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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一大早我就被远处传来的男人的声音给吵醒了。

        有人在严厉地说话,那是谁啊?我坐起身,朝阳照亮了房间,老板已经不见了踪影。旁边的华沙沙木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开了,菜美顶着睡乱的头发神情慌张地向屋里张望。

        “小早姑娘的爸爸来了,情况好像不妙呢!”

        一进客厅,我们就立即被那种冷峻紧迫的气氛给笼罩住了。

        “反正你先把行李收拾好。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耿直的面孔,挺直的脊背,那个男人看上去就像一个穿着西装的大号铅字。木工店的人都集中在客厅里。身着单衣的早知子坐在父亲面前,她低垂着头,全无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

        “但是,先生——”

        早知子的父亲迅速抬起一只手打断了老板的话,然后又对女儿说:“赶快去收拾行李。这里受到了胁迫,很危险,我怎么能让你继续待在这种地方呢!”

        昨晚老板娘的担心成为了现实。

        垂首不语的早知子肩膀和手臂都在颤抖,细瘦的后背保持着僵直的姿势。透明的泪滴滑下脸颊,顺着小巧的下颌滴落在地板上。那泪水透过屋里压抑的气氛感染了我,一种刺痛感窜过鼻腔。我思考着早知子眼泪的含义,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别听你爸的。”

        挺身而出的居然是宇佐见。

        “你都二十多岁了,应该自己决定要去哪里。你是因为想在这里工作才投入老板门下的对吧?这两年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吗?你爸在那儿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其实你根本不用在意的。”

        “叽里呱啦?”

        早知子父亲犀利的目光俯视着比自己矮了差不多五厘米的宇佐见,宇佐见一动不动,还挑衅似的抬起了下颌。

        “宇佐见先生,算了。”

        早知子的声音在包围着她的紧张空气中几乎细不可闻。

        “我放弃了。”

        “放弃?你就这样放弃了?”

        “我不想再给宇佐见先生、老板、匠先生,还有老板娘添麻烦了。”

        “这是什么话?”

        “我说算了。”

        早知子大声说道,好像要为这场对话强行画下句号。然后,她转向老板,静静地说:“昨天送来的那些家具的钱请从我的工资里扣除。蒙您器重,我好不容易才成为正式弟子,但是……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她深深鞠躬,在充满怒气与哀怨的沉默中走出客厅。

        “我去收拾行李了。”

        早知子的父亲跟在她身后,脸上的表情一成不变。早知子打开玄关拉门的时候,可以看到外面停着一辆与山区景色十分不搭的黑色豪华轿车在朝阳下闪光。

        “和我想的一样啊。”

        华沙沙木嘟囔了一句,他用眼神催促我和菜美到玄关来。我们出了门,看到早知子和父亲无言地走在通往宿舍的路上。华沙沙木悲戚地说:“早知子也很可怜。但是,那个叫宇佐见的男人……实在是太会演戏了!”

        “华沙沙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会儿再告诉你。首先我必须得确认我的推理是否正确。你们跟我来。”

        华沙沙木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我们毫不犹豫地通过走廊,来到早知子屋前,屋里传出重物摩擦的声音。门口随随便便地放着两个她父亲带来的箱子。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华沙沙木走进屋里,对正从衣柜里拿出衣服的早知子说。早知子的父亲靠在内侧的墙上,惊讶地看着我们。

        “啊,不用,我一个人没问题……我也应该对你们说声抱歉。还有菜美,对不起了。”

        “跟我们道什么歉啊。倒是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可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华沙沙木边说边假装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但是他似乎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在他背后的我蹲下身,把走廊里的箱子打开了一条缝。

        “这……这是什么?”我小声说。华沙沙木立刻转过身。

        我把手伸进箱子掏出两个白色的物体。这两个东西摸上去软软的,巴掌大小,小山一样的形状。有点儿像小飞盘,有点儿像甜味圆面包,还有点儿像垫肩。

        华沙沙木瞬间挑高眉毛,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日暮君,快放回去。确认一下足矣。”

        我把那两个东西放回箱子,他朝屋里说了一句“打扰了”,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宿舍。我和菜美慌忙追过去。

        还有刚才那两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不是飞盘,不是面包,不是垫肩——

        “那是胸垫啊,日暮君。”

        没错,这就是正确答案。

        “胸垫?”

        “为什么那里会有胸垫呢?”

        华沙沙木伸出细长的食指阻止了我和菜美的进一步追问。

        “神木被破坏的那个储木场好像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就过去一趟,也许还能再找到一些有用的证据以证明我的推理。”

        我们沿山道往下走,树木的枝叶在我们头顶上方纵横交错,把天空割裂成马赛克似的图案。不久,马赛克中的一片逐渐大了起来,而我们也来到了那个堆放着大量圆木的储木场。这里就是“神木破坏事件”的犯罪现场。

        旁边的树上有一只蝉开始呜叫。就像连锁反应一样,越来越多的蝉跟着叫起来,几秒钟后这一带就被聒噪的蝉鸣包围了。这种刺痛耳膜的噪音与我们昨天隔岸听到的蝉鸣完全不同。

        “蝉早晨也叫啊。”

        “好像是。不过……这个声音还是在远处听比较好听。”华沙沙木愁眉苦脸地说。一点儿都没错,我想。

        “我说,南见君、日暮君,你们俩在地上好好找找,要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马上报告我。”

        于是,我们就低着头开始四下寻找,不过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过了二十秒左右,菜美就啊的叫了一声。“华沙沙木先生,这个不会是螺钿吧?”

        “干得不赖嘛,南见君!”

        满脸兴奋的华沙沙木跑过来,从菜美手中接过那个白色的薄片仔细查看,就差把那东西贴到脸上了。那是一个花瓣形状的薄片,一端还有羽毛状分裂。

        “这是抚子花,是做成抚子花形状的螺钿。”

        华沙沙木慢吞吞地转向我们,沉默了几秒之后,严肃地宣布:“现在由我来说明一下整个事件的经过。”

        菜美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姿势。

        “这次的事件是宇佐见启德这个男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精心策划的。”

        “宇佐见先生?”菜美瞪大了眼睛。

        “南见君,你还记得吧,昨天在河边他自言自语说的那些话。他低头看着抚子花说,‘神轿上就用螺钿镶满这种花也不错’。而另一方面,在神木被破坏的现场,也就是这个储木场里掉落了一片抚子花形状的螺钿。你不觉得这两件事互相矛盾吗?”

        “矛盾?”

        “昨天他才想到要用抚子花形状的螺钿,现在怎么会有一片掉在这里呢?”

        菜美啊的叫了出来。

        “对呀!后来宴会马上就开始了,宇佐见先生根本没有制作螺钿的时间!”

        “没错,所以这个螺钿是昨天之前就已经做好的。他在河边突然想到做这种螺钿什么的完全是在演戏。其实,他以前就决定在神轿上镶嵌这种螺锢了,因此他一直在偷偷赶工。——但是,南见君,你不觉得奇怪吗?用神木做神轿的事是昨天早晨才最终决定的,在那之前,大家都不知道是做鸟居还是做神轿。后来因为神木遭人破坏,所以只能做神轿了。然而,宇佐见事先就已经准备了装饰神轿用的螺钿,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知道神木只能用来做神轿。那为什么他又会知道这件事呢?答案只有一个。”

        华沙沙木考察似的看着菜美。

        “难道是……宇佐见先生自导自演了破坏神木这一事件?”

        “太棒了,南见君!这个螺钿肯定就是他在实施计划时不小心掉在这里的,也许是沾在他工作服下摆上带来的。如果他是深夜行事的话,也有可能是沾在睡衣上带来的。”

        菜美有些疑惑地发问:“但是,宇佐见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他的第一个目的当然是要创造自己一展才华的空间。二减一等于一——如果鸟居做不成的话,那么就只能做神轿了。而精于螺钿工艺的他就会被委以重任。但是还不只如此。破坏神木对他而言是个一石二鸟的计划。他的另一个目的是什么呢?那就是把早知子从工作室赶走。极具木工天赋的早知子深得老板和老板娘的赏识,即将成为正式弟子,宇佐见早就看早知子不顺眼了。这样一来,又是一个二减一等于一。工作室只有两个年轻的弟子,如果把其中一个赶走的话,那么留下的那个人就会备受重视。这就是宇佐见心里打的小算盘。为了赶走早知子,宇佐见利用了早知子的父亲。他知道早知子的父亲既严厉又爱操心,所以他预料到如果工作室发生什么麻烦事的话,早知子的父亲肯定会把自家孩子带走。但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仅仅砍伤神木是不够的。”

        “所以……所以他还在神木上刻下了那样的话?”

        “不错嘛,南见君!”华沙沙木伸出食指直指菜美的额头。

        “他在神木上刻的话只要足够恐怖能让早知子的父亲觉得孩子留在这里不安全就行了。所以他就刻了‘你也会是这个下场’这种具有恐吓性的句子。这些事昨晚早知子打电话都告诉父亲了。就算早知子不说,估计宇佐见自己也会说的,比如写信或者通过其他什么手段。不过现在是没这个必要了。早知子的父亲在电话里听说这事之后,今天早晨就赶来了。正如宇佐见所料,这位父亲命令孩子赶快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地方。”

        华沙沙木长叹一声,凝望虚空,好一会儿都不发一言,似乎在细细体味着压迫在心中的无尽哀伤。时间不多了,于是我把话题接了过去。

        “我说,华沙沙木,这次是宇佐见第一次试图赶走早知子吗?或者,他不会之前就已经对这个姑娘——”

        华沙沙木刷地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我,我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这次当然不是第一次。之前他就抓住了一个把柄一直在要挟早知子。不过,日暮君,在我进一步解释之前,我要先给你指出一个语言使用上的错误。”

        “语言使用上的错误?”

        “早知子不是姑娘。”

        我伸长脖子,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早知子不是女性而是男性。早知子这个名字明显是个假名,他的真名也许是早知夫之类的。他在木工店工作生活,并且努力隐瞒了自己的性别。而这正是宇佐见抓住的把柄。宿舍箱子里的那个胸垫就是证明早知子是男人的最佳证据。早知子不愿意和老板娘一起洗澡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因为一脱衣服就全暴露了嘛。——但是,只有一个人识破了早知子是男人的真相,这个人就是宇佐见。你好好回想一下他昨天说过的话。他在河边当着我们的面,明目张胆地威胁了早知子。”

        “宇佐见威胁了早知子?”

        “就是早知子以前做的那个信箱的事。早知子用错了木材,一半用了扁柏,一半用了花柏。昨天宇佐见说‘那个信箱就跟你一样’,这句话充分反应了此人的狡猾,不是吗?其他人都不懂这句话的含义,而对于早知子来说却是最猛烈的攻击。”

        “为什么这句话对早知子是最猛烈的攻击呢?”

        “南见君,你——”华沙沙木用锐利的目光盯住菜美,问道,“你在学校还没有学过关于染色体的知识吧?”

        菜美说在学校没学过,但是在书里有读到过。

        “那你回想一下,同时具有X和Y两种性染色体的是男还是女?”

        “男。书里写的。”

        “答得好!现在再来回忆一件事,昨天老板娘告诉我们怎么区分扁柏和花柏来着?”

        菜美思索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好像明白了华沙沙木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告诉我们两种叶子背后的图案分别是Y和X!我明白了,扁柏和花柏,也就是Y和x,这是男性的性染色体组合。宇佐见说‘那个信箱就跟你一样’,对于早知子这无疑是一句威胁,因为这句话就等同于‘你是男的’。”

        这简直就是标准答案。华沙沙木满意地点点头。

        “那种威胁,或者说心理攻击,宇佐见大概已经对早知子用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是,这种做法并没有达到把早知子赶走的目的。没办法,这次只能使出更强硬的手段了,必须要在早知子作为正式弟子开始工作之前把他赶走。”

        “但是……但是,华沙沙木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早知子是男人的话,为什么要假扮女人呢?”

        “这全是为了梦想啊——我觉得。”

        华沙沙木的额头上挤出了一道哀苦的皱纹。

        “老板娘曾经说过。希望投入老板门下的人基本上都吃了闭门羹,而他却收了早知子作为预备弟子在店里工作,这是因为老板考虑在木工中引入女性视角。——如果全无木工经验的早知子以男人的身份去的话,恐怕就会和其他很多人一样,被老板拒之门外吧。这件事早知子自己也很清楚,但是他实在太想去那个店工作了。因此,早知子想到了可以利用自己身材矮小,相貌偏女性化的特点,男扮女装。”

        “啊,这么说起来,早知子剪短头发,再穿上男装的话,确实看起来像男人啊。”

        这一点对大多数女性都适用吧。不过,我还是严肃地点点头。而华沙沙木却缓缓摇摇头,面带悲戚地说:“早知子的行为就像有人为了成为相扑力士,不惜从头顶注入硅一样。但是,早知子并不是被老板收入门下就万事大吉了,他每天都要过着隐藏自己真实性别的生活,这该有多么辛苦啊。而且就是这个姑娘——不,这个小伙子为了能在他向往已久的老字号木工店工作,不得不做出这个悲壮的决定,明知前路艰辛却甘之如饴。我对他的决心表示由衷的敬意,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讲,我会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坟墓。”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好了,我们回去吧。我们该开车下山了。”华沙沙木仰望着天空。“犯罪的气息令人迷醉……但是长时间沉迷于此就会中毒了。”

        然后,他把手里的白色薄片随随便便似的丢在地上。转身背朝着我们向山路走去。

        “华沙沙木先生,等等,你不告发宇佐见吗?明知他有罪却放任不管——”

        “不是这样的,南见君。”华沙沙木背对着菜美说。

        随后,他停下脚步,突然回过头,他的脸上挂着一个疲累而又略显落寞的笑容。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博弈。在这场比赛中,他们为了实现各自的想与野心,在犯罪的边缘游走,不惜赌上一切。如果宇佐见这次的行为是犯罪的话,那么早知子隐瞒性别换取工作机会的做法也是犯罪。而我们不是这场比赛的裁判,只是看客罢了。”

        他又一次转过身,最后说了一句:“比赛结束了,看客也该回家了。”

        在铺天盖地般的蝉鸣声中,华沙沙木低着头向前走去。菜美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愣了一会儿。终于,仿佛被体内翻涌而起的激动驱使着一样,她朝着华沙沙木飞奔过去,猛地抱住他的后背。华沙沙木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菜美高兴地笑出声来。听着蝉鸣中那欢乐的笑声,我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然后弯下腰,悄悄捡起地上那个白色薄片,收进钱包里。这是我昨晚连夜赶制出来的,为了这个东西基本没怎么合眼。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华沙沙木,而是为了菜美。有“天才·华沙沙木”存在,菜美就会像这样欢笑着度过每一天。

        我不能让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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