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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啊,小偷醒了。”

        我们把小偷抬到正殿十分钟以后他才苏醒过来。被口罩和墨镜遮挡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普通,这个男人的年龄应该在六十岁上下。

        根据住持的问询,他果然是为了偷香火钱而潜入寺中的。但是功德箱是空的,所以他就打破了玻璃溜进客厅,在架子和柜子中翻找了一通,可惜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只能抄起手边的存钱罐逃了出去。因为这个东西比较大,所以他就把存钱罐在脱鞋石一角磕碎了,打算拿着里面的钱财逃跑,然而里面没有钱,只有几张折叠起来的信纸。一心以为能找到不少万元或千元钞票的小偷当场就傻了,而这时寺里的宗珍和住持已经醒了,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偷情急之中就钻到了檐廊下面,然后就再也没能逃出去。

        “不过,你为什么要来深山老林的寺院里偷东西啊?”

        “因为……城里到处都有警车巡逻。”

        也对,现在正好是年末预防犯罪活动的高峰。

        住持问他的身份来历,他只是板着脸沉默不语,最后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鸠山……直人。”

        哦?口罩加墨镜,鸠山直人,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你这个名字肯定是假名吧,你以前是不是还用过‘福田纯一郎’这个假名啊?”

        小偷一惊,我说这反应也太明显了吧。

        “今年春天,你是不是还从一个大户人家偷了一座飞鸟形状的铜像?”

        小偷又是和刚才一样的反应。

        世上果然有巧合这种东西,这个小偷和那个小偷似乎是一个人。上次还真是麻烦你了,我在心里默念。正是因为他干了那种事,那个人才能得到拯救。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没什么当小偷的天赋啊。

        “日暮君,飞鸟铜像是什么呀?”

        “没什么,那些事就交给警察吧。”我敷衍道。

        “飞鸟铜像……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呀。”华沙沙木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傻话,歪着头苦苦思索。

        小偷出现了,也就证明华沙沙木的推理是错误的。不过,他只是说了一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蒙混过去了,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打击。这人也太不负责任了吧。而菜美,在发现华沙沙木的推理偶尔也会出错之后对他反而更加钦佩了。到头来只有我自己瞎担心了半天。

        很快,住持叫来的警车到了,警察把小偷带走了。不知他结局怎样。

        住持和宗珍再一次在正殿门前为我们送行。

        菜美背着吉他,华沙沙木抱着好几袋亲手洗干净的蜜橘。

        真正的小偷已被缉拿归案,但还有另一件事让我有些介怀。那就是宗珍对于菜美误认为自己是小偷这件事,表现出的暖昧不明的态度。

        ——这样就行了,我没事的。——

        他为什么宁愿顶着这样的罪名也不愿澄清呢?

        宗珍自己给出了答案。

        我们向住持鞠躬致谢,准备离开寺院的时候,宗珍突然开口坦白了,没有任何铺垫。

        “我、我——我讨厌那个。真、真、真、真的很讨厌那个存钱罐!”他直挺挺地站着,脸涨得通红,他似乎已经忍耐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宗珍?”

        “每次看到爸爸怀念过世的妻子,我总是很难过,很伤心。所以我恨那个摆在电视上的存钱罐。”

        宗珍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泪雾。

        “爸爸说过那里面放着情书。我不愿意看到他总是眯着眼睛盯着那个东西。华沙沙木先生说我恨存钱罐,因为我把它当做爸爸的亲生儿子。没错,这是真的。我真希望有一天它消失不见了。我不是爸爸亲生的!我和爸爸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所以——宗珍发出了细小的呜咽。

        “所以当我发现小偷把那个打碎了的时候,心里特别高兴。我真的特别高兴!”

        说着,宗珍当场放声大哭起来。他仰着头,双手垂在两侧,身体随着哭泣轻轻地颤抖。

        原来是这样啊。

        我终于明白宗珍为何宁愿顶着那个罪名了。在他看来,打碎存钱罐的是小偷还是他都没有分别,因为他巴不得那个东西赶快消失,而当它真消失的时候,他从心底感到高兴。

        “宗珍。”住持轻声呼唤。然而,宗珍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仍然继续大哭。于是,住持深吸了口气,大吼一声,把在场所有人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

        “宗珍!”

        宗珍一激灵,身体僵住了。他半张着嘴,怯生生地仰望着父亲。住持慢慢转过身面对儿子。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远处的鸟鸣好像在瞬间都消失不见了,无边的安静包围了我们。唯一能听到的是住持低沉平静的声音。

        “你没必要哭。”

        住持严厉地盯着儿子。

        “宗珍,不许哭了!人只有在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才能哭。所以,你根本没必要哭,也不许哭……懂了吗?”

        宗珍抽泣着盯着住持的脸,仿佛在努力理解听到的话。终于,他嘴唇轻颤着,敛起小巧的下颌点了点头。

        住持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给你看看这个。”

        那是曾经放在存钱罐里的折叠起来的信纸。

        “这封信确实是死去的老婆写的情书,但是,宗珍,这信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我和你的。”

        宗珍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住持小心地展开信纸,递到他面前,读吧!但是宗珍却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撤身,移开了视线。住持轻叹了口气,又把信拿回自己面前。

        “我衷心希望和你白头偕老,但是现实很残酷。我的病是绝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只好死心了。”

        住持一字一句地念着信,语气平板却不失温暖。

        “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喜欢孩子,所以在我死后希望你能再婚,然后生个孩子。请不必在意我的心情,我会在远方默默地守护你、你的新太太和你们的孩子。请你们一定要幸福,偶尔吵吵架,互相开开玩笑,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要是你哪天有了孩子的话,肯定会是个男孩儿。从各种意义上说,我都希望这是真的。如果你真有个儿子,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即使那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我也很期待能在天堂看到你们幸福的样子,我真的很期待。”

        读完信,住持又按照折痕把信折叠起来,收在怀里。然后,他问垂首不语的宗珍:“你喜欢蜜橘吧?”

        听到突如其来的提问,宗珍抬起沾满泪水的脸颊。我们也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

        “宗珍,你听好了,我以前告诉过你,蜜橘这种水果是通过嫁接培育出来的。我们园子里的蜜橘树也是如此,枝叶是温州蜜橘的品种,而树根和树干却属于纪州蜜橘。但是,结出的果实也很好吃吧?”

        宗珍点点头。住持温柔地把手放在儿子光溜溜的头顶上。

        “宗珍,你想想,如果美味的温州蜜橘的果实因为树干和树根和自己不是同一品种而感到烦恼的话,你会不会笑话它呢?”

        宗珍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嘴唇。

        “要是我的话,一定会好好笑话它一通。而且,如果我是纪州蜜橘的话,可能还会很生气。对于自寻烦恼的温州蜜橘,我不会笑话它,而是想把它臭骂一顿。”

        住持的表情温和,声音轻柔,但是他心里一定在痛骂宗珍吧。想必宗珍也明白这一点,他盯着父亲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静静地低下头。

        他就这样低着头待了很久。

        “我的推理果然没有全错……”

        “啊?哪里没有错?”

        “因为宗珍君确实想打碎那个存钱罐啊,这不是正符合我的推理吗?”

        “哦,这样啊。”

        “不愧是华沙沙木先生,好厉害!”

        也不知道菜美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反正华沙沙木翘起嘴角,露出高兴的表情。

        现在必须得把菜美送回家了。屋檐上的乌鸦叫了起来,我们趁此机会第三次向住持辞行,这次心情轻松多了。住持愉快地回了礼,宗珍虽然还是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但是也郑重地朝我们鞠了一躬。

        在去停车场的途中,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喂,菜美,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悄声问,“就是今天早晨,你在客厅说的那句话。说我要是不努力就糟糕了什么的。”

        哦,菜美转向前方,看着得意扬扬地走在前面的华沙沙木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笑着说:“这些小事还纠结什么呀。”

        结果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

        难道说菜美她什么都知道?我不是没这么想过。但要想深究的话,以前发生的种种事件都需一一理清才行,我不想干这种费脑子的事,所以我选择把这个疑问彻底抛在脑后。

        “日暮君,你坐后面车厢看着这些蜜橘吧。”

        “怎么又是我坐后面?”

        “我尽量开慢点儿还不行嘛。”

        爬上车厢之前,我又一次回望黄丰寺。住持和宗珍已然不见了踪影。寺院屋顶仍有残雪斑驳,在我回眸的那一刻,最前面的一块积雪朝前院滑落了下来。刚才呱呱叫个不停的乌鸦停在屋顶最高处,它的一只同伴飞了过来,紧挨着栖在它的边上。越过屋顶,另一侧正是昨天我们辛勤劳动过的蜜橘园。蜜橘园上方,冬日的碧空一望无际。

        虽然杳无人迹,但却是一片永远让人看不厌的风景。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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