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上说,色楞额差遣到关外去了,一年半载,不得回来。没有证人,成了悬案;何家的状子没有驳,可也没有准。”
“这不等于白告了一状吗?”
“婶娘说得是!原告白告,被告的官司就等于赢了。”曹世隆紧接着说,“婶娘就是不派人来找我;我也要来见婶娘,有件事不知道婶娘意下如何?只怕会碰钉子!”
“什么事?你还没有说,何以见得我就会给钉子你碰。”
“是这样,我以前跟婶娘禀告过,刘家这件事,是甘露庵住持的来头。仰仗婶娘的大力,官司是赢了;甘露庵的住持也很感激,想请婶娘挑个日子,到甘露庵随喜吃斋,住持好当面跟婶娘道谢。”
“到她庵里去烧香,也是极平常的事;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为什么要给你钉子碰?”
“是!是!那太好了。”曹世隆笑逐颜开地,“请婶娘挑日子,要从容些才好。”
能让震二奶奶从从容容作竟日盘桓的日子却不大容易挑,她跟锦儿细细盘算了一会,选定端阳后两天的五月初七。
“也要看那天临时有事、无事?”震二奶奶说:“倘或临时张罗不开,也就只好谢谢了!”
“不!婶娘许了我,就一定要光临;成全我一个面子。”
“好吧!”震二奶奶下了决心,“我一定来。”
到了五月初七,震二奶奶与锦儿,带着两个小丫头,坐轿到了甘露庵。曹世隆在山门外迎接;引见了甘露庵的住持圆明、知客无垢,随即笑道:“我可不能陪婶娘了!”说罢深深一揖,扬长而去。
于是,震二奶奶由比丘尼陪着,先到大殿拈了香;延入净室待茶。圆明年纪四十上下;无垢约莫三十,两人都善于词令,将个健谈的震二奶奶,应酬得非常热闹。到得巳牌时分,无垢请示:“震二奶奶只怕饿了,早点摆斋吧!”
震二奶奶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等到摆饭桌时,锦儿照规矩帮着照料,无垢连连称谢,而且原也是另外备了一席款待的。不过,她要听震二奶奶一句话,她才能接受邀请。
“既然知客师太这么说,你就不用在这里招呼了。”
话虽如此,锦儿仍旧等震二奶奶坐了席,方始到别室,带着两个小丫头,由无垢陪着,吃完了饭,仍回原处,只见震二奶奶已脸泛红晕了。
“这是住持师太自己酿的果子酒。”震二奶奶拿起杯子说:“你倒尝一口看,香得很。”
锦儿不便推辞,接过杯子尝了一口,抽出腋下的手绢,擦一擦杯沿,仍旧放回震二奶奶面前;同时说道:“真的很香。”
“干脆你也坐下来喝一钟!”
听这一说,无垢便要去添杯筷;锦儿急忙阻止:“不,不!没有这个规矩,而且,我也吃得很饱。”
“那,”震二奶奶是体恤她,不愿她侍席;因而说道:“你不肯坐下来,也不必站在那里。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吧!”
“到我那里坐。”无垢接口,“我那里很凉快。”
就这时天气突变,一阵风起,西南方的乌云,如万马奔腾般汹涌而来,接着是蚕豆大的雨点飘洒而下,眨眼的功夫,便是繁喧一片,倾江倒海的大雨。
“好雨,好雨!”震二奶奶原来身上汗黏黏地,加以喝了酒,身子发热,更觉难受;此时却感到轻快得多了。
“落雨天留客。这么大的雨,一时也回不去;索性擦一擦汗,舒舒服服地宽饮一杯。”
震二奶奶兴致正好的时候,接纳了她的建议;圆明便起身引路,穿过一条曲折的夹道,尽头处有扇门,推开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院落,一共三间屋子;走廊上另有一道门,封闭不用,挂着一把大锁,颇为显眼。
“这是你的禅房?”震二奶奶说,“倒静得很。”
“是啊!我是有一点声音,就睡不着的。”
圆明一面说,一面已揭开帘子,让震二奶奶先走;第一间摆着经卷,有一具木鱼,是圆明做功课的所在;第二间的格局是起坐之处;到得第三间才是卧房,由于两面墙,一面板壁,只有南窗透光,所以相当阴暗,只见北面靠墙一张大床,上挂珠罗纱帐子,暗红的竹席上,一床月白绫子的夹被。床前一张梳妆台,居然还有镜箱。
这时小尼姑已打了脸水来;取一块簇新的手巾搭在磁脸盆上,随即便退了出去。
“请!”圆明笑道,“要不要我来服侍?”
“罪过,罪过!师太要折煞我了。”
说着,震二奶奶站起身来,先仰着脸解开项下一个纽子;绞一把毛巾擦脸,再擦脖子;这时圆明又开口了。
“何不索性脱了旗袍,痛痛快快抹一抹。”
“这样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震二奶奶仍又解了两个纽扣,露出右肩;肩上一根赤金链子系着腥红肚兜;圆明赞叹着说:“震二奶奶好白好嫩的皮肤。”
“那里还嫩得了!”震二奶奶说:“人老珠黄不值钱!”
“震二爷好福气!前世不知道敲破了多少木鱼,才修来震二奶奶这么又贤慧、又能干、才貌双全的好妻房;真心该心满意足了。”
听到最后一句,震二奶奶不自觉地叹口气;却不便说什么,只是报以苦笑。
“咦!”圆明关切而诧异地,“莫非震二爷还有什么不知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他还好些!”
见此光景圆明不敢多说;震二奶奶却忽然心里烦躁,解开纽扣,卸了旗袍。圆明自然过来帮忙,看她里面还有一件白纺绸葫芦领的对襟褂子,劝她索性也脱掉,好好抹个身。
这是第二次相劝,震二奶奶依从了;不过到脱得只剩一件金链子吊着的肚兜时,不免踌躇!虽说都是女身,到底还不太熟,不惯裸裎相向,更怕小尼姑闯进来,见了会去乱说;但如不脱,积汗却在双峰之间,无法抹得干净。
这样想着,偶尔抬头望了望房门;圆明意会到了,立刻去关了房门,同时又说:“我这里最严紧不过,将顶外面那间屋子的门一关,什么人都进不来!”
震二奶奶心里一动,更觉烦躁;喝了两口白菊花泡的凉茶,才好过了些。及至卸脱肚兜,圆明已绞了手巾来替她擦背;震二奶奶口中连声说“罪过”,到底还是受了她的服侍。
“是啊!”圆明很谨慎地接口,“若说有了儿子,震二爷该没有什么不知足了!”
“那也不见得。不过,至少可以塞他的嘴。”
震二奶奶的意思很明白的了。圆明略想一想说道:“那不光是塞震二爷的嘴!有了儿子,那怕是女儿也好;夫妇情分到底就不同了。震二爷若是想讨个小、弄个人,说不定真的是想早早生个儿子;放着这么鲜花一朵似的贤慧妻房,膝下又有男儿,不怕震二爷不收心。”
这番话将震二奶奶说动了;想一想问道:“师太,你可知道有好的种子方?”
“震二奶奶,你怎么问这话?”
“怎么?这句话问错了?”
“不是问错了,叫人奇怪!”圆明答说:“我也听人说过,要好种子方,只有到织造府去求;是真正的宫方。震二奶奶反倒问我,岂不是叫人奇怪?”
“也没有什么奇怪,宫中的方子,不一定都是好的。宫里抄来的方子,一共三个,我都试过,毫无效验。”
“那,”圆明含蓄地答说:“只怕是震二爷,得请教请教大夫。”
这下提醒了震二奶奶,心里在想,这话有道理。除了绣春以外,锦儿一般也是宜男之相,何以至今不育?而且曹震偷过的丫头、老妈子,叫得出名字的,起码还有三个,亦未听说有什么受孕的传闻。足见得是丈夫不中用。
这个念头等得沐身已毕,回到客厅,洗杯更酌时,犹自横亘在胸头。其时大雨已成小雨,凉爽宜人;圆明殷殷劝酒,震二奶奶不知不觉,有了几分酒意,眼皮涩重,神思困倦,是强打精神支持着的模样。
“震二奶奶,莫如在我那里,歇个午觉。”明圆说道,“一觉醒来,雨也停了;那时回府不迟。”
“也好!”震二奶奶问道:“我带来的人呢?”
“是问锦姑娘?我告诉她好了。”
震二奶奶点点头,懒得再多说;由小尼姑扶着,到了原先沐身之处。小尼姑随即退了出去,依旧是圆明服侍她上床。
“时候还早,震二奶奶你尽管睡。”圆明忽然问道:“一个人睡怕不怕?”
听得这句话,震二奶奶一惊,精神也比较集中了,“怎么?”她问:“这里有大仙?”
“大仙”或称“狐仙”;无分南北,都有狐狸成精作祟的传说。圆明笑道:“菩萨在这里,那里会有大仙。我是这么问一问;震二奶奶请放心,我在顶外面那间屋子里念经,陪你。有什么事,叫一声我就来。”
震二奶奶心里疑惑,觉得她的神色可异;不过她向来是“不信邪”的性情,因而也就泰然处之了。
“锦姑娘,你放心在这里玩吧!”无垢特为来通知,“震二奶奶略微有点醉了,在我们当家师太屋子里歇午觉。这一觉不会短,等她醒了,我来通知你。”
听这一说,锦儿的心情放轻松了。在禅房中,几个比丘尼跟她的年龄都差不多,谈得很投机,有一个善能道狐说鬼,谈因果报应,锦儿听得入迷了,却只是惦着震二奶奶会找她,难得天从人愿,她在这里歇午觉,起码有个把时辰的清闲。加以天时凉爽,坐在那里真懒得动了。
也不知谈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雨霁日出;从荷包中取出表一看,不由得吓一跳。
“可了不得!已经申正一刻了。”说着,站起身来说,“我看看我家二奶奶去。”
“还早,还早!”无垢安慰她说,“夏至刚过,天正长呢!”
“回去得好些时候,迟了赶不上伺候老太太的晚饭。”
无垢也知道,曹家的人只要提到“老太太”,事无大小都是要紧的。只好这样说:“好!我替你瞧瞧去。”
“一起去好了。”
无垢无法拦阻她同行,只好抢在前头引路;到得夹弄尽处,一面推门,一面重重地咳了一声。这神色有些张皇;锦儿不由得诧异,心里在问:她这是干什么呀?
然而进了门却无异样;震二奶奶已经起来了,正坐着跟圆明说话。异样的仍是无垢,脸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色,猜不透她因何而起。
“该回家了吧?”锦儿问说。
“嗯!正要走。”震二奶奶说:“提轿吧!”
这自然是无垢的差使。不过锦儿也有事,回到客厅,指挥丫头收拾衣包、扇子、手巾;检点下来,少了个豆蔻盒子,便问小丫头说:“你进去问一问二奶奶,豆蔻盒子是不是随手带进去了?别忘了带回来。”
等小丫头一走,锦儿一个人坐下来,细想无垢的神态,深为纳闷;不久,小丫头去而复回,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豆蔻盒子。
“锦儿姊姊,我告诉你一件事。”小丫头说,“我在当家师太那里,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好热,就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锦儿既惊且诧,睁大了眼,楞在那里;好一会突然想起,大喝一声:“你在作死;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却正好想起了所见的是谁;“我那里胡说!”她脱口答道:“我想起来了,是隆官。”
锦儿顿觉眼前金星纷起,急怒攻心之下,扬起手来,便待狠狠给小丫头一巴掌;但就当手掌将落未落之际,脑中清醒了,这一巴掌下去,小丫头非哭不可,那一来事情就闹得不可收拾了。
于是她放缓了声音,悄悄说道:“你一定看花了!姑子庵里那里会有男人?你这话不能混说;不然,”她突又转为一脸凶相,“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我可告诉你,我不是说说就算了的;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见此光景,小丫头心胆俱寒;连声说道:“我不敢,我不敢!”
“对!”锦儿马上又换了一副神情,“要听话才乖。只要你听话,锦儿姊姊自然疼你;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先替你留下一份。你要是尿了床,我也替你瞒着,不教二奶奶打你。”
最后这句话,使得小丫头死心塌地了;“我一定听锦儿姊姊的话。”她说,“不乱说话。”
“你明白就好!”锦儿再一次叮嘱,“你什么人面前都不能说;连你妈也是。你原是眼看花了。是不是?”
小丫头想了一下,终于明白了,“我也不是眼睛看花了。”她说:“根本就没有看见有这么一个人。”
说到这里,震二奶奶已经由圆明陪着,款款而来;锦儿在小丫头身上捏了一把,迎上前去,只听震二奶奶说道:“我在缘簿上写了一百两银子;回去你提醒我,早早派人把银子送了来。”
“不忙,不忙!”圆明答说:“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震二奶奶总还要来烧香,那时再带来好了。”
“那时候我不一定来。还是早早送了银子来,了掉心愿。”
“既然如此,过两天我着知客去领。”
震二奶奶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这时轿子也抬进了山门,就在大殿前面,震二奶奶先礼了佛,然后转身上轿。锦儿带着小丫头,另乘一顶小轿;轿中又软哄硬吓,结结实实地交代清楚了,方始略微放心。
震二奶奶却浑如无事,反而是锦儿,倒像她自己做了亏心事似地,怕跟震二奶奶单独相处;而且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到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午睡的那一个多时辰,出了些什么花样?
她很惊异,曹世隆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够说动圆明为他安排这么一个陷阱;更想不到甘露庵的住持与知客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当然她也困惑于震二奶奶会甘愿吃那么大一个亏;如果是中了圈套忍辱吞声,她不会在缘簿上写一百两银子。于是她又想到曹世隆。看来震二奶奶是早就对他有意思了!她在心里琢磨,曹世隆不比李鼎;近在咫尺,来去自如;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走动得勤了,自然会有人看破底蕴。到那时,只怕也就像鼎大奶奶的丑事那样,曹家也完了!
转念到此,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让这件事发生。最简单的办法是劝得震二奶奶趁早收心,但这话很难说;倒不如从曹世隆那面下手,拼着多费些精神,让他无法跟震二奶奶接近。
盘算停当,已是曙色将现;这一觉睡得很沉,感觉中只是闭得一闭眼,便已红日满窗,连震二奶奶都起身了。
于是她匆匆拢一拢头发,连脸都来不及洗,只拿冷毛巾擦一擦双眼,赶到上房去伺候二奶扔梳头。
“你怎么睡失聪了?”震二奶奶问,“怎么回事?”
“大概昨天累了。”
“累了?”震二奶奶诧异地,“就为到甘露庵烧一回香?怎么会累?”
看她咄咄逼人地问,锦儿心中大有警惕;不要做贼的倒过来说防贼的是贼!内心一急,倒急出一番说词来了。
“昨天二奶奶睡午觉的时候,我在禅房里听她们讲鬼;听得太多,上了床做梦着魇,折腾了一宵,到天亮才睡着。”
“你也是!跟个小孩一样。”显然的,震二奶奶接受了她的解释。
于是锦儿取蓝绸子的围肩,从后面替震二奶奶披上,拔去簪子,开始替她梳头;偶尔从镜子中发现,震二奶奶的神情与平时有异,只是低着头剥指甲,仿佛有很烦人的事在思索。
“喔!”锦儿故意惊动她,“甘露庵的银子!”只提这一句好了,她要看她如何回答。
“不忙!”震二奶奶抬眼说道:“我想到了,隆官这两天总还会来,托他捎了去好了。”
何以见得他这两天会来?莫非是昨天约好了的?锦儿在想,头一次别拦他,倒要看看他见震二奶奶是怎么一种神情。
“圆明师太说了,六月十九请震二奶奶去烧香;二奶奶去不去啊?”
“要去,也不必到六月十九那天去挤热闹。期前期后都可以;到时候再看吧!”
事情越发明白了!震二奶奶会常到甘露庵去烧香;锦儿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话:“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原来妇道人家,若是不安于室,天生有这么一个方便之门在!
出乎震二奶奶与锦儿意料的,曹世隆到第六天午后才来;震二奶奶正在歇午觉,锦儿招呼他落座,看他神情不安,少不得要问:“是不是有要紧事?如果要紧,我去叫醒二奶奶。”
“不必,不必!我等一下好了。不忙!”
显然的,这是违心之论;锦儿也急于要打破疑团,便走到震二奶奶床前,推醒她说:“隆官来了。”
“喔!”震二奶奶不知是午梦被扰,睡意犹在;还是另有心事?坐起来答了一声,垂脚坐在床沿上,茫然相望,好久都不作声。
“人在堂屋里。”锦儿又说,“仿佛急着有话要跟二奶奶说。”
“急着有话跟我说?”
“看样子有点性急。”
震二奶奶闭着嘴想了一下说:“你在外面看着点儿;有事告诉你就是。”
还是责成锦儿替她掩护;但也可能是调虎离山,不愿意她听见他们谈的话,锦儿心中不愿却不能不依;在垂花门前站了一回,毕竟不死心,悄悄到了堂屋外面,凝神静听。
“这跟你当初说的话,不一样嘛!”是震二奶奶的声音。
“我也是听甘露庵当家师太说的。谁知道出家人也会撒谎。”
“出家人的花样可多着呢!”震二奶奶说,“真该下地狱。”
话重语气轻,仿佛说着玩似地,曹世隆没有作声;但锦儿听得他发了笑声!——声音很怪,既像无奈,又像得意。
“如今没有别的路,说只能仍旧来求婶娘,能不能给张四老爷的片子,或者震二叔的也行——。”
“你在胡闹!”震二奶奶冷冷地打断了他的声音,“‘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凭什么拿片子给人家去托情。”
“这,”曹世隆哀求着,“娘,你算救我。”
“你好糊涂!这件事跟咱们什么相干?也没瞧见过你这种人,自己拿尿盆子往头上扣。我告诉你吧,你趁早别再管这件事。一问三不知,要装糊涂;你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
“‘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曹世隆念了两遍,突然欣慰地说:“我想明白了!到底婶娘见识高。”
“想明白了就好!没事你就走吧,喔!”震二奶奶想起了,“甘露庵的一百两银子,你给带了去。”
一听这话,锦儿知道要找她了,赶紧避开,心里在想,这一百两银子是干什么用的?曹世隆也不问一声;足见得早已前知。在这句话中,又一次证实小丫头在甘露庵确有所见。
“锦儿!”果然,震二奶奶在喊了,“你把一百两银子拿来。”
两锭雪亮的“官宝”,是早已用红绿丝线扎好了的,锦儿取块包袱包好;曹世隆接到手中,随即笑嘻嘻地告辞了。
及至回到堂屋,只见震二奶奶仍坐在原处;听到脚步声,抬眼看了一下,复又移开视线。这一瞥之间,锦儿已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眼神呆滞,心事重重。
因为如此,锦儿本来有许多话要问的,一时倒不敢开口了。倒一杯茶摆在她面前;坐在她旁边,轻轻替她打扇,希望她的情绪能够转好。
“刘秀才的老婆死掉了!”震二奶奶说,声音中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锦儿却震动了,“怎么呢?”她问,“怎么死的?”
“上吊!”震二奶奶答说,“她娘家到上元县喊冤;甘露庵的当家,叫隆官来跟我要张四老爷的片子,到上元县去托个情。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尼姑糊涂,隆官也糊涂。早知道他这么不懂事,我绝不会管他这桩闲事。”
这便大有悔意了!锦儿心想,此时恰宜进言相劝,不过,有件事该弄清楚;“不说色楞额跟刘秀才的老婆,确有奸情吗?”她问:“到底有没有呢?”
“如果有,她娘家去喊什么冤?”
“这,老尼姑可是作孽了!表面倒看不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锦儿接着又说,“我看她阴险得很,惯会害人;如果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再厉害的人也得吃哑巴亏。像这样的人,避得她越远越好;来了都不要见她,更不用说到她庵里。”
后面这段话,说得震二奶奶脸色青红不定;听语气,仿佛锦儿已发觉了她在甘露庵中的秘密,此刻是苦口婆心的规劝。但圆明却又斩钉截铁地提出保证,除了她跟无垢以外,决无第三个人得知其事;然则锦儿的话,莫非泛泛相劝,并无所指?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看了锦儿一眼。眼色中流露出困惑与不安;是希望能打破疑团却又怕打破疑团的神气。
这时是锦儿需要慎重考虑了。因为她世故深了,懂得知道他人的隐私不是一件好事。虽然震二奶奶跟李鼎的那段情,也是隐私;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主仆;这时候是嫡庶,身分关系不同,会起猜疑。不如装糊涂为妙。
转念又想,到此地步,猜疑已起;不如说破,以诚相待,反倒没有后患。不过,如何说破,却要好好想一想。
想下来觉得语言到底不宜太直,最好表面不伤,暗中让她意会到,隐私是瞒不住了;不过本心是护卫她,大可放心。
于是她说:“还有隆官,最好也少让他来。我看他很油滑,不是靠得住的人。二奶奶知道他糊涂、不懂事;就该多防备几分,不要落个把柄在他手里。”
最后一句话,就很明显了;震二奶奶不由得脸泛红晕,讪讪地站起身来,回入卧室。锦儿当然不便跟进去;心里却有些嘀咕,不知道震二奶奶是不是听了她的话不高兴?
到得晚上,将近二更时分;小丫头到厢房里来说,震二奶奶要她去一趟。进去一看,一只首饰箱打开着,桌上摆了好些首饰;震二奶奶手里拿着一朵珠花在端详。
“你转过身子去。”
锦儿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听她的话,将身子转了过去。
震二奶奶拿珠花在她发髻上比了一下,高兴地说:“正好,合该是你戴。”
特为赠此珍饰,即表示她是接受了锦儿的忠告。
果然,从此没有再到甘露庵;而且有一次无垢携了庵中自制的素点心,来看震二奶奶,她亦不见,受了无垢的点心,回了一匹素色绸子、四盒藏香的礼,让锦儿把她打发走了。
不过,震二奶奶对曹世隆,还不能从心上丢开;这是锦儿看得出来的。现在连曹震都知道曹世隆常来,说不定他已动了疑心;觉得应该提醒震二奶奶,格外检点行迹。
曹俯、曹震叔侄谈了一上午;自家的事没有谈多少,多半的工夫在谈李家。
李家的事是瞒着曹老太太的。亏空算是结了案了,但已一家星散,李鼎派到盛京,在太宗的昭陵上当差;李煦带着四姨太,在海淀正白旗包衣护军的营房闲住,奉旨不得与上三旗及诸王门下的包衣往来;形同禁锢,吃一口清茶淡饭,坐等大限来时,一瞑不视。
那知灾星未退,忽又牵涉在胤祀的案子里面。这年——雍正四年的正月间,皇帝御干清宫西暖阁,召集王公大臣,亲数胤祀的罪状,“诡谲阴邪、狂妄悖乱”;最不可恕的是,皇帝问他,当年所上奏摺,上有先帝御批,何以尽皆焚毁?胤祀说是“抱病昏昧所致”;在御前赌神罚咒,力辩决非故意。而设誓时,“诅及一家”;因而谴责“胤祀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将胤祀“革去黄带子”,并将胤祀的福晋,逐回娘家。
凡是太祖一系都系黄带子;所以革去黄带子,即是不承认胤祀为皇室。到了二月间,授胤祀为“民王”;不久又革去王爵,圈禁高墙,改名“阿其那”;六月里,诸王大臣会奏,胤祀有大罪四十款;请与皇九子胤禟、皇十四子——由胤祯改名的胤禵,一起明正典刑。皇帝不肯亲手杀胞弟,只宣布了罪状;于是旧事重提,又要追究当年李煦为胤祀买婢妾的经过了。
由李煦又牵连到已故两江总督赫寿;将他的儿子英保、家人满福、王存抓了拷问,问出在康熙五十三、四年,胤祀曾遣侍卫从赫寿处取了两万六千两银子,用途是为胤禵盖花园。李煦为胤祀买苏州女子,亦出于赫寿的授意。
案情大致明了了,目前还在追究的是细节;曹俯现在所关切的是,李煦会得何罪名?而曹震所顾虑的,却是李煦会不会在供词中提到曹家?因此,对于曹俯这趟进京,要不要去探视系狱的李煦,便有了绝不相同的意见。
“不管怎么说,总是至亲。进了京不去看一看,不独自己于心不忍;旁人亦会批评。”
“四叔,你管旁人干什么?”曹震极力反对,“我劝你老人家千万别多事!如今只要牵涉到‘八、九、十四’三位,不论什么事,最好听都不听,掩耳疾走。”
“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到底也是有是非的,真是真,假是假;于心无愧,何必如此?”
曹震几乎要说:“四叔,你真是书呆子!”话到口边,硬缩了回去;只说:“四叔,你别忘了,还有一对镀金狮子在那里。”
这对镀金狮子,是康熙五十五年,皇九子胤禟遣侍卫常德,到江宁来铸造的,铸成以后,发现毛病甚多;请示胤禟,决定就地交与曹俯寄顿。曹俯将这件事交与曹震去办,他将这对狮子寄在织造衙门东侧的万寿庵内。提到这件事,曹震便感不安;而曹俯却不大在乎。
“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依我说,倒不如先给内务府去个公事,请旨如何办理?等将来上头发觉了来查问,反倒不好。”
话犹未毕,曹震已乱摇着手说:“嘚,嘚!四叔,你老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叔侄俩话不投机,但还是要谈;反正谈到后来,曹俯不作声了;看似没有结论,其实便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曹震的意见。
只有一件事,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应该赶紧替芹官专请一位“西席”来授读。而且也不宜再关在中门以内,应该放他出来历练、历练;拉弓、“压写”,都得规定常课,否则,过两年进京怎么当差?
“你大概也听说了,为了芹官;老太太大生我的气。有些话,我如今也不便去说;就等着你来,找机会劝一劝老太太,或许倒能见听。”
“是!”曹震问道:“替芹官请个怎样的先生;四叔心里有个谱儿吧?”
“第一总要品格端方的才好。”
“那当然。不过也不能规行矩步,过于方正。如果芹官受不了那个规矩,一见先就怕了;那里还能受教?”
曹俯默然。他疑心曹震正是在说他;自己想想,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有几分是处。
“我倒有个人,几时不妨请来跟四叔谈谈。”
“喔,是何许人?”
“姓朱,三十多岁;上元县的秀才,快补廪了。笔下很来得,口才也好;想来教法一定也是好的。”
曹俯对“快补廪了”这句话很注意;秀才称为生员,名目甚多,增生、广生、附生,所以统称“诸生”。其中唯独廪生,月给银米,即是所谓“食鎎”。廪生的名额极少,竞争甚烈,所以说“快补廪了”,便有出类拔萃的意味在内。
“好!几时请来谈谈,预备在那里;等跟老太太说通了,再下关聘。”
于是,曹震写了一封信,去约朱秀才;不道他家回复,朱秀才到山东作客去了,要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反正延师也是明年的事了。”曹俯说道:“倒是疏通老太太这件事,我很想在我动身以前,就有结果。”
“是了!”曹震答说,“这两天我就找机会去说。”
当然,办这件事,曹震首先要跟妻子商量;然后征得马夫人的同意;最后还要告诉秋月,好让她“敲边鼓”。
一切都布置好了,曹震便挑个马夫人也在萱荣堂,而曹老太太兴致很好的时候,开始游说。
“四叔快要走了,等他一走,好些应酬,我一个人应付不了;想跟老太太商量,能不能把芹官放出去,给我做个帮手?”
“你这话也怪!”曹老太太说,“倒像我把芹官关在里面,不肯放出去似地;你的话,简直跟你四叔一样。”
曹震吐一吐舌头,向震二奶奶做个鬼脸说:“老太太真厉害!倒像亲眼看见似地。”
“本来嘛!你那点鬼心计,还能瞒得过老太太?趁早老实说吧!老太太最明白不过,又不是不受不商量的。”
“怎么?”曹老太太问,“刚才这话,是你四叔叫你来说的?”
“是我谈起来,四叔提醒我的。说芹官大有长进了,进退礼节很像个样子;谈吐上,差不多的,也能应付,有些应酬不如就让芹官去。”
“你四叔是这么说的吗?”
“是!四叔还说,这是极要紧的阅历。只要有个十回八回,将来进京当差,遇到大场面就不致露怯了。”
这话说动了曹老太太,“好吧!”她说,“只要你们觉得他行,我还能说不行?”
“也不定他行不行?”马夫人接口说道,“先总还得二哥哥带着他,随处教导;有几回下来还得老成人跟着,才能放他一个人去作客。”
“原是这等。”曹震答说,“这个月十一,张小侯的小生日;早就说了的,不发帖子,只邀几个熟朋友叙叙;我把芹官带了去,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兄弟快成人了。”
曹老太太听他这么说,自然高兴,“‘满城风雨近重阳’,这几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她问:“芹官日长夜大,只怕去年做的衣服已经穿不上了。”
“真是!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震二奶奶立即转脸喊道:“锦儿,你拿起钥匙开楼门,看有花样娇嫩的缎子、绸子,多拿几匹来,让老太太挑定了;马上交裁缝去做。今儿初七,有四天的工夫,应可以赶得出来了。”
“也不忙在这一刻!”曹老太太又问,“张家的礼,预备了没有?倒看看旧账。”
“张家的礼倒是预备了,不过没有旧账;原是打二爷起始,才跟张小侯有往来的。”
原来这张小侯的曾祖张勇,陕西人,本是前明的副将;顺治三年,投在英亲王阿济格帐下,剿办流贼李自成余党,在甘肃立下好些汗马功劳,升官总兵,授世职轻车都尉。三藩之乱,吴三桂招降张勇;他杀了使者,上奏朝廷;又随着抚远大将军图海,转战西北。右足中箭,不良于行,坐轿子在前线督战,因为深于计谋,善抚士卒,所以所向有功;得封靖逆侯。康熙二十三年,死在甘州防区。
张勇有三个儿子,长子云翥,死在父前;幼子云翰弃武就文,正当宁国府知府;次子云翼袭封,本来官居太仆寺正卿,袭了侯爵,改文为武,做了江南提督,驻地在松江,却安家在江宁。他家的园林,名为安园,中有两株栝树,相传还是六朝遗留下来的。
张云翼在日,跟曹寅是有往还的;但内眷因为旗汉风俗各异,同时身分不同,礼节上亦颇难折衷,所以不通吊问。到得康熙四十九年,张云翼病殁;第三代的靖逆侯,张宗仁,以内阁中书袭爵,授职为散秩大臣,须在京城当差,两家更为疏远了。
这张小侯,单名一个谦字;康熙五十九年袭爵,虽亦在京供职,但因张宗仁夫人,自丈夫去世,即回安园定居;张谦常常请假回江宁省亲,与曹震在风月场中,结为好友,复通吊问,而两家内眷,却绝少见面的机会。
“这张小侯的老太太,我只见过一次;那次是将军夫人生日,客人都按身分错开的。其实人家倒并不拿架子;我也不在乎她是侯夫人,就先给她行过礼也没有什么,只是主人家总怕我委屈;见了面也不替我引见,急急地把我挪了开去。”曹老太太想了一下又说:“她娘家姓高,老太爷是知府;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教她读书做诗,是个才女。高夫人后来跟人说:叙起世谊来,曹家老太太长我一辈,应该我先给她行礼才是。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说话行事,叫人不能不服。”
“既然如此,不如备个帖子,把高夫人请来玩一天;老太太以后也多个人谈谈。”
“说不定还是个好牌搭子呢!”震二奶奶接着马夫人的话说,“不过除了老太太跟她以外,另外要找牌搭子就难了。”
“为什么呢?”
“都是阔人啊!张小侯的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知道儿子将来袭爵的花费不小;早就在后园里埋了三十万现银子在那里。这么阔的人,谁陪得起她们?”
“也就是她家阔,我家不如从前了,所以我不愿意跟她往来。”曹老太太又说,“算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吧!在背后提起来,彼此仰慕,不也是很好的事?”
说到这里,锦儿带着干粗活的老妈子,抱来十几匹绸缎;曹老太太亲自到亮处来挑选,选定珠灰宁绸替芹官做一件亲绒袍子;玄色团花缎子做马褂。
“这色儿可配得俏了!虽说素了一点儿,配上珊瑚的套扣,可是正好。”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你们都先别告诉芹官,到时候看他又惊又喜的样子吧!”
果然打扮出来,十分俏皮。除了那一身袍褂以外,簇新的漳绒靴子;簇新的青缎小帽,帽檐上嵌的一块翡翠,通体碧绿;春雨再三叮嘱阿祥:“芹官不喜欢戴帽子,说不定就丢在那儿了!你可千万看着一点儿;帽檐上那块玉,拿五百两银子也没地方买去。”
出门以前,自然先要将芹官送到萱荣堂,让曹老太太看个够。大家都说打扮得漂亮,但芹官自己却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曹老太太也不是怎么样顶高兴。
这就怪了!震二奶奶心里奇怪,是不是曹老太太还嫌打扮得不够?“锦儿,”她说,“你回去看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有副奇南香手串,快取了来。”
“不用了!”曹老太太说,“已经有点像暴发户的模样了!”
“真是!再没有比老太太聪明的。”芹官一面说,一面已去摘马褂上的珊瑚钮扣,“我浑身不舒服,我得换!”
震二奶奶大为扫兴;马夫人便说:“是特为赶出来的一套,那里有得换。”
“我换家常穿的旧衣服就可以了。”
“对了!”曹老太太说,“就是家常衣服,潇潇洒洒地,反是世家子弟的本色。”
连曹老太太都这么说了,自然再无斟酌的余地;春雨回去取了家常见客的半新旧袍褂,就在萱荣堂为芹官替换,一面替扣纽子,一面轻轻说道:“你今天可真是大杀风景!”
“老太太不也赞成吗?”芹官又说,“本来倒还可以将就,阿祥说了一句话,提醒我了。”
“这个小猴儿!”春雨骂道,“他又胡说些什么?”
“回来告诉你!二哥哥大概等急了,你快一点吧!”
换了衣服,芹官为了帽檐上的那块玉,连帽子也要换;谁也拗不过他,到底还是拿了顶旧帽子给他。
“靴子可不能换了!”芹官自嘲地说:“换了可不成了‘破靴堂’?”
杀风景之余,终于用这句话补偿了大家一阵大笑;芹官这才高高兴兴地出了中门,跟着曹震到张家去应酬。
到晚回家,曹震亲自将芹官送到萱荣堂,一屋子的丫头都迎了出来;像捧凤凰似的,将他捧到曹老太太面前,只听她含笑问说:“怎么样,没有丢人吧?”
“不但没有丢人,还大大挣了个面子。”曹震答说,“高夫人听说芹官来了,特为叫丫头出来请,送了好些东西;别的都不稀罕,有部书,是高夫人的诗集子。大家都说,等闲的斗方名士,都不在高夫人眼睛里,能把诗集子送芹官,足见得看重。这个面子可不小了!”
“真的?”曹老太太喜动颜色。
“那还假得了?”曹震回头问说:“有个大包袱,送进来了没有?”
“送到双芝仙馆去了。”外面有人刚答了这一句,忽又说道:“啊,啊!来了,来了!”
原来是春雨,心知曹老太太必要看这些东西,特为亲自送了来;在中间大方桌上解开包袱;里面是好些盒子跟纸包,有笔、有墨,还有水晶镇纸、竹雕“臂搁”之类的文房珍玩: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高夫人的诗集,磁青封面、白丝线装订;外面是古锦的套子,签条上写的是“红雪轩集”。
“真的是高夫人送你的?”曹老太太看着芹官问。
“是的!”芹官答说,“他问我懂不懂平仄,我说懂。又问我学做诗了没有?我念了两首给她听,她夸奖了我几句,就叫人拿了这部集子给我。”
“什么她啊她的?”马夫人问道:“你管人家叫什么?”
“我管她叫张伯母。”
“辈分错不错啊?”曹老夫人问。
“不错!”曹震答说,“一见了张小侯;他跟芹官说:你管我叫张大哥好了。我跟你父亲同年,可是我跟你是一辈儿。”
“你也就老实叫他张大哥了?”马夫人问。
“不!二哥哥管他叫侯爷,我怎么能管他叫‘张大哥’?”
“这才对!”震二奶奶笑道:“到底长进了!回头抱着人家的诗集子,见四叔去;让四叔也知道人家瞧得起咱们。”
“这话也是!”曹老太太说,“这会儿就去吧!去了就回来,我还有话问你。”
于是曹震带着前面去见曹俯。震二奶奶便即笑道:“我跟老太太打个赌,我知道老太太要问芹官的是什么话?”
“我也知道。”秋月也笑着说,“问起来一定很有趣。”
两人对看着,十分好笑的样子;马夫人却茫然不解,于是曹老太太说:“张家有班女孩子,听说个个通文墨;不知道芹官见着了没有?”
“既然高夫人把他叫进去了,那班女孩子,自然不必回避。”震二奶奶说,“保不定还是那班女孩子出的主意,要看看咱们芹官是怎么个样子。”
“那有这种事?”曹老太太笑道,“我可不信。”
“不管老太太信不信,反正南京城里,叫得起名儿的人家;如果家有十岁上下的女孩子,总想看看咱们家芹官,那是一点不假。”
“看也是白看。这话还早,不提它吧!”
这是提到芹官的亲事。震二奶奶的话是有根据的,通常有些穿房入户的三姑六婆,用言语试探,怎么样的一份人家,有怎么样出色的一个女孩,配得上芹官。震二奶奶却总是装糊涂,因为满汉不通婚;正就是曹老太太所说的,“看也是白看”。包衣人家自然还是跟包衣结亲;曹老太太也曾在暗中留意,私下在想,总要挑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来配芹官,才觉称心。然而这又谈何容易?所以久而久之,提到芹官的亲事,便觉得烦恼,反不愿多谈了。
体会得曹老太太的心境,马夫人跟秋月都向震二奶奶递眼色,提醒她不必再往下说。震二奶奶当然也早就会意;另外找了个话题,谈不多时,芹官抱着“红雪轩集”回来了。
“你四叔怎么说?”曹老太太问。
“夸了我几句,没有多说什么。”
曹老太太有些失望;震二奶奶赶紧便说:“四叔夸你就不容易了。你说说在张家的情形,看见他家的女孩子没有?”
“看见了。”
“他家几个女孩子?”
“我看见三个。张家两姊妹;还有一个,是她们的表妹、表姊。”
“表妹、表姊不是两个吗?”
“不!是一个。”
“到底怎么回事?都让你缠糊涂了!”震二奶奶着急地说:“我的小爷,你就自己原原本本地说吧!别等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
原来张家是堂房两姊妹,姊姊叫张宛青,十四岁,是张谦的女儿,也是高夫人嫡亲的孙女;妹妹是三房里的,高云翰的孙女,名叫张粲青,十二岁。高夫人有个外孙女,从小住在舅家,姓汪,单名一个婉字。汪婉十三岁,是张宛青的表妹,而张粲青却应该叫她表姊。
“是这么一盘帐!我算是明白了。”震二奶奶又问,“那三个女孩,谁长得顶好?”
“张粲青。”
“就是跟你同年的那个?”震二奶奶又问,“长得怎么好法?”
“我可说不上来。”芹官又说,“我也没有仔细看。”
“你没有仔细看,怎么知道人家长得好?”曹老太太问。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女孩子要仔细看了才知道好,还能算好?要一看就好!越看越好,那才是真的好!”
“你们听听!”曹老太太笑指着震二奶奶,向马夫人说,“说话倒像绕口令似地。”
“话可是不算错。”马夫人转脸问芹官:“那三个女孩子跟你说话了没有?”
“说了!张宛青问我会不会填词?汪婉问我到京里去过没有?就这么两句话。”芹官显得有些懊丧;因为他既不会填词,也没有到过京城,张家姊妹就跟他说不下去了。
接着曹老太太又问安园景致,见了那些人,吃了些什么好东西?就这样从开饭到二更时分,各自散去,一直都在谈张家。
到得震二奶奶回去,曹震又谈张家;震二奶奶有些腻烦了,拦头就给他碰了回去。
“换个题目行不行?别老是张家、张家的!”
曹震诧异,“怎么了?”他问,“张家有什么谈不得的?”
“不是谈不得,在老太太那里,一直谈的这个;回来又是谈这个,你倒想,烦不烦?”
“你们是闲聊;我跟你是谈正经。这件事关系很大,办成了大家有好处。你厌烦就算了。”
说完,曹震亲自动手,将一大包药料抖开;按着方子,一味一味地细细检查,是那种旁若无人的模样。震二奶奶可有些不耐烦了。
“不对啊!”曹震目注药方,自言自语地说:“淫羊藿的分量应该还要重啊!”
“成天就是弄这些劳什子!”震二奶奶没好气地说。
曹震抬起眼来,看着她说:“奇了!我自己捡药又碍着你什么?何况药酒又不是我一个人受用。”
“算了吧!就仗着这鬼药酒,到处不安分。正经事不干,尽在这上头花工夫。”
曹震嘿然,“跟你说正经的,你又不爱听。”他说,“我为什么不在这上头花工夫?”
“谁说不爱听?我是不爱听不相干的空话;我那里说过我不愿谈正经?”
“好!你等一下,我马上跟你谈。”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便先回套房里间去卸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曹震进来,坐在梳妆台侧面,一言不发。
“怎么不开口。”
“我在想,这话应该从那里说起。”曹震停了一会,突然说道:“咱们该结张家这门亲!”
震二奶奶转过脸来,看着丈夫问说:“你是怎么想来的?”
“不是门当户对?张家两姊妹,跟芹官年纪差不多,人品当然不用说,他家老太太又中意芹官;你想,结了这门亲,不说别的,光在‘互通有无’这四个字上头,就能沾多少光?白花花的大元宝,埋在土里发黑,真正暴殄天物。”
“埋在土里的银子,早在张小侯袭爵那年就掘出来花光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家的银子,莫非就是那一堆;不作兴掘了再埋?”曹震又说,“照我看,他家家道,纵不如从前,也差不了那里去。而且张小侯为人厚道慷慨,做了亲戚,情分不同,绝不至于像咱们内务府那批势利眼的兔崽子!”
他骂的包括马家在内,震二奶奶大为不悦,“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内务府!”她说,“凡事怨你自己不争气,骂人家有什么用?”
“是啊!我正就是要自己争气,自己想办法。求人不如求己;真到了过不去的时候,张小侯绝不会坐视。”
震二奶奶为他说动了,可是转一转念头,便知是妄想,“你也别忘了,人家至今还是地道的汉人。”她说,“旗满能通婚,早就——。”
“你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汉人,咱们不是汉人?”曹震又说,“我就是今天听出来一点儿因头,才想到这件事很可以办。”
“什么因头?”
“张家要抬旗了!”
“抬旗”之“抬”,是抬举之意。常见的是本隶下五旗,改隶上三旗;这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皇太后、皇后的母家,满州话叫做“丹阐”,如果是下五旗,照例抬入上三旗;一种是特承恩眷,像三、四年前才内调的浒墅关监督莽鹄立,擅长丹青,尤其精于人物,奉旨默写圣祖御像,音容宛在,大蒙宸赏,得以由蒙古正蓝旗抬入满洲镶黄旗。
汉人入旗,亦称做抬旗,旗籍汉人,本有两类,一类是太祖创业时,俘获汉人,作为家奴,就是“包衣”。其中当然亦不尽是汉人。镶黄旗包衣中有“朝鲜佐领”;正白旗包衣中有“回子佐领”,马夫人便是“回子佐领”出身。
另一类旗籍汉人,原是明朝的兵将,战败投降,按旗制改编,称为“汉军”。不但武将,早年投清的贰臣,如范文程、洪承畴、冯铨,亦多隶汉军。其间当然亦有例外,张勇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入关至今,八十多年;张家封侯,已历四代,何以忽又有“抬旗”之说,震二奶奶认为是个疑问。
“这话你问得有道理。”曹震答道:“我也是今天赴席的时候,才听见说起——。”
听说张勇在顺治二年,投到英亲王阿济格帐下时,只是单身一个人;随后奉令招抚了七百多人,改隶陕西总督孟乔芳,不久,声威远播,独当方面,只好升他的官,不宜改他的番号。及至封爵之时,次子云翼已经当到江南提督,一省最高的武官,在旗营是将军,在汉人组成的绿营是提督。如果将张云翼改为汉军,就不能再当提督;江南绿营,统率无人,自是一动不如一静。后来张宗仁袭爵,前后十一年,没有人提起这回事;也自己亦不想入旗,所以一仍其旧。当今的皇帝,为人精细,觉得康熙五十九年所袭的靖逆侯张谦,年富力强,很可以在御前听候差遣;但御前差使,除非文学侍从之臣,都是旗人;因而张谦有被“抬旗”入汉军之说。成了汉军,自然可以与包衣结姻;但亦不一定是父母作得了主的——这一回是震二奶奶笑丈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张家一抬了旗,选秀女不就有那两姊妹的名字了?果然人才出色,一定选上;或者指婚给王公小弟。费尽心机,临了还不是一场空。”
这一层是曹震不曾想到的,思索了一回说:“也不见得那么巧!事在人为,总要去做,才有机会。再说,跟张家来往,总是有利无害的一件事;你何不劝一劝老太太?”
“劝什么?”
“劝老太太把高夫人请了来玩一天。一回生、两回熟;人一熟,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震二奶奶一面对着镜子用鸡蛋清抹脸;一面盘算,最后终于有了一句心思活动的话:“走着瞧吧!”
第二天早晨,照例问安,陪坐片刻;震二奶奶闲提起张家,她说:“张小侯告诉我们二爷,高夫人为了想跟老太太见见面,一直在为难。”
听得这话曹太夫人颇感意外,而且困惑,“我倒不知道她想跟我见面?可是,”她问,“有什么为难呢?”
“张小侯说,照道理,自然是高夫人下帖子请老太太到他家园子里去逛一天;可又怕累着了老太太,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
“有这话!”曹太夫人想了一会说:“这不就是递话过来,让我下帖子请高夫人?”
震二奶奶眨眨眼,装出不解的神情;然后恍然大悟地拍着手说:“真是!再没有比老太太心思更灵的。这一来,高夫人想跟老太太见面是见到了;可又不至于让老太太过份劳累,不是两全其美的事?话里有这么深的意思,真是只有老太太才识得透。”
曹老太太的性情,向来只要一戴上高帽子,兴致就来了;当即说道:“请一请她,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不请便罢,要请就得像个样子!”她想了一会,脸色转为严肃,“这倒也不是一件小事,中间有许多关碍;得要好好儿琢磨。”
“是啊!到底是侯夫人,不是平常应酬。”
“所以啰!这礼节上最要留意,她第一次到咱们家来;那是要‘庭参’的。”
“庭参”便须各具礼服,中堂参谒;曹太夫人只是三品民妇,见侯夫人应该一跪三叩。震二奶奶觉得太委屈;当即说道:“自然是行通家之礼;倘或要庭参,就老太太肯,我也不肯。”
曹太夫人笑了,“规矩是规矩,那由得你?”她说:“当然,她是一定要辞的;不过,既然下帖子请人家,自己就不能不按着规矩预备。”
“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穿礼服迎接。”
“正是!”
震二奶奶想了一会问道:“如果不是下帖子,人家突然来了呢?”
“这当然是例外。”
“老太太这么说,我就来想法子弄它个‘例外’。”
“你是什么法子?”
“这会儿还没有想出来。不过,法子总是有的。”
“好吧!”曹老太太说:“等你想出来,咱们再商量。”
这个法子很不好想。加以曹俯进京之期,日近一日;里里外外,公事私事,都要曹震夫妇料理,忙得不可开交,自然将这件不急之务搁了下来。
三处织造皆以织“上用”缎与“官用”缎为主。此外,三处织造各有特办事项;大红缎子,包括制蟒袍所用的绣缎,以及礼部所用的诰封绣轴,归江宁织造承办;纺绸绫䌷归杭州织造承办;太监、宫女、苏拉、匠役所用的毛青布,归苏州织造承办,但以三万匹为限,超出之数,归江宁、杭州两处分办。这年内务府通知,毛青布须用四万五千匹;江宁织造额外承办八千匹,限十月底以前解到备用。
解送缎匹有特殊的规定,凡“上用”缎不得由水路进京;因为船从运河北抵清江浦,须入自西而东的黄河,东行数十里,再向左折入“运口”,循河北上,名之谓“借黄”。黄河多险,万一波涛覆舟,“上用”缎匹漂散,落入民间,殊多未便;所以解送“上用”缎,规定必由陆路。
三千匹“官用”缎、八千匹毛青布,加上进贡与送礼的仪物,当然只能由水路运送。十五条船早已调齐,只待装载;可是距起程之期不过十天,而八千匹毛青布还只织得一半;“官用”缎亦未备办妥当。
“怎么办?”曹俯真有些着急了,“官用缎说还短好几百匹;而且织好的也有毛病——。”
“毛病不大。”曹震抢着说:“内务府缎库上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我特为派了库使萧林押运,他是缎库出来的。”
“他能办得妥当吗?”
“没有什么办不妥当的;只要‘炭敬’加丰就是。”
“老是打这种主意,也不太好!”曹俯绷着脸说。
“那有什么法子?多年下来的规矩,四叔又不是不知道。”曹震理直气壮地说:“关节不到,东西再好还是有挑剔的。四叔尽管放心好了;没错儿。”
“那么,”曹俯又问,“短好几百匹怎么办?”
“尽量赶。”曹震停了一下说:“万一赶不齐,船先走;短多少起旱加运,必能补足。”
水路慢,陆路快;曹震的办法是可行的。但是,“这一来,水脚不又多花好几倍吗?”他问。
“也有限。”曹震赶紧换了个话题,“倒是八千匹毛青布,无论如何赶不齐;不过,也有法子——”
“什么法子?”曹俯打断他的话说:“以少报多可不行!”
曹震愣了一下;然后装出毫不在乎的神情说:“也没有什么不行!总共四万五千匹布,是一年的用度,那里过个年就都用完了?短个一两千匹,开春补上,有何不可?”
曹俯不作声;好久才冷冷地说了句:“反正‘炭敬加丰’就是。”
曹震不敢再多说;也不必再多说。他知道他这位“四叔”发过牢骚就没事了。
为了想讨曹俯的好;他说:“四叔,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水陆并行,反正是在通州会齐;四叔你何不由水路走,舒服得多。”
水路除了“借黄”那一小段危险以外,第一、不必“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地赶路;其次,没有风沙颠簸之苦。坐船比坐车确实舒服太多了。
但是,曹俯却说:“我不敢贪图舒服!解送上用缎,岂可不跟着上用缎走。且不说中途出了岔,也于礼不合。言官奏上一本,说我轻慢不敬,试问我何以自解?”
十足一个硬钉子碰了回来,可是曹震并不觉得难堪;像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只要出于善意,话就没有白说,因为曹俯心地忠厚,自会觉得侄儿是在爱护他。
“我辛苦一点儿,算不了什么;只要公事上不出岔子,比什么都强。”曹俯又说,“如今到底不比从前了!李家的前车之鉴,如果视而不见,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话说得很重,曹震不能无动于衷;一时倒起了个争口气的念头,默默盘算了一阵,命心腹小厮贵兴,将缎机房、布机房的执事,唤了来有话说。
缎机房的执事韩全,随着贵兴来了;布机房的执事却不曾来。曹震先为大红缎匹不能如期织造,发了一顿脾气;然后问道:“到月底,究竟能赶出多少来?”
“回二爷的话,实在不敢说。”
“怎么!”曹震刚息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到此刻都没有一句准话,你是存心开搅,还是怎么着?”
“二爷这话,我可不敢认。织缎子要丝,丝先要下染缸;晾干了才能上机。本来这些活儿在夏天就得弄妥当;今年的丝来得迟,有什么法子?”韩全又说:“要赶也行,赶出来的东西不好;二爷如果肯担待,用不着到月底就全都有了。”
话是软中带硬,“今年的丝来得迟”七字,更是击中了曹震的要害;丝是他亲自去采办的,不能及时运到,以致耽误,这责任谁属,是很明白的一件事。
但曹震不能输口,“就为的今年办好丝不容易,晚了一点儿,才要你们赶一赶。”他说,“按部就班干活儿,谁不会?还用我特为跟你说?”
“二爷责备得是。”韩全平静地答说,“不过,我也只好受责备了。”
“你这叫什么话?你跟我逞楞子!我说归我说,你就是不听!”曹震厉声问道:“你说,你是不是这样?”
“二爷别动气!我早说过了,只要二爷有担待,我可以赶。”
韩全这以柔克刚的功夫,直教曹震恨得牙痒痒地却无计可施;心潮起伏地挨了好一会工夫,才冷冷地说道:“好吧!你自己瞧着办吧!”
“宁担迟,不担错,干活儿还非按部就班不可;反正我总督着机房弟兄不偷一时半刻的懒就是了。”
曹震不理他。韩全也不再多说;请个安管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张五福呢?”曹震问到贵兴,“怎么不来?”
张五福便是布机房的执事;贵兴已经受了他的好处,被教好了一段话来的,当即从容不迫地答说:“张五福昨天赶到苏州找染工去了;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来;‘赛观音’叫我带信给二爷,拿药料清炖了个果子狸在那里,务必请二爷去喝酒。”
一听这话,曹震便似酥了半截;急急问道:“什么时候?”
“自然是晚上。”贵兴看曹震似已决定践约,方又说道:“依我说,二爷干脆不用在家吃饭了,天不黑就去,喝酒带‘办事’,二更天就可以回来了;省得二奶奶噜苏。”
“等我想想!”曹震话是这么说;其实不用再想。
“去是不去,请二爷这会儿就给我一句话;我还得去通知‘赛观音’,好预备地方。”
“还是在她娘家吧!”
“是了!我马上去告诉她。”说完,贵兴掉头就走。
“慢点!”曹震喊住他,很认真地问:“张五福真的得明天才能回来?”
原来赛观音是张五福的填房,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而且极其能干,是张五福的得力内助。不过夫妇间年龄悬殊,赛观音顾影自怜,每伤非偶;招蜂引蝶,事所不免。曹震也勾搭过她几次,每次好事将成时,必有意外,出现了功败垂成之局。上次是曹震将去杭州,赛观音设下小酌,托贵兴来邀,说为他饯行;事先讲明白,张五福不在家,不妨停眠整宿,那知杯盘初停,衾枕已具,张五福不速而归,曹震只好败兴而回;所以这一次特别要问清楚,张五福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不错,要明天下午。”贵兴答说,“我听别人也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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