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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魔章

        犹如婆伽婆,树王下时庆,以慈心力故,破无量魔军。

        

        这是《仁王经》中的四无常偈。焉耆亦奉佛教,宗利施以前也曾读过。但他带领族人避难,颠沛流离,哪里还着意于佛理。生死轮被这人所破,反制之力未销,此时听得这人念起此偈,听到“生死病死,轮转无际”四字,已然颜色更变,待听到“三界皆苦,国有何赖”,更是心灰若死。焉耆在西域一直都是蕞尔小邦,屡遭别国侵攻,如今更是国破人亡,子民星散,宗利施念念不忘的便是恢复故国,可这故国的影子却越来越远。当听到“国有何赖”时,他再忍不住,拔出腰刀,便要刺向喉头。

        铁力在一边见宗利施竟有自尽之意,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扑过去一把夺过宗利施的腰刀。他的本领原本远不及宗利施,但因为素来沉默寡言,不动心机,反倒不受五趣生死轮反制。宗利施此时如在梦寐,全无防备,腰刀被铁力一把夺下。铁力夺下了刀,道:“龙王,妖人!”

        他声音也不响,但宗利施却如遭雷击,忽然惊醒。接过腰刀,他想起自己方才险些便要自杀,不禁暗叫侥幸,心道:“幸亏还有铁力在。”定睛看去,却见从一堵颓坏的高墙后,一个身穿紫色袈裟的僧人走了出来。

        宗利施见走出来的是个紫衣少年僧人,心头不禁又是一沉。紫衣袈裟,向是皇室御赐,故晚唐名诗人郑谷有“爱僧不爱紫衣僧”句。这少年僧人法力高强,归义军中并无这等人物,八成便是于阗国来的。他一直以为是少主施法,没想到却是此人,到了这时便后悔也已来不及。他喝道:“妖僧,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紫衣僧人正是幻真。幻真以曼荼罗四轮阵迷乱宗利施众人的方向,见他们果然回到此间,心中多少也有点轻敌。坠入曼荼罗四轮阵中,便随心而生种种幻象。宗利施想的是故国,看到的便是殿宇楼台,而铁力一直在担心会不会中伏,看到的便是昏暗一片。他不愿杀人,只想以幻象困住龙家诸人,夺回公主便可,走时还会给龙家诸人留些粮食水草,却没想到这两人竟能冲破曼荼罗四轮阵的幻象,还能以生死轮反击。五趣生死轮一旦暴发,这楼兰故城也将一片狼藉,迫得他不得不以无常刀冒险击破生死轮。宗利施只觉对手举重若轻,一举攻破了生死轮而心惊胆战,其实幻真震惊也不在他之下。听得宗利施厉喝,幻真已知先前打的主意已然无功,现在唯有正面相敌了。想到如此一来,必定会有杀伤,他心中悲苦亦难以言说,只是脸上仍是带着一丝笑意,听得宗利施喝问,幻真高声道:“贫僧于阗幻真,龙王施主。”

        焉耆国已然破灭,“龙王”一号,只是龙家部落自己的称呼而已。宗利施听得幻真如此相称,几如嘲讽,更是恼怒,喝道:“原来是于阗国和尚。你要怎地?”

        幻真见宗利施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贫僧受圣天大王所托,前来迎接公主。龙王妄动无明,滥杀无辜,还请悬崖勒马,将公主交付贫僧。”

        宗利施嘿嘿一笑,道:“和尚,若宗利施不肯,你便将开杀戒么?”

        幻真脸上仍是不为所动,道:“一切有情,皆惜生命。有杀人刀,亦有活人剑。”

        幻真说着,又踏上一步。此时风沙渐起,他缓步向前,直如御风而行,潇洒至极。宗利施只觉像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直迫上来,他又退了一步,忽地将二指伸入嘴里,打了声忽哨。身后设罗虞诸人听得龙王召唤,登时齐齐上前。

        幻真看着那辆华美的车子,叹道:“龙王施主,屠刀在手,放下即是放下。屠刀在心,恶业纠集,终无回头之日。”

        宗利施喝道:“和尚,宗利施不耐烦听你聒噪,布阵!”生死轮虽已被破,但九曜曼荼罗还在,九曜星五人齐上,已足以发动六道生死轮。他见幻真仍在上前,心中已生惧意,伸手从怀中探出六支线香,往面前一掷,厉声喝道:“一生一死,无终无始,轮转不息。”

        所谓六道,亦称六趣,较五趣只多得阿修罗这一道。阿修罗乃八部众之一,亦称非天、无善神,佛经中谓此众好斗,每每与帝释交战,不死不休,后人每每以“修罗道”、“修罗场”来形容战场惨状。六道生死轮虽较五趣生死轮多此一道,威力却大了一倍有余。他怕幻真又以无常刀来破法,因此施法极速,想打他个措手不及。

        此时龙家五人一车已聚在一处,他将六支线香掷出,满以为线香立时燃尽,哪知他手甫结印,幻真忽地伏下身,左手拈住衣角,右手五指张开按地,喝道:“东方不动如来三昧,灭毗那夜迦及诸恶魔鬼神,唵萨播跛娑普吒娜诃曩日罗野娑诃!”

        这是阿閦如来印,阿閦如来即是大日如来在东方之化身。大日如来梵名摩诃毗卢遮那,即“光明遍照”之意,乃是密教本尊。宗利施正待施法,却觉脚底一凉,低头看去,不由大吃一惊。他方才还在沙地上,此时脚下竟已是一层水了,而这水还越漫越上,眼看便要没掉他的脚底。宗利施是九曜星中的“日曜”,而龙家秘术又多取摩尼拜火教秘法,水火相克,那六支线香一掷之下,已没入水中,哪里还燃得起来。抬头望去,却见水势涌起,已幻成龙形,幻真端坐龙首,龙身却驮着那辆大车急速向湖心而去。

        中计了!

        他心底大叫起来。这和尚是故意将自己五人引到一处,再施秘术夺走公主。此时身在水中,他的法术一时间哪里使得出来,而幻真去势直如风驰电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正自心惊,却听铁力喝道:“破!”脚底已然如踏实地,不再下沉了。

        曼荼罗四轮,乃是地、火、水、风四曼荼罗。幻真知道龙家九曜秘术杂取拜火教秘术,故将地轮曼荼罗与水轮曼荼罗相换,转瞬间已将此间移到蒲昌海中,将九曜生死轮消弭于无形。他人端坐水龙之首,仍是细看身后,见宗利施众人不再下沉,心中一宽,心道:“那人竟能这么快就破了四轮轮转术。”他料事如神,却仍然没料到铁力的水曜术竟能高强至此。

        铁力止住众人下沉之势,见幻真已将公主夺走,右手在水皮上一划,喝道:“破!”话音刚落,水面忽地又有洪波涌起,凝成五头狮形,正将他五人托在水面上,急速向幻真追去。铁力功底不浅,只是一身化五,这五头湖水化成的狮子都不甚大,只能刚好踩住而已,比幻真那条托住一人一车的水龙不知要小多少倍了。可是幻真虽然还带着一辆沉重之极的大车,那五狮却依然落在后面,怎么都追不上。

        蒲昌海东西长达四十里,因为水浅,向来没什么大波浪,但此时却翻江倒海,波涛壁立。幻真不愿有所杀伤,但见龙家诸人阴魂不散地追上来。现在虽然尚不曾追上,但自己终究还带了一辆大车,只怕未能抵达南岸,他们便能追上了。现在要守护公主,若龙家之人不顾一切,自己定然讨不了好。他伸出左手拇指放到嘴里咬破了,用指血在右手掌心写了个“梵”字,正待往身下那水龙身上拍去,忽听得一声厉喝,一道寒风向头顶迫至。

        那是一道极为阴寒之气。事出突然,幻真根本没料到会有这等变故,右手绕了个圈,已从腋下向后拍出。“砰”一声响,却觉掌心像有一根冰柱刺入,寒气逼人,身后有个女子一声尖叫。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空中有个纤小的身影正风车也似打转,不时有点点鲜血飞溅而出。

        那女子是九曜星中的月曜星龙莎美。九曜星中,唯此一个女子,她一直都藏身在车中。幻真以四轮轮转术夺走大车,根本没想到还有这般一个女子。龙莎美见幻真驭使水龙疾驰,龙王诸人根本追赶不及,咬了咬牙,从车中扑出来的想要施以暗算。但交手之下,她的纯阴之气却不敌幻真纯阳之气,双掌一交,高下立判,已然受了重伤。龙莎美欺幻真孤身一人,却不知幻真这曼荼罗四轮阵实是以二十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布成,那二十人精血尽归幻真驭使,龙莎美本身就远不及幻真,哪里还抵得住那二十人之力,只一掌就被震得五脏移位。只是龙莎美虽是女子,亦有龙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就算不敌还是不顾一切地扑来。她被幻真一掌击伤,在空中打了个转,口中已吐出血来,却仍是作势扑下。幻真端坐水龙之上,若是躲避,那辆大车便要沉到水底。公主至今一声不吭,定然被龙家之人打昏了,蒲昌海虽然并不深,这里也有一人多深,一旦掉落水中,定然凶多吉少。幻真虽然不惧龙莎美暗算,却苦于动弹不得,只能老老实实地一掌掌接下去。待接到第三掌,龙莎美气息一滞,已无法再悬停空中,第四掌甫一交手,她只觉前心像有一个极大的铁锤打来,“砰”一声,口中又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却被震直飞出去。

        被龙沙美这一阻,宗利施等五人已经追了上来,将幻真的水龙团团围住。宗利施见龙莎美被震得飞出六七丈远,扑通一声摔进蒲昌海里,喝道:“文休,快接住莎美!”

        龙莎美是宗利施的侄女,宗利施怎么也不忍心见这个侄女被活活淹死。龙文休并非九曜星中人物,法术虽然不强,却也会些水曜术,勉强也可驭使幻兽,让他去救人倒最为合适。龙文休应声向龙莎美冲去,只是龙莎美坠落之势极快,看来是接不住的。眼看龙莎美就要落入水中,湖面上忽地有一道水柱冒出,如长蛇般盘成一团,托住了龙莎美。龙文休此时已冲到近前,一把揽住龙莎美,心道:“铁力大哥的本事果然了得。”铁力一身化五,已幻出这五匹幻兽,没想到还有余力幻出水蛇来救龙莎美,好生让他佩服。但刚抱住龙莎美,却觉她身子发冷,气息全无,已是死了。

        宗利施虽已围住幻真,心思却在龙莎美身上了。见龙文休终于接住了龙莎美,他心中这才一松,感激地看向铁力。哪知刚一扭头,却见铁力脸涨得通红,哪有余暇来顾及一边,倒是幻真双手结印。随着他手印松开,那条水蛇“哗”的一声倒了下来,显然是幻真所化。他心头一震,忖道:“这和尚救了莎美……他要做什么?”

        宗利施出手毫不容情,蒲昌海边伏击罗定风的送亲使时也务求斩草除根,连追赶罗定风而来的那些沙盗都杀了个干干净净,不留一个活口。像幻真这样去救援敌人,实是他想不到的。心头正乱,却听得龙文休高声道:“龙王,莎美她……她死了!”宗利施心头又是一震,暗道:“该死,我还以为这秃厮要救人。”猛地向幻真扑去,喝道:“秃厮,你偿还莎美的命来!”

        幻真虽然知道那女子实是九死一生,多半已经断气,但见她要落入水中,终是不忍,尽管强敌在侧,仍是出手救护。见宗利施势如疯虎,幻真心中悲哀,忖道:“杀戒终是开了。”

        他原本一直端坐于水龙之上,此时忽地站起身来,腰部以下陷入水中,一个身体便如这水龙头上的一只独角。随着他站起来,那条水龙猛地冲起丈许高,直如飞龙夭矫在天,竟从宗利施头顶飞过。龙家诸人没想到幻真还有这一手,齐声惊呼,幻真却已冲破包围,向南边冲出三四丈远。

        

        李思裕听得那士兵说罗定风醒了,连忙凑上前去,道:“罗押衙,你怎么样了?”

        罗定风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惊道:“是这里!就是这里!”他刚想站起,李思裕按住他的肩头道:“罗押衙,真大师说过,你不要走出这木圈。”

        罗定风这才看到身周插了一些小木条,将他围在当中,道:“这是幻真大师的秘术么?”

        李思裕点点头,道:“是啊,真大师说你身中幻术,此地又是妖人施法所在,一旦出了这木圈,所受妖人幻术便会发作。”

        罗定风道:“那我会死么?”

        李思裕一怔。先前幻真只说不能让罗定风出这个圈子,他也不知出了会不会死,心道:“这罗押衙不信,吓吓他也好。”便道:“是啊,一旦出了圈子,你周身血管都将爆裂而死。”

        罗定风垂下头不再说话。李思裕见他不再多说,倒松了口气,却见罗定风又抬起头来道:“公主如何?”

        此时那些士兵正在掩埋尸首,李思裕道:“应该没事,尸首共有五十三具,其中并无女子。”

        罗定风喃喃道:“五十三具?白眉狼只怕也死在其中了。”

        他此时记起来的越来越多,已记得白眉狼追击他们之事。白眉狼的人也有近三十个,罗定风他们人数虽稍稍占优,但白眉狼一伙势同拼命,竟然不敌,只能护卫着公主且战且走。只是走了一程后发现前面竟是蒲昌海,再无路可走,只得回身交战,结果蒲昌海中突然有异人冲出,也不分是谁,一律斩杀。罗定风拼死还击,但那些人法术厉害,眼看周围人一个个被杀,只得夺路而逃。此时看到那些尸首,一个个正是与自己一同前来的士卒,有一个三络清髯,正是与自己同为送亲使的长史索天雄。长史在归义军中已是高官,现在的节度使曹议金当初便是长史,没想到连他也丧命于此,心中更是刀绞一般疼痛。他不知白眉狼一伙是因为误以为部众被他们所杀,才不依不饶地追赶,但看到这些曾追杀自己的沙盗一般被杀,心头亦是恻然。

        李思裕见罗定风心神不定,别个士兵汉话说得不流利,也没什么好与他搭话的,便在一边捡了块石头坐下,与罗定风闲聊。他辩才无碍,谈锋甚健,天南地北说个不住,倒是不觉得乏。说到夜深,实在撑不住了,这才倒头睡去。

        正在睡梦之中,忽然听得罗定风道:“李将军,李将军。”他翻身坐起,擦了擦睡着时流下的口涎,道:“罗押衙,你醒了啊,吃过了没有?”他刚睡醒,肚子有点饿,一些士兵也在做饭,烤肉烤饼的香味一阵阵吹来,方才做梦都梦见吃东西。

        罗定风却看着蒲昌海,道:“李将军,你听到水声了么?”

        蒲昌海上,水波正一浪浪打上岸来。李思裕打了个哈欠,道:“起风了吧。”

        罗定风摇摇头道:“现在的风吹不动那么大的浪。”

        难道是幻真在与敌人相斗?李思裕站起来极目向蒲昌海望去。蒲昌海南北有一百余里,东西也有四十余里,从这里望去,水天相接,直如浩渺无际,也看不出有什么。他正要说没什么异样,一边一个士兵惊叫道:“将军,这个字亮了!”

        那士兵正是幻真交代守卫断树的那个。李思裕急急奔去,道:“怎么了?”

        “这个字有亮光了。”

        那士兵指着树干上幻真所刻的“梵”字。此时那几个“梵”字就像嵌上了八宝琉璃一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来幻真是和那些妖人交上手了。于阗宝光寺紫衣九僧,幻真年纪最轻,却名列第一,以他的神通,那些妖人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败下阵来吧。李思裕沉吟了一下,道:“好生守着,别出乱子,等一会儿真大师带公主回来,大家别失了礼数。”

        李思裕对幻真极有信心,根本没有在意,却不知幻真此时正在暗暗叫苦。龙家诸人竟是出乎意料地难缠,他虽然冲出重围,但带着公主走不快,身后四人仍在紧紧追赶,还有一个龙文休则远远落在了后面。此时距南岸还有十余里,龙家诸人却已经追得只有丈许远了。就算自己大开杀戒,要取这四人性命也非易事,何况还要保护公主。

        一时间,幻真心乱如麻,宗利施心头却更乱。虽然距离渐渐拉近,但实在太慢了。远远地已能看到前方一线,那是蒲昌海南岸,那里定然有幻真的接应。如果到了岸边仍追不上幻真,那就大势已去。他心急火燎,扭头对铁力道:“铁力,再快点!”话音刚落,却大吃一惊,只见铁力一张脸涨得像噀血一般。铁力虽精于水曜术,但要驭使五个水兽实是勉为其难,追到现在实在是强自支撑。宗利施心头一凛,忖道:“糟了,铁力要顶不住了,我居然一直没想到。”他不敢再说话,伸手从怀中抽出一支线香,迎风一晃,线香在他手中燃尽,他将那一线白烟握在手中,手臂一晃,喝道:“幻真,留下了!”从宗利施手中飞出一团白烟,贴着水皮直直而去。

        这是九曜虚空藏。在水面上他催不动九曜曼荼罗,只能用这种一人便可发出的法术。少主命令他们不得伤害公主,因此幻真带着公主自己固然受拖累,宗利施亦是投鼠忌器。可眼下再不使用,等幻真将公主送上了岸,腾出手来的话,那自己便再无胜算。到了此时,宗利施必须孤注一掷,就算伤了公主也在所不惜了。

        水面不断起伏,但那团白烟却一直与水面有尺许之距。烟气虚无缥缈,但这团白烟却直如一个石弹。他刚一掷出,幻真已觉得背后有异,右手已紧握成拳,拇指竖起,飞快地在眉宇间、左右胸口和左右腰眼五处一按,又在身下水龙头上一擦,喝道:“唵俱噜驮曩吽惹。”话音刚落,那条水龙身上忽地伸出三片水屏,便如这条巨龙张开了三片晶莹剔透的冰鳞。

        这是冰揭罗天童子护身咒。只是他施法虽快,那团烟球来得更快,水屏张开,烟球已飞到了第一片与第二片水屏之间。“当”一声响,直如银瓶乍破,那道水屏竟被击得粉碎,水花四溅,烟球去势却丝毫未减。眼看就要击中幻真背心,幻真忽地一扭身,那条水龙也趁势转过头来,他的手自下而上一掠,烟球如被一把无形快刀从中劈破,霎时分为两半,又成缕缕烟气飞散。

        宗利施见九曜虚空藏击破了幻真的护身咒,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只盼能一举成功,公主纵然落到水中仍能及时救回来,哪知千钧一发之际又被幻真的无常刀击破,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恼怒,骂道:“妖僧!”他却不知无常刀极耗心神,以幻真的功力也只能使出一次,这一次是驭使那些助他布阵的二十个于阗士卒精气方能使出。若幻真勉强使出第三次来,那二十个士卒只怕有一半要因精血耗尽而死。

        这般一阻,龙家四人第二次挡住了幻真去路。宗利施心知若再被幻真逃离,定然已追不上,便对一边的设罗虞和陀波朗喝道:“杀了他!”他话未说完,设罗虞手已扬起,左右掌心两道暗影射出,便如两条黑索一下缠住幻真座下的水龙之首。哪知刚缠住,龙首却如用马尾勒住的嫩豆腐一般,“哗”一声,水龙首落下半个,后面却又冒出来。

        设罗虞是九曜星中的计都星。计都即是彗星,他这九曜不空罥索虽是无形无质,却如附骨之蛆,但幻真身下却是湖水化成的长龙,削掉一截又长出一截,他这门奇术竟是全然无功。

        幻真摆脱了设罗虞的不空罥索,忽地一长身,那条水龙又冲天而起,又如先前那样越空而出。哪知水龙刚起身,却听一边有人喝道:“宝生如来法印,中!”一道火光冲扑而至。这片火光便如一把长刀直劈,幻真正驭使水龙升起,火刀掠过,立时将水龙从中斩为两段,幻真在前端,公主的大车却在后端。

        那是火曜星龙陀波朗的九曜阿噜迦。宝生如来乃是曼荼罗五智如来中第三位,属南方丙丁火,陀波朗在九曜星中功底并不算最深,但他心思甚是机敏,见设罗虞的九曜不空罥索未能见功,心知斩断前后都没什么用,索性发个狠,拦腰斩去。而幻真所用乃是水幻术,正被他的九曜阿噜迦所克制。

        水龙一被斩断,幻真再难冲上,后半截却失了他驭使,登时化成一片水花直落下去。只是火刀余势不绝,竟把那辆大车也斩了一下。陀波朗的宝生如来法印并不曾修到无形有质,伤不得人,但那辆大车顶上尽是些流苏锦缎,遇火即燃,一下如一支巨烛般烧了起来。

        见车子燃起,陀波朗也吓得呆若木鸡。公主已被他们弄晕,落到水里还有机会救回,可现在这样烧起来,他们想救都没办法救,定是有死无生。他心中一慌,九曜阿噜迦已不能持续发出,掌中火光登时消失,可那辆车上的火势却更大了,车轮也已没入水中。

        幻真的水龙虽被陀波朗斩断,只消一贴水面便可接续,但公主的车子却烧了起来,他一时也有些心慌。此时那半截水龙还在空中,幻真随之落下,刚擦到水面,水皮上忽地降起一道,水龙重又成形,托住了那辆大车。他右手又紧握成拳,极快地在身上五处一触,喝道:“唵俱噜驮曩吽惹。”

        这一次,却张开了一片水屏。这片水屏在车顶平平掠过,便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刀,车顶原本已被烧得酥了,立时被揭去,火势也登时熄灭。幻真最担心的还是公主,待车顶被揭掉,只见车中躺着一个华服少女,神态安详,便如熟睡,心中一宽,暗道:“还好,公主没事。”正在这时,后心猛觉一震,像被一个极大的铁锤狠狠一击,眼前顿时一黑,痛彻心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似有火焰在乱窜,嘴里堪堪便要吐出血来。

        那是宗利施的九曜虚空藏。公主的车子燃起时,宗利施也吓了一跳,一时竟忘了出手。见幻真灭掉车上的火势,他松了口气,出手却是极速,又取出一支线香,发出了一个九曜虚空藏。虚空藏是曼荼罗虚空藏院之中尊,《大日经》谓虚空藏菩萨“被鲜白衣,左手持莲华,华上有大刀印,刀印上遍生焰光”,正是日曜本尊。宗利施在九曜星中名列第一,岂是等闲之辈,出手亦不留情,原本幻真尚可支持,但他关心公主,心神略略一分,宗利施的九曜虚空藏乘虚而入,击得幻真受伤不轻。他心知不妙,长吁一口气,双手已结大乐随心印,喝道:“唵迦噜萨达摩那摩怛多!”

        这是大乐金刚萨埵咒。所谓金刚萨埵,又称金刚手,秘密主,即是显宗之普贤。真言宗八祖中,大日如来为第一,此萨埵为第二。宗利施见幻真原本面如死灰,咒声方落,脸上又现血色,但多少已有委顿之意,厉声喝道:“这妖僧快不行了!”

        他刚说“不行”,却听得铁力闷闷地哼了一声,一口血已喷了出来。幻真虽中了他的九曜虚空藏,却尚可支撑,可铁力撑到现在,却当真是不行了。

        

        龙家诸人在蒲昌海上追逐幻真,靠的全是铁力的水曜术。幻真法力高强,但他们一直不落下风,便是宗利施也没想到铁力的功力居然高到这地步。只是铁力化出四个幻兽终究已是勉为其难,若非憋着一口气强自支撑,早就爆血而亡。到了这时候,他已行将崩溃,终于再支撑不下去。

        一口血喷出,铁力只觉身体一沉。此时离岸还远,蒲昌海虽然水不深,但要在这水里空着身子行走十余里那也是不可能的。他看了看另外几人,宗利施正看着他,眼里也带着一丝惊慌。铁力心头一震,忖道:“左右是个死,便让龙王成功吧。”他左手扬起,猛地向前胸插下。五根手指直如五枚尖针,一下刺破皮肉,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染得殷红一片。但随着他手指插入,众人下沉蓦然而止,脚下幻兽更是大了一圈。

        宗利施知道铁力是以浑身精血来做最后一击了。不论此役胜负,铁力已无生还之望。铁力沉默寡言,却是他极为得力的一个子侄,见他舍身施法,心中亦是疼痛。事已至此,就算伤心亦是于事无补,宗利施也不多说,手又从怀中一探,右手指缝间已摸出了四支线香,对幻真一晃,厉声喝道:“妖僧,拿命来!”他的九曜虚空藏也不是能无穷无尽地使出来的,只是眼见铁力快要支撑不住,他也不顾一切,要与幻真做个最后的了断了。

        幻真中了宗利施的九曜虚空藏,虽然以大乐金刚萨埵咒强行压下,却觉得胸腹间已甚是滞涩,真气不能与先前一般流动。他先前因一念之慈未曾以无常刀伤人,现在却非他愿不愿伤人了,而是自己还有无性命将公主送到岸上。他灭了公主车上的火势,正待再冲出龙家众人包围,迎面又是四个烟球飞来。这四个烟球将他去路尽数封死,冰揭罗天童子护身咒挡不住那么多,若自己躲闪的话,说不定会击中公主的大车。他咬了咬牙,左右手一错,双手在身下水龙头上一拍,身周立时腾起一道水墙,那四个烟球同时击上水墙,水花四溅,没一个穿透。

        宗利施见这四个九曜虚空藏被幻真轻轻巧巧挡住,脚下一软,喉中险些吐出血来,心道:“这妖僧到底有多大神通?”他生怕幻真看出自己已无力再战,也不敢上前,只在外围游走,倒是盼着水墙多持续一会儿,能让自己多恢复几分精力。

        陀波朗与设罗虞见龙王停手不攻,只道他吃了个亏。他们对幻真已有惧心,不敢再行攻上,却不知幻真也在暗自叫苦。他挡住宗利施的九曜虚空藏,直如被四个飞速击来的铁球当胸打中,已是连站都站不直了。他自忖很难接下这四个烟球,不得不拼尽余力激起这道水墙,与其说是为了挡住烟球,不如说是不让宗利施发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这道水墙眨眼便要倒下,幻真心思飞快地转着,一边调理已乱的呼吸。两边不约而同地停手,方才还浪头滚滚的湖面一瞬间变得极为平静。

        “哗”的一声,水墙终于倒下了。宗利施此时多少凝聚了一些内息,虽然使不出九曜虚空藏,别的小术总还使得出。他右手夹了一支线香,正待迎风抖燃,定睛一看,却“咦”了一声。眼前,竟然空空一片,幻真和他幻出的水龙、那辆大车居然同时不见了。

        宗利施这一惊吃得不小,正在诧异,却听陀波朗叫道:“龙王!”他抬眼望去,远远地只见幻真与那水龙的身影,看样子已有十余丈开外了,更是大吃一惊,心中又是恼怒又是佩服,还有三分惧意,忖道:“这妖僧实在是神通广大。”方才幻真还在他跟前,居然在这极短的一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他正待向那边冲去,忽听得设罗虞厉声道:“龙王,那是障眼法!”

        设罗虞是九曜星中的计都星,他最为精通的便是幻术。陀波朗和宗利施乍看之下,都不曾看仔细,设罗虞却看得清楚,那个幻真的影子虽然越来越远,但身下水波不动,显然是种幻术。他见宗利施作势便要追去,知他已是上当,急得叫了起来。宗利施刚要冲出,听得设罗虞的话扭过头来,恰在这时,又是“哗”一阵水响,一道极薄水墙倒了下来,从中冲出一个人影,正是驭使水龙的幻真。

        幻真接下了宗利施的九曜虚空藏,不知宗利施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他激起这道水墙时,手指连动,已布下了梦幻泡影。

        所谓梦幻泡影,其实就是一道极薄的水墙。这道水墙薄如蝉翼,根本挡不住什么,却如一面极大的镜子般将人影折射到远处。虽然梦幻泡影也不能持久,只是幻真要的就是这稍纵即逝的一线之机。趁着宗利施略一分神,幻真已带着大车风驰电掣般掠过了他的身边。

        宗利施没想到幻真也使出了幻术,心中更是痛悔。他正待催动足下幻兽追去,哪知一脚下去,却忽地一空,半个身子都沉入了水中。他大吃一惊,叫道:“铁力!”

        此时的铁力已到了油枯灯尽之时。他以五指插入胸口,一分分榨出余力,可是一身化五极为耗神,他再也坚持不下去。听得宗利施的叫声,他左手五指向胸口又插入深了些,随着一阵剧痛传遍全身,右手在水面上一按,一条水龙赫然凸出水面,将四人托住。

        宗利施见铁力仍有余力,心中甚是感激。铁力迫出剩余精力,已是有死无生,他还要这般施法,那死期更是近了。不管如何,铁力死也要死得值得。宗利施想着,道:“铁力,追上他!”

        铁力此时连嘴都不敢张了。他只要一张嘴,一腔血就会直喷出来。他点点头,右手一挥,水龙带着四人追去。他们的法术都不及幻真,原本能与幻真周旋,靠的是一分为四,分进合击,让幻真首尾不能相顾。此时四人聚在一处,铁力幻出的水龙又较幻真化出的短了一截,威力反而不如先前,只是宗利施已无暇顾及这些了。

        无论如何都要将公主夺回。宗利施盯着前面的幻真,心里这样想着。幻真的速度较先前已慢了些,但比他们仍然要快许多。如果这般硬追,就算铁力还能支撑,也终究追不上的。他扭头看去,只见铁力一张脸已红得仿佛随时都会迸出血来,他心中一动,喝道:“铁力,你的命给我吧。”

        铁力已自知必死,原本就没打算再活,闻言点了点头。宗利施极快地摸出一支线香,迎风一抖,手指一弹,那道短短的白烟如同一支短箭,向铁力眉心飞去。铁力身子一颤,脸上血色顿时全无。设罗虞忽然惊叫道:“龙王,你向铁力用了尸毗术!”

        龙家秘术,颇有一些旁门左道,像他们那一路九曜移星法,要借助尸居余气方能移星换斗,这路尸毗术全称九曜尸毗移魂术,是龙家九曜秘术中的禁术,其实是以新死人尸作为施法之物,纯是邪法了。铁力一中此法,身体已成行尸走肉,等如宗利施的一条手臂了。设罗虞在宗利施身后,只是站在他后面的陀波朗也随时可能受到尸毗术侵蚀,变成铁力一般的行尸走肉。他见龙王居然使出此术,不由大吃一惊,宗利施却不多说,喝道:“起!”他将身一纵,身下那水龙忽地探出水面。原本四人站在水龙背上,如此一来四人成了头脚相接,陀波朗有半个身子沉入水中,最后面的铁力更是浑身都没入了水里,四人已连成一条长龙,向幻真直扑过去。

        此时龙家四人已凭九曜尸毗术连为一体,幻真突然觉得身后风雷大作,他扭头一看,只见一条黑龙冲出水面,头上正是宗利施。宗利施也与他方才一般,有半个身子没入龙头之中,这条黑龙较幻真化出的更粗了一些。宗利施居高临下,这一击有雷霆万钧之势,一旦击中,自己这幻兽未必能赢过。幻真不知这是宗利施凭借邪术幻出,只道他深藏不露,心中暗暗叫苦,将右手伸到嘴边咬破指尖,往身下那水龙头上极快地写了个“梵”字,那条水龙忽地又冲天而起,将幻真抬到与宗利施一样的高处。他一直不愿痛下杀手,哪知宗利施却是越战越强,越来越难对付,他再无别个办法,只能动用血咒了。

        幻兽其实只是以湖水幻成,但此时却几如实物。两条巨龙在湖心交缠恶斗,一黑一紫,连天空一时间也布满阴云,浪头一波一波直向岸边涌去。

        此地距南岸已不到五六里。岸边,李思裕正啜饮着一小瓶美酒,看着湖边浪头一阵大过一阵。方才那个受命守护断树的士兵忽然头一歪,坐倒在地。这士兵身强力壮,李思裕见这士兵面如死灰,嘴唇都失了血色,只道是什么急病发作,命人将他抬到一边,哪知这士兵身体竟似有千钧之重,四个人直如蝼蚁撼树,根本抬不起来。李思裕却不知幻真布下曼荼罗四轮阵,借助了这二十个士兵的精血。此时幻真正在与宗利施诸人恶战,那二十个士兵已与幻真连为一体,他派人抬起这个士兵,等如要抬起幻真与二十人还有那水龙与大车一共的重量。

        李思裕正想不通此中玄虚,倒想起幻真说过不能让那些木牌倒下。这棵断树根扎得很深,就算有人想掘出来也是极难,哪里会倒下的,那个士兵虽然脸色不好,可也看得出并无性命之忧。他宽了宽心,忖道:“真大师定有安排,不必多管。”

        说是不用多管,可他哪里能不管。这时有个士兵忽然惊叫道:“那里是什么?”他闻声连忙跳起来,叫道:“哪儿哪儿?”

        那士兵指了指蒲昌海,道:“将军,那边。”

        李思裕眯起眼看去,远远地只见湖心有两条长长的影子正绞在一处,一黑一紫。他突然想起先前幻真交代,说会有两条龙在蒲昌海上恶斗,一条是紫色,另一条是什么颜色的没说,看来正是那黑龙。幻真还说一旦紫龙失势,便让自己以箭射另一条,可现在那两条龙离岸足足有五六里路,任你箭术有多高明,天底下也没人能射五六里路的,急得他抓耳挠腮,不知做什么好。

        罗定风也见到了那两条正在恶斗的水龙,心中忽然刀割一般疼痛。先前送亲使遭伏击,正是铁力驭使水幻兽率先攻击,将罗定风自豪的归义军精兵打散军心,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轻易便遭败北。此时见到那两条水龙,他又想起了当时情景,正要站起来,李思裕在一边见到了,一把按住他的肩头,道:“罗押衙,真大师不会有事的,别忘了他的吩咐。”

        罗定风道:“幻真大师斗得过妖人么?”

        李思裕打了个哈哈道:“真大师神通广大,妖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不用担心。”他说得嘴响,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幻真先前也说过,一旦紫龙失势,要自己帮忙的,显然也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他看了看那棵断树边仍然昏迷不醒的士兵,心里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

        此时,蒲昌海上那两条缠斗不休的水龙正飞快地向南岸靠过来,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要到岸边了。

        

        绝不能让这妖僧到岸边!

        宗利施只觉眼前已殷红一片。他不惜丧了铁力的性命使出尸毗术,本想一鼓而胜,没想到幻真守御极严,虽然速度已慢了许多,但自己仍然连公主都夺不下来,更不用说要拦住幻真了。两条水龙忽分忽合,偶尔一撞又霎时分开,激得浅浅的蒲昌海一时间竟然惊涛骇浪不断,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谁能占得上风。可宗利施知道自己是凭借尸毗大法方能与幻真抗衡,尸毗术虽然霸道,终究不能持久。

        这时设罗虞惊叫道:“龙王,陀波朗他……他也沉下去了!”

        陀波朗就在铁力前面,原本是踩在已成尸首的铁力肩头,随着尸毗大法施展,他只觉肩头越来越重,原本有半个身体没在水中,此时已只剩了个脑袋还露在外面。只是陀波朗对宗利施忠心之至,死也不吭一声,倒是设罗虞见他即将没顶,担心接下来便轮到自己,忍不住大呼小叫。

        宗利施已察觉自己幻出的这条水龙缩短了许多。只是现在只能以此与幻真周旋,若是收了尸毗术,立刻就要一败涂地。他沉声道:“陀波朗,今天你把命给我吧。”

        陀波朗现在有一只耳朵已没入水中了,他只有仰起脸才能呼吸。听得宗利施的话,他大声道:“龙王放心,陀波朗的性命交给龙王。”

        设罗虞听陀波朗说得斩钉截铁,暗自叫苦不迭。他没有陀波朗那样忠心耿耿,想到陀波朗一死便要轮到自己,就觉得心惊肉跳。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宗利施断喝一声,头顶一片水汽弥漫,却是宗利施幻出的黑龙被幻真的紫龙削去一截。这条黑龙原本就已在缩短,现在前面也短了一截,出水的只剩了丈许,比幻真幻出的紫龙已短了近一半。宗利施心急火燎,叫道:“设罗虞……”

        设罗虞生怕龙王接下来会说出“把命给我”一类的话,但要逃又不敢,忽地身上又是一重,两腿已没入水中。只消再沉下一些,他亦将没顶,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却见眼前有个黑影一闪,正是那辆公主的大车,灵机一动,叫道:“龙王,快走!”

        宗利施已有对设罗虞施尸毗术之念了,手中又摸出一支线香,忽然听得设罗虞一声大叫,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眼角往下一扫,却见设罗虞手上抱着一个人,正是公主,不由大喜过望,借着与幻真一撞之力急速后退。原来设罗虞知道宗利施就算斗法不敌,亦不肯放弃,自己迟早会步上陀波朗的后尘。他的九曜不空罥索威力虽然不大,却善能循隙而入,此时已有半个身子没入了水中,却一直盯着幻真那条紫身所带着的大车。幻真在水龙上与宗利施恶斗,不免对下面有照应不到之处,他等到两条水龙相交之际,突然发出九曜不空罥索,一把缠住了车中熟睡着的公主。两条幻兽交错之时极为短暂,稍纵即逝,设罗虞能抓到这一线之机,亦非弱者。

        幻真与宗利施的比拼已然占了上风,此时离岸也已经很近了,他只道胜券在握,却不料会出这种事。若公主被龙家劫走,那就前功尽弃,他心下着急,双手一下握成金刚拳在前心一错,喝道:“曩莫三曼多日啰跢姪他。”

        这是最胜根本真言咒。此咒共有九重,据说大威怒王圣者马头尊诵此咒,可以使三千大千世界六种震动,一切俱被火光焚烧,一切大海皆悉枯涸,都成灰烬。

        咒声刚落,湖面上忽地腾起一圈烈焰。水火不容,九曜星中的陀波朗是火曜星,但他的法术在水上就要打个折扣,宗利施也没想到幻真在水面也能布下火阵,他逃得势头太猛,一下冲入了这火圈中。哪知人入火圈,却毫无痛楚,他呆了呆,马上省悟道:“原来是幻术。”只是没等他庆幸,脚下一空,人直落了下来,却是九曜尸毗术冲入火圈,已被攻破。

        宗利施眼看便要落到水中,仍不肯罢休。设罗虞只有一个脑袋还露出水面,双手却仍然托着公主。他手一抖,甩手掷出,烟柱一下没入了设罗虞顶心。设罗虞本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最终还是逃不过,烟柱一入他体内,湖水立时涌起,将他包裹在当中,这条黑色水龙又升了起来。宗利施一把揽住公主,极快地向南边冲去。

        幻真使出最胜根本真言咒,见仍挡不住宗利施,心头亦是大急,正待追击,忽听身后有人厉喝道:“妖僧,看刀!”

        那是龙文休。先前龙文休将龙莎美的尸身放到岸边,转身再追过来,已落后了半里地。他也学过一些水曜术,但功底不深,在后面越拉越远,好不容易追上来,宗利施又以九曜尸毗术与幻真恶斗,方圆十余丈尽是大浪,他只能在外围游走,根本无法近前,直到此时方才看清,见龙王转身欲逃,幻真又要追下去,他抽出背后陌刀,一跃而起,向幻真劈去。

        龙文休法术不强,武功却着实不错,在归义军里年纪轻轻便能与罗定风并称,这一刀直如闪电下击。幻真心思都在宗利施身上,也没想到身后会有人暗算,他长吸一口气,身下水龙忽然又伸长了四五尺,龙文休这一刀正劈在水龙之上。挥刀断水,哪里斩得断,龙文休以金刚大力猛扑,却扑了个空。他不肯罢休,还要再追击,但幻真已冲向宗利施。

        此时幻真已无累赘,宗利施却抱着公主,此消彼长,虽然有龙文休帮忙,宗利施却觉压力更大,心道:“再这般下去,公主定要被他夺回。”他见龙文休虎视眈眈,仍要对幻真动手,可龙文休功力不济,只能贴着水面攻击,幻真却坐在水龙头上,陌刀对幻真的幻兽毫无用处,心中却是一亮,叫道:“文休,快过来!”

        龙文休向着幻真的水龙连劈几刀,却只是劈出一些水珠而已,心中亦是惊慌,听得龙王召呼,他脚一蹬,冲到宗利施边上,道:“龙王……”宗利施不等他再说,将公主向他一抛,叫道:“接着!”

        宗利施知道自己若再抱着公主,定然不是幻真对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公主交到龙文休手上,自己挡住幻真。虽然胜不了幻真,但自己终究可以挡住他。龙文休见龙王将公主抛下来,陌刀飞快地交到左手,右手一把揽住公主,脚下却是一沉。幸好公主身体纤细苗条,若是个男人,他这功底浅薄的九曜踏波幻兽根本承担不了。

        幻真见公主交到了新来的那人手上,心头亦是一凛。他以血咒驭使幻兽,同样已到了极限。虽然占了上风,可公主却落到宗利施手上。如果再能使出一次无常刀,当能一举将宗利施击死,可是那二十个为他助阵的士兵也将精血耗尽而亡,幻真怎么都做不出来。他咬了咬牙,右手五指在身下水龙头上一抓,喝道:“尾萨罗哆。”

        这是大护明大陀罗尼咒。他舌尖动得极快,一连念了五遍,水龙忽地降下丈许,湖面上却冒出五条水柱,直向龙文休扑去。宗利施知道龙文休法力低微,定然抵挡不住,猛地咬破舌尖向身下一唾,喝道:“破!”他身下那条黑色水龙亦是一矮,身前却一下腾起一道水墙,挡住了那五道水柱。

        “砰砰”两声,水柱冲上水墙,击得粉碎,满天都是水花,像是下了一场暴雨。龙文休见龙王忽然降下,脚底踩的却是三具尸身,正是铁力、陀波朗和设罗虞,不由大惊失色。宗利施喝道:“快走!”他将九曜尸毗术尽数发出,虽然暂时挡住,却也挡不了太久,见龙文休居然呆呆地不动,更是恼怒。龙文休被他一喝,心中一凛,道:“是!”抱着公主便向东南边冲去。

        幻真见那人带着公主逃去,宗利施却仍然挡在面前,不由一阵茫然。现在就算用那二十个士兵的性命为代价击溃宗利施也已晚了,龙文休法力低微,却是生力军,让他上了岸,就再也拦不住他了。

        宗利施挡住幻真的攻击,心知幻真定不会甘休。血咒威力固然极大,却不能持久,现在只能以攻为守,尽量拖住幻真,不让他追击龙文休。他一提气,水墙立时低落,黑色水龙却重又升起,直向幻真冲去。两条水龙迎面一撞,幻真被撞得退出数尺,湖水亦被倒卷过来。宗利施出击时还在担心会落到下风,没想到居然得手,不由大为兴奋,驭使黑色水龙又向幻真扑去。幻真却不正面相抗,只是左右躲闪,宗利施一时大占上风,心道:“这妖僧原来也已不成了。”可是心底总觉得有些不对,方才幻真幻出五道水柱,他勉强才能挡住,照理不应马上就变得如此不济。他见幻真一边躲闪,眼神却注视着身后,不觉诧异,趁机往身后瞟了一眼,却一下惊呆了。

        龙文休本是向东南方逃去,此时却已偏向西边,已是正南方了。宗利施这才恍然大悟,幻真原来知道已挡不住龙文休,竟然施法让龙文休偏移了方向,正南方必然有幻真的接应。他心下大急,转身便要追去,却觉身下黑龙突然像是胶水凝成的一般,竟然动弹不得。

        又上当了!若不是迫于幻真的压力,宗利施差点便要痛叫起来。眼前这少年僧人无论法术还是机变,都比自己要高出一筹,只怕今番再无胜机了。只是宗利施纵然自知不敌,仍然不肯罢休。

        现在,只能看龙文休的手段了。可是他也知道,龙文休法术低微,幻真身为于阗国紫衣僧,岸上的接应必定不少,单凭武力的话,龙文休要逃出亦是极难。可无论如何,总要再赌一赌。

        正想着,却听幻真将双手当心合掌,结成大日如来剑印,长声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身前忽地升起一道扁平水柱,便如一把利剑,极快地冲来。宗利施全神贯注仍然难敌幻真,何况此时分心,躲闪不及,这把水剑一下刺到,将宗利施幻出的水龙当心剖成两半。

        九曜尸毗术再次被破,宗利施已无新丧死尸可以施法。他原本立在水龙之上,水龙一垮,他的人也直摔下来,“砰”一声重重摔进了蒲昌海。

        幻真使出这大日如来剑印咒,自己却也如被重锤当胸一击,嘴角已沁出血丝。这里离岸还有里许,湖水有一人多深,宗利施纵然会水,亦是游不到岸边了。他本待要去追那个穿着归义军服的龙家子弟,见宗利施在水中挣扎,眼看就要活活淹死,心中终是不忍,在水龙头上一拍,那条水龙又绕到了宗利施身边,幻真伸手一把拉起宗利施,道:“龙王,你……”

        他以为宗利施喝足了水,定然已半死不活,哪知宗利施忽地一翻身,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狞笑道:“妖僧,死吧!”一刀刺向幻真前心。这一刀出手极快,幻真全无防备,身子一侧,让过前心,刀尖一下刺入了他的左肩。宗利施见一刀未中要害,拔出短刀又要刺来。恰在这时,一道白光电射而至,正中宗利施左太阳穴上,却是一支白玉短箭。这箭不长,但正中要害,宗利施登时毙命,翻身落入蒲昌海中,水面上泛起几道血丝。幻真呆了呆,抬头看去,却见前面有两只木筏,当先一个虬髯少年将军手中拿了一把碧绿玉弩,正是李思裕。

        李思裕见幻真与妖人相斗,半天都不靠近岸边,更是心急火燎,灵机一动,命士兵们扎个木筏过来接应。蒲昌海边树木也有不少,只是枝条多半不粗,他们好不容易才扎成两个,行驶得甚慢,到现在还只有十余丈。也幸亏他来得及时,眼看幻真就要丧命在宗利施刀下,他拔出新月弩射出一箭。李思裕别个学得一般,但性喜狩猎,箭术却练得极高,手中那支新月弩更是一件宝物,射程既长,威力也大,这一箭一下便将宗利施射死。

        幻真受了重伤,伤口血直喷出来,已无法再驭使水龙,人直摔下来,两个士兵跳入水中,将他救上了木筏。幻真受伤虽重,神智却仍是清醒,看了看几人,道:“公主呢?”

        李思裕笑了笑,道:“真大师放心,那个归义军的弟兄已将公主救上岸来,我留了三个人在岸上接应。”有个归义军士兵抱着公主向岸边而来,他也看得清楚,只道那是幻真救回来的帮手。原本应该去接应公主,可是李思裕担忧幻真安危,岸上一共还有十个士兵,他带了七个乘木筏过来,其余三人让他们去接应公主。公主已然脱险,想来三个人也已足够。哪知他话音刚落,幻真忽然一口血直喷出来。李思裕吓了一大跳,叫道:“真大师!真大师!”

        幻真神色已极是委顿,喃喃道:“那人……那人不是归义军,是龙家之人啊!”

        看到抱着公主的那归义军士兵到了岸上,罗定风松了口气。那人上岸离这里也有二三十丈远,看身形应该是谢文龙。

        谢文龙是如何躲过妖人伏击的?罗定风心中有些诧异。边上那三个于阗士兵见公主上岸离这儿还有点远,其中一个会说点汉话道:“罗押衙,你等。”对另两个士兵道:“快去迎接公主。”

        公主身遭奇险,看样子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他们心中也极为忐忑。罗定风正待说什么,那三人已跳上了骆驼,向那边奔了过去。

        龙文休带着公主上了岸,身上已尽是泥水,好在公主安然无恙。他将公主放在一块干净沙地上,回头望去,龙王与幻真以幻兽相斗的身影却已看不见了。他正自一怔,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喊叫,正是那三个于阗士兵。这三个士兵中只有一个会说几句夹生汉话,龙文休听不懂,一边过来一边胡乱大声道:“于阗,我们,公主。”

        那士兵见龙文休神情木然,心道:“这位将军也被水浸得呆了,不过这场功劳可当真不小。”他也说不清太多,与另两人跳下骆驼向龙文休走来,一边走一边道:“我们,于阗,接公主。”

        他们走到龙文休身边,见公主脸上平静红润,应该没事,都放下心来。那会说两句汉话的士兵转向龙文休,道:“于阗圣天王,我们……”他话刚说得半句,却见那归义军忽地将脚一扫,一片沙子被踢了起来,眼里都被迷了。他怔了怔,心道:“这位将军要做什么?”还不曾回过神来,一把陌刀已砍到了他头颈里。

        龙文休的陌刀术甚强,就算以三对一比试,那三个于阗士兵都未必是他对手,更何况失了先机。陌刀一挥而过,两个士兵头颅被砍下,另一个士兵闪了一闪,肩头却被砍去一片,登时血流如注,痛得摔在地上。龙文休淡淡一笑,大踏步走上前,正待再补一刀,耳边忽然听得一声厉喝:“阿龙!”

        龙文休的手顿住了。罗定风骑着一匹骆驼,就站在十余步远的地方。那天送亲使中了宗利施之计,蒲昌海边全军覆没,罗定风本人虽然逃走,但他身边既无食水,在午后的沙漠上只怕连半天都待不住,龙文休只道他定然是死了,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地出现。他喃喃道:“罗押衙。”

        罗定风怒视着龙文休,喝道:“吃里爬外,该当何罪?”

        罗定风在归义军中颇有威信,龙文休一直是他属下,对这个长官有种本能的畏惧。他不由得缩了缩,却见罗定风面如死灰,在骆驼上都有点坐不稳,与先前那个铁打一般的军人判若两人,心中一动,道:“罗押衙,龙家子弟龙文休见过将军。”

        罗定风已然察觉不妙,但那三个于阗士兵已急急赶去,他叫了几声,那三人却又听不懂。眼看那三人越走越远,他一咬牙,站起身来走出木圈。一出木圈,罗定风便觉眼前一黑,险些扑倒在地。他抬起头,原本周围一片明亮,但他眼里看来却已如黄昏一般。李思裕说过,自己一旦走出这木圈便要爆体而亡,只是现在他已顾不得这些。边上的骆驼倒有好几匹,他强自支撑着拉过一匹来骑上,只觉一颗心跳个不住,几乎要跳出喉咙口。等他追到此间,才看清原来是谢文龙,见他出手狠辣,便是当初在归义军与自己练刀时的样子,又自称是“龙家子弟龙文休”,更是怒不可遏。他喉头鲜血已将喷出,话是半句都不敢说了,猛地一踢骆驼,向龙文休冲去。龙文休见罗定风随时都会摔下来,心中更是恻然,闪身让过,道:“罗押衙,不要怪我,我们各为其主……”

        他话未说完,罗定风忽然“哇”一声,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龙文休全无防备,被喷得满头都是,眼中溅进了鲜血,面前已看不清了。他大吃一惊,挥起陌刀便要护住前心,忽觉脚下一紧,人猛地扑倒在地,却是剩下那于阗士兵突然抱住他双腿。那士兵肩头被龙文休砍落一块,已是奄奄一息,但死前发力竟是大得异乎寻常,龙文休竟被他拖倒在地。他大惊失色,挥起陌刀正待向身后砍去,后心突然一疼,却是罗定风用腰刀一刀捅进了他背心里。

        罗定风此时已无力量,但他这把刀甚是锋利,又是靠体重压下,一刀刺死了龙文休,眼前却也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这最后一击终于将龙文休杀死,他心中已全是平和喜乐。

        公主,我终于把你救出来了。他想着,茫茫中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公主的箫声。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这两句诗,唱的真是这里么?罗定风似乎又身在敦煌春风园里,那个娇俏的小公主正指使自己摘取那朵最美的桃花。他闭上已经看不见的眼睛,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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