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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要叫我儿子的名字”

        我先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出生前,丈夫对我说,是男是女都一样,最好是个女儿,然后她再有个小弟弟,她会给弟弟系鞋带。情况果然如此……

        丈夫往医院打电话,我回答说:“女儿。”

        “好,就要两个女儿。”

        这时,他们告诉了他实情:“你得了个儿子……儿子!”

        “谢谢!谢谢你们!”

        他为自己有了儿子表示谢意。

        第一天……第二天……女护士给母亲们送来了自己的婴儿,就是没有我的。谁也不说什么。我开始哭,身上发烧。女医生来了。

        “年轻的妈妈,您伤心什么?您的儿子真是健壮。他还在睡觉,怎么也不醒。他还不饿,您别着急。”

        她把婴儿抱来了,打开襁褓,他还在睡。我的心放下了。

        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呢?想从三个名字中选一个:萨沙、阿廖沙、米沙。三个名字我都喜欢。女儿塔涅奇卡跟父亲一起来看我,她说:“我抽了一个签……”

        什么“签”?原来他们做了几个签,扔在帽子里,然后抽签。两次抽出来的都是“萨沙”,他的名字是塔涅奇卡选定的。儿子生下来很重,有四公斤半,身长六十厘米。我记得他十个月就会走路了,一岁半就能说话了,可是一直到三岁,他还发不清楚P和C的音。

        他第一次看见大海,就叫起来:“我不是妈妈生的,是海浪把我抛上岸的……”

        他五岁那年,我送给他第一本相簿。他一共有四本:儿时的、小学的、军校时的和“阿富汗”时期的(里边只有他寄来的三张照片)。女儿也有自己的影集,他俩我都单独给了。我爱家,爱孩子。我还给他们写诗:

        从春天的积雪下,雪莲冒出了嫩尖。

        正是满园春色时,我的儿子来到了人间。

        过去我在学校时,学生都喜欢我,我那时也总是欢欢喜喜……

        儿子爱玩“哥萨克抓强盗”的游戏,爱说:“我是勇敢的人。”那时他才五岁,塔涅奇卡已经九岁了。我们乘船顺着伏尔加河旅游,下了轮船,从码头到姥姥家,约有半公里路。萨沙站着不走。

        “我不走。抱着我去吧!”

        “你这么大了,还要人抱着你?!”

        “反正我不走路。”

        他就是不走。后来我们总跟他提起这件事。

        他在幼儿园时喜欢跳舞。他有一条红色的灯笼裤,他穿着这条裤子照相,那些相片还保留着。八年级以前,他集邮,集邮册现在还保留着,后来他又收集各种各样的纪念章。他还喜欢音乐,现在还保留着几盒录音带,都是他喜欢的歌曲。

        他少年时代一直想成为音乐家。但看来他是天生的军人,继承了军人父亲的一切。我们始终住在军人市镇里:他和士兵一起喝粥,擦洗汽车,谁也没有对他说过一个“不”字。当他把证件寄给军事学校时,大家都说:“好孩子,你将保卫我们的祖国。”他的学习成绩优良,中学时就一直是积极分子,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军事学校,领导还给我们寄来过感谢状。

        1985年,萨沙在阿富汗……我们为他骄傲——他参加了战争。我向我的学生们讲述萨沙的事,还有他的朋友们的事。我们盼望他休假时回家来……

        搬到明斯克市以前,我们住在各地的军人市镇,并养成了一种习惯:在家里从来不锁门。他没有按门铃,进屋便说:“你们找过修理电视机的师傅吗?”

        他和朋友们从喀布尔飞到塔什干,在那儿买了到顿涅茨的机票,没有更近的飞机场了,然后从顿涅茨(当时明斯克不接受转机)飞往维尔纽斯。在维尔纽斯要等三小时的火车,他们嫌时间太长,认为离家只有两百公里,家已近在眼前,就租了一辆汽车。

        他晒得黝黑,瘦削,只有牙闪着白光。

        “我的好儿子呀,”我哭了,“你好瘦呀!”

        “妈妈,”他抱起我来,满屋子转悠,“我活着!我活着!妈妈,你明白吗,我还活着!”

        两天以后是新年。他把礼品藏在枞树下,他给我买了一条大围巾,黑色的。

        “好儿子,你怎么选了一条黑色的?”

        “妈妈,那边什么颜色的都有,可是轮到我买时,就只剩下黑色的了。你瞧瞧,你围上很合适……”

        我围着这条围巾埋葬了他,两年里我再也没有摘掉过。

        他一向喜欢干些意想不到的事,说那是“意外的小礼物”。他和姐姐小的时候,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一天,我和他们的父亲回到家里,发现他俩都不在。我到邻居家去找,到街上去找,哪儿也找不到姐弟俩,谁也没有见到他俩。我大叫起来,急得直哭!这时,装电视机的箱子盖突然掀开了(我们买了一台电视机,还没来得及把箱子扔掉),从箱子里钻出我们的这双儿女:“妈咪,你哭什么?”原来他们已经铺好餐桌,烧好茶水,左等右等,不见我们回来,萨沙就想藏在箱子里,给我们一个“意外的小礼物”。结果他们藏在里面,睡着了。

        他性格温柔,男孩子像他这么温柔的不多。他总是亲吻我,拥抱我:“妈咪……好妈咪……”从阿富汗回来后,他变得更温柔了,家里的一切他都喜欢。有时,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谁也看不见。他夜里有时跳下床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有一次,他叫喊着醒了:“火光!火光!……妈咪,有人在开枪……”

        还有一次,夜里我听到有人在哭。我们家谁会哭呢?没有小孩子了。推开他房间的门,他正用双手抱着头在哭……

        “乖儿子,你哭什么?”

        “太可怕了,妈妈。”然后他不再说话了,既不对父亲说,也不对我说。

        他和往常一样走了。我给他烤了一提包核桃饼干,这是他爱吃的点心,整整一提包,让他能请大家都尝一尝。他们在那边想吃家乡的东西……

        第二次,他还是过年时回的家,开始是等他夏天回来。他在信里说:“妈妈,尽量多做些糖煮水果,多做些果酱,我回来要把它们吃光喝净。”

        从8月拖到9月,他在信里说想到森林里去玩玩,想采集香菇,可是他没有回来。

        11月过节时,也不见他回来。我们收到他的来信,他说:“我还是过新年时回来吧,你们认为是否更合适?有小圣诞树,12月爸爸过生日,妈妈的生日是1月……”

        12月31日,我整天留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在这之前,我收到一封信:“妈妈,我提前向你订制黑果馅饼、樱桃馅饼和奶渣馅饼。”

        丈夫下班回来后,我决定让他在家中等儿子,自己到商场去一趟,买一把吉他。早晨我刚刚收到一张明信片,说吉他已经开始有卖的了。萨沙要求过:别买贵的,买把普通的,能在大院里弹弹就行。

        我从商场回来,他已经到家了。

        “哎呀,我的宝贝儿子,我没能等到你!”

        他看见了吉他:“多么漂亮的吉他!”

        他满屋跳了起来:“我到家了,家里多好啊!咱们家大门口的味道都不一般。”

        他说我们的城市是最漂亮的,街道是最漂亮的,楼是最漂亮的,院里的槐树也是最漂亮的。他爱这栋楼。可是现在我们住在这栋楼里太难过了,什么东西都让人想起萨沙,要想离开也难,他当年爱这里的一切。

        这次他回来后变了样。不仅仅是我,家里人都发现了这一点,连他的朋友们也发现了。他对朋友们说:“你们多幸福!你们都想象不出自己多么幸福!你们天天都像在过节。”

        我在理发店做了新发型,回到家里,他很喜欢:“妈妈,你永远留这种发型吧,你真美!”

        “我的好儿子,天天做这种发型,需要很多钱。”

        “我带回钱来了,都给你们,我不用钱。”

        有个朋友生了一个儿子,我还记得他带着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恳求:“让我抱一抱。”假期快结束时他牙疼,他从小就怕看牙。我拽着他的手,把他拖到卫生所去。我们坐在那里,等着叫号,我看到他吓得脸上直冒汗。

        电视里转播阿富汗的事情时,他就到另一个房间去。临行前一个月,他的眼里流露出忧伤的神情,也许这也是我现在的状态?可当时我是幸福的,儿子三十岁当了少校,是佩戴着红星勋章回来的。在机场,我望着他都不敢相信,难道这个英俊的青年军官是我的儿子?我为他自豪。

        过了一个月,他来了一封信。他向父亲祝贺苏联建军节,感谢我给他做的香菇馅饼。这封信之后,我不知出了什么事,睡不着觉。我翻来覆去,躺到早晨五点,眼睛还睁着。

        3月4日,我做了一个梦:茫茫一片原野,到处都有爆炸的白光……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升起一条条长长的白色烟雾……我的萨沙在奔跑,在奔跑,疯狂地奔跑……他无处躲藏……这儿冒了一股烟,那儿冒了一股烟……我跟在他后边……像当年在农村,那次我们遇上了雷雨……我用自己的身躯遮住了他,他在我怀里,像只小老鼠似的悄悄蠕动:“妈咪,救救我吧!”可是这次我没能追上他……他长得那么高,他的步子那么大……我拼命地跑……我的心要爆炸了……可就是追不上他……

        大门响了一声,丈夫进了屋,我和女儿正坐在沙发上。他穿着皮鞋、大衣,戴着帽子,穿过屋子,径直走到我们面前。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他一向规规矩矩,因为他一辈子在部队里,他办什么都讲纪律。

        他走过来,在我们面前,双膝跪下:“我们家发生了不幸……”

        这时我发现门厅里还有一些人,女护士、军委会的人、我们学校的教师们、我丈夫的熟人们……相继走了进来。

        “萨沙,我的宝贝儿子呀!”

        三年过去了……可是至今我们仍然不敢打开他的皮箱……那里装着萨沙的东西,是和棺材一起运回来的,我觉得那里有萨沙的气息……

        十五枚弹片一下子都打在了他身上,他只来得及说一句:“妈妈,我疼。”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那么乖的孩子,那么善良。他怎么会不在了?这些念头在慢慢地杀死我。我知道,我快死了,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我去找人们谈话,我强迫自己去见大家……我和萨沙,和他的名字一起,我讲他的情况……我在工学院做过报告,有位女大学生走到我面前,说:“如果当年少给他灌输那些爱国主义的东西,他就不会死了。”

        听她讲完话,我感到不舒服,昏倒了。

        我是为了萨沙才去的……他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消失……现在说,那是命运的错误,说谁也不需要那场战争,我们不需要,阿富汗人民也不需要。过去,我憎恨打死萨沙的人,如今我更憎恨派他去那边的国家。你们不要叫我儿子的名字,他现在只能是我们的,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连他的名字也不会交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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