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贤悟志。

        这是一个不断被提及，却从没出现过的人物。

        在解码者中，他年龄最小，却拥有着不可思议的能力。高诚现在还记得当年——大概十三岁的时候——看着幼小的冈贤悟志完美模拟出机械心灵时，自己那副见了鬼的表情。

        他并不孤单，其他解码者们也差不多。超级速度、重力控制、五感强化、电子掌控、傀儡操纵、心灵感应……这些属于每个人的独门绝技，却被冈贤悟志玩耍一般地一一模拟出来，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形容。

        更可怕的是，冈贤悟志所模拟的超能力，甚至远比原版还要强大！

        可惜的是，世间或许容不得完美，冈贤悟志的缺陷在于自身能量过于庞大，非常容易失控。宫本瞬曾经说过，如果冈贤悟志能完全掌控自身力量，那么剩下的解码者——宫本瞬，高诚，艾玛，等等……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冈贤悟志性格有些懦弱，这不是缺点，懦弱的人大多很善良。大家都喜欢他，把他当作弟弟看待。冈贤悟志很享受这种关爱，就像自己真的是弟弟一样。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为了掩护大家撤退，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高诚至今还记得那场爆炸。冈贤悟志爆发出的五色光彩直冲天空，仿佛巨大的能量喷泉。在这恐怖的力量下，黑座所布置的封锁线就像遇到洪水的沙堤，瞬间土崩瓦解。宫本瞬带着大家死命逃出去，高诚扭过头，看着巨大的蘑菇云缓缓升起……

        很长一段时间，高诚都以为冈贤悟志已经死了。死于那场超能失控，死于能量爆发，死于连锁的爆炸……但宫本杏却不这样认为，她坚持说冈贤悟志没有死。解码者们都相信杏的预感，或者说，都愿意拿这个理由欺骗自己。他们开始漫长地寻找，寻找那个当初管所有人都叫哥哥姐姐的男孩。那是一个本应该由他们来保护的人啊……

        高诚看着冈贤悟志，银色的眼眸在微微闪烁，渐渐蜕变为黑色。高诚的本我回归了，在巨大的情绪波动下，机械心灵暂时退避。

        “我早该想到了……”他喃喃自语。

        高诚想到了那些梦。那是宫本杏的能力，经过冈贤悟志的强化后，不断向自己发出信号。冈贤悟志想要诉说自己的处境，他在金俊浩体内，在高诚体内，在凯伦体内。

        高诚想到了第三个梦境里，写在墙上的那幅血字：

        牲口咩咩叫，圣婴惊醒了，但小主基督，不哭也不闹。

        是复活。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暗示。《新约》里记载，基督在被钉上十字架的第三天，复活于人间。冈贤悟志死了，又复活了，这就是他想说的话。这也是宫本杏能力的局限——无法言说，只有暗示。

        寄生在他人体内，这应该是金俊浩能力的变种。但高诚不理解冈贤悟志的存在模式。物质量子化？真让人难以想象……

        这一切，机械心灵必然是想到了。它阻拦宫本瞬去救凯伦，不就是为了完成基督死而复生的仪式吗？至于凯伦的死活，机械心灵根本不会在意。毕竟在它的思维逻辑中，凯伦根本不是同伴。

        机械心灵不是高诚，根本不是。这一刻，高诚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高诚想到了很多很多，但这一切不过转瞬之间。金俊浩还没来得及放下颤抖的手，户隐已经朝着冈贤悟志冲过去！

        户隐明白了一切，所谓金苹果不过是冈贤悟志的能量余波。那么冈贤悟志呢？他开始懊恼，自己当初没明白这个人的价值？所有解码者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冈贤悟志的一根手指。

        如果能早明白一些，他或许会采取一些别的手段。更加温和，更加隐蔽，更加……时间不能倒流，现在他只想把这个人抓在手中。

        一道明晃晃的刀光刺过来。户隐挥刀格挡。两柄钢刀相互砥砺，发出嘎嘎的声音。两人的目光隔着刀锋相逢。宫本瞬想要守护，而户隐则要凿开这层坚硬的壳。

        “你拦不住我！”户隐微微喘着气。

        宫本瞬用力将户隐推开。两人各自退开一步，举刀对峙。其余人向外退开，围成一个圈子。

        “还记得吗？”宫本瞬说，“当年在基地，我说过要和你决斗。但你没有同意。”

        户隐只是看着他。

        “当时你胜券在握，确实没有必要冒险。”宫本瞬说，“但就是那时候，我知道自己终将超越你。户隐，你从那时就失去了武士的心。”

        户隐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也许为了放松。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放松。

        心，有些乱。

        “来吧！”户隐大吼一声，冲上去。

        两柄钢刀再次交织在一起。令人牙酸的金属声不绝于耳，两个人盘旋着，就像两头双眼发红的牛。

        但渐渐地，户隐落入下风。

        他开始害怕。他害怕失败，害怕宫本瞬的成长。对面的那柄长刀就像一条冲破樊笼的银龙，户隐用尽全身的力气，却根本束缚不住。

        刷！

        随着户隐的迟疑，对面的长刀刺向右胸。户隐犹豫了一下。究竟是该躲避，还是格挡，抑或采取更激烈的同归于尽？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刺痛的感觉传来。户隐下意识躲避，一道狭长的血口从胸前生长出来。鲜血涌出，浸透了衣襟。

        户隐呆呆地站在那里。

        尖锐的痛楚似乎传达不到大脑。他只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不可思议。我竟拿不定主意？

        我最骄傲的技艺，生死之间，竟拿不定主意？

        我的……

        户隐后退了一步。他盯着宫本瞬。那个年轻人紧握着钢刀，双眼是那样的坚定。

        户隐突然感到羞愧。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了起来。像疯子一样。

        宫本瞬有些疑惑。但他从对方的笑声里听到了畅快。仿佛什么东西被打破了，蒙着的盖子被掀开了。有什么东西重新放射出光芒。

        户隐……

        宫本瞬深深吸了口气。

        此时此刻，艾玛看到了一个机会。户隐失去了戒备，他正在陷入某种情绪中，他忘记了其他人……

        机会来了！

        艾玛把枪口对准了户隐，撞针发出悦耳的声音，枪火喷涌，子弹朝着户隐的脑袋飞去——

        嗖！

        在艾玛的视野里，陡然出现了一枚苦无！

        子弹被苦无劈开，变成均匀的两半，绕过了户隐。而那枚苦无仍在朝着艾玛飞射，毫不迟疑。

        它仿佛非常慢，艾玛能够看到它的每一个细节。尖锐的锋刺，轻薄的两刃，水滴般的造型，以及拖在后面微微颤动的圆环……但艾玛根本躲不开，身体跟不上眼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苦无不断接近，下一刻，它就会刺入眉心！

        艾玛头一次感到，死亡是如此接近。从拿起枪械的那一天，她就无数次设想过死亡，猜测过自己面对死亡时的情形。但她惊讶地发现，死亡真正来临时，自己的内心竟是一片平静。

        如果只是这样……

        陡然，艾玛感觉有人重重拉了自己一把。她的身体歪倒，手中的枪斜支上来——当的一声，苦无切断了枪管，擦着她的右臂掠过，钉在了对面的墙上。

        剧烈的疼痛让她惊醒过来，死里逃生的后怕贯穿骨髓，冷汗不由自主地从每一个毛孔冒出。这是肉体本能的恐惧，已经超脱了思维之外。高诚死死拉着她，一直靠到半透明的墙壁上。

        户隐缓缓收回投掷苦无的右手。他没有朝艾玛看上一眼，只把目光落在宫本瞬的身上。

        在宫本瞬压抑的目光下，户隐微微鞠躬。

        “宫本君，多谢。”

        宫本瞬看着他。一瞬间，似乎时光倒流，他看到了昔年的户隐。那个强大、自信、无可动摇的人。

        危险的感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宫本瞬感到刺痛。

        “来吧！”户隐说着，一刀劈下！

        宫本瞬架住。他双臂一颤，这一刀的力量格外沉重。户隐抬起长刀，宫本瞬借机直刺对方的胸膛。

        差不多和上次一样的情形，但户隐毫不犹豫。他根本不理会刺过来的刀锋，只是狠狠地再次劈下！

        就算宫本瞬能刺穿他的胸膛，也要被这一刀劈成两半！

        宫本瞬选择了抵挡，这是最正确的作法。但户隐的攻击爆发出来，就像海啸一般狂呼怒涌。宫本瞬沉默着，但比礁石还要顽强，忍受着一道又一道的浪潮拍击。

        这是一种磨砺。经历它，宫本瞬会变得更强大。但户隐并不是回光返照，他站在了前所未有的巅峰。蒙尘的明珠放了光，心的枷锁脱落，让户隐浴火重生。

        我能击败他。户隐想。

        但他的智慧没有被信心蒙蔽，现在并不是击败宫本瞬的时候。周围都是敌人，没有同伴。

        户隐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他后退了一步。宫本瞬的短刀顺势砍过去，但户隐却从一旁窜过去，双足快速蹬地，仿佛贴着地板滑行一样。宫本瞬的刀只砍中他的影子。户隐飞扑向金俊浩，一刀砍下去！

        为什么是我？金俊浩来不及想别的，他狼狈地翻滚，后背狠狠撞上墙壁。他感到脑袋发晕，浑身都在疼痛。

        户隐再次举起刀。宫本瞬扑过来，短刀刺向他的后背。户隐反手格开，同时狠狠踢向金俊浩的脖子。金俊浩还在眩晕，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脖子就要折断了。

        高诚冲上来。他的瞳孔是银色的。但靠近户隐几米的范围，一种无形的力量剥夺了超凡之力，机械心灵被压制回去，高诚重新变成了黑色瞳孔的普通人。户隐的腿兜了个圈子，狠狠踢在高诚胸前。

        砰的一声。

        高诚只来得及用双臂抵挡，然后就像一颗炮弹被发射出去。他在地上打着滚，双臂骨折一般剧痛。户隐跨了一步，又用长刀格挡开宫本瞬的第三刀。艾玛拔出手枪，但户隐一甩手，长刀朝着艾玛的脑袋飞去！

        “小心！”宫本瞬下意识大叫一声，也投掷出自己的刀。两柄刀在艾玛脑袋前相撞，向两侧分别飞开。

        一片混乱中，户隐冲破宫本瞬的阻截，一把抓住了冈贤悟志。

        “守护远比破坏更艰难，宫本。”户隐带着胜利者的笑。他用一柄随身携带的匕首抵住了冈贤悟志的脖子。

        冈贤悟志毫无反应。他甚至没有去看户隐，双眼就像蒙了一层白纸，毫无神采。

        该死！宫本瞬的心沉下去。他手中没了武器，却毫不畏惧地逼向户隐。户隐拉着冈贤悟志后退，后背靠在墙壁上。户隐和宫本瞬的目光焦灼在一起，甚至能融化钢铁。

        “退回去！”户隐叫道。

        “你会伤害他吗？”高诚忍着痛爬起来，“冈贤悟志就是所谓的金苹果，这是你最后的希望了。”

        “没错。”户隐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想跟我赌一下吗？你想看看，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会做出什么？对吗？”

        高诚并不敢赌，其他人也是。宫本瞬向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样。”户隐笑起来，“再退远一点！”

        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户隐的匕首开始加劲儿，锋刃在冈贤悟志的皮肤上压出一道血痕。

        “住手！”解码者们同时大叫起来。

        突然之间，冈贤悟志的眼睛翻动起来。这痛楚惊醒了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显出惊恐，就像一个透过指缝窥视黑夜的孩子，并真的看到了自己想象的那些——抓小孩儿的巫婆，喷火的恶龙，没有头的白色鬼魂……

        然后，他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这叫声宛若实质，高诚几乎看到了空气中一层层波纹，涟漪般扩散开。然后，周围的一切都飞了出去。

        户隐首当其冲。他觉得自己挨了狠狠一锤，胸口疼得要命。他倒在了地上，身体失去了控制。

        这可不行！

        户隐想要翻滚，但一个沉重的身体压住了他。户隐抬起头，看到宙斯那张疯狂的脸。

        “你也有今天！”宙斯大笑着。他用尽全力，双手死死抱住户隐，一口咬向他的咽喉！

        户隐奋力挣扎。宙斯没能得逞，只咬住了肩膀。一阵剧痛袭来，户隐浑身的肌肉都在颤动。他紧握匕首，刺向宙斯的胸膛。

        一刀、两刀、三刀……

        宙斯渐渐无力。血淌下来，两个人浑身都是。户隐甩开宙斯，却看到雪亮的刀光从天而降！

        “宫本瞬！”

        户隐大吼一声，抬手抵挡。

        血光崩现！

        户隐的右臂应声而落。剧痛让他几乎晕过去。但他没有放弃，用恐怖的吼声宣泄痛楚。他一头撞开宫本瞬，捂着肩头狂奔。没人来得及阻挡，或许大家都被困兽犹斗的户隐震慑了。眼睁睁看着他冲出大门，消失在通道尽头。

        宫本瞬呆滞地看着地上的那条手臂。苍白，没有血色，就像白蜡铸成的。这只手教过自己挥刀，抚摸自己头顶。他还记得，这条手臂是多么温暖和有力。

        但如今，却被自己亲手砍了下来。

        解码者们都在发愣。没人注意到，顽强的宙斯仍然没有死。他咧着嘴，似乎想笑，却只能发出嘶嘶的、类似蛇一样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这一次，是真的死了。上一次的自愈，已经榨干了自己所有的力量。

        但还没完，他的仇还没报完。

        他摸索着，捡起地上的枪。枪口对准了早就吓瘫了的哈迪斯。

        永别了——不，也许是地狱见。

        他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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