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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西行漫记原版六 政治课

六 政治课

        一天下午无事,我就去找红军政治部的刘晓,他的办公室在预旺堡城墙上的一个碉堡里。

        我见到的指挥员和党的领导人已经不少了,但是士兵群众却不够。到现在已经很明显地可以看出,红军指挥员们都是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是通过共产党派在部队每一单位的政治部中的代表有效地受到共产党的领导。当然,托洛茨基先生可能会争论,他们究竟是好马克思主义者还是坏马克思主义者,但我在这里却不想作这样微妙的区分。重要的是,按他们自己的方式,他们是社会主义的自觉战士;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相信自己是一个世界性运动的一部分。

        我对刘晓说,“我已见了不少指挥员,但士兵却见得不够。普通战士究竟怎么样?这些反帝和阶级斗争的玩意儿,他到底相信几分?我要去参加他们的政治课,希望你同我一起去。他们的方言太多,我一个人去不能全听懂。”

        刘晓是我在红军中遇到的思想最一本正经,工作最刻苦努力的青年之一。他是个极其认真的二十五岁的青年,面容清秀聪明,态度极其温和谦恭、彬彬有礼。我感觉到他内心中对自己同红军的关系极为自豪。他对共产主义有一种宗教式狂热的纯粹感情。我相信,他如接到命令是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打死不管多少的“反革命分子”和“叛徒”的。

        我没有权利闯到他那里去打扰他的工作,但是我知道他奉到命令要尽一切可能协助我。他有好几次充当我的翻译,因此我就要充分利用这个条件。我也认为,他厌恶外国人,后来他向我谈了他的简短自传以后,我就不怪他了。他在自己的国土上曾两次遭到外国警察的逮捕和囚禁。

        刘晓以前是湖南辰州府一所美国教会学校东景书院的学生。他在一九二六年和大革命以前本来是个虔诚的原教旨派基督教徒,热心基督教青年会工作。一天他领导一次学生罢课,被学校开除,家庭与他断绝关系。他对在中国的“教会的帝国主义基础”有了认识以后,就去了上海,积极参加那里的学生运动,加入了共产党,被法租界警察逮捕。一九二九年获释后,又找到了同志们,在共产党地下省委领导下工作,又被英国警察逮捕,关在有名的华德路监狱,受到电刑拷打,要他招供,后来移交给中国当局,又关监牢,到一九三一年才重获自由。当时他才二十岁。不久之后,他就由共产党的“地下交通”送到福建苏区,从此就一直在红军里。

        刘晓同意陪我一起到一个列宁室去参观上政治课。这是一军团二师二团的一个连在开会,有六十二人参加。这是该连的“先进小组”;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小组”。红军中的政治教育是通过三个大组进行的,每个大组分为上述两个小组。每一小组选出自己的士兵委员会,同上级军官商量办事,派代表参加者苏维埃。这三个大组中,一个是由连长以上军官组成;一个是由班长和士兵组成;一个是后勤部队——炊事员、马夫、骡夫、通讯员和少先队。

        屋子里装饰着绿色的松柏树枝,大门上钉着一颗纸制的大红星。里面是必备的马克思和列宁的画像,另一面墙上是淞沪战争英雄蔡廷锴将军和蒋光鼐将军的照片。有一张俄国红军在红场集合庆祝十月革命的巨幅照片——那是从上海一家杂志上剪下来的。最后,还有一幅冯玉祥将军的巨幅石版印刷像,下面的口号是“还我河山”!这是中国一句古话,现在由于抗日运动而复活了。

        战士们坐在他们自己带来的砖块上(常常可以看到士兵们上学去时,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带着一块砖头),带领他们的是连长和政治委员,两人都有是党员。据我了解,题目是“抗日运动的发展”。一个身材颀长、面容瘦削的青年在讲课,他似乎是在总结五年来中日“不宣之战”,提高嗓门在喊叫。他谈到日本侵略满洲,他自己在那里的经历,他当时是张学良少帅的军队的一个士兵。他谴责南京下令“不抵抗”。然后他介绍了日本 对上海、热河、河北、察哈尔和绥远的侵略。他说每次侵略中“国民狗党”都不战而退。他们“把我国四分之一的领土奉送给了日本强盗”。

        “为什么?”他问道,非常激动,声音有点哽咽。“为什么我们中国军队不打仗救中国?是因为他们不愿打吗?不是!东北军战士几乎天天要求我们的军官率领我们上前线,打回老家去。每个中国人都不愿当亡国奴!但是中国的军队因为我们的卖国政府而不能打仗。”

        “但是如果我们红军领导他们,人民就会打仗……”他最后总结了抗日运动在共产党领导下的西北的发展。

        另一个人站了起来,立正地站着,双手贴着身子的两边。刘晓悄悄地告诉我,他是班长——一个上士——参加者过长征。“不要打日本的只是卖国贼。只是有钱人,军阀,税吏,地主,银行家,他们开展‘与日本合作’运动,提出‘联合反共’的口号。们只是一小撮,他们不是中国人。

        “我们的农民和工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抗战救国。只要身他们指出一条道路……我怎么知道的?在我们江西苏区,我们人口只有三百万,但是我们招了五十万人志愿参加的游击队!我们忠诚的苏区在我们反对卖国白军的战争中热情支援我们。红军在全国胜利后,我们就会有一千多万的游击队。那时看日本人敢不敢抢我们!”

        还有许多这样的发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痛斥日本,有时强调、有时不同意以前一个发言者的话,有时对组织讨论的人提出的问题作出答复,或者对“扩大抗日运动”提出建议,等等。

        有一个青年谈到去年红军抗日东征山西时人民的反应。他叫道,“老百姓欢迎我们!他们几百几百的来参加我们红军。他们在我们行军的路上送茶水和饼来。有许多人从田里出来参加我们,向我们欢呼……他们十分清楚地明白,谁要把中国出卖给日本。我们的问题是要唤起全国人民,象我们唤起山西人民一样……”

        有一个发言者谈到白区的抗日学生运动,另一个谈到西南的抗日运动,一个东北人谈到张学良少帅的东北军为什么不愿再打红军的原因。“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我们大家都有要团结起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我们必须收复失地!”他慷慨激昂地结束他的发言。第四个人谈到东北抗日义勇军,另一个谈到另各地日本纱厂中的中国工人的罢工。

        讨论历时一个多小时。指挥员和政治委员有时插一下言总结一下刚才的发言,发挥其中的一个论点,或者补充一些新情况,纠正刚才发言中的某一点。战士们都用小本子吃力地记了简单的笔记,他们的诚实的农民的脸上露出了认真思索的神色。整个讨论是很生硬地带有宣传性的,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夸大事实。这甚至有点传教的味道,所选的材料都是为了证明一个论点。但它的效果很大,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在这些年轻的没有什么训练的头脑中逐渐形成了简单然而强烈的信念,从形式上来说是很符合逻辑的信念,也是任何一支十字大军为了要加强精神团结、勇气、为事业而牺牲——我们称之为士气的那种精神——都认为是必要的信条。

        最后我打断了他们的发言,提出一些问题。他们都举手抢着回答。我发现在场的六十二个人中,有九个来自城市工人阶级家庭,其余都是直接来自农村。二十一个以前在白军当过兵,六个前东北军。只有八个已婚,二十一个来自红军家庭——也就是在苏区得到土改好处的贫农家庭。三十四个不满二十岁,二十四个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只有四个在三十岁以上。

        我问道,“红军在哪个方面比中国其他军队好?”这个问题有十二个人立即站起来回答。我当时记下的答复,有一部分简述如下:

        “红军是革命的军队。”

        “红军是抗日的。”

        “红军帮助农民。”

        “红军中的生活条件同白军生活完全不同。我们在这里人人平等;在白军中,士兵群众受到压迫。我们为自己和群众打仗。白军为地主豪绅打仗。红军官兵生活一样。白军士兵受奴隶待遇。”

        “红军军官来自战士行列,完全靠表现得到提拔。但白军军官是靠钱买的,或者用政治影响。”

        “红军战士是志愿当兵的,白军是强征来的。”

        “资本家的军队是要维护资产阶级。红军为无产阶级打仗。”

        “军阀的军队的任务是收税和压榨人民的血。红军为解放人民打仗。”

        “群众恨白军;他们爱红军。”

        我再一次打断他们,“但是你怎么知道农民是真的爱红军的呢?”这时又有好几个人跳起来回答。政治委员指了一个。

        “我们到新区去的时候,”他说,“农民们总是自动出来帮助我们做急救工作。他们把我们的受伤的战士从前线抬回医院。”

        另一个:“我们长征过四川时农民给我们送来了他们自己做的草鞋,一路上给我们送来了茶和热水。”

        第三个“我在刘志丹的二十六军里在定边作战的时候,我们的小分队保卫一个孤立的岗哨,抵抗国民党将领高桂滋的进攻。农民们给我们带来了吃的和喝的。我们不用派人去搞给养,人民会帮助我们,高桂滋的军队打败了。我们俘虏了几个,他们告诉我们,他们有两天没水喝了。农民们在井里放了毒逃走了。”

        一个甘肃农民出身的战士:“人民在各方面帮助我们。在作战的时候,他们常常把小股敌军缴了械,切断他们的电话电报线,把白军调动的消息告诉我们,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切断我们的电话线,他们帮我们拉电话线!”

        另一个:“最近一架敌机在山西一个山上坠毁时,只有几个农民看到。他们只有红缨枪和铁锹武装,但是还是袭击了那架飞机,把两个飞行员缴了械,捉了起来,送到瓦窑堡我们这里!”

        还有一个:“今年四月在延长,有五个村子成立苏维埃,我正好驻在那里,后来我们受到汤恩伯的进攻,不得不后撤。民团回来后捉了村里十八个人,砍了他们的脑袋。这时我们进行了反攻。村里的人领我们从山上一条秘密小道袭击民团。他们没有防备,我们进攻后缴了三排敌军的械。”

        这时,一个脸上长了一条长疤的青年站了起来,讲了长征路上的经历。他说,“红军过贵州时,我和几个同志在遵义附近受了伤。当时部队得前进,不能带我们走,医生给我们包扎好后,把我们留给一些农民,要他们照顾我们。他们给我们饭吃,待我们很好,白军到那个村子来时,他们把我们藏了起来。几个星期以后,我们就复原了。后来红军回到这一带来,第二次攻克了遵义。我们回到了部队,村子里有几个青年和我们一起走了。”

        另一个:“有一次我们在[陕西北部的]安定的一个村子里,我们只有十多个人和十多支枪。农民给我们做豆腐吃,给了我们一头羊。我们大吃了一顿就睡了,只留一个人站岗。他也睡着了,但在半夜里,有一个农村孩子跑了来把我们叫醒。他从山上跑了十里路来告诉我们,民团在那里打算包围我们。一个小时后民团果然来进攻了,但我们已有准备,把他们打退。”

        一个眼光明亮的少年,嘴上还没有长毛,他站起来宣布:“我只有一句话要说。白军到甘肃的一个村子中来时,没有人帮助它,没有人给它吃的,没有人要参加。但是红军来时,农民们组织起来,成立委员会来帮助我们,青年人都志愿参军。我们红军就是人民,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

        那里的每一个青年似乎都有个人的经历可以说出来证明“农民爱我们”。对于那个问题,我记下了十七个不同的答复。这样一问一答很受人欢迎,结果又过去了一个小时,我才发现这些战士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我向他们道歉,准备走时,该连的一个“小鬼”站起来说,“不要客气。我们红军打仗的时候顾不上吃饭,我们向我们的外国朋友介绍红军时也不在乎过了吃饭时间。”

        这话讲得很得体,那个小鬼说的大概句句是实话。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狼吞虎咽地很快喝完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那是几分钟之后我在该连食堂里看到他们盛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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