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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土佐是个好地方吧?账屋林藏道。“我一直想去一次呢。”

        “乡下地方。”

        据说那里的鱼很好吃。林藏说着,喝了口茶。这人是一文字屋介绍来的,样貌十分俊美,举止和人品也不错。“美人肯定也不少吧?您夫人,是叫八重对吗?看您这急切的样子,她一定是个大美人。”

        伶牙俐齿。助四郎觉得仁藏值得信任,可这叫林藏的年轻人,却令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你说要把八重带到大坂来?”

        您不放心?林藏睁圆了眼睛。“哎呀,带她上路的可是个土埋了半截的老头子,绝对不会在半路上做出什么非分之事来,您就放心吧。唉,也是刚好那边有这样合适的人选。”

        “那边的人也是一文字屋的手下吗?连土佐都有他的人吗?”

        到处都有。林藏道。“一文字屋仁藏传下的命令,可是比信使跑得都快。所以啊,八重夫人肯定早已动身赶往这里啦。当然了,那老头子也跟着呢。现在应该已经在海上了。”林藏说。

        “那位先生……还有自己的船?”

        亡者之船。林藏冒出句摸不着头脑的话。“要不了几日。很快您就可以跟朝思暮想的夫人重逢。不过,那时才是一切的开始,所以……”

        “可是……”

        “担心家里没人?”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家里没什么可偷的,钱都带出来了。剩下的一点钱,八重应该会带在身上。如果——她真的来。

        “八重竟然会来……”我不相信。如果来了。会怎么样?要怎么办?

        “她有你说的那么怪异吗?”

        “怪。那可是……”狼啊。

        “我老家,有锻冶婆的墓。”

        那是什么?林藏问。

        是鬼怪的坟墓。助四郎回答。“是老话了。就跟船幽灵和狐仙一样,都是吓唬人的,也不必当真。但墓的确有一座,而守墓的就是我。”

        “您是说,您是鬼怪的守墓人?”

        “算是吧。”

        是吗?代代相传。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无从得知。助四郎也不知道。算了。都是老古话了。助四郎说。

        在连接野根和阿芸的野根山街道上,有一座名为装束岭的山岭。翻过这座山岭,不远处生长着一棵杉树。虽是杉树,却生得扭曲,树干横着长了八九尺,几乎变得水平,可以容下五六个人在树干上并排而坐,也是棵奇树。很久以前,曾有一位孕妇路过此树。她为什么非得拖着那副孱弱的身子翻山越岭,助四郎并不清楚。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也不打算去查,更没有必要知道。或许是想回娘家产子吧。

        土佐的山岭很深,怪异险恶之地也多,有好几处山岭。不过,装束岭算不上是险要之地。即便是孕妇,也不一定走不过去。反正,这也是难辨真伪的旧闻了。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打算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阿芸吧。可是很不巧,竟在半路上动了胎气。她一步都动弹不得,任由时间白白流过。一个偶然从阿芸出发的信使在危急之时路过,决定出手相助。他知道此时再想翻过山岭已无可能,于是将女子拖到了树干上。

        “那又是为何?”

        “那时候他们可是在深山里,还要走很久才能见着人烟。野根山山路崎岖,高低起伏。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带着一个动了胎气的女人,肯定还没走到目的地太阳就落山了。而太阳一落山……狼就要来了。”

        “狼?”

        “我们老家那里可不像大坂这样繁华,是没什么人又长满了野草的乡下地方。狼在那里可是非常恐怖的东西。尤其是在夜晚的山上……”恐怖至极。“狼这种东西,都是成群结队行动。二三十头都是普通的,多的时候,简直比妖怪还可怕。”

        “有海怪那么可怕吗?”

        “海怪是海上的,山里有山妖什么的……反正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狼虽然只算得上野兽,但数量多起来之后可不比妖怪差。要是超过了一千头,我们管那叫千头狼,简直吓死人。”能有一千头?林藏皱眉道。

        “当然了。不过,一般的狼都不会爬树,所以野外露宿的人都在树上休息。但是,那千头狼可是怪物。”

        “能爬树?”

        是搭梯子。助四郎说。

        “梯子?”

        “不是我们人用的梯子。嗯……就好像叠罗汉一样,一个踩着一个,后面的又跟着往上爬。就这样,那些狼搭成狼梯,就这样爬上树害人。”

        这是真的吗?

        助四郎并未亲眼见过。或许并不是真的,又或许它们真的具有如此习性。

        “不过,我也……听说过。”林藏道,“我以前在江户住过一段时间。那里有一个对异闻怪谈十分熟悉的草药师,我记得他好像讲过类似的故事。不过那好像是老虎,好像是什么虎城来着?”

        “老虎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土佐可没有。唉,年岁久了,野兽也能成精,为了捕食也知道动脑筋。要我看,狼就是那么回事。”

        孕妇和信使在树上过夜,可偏巧碰上了千头狼。“它们直往树上蹿。不过,一下子也蹿不上去。能爬上去多少头狼,要看它们搭了多少梯子。一个梯子就是一头狼。如果只有孕妇一人,肯定要被一口咬死。不过,旁边的信使身上带着短刀,接二连三地将冲上来的狼砍了下去。”

        “那信使也真是勇猛。唉。不过要是我同一个要生的孕妇在一起,可能也想逞一逞英雄吧,毕竟那可是两条命啊。”

        “或许他只是为了自保呢?”

        信使顽强抵抗,树下狼尸成堆。就在那时。把佐喜浜的锻冶婆叫来——据说当时响起了这么一句话。千头狼的攻击应声而止。接着,出现了一头巨大的白狼,头上似乎还顶着一口铁锅。信使讶然,他一下子就明白那白狼是来抵御自己的攻击。白狼悠然走到树下,之前按兵不动的千头狼则陆续开始搭起梯子,白狼顺势而上。就在那时,信使果断挥刀砍了下去。

        锅裂成两半,血沫翻飞。白狼跌落树下,梯子也瞬间崩溃,千头狼四散而逃。

        “锅……不是铁制的吗?也能砍开?又不是打仗用的大刀,区区一把短刀能把锅砍裂?”

        “铁锅薄得很,可以很轻松地砍开。”助四郎很清楚。

        经过锻造的刀可以斩断任何东西,不管是铁还是岩石,都能斩开。一口锅再怎么坚固也不比盔甲。如果没斩断,要么是刀钝,要么就是刀法不精。不过就算是个外行人,只要使出浑身力气,劈开一口旧锅还是不在话下。或许刀刃会卷,但只要没砍歪,就能砍开。

        只是,故事里的信使,乃是在砍杀了大量的狼之后,又劈开了铁锅。

        这让助四郎有些难以置信。如果说这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有疑点,也不是千头狼会叠罗汉搭梯子,而是这把短刀。助四郎是这样认为的。短刀确实可以劈开铁锅。但其实油脂才是刀真正的敌人,人的油脂更是如此。就算是长刀,也顶多只能砍两人左右。到第三人时,那刀恐怕就不是刀,而是一根铁棒了。那样的东西绝算不上锋利,勉强只能算是敲打。钝了的情况下再蛮砍,刀刃就会卷,那样就更派不上用场。到那时候,刀就只能用于戳刺了。

        跟长枪不同,刀只开了一边刃,而且是薄刃,若刺得不好很有可能将刀尖折断。刀刃变钝,沾上油脂又变卷,再断了刀尖,这把刀就再无可用之处。尤其若不是大刀而是短刀,杀伤力几乎没有。

        在斩杀了树下成群的狼之后,再斩断铁锅——既不是武士,也不是侠客,区区一个信使,能做出此等事来吗?当然,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助四郎也认可。助四郎没有真正砍杀过狼,所以不太确定,或许狼的油脂比人少吧,否则就不可能斩杀那么多头。而且,信使或许并没有将每一头狼都砍死。对手只是野兽,伤到鼻尖也会退缩。这样或许还可以为最后一击留下余力。事到如今……助四郎正想着这些事情。

        那,最后怎么样了?林藏问。

        “嗯……”走神了。“女人得以在树上平安产子,那棵杉树由此得了个产子树的名号。直到现在,人们也还是这样叫。”

        “哦?这是真事?”林藏再次问道。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刚才也说过,这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而且,问题是在那之后。”

        将母子带至树下后,信使在地上发现了血迹。那不是女人产子时留下的。血迹断断续续地散落在通往野根方向的山路上。信使确信定是那白狼的血无疑。那么,那白狼一定是妖物。如果是普通的狼,这事早可以皆大欢喜,圆满结束。现在这样可不行,信使心想。绝不能放任落荒而逃的妖怪不管。不知它以后还会做出怎样的恶事来,要降服它只能趁现在。信使将产妇和刚出生的婴儿托付给过路的行人,独自一人追随着血迹而去。血迹一直延续到山下,直到佐喜浜,又过了一段,消失在一家锻冶屋门前。

        “那就是我的家。”助四郎说道。

        信使回忆起昨夜群狼的话。把佐喜浜的锻冶婆叫来——这里正是位于佐喜浜的锻冶屋。信使心生一计,敲开了锻冶屋的门,问家里有没有老婆婆。锻冶屋的主人瞪着这突然到访的陌生男子,回答说有年迈的母亲,还说老母亲昨夜头部受了伤,正躺在床上。

        信使不容分说冲进了里屋,将卧床的老婆婆斩杀。

        “是一头白狼。”

        “狼……变成了老婆婆的模样?”

        谁知道呢……是真,是假?

        “狼也能变成人吗?”

        “谁知道呢。床底下找出很多人骨,好像都是吃剩下的。至于真正的老婆婆是不是也被狼吃掉了,光看骨头无法分辨。”一旦变成了骨头,人和动物就都一样了。

        “那里究竟是老婆婆的坟墓,还是那些被吃掉的人的,又或是白狼的墓,我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总之有一座坟墓。“我们家代代都守着那座墓。”

        “既然这样……既然代代都守着,那么应该不是白狼,而是老婆婆的墓吧?”

        “不。都是一回事。”助四郎道。

        “什么意思?”

        “那老婆婆或许就是狼啊。你不觉得吗?”

        “您是说,狼把老婆婆咬死吃掉,然后又变成了老婆婆的样子?”

        “不。”助四郎觉得,是老婆婆变成了狼。

        “变成了狼?这我就不明白了。您是说,她的身体被狼占据了,还是中了狼的魅惑,还是被狼精或其他什么东西附体了?”

        “占人身体的是犬灵,善于魅惑的是狐狸,附身人体的是幽灵吧?狼只会盯上猎物,把对方吃掉而已。”

        “那么……”

        “所以,我觉得是老婆婆变身成了狼。婆婆就是狼,婆婆的墓就是狼的墓。”是一回事。“村子里的人都说,我们家每代人出生时,胎毛都是倒竖的,那是因为我们身上长着那头狼的毛。换句话说,我们都被看作是狼的子孙。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们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毛……不过都无所谓。我又不会吃人,只是个锻刀匠而已。刚才那些事,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只不过是口头流传下来的故事而已。可是,那个墓现在仍在。也就是说,不管当初是人还是狼,锻冶婆的确存在过。”故事的某些部分是真的。

        “您觉得,人真的可以变成其他某种东西吗?”林藏眯起细长的双眼,“您所说的情况,可不是改变外在那么简单。”

        “我倒是觉得外在并没有改变。传说中的锻冶婆,不也是生活了那么久都没有被发现吗?那也就是说,她的外在并没有改变。”

        “您的意思是只有内在不同了?”

        “是。”

        那倒是有。林藏说。“人们常说,自我是很难改变的。但是,那只不过是因为人总坚信自己就是自己。可人一旦迷失了自我,朝夕之间就可能发生变化。时间一长,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说的是人性发生改变吧?”

        正是。林藏回答。

        “嗨,心理当然是会变。谁不是心情好的时候笑,心情坏的时候怒呢?有时候只是筷子掉了都觉得好笑。确实,有时候不管见着什么都能笑出来,也有时候不管别人怎么逗,腮帮子都不动一下。”

        这些都只是心情而已。

        “是。正是心情。可有些人,真的是从出生到死亡都没笑过哪怕一次。顽固的、开不起玩笑的人,不是到处都有吗?相对地,嘴里没个正经、心思浅薄的家伙也是多如牛毛,甚至有些人轻狂得令人生厌。笑或不笑,因人而异。同一个人看见同样的东西还有笑或不笑的时候呢,这不也是人身上短暂的变化吗?”

        或许是这样吧。

        八重以前经常笑。鸟飞了,花开了,起风了——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也能让她欢喜微笑,还时不时地笑出声来。

        那……“可是,”林藏说,“之所以把那些归结为心情,正如一开始所说,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自己,仅此而已。他们深信一切都没改变,自己还跟从前一样,所以他们能够接受此时是这样的心情,而彼时又是那样的心情,可以从容面对。可是,当这一切都办不到的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有办不到的时候吗?”

        当然有了。林藏轻轻地笑了。“办不到的时候,人会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但人活着,又不能总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所以,如果他们不慎选择去成为一个不同的自己,那不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林藏说。“我听说还有一种病,一个身体里同时存在好几个自己,交替出现。要知道,不管是我还是您,谁都可能患上那样的病。人就像是船上的幽灵,跟地狱只隔了一层木板而已。人的堕落不需要有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升华也一样。”

        人会变,不是吗?

        “有时人也会变得不再是人哦。”

        “不再是人……”

        “是。可能是鬼、野兽,或者更为可怕的东西。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那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您刚才所说之事,我觉得可能就是这种情况。那并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林藏道。

        “或许吧。”所谓的狼,或许只是某种比喻。“如果变得不再是人了,又该怎么办?”

        “可以变回来的自然会再变回来,变不回来的……只能降服。”林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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