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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苏维埃运动

        关于一九二七年春天发生的引起很多争论的事件,我和毛泽东曾有一次谈话,我觉得完全有必要在这里一提。这并不是他向我口述的自传的一部分,但是,作为他个人对一个中国共产党人一生经历中的转折点的看法,在这里提一下,还是有重要意义的。

        我问毛泽东,在他看来,对于一九二七年共产党的失败,武汉联合政府的失败,南京独裁政权的整个胜利,谁应负最大的责任。毛泽东认为陈独秀应负最大的责任,陈独秀的“动摇的机会主义,在继续妥协显然意味着灾难的时刻,使党失去了决定性的领导作用和自己的直接路线”。

        他认为仅次于陈独秀,对于失败应负最大责任的是俄国首席政治顾问鲍罗廷。毛泽东解释说,鲍罗廷完全改变了他的立场,他在一九二六年是赞成大规模重新分配土地的,可是到了一九二七年又竭力反对,对于自己的摇摆没有提出任何合乎逻辑的根据。“鲍罗廷站在陈独秀右边一点点,”毛泽东说:“他随时准备尽力去讨好资产阶级,甚至于准备解除工人的武装,最后他 也下令这样做子。”共产国际的印度代表罗易,“站在陈独秀和鲍罗廷两人左边一点点,可是他只是站着而已”。据毛泽东说,他“能说,而且说得太多了,却不提出任何实现的方法。”毛泽东认为,客观地来说,罗易是个蠢货,鲍罗廷是个冒失鬼,陈独秀是个不自觉的叛徒。

        “陈独秀实在害怕工人,特别害怕武装起来的农民。武装起义的现实终于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完全失掉了他的理智。他不能再看清当时的形势。他的小资产阶级的本性使他陷于惊惶和失败。”

        毛泽东说,在那个时候,陈独秀是中国党的彻头彻尾的独裁者,他甚至不同中央委员会商量就作出重大的决定。“他不把共产国际的命令给党的其他领导人看”,据毛泽东说,“甚至于不和我们讨论这些命令。”但是,到头来还是罗易促成了同国民党的分裂。共产国际发给鲍罗廷一个电报,指示党开始没收地主的土地。罗易得到了一个抄件,马上拿给汪精卫看。汪精卫那时是国民党左派武汉政府的主席。这种轻率的做法的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武汉政权把共产党人从国民党中开除出去,它自己的力量就垮了,不久就被蒋介石所摧毁。

        看来共产国际在一九二七年提供给中国共产党的不是什么“意见”,而是干脆发的命令,中国共产党显然甚至无权不接受。当然,武汉的大失败,后来成了俄国国内在世界革命性质问题上的斗争的焦点,在这个阶段以后,俄国反对派被摧毁,托洛茨基的“不断革命”理论被弄臭,苏联开始认真“在一国建设社会主义”——它由此出发,今天成了世界和平砥柱的地位。

        即使共产党在和国民党分裂以前采取了比较积极的政策,从工人和农民中创建了党的军队,毛泽东也并不认为反革命在一九二七年会被打败,“但是,苏维埃就可能在南方大规模展开,就可能有一个后来无论如何不会被消灭的根据地……”

        毛泽东的自述现在已经谈到苏维埃的开端。苏维埃是从革命的废墟上兴起的,它要赤手空拳从失败中斗争出一个胜利的结果来。他接着说:

        “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贺龙、叶挺率领的第二十军,同朱德合作,领导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南昌起义,红军的前身组织起来了。一星期以后,即八月七日,党中央委员会举行了非常会议,撤销了陈独秀的总书记职务。自从一九二四年广州第三次代表大会以来,我就是党的政治局委员,对于这个决定,我是积极出了力的。出席会议的其他十位委员中,有蔡和森、彭公达和翟秋白。党采取了新的路线,同国民党合作的一切希望暂时是放弃了,因为国民党已经无可救药地成了帝国主义的工具,不能完成民主革命的任务了。长期的公开夺取政权的斗争现在开始了。

        “我被派到长沙去组织后来被称为‘秋收起义’的运动。我在那里的纲领,要求实现下面五点:(一)省的党组织同国民党完全脱离;(二)组织工农革命军;(三)除了大地主以外也没收中、小地主的财产;(四)在湖南建立独立于国民党的共产党政权;(五)组织苏维埃。第五点当时受到共产国际的反对,后来它才把这一点作为—个口号提出来。

        “九月间,我们通过湖南的农会已经成功地组织了一次广泛的起义,工农军队的第一批部队建立起来了。新战士有三个主要来源:农民本身汉阳矿工,起义的国民党部队。这个早期的革命军事力量称为‘工农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由汉阳矿工组成。第二团是由平江、浏阳、醴陵和湖南其他两县的部分农民赤卫队组成。第三团来自反叛了汪精卫的武汉警卫团的一部分。这支军队经湖南省委批准建立,但湖南省委和我军的总纲领,却为党中央委员会所反对,不过后者似乎只是采取观望的政策,而不是积极反对的政策。

        “当我正在组织军队、奔走于汉阳矿工和农民赤卫队之间的时候,我被一些同国民党勾结的民团抓到了。那时候,国民党的恐怖达到顶点,好几百共产党嫌疑分子被枪杀。那些民团奉命把我押到民团总部去处死。但是我从一个同志那里借了几十块钱,打算贿略押送的人释放我。普通的士兵都是雇佣兵,我遭到枪决,于他们并没有特别的好处,他们同意释放我,可是负责的队长不允许。于是我决定逃跑。但是直到离民团总部大约二百码的地方,我才得到了机会。我在那地方挣脱出来,跑到田野里去。

        “我跑到一个高地,下面是一个水塘,周围长了很高的草,我在那里躲到太阳落山。士兵们追捕我,还强迫一些农民帮助他们搜寻。有好多次他们走得很近,有一两次我几乎可以碰到他们。虽然有五、六次我已经放弃希望,觉得我一定会再被抓到,可是我还是没有被发现。最后,天黑了,他们放弃了搜寻。我马上翻山越岭,连夜赶路。我没有鞋,我的脚损伤得很厉害。路上我遇到一个农民,他同我交了朋友,给我地方住,又领我到了下一乡。我身边有七块钱,买了一双鞋、一把伞和一些吃的。当我最后安全地走到农民赤卫队那里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两个铜板了。

        “新师成立以后,我担任党的前敌委员会书记,原武汉警卫团的一个指挥员余洒度,任第一军军长。余多少是因部下的态度而被迫就任的,不久他就逃到国民党那里去了。现在他在南京给蒋介石工作。

        “这支领导农民起义的小小队伍,穿过湖南向南转移。它得突破成千上万的国民党部队,进行多次战斗,经受多次挫折。当时部队的纪律差,政治训练水平低,指战员中有许多动摇分子。开小差的很多。余洒度逃跑以后,部队到达宁都时进行了改编。陈浩被任命为剩下来大约一团兵力的部队的指挥员;后来他也‘叛变’了。但是,在这个最早的部队中,有许多人始终忠心耿耿,直到今天还在红军中,例如现任一军团政委的罗荣桓,现任军长的杨立三。这支小队伍最后上井冈山的时候,人数总共只有一千左右。

        “由于秋收起义的纲领没有得到中央委员会批准,又由于第一军遭受严重损失,而且从城市观点来看,这个运动好象是注定要失败的,因此中央委员会这时明确地批评我。我被免去政治局和党的前委的职务。湖南省委也攻击我们,说我们是‘枪杆子运动’。尽管这样,我们仍然在井冈山把军队团结起来了,深信我们执行的是正确的路线。后来的事实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部队补充了新兵,这个师人员又充实了,我担任了师长。”

        “从一九二七年冬天到一九二八年秋天,第一师守住了井冈山的根据地。一九二七年十一月第一个苏维埃在湖南边界的茶陵成立了,第一个苏维埃政府选举出来了。主席是杜修经。在这个苏维埃以及后来的苏维埃中,我们推行了一个民主的纲领,采取温和的政策,建筑在缓慢而不断的发展这一基础上。这样一来,井冈山就遭到党内盲动主义者的斥责,他们要求对地主实行抢、烧、杀的恐怖政策,为了使他们丧胆。第一军前敌委员会拒绝采用这种策略,所以被头脑发热的人污蔑为‘改良主义者’。我因为没有实行更加‘激进的’政策,遭到他们猛烈的攻击。

        “一九二七年冬天,两个以前在井冈山附近当土匪头子的王佐和袁文才参加了红军。这使红军的实力增加到将近三团人。王、袁都被任为团长,我是军长。这两个人虽然过去当过土匪,可是率领队伍投身于国民革命,现在愿意向反动派作战。我在井冈山期间,他们是忠实的共产党人,是执行党的命令的。

        “一九二八年五月,朱德来到井冈山,我们的队伍会了师。我们一同制订丁一个计划,要建立一个包括六个县的苏区,逐步地稳定并巩固湘赣粤边区的共产党政权,并以此为根据地,向更广大的地区发展。这个战略同党的建议是相反的,后者一味作迅速发展的空想。在军队内部,朱德和我得同两个倾向作斗争:第一个倾向是要立即进攻长沙,我们认为这是冒险主义;第二个倾向是要撤退到广东边界以南去,我们认为这是‘退却主义’。根据我们当时的看法,我们的主要任务有二:分地和建立苏维埃。我们要武装群众来加速这个过程。我们的政策主张自由贸易,优待被俘敌军,以及总的来说主张民主的温和主义。

        “一九二八年秋天,在井冈山召开了一个代表会议,出席的有井冈山以北的苏区的代表。在苏区的党员中,对于上述各点仍然有一些意见分歧。在这次会议上,各种不同的意见充分地发表出来子。少数人认为在上述政策的基础上我们的前途大受限制,但是多数人相信这个政策,因此当宣告苏维埃运动将获得胜利的决议案提交表决的时候很容易就通过了。但是,党中央委员会还没有批准这个运动。直到一九二八年冬天,中国共产党第六次代表大会在莫斯科举行的消息传到井冈山的时候,才得到批准。

        “对于那次代表大会所采取的新路线,朱德和我是完全同意的。从那时起,党的领导人和农村地区苏维埃运动的领导人之间的分歧消除了,党恢复了一致。

        “六人的决议总结了一九二五年到二七年的革命和南昌起义、广州起义、秋收起义的经验。它的结论是赞成把重点放在土地运动上。大约在这时候,红军开始在中国其他地方出现。一九二七年冬天,湖北西部和东部发生了暴动,为建立新苏区打下了基础。在西面的贺龙和在东面的徐海东,开始建立自己的工农军队。徐海东活动的区域成了鄂豫皖苏区的核心,后来徐向前和张国焘去了那里。一九二七年冬天,方志敏和邵式平在邻接福建的江西东北部边界,也开展了一个运动,后来发展成为强大的苏维埃根据地。广州起义失败以后,彭湃率领一部分忠心耿耿的部队到海陆丰去,那里成立了一个苏维埃,由于它执行盲动主义的政策,很快就被摧毁。它的一部分军队在古大存指挥下从那个地区突围,同朱德和我取得了联系,后来成为红军第十一军的核心。

        “一九二八年春天,由李文林、李韶九领导的游击队,开始在江西的兴国、东固活跃起来。这个运动以吉安一带为根据地,这些游击队后来成为第三军的核心,而这个地区本身则成为中央苏维埃政府的根据地。在福建西部,张鼎丞、邓子恢和后来变成社会民主党人的傅柏翠,建立了苏维埃。

        “在井冈山‘反冒险主义斗争’时期,第一军打败了白军两次攻占井冈山的企图。对于我们正在建立的那种机动部队说来,井冈山证明是绝好的根据地。它有很好的天然屏障,种的农作物足够供给一支小小的军队。它方圆有五百里,纵横约八十里。本地人有另外的名称,叫它大小五井;真正的井冈山是附近的一座早已荒废的山。五井这个名称是从山麓五口大井得来的,即大、小、上、下、中五井,山上的五个村就是以这五口井相称。

        “我们的队伍在井冈山会师以后,进行了改编,著名的红军第四军创立了,朱德任军长,我任党代表。一九二八年冬天,何键的部队发生起义和哗变以后,井冈山来了更多的军队,这样就产生了红军第五军。彭德怀任军长。除了彭德怀以外,还有长征途中在贵州遵义牺牲的邓萍;一九三一年在江西牺牲的黄公略;和滕代远。

        “来了这么多军队,山上的条件变得很差了。部队没有冬衣,粮食奇缺。我们有好几个月几乎只靠吃南瓜过活,战士们喊出他们自己的口号:‘打倒资本主义吃南瓜!’——在他们看来资本主义就是地主和地主的南瓜。朱德留下彭德怀守井冈山,自己突破了白军的封锁,一九二九年一月,我们的第一次守山就此结束。

        “第四军这时迅速而顺利地展开了打通江西南部的战斗。我们在东固建立了苏维埃,和当地的红军部队会合。我们接着分兵挺进永定、上杭和龙岩,在这几县成立了苏维埃。红军来到以前就存在于这些地区的战斗的群众运动,保证了我们的胜利,帮助我们能够在稳定的基础上,非常迅速地巩固苏维埃政权。通过群众性的土地运动和游击队活动,红军的影响扩大到了其他几个县,但是共产党人到后来才在那里充分掌握权力。

        “红军在物质上和政治上的情况都有了改进,但是还存在着许多不良倾向。例如‘游击主义’就是一种弱点,反映在缺乏纪律,极端民主化和组织涣散上面。另一种需要克服的倾向,是‘流寇思想’——不愿意安心做建立政权的艰苦工作,喜欢流动、变换环境,喜欢新奇的经历和事件。还有军阀主义残余,个别指挥员虐待甚至殴打战士,凭个人好恶,对人有所歧视或者偏爱。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在闽西古田召开红四军第九次党代表大会以后,许多这样的弱点都被克服了。大会讨论了改进的办法,消除了许多的误解,通过了新的计划,这就为在红军中提高思想领导奠定了基础。在这以前,上面所说那些倾向是十分严重的,而且被党内和军事领导内的一个托洛茨基派别利用了来削弱运动的力量。这时开展了猛烈的斗争来反对他们,有些人被撤销了党内职务和军队指挥职务。刘恩康——一个军长,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据揭发,他们阴谋在对敌作战时使红军陷入困境而消灭红军。几次作战失败后,他们的计划就暴露得非常明显了。他们恶毒地攻击我们的纲领,反对我们的一切主张。经验已经证明他们的错误,他们被撤去领导职务,在福建会议以后,他们就没有影响了。

        “这次会议为在江西建立苏维埃政权铺平了道路。第二年取得了一些光辉的胜利。几乎整个江西南部都落入红军之手。中央苏区的根据地建立起来了。

        “一九三〇年二月七日,江西南部召开了一个重要的地方党会议,讨论今后苏维埃的纲领。当地党、军、政代表都出席了会议。会上详细讨论了土地政策的问题,由那些反对分配土地的人所发动的反对‘机会主义’的斗争被打败了。会议决定分配土地,加速建立苏维埃,在这以前,红军只是组织地方的和乡的苏维埃,在这次会议上,决定了建立江西省苏维埃政府。对于这个新的纲领,农民报以热烈的拥护,这有助于在后来的几个月中打败国民党军队的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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