用刹那间来到的沉寂,熄灭了闪烁的红云和大炮的不可思议的隆隆声,就立即合拢起来。人影好像栅栏一样,在战壕上出现了,活生生的野兽似的怒吼,顺着战壕滚动。哥萨克从战壕里往外扑——本来完全不想同这些魔鬼们打交道,可是又迟了:战壕又填满了死尸。于是凶狠地回过头来,脸对脸拼起来。

        不错,真是魔力:追了十五俄里,可是这十五俄里只跑了一个半小时。

        卜克洛夫斯基将军收拾了哥萨克连队、侦缉队、军官营等残部,把这些失却战斗力的、什么也不理解的残部,带到叶卡德琳诺达尔,给这些“光脚汉们”彻底扫清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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