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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章

        修罗道,多由嗔、慢、疑之三因而生。

        

        这里是祈漫塔格山与昆仑山两山之间,气候要湿润得多,丘陵不断,树木也繁茂,又荒无人烟,原本极难辨认方向,但陶妙贤有大鹰引路,鼍龙在地面行进极快,也极是平稳。

        转过了一带树林,那大鹰忽地疾往下落。这么大的鹰下落时本应看起来越来越大,但落下来时却仍是在天空中那般模样,到了林梢时更与一只麻雀相仿了。看那大鹰没入林中,陶妙贤在鼍龙背上站立起来,扬声道:“妙风。”

        话音刚落,前面有个人应声道:“师兄。”

        穿过这树林,前面是一片山崖,露出一个洞口。这是祈漫塔格山的一条支脉,山洞本来就甚多,只是这山洞大得有点异乎寻常。洞边站着一个人,一身长袍,肩头立着一只小小的猛禽,手上拿了两条鲜肉正喂着,正是陶妙贤的师弟沈妙风。远远的,沈妙风打了个稽首道:“师兄,捉来了么?”

        陶妙贤淡淡一笑,道:“幸不辱命。”

        沈妙风亦是一笑,将手中肉条向空中一扔,那小鸟忽地飞上,在空中接住了肉条。他双手捻了个诀,道:“师兄请。”

        陶妙贤驭使鼍龙到了洞前,伸手拍了拍鼍龙头顶,道:“无机子,辛苦你了。”一拍之下,那鼍龙一下缩小,陶妙贤扶住了幻真,只不过片刻,那鼍龙已成了一条小小的四脚蛇。

        陶妙贤从怀里摸出那红木圆筒,打开了盖让这四脚蛇钻进去。沈妙风已迎上前来,他看了看幻真,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师兄,果真是啊。”

        陶妙贤却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如何?”

        沈妙风将幻真扶了起来,笑了笑道:“有人前来进谏,走不开。”他看了看幻真,又道:“师兄,你给他下了定神符么?”

        “是。幻真大师的三魂七魄都已被我封住。那七宝将倒有点奇奇怪怪的手段,也不可小觑了。”

        “师兄和少主才是学究天人。”

        沈妙风扶着幻真向洞中走去。外面看来,这山洞毫无出奇,一进去却是金碧辉煌,竟然布置得极其奢华靡丽,里面有一扇大门,却是紧掩着,两个持刀的武士守在门口。见他们进来,这两个武士拦住他们道:“陶先生,沈先生,请稍候,大王正在议事。”陶妙贤与沈妙风二人是大王礼聘来的客卿,他们自不敢无礼。只是此时大王正与重臣议事,陶、沈二人纵然身份特殊,也不敢贸然让他们进去。

        陶妙贤正色道:“大王正待我们前来,你进去传话吧。”

        那武士面有难色,沈妙风在一边忽然喝道:“误了大王之事,你担当得起么?”

        被呵斥了一声,那武士不由悻悻,转身敲了敲身后的门环。片刻之后,门开了,有个老者一脸沮丧地走了出来。见陶妙贤和沈妙风两人扶着幻真站在门外,不由一怔,道:“这人是谁?”

        陶妙贤微笑道:“这是大王所要之人,翟实大人。”

        这人名叫慕容翟实,乃是阿夏族的长老,对大王信用这两个汉人一直极为不满。他在族中极受族人尊崇,听陶妙贤的口气全无敬仰之意,更是恼怒,正待斥骂,却听里面传出一个声音:“陶道长,沈道长,快快进来。”

        大王发话,慕容翟实纵然一肚子气要发作,也发不出来了。他上了半天谏言,但大王根本不听,在他看来自是听了这两个汉人道士的蛊惑。他狠狠瞪了陶、沈两人一眼,转身急匆匆离去。

        陶妙贤和沈妙风扶着幻真走进门里,陶妙贤回身把门关上,又插上了门闩,这才向前走了两步,深施一礼。

        此间是阿夏王行宫。草原上一到冬天就极是寒冷,因此每年阿夏王都要到这里避寒。当今的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罗,还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更是好事之时,每年都在此间待到春尽方才离去。这里虽是个山洞,但四壁凿得极是平整,挂着挂毯,加上通风设计颇为巧妙,全无憋闷之感,室中春意融融,温暖宜人。一个华服少年坐在上面一个平台的椅子上,身着长袍。阿夏是鲜卑种,长相与汉人无异,这少年面白无须,甚是俊秀,只是一张脸白得几无血色,但双眼灼灼有光,极是有神。陶妙贤才弯下腰,那少年已快步从上面走了下来,身形之快,几同鬼魅。他到了幻真近前,突然停住了脚步。虽然没说话,但气息一下子粗了起来。

        陶妙贤低声道:“少主……”他话刚出口,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怒视着他。陶妙贤心中打了个突,低声道:“大王,是他么?”

        少年的脸仍然如同刷过一层糨糊般毫无神情,沉声道:“天下,还有第三个长这么像的么?”

        陶妙贤迟疑了一下,道:“小道只怕是巧合。要知,夫子阳货,亦面貌无二,难说不会有人与……大王生得一般模样。”

        少年叹了口气,道:“若是旁人,说不定便是巧合。但既是瞿沙,哪里还会有巧合。没想到这秃厮竟然为了他破了妄语戒,怪不得能在世上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不然以他修为,早该虹化而去了。”

        陶妙贤听这少年话中虽然对瞿沙尽是怨毒,却也深怀敬意,诧道:“那老秃驴真个如此厉害么?小道在安军州时,也不觉得他有多了不起。”

        少年冷笑道:“妙贤,善沙的本领你该是知道。而善沙和他这师兄相比,尚有天壤之别。”

        陶妙贤在摩耶境中曾奉命前去暗算善沙,没想到暗算虽然得手,善沙却不曾死,还能出来与自己的化身相抗。固然因为善沙心脏生得与常人不同,他的功力却也令人惊叹。如果善沙未中暗算,自己和沈妙风两人只怕并不能全身而退了。他低头不语,少年却绕着幻真走了一圈,嘴里喃喃咒骂道:“怪不得这许多年龙城七宝总也聚不拢,原来是瞿沙这老秃驴在捣鬼。”

        他走了一圈,忽然站住了,轻声道:“妙贤,妙风。”

        他说得很轻,陶妙贤和沈妙风两人一下跪倒在地,道:“小道听命。”

        “天不绝我,得你二人之助将他送到我手边,大事必定能成。”

        他的脸仍然毫无神情,几乎像个死人。陶妙贤的心头微微一颤,道:“小道不敢。”

        “接下来七日,将是最为紧要之日,你二人务必要为我护法。”少年沉吟了一下,忽道,“于阗那些人都杀了么?”

        陶妙贤抬起头道:“回大王,小道已让七宝将办理。”

        七宝将乃是阿夏王最为倚重的爱将,令无不从,少年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如果不杀他们,事情还麻烦了些。反正七日后,我等就再不留在此地了,呵呵。”

        虽然笑了两声,但这少年的脸上还是毫无神情。陶妙贤原本已抬起头了,却又伏倒在地,轻声道:“遵命。”

        少年的眼里忽地神光四射,极是冷酷。他看了看仍然如泥塑木雕般的幻真,又慢慢道:“只是,这几日那慕容翟实总是来纠缠,万一这七日里他再来该怎么办?”

        “不能杀了他么?”

        少年摇了摇头:“此人是阿夏老臣。若是他死了或不见了,我若不现身便全无道理。”他沉思了片刻,断然道:“这七日里,你二人务必要阻止任何人前来,待第七日一过,便开杀戒无妨。”

        “遵命。”

        钵罗裟的面色阴了又晴,晴了又阴,足足转了七八个来回,总算下定了决心。

        大王确是有异样,但大王是大王,自己终是属下。如果大王真的在打一个旁人不知的主意,那么自己违命不从,就成了滔天大罪。好在这些都是于阗人,与自己非亲非故,纵然李圣天得知此事要对阿夏用兵,想来大王已定下决策了。

        他直了直身,正要对众人说将昏倒在地之人杀尽,却见这些人像是见了鬼般看着自己,跋折罗更是张大了口,口涎滴下来都觉察不到。钵罗裟怔了怔,喝道:“跋折罗!”

        跋折罗被他一喝,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浑身一凛,喃喃道:“大哥……”

        钵罗裟皱了皱眉道:“到底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么?”

        “不是,大哥,是你身后!”

        钵罗裟又是一怔。跋折罗所下迷药甚强,现在定不会有谁药力提前退去而爬起来。何况七宝将中六人都站在他身前两侧,钵罗裟的身后并没有人。钵罗裟有些不悦,喝道:“我身后又如何了?”

        “有人!”

        这话一出,钵罗裟其实是根本不信。他本领高强,岂但在阿夏称得上第一,即便西域一带,能胜过他慕容钵罗裟的也并不多见。就算敌人本领再高,想要欺近他身后而不被他发觉的,绝无此理。只是跋折罗如此惊恐并不像作伪,何况他作伪又有何用意?七宝将中另几人也是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

        难道身后真个有人?钵罗裟的手按住了腰间的铁网刀,猛地拔出,一个转身,刀已向身后斫去。钵罗裟本是梵语,并不是他的原名。此名代代相传,谁是七宝将第一,谁便用此名,在他之前的七宝将之首便是甄叔迦的叔叔贺兰钵罗裟。《大智度论》云:珊瑚本海中石树,西南涨海中有珊瑚洲,洲底有磐石,此宝生其上,人以铁网取之。因此每一代钵罗裟所用之刀便是铁网刀。擒住幻真的天罗地网,本来名字也正是铁网术。

        铁网刀与寻常刀大大不同,刀身镂有许多网眼,因此要比一般的刀轻巧许多。刀身劈出,有声如哨,钵罗裟功力不俗,他这一刀快得异乎寻常,刀身网眼激起的刀气亦似有形有质,已能迫到丈许光景。随着他转过身来,却见身后果然立着一人。这人穿着一件极大的斗篷,周身都罩在里面,连双眼都因为斗篷所戴帽檐宽大而盖在阴影之中。只是这人距他,竟然只有五尺之遥!

        五尺距离,只是一蹴而就。钵罗裟见自己身后果然有人,不禁又惊又惧。他本领不凡,可这人竟然到了身后五尺内自己还茫然不觉,固然是因为自己一直沉思着到底要不要将这些于阗送亲使杀尽,可也太过丢脸了,此时铁网刀发出就再不客气。

        铁网刀中宫直进,却间不容发地顺着那人的斗篷挥了下去,并不曾真个砍到。钵罗裟这一惊更在方才发现身后有人之上,要知他的铁网刀同样是历代钵罗裟相传之宝,以他的本领,单是刀身发出的刀气,在五尺外也能将人击伤了,不要说刀身本身长达三尺,而钵罗裟又一步向前踏出。可是这一刀岂但刀本身就差了一线之微不曾砍到,刀上发出的刀气也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那人的斗篷连动都没动一下。

        不可能!钵罗裟睁大了眼,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个幻影了。他一刀不中,反应却快,喝道:“布阵!”

        七宝将中另六个虽然惊得张口结舌,但一听得钵罗裟之命,六人立刻闪到了他身边。现在虽然没有了沈先生的天机子,但只要眼前这人不会身化飞鸟,同样逃不脱天罗地网。他七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天罗地网更是施过一次,此时施法更快,却听轰然一声,七根泥柱已在那人身周凭空凸起,一眨眼间便已连成一片。虽然没了陶先生主持,威力减弱了许多,速度却是更快。

        泥柱连在一起,眼见就要将那人埋进土台之中,却听那人“唵”的一声。这一声平和中正,也不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可是在七宝将听来如同就在耳边。随着这人的一声咒,他们幻出的土台立时如夏日骄阳下的薄薄积雪般散去,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天罗地网被这人轻易破了!

        钵罗裟以降,七人全都魂飞魄散。幻真如此了得,在天罗地网之下也仅能自保,根本脱身不得。现在的天罗地网纵然不如陶先生主持时威力那样大,却也不弱,却连此人的身体都靠不到,功力相距,只怕不可以道里计。钵罗裟越想越怕,两排牙齿不由自主地就要捉对厮杀起来。也正是这时,他忽然听得那人道:“原来是阿夏的七宝将,确实很了不起。”

        在钵罗裟听来,自己合七人之力,连对手一根汗毛都碰不到,这话明明是在讥讽,可是听来却觉如春风迨荡。他怔了怔,道:“阁下是谁?”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慢慢地放下斗篷的帽子。

        

        “哗”的一声,一盆冰凉的水兜头向幻真浇来。幻真打了个寒战,一下睁开了眼,一时间却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

        “幻真。”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了起来。他心头一凛,看了看周围,喝道:“你是什么人?公主呢?”

        幻真身为于阗九国师僧之首,出道以来,还是头一次落到这等地步。虽然神情不变,但心中实已有了一丝惊恐。他害怕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公主。

        昏迷了许久,幻真眼前此时还是模糊一片。就在这片模糊中,他看到一个人影在向他靠近。到了他身边,那人低低道:“幻真,果然你也有这等神通,就算在五体封灵术下,一般能灵智不灭。”

        幻真闭上了眼。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人处心积虑地对付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于阗和归义军已是西域东南一带最大的两股势力,唯一还能与归义军一抗的大概仅剩甘州回鹘。此人说的是汉语,而且极是流利,定然是个汉人了,难道会是甘州回鹘派来对付自己的?可是甘州回鹘和归义军接壤,即使两者真的开战,也该对付归义军才是,不应该千里迢迢地来这里对付自己。

        他越想越觉茫然。莹公主,李思裕,还有那些士兵,这些人究竟怎么样了?幻真第一次感到自己未免过于轻敌。这些隐藏在暗中的敌人,竟是强得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且至今还不知其来历、目的。他把眼半闭起来,慢慢调匀呼吸。

        见他不再说话,那个声音又道:“不必费心了,五体封灵术虽解,但你一般动弹不得的。”

        幻真挣扎了一下,却觉周身动也不动,有几个铁箍将他牢牢固定在一根石柱之上。他的眼前已能渐渐看清,抬头看去,却见身前立着一人。这人身着锦衣,人还很年轻,一张脸却是白得毫无血色。幻真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少年见到幻真双目已能视物,笑了笑道:“如此将大师请来,实是不恭。小王慕容修罗,有礼了。”

        慕容修罗!这名字像一根针一样让幻真一阵刺痛。慕容修罗就是当今的阿夏王,莹公主的未婚夫婿。正是他派使臣前来向李圣天求亲,他这样做又是什么目的?幻真喘息了一下,低声道:“修罗大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莹公主呢?”

        慕容修罗笑了笑道:“公主?当然是杀了。”

        这话才真让幻真目瞪口呆,他喝道:“你疯了!难道你就为了要和于阗结仇才派人来求亲么?”

        要结仇的办法有很多,慕容修罗现在用的却是最蠢的一种。幻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这慕容修罗的口气却又并不像是假的。却见慕容修罗又是笑了笑,绕着幻真走了一圈,忽然淡淡地道:“小王要的,其实是大师你啊。”

        “我?”

        幻真怔怔地看着慕容修罗的身影。慕容修罗却没再走动了,弯下腰试了试,头也不回,慢慢道:“大师,时辰已至了。”

        这是什么意思?幻真还不曾回过神来,却觉头顶心像是突然被插进了一根极细的冰柱。这冰柱虽细,却极是阴寒,从顶门直贯而入,一霎时周身尽是寒意。饶是幻真修为高深,也不禁冷得发起抖来。

        以幻真的功力,寒暑皆不能侵,因此他四季总穿着一件紫衣袈裟。现在天气虽然已寒,他本来也感觉不出什么,可这一道寒意却让他根本无法抵御。他四肢发颤,只能勉强以吐纳功夫来抵御这寒气入侵。他的十真如原本已证得了第三品的胜法真如,在摩耶境受善沙之助,第四品无撮受真如新近也已证得。所谓无撮受真如,《成唯识论》有谓即是无所系属,非我执等所依取故。证得此真如,可不为外物所动,也就是中原禅宗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理。虽然不能将这寒意尽驱体外,但幻真还是觉得身上那股奇寒之气已消退了不少。方才遍体皆寒,现在胸口已有一团暖意。他抬头看向慕容修罗,却见慕容修罗的脸上似笑非笑,双手却捏着个手印。这种手印与幻真所学的密宗手印虽然甚是相似,却又大有不同。

        此人在对自己施法!幻真忽地睁大了眼,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容修罗微微笑着:“小王慕容修罗。”

        “不对,你绝不是慕容修罗!”

        幻真的眼中已是神光四射。他厉声道:“你用的是道家夺舍术,慕容修罗是不可能会这等异术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容修罗的手还是结着手印,微微颔了颔首道:“果然。大师,你已命在顷刻,若是让你做个糊涂鬼,只怕转世都不知去了哪里。”

        他向幻真走近了两步,慢慢道:“瓜沙一带,是何人的天下?”

        幻真呆了呆,道:“你是曹大王的人?”

        瓜沙一带的归义军,现在是曹议金为首领。曹议金名义上虽是节度使,可是大唐已然灭亡,曹议金在西域一带也向以“沙州大王”发号施令,所以说起他来总是以曹大王相称。只是归义军与于阗刚结成姻亲,以曹议金之能,似乎并不应该在这时候破坏盟约。他还没有再说下去,慕容修罗道:“不,是在曹议金窃据之前。”

        幻真睁大了眼。曹议金继任节度使之前,归义军的节度使名叫张承奉。当年一代英豪张议潮举兵将控制瓜沙一带数十年的吐蕃势力逐走,重归大唐,从那以后就一直是张氏子孙继承。其间虽有李氏、索氏篡位,最终还是传到了张承奉手中。

        张承奉接任归义军节度使时,正是归义军危急之秋。当时大唐已是岌岌可危,随时都将覆灭,而西域一带同样风起云涌。回鹘、吐蕃,这两方势力正将归义军夹在了中间。张承奉在末世即位,当大唐灭亡的消息终于传来,他就将归义军改名为西汉金山国,自立为白衣帝,然而这西汉金山国只持续了几年就被回鹘所灭,曹议金就在那时登上了前台。

        这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西汉金山国灭亡之后,张承奉不知所终,多半已在乱军中身死。眼前这人,难道是张承奉的遗族?

        归义军节度使,从张氏转到曹氏手中时并不曾有太大的波折,因为当时的西汉金山国在甘州回鹘压迫之下,只能被迫称臣,张承奉自己也称回鹘可汗为父。曹议金即位后,结好回鹘,这些年来归义军势力蒸蒸日上,已凌驾于甘州回鹘之上,因此归义军上下对曹议金极为尊崇,对张氏仅存缅怀之念,连张氏宗族也没有了复辟之心。幻真看了看他道:“原来你是龙舌张氏一族。只是借阿夏之力,难道真能撼动曹大王么?”

        张氏一族出自唐安西都护张孝嵩。传说唐时沙州城西八十五里有玉女泉,中有龙神,郡人每年都要以童男童女各一祭祀。开元年间,张孝嵩为沙州刺史,设坛祭神,神化身为一龙从水而出,张孝嵩开弓放箭射中龙神,拔剑斩首,以龙舌进献玄宗,因此玄宗敕号为“龙舌张氏”。到了张议潮时,龙舌张氏更是成为沙州第一望族。现在虽然归义军节度使转为曹氏,龙舌张氏一族仍然在归义军中极受重用。眼前此人如果真是意图复辟的龙舌张氏后裔,只怕在同族中也并没有什么附和之人了。

        这人道:“事过境迁,自然已不太可能了。不过,只要有大师之助,便并非不可能。”

        “怪不得你要让龙家动手,是想借圣天王之力么?只怕你也想错了。”

        这人忽地笑了起来:“大师,看来你定然没有他心通了。李圣天固然雄据一方,却也未在我眼中,我要的可是大师你本人啊。”

        这人弄醒了幻真,又故意以李思裕和公主已死的消息攻破了幻真的不坏心法,使出了夺舍之术。这夺舍术是道家一门奇术,密宗也有,名谓去识还来法,其实就是招魂术,以己之魂附于旁人之体。幻真发觉这人对自己施了夺舍术,只道他是想夺去自己心智,变身为自己后控制李圣天,再与曹议金争雄。当初归义军公主前来的途中遭到龙家九曜星伏击,定然也是受此人指使,可没想到这人竟然说不屑于李圣天之力。他不由怔了怔,不知这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这人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袋,沿着幻真洒了一圈。他手沿着这圈药线抹过,登时成了一道火圈。他盘腿对着幻真坐下,微微一笑,道:“大师,你有什么法宝本事都用出来吧,大师马上便往升极乐,再不须在红尘世界翻滚了。”

        如果是施夺舍之术,本来自己晕过去后便不费吹灰之力。幻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任由自己施法抵御,他手脚虽不能动,但心法全靠吐纳,本来就不须结印。见这人施法,自然不会束手待毙。这人一坐下,幻真立时默念心经,将周身护住。先前遭到暗算,被困入土台之时,幻真以无常刀亦不能破围而出,危急之时用曼荼罗四轮阵护住全身,得以保全性命。曼荼罗四轮阵可攻可守,守时如铜墙铁壁,这是瞿沙独传他一人的秘术,于阗九国师僧中另八人比他资格更老,却没一人会此术。这人若要杀了自己,那自己四肢被锁,自无还手之力,可他想施夺舍之力,幻真也自信他定攻不破这曼荼罗四轮阵。

        他一使出曼荼罗四轮阵,身周那一圈火圈立时被压得只剩了一线荧光。借着这微光,他却见这人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幻真呆了呆,想不出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却觉身周忽地一阵水响,有风自四面八方吹来,便如万千把小刀齐齐刺到他身上。幻真皱了皱眉,刚要将胸中之气提起,却觉胸口突然像压了一块千钧大石,竟是连喘息都极为困难。

        这是什么?幻真纵然修为精深,亦不能不吃惊了。他喝道:“你……你这是什么法术?”

        “大师神通广大,但在我这万宗封神术下,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吧?”

        这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像从极远处传来。幻真努力调匀呼吸,拼命想将胸口这块无形大石化去,虽然比刚才要好受一些,可是依然四肢无力,仿佛有四个巨汉正死死摁住了他的四肢。他道:“万宗封神术?”

        这人的声音越来越远,也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得意:“不错。大师神通,将尽归我有,你纵然往升极乐,也不必抱憾了。”

        夺舍术或去识还来术都只是将己之心智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密宗转世便是一种去识还来术。转世后,修为尽无,只是再次修行便容易许多。而所谓万宗封神,就是将另一人的一切全都化入自己体内。此术虽然极强,却极难运用。世上之人各各不同,强运万宗封神术,等如要将一个装满了的瓶子强行装到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瓶中去,稍有不慎,自是两瓶俱碎。幻真听得此人竟然不是要夺舍,而是要强行万宗封神术,饶是八风不动,亦觉生惧,喃喃道:“疯子,你是个疯子。”

        这人却只是笑了笑,道:“大师,你还是少费这些力气,把本事都用出来吧。”

        这人要夺走自己的一切,自然是要自己在巅峰之时施术最佳,这样这些年的苦修尽归此人所有了。幻真也不再说话,将内息调匀。他功力匪浅,胸腹间一团暖气四处游走,虽然下肢如同浸在冰水中,但那片寒意一时间侵蚀不到上身来。如果能将寒意化去,以幻真功力,虽然四肢都被铁索锁住,仍然脚可挣脱,可是不管他如何施法运功,那片寒气却依然化解不开。

        无声中,幻真连做了两个周天,时间也过去了足有一两个时辰。可是他觉得身下寒气不但没有消退,反有向上浸润之相。他越来越是心寒,忖道:“难道我功力消退了许多么?”只是内息游走如常,比平时似乎更加流转如意,那团寒意却如附骨之蛆般怎么都无法消除。他吐出一口气,却听那人冷笑道:“大师,你就这点斤两么?”

        幻真没有说话。他的内息奔涌如潮,可周身还是没半点力气,这是他苦修至今从未出现过的异样,也不知究竟是因何而起。那人见他不说话,又冷笑道:“话要说回来,大师你也当真了得,在这修罗宫中,只怕真能撑到七日也说不定,哈哈。”

        修罗宫?幻真又是一怔。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罗,此间是他的别殿,大概就叫修罗宫,只是他也不知在这修罗宫里为什么有这样一种奇异力量让自己无法抵挡。

        幻真说不出话来,那人也是知道。他喃喃道:“龙城七宝,龙王玉你是见识过了,修罗珠想必还不曾知晓吧。”

        龙城七宝!幻真一惊之下,气息流转已有滞涩,寒意登时又上移了数寸。这龙城七宝是传说中蒲昌海边古国龙城的七样异宝,龙城在上古覆没后,龙城七宝全都不知下落。幻真虽然听过这个传说,一直以为那也仅仅是个传说而已,只是在摩耶境中遇到善沙,方知至少龙城七宝中的龙王玉是真个存在的,只是威力太大,无人可以收得。自己的曼荼罗四轮阵一直施不出,难道就是因为这修罗珠?

        那人还在喃喃地说着:“修罗珠,龙王玉。上古异物,果然不是我等俗人所能染指。慕容修罗一生庸庸碌碌,只是这‘修罗’二字,倒是无意中一语中的,可见愚者千虑,终有一得,哈哈。大师,我不能破解修罗珠之禁,你自然也不会有这本事的,信不信?”

        慕容修罗自然是被这人杀了,再改换成慕容修罗的模样。那么,所谓慕容修罗向李圣天求亲,此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了,怪不得那使者坚持一定要方回安军州的自己前来护送。但是他仍然想不通一点,九国师僧中虽然以自己为首,但明业、童观、胜谛的功力并不逊于自己,其余四人相去亦不甚远,此人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施行万宗封神术?

        现在,已由不得他多想了。虽然幻真知道越是提升功力,此人的万宗封神术吸收的就越多,可是身下的寒气几乎已是活物,正在慢慢吞噬着自己,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只能勉力支持。

        

        李思裕一个寒战,猛地翻身坐起。一坐起来,他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氍毹之上。

        这里是个帐篷,毯子织得很厚,连脚面都能没掉,躺在上面暖意融融。可是李思裕还记得自己晕倒之前的情形,立时跳了起来,喝道:“大个马!唐叔陀!”

        他叫的是自己的两个亲随将官。原本他们该闻声即至,可是过了一阵还是没人进来。李思裕更是担心,见自己的靴子就在一边,忙套到脚上,一边叫道:“真大师,真大师你在么?”

        幻真是他的主心骨。只要幻真在,天大的难事他李将军也不会怕的。可是话音刚落,有个人挑帘而入,却并不是光头和尚,而是个端着铜盆的年轻女子。见李思裕已起身,这女子上前道:“李将军,您醒了。”

        这女子并不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更是吃惊,道:“这是什么地方?迦陵迦公主呢?”

        “李将军放心,公主在别处安歇,各位将军也全都没事。”

        李思裕听得说公主没事,才略略放下心来,又道:“是真大师救我们过来的吧?”李思裕只记得自己吃了一口肉后就人事不知,当时只有幻真还醒着。自己没事了,那就定然是幻真将自己救出。

        那侍女被李思裕问得有点不安,端着铜盆道:“李将军,请您先净面,钵罗裟大人马上就会过来的。”

        李思裕也不知那“钵罗裟”是何许人也,但眼前的侍女显然再问不出什么来。他只得在铜盆里洗了把脸,刚用块汗巾擦着,却听那女子道:“钵罗裟大人。”

        那钵罗裟到了?李思裕猛地拿开汗巾,只见一个中年人站在帐门口。

        这中年人走了进来。此人服饰并不华贵,走得也不快,但举手投足间大有气度,定然在阿夏地位不低。他走到李思裕跟前,行了一礼道:“李将军,在下阿夏慕容钵罗裟,请将军恕我无礼之罪。”

        慕容是阿夏国姓,这钵罗裟姓慕容,多半是阿夏的宗室大臣了。李思裕也不知他说的“无礼之罪”指什么,慌忙将汗巾搭在一边,还了一礼道:“慕容大人,李思裕有礼。”

        钵罗裟见他甚是随和,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却听李思裕道:“慕容大人,公主在哪里?快让我去见见她。”

        这一趟事就是为了护送公主。虽然那侍女说公主没事,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思裕不能亲眼看到公主,心里总是不踏实。他只道钵罗裟马上就会带他去的,哪知钵罗裟却是犹豫了一下,慢慢道:“李将军,公主正在歇息。等她醒来,在下自会向李将军禀报。”

        公主正在安睡的话,现在倒确是不便前去见礼。李思裕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好吧,那我先去见见真大师。”他见钵罗裟眼神有些闪烁,心中忽地一动,喝道:“慕容大人,真大师是不是受伤了?”

        幻真修道有成,从不睡觉,路上李思裕一干人歇息时,幻真也只是打坐。李思裕别的都已忘记,只记得自己失去知觉前幻真赶到,也许他与下手之人有过一场恶战,只怕受伤不轻。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亦师亦友,也是最可依赖的靠山,生怕他会出个三长两短,情急之下,已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钵罗裟抬起头,慢慢道:“真大师,钵罗裟此来,只为相询一件事。”

        李思裕不知钵罗裟所言何意,道:“钵罗裟大人请说。”

        钵罗裟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串佛珠,沉声道:“李将军,您可认得此物?”

        一见这佛珠,李思裕险些便要失声说:“这是真大师的东西!”可这话刚到喉咙口,他便又吞了回去,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脸色更是一变,惊道:“钵罗裟大人,你从何处得来?这是瞿沙上座的东西!”

        伽楠佛珠乃是于阗国宝,共有两串,传说乃是释迦在拘尸城外娑罗双树园圆寂时传于阿难、迦叶两大弟子的遗物,成为于阗国师僧历代相传的信物。其中一串传给了九国师僧之首的幻真,另一串在上座瞿沙手上。别个东西总能造假,但伽楠香本是极难得之物,这两串又是传承已久的古物,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只有李思裕这等至亲的宗室大臣才见过几次。那两串佛珠原本一模一样,只是幻真那串在百余年前于阗内乱时串珠之绳曾经断裂,有一颗怎么都找不到了,原本的十八颗只剩了十七颗,后来增补的一颗伽楠木珠木色稍稍有异。幻真曾亲口对李思裕说过此事,还把佛珠给他仔细看过,因此李思裕知道此事。钵罗裟这一串的十八颗伽楠佛珠全无异样,正是瞿沙手戴的那一串。他见到此物,心中惊异实在难以言表。

        钵罗裟拿过了佛珠,却不回答,只是道:“李将军,请您在此歇息,若有事我会命人前来告知。”

        他转身要走,李思裕见他避而不答,心头疑云更浓,向前追了两步道:“钵罗裟大人……”哪知钵罗裟进来时慢条斯理,出去时身形却如疾风,李思裕平时打猎骑马,手脚也算灵便,可哪里追得上。待他走到帐门口,门外两个持枪的武士忽地左右一合,挡住了李思裕的去路,其中一个道:“李将军,请安歇。”

        他们说得虽然客气,可这架势,自是不让李思裕出去。李思裕在门口才见到,这帐外竟是立着一排的武士,只怕是将帐篷团团围住了。他本就是惊弓之鸟,此时更加胆战心惊,心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为什么要关我?难道是不怀好意?”可假如真不怀好意,自己昏迷不醒时一刀把自己杀了也就一干二净,何必要到此时多此一举?他越想越怕,又想不明白阿夏王想要做什么,肚里连珠介叫道:“真大师,真大师,你快来吧!”

        钵罗裟快步走了出去。此地是阿夏的聚居之所,帐篷到处都是。他拐到一个帐篷前,有个人已挑帘迎了出来,正是跋折罗。跋折罗低声道:“大哥,怎么样?”

        钵罗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了进去。里面,阿夏七宝将的另六人都在,当中却有一个披着斗篷之人立着。钵罗裟走到这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将佛珠捧上,道:“大师,请恕吾辈无礼之罪,吾辈愿听大师差遣。”

        这人伸出手来,接过了佛珠。他的一双手瘦削枯干,上面筋络根根凸起,直如老树之根。他抬起头,斗篷的风帽下,是一张极其苍老的脸。头上没一根头发,须眉皆白,正是被尊为于阗活佛的宝光寺上座瞿沙。

        瞿沙的名头在西域一带可谓响彻云霄,很多信徒都以参拜瞿沙一次为平生至愿。可是瞿沙的名声太响了,加上从来不出宝光寺,所以当钵罗裟听得来的这老僧自称是于阗瞿沙,当真死都不信。可是这老僧的神通太过吓人,他们七宝将就算集七人之力也根本无法与之相抗,又实在无法不信。好在这老僧神通虽大,却极是平和,钵罗裟说要确认,瞿沙便取下了这串伽楠佛珠,要他向李思裕求证。待李思裕认出了此物,他终于相信眼前正是瞿沙了。当初吐谷浑亦有很多人信佛,如今成为阿夏部,信佛之人已少了,他们七宝将的名字虽然是取自佛经,但钵罗裟以降,便没一个人信佛。只是他们虽不是信徒,以瞿沙在西域的威望,钵罗裟亦不敢有丝毫无礼。不过尊敬归尊敬,此事已牵涉阿夏存亡之大计,钵罗裟亦不肯有半步退让。

        瞿沙将佛珠套上了手腕,喃喃道:“我佛慈悲,钵罗裟大人既有此善念,定有善报。”

        钵罗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道:“大师,钵罗裟此身早已付我全族,纵无善报,亦是甘心。大师既说不究我部失礼之罪,还请不能食言。”

        他们本就在怀疑阿夏王慕容修罗已被人暗中掉了包。因为慕容修罗有个难言之隐,此人虽然生得面如冠玉,却生性不好女色,反而宠爱一个叫乞伶的近侍,日则同行,夜则同榻,当真一刻都离不得。这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说出去要连阿夏一族都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几个重臣将此事守得极为机密,便是族人也大多并不知晓。七宝将是阿夏王贴身护卫,钵罗裟更是宗室至亲,他是知道的。当阿夏王说要派人旧事重提,去向于阗求亲,这些知道此事的臣子全都大为吃惊。不过如慕容翟实这些亲贵大臣却是喜出望外,觉得大王这暗疾终于不药而愈,从此阿夏兴盛有待。钵罗裟虽有疑心,只是慕容修罗外表全无异样,只得依从。等到慕容修罗竟然下令要将于阗送亲使团一网打尽,除了幻真一人,其余统统杀尽时,钵罗裟的疑心再也无法按捺。阿夏本来依附吐蕃,可现在吐蕃势力已渐渐退出西域,归义军和于阗日益强盛,夹在这两大势力之间的阿夏本来日子就越来越难过。如果这桩婚事真个能成的话,阿夏和于阗便化敌为友,确是好事,可现在出尔反尔,平白无故地和于阗结下这等血海深仇,阿夏定然难逃灭族之灾了。钵罗裟虽然从未想过违命不从之事,可念及这等后果,也不由忐忑不安,所以当他听得瞿沙说阿夏王已被人夺舍,他再不能不信。只是和于阗的仇已经结了,唯一的转机就是靠瞿沙做中间人,谋求一个缓颊的余地。他已决心听从瞿沙安排,可心里到底仍不能安。

        瞿沙缓缓道:“钵罗裟大人,老僧虽然不才,但陛下还要给老僧一分薄面。此事不论成败,陛下定不会怪罪阿夏部的。”

        钵罗裟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跋折罗却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失礼,插嘴道:“大师,您所言‘不论成败’是什么意思?”

        瞿沙道:“便是此事未必会顺利。此人手段只在老僧之上,老僧亦无必胜把握。”

        现在钵罗裟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急道:“大师,难道……难道说连您都斗不过他?”

        本来他觉得瞿沙神通广大,只怕世上已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了。可是听口气,瞿沙竟是自承少有胜算。钵罗裟回过头去想想,也觉得此事还是大不寻常,那姓陶与姓沈的两个道士,只怕神通就不比瞿沙弱多少,假如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更强之人,说不定瞿沙真会失手。可假如连瞿沙都败了,他们七宝将还有什么能为?阿夏全族恐怕都逃不过此劫了。他越想越怕,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牙齿都在捉对厮杀。

        瞿沙顿了顿,道:“但愿我佛慈悲。”

        七宝将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说不上话来。他们原本想的只是如何靠瞿沙在事后平息李圣天之怒,解除来日大兵压境的危机,现在看来,要面对的还不仅仅是这一场危机。现在当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钵罗裟咬了咬牙,道:“大师,我等七人虽然无用,终究还有些微能耐,愿听大师差遣,万死不辞。”

        瞿沙看了他们一眼,双手合十,低声道:“钵罗裟大人,善哉善哉。”

        即使已经很多年心波不动,瞿沙此时也觉心如乱麻,所证十真如一时间竟似荡然无存。钵罗裟他们自然不知自己所言的真正意思,假如真的演变成这种后果的话……

        幻真,此劫你终究躲不过去,好自为之吧。

        久已枯干的眼眶里,瞿沙突然感到了有一丝湿润。

        

        至寒之境,即是至热。幻真还记得当初读经时,曾在释文中见此一条,此刻才算切身体会。他本来一直觉得如同身坐寒冰,阴气彻骨,此时却像是坐到了一块烧红的铁板上。饶是他修为深厚,也不由得微微呻吟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呻吟,身上的刺痛立时更增一倍。幻真猛地一咬牙,闭上了眼,将一口即将吐出的气息封在舌下,耳边却传来那人的低笑之声:“大师,你已渡第一层寒冰炎火狱了。再苦撑,后面可还有七层,每后一层的痛苦可是前一层的两倍啊。”

        是八寒八热地狱啊。幻真心里想着。所谓八寒八热地狱,乃是佛经中所谓八大狱外的十六小地狱。八炎火地狱为炭坑、沸屎、烧林、剑林、刀道、铁刺林、碱河、铜橛八层,八寒冰地狱为额浮陀、尼罗浮陀、呵罗罗、阿婆婆、睺睺、沤波罗、波头摩、摩诃波头摩八层。他看了看自己露出僧袍的手臂,上面已有寒栗生成。额浮陀即是“寒生疱”之意,后面尽是梵语中形容极寒之辞。此时五脏六腑尽是刺痛,既如极寒,又如极热,而每下一层地狱,痛苦便增一倍,那么到了最后一层时,痛苦便是现今的二百五十六倍。

        他已不敢再去想了,也不敢再说半个字,心中只是默默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诵此《摩诃波罗蜜多心经》时,当以两手背相附,将两手小指屈于掌中,以二手大拇指各压二指之上,放在心上,结成摩诃波罗蜜多根本印,便万邪不侵。只是他四肢都被铁箍箍住,手印是结不成了,唯有在心中默诵经文相抗。只是幻真也知道,此人就是要让自己将浑身功力都提起来,如此他的万宗封神术才能将自己一身功力尽都夺去。可是若不相抗,这等痛苦任谁都受不了。

        真的完了么?幻真心头又是微微一动。只是就这心念一动,身上的寒热又是剧增,耳畔那人低低笑道:“第二层了。大师,不知你能受得住几层?”

        此人说得轻松,心中却是又喜又惧。喜的是幻真功力竟然高深至此,夺得后定然能傲视天下,惧的也是幻真的功力竟似深不可测,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万宗封神术霸道之极,威力固然极大,却也凶险之极。便如要将一瓶子水整个塞入另一个瓶中,若后者比前者小,自然外面的瓶子会被胀裂。这八寒八热十六小地狱,即是万宗封神术的最后一关了。如果幻真能挺过八层,到时定然成两败俱伤之势,两人一般会爆体而死。因此幻真每向前一层,他心中既是欢喜,惊恐却也多了一层。万宗封神术到了这十六小地狱时,除非被施术之人全无知觉,否则只消念头一起便进得一层,根本无从回头。只是幻真若是昏迷不醒,万宗封神术也仅仅将他弄死而已,连半分功力都吸不走。此人要的是幻真一身功力,所以要弄醒了他。可到了此时,一般骑虎难下,已无从后退了。

        幻真也已想通此中关节,心知只消心念不起,十六小地狱便不会再进。可说说容易,哪里还做得到?此时他所证得的无撮受真如已被此人攻破,已无法让自己心如止水。坐禅修道,最忌便是刻意,若是刻意求静,便是着相,本身已失了坐禅之意。幻真此时却是刻意要让自己心波不动,哪里还做得到?万宗封神术霸道之极,只要他心头略略一动,便将他猛地向前推进一层,眨眼已到第四层阿婆婆狱了。

        呵罗罗、阿婆婆、睺睺,皆是寒战之声。幻真只觉身体如被一把钝锯锯开,既是苦寒,又有灼烫。虽然他被绑在石柱上一动不动,身上却是汗出如浆,一件紫衣袈裟直如刚从水里捞起来。到了这时候,心经已无效用,他唯有以本身功力与这极寒极热相抗了。

        正在苦撑,突然间幻真只觉压力大减。他不知这是慕容修罗的万宗封神术已到了功德圆满还是又是什么计谋,现在已好受了许多却是真的。他睁开双眼,却见眼前的慕容修罗一脸木然看着幻真身后,眼中大是惊愕。

        他们所处是在这个地底深潭中间的小岛上,此时慕容修罗看着的,正是通到这里的入口。幻真身陷八寒八热十六小地狱,一时耳聋目盲,对身外已毫无知觉,可是慕容修罗却听得清楚,在那边传来了轻轻的一声开门响。

        这深潭是修罗宫最底层的禁地,那扇门向来紧掩,何况还有陶妙贤和沈妙风二人把守,照理根本不可能有人进来。如果有人进来了,不是陶、沈二人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拿下了,就是他们突然间起了二心。不论哪种可能,都一般的凶险,饶是此人镇定,一时间也出了一身冷汗。

        这修罗潭足有十余亩方圆,又被他以禁术加持,虽然乍一听到时大为吃惊,但他马上就镇定下来。现在是万宗封神术最紧要的关头,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提了提气,厉声喝道:“妙贤,是你么?”

        黑暗中并没有人回答,却只听得一些细碎的脚步声。脚步声杂乱不堪,其中大多十分重浊,只是寻常人等。却见那些人在修罗潭边站定了,忽地亮起了十余支火把,将那边照亮了一片。昏暗中,有个老者高声叫道:“修罗,你可是在这里?”

        这是慕容翟实的声音。慕容翟实份属慕容修罗之臣,就亲属而论却是慕容修罗之叔。慕容翟实听钵罗裟说大王已被人冒充,虽然信了八成,终究还有些怀疑。壮着胆子进来,却见大王私居之中竟然无人,钵罗裟说那冒充大王已入禁地,他心里更信了一成,可到底还没有十足相信修罗大王真是假的。

        这禁地是阿夏族故老相传的禁忌之所。自吐谷浑被灭,阿夏一族多次到了山穷水尽之地,却能屡屡化险为夷,据说便是这禁地中的修罗魔神佑护,因此老王将独子以“修罗”为名。这禁地每年只在冬祭时由阿夏王率最为亲随的臣子入内,平时万万不能开启。他见慕容修罗竟然私自入内,心疑之外,更是惊恐。

        他话音刚落,却听慕容修罗厉声道:“翟实,你难道不知禁令么?”

        慕容修罗的声音平时就甚尖,此时听来,更如一柄锋利的小刀一般。慕容翟实看了一眼身边的钵罗裟,钵罗裟却上前一步,高声道:“大王,小臣妄为,但这里也不是大王应来之地。”

        钵罗裟不像翟实一般诚惶诚恐。他一挥手,七宝将中的步六狐阿湿摩揭陀和慕容摩尼两人已各扛着一只小舟过来,推进了水里。这两人都是七宝将中的神力之士,这种小舟是游牧时偶尔要渡河所用,并不太大,每艘只能乘坐四人而已,他们一人扛一只也不在话下。慕容修罗听得水响,心知他们竟然要渡水而来,厉声道:“钵罗裟,你真敢违我之命?”

        钵罗裟冷笑道:“大胆的不是我,而是阁下。竟敢冒充我家修罗大王,死有余辜!”

        他方才所说之话,其实是慕容修罗的男宠乞伶当初对慕容修罗所说之话。钵罗裟胆大心细,虽然有瞿沙出面,他还是要确认一下,因此私下向乞伶追问唯有他二人知晓之事。那人胆敢冒充慕容修罗,别的定然已查探得明明白白,但这些话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的。他将乞伶与慕容修罗的私房话都说出来,若此人真是慕容修罗,定然会恼羞成怒。可是此人只是呵斥,却并无异样,他终于确认这人不是慕容修罗了。此时钵罗裟怒不可遏,也不再多说,手一挥,两只小舟立时离岸而去。岸上,却听得慕容翟实高声道:“钵罗裟,你不要取他性命,要捉活的!”

        钵罗裟将此计告诉慕容翟实时,他还有点将信将疑。万一钵罗裟猜错,那他们就是对大王大不敬。他性子甚是急躁,既已确认这人真是冒充的,肚皮都险些要被气破了。那假慕容修罗却是淡淡一笑,转头对幻真道:“大师,看来我这出变文只好提前唱完了。”

        变文正是流行于归义军所辖之地。此人自称是张议潮子孙,幻真其实一直不敢相信,但这人不自觉的一句话也证明了他确是从瓜沙一带而来,即使不是龙舌张氏一族,也定然与之大有渊源。如果龙舌张氏真的有复位之心,归义军只怕又要面临一场大难。幻真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满脑子想的都是将来归义军若有内乱,于阗该当如何。也幸好那人全神贯注于渡修罗潭而来的两只小舟,一时间无暇顾及幻真。不然此时幻真心如车轮,若是那人突然将万宗封神术催动,他多半会彻底崩溃。

        钵罗裟立在船头,阿湿摩揭陀坐在船后,双手划桨。虽然北人骑马,南人乘船,阿湿摩揭陀的操舟之术倒也不弱,一只小舟几乎要贴着水皮飞起来。钵罗裟手中紧紧握着铁网刀,掌心沁出的汗水将刀柄都濡湿了,冰冷一片。借着身后的火把光,他紧紧盯着潭心那小岛。

        这人到底是谁?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居心?真的修罗大王还能不能回来?这一切也唯有生擒此人方有答案。钵罗裟原本极为担心陶妙贤和沈妙风二人,他先前甚至已准备率七宝将与这二人以死相拼,好让瞿沙去对付那假冒大王之人。可是他们战战兢兢下来,陶、沈二人居然不知去向,这里全无防备,他心中暗自庆幸。但见小舟离潭心小岛越来越近,已能隐约看到岛上有两个人影,他更是心急,低声道:“阿湿摩揭陀,再快点。”

        阿湿摩揭陀力量极大,手头两把桨又阔又长,在水里每划一下,水面就出现一道深深的凹沟。他听得钵罗裟催促,咬了咬牙,双手一振,两把桨狠狠地划了两下。这两下划过,小船驶得更快,几乎有飞出水面之势。钵罗裟见离那小岛还有丈许,忍耐不住,趋着小舟一起一伏之际,脚下一弹,人已腾空而起,向那小岛跃去,铁网刀头当头劈下,口中怒喝一声。

        他跳得甚高,铁网刀的刀身上有许多小孔,被风声一带,呜呜作响,声势更是骇人。他并不要伤人,只打算以刀气将那人震昏,可是人才跃起,却觉反倒有坠落之势。

        这是怎么回事?钵罗裟一霎时已明白过来,并不是自己没有跃起,而是水面竟然随着自己跃起之势,猛然间也在升高。周围昏暗一片,看起来便仿佛自己不曾跃起,反而落下一般。他只呆了一呆,眼前的水势竟已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这地底的深潭照理不可能起什么风浪,可偏偏就随着钵罗裟一跃,竟然有这般大的浪头。阿湿摩揭陀还在拼命划着船,见这个浪头似一头洪荒中奔出的巨兽,竟是要把他一口吞下一般,顿时吓得惨叫起来。

        曼荼罗四轮阵!

        幻真险些就要失声叫起来。这正是他从瞿沙处学得的密术曼荼罗四轮阵!幻真当初以此术与龙家九曜星相拼,没想到此人居然也会。而且此人借助此间修罗珠布成,这曼荼罗四轮阵一旦发动,当真有移山填海,天崩地裂之威。这等水势倒卷而去,小舟上之人首当其冲,定然会被打成齑粉,连那些围在岸边,方才叫嚷着什么要捉活的人也难逃一命。而潭水倒卷出去,足以将这山洞冲得一干二净,里面连一个活口都不会留。幻真见此人的曼荼罗四轮阵纯是一派霸道,全无应有的慈悲之意,心头一热,便要不顾一切站起来阻止他。可是一长身,才省得自己四脚尽被锁住,哪里动得分毫!那深潭却白浪滔天,浪头一个接一个,可是水势虽高,这小岛却连一滴水都沾不到。

        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那人双手捻诀,口中喃喃念诵,巨浪如奔马一般,围着这小岛团团打转。一浪接一浪,后一个浪拍在前一个浪上,激得更高,此时这修罗潭简直像是开了锅一般。慕容翟实那些守在岸上之人看得目瞪口呆,虽然周遭一片昏暗,也看不清楚,却也能看到那些浪已越卷越急,成了一条上接洞顶的水柱,便如这地底突然来了一个奇大无比的龙卷风。钵罗裟他们的两只小船眼看就要被卷到水柱中去了,而水势却不曾减弱,接下来马上就要把他们都卷到潭底去。慕容翟实还在强自坚持,身边有两个武士却已心胆俱裂,怪叫一声,把手中的武器抛下了,连哭带喊地向外门跑去。

        在慕容翟实看来,修罗潭上是一道水柱,在里面看来,却如小岛周围起了一道水墙。那人见水势已成,这才解了诀,转过身来。幻真见他脸上仍是僵硬一片,沉声道:“你让此间遭此大劫,杀人无算,难道不怕报应么?”

        那人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几乎是刷在脸上一般。这人固然并不把旁人性命放在眼里,却到底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他也没想到曼荼罗四轮阵有修罗珠激发,威力竟然不知超过平时多少倍,定然会引发一场大水灾,阿夏全族上下,逃脱性命的只怕百无其一,他心里终究有些痛楚。只是听得幻真斥责,他也很不以为意,冷冷道:“大师,若我为天,则报应都是我加诸他人之身的。”

        他看着幻真,双手又捻了个诀。来打岔的这些人都被曼荼罗四轮阵解决了,现在不必有所顾忌,他心中虽然略略有些内疚,可出手还是一丝不缓。

        他双手之诀方才捻成,却听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浑厚的佛号,一个人影从正在急速旋转的水墙中破壁而出,向小岛走来。

        水墙离开小岛还有丈许,那人是站在水面上的,而浪头一个个打过,那人却如站在平地上一般纹丝不动。巨浪虽凶,只是在这人身上却如清风拂体。这边岛上那人双手的诀刚捻成,听得佛号,人猛地转了过来,失声叫道:“瞿……瞿沙!”

        这是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地之人,此时这人才知道陶、沈二人为什么会踪迹全无,一定是发现瞿沙来了。瞿沙双手合十,双脚踏在水面上。幻真平生最精的便是一门水幻术,而瞿沙四相俱精,水幻术也比幻真更高。幻真虽然一般也能立于水面,却仍要借助幻兽之力,瞿沙却已臻无色无相之境,双脚踏在水面如履平地。

        瞿沙一步步向小岛走去,那人呆呆地看着,惊道:“瞿沙,你这秃驴,你……这怎么可以?你不怕身化飞灰么?”

        瞿沙喃喃道:“诸相虚幻,飞灰何碍。张施主,既然你已能破禁,老僧这一身臭皮囊,也不必再苟全于世了。”

        他一步步走来,每踏一步,水面就泛起一丝微微的涟漪。那人虽然惊愕莫名,心中却在不住地盘算,忖道:“这老秃驴神通广大,不过到底未到无色无相,我应该还有一线胜机。”瞿沙如果能踏波而行,全无痕迹,那便是超凡入圣之境,不必再有动手的想法了。只是瞿沙脚底还有一点涟漪,那就还有一丝可乘之机。

        此人天资极高,识见也广,心性也坚韧无比。虽然也知道瞿沙的神通非自己可比,可就算强弱悬殊,他也不愿束手待毙。此时幻真的功力已被他吸取一半,自觉今非昔比,只怕未必就没有胜机。他双手捻诀,眼睛紧紧盯着瞿沙的双脚,暗中已在念诵咒语。

        虽然即使将幻真的功力尽数吸取,也定不是瞿沙对手,可这里不是寻常之地,能借得修罗珠的威力,就算瞿沙神通已能移星换斗,也当有一战之力。

        也唯有一战之力。他心底暗暗苦笑。龙城七宝,的确非人所能驾驭,所以他费尽心机,却总是劳而无功,这次妄催修罗珠,假如真能击败瞿沙,引发的反制之力自己一定接不下。这一仗顶多就是个两败俱伤,自己是毫无胜机。他咬了咬牙,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一边的幻真。

        也许,还有一条路可走……

        钵罗裟人在空中,正待被浪头卷去,他后领一紧,却有一个人一跃而起,将他一把向后扔去,自己向前一步,没入了水墙之内。

        “砰”一声,钵罗裟摔在了小船之上。这小船并不大,好在钵罗裟的块头也不算太大,虽然被扔得七荤八素,身上却分毫无伤,小船也只是震了震。这小船本被阿湿摩揭陀划得拼命向前,浪头一起,却猛地被人向后推去,恰好躲过了卷起的浪头,而钵罗裟摔下来时也分毫不差,恰在船中。边上的甄叔迦扶起他道:“大哥,你没事吧?”

        钵罗裟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是大师救的我?”

        瞿沙坐的,便是他们这只船。瞿沙原本都坐着,一旦出手,却动若脱兔。甄叔迦在七宝将中以身手敏捷著称,但见到瞿沙在船中忽地坐起,一脚将小船向后踢去,又一跃到了钵罗裟身前将他掷回,自己没入水中,这一连串动作简直就如电光石火的一闪,他连看都没看明白,钵罗裟已被摔回船上了。他喃喃道:“大哥,我们……我们该如何?”

        这修罗潭乃是禁地,而这种地方居然有巨浪突如其来,他心中早就打了退堂鼓,恨不得立刻就逃,逃得慢了只怕来不及。钵罗裟也是意气顿消,道:“我们帮不了大师的忙,只会碍手碍脚。”

        他原本还有拼了一死也要救回修罗大王之意,可是看起来,这话哪里轮得到自己说,若不是瞿沙救命,七宝将连那人的影子都碰不到就要全军覆没了。可来时气势汹汹,只一转眼就灰溜溜地走了,把瞿沙扔在这里,这种事他也做不出来。

        他心中犹豫忐忑,甄叔迦忽然惊叫道:“大哥,不好了,那里……浪头更大了!”

        水柱已将那小岛围在当中,根本看不清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可是浪头丝毫不减,看来以瞿沙的神通,居然也收拾不下那假冒大王之人。钵罗裟心中更是惊恐,只觉再撑下去,定然会被卷得粉身碎骨不可。他正待说把小船掉头回去,耳中忽地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随着这阵巨响,身下的潭水一时间竟似空了,他们连船带人都向一个无底深渊坠去。

        到了这时候,谁都顾不得体面了,全都嘶声惨呼起来。罗裟紧紧抱住了船帮,也不知坠入了多深,身上又是一疼,仿佛重重摔在一块坚石上,又在飞速上升。钵罗裟本领不俗,两只手紧紧抓着船帮,十指都已抠进了木头里,只觉冰冷的水不住往鼻子耳朵嘴里猛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气息一松,却有水滴如瓢泼大雨从船当头砸下。火把早就灭了,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高声叫道:“阿湿摩揭陀,甄叔迦,摩尼,你们在哪儿?”刚喊得一声,身边却传来甄叔迦的声音:“大哥……”

        甄叔迦也与他一般死死抓住了船帮,只是力气最大的阿湿摩揭陀却已不见了,只怕已被浪头打进了潭底,万劫不复。钵罗裟心胆俱裂,只觉自己的双手已在慢慢地没了力气,正在惊慌,耳边又是一声水响,却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正是幻真。幻真站在水面上,脚底水面只是略略凸起。他一手抓着钵罗裟,一手抓着甄叔迦,一起一伏,已将他两人拖到了那小岛上。还不待钵罗裟道谢,幻真又踏入潭中,向还在另一边苦苦挣扎的跋折罗等人走去。

        钵罗裟想起幻真就是自己七人擒来,现在却是他救了自己,心中更是愧疚,一时间也说不出话。甄叔迦忽然低声道:“大哥,瞿沙大师呢?”

        这小岛上,岂止瞿沙,连那假冒修罗大王之人都不见了。钵罗裟一怔,颓然道:“他们定然同归于尽了。”看着幻真的身影,钵罗裟更是惭愧,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甄叔迦忽然道:“应该不会。”

        钵罗裟一怔,道:“瞿沙大师难道还活着?”

        “不是,瞿沙大师只怕和幻真大师交代过。幻真大师的双手手腕上,都有一串佛珠。”

        甄叔迦一说,钵罗裟这才记得方才他也发现幻真的右手腕上同样戴了一串佛珠。擒住幻真时他看得清楚,幻真只有一只手腕戴着佛珠,那么瞿沙大师在涅槃之前应该和幻真说过什么了。不过这些已与他无关,钵罗裟只是暗叫侥幸。此事好在有个幻真可以回去解释,否则真是有理说不清,李圣天一怒之下,阿夏灭族也说不定了。想到此处,钵罗裟便不由得暗自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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