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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相章

        以心中眼,观心外相。从何而有,从何而丧。观之又观,则辨真妄。

        

        夕阳西下,一阵燥热的风从图伦碛(塔里木盆地古称)吹过来,仿佛带着无数细小得看不到的火花。

        图伦碛,就是现在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部。此间赤地千里,渺无人烟,白天被太阳晒得似乎在着火,一到晚上又变得极为阴寒。贞观九年(635),唐军出西域讨伐吐谷浑,吐谷浑王慕容伏允便沿此路西行,欲遁入于阗,唐将薛万均督锐骑追击,将伏允逼入图伦碛。伏允走投无路,最终自杀身亡。此事距今已将近三百年,但风声中却仿佛仍带着昔年厮杀呼喝之声。

        风吹过来时,李思裕正骑在骆驼上,拿着一块软布不住地擦拭着碧绿色的新月弩。这把玉弩虽然小巧,但射程不短,是他的爱物。这个世袭于阗镇国将军今年年方二十一岁,因为长了一部甚是威武的虬髯,显得有些老气横秋,眼里却仍带着点稚气。他把新月弩小心地放进怀里,扭头道:“马将军,真大师如何了?”

        那马将军是出仕于阗的汉人,名叫马继忠,乃是李思裕的偏将。他骑着骆驼走在一辆大车边上,听得李思裕的问话,撩开车帘往里看了看,道:“禀将军,真大师仍然未醒。”

        这一年是于阗同庆十四年,于阗王李圣天少年继位,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李圣天是西域塞族人,本名尉迟娑缚婆,极慕中原文化。因为天宝年间于阗王尉迟胜入朝长安,玄宗嫁以宗室之女,李圣天便自称是大唐宗裔,连姓名都改了。其实娶大唐公主的尉迟胜在“安史之乱”时领兵入朝协助平乱,乱平后便留居长安不归,王位传给了弟弟尉迟曜,李圣天是尉迟曜一支,并无大唐帝室血统。李圣天尚无皇后,便求娶敦煌的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之女,李思裕此番正是奉堂兄之命与国师幻真一同来石城镇迎接归义军公主的。不料归义军公主在路上被焉耆余党龙家劫夺,幻真与龙家诸人恶战了一场,方才将公主夺回。只是幻真身负重伤,离开石城镇时还好,昨天却突然发烧昏迷不醒。李思裕一切都倚仗幻真,现在幻真病重,他登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马继忠说幻真仍然未醒,李思裕伸手抓了抓头皮,喃喃道:“还没醒啊。”

        幻真在与龙家宗主龙宗利施激战时,左肩中了一刀。这并不是什么致命伤,但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伤口竟然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反倒有所恶化,李思裕实在有点想不通。因为护送公主回于阗的事极是紧要,已经耽搁了几天,不能再等了,所以在石城镇请郎中给幻真疗了下伤,一队人便重新出发。虽说那个郎中不是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可幻真受的只是一点皮肉之伤,照理并不在话下,哪知过了这几天,幻真的伤势却突然加重,昨天更是昏迷不醒,李思裕愁得心里如同火烧,连平时总要喝上两口的嗜好都已忘了。马继忠见他愁眉不展,道:“将军,真大师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现在快到正午了,是不是让兄弟们歇歇?”

        在这个季节的沙漠上,只能趁早晚凉爽时赶路,不然太阳足以把人烤成焦炭。现在虽然有些风,可日已当午,他们这支有三百人的队伍已是疲惫不堪,只能休息一阵。这些事以前都是幻真在张罗,李思裕只消喝酒解闷就行了,现在却都要他来拿主意。他看了看天,道:“好吧,大家歇歇。”

        车队停了下来,李思裕跳下骆驼,正想找个地方坐下,马继忠却走过来,小声道:“将军,是不是去向公主请安?”

        李思裕怔了怔,道:“现在请什么安?”

        马继忠吞吞吐吐地道:“将军,公主身边连个侍女也没有,我们这儿却都是些大男人。那个……人有三急,若是公主出个差错,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李思裕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对,对。”

        公主原先带着几个贴身侍女,但那几个侍女都已被龙家杀了,现在公主若有急切之事,叫她怎么对那些五大三粗的士兵开口。李思裕一直没想到这些,听马继忠一说,他也觉得甚是有理。只是转念一想,又皱起眉头低声道:“可这话到底该怎么说?总不能跟公主当面说吧。”

        马继忠也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也好办,小将已想好了,扎个营帐,里边布置停当,严令旁人不得近前三丈以内,再请公主歇息便可。”

        虽然心头忧虑,李思裕还是扑哧一声笑起来,道:“大个马,你倒是妥帖蕴藉得很。”

        马继忠身材魁梧,相熟之人总称他为“大个马”,不过他的心思倒甚是缜密。李思裕见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至于让公主尴尬,不觉又是佩服,又是好笑。马继忠倒板着个脸,正色道:“将军谬赞,末将不敢。”

        李思裕是于阗国主李圣天的堂弟,总算是公主的至亲,要请公主歇息,自然只有李思裕才有资格。他道:“好吧,你快些布置,我便去跟公主说。”他看了看幻真躺着的那辆车,叹了口气道:“不知真大师何时才能醒来。”

        石城镇没什么良医,一路又如此艰辛,李思裕只盼着能早点回到于阗去。可即使一路顺风的话,石城镇到于阗这一千五百里路也得走上半个月,一路上种种事情就足以让李思裕焦头烂额了,更何况还不知会不会有别人觊觎在侧,一旦又有龙家这样的妖人横插一手,就算李思裕带了三百人的精兵,也难保不会出乱子。幻真昏迷不醒,虽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李思裕却有如折股肱之感。

        马继忠办事甚为得力,很快将一座帐篷搭起来了。沙漠上当然事事从简,不过这帐篷里仍然布置得清洁雅致,里面洗漱更衣,样样齐备,帐壁上甚至还挂了一幅当初于阗名画师尉迟乙僧的真迹。李思裕探进头看了看,甚是满意,走到公主车前,道:“公主,营帐已然完备,请公主下车歇息吧。”

        顿了顿,从车中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李将军,有劳您了。”

        李思裕笑了笑,道:“公主,你是我大嫂,不必这么客气。”他性子直爽,心里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全然没想到此时公主还不曾成为他的堂嫂。虽然不知道“嫂溺援之以手”这句话,但他也知道该避点嫌疑,转身便要走开。刚要走,回头又接了一句:“公主,你好生休息吧,我让他们围在三丈以外,不得靠近。”

        正午的太阳一如火烧,那些士兵让骆驼蹲下来,坐在背阴处歇息,伙夫则开始埋锅造饭。虽然路途遥远,但毕竟是为了迎接公主,那伙头也不敢怠慢,给公主单独在小灶上做了个汤菜。因为天气炎热,怕公主胃口不开,汤是盛在一个挖空了的甜瓜里的。从瓜盖上的缝隙里透出一股甜香,一闻便觉清淡爽口。因为现在没有侍女,李思裕原本食不厌精,可这时没心思吃饭,胡乱吃了点,见给公主的饭菜做好了,生怕旁人送去粗手大脚地惊了公主,道:“我拿过去吧。”

        他捧着食盘向公主的帐篷走去,刚到近前,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声音不响,却极是悦耳,离得远些就听不清了。他本要送吃的进去,但听了这箫声,连食盘都忘了放下,只是呆呆地站着。箫声虽然极是动听,可是其中仿佛带着无尽的哀婉悲伤,李思裕听得呆了,心道:“公主心里怎的这么伤心?难道她不愿远嫁么?”正想着,忽听得身后马继忠高声道:“将军,幻真大师好像醒了!”

        马继忠的声音刚响起,箫声戛然而止,公主在里面道:“李将军,你在外面么?”李思裕心里突然有种茫然,道:“是啊,公主,我拿了点吃的来。”

        “多谢你了。”

        李思裕将食盘放在帐门外,却听公主道:“李将军,幻真大师怎么样了?”

        李思裕急着要去看幻真,道:“他受伤甚重,一直昏迷不醒,方才大概醒过来了。”他顿了顿,见公主没再说什么,便道:“公主,如果没别的吩咐,那我先过去了。”

        他转身刚要走,公主突然道:“李将军,幻真大师是于阗人么?”

        李思裕道:“是。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公主顿了顿,道:“我似乎曾在沙州见过幻真大师。”

        李思裕笑道:“那应该是相貌相似之人吧,真大师生在于阗,自幼出家,从未去过沙州。”他与幻真年纪相仿,还记得幼时随父母去于阗宝光寺还愿时就见过这个小沙弥。宝光寺是于阗国寺,李思裕每年都要去十几次,记忆所及,还不记得有哪一次没见到幻真过。他也知道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之人颇多,只是一个于阗国里,他就知道有一个牧人与他堂兄李圣天长相极为相似,不要说人数更众的汉人了。在帘外他又行了一礼,道:“今日要等黄昏时才出发,公主请好生歇息。”

        他走到幻真车前。马继忠正立在车门外,见李思裕过来,他小声道:“将军,公主说什么了?”

        李思裕道:“没什么,公主说她以前好像见过真大师。”

        马继忠一怔,道:“这怎么可能?真大师以前顶多到媲摩城,从没去过沙州。”

        媲摩城在今日策勒以北。如今沙漠扩大,媲摩城已湮没于黄沙之中,当初也是西域南道上的一个小镇。李思裕道:“是啊,定然是长得相像吧。真大师现在怎么样了?他说了什么没有?”

        马继忠道:“没说什么,方才他睁了睁眼睛。”

        李思裕听马继忠说幻真醒了,正在庆幸,听得只是睁了睁眼睛,满腔希望化为乌有,失望已极,道:“那叫什么醒了。他伤势如何?”

        马继忠迟疑了一下,道:“方才我给真大师换药,见伤口仍然没有结痂。也真古怪,都好几天了,他的伤也并不是太大,到现在仍没长好。”

        李思裕走到车前,撩开车帘看了看。幻真双眼紧闭,静静地躺在车中,神态倒甚是安详。他道:“真大师能吃东西么?”

        幻真昨天昏迷至今,水米未沾牙,这样下去就算伤势不足以致命,饿也要饿死的。马继忠道:“方才给真大师灌了点米汤。”

        李思裕叹道:“能吞下去,总算不幸中的万幸。”他看着幻真苍白的脸色,心里忽地一阵痛楚。这番前来迎接公主,事事都靠幻真主持,他一直不用花什么心思,现在幻真伤重,他才算真正感到自己肩上的重量。不管怎么说,只盼能早点回到于阗。

        “将军。”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士兵的声音。李思裕扭过头,道:“什么事?”

        “后面有一支驼队,似是行商。”那士兵回答得有点迟疑,李思裕精神却是一振,道:“商人么?马将军,我们过去看看他们有没有好医好药。”

        这条路虽然不甚太平,已不能与当初大唐盛世时相比,但商贾仍未断绝。尤其于阗盛产美玉,就算再兵荒马乱,中原商人年年都会不远万里前来采购。马继忠点了点头,道:“遵命。”

        

        那队人很少,一共只有两个,赶了五匹骆驼,却无大车。李思裕这队人马有三百人,已算是大队了,那两人显然也已发现了他们,当李思裕与马继忠带着十几个士兵过去时,两人先迎上前来。

        这两人头上蒙着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正是在沙漠中走长路的打扮。马继忠将胯下骆驼加了一鞭,高声道:“我等乃于阗镇国将军麾下军健,奉命从石城镇回于阗,尔等是什么人?”

        听马继忠这般一说,那两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行了一礼道:“原来是于阗将军阁下,失敬失敬。在下肃州陶妙贤,这是我师弟沈妙风。”

        一听得“肃州”二字,李思裕浑身一凛。肃州就是现在的酒泉一带,当时便是龙家的大本营。他不等马继忠再说什么,厉声喝道:“你们可是龙家之人?”

        陶妙贤怔了怔,微笑道:“这位将军原来也知道龙家么?不过肃州方圆数百里,龙家只是个小小部落,与我等出家人无干。”李思裕满嘴胡子,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陶妙贤只道他不懂汉话,哪知李思裕汉话说得颇为流利,不禁小小吃了一惊。

        李思裕听他说什么“出家人”,不由一怔。陶妙贤和沈妙风二人头上身上包得严严实实,倒像是个大食人,但看得出他们头上都有头发。他道:“两位可是头陀么?”

        陶妙贤微微一笑,道:“我们是肃州太玄观道士,不是佛门子弟。”他说着将包着头的白布掀开,露出脸来。这陶妙贤长了一张枣核脸,唇边留着两撇鼠须,头上则扎着发髻。李思裕怔了怔,心道:“那你说是出家人。”于阗奉佛,也有不少人信奉西边传来的拜火教。不过拜火教并无出家一说,一听到出家人,李思裕想到的就是和尚,他长了二十一年,还从未听说过道士一说。好在马继忠是汉人,虽没见过倒也知道,在一边道:“原来是两位道长。”他看了看陶妙贤和沈妙风身后的那些驼队,不禁有些诧异,道:“两位道长西行,不知有何贵干?”

        陶妙贤又笑了笑,道:“好叫将军得知,敝兄弟是听闻图伦碛中出产万载空青玉髓,因此想去碰碰运气。方才见将军的军马,我们还道是遇到了什么贼人,担了半天心呢。”

        马继忠道:“万载空青玉髓是什么?进图伦碛可危险得很,九死一生啊。”

        陶妙贤道:“将军说得正是。不过上古鸿蒙初开时,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这空青玉髓乃是清气残留人间之余,为我道门一脉炼制起死九还丹的至宝。我兄弟身为三清门下,纵然此途艰险,说不得了,也要闯一闯,将军你说可是?”

        这陶妙贤和沈妙风虽是师兄弟,性格看来大为不同,沈妙风沉默寡言,至今一言不发,陶妙贤却甚为健谈。李思裕听陶妙贤口口声声不是“出家人”,便是“三清门下”,但谈吐间却与他见过的那些中原商人一般无二,只是听他说什么“起死九还丹”,而陶妙贤腰间还拴了一个木筒,他心中一动,道:“两位道长可懂得医道么?”

        陶妙贤扭过头,道:“还未请教这位将军是……”他见李思裕服饰华贵,看来不是寻常士兵,虽然方才被他斥了两句,答得仍然毫无芥蒂。马继忠在一边道:“这是我于阗镇国李将军。”

        陶妙贤“啊”了一声,满脸都是谄媚地在骆驼上深施一礼,道:“失敬失敬,原来是镇国将军,贫道失礼之至,李将军海涵。我师兄弟虽非悬壶济世之辈,对于医道倒颇有心得,不知李将军罹何贵恙?”

        他说得文绉绉的,李思裕听起来颇为吃力,不过“颇有心得”四字却是听懂了的,忙道:“不是我,是一位大师。他左肩中了一刀,现在人也昏迷不醒。道长若能治好他,本将军重重有赏。”

        听得“重重有赏”四字,陶妙贤眼睛都亮了亮,道:“那请镇国将军带路,贫道不敢吹牛,这一手针砭药石之术,瓜沙肃凉十一州,贫道也排得上号的。”

        李思裕掩上车门,道:“陶道长,真大师这伤势究竟是什么?怎的这般厉害?”他见陶妙贤方才看到幻真时便是一怔,心里顿时打了个突,忖道:“只怕真大师伤势不轻,这位道长没办法。”

        陶妙贤沉吟了一下,道:“这位真大师是跟人动手受的伤吧?很奇怪,伤势并不重,只是皮肉之伤,照理说将养三日就该结痂收口了,根本不会有什么大碍。这个么……”

        李思裕急道:“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抹上药后根本没有好转之意。”

        陶妙贤笑了笑,道:“这位真大师伤口所用金创药都是对症之物。据贫道看来,他是中了回风,所以一直没有好转。”

        李思裕诧道:“什么回风?”

        陶妙贤道:“这是一种……一种异术,这位真大师想必曾经驭使他人。这种奇术固然威力甚大,但事后麻烦多多,或多或少都要遭到反噬。真大师想必身上受伤,无法抵御异术反噬,如此便称回风。”

        李思裕一怔,道:“是啊,真大师也说他要借那二十人精气……”他话还未说完,陶妙贤已惊叫道:“二十人?”李思裕呆了呆,却见陶妙贤额头已有汗水,眼里大见惊惧,不觉心中不悦,忖道:“这姓陶的道士怎么一惊一乍的。”

        李思裕不通法术神通,却不知陶妙贤心中惊讶。驭使生人活物,正邪两道其实都有这等秘术,不过正道不会如邪派那样不择手段,所以所遭回风不及邪派之重。陶妙贤自己就是此道高手,知道其中凶险。他看幻真的伤势不轻,只道是因为幻真曾驭使生人,遭回风反噬。但听李思裕说幻真驭使的是二十人,那可是绝顶高手才办得到,此等人又如何会怕一点小小回风?看来先前想的全然错误,他自负见多识广,手段高强,没想到事情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心中一急,汗都出来了,倒不是害怕。他见李思裕神色中已有不悦,连忙擦了把额头的汗,干笑道:“定然如此了。这样吧。”一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表纸,又摸出一支笔来,笔头是鲜红色的,却是沾满了朱砂。他笔走龙蛇,在黄表纸上画了一道符,递给李思裕道:“将军,这道符可清心辟邪,对真大师大有好处,只消贴在头边即可。”

        李思裕接过来,见符上画得横七竖八,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只是见陶妙贤也不用什么药,不由大失所望,顺口道:“多谢道长。”哪知陶妙贤干笑了一声,却不告辞,李思裕心头一动,暗道:“是了,我说过重重有赏的。”扭头对马继忠道:“给陶道长五个钱。”

        一听“五个钱”,陶妙贤一张脸拉得快与骆驼一般长。待看见马继忠掏出的竟是五个闪闪发光的金钱,他一张脸又堆上笑来,道:“多谢镇国将军,那贫道告退了。”

        待陶妙贤走开,马继忠见李思裕手上还拿着那道符,凑近了小声道:“将军,这道士大为可疑啊。”

        李思裕怔了怔,道:“因为他是肃州的么?不过假如他真与龙家是一路的,不该这般说了惹人生疑吧。”

        马继忠道:“兵法有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安知他是不是故意说自己是肃州的,让我们不再起疑?何况,只凭两个人进入图伦碛,这是常人能做的事么?”

        图伦碛赤地千里,便是常年在沙漠里讨生活的牧人,往里面走也要多想想。陶妙贤说是去图伦碛找什么“万载空青玉髓”,这胆子大得实在有点过分。李思裕沉吟了一下,道:“马将军,你觉得此人可疑么?”

        马继忠点了点头,又道:“只是直到现在我还看不出有什么破绽。方才他看真大师伤势时,我生怕他会下毒,根本不敢让他靠近,没想到他也根本不想靠近。而且,那副贪财的样子,好像也有点太过分了,有故意做作之嫌。”

        如果陶妙贤别有用心,那他贪财必定是装出来的。马继忠知道道家一般崇尚清心寡欲,似乎不该如此看重金钱。李思裕看了看上头那道符,道:“那这符还是不用为妙,是吧。”

        马继忠道:“不错。”他见李思裕要把符揉掉,忙道:“将军,先把这留着。真大师定然马上会醒,只消他醒来让他看一看,便知端的,不然纵然这道士心怀不轨,也死无对证了。”

        李思裕恍然大悟,道:“对,对。”他看着马继忠,不禁大为敬佩,道:“大个马,我真个越来越佩服你了。”

        他这话说得甚是真切,马继忠多少有点得意,道:“末将不敢。”他话音刚落,那边远远地却传来一个破锣似的嗓子:“天边月,遥望似一团银。”原来是那陶妙贤唱起小曲来。陶妙贤平常说话时声音还算浑厚,但一唱起来却响遏行云,极不中听。这小曲是在西域一带汉人中颇为流行的《望江南》,只不过那是酒楼歌女常唱的艳曲,陶妙贤自称是出家人,唱起这种靡靡小曲实是大为不伦。听着这破锣似的唱曲声,李思裕与马继忠都瞠目结舌,不禁愕然,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李思裕心道:“果然不是个好人。纵然不是想对我们不轨,也是个骗子。”

        因为对陶妙贤生了戒心,李思裕命手下士卒加倍防备,靠近陶妙贤那一边布置了一百多人。好在不管怎么说,眼下有近三百个精兵,陶妙贤师兄弟即使真的想来夺取公主,就算他们三头六臂也斗不过这许多士兵的。哪知李思裕布置得虽然严整,陶妙贤师兄弟却转向北边而去,竟然根本没有在此打尖休息的意思。

        李思裕看着他们远去,心中更是莫名其妙,怎么都想不出所以然。这陶妙贤师兄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生怕这些人会窥视在侧,但此间一望数百里皆是茫茫黄沙,陶妙贤一驼当先,领着那一支驼队越走越远,真个是深入图伦碛去的,怎么都不似会在附近打埋伏的样子,待他们走远了,李思裕这才放下心来。

        一旦放下了心思,李思裕在一块背阴处歇息了一会儿,就觉眼皮沉重,倦意一阵阵袭来。连夜赶路,现在也当真疲倦,他不由闭上眼打了个盹。不知过了多久,正在半梦半醒之间,耳边忽听得有人高声叫道:“那是什么!”

        这声音极是突然,喊的人又就在李思裕身边,李思裕被惊得一个激灵,哪里还有倦意。他抬起头,道:“出什么事了?”他刚站起来,便觉天色甚暗,脚下有点晃动,心道:“糟了,我睡得那么死么?”

        那喊话的士兵指着北边声音颤颤地道:“将军,你瞧那边。”

        李思裕揉了揉眼睛,抬头望去。甫一触目,便打了个寒战,惊叫道:“是沙暴么?”

        这时马继忠跑了过来,道:“将军,你没事吧?这好像不是沙暴。”

        在周围里许以外,有一条黄沙正在滚动,仿佛一条长龙卷得沙尘飞扬,遮天蔽日,将这里围住了。可古怪的是,这里却甚是平静,风也并不大,倒是那些蹲着的骆驼,一匹匹都甚是不安地打着响鼻。他转了一圈,却见黄沙连绵不断,竟是将他们围在了当中。沙暴总是从一个方向吹向另一个方向的,从无这等四周皆是,把他们围起来的道理。平时遇到沙暴,如果离得甚远,可以加快赶路,逃过锋芒,不然也可以背着沙暴扎营,顶过这一阵。但现在四面都是,李思裕又急又怕,喝道:“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现在幻真还在昏迷,他没了主心骨,又出了这等事,登时乱了方寸。马继忠道:“将军,这是方才突然出现的。”他沉吟了一下,道:“将军,这会不会是那两个道士布下的妖术?”

        就算是妖术,自己也看不出端倪来,何况现在到底是不是陶妙贤和沈妙风布下的妖术也已不重要了。李思裕想着,喝道:“不要去管这些了,最紧要之事是保护好公主,真大师的车子也要小心。就算有人用了妖术,我们有三百来人,总不怕他。”他说得嘴响,心里却实在没底,不知道这三百人抵不抵得住这种妖术,肚里已连珠价叫着:“真大师,快快醒过来吧,再不醒就完了。”

        

        周围那一圈黄沙越来越近,距李思裕他们的营地已不足百丈了。隔得远时还看不出来,此时李思裕才看清原来有丈许高,直如一堵沙墙。

        沙墙看来是以这里为中心的,从相距里许到现在的不足百丈,只不过短短一刻。照这样看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卷入风沙之中。李思裕越来越害怕,低声道:“大个马,现在如何是好?”

        四周都是沙墙,他们根本就走投无路,想逃都没地方可逃。马继忠也不知该怎生是好,只是他终究老成,不像李思裕那样乱了阵脚,想了想道:“将军,当务之急,是将公主和真大师围在当中,不能让他们有什么闪失。”他咽了口唾液,又道:“若是真大师现在醒着就好了。”

        沙墙已越来越近了。李思裕只觉自己脚下也在乱颤,仿佛踩着的已不是大地,而是什么活物。他向边上一个士兵道:“给我杆枪!”

        那士兵递了一杆长枪过来。其实在这时长枪毫无用处,但手中拿着一柄武器,李思裕多少也镇定一些。他看着那一线黄沙滚滚而来,大气都不敢出。岂但是李思裕,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算是一场大沙暴,这些在沙漠上走惯了的于阗精兵也丝毫不惧。平时遇到沙暴,只消将骆驼牵到一起,人挤在骆驼身边,护住粮草饮水。沙暴总会过去,只消挺过这一阵,自然有惊无险。但现在他们要守护好公主,而眼前这幅景象又实在太过诡异,诡异得让人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李思裕紧紧握住长枪,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

        黄沙越来越近,此时已经只剩了二三十丈。但不知为何,风势仍然不大,李思裕却闻到了风中有一股腥臭之味,倒似有点湿润之意。他怔了怔,心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正在这时,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来得太突然了,李思裕正紧盯着那一圈黄沙,这声惨叫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刺入他的耳朵,他吓得毛发皆竖,猛地站起身,心道:“风沙还没过来就乱了阵脚!”正要喝骂两声,扭头一看,却又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将骆驼牵着围成一个大圈,公主的帐篷便在这大圈的中心。此时就在帐篷边上,一道旋风凭空吹起,卷得沙子都在打转。这阵风来得太突然了,有个士兵就在帐篷边,被这阵风吹得竟然离地三四尺,又重重摔下来。

        这旋风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此时靠得近的士兵全都向边上闪开,一圈人中登时有了一块空地。李思裕惊得连嘴都合不上,见那个被风卷起来的士兵就摔在边上,他抢上前去,喝道:“怎么回事?”

        从三四尺的高处摔下来,自然摔不死人,但那士兵却已吓得发昏,声音颤颤地道:“将……将军,小人不知。”

        他还没说完,却听得“砰”一声,却是帐篷的一根柱子被拔了起来。帐篷的四角用四根短柱固定,当中则用一根长柱撑起。这里是图伦碛的边缘,还不是沙漠,地面上只铺了薄薄一层沙子。那根长柱只为撑住帐篷中心,短柱却是为了固定帐篷的,打进地里很深,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想要拔起来都大不容易,但那股旋风力道极大,居然会将短柱连根拔起。李思裕顾不得去追问那士兵了,惊叫一声,还没下命令,靠得近的几个士兵已猛扑上去。于阗精兵果然忠勇无敌,此时那根短柱刚被拔出,还不曾飞起,这四五个彪形大汉齐齐扑上,立时将短柱按住,其中一个解下腰刀,连鞘往短柱上狠击。这腰刀连刀带鞘也有三四斤,那士兵力量又大,砰砰两下,短柱又被打进土里,帐篷虽然被吹得哗哗作响,但这一角总算又固定住了。

        李思裕刚松了口气,却听马继忠喝道:“快将另外三边都压住。若有闪失,拿你们是问!”

        为了防沙,这帐篷下面是一整幅地毯。一旦四角被拔起,整个帐篷都将如一只巨大的风筝一般被卷入半空。马继忠为人精细得很,见那根入地甚深的柱子竟然会被拔起,生怕另外几根也出差错,因此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士兵们听得命令,立刻抢了过去,每根柱子处都挤了足足七八个人。他们都坐在了地上,紧紧抱住柱子,旋风力道虽大,也卷不起那么多人,帐篷被吹得哗哗作响,却已不再有被吹走之虞。李思裕直到此时才长吁一口气,扭头道:“大个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道旋风居然突如其来,凭空出现,实在有点不可思议。马继忠皱起眉头,道:“小将不知。想来,这定是妖术。”

        那旋风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打了几个转,立时消失不见,卷起的沙子登时又落下来,便如下了一场沙雨。李思裕看着这阵旋风消失,才松了口气,边上忽地又传来一阵呼喊:“来了!”

        风沙已经快到近前了。

        那片黄沙离得远时,看上去如同虫蚁爬动,并不算快。但到了跟前,才知道其实速度甚快,赶得上一个人狂奔之势。此时相距只有十几丈,李思裕扭头看去,只见一片黄沙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他吓得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耳朵里却又是一声巨响,一片沙子猛地扑过来,几乎有将他掩埋之势。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些抱住柱子的士兵同时发出一阵惨呼,纷纷摔了出来。

        从那帐篷处,竟然冲出一道极大的旋风!

        这道旋风比方才那个更大,帐篷虽然牢固,却也经不起这等大力,霎时被撕裂成几片。在一片茫茫的沙尘中,一个女子的身影被旋风卷了起来,离地已有数尺,正是公主。

        李思裕也不知道帐篷底下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大一道旋风,见公主被卷起,他的心登时沉到了谷底。就在这时,一个士兵怒喝一声,猛地向旋风扑去,伸手向公主的双腿抱去。于阗士兵素以忠勇闻名,李思裕让他们压住帐篷,说若有闪失要拿他们是问。现在果然有闪失了,那士兵顾不得多想,见公主离地还不甚高,立时扑上。哪知他的手刚伸进旋风中,还未碰到公主的身体,却又发出一声惨叫,那双手竟如擦上了高速旋转的磨刀石,一瞬间变得血肉模糊,骨肉成泥。

        在沙暴中风速很高,沙子被风吹起,一颗颗都如利刃,如果迎面对着沙暴的话,双眼会一下被刮得稀烂,脸上也会被刮出血痕。故老相传,有种风叫罡风,乃是从极高处吹下,在罡风中的沙子可以将人身上的皮肉刮得丝毫不剩。但这毕竟只是一个传说,谁也没见过。此时见那士兵一双手霎时变成如此模样,正与传说中的罡风一般无二。于阗士兵固然忠勇,可眼前这一切实在太可怖了,再没人敢扑上去。

        李思裕本想喝令士兵扑上去,但那士兵变成如此,眼见再扑上去等于送死,这句话怎么也吐不出口。看着公主被风吹着越来越高。上一次在蒲昌海,公主被龙家诸人劫走,最终还靠幻真一场恶斗夺回。现在幻真昏迷不醒,一切都由他做主。如果公主在自己手里再次失落,那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圣天王?李思裕心一横,忖道:“死就死吧!”他双脚一蹬,长枪往地上一杵,一个箭步便已扑了出去,伸手抓向公主的双脚。

        公主穿着长裙,此时已被卷得离地有七八尺高了。幸好李思裕个子不矮,又是年轻力壮,一跃而起足有四五尺高,指尖已抓到了公主的长裙。此时他的手也已卷在旋风中,只觉手臂手背尽是钻心似的刺痛,心道:“我这手只怕是废了。”但纵然废了一只手,他既已抓住了裙角,就死都不肯放了,只是哪里拉得下来,反倒被公主带着直升上去,又在不停地旋转,转得脑袋已是七荤八素,耳中却听得周围士卒们的惊呼。

        那些士兵眼见方才的惨状,全都心悸,怎么都想不到李思裕会扑上去,便是马继忠就在李思裕身旁,也是措手不及。李思裕是于阗镇国将军,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在圣天王跟前哪里还有交代?他们全都忘了害怕,不顾一切便要扑上。有个士兵离得较近,他一头扎进来,伸手便要抱住李思裕。哪知李思裕和公主在旋风中转动,行若无事,这士兵一头扎进,却是一声惨叫,一颗脑袋刹那间就像被巨锤击过一般,只剩了半截旋风外的残尸直摔下来。

        这等死法实在太可怖了。马继忠本来已准备扑上去,此时哪里还敢。那士兵在旋风中的半截残尸已被绞成血泥,骨肉碎末纷纷飞溅,于阗士兵再忠勇无敌,哪里还有人敢造次。马继忠心急如焚,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赫然响起:“萨婆怛他揭多毗婆,金光明幢如来百千陀罗尼印!”马继忠眼前一花,只见一个紫色人影腾空而起,直如步虚而行,极快地冲入了旋风中。看身影,那不是幻真又是谁?

        真大师醒来了!马继忠心头一阵狂喜。幻真一直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他亦是担忧之极。没想到幻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出现,而且看样子生龙活虎,哪有半分受伤的样子。幻真神通广大,法力高强,宝光寺紫衣九僧中,他年纪虽然最轻,排名却是九僧之冠,见幻真突然出现,马继忠满腔忧心尽化乌有。

        幻真冲入旋风中,果然并不像那些士兵一般骨肉尽成血泥。待见他一起一落,左手持印,右手已搭到李思裕肩头,所有人都喝了一声彩。哪知幻真虽然搭到李思裕肩头,但他们并没有落下来,反倒随着旋风急速上升,只一眨眼就已冲上了三四丈高。此时就算有忠勇之士置死生于度外,也已不能碰到他们的身影了。

        马继忠没想到幻真没能将公主和李思裕救回来,反倒自己也被带走,不禁大为愕然,那声喝彩刚冲出口,便又吞了个尾巴回去。眼见漫天黄沙中,三个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也不知要到何处去,马继忠心头茫然一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脚下忽地一震,仿佛站着的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风浪中的船甲板。马继忠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士兵亦是猝不及防,被震得纷纷摔倒。马继忠心中又惊又惧,忖道:“这沙暴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还会有地震?”

        幸好大的震动只是这么一下,沙子却一下子又飞扬起了许多。马继忠慌忙爬起来,喝道:“快,快追上去!”虽然看不清公主他们到底被旋风卷去了哪儿,但大致方向还是知道的。公主,镇国将军,国师,这三个人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现在马继忠只剩了一个念头,若找不到他们,那自己这三百人就只能全体自杀以殉了。

        他刚喊出,边上一个士兵忽然惊叫道:“马将军,你看!”

        这士兵是个小队官,叫得声嘶力竭,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了。这一次一同出来的尽是些千挑百选的精兵,任谁都不会轻易害怕的,真不知他怎么会吓成这样。马继忠定了定神,睁大眼睛望去,待在漫天黄沙中看清远处情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沙尘中,隐隐可以看到有一股漏斗样的旋风正急速北行,此时离他们已然有数十丈之遥。但让马继忠害怕的还不是这旋风,而是旋风下的地面。此间只是图伦碛的边缘,沙子并不多,附近一带也没有沙丘,可是在那旋风下,赫然便有一个高高凸起的沙包。虽然隔得远了看不出模样,但约莫高不过一二尺,宽广却足有十余丈。

        那就像有一只老鼠在地毯下跑动!

        想到这个比方,马继忠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错,看过去正是如此,便如地底下有一只极大的老鼠正在追着那股旋风,方才那一震也是由此引起的。只是,那当然肯定不是一只老鼠……

        那士兵突然笑道:“哈哈,马将军,那是什么?哈哈。”那士兵见识不多,见此情景,已吓得有点傻了。马继忠照他脸上一个耳光,喝道:“少说废话,快追!”

        那士兵被马继忠一个耳光打得警醒过来,道:“遵命!”转身要命令士兵立刻整队出发,只听身后“啪”一声,扭头一看,却是马继忠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迷迷糊糊中,李思裕也不知身在何处。一阵子仿佛身陷流沙,沙子直往他嘴里涌去,一阵子又像御风而行,四肢百骸无不轻飘飘地没半分重量。他根本不敢睁眼,心里只是没口子默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信士李思裕得脱此难,当开窟供养,定不食言。”其实佛教虽是于阗国教,李思裕平时却并不如何虔诚,这当口想要念几句经文保命,一时间哪里还想得起只言片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身子一震,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低低道:“李将军,李将军。”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柔美动听。纵然不知自己生死,李思裕亦是一乐,心道:“这是哪儿?我是在十八层地狱还是在极乐世界?我从来没做什么坏事,阿弥陀佛,定然是极乐世界了。”正胡乱想着,嘴边忽地一凉,触到一个湿润润的东西,他重重吸了一下,一股甘甜清凉的水流入他的喉咙,当真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便是当真身登极乐世界也不过如此。正在这时,他听得有个人轻声道:“李将军醒了么?”

        一听得这个声音,李思裕欣喜若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跳了起来,叫道:“真大师!”

        这声音正是幻真的。李思裕对幻真视若神人,幻真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里,他只觉茫然不知所措,遇上事情想的也是若幻真在那就如何如何。此时听得幻真的声音,当真如同平地里捡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平添了百倍的信心勇气。但他刚跳起来睁开眼睛,却觉眼前漆黑一片,心中一吓,身子一软,重新坐倒在地,无力地道:“真大师,我眼睛瞎了么?公主如何?”

        在他身边又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李将军,你歇一下就会好的。”

        一听这声音,李思裕又是一凛,顾不得眼前仍模糊一片,跪倒在地道:“公主,李思裕请安。公主你可安好?”

        这时李思裕只觉有人在自己背心轻轻拍了两下,又听得幻真道:“李将军,你是惊吓过度,以致暂时失明。不要紧,调匀呼吸,一呼一吸尽量长些。”

        李思裕重重地喘息了两下,道:“真大师,我们在什么地方?旁人呢?”

        这时他眼前已模模糊糊能见到些光亮了。虽然还看不太清,但李思裕心里不由一宽,忖道:“真大师说得没错,果然没事。”平时在黑暗中待久了,突然走到亮处时便有些畏光,现在想来也是如此。他伸手要揉眼睛,手忽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按住了,有人道:“李将军,我来给你擦一下。”

        这正是公主的声音。李思裕吓了一跳,道:“公主,小将该死!”他虽是于阗镇国将军,但公主是于阗国主李圣天的皇后,是自己堂嫂,于礼于仪,都不能让公主给自己擦眼。但他还没来得及说,眼前忽觉得一阵清凉,想必是公主用沾了水的绸缎布料在给自己擦眼。擦了两下后,他眼前虽然仍是黑乎乎的一片,却已能看清了许多,眼前赫然正是公主那张清秀美丽的脸。

        见公主靠得这么近,仿佛连呼吸都碰得到,李思裕又是一惊,猛然间想起方才所见士兵被旋风卷得骨肉俱碎的惨状,马上向自己双手看去。他双手并不感觉疼痛,知道要真和那士兵一样了定不会如此舒坦,看到自己双手安然无恙,他终于松了口气。扭头想要找寻幻真,却见幻真坐在一块石头上,脸色苍白如纸。他吃了一惊,叫道:“真大师,你……”话刚说了半截,眼角余光看到头顶传来的亮光,更是惊叫道:“这是哪儿?真大师,我们怎么来这里的?”

        这里,竟是个古木参天,浓荫匝地的所在,只是四周竟是不知有多高的绝壁,在极高处有一块圆圆的天空,亮光都是从那里映下来的,这里就如在井底。虽然上面那个孔穴其实亦是极大,但因为太高了,看上去不过只有丈许而已,此间自然昏暗无比了。李思裕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出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四周都是绝壁,唯一的入口就是头顶。但若真是从顶上掉下来的话,居然毫发无损,又实在不可思议。

        他看向幻真,只盼幻真能说个分明,却见幻真面色凝重,脸上木无表情地站起身,向公主行了一礼,道:“公主,有劳您了。”

        公主抿了抿嘴,起身走到一边,眼中隐隐有点惧意。李思裕见他左肩又渗出血痕,惊道:“真大师,你的伤口又迸破了,包一下吧。”

        幻真笑了笑,道:“李将军,我不碍事。”他抬头看了看上面,喃喃道:“来从来处,去从去处。既有来处,便有去处。李将军,公主,请放心,有贫僧在此,定能守得你们安然无恙。只是公主,只怕您要多多有劳了。”

        公主又抿了抿嘴,道:“大师放心,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李思裕看着公主那娇怯怯的样子,说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恐怕谁都不信。他想笑又不敢笑,向公主深施一礼道:“公主也请放心,有小将在此,舍命亦将守护公主。”眼下三人中,公主身体娇弱,幻真身有重伤,最身强力壮的便是自己,可三人中偏生自己最晚醒来,李思裕大感失面子之至,这话多少说得缺了些底气。

        他们现在待的地方是一片沙地,约莫有几亩大小,是这个洞穴的边缘,面前就是那一片参天古木了。这些树低则五六尺,高则二三丈,树叶浓密,真想不到在这地方居然会长得如此茂盛。走进林中,便觉脚下软绵绵的尽是落叶,倒不算如何难走。幻真虽然重伤未愈,却大踏步走在最前,李思裕见他举动如常,忽地想起了什么,抢上一步道:“对了,真大师,你是中了回风么?”

        幻真忽地转过头,道:“李将军,你怎么知道回风?”

        “先前曾遇到两个人。那时你还不曾醒来,其中一个叫陶妙贤的说你是中了回风,对了,他还给你画了一道符,说是可以清心辟邪。”

        李思裕说着,伸手向怀中摸去,幸好那张符纸还在。他捏在手里,幻真从他手中接过来看了看,却皱起眉头。李思裕见他看得出神,有点不安地道:“真大师,此人是妖人么?那场沙暴是不是他弄出来的?”

        幻真摇了摇头道:“这是上清派符箓。虽然与我所修不同,也是正道门中。这道清心符能镇定心神,你放在身边,怪不得那阵风沙伤不得你。”

        李思裕听得自己安然无恙,原来靠的就是这道符,不由大为吃惊。在他心目中,那陶妙贤、沈妙风师兄弟多半不是好人,没想到他们居然是正道子弟。他吃惊不小,忙道:“此人说他来自肃州,真大师,会不会与龙家有什么干系?”

        幻真道:“肃州?他说是太玄观的道士么?”

        听幻真说出“太玄观”三字,李思裕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是啊,真大师你真是渊博。”幻真一直待在于阗,连石城镇都是第一次去,没想到远在肃州的一个道观他都知道。

        幻真道:“我也是听师父说起过。只是师父还说如此太玄观已趋式微,再无能人,看来到底是数百年的古观,非同小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两位道兄缘悭一面,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陶妙贤长得獐头鼠目,李思裕一直以为他不是好人,没想到幻真对他们如此推重。只是幻真虽然说什么“实在可惜”,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种话不见得是好话,看来幻真心里多少有点争强好胜之心。他道:“真大师,我们还是去找找看哪里有出路吧,既有来处,定然也会有去处。”

        这话便是幻真说过的,李思裕照搬了一次。幻真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是。”他站定了,扭头道:“公主,您跟得上么?”

        公主穿着长裙,不比他们穿的是裤装,要走动实是颇为艰难。李思裕看公主一步步走得甚是辛苦,不觉怜惜,忽地伸手拔出腰刀,道:“公主,你等等。”他走到边上一棵大树前,选了根直直的枝干砍下,削去旁枝递到公主手里,道:“公主,请用。”

        有这样一根拐杖,走路多少要轻松一些。公主微微一笑,道:“李将军,多谢你。”

        自从见到公主以来,李思裕还从未见她笑过。此时见她嘴角含笑,直如春花乍放,李思裕只觉脑子“嗡”一下,干笑道:“没……没什么。”转过头来,肚里寻思着:“李思裕啊李思裕,她可是于阗皇后,你的堂嫂,旁人由你乱来,她可万万不能乱来的。”可是就算这样想,公主的笑容却似乎总在他脑海深处盘旋,挥之不去。

        这片森林越走越深。先前虽然昏暗,总还有点光,此处树木茂密,头顶的光映不下来,走在林中直如长夜漫漫,更兼鸟虫绝迹,周围死寂一片,脚底的落叶却积得厚厚的,脚步踩上去沙沙有声,而这树林却无穷无尽,似乎走不到头。越往里走,李思裕心里就越是不安,看着身前的幻真,见幻真神情自若,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忖道:“幸好真大师还在。若他不和我来,我可没这个胆子再往里走。”这片树林直如一个巨大无比的迷宫,他已根本辨不出方向,要不是跟着幻真,李思裕自己是当真不敢往里走的。

        又走了一程,幻真忽然站定了。李思裕见他不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声道:“怎么了?”

        幻真皱起眉头,道:“前面有光。”

        李思裕听得有光,睁大了眼望去,却见前面仍是密密麻麻的树木,不见有什么光。他一怔,道:“真有光么?”

        幻真道:“走吧。”他转过身,向公主深施一礼,道:“公主,您还能走么?若是疲惫,不妨稍事休息。”

        公主只怕已走得疲惫不堪,但听得幻真的话,她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恐惧,也有一丝倔强,道:“我不累,走吧。”

        又走了十余丈,此时树木稀疏了许多,终于能看到外面透进来一线亮光。李思裕又惊又喜,叫道:“真大师,前面真有亮光,阿弥陀佛。”

        再往前走,树木越来越稀,脚下的落叶也少得多了,那一线光却越来越亮。待走到还有五六丈远,已能看清前面情形时,李思裕再忍不住,惊叫道:“咦,此间居然还有这等所在!”

        他只道走出这片黑森林后会是个什么诡异绝伦的所在,哪知眼中所见,林外竟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野花遍地,在和风吹拂下微微摆动。于阗本身就在图伦碛边,是这一带难得的一片大绿洲,但较这里似乎还颇有不如。幻真的眉头却锁得更紧,喃喃道:“奇怪,这光是从哪里来的?”

        李思裕笑道:“真大师,这里定然是个横洞,前面就走出洞口了。”

        幻真摇了摇头,道:“不对。如果真是横洞,那么两头相通,风不知该有多大了。”

        西域一带多风沙,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三百天起风。如果这真是一个横洞,一前一上,两头有洞口,只怕洞中日夜都会狂风呼啸。但他们一直走到此间,却似乎连一丝风都没有,实在是件奇事。李思裕一愣,喃喃道:“也对。可这光到底是哪来的?”

        先前那地方头顶就有一个洞口,但底下却甚是昏暗。前面这般明亮,只可能是在外间了,但幻真却说不可能是外间,那么这光到底是哪里来的?此时离边缘已不远,李思裕再忍不住,快步抢过幻真身前,猛地冲了出去。

        他一出树林,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幻真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又不敢离公主太远,喝道:“李将军,怎么了?”

        李思裕高声道:“我没事。真大师,你来瞧啊。”

        此时公主已走了过来。幻真随着公主向前走去,待走过最后一棵树木,眼前的亮光就映得他睁不开眼。其实这亮光不见得如何刺眼,但方才一直在黑沉沉的林中前行,突然来到亮光下总有点不习惯。幻真凝神定气,把眼闭了闭,这才慢慢睁开眼,待看到眼前情景,他不由得也是一声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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