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李莹如何不愿,于阗与阿夏联姻之事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从于阗到阿夏,大约要走二十来天。现在已是深秋,此时出发,到了阿夏也已入冬了。西域一带的冬天,气候寒冷,路途更是难行,如果今年不走,就只能等到明年开春。阿夏王求婚甚急,自然要尽早出发。到了九月初三那日,于阗送亲使团正式出发。
于阗是西域大国,长公主出嫁,自不能怠慢,嫁妆也带了几大车。幻真与李思裕并马走在队伍中间,看着李思裕不时地从怀里摸出银酒壶来喝上一口,忽道:“李将军,酒能伤身,多饮无益。”
原本这次李思裕并不必出来,不过他却是自己向李圣天要求与幻真同行。李圣天成婚那日,迦陵迦后来一直就在大殿上,李思裕后来也根本没看到宝藏女。宝藏女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作为镇国将军,当然也没兴趣追到长公主处去追究一个侍女的过失。
也许,这一切只是宝藏女的胡思乱想吧。可能后来发现自己胡说八道了一番,便吓得躲了起来。李思裕也只能这样想,可是他却知道,一个侍女胡说长公主要和情郎私奔这种事,除非她是疯了,或者是不想活的时候才会发生。那么,这件事背后到底是怎样的真相?
李思裕平时就是个酒徒,现在心里有事,喝得更多了。听得幻真劝告,他将银酒壶放进怀里,淡淡一笑道:“没事。”随缘不变故为性。他想起幻真说过的这句话来了。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刀锋一般的鹰唳,李思裕抬起头来,长声吟道:“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这是唐人王维的五律《观猎》前四句。李思裕学汉文,便是从唐诗入手,此诗写的是塞外狩猎,李思裕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打猎,因此记得极牢,见天空中有鹰飞过,登时便想了起来,虽然并没有下过雪。念着这种充满豪气的诗,心里的不快似乎也会马上忘掉。
幻真抬起头看了看,忽地皱起了眉,道:“李将军,这鹰好像跟了我们好久了。”
李思裕笑道:“这是羊鹰,想必当我们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找机会想抓下来吧。真抓下来伤了人可不好,真大师,我还是把它射下来,省得羊只被叼走,也算是一场功德吧?”
羊鹰大者,双翅展开比一个人张开双臂还宽,据说能叼起一整头肥羊。鹰隼飞得既高,目力又是极好,极难射中,因此有本事的猎手总以射鹰为荣。李思裕身为武将,马上击刺之类不算本事好,但箭术却极佳,见了这鹰,登时手痒。只是平常射猎时射杀得多了,幻真便要说自己有伤功德,此时生怕射下来后幻真又会唠唠叨叨,便先说上一句。
幻真盯着那羊鹰,轻声道:“李将军,你能射中么?”
李思裕听幻真许可了,大笑道:“真大师不信我的神箭么?”
他的新月弩射不了那么高,要射这种鹰必要用强弓,而他马鞍上就挂着一张硬弓。这弓乃是过路行商向李圣天进贡来的,据说弓弦是北海巨蛟之筋,弓身亦是北极雪原中掘出的万载阴沉木,比寻常强弓要重出好些。他说射就射,摘下来搭上一支箭,拉开了,厉喝一声,箭如流星,直向那鹰飞去,一套动作快如闪电,的确是好手。边上的士兵见了,既是为了凑趣,何况李思裕的箭术也确实高强,暴雷也似喝了一声彩。哪知眼看就要射中那只鹰了,那鹰在空中忽地一翻,竟把这箭让了过去。
李思裕见这一箭没射中,立时面红过耳,等如三国戏里关羽张飞的脸谱画到了一处。他有一手连珠箭的绝技,手指一动,又拔出两支箭来,“铮铮”两声弦响,两箭几乎齐头并进,同时向那飞鹰射去。那些士兵刚喝过一声彩,见那一箭居然射空,正有些后悔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却见李思裕露了这手绝技,纵然是于阗军中有数的箭术好手,连珠箭使得也不过如此,不由得又齐齐一声喝彩。
两箭齐出,那鹰躲得了一支,躲不了另一支。眼见是必中之势,谁知那飞鹰身子一侧,让过了一支,劲翮一拍,另一支箭射出时力道虽大,到了这等高度却是强弩之末,被拍得滴溜溜打着转直落下来。
李思裕根本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见后发的两支箭仍未射中,惊得目瞪口呆,失声叫道:“这鹰是妖怪么?”他心有不甘,还想再拔箭出来,幻真道:“李将军,不必白忙了。”
李思裕只道幻真在讥讽他,脸更红了,叫道:“我不信射不下它来。”
“李将军,不是你箭术不佳,只是这不是寻常之鹰。”
李思裕还要搭箭,但那鹰已飞得远了,此时纵然是这把强弓也力不能及。听幻真这话,他不由一怔,道:“那是什么?”
幻真目送那飞鹰远去,喃喃道:“只怕,我们要碰上老朋友了。”
先前在迎接归义军公主回来的路上,李思裕和公主曾被旋风卷走,幻真追了过去,三人同入摩耶境中。摩耶境是以龙王玉幻出,有人借龙王玉之力幻出鼍龙想要攻杀他们,但最终被幻真的无常刀破去,摩耶境也因而崩溃。幻真以最后的力量将李思裕和公主带出摩耶境,逃出之时见那巨大的鼍龙缩成小小一团。他知道那是有人炼成的幻兽,但这鼍龙眼看要坠入深渊里时,却有一个影子突然自空而降,将鼍龙抓走。
那个影子,正是一只鹰。
虽然还不能确定那只鹰就是眼前飞走的这只,但幻真在离开安军州时就隐约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在安军州白玉河边,九国师僧联手以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布防,却仍然拿不下那个神秘来犯之人。此人惊鸿一瞥,并没有做什么对于阗不利之事,幻真的师兄们觉得多半是哪一路高手想来见识见识于阗的实力,可是幻真却在水中与此人打过一个照面。虽然在水里什么都看不到,但他感觉得到此人的法术与摩耶境中那人幻出的鼍龙极为近似,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此人追到安军州来,多半也是为了自己了。那么,在摩耶境中曾救了那鼍龙的鹰,也许就是这一只。看来,此人虽然被逐出了安军州,却还是阴魂不散,也许,攻击随时又会发起。
幻真心中浮起了一丝忧虑。
宝光寺,这座于阗第一大寺,平时前来进香之人络绎不绝,可是今日因为于阗国主大婚之后第一次来寺中进香,所以封寺一日,显得极为清静。
寺外,士兵已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将宝光寺围了个严严实实。李圣天带着两个小黄门走进了寺门,此时,明业以降的八紫衣国师僧都已在院中迎接。固然沙门可以不敬王,但李圣天英明仁厚,众僧对他也极为尊敬。八僧一见李圣天进来,便齐齐合十行礼,道:“陛下。”
对宝光寺众僧,李圣天虽是国主,同样不失礼数。他也向众人双手合十,道:“列位大师好。”
明业站在最前,道:“陛下,上座已在内等候,请陛下移步。”
这话也唯有瞿沙可说。在于阗,除了瞿沙一人,再无第二人能让李圣天移步。明业、童观虽然在俗是李圣天堂叔,又位列九国师僧,却也没这等待遇。李圣天道:“是,有劳诸位大师了。”
穿过大殿,刚来到后院门口,八僧忽然都站住了,明业道:“陛下请。”
后院是瞿沙清修之处。瞿沙坐关时,不进饮食,后院之门总是锁着,此时锁却已开了,但门还是虚掩着。李圣天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后院即是宝光寺祇树园的所在。祇树园之名出自佛经,本是舍卫城只陀太子园林,佛陀在此传法,名曰“祇园”。院子虽然并不甚大,院中遍植菩提树,尽是合抱粗的大树,极为茂盛,更显得气象万千,李圣天走在树木之间,亦觉心神为之一清,前面隐隐传来缕缕淡淡的异香。
这是伽楠珠之香,是从前面一间小小石室里传来的。这石室极为简陋,李圣天站在石室前,却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轻声道:“大师,李圣天求见。”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哪还有半分一国之主之威。
半晌,听得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陛下,请进。”
李圣天正要走进去,一片菩提叶忽然打着旋落了下来,沾在李圣天的袍上。他拈起树叶,抬头望去,心中忽然有些忐忑。佛经有谓,佛陀在菩提树下得道。宝光寺是数百年的古刹,历代上座必在后院坐关,院中遍植的菩提树乃当初创寺上座从天竺引种而来,传说母本就是证佛得道的那一株,因此取了这名字。菩提树梵名阿沛多罗树,又称贝多树、阿输陀树、毕钵罗树、贝多罗树,皆是“菩提”一音之转。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有云:“菩提树出摩伽阤国,在摩诃菩提寺。盖释伽如来成道时树,一名思惟树,茎干黄白,枝叶青翠,经冬不凋。至佛入灭日,变色凋落,过已还生。至此日,国王人民,大做佛事,收叶而归,以为瑞也。”虽说菩提树经冬不凋,落下几片黄叶也是寻常之事,可这时却让他不安。
走进石室之中,里面只放着几个蒲团,瞿沙正盘腿坐在角落中。那是瞿沙开关后,弟子们前来听取师尊教询时所坐,纵然李圣天是于阗之主,也只能坐在蒲团上。他又合十行了一礼,在正对着瞿沙的蒲团上坐下。
瞿沙上座每年都要坐关一段时间。虽然持续时间并不一定,大多要在来年年初方才出关。上座现在已不知有多少岁了,如今坐关的时间已越来越长,一年倒有七八个月在坐关,可今年却出关得特别早。
“大师,圣天有礼。”
瞿沙的身形木然不动。好半晌,才听得他低低道:“陛下,幻真已经走了么?”
“已经走了,眼下只怕已出了城门。”
瞿沙没再说话。李圣天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道:“大师为何不愿见他?”
阴影中,瞿沙如一尊雕像般动也不动。又过了好一阵,他才道:“陛下,您还记得先王之言么?”
先王去世已经十多年了。先王在日曾经对李圣天过,幻真绝对不能去沙州。那时李圣天还是个有些懵懂的少年王子,也不知父王临终时为何会对幻真这样一个自幼在宝光寺出家的小沙弥如此关注。只是他虽然没往心里去,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十几年过去,自己在王位上已坐了十四年,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小沙弥如今亦成了第一国师僧,但纵然于阗与归义军通使不断,幻真却的确从来没去过沙州。他道:“幻真大师没去过沙州啊。”
“可是禁咒已经被打破了。”
李圣天吃了一惊,道:“禁咒?”他第一次听得还有这种事,心里不禁一沉,道:“大师,是什么禁咒?”
瞿沙又是半晌没有回答。正当李圣天有些耐不住性子时,却听瞿沙喃喃地道:“行德浇季,外道魔长,诸佛寂灭。陛下,老僧已见于阗将有天翻地覆之变。”
李圣天只觉背后似有一阵冷风吹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瞿沙有大神通,为西域诸国共奉。于阗能够雄居西域为诸国之长,实赖有宝光寺和瞿沙在。但瞿沙此言,竟似说于阗会有覆国之忧。他惊道:“大师,难道于阗有亡国之厄?”
“天意难测,老僧亦只是在观心之时略窥一二,只是宝光寺百年内定遭大劫。”
李圣天的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他顿了顿,虽然周围再无旁人,还是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道:“还请大师明示。”
在一片寂静中,唯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瞿沙忽然道:“所谓明示,尽在陛下心中。”
“心中?”
“明心见性,即时成佛。国无万年之国,寺无万年之寺,纵然他日于阗有天翻地覆之变,只消陛下能诚厚爱民,纵然于阗再无兰若,佛性亦存。”
李圣天听瞿沙的话似有深意在,他合十低头道:“小王谨记。”
于阗以佛教立国,至今已垂千年。这许多年来,西域城邦屡兴屡废,龟兹、莎车、疏勒、鄯善、楼兰这些曾经的大国都已不复存在,甚至中原盛极一时的汉唐也已逝去,但于阗却代代不绝,纵然其间也曾被他国并吞,最终还是能够中兴。可是听瞿沙所言,宝光寺百年内将遭大劫,而宝光寺是于阗国寺,难道是说于阗也有大劫来临?
他顿了顿,道:“大师,难道此劫没有禳解之法?”
阴影中瞿沙慢慢道:“世界成败,劫数无量。老僧去后,宝光寺可由明业执掌,陛下谨记保境安民,便是大慈悲,大功德。”
李圣天又是吃了一惊,道:“大师,您是……”
“人寿有尽,天道无凭。陛下,恕老僧不能再守护于阗了。”
到了此时,李圣天终于明白瞿沙让自己前来的用意了。虽然佛门寂灭并不为丧,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凄怆。沉默了片刻,道:“大师圆满一切智德,寂灭一切惑业,可喜可贺。只是为何不让幻真大师执掌?”
虽然明业在瞿沙九弟子中年纪最长,而幻真是瞿沙最小的弟子,但幻真修为却是最高,已是九国师僧之首,瞿沙向来对幻真赞誉有加,李圣天不知为何瞿沙临终却不让幻真继位。
阴影中,瞿沙的身影一动不动,便如一尊石像一般。过了好一阵,正当李圣天怀疑瞿沙是不是已入寂灭时,却听瞿沙低低道:“禁咒已破,老僧亦不知幻真将来如何。一旦幻真入魔,于阗之劫,便永无宁日。”
李圣天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道:“真的?那幻真大师他……”
“天意如此,幻真自有自己的路。陛下,请回吧。”
李圣天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起身行了一礼道:“小僧告退。”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李圣天却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根本看不出幻真有什么异样,听瞿沙所言,幻真却已有了入魔的先兆。如果幻真继位后入魔,那才是于阗真正的大劫吧,所以瞿沙最终放弃了让这个刻意栽培的小弟子继位的打算。那个被打破的禁咒是什么,究竟是怎么打破的,现在都已不重要了。瞿沙所言从无落空,只盼幻真能以佛法击退心魔,让于阗能安然度过此劫。
幻真大师,请你好自为之。
他看着天空。于阗降雨并不多,但此时空中阴云密布,已是雨意垂垂。
“胡子哥哥!”
李思裕正待喝一口酒,车中突然传来了迦陵迦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险些被一口酒呛着了。他连忙将银壶塞好了放回怀里,带转骆驼到车前,道:“公主,您有什么吩咐?”
李莹挑起车帘道:“胡子哥哥,我肚子饿啦,快叫他们做饭。”
现在其实还没到打尖的时候,如果腹中饥饿,李莹车中也有一些点心零食。李思裕道:“公主,现在还早了点吧……”
没等他说完,李莹已叫道:“我饿死了,不要吃点心,要吃羊肉饭,你快去做来!”
李思裕忙道:“好,好,马上就做。”他扭头对一边的马继忠道:“快传令下去,就地打尖吃饭。”说罢不由苦笑了一下。这趟苦差事也是自己讨来的,怪不得谁来。现在天气已寒,晚上无法赶路,白天公主又早早就吵着要歇息,每天顶多只能走个六七十里。阿夏王希望能快点将公主接到阿夏,可照这样走法,只怕比预期的晚五六天不可。好在他们出门还算早,就算走得慢,应该不会误了日期。
李思裕吩咐下去,自己带转骆驼到了一边。刚要坐下,有个人已急急过来,道:“李将军,怎么这么早就打尖了?”
那是阿夏王的使者,名叫跋折罗,也是姓尉迟的,却是鲜卑尉迟,与于阗塞种尉迟并非一族。昔年北魏孝文帝诏书改姓,鲜卑人中有八大姓,其中一姓便是尉迟。鲜卑尉迟后来被孝文帝诏令改成尉姓,阿夏虽然源出鲜卑,不过与辽东鲜卑分流是在西晋末年,因此仍保留原姓。阿夏王让这尉迟跋折罗充任使者,只怕也是有意为之,让李圣天见到同姓觉得亲近些。这尉迟跋折罗在安军州时颇有礼数,此时却颇见焦急,想必是担心不能如期抵达阿夏了。
李思裕见他急匆匆过来,道:“跋折罗大人,公主累了,想要歇息,那就早点歇吧,明天多赶些路程全是了。”
跋折罗急道:“李将军,这些天可都是早早就歇了,若是误了大王吉日,那该如何是好?”
李思裕笑了笑道:“也不必这般急吧。公主娇生惯养,走不得急路,何况时候还早,大人且安心。”
跋折罗却显然安心不下来。他张了张嘴,似要再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李思裕是于阗镇国将军,护送的又是于阗长公主、阿夏王后,怎么也轮不到他这样一个臣子催促。他叹了口气,道:“将军,也不要太缓了。”
李思裕道:“自然自然。跋折罗大人,喝口酒吧。”
他从怀里摸出银壶递了过去,跋折罗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接过来,只是道:“将军,小人从不喝酒。”
从不喝酒?李思裕倒是略略一怔。西域一带盛产葡萄美酒,唐人王翰即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之句,西域之人不论老少都能喝上不少,便是女子也有许多好饮的,迦陵迦贵为于阗公主,喝上一大杯也不在话下。跋折罗生得甚是高大魁梧,没想到居然不会喝酒。李思裕有点讪讪地缩回手,道:“哈,那么跋折罗大人只能吃点饭了。”
他是个酒徒,跋折罗不喝酒,便实在没什么话好说。而这跋折罗显然也没有心思和李思裕拉家常,向他告辞后便回到队伍前列。李思裕慢慢踱着步,向队尾走去。虽然幻真也不喝酒,不过和幻真却还有不少话好说,现在饭未做得,这时候和幻真聊几句,省得迦陵迦使性子时又来拔自己胡子。
走到队尾,却见幻真正在给一个士兵推拿。他道:“真大师,你忙么?”
幻真在那士兵的脚上按了几下,道:“行了,肿处明日就能消退。”他扭过头道:“李将军,公主又要歇了?”
李思裕点了点头道:“是啊。”他也知道迦陵迦未必真的是饿得不行了,非要停下来吃饭不可,只是因不愿远嫁阿夏而出的花样,在路上多耽搁几天也好。他苦笑道:“真大师,到了阿夏,只怕天要很冷了,你要不要添件衣服?”
幻真不论寒暑,一直是这一领紫衣袈裟。他淡淡一笑道:“不用,师父亦是常年如此,这也是修行。”
一说到瞿沙,李思裕皱了皱眉。见周围那些士兵都已散开,他小声道:“真大师,听说这回瞿沙上座一直不愿见你?”
幻真眉头一扬,道:“李将军你也知道么?只怕师父另有要事。”
再有要事也不至于连一面都不见。李思裕想这样说,却觉得这样有点像在挑拨了。瞿沙已是衰年之人,圆寂后继任宝光寺上座的不知会是什么人,想来定是幻真、明业、童观、胜谛这号称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之一。李思裕倒希望是幻真,因为明业和童观两人都是他的长辈,一旦他们成为上座,日后宝光寺有什么法事,他想偷个懒都不成,如果是幻真的话,那就好商量了。
幻真见他沉默不语,却也不说话,坐下来只是拿出块干饼来,就着水壶中的水啃着。李思裕喝了口酒,小声道:“真大师,你说路上会不会有事?”
这话也是没话找话了。幻真抬头道:“李将军,你担心那只羊鹰么?”
宝藏女说过迦陵迦竟有与人私奔之意,那时他听了就大吃一惊。后来迦陵迦并没有走,可是宝藏女那句话却一直搁在他心底。宝藏女不会是嫌命长,嚼这种没来由的舌头,万一迦陵迦真的与情郎私奔了,不仅有伤于阗国体不说,这阿夏也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原本的秦晋之好便会立刻成为参商之仇。李思裕虽然并不是一心都在想着治国之策之人,可是这些关节他是清清楚楚的。李思裕迟疑了一下,极低地道:“真大师,那一日我来找你,其实并不是发现有异人入侵。”
幻真一边嚼着干饼,也低声道:“那是为什么?”
“有个侍女说,那天迦陵迦要与情郎私奔。”
“啪”一声,却是幻真的干饼落到了地上。李思裕见幻真转过头来,忙道:“当然此话未必是实,多半是那侍女信口胡说的,只是我总觉得有些担心。”
幻真向来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大概这个消息实在让他太过震惊了。他捡起了地上的干饼,掸了掸上面的沙尘,道:“只怕不会。莹公主就算真有喜欢的人,但她深明大义,岂会做出这等不知轻重之事。”
李思裕苦笑道:“真大师,也只有你会说迦陵迦深明大义。此番我送她去阿夏,她老想着把我一部胡子拔个精光来出气。”
幻真道:“莹公主尚在破瓜之年,使点小性子当然不足为奇。可是你看她就算不愿,不是也上路了么?”
李思裕见幻真总是为公主说好话,心道:“唉,我这也是问道于盲了,真大师当然不会说迦陵迦会做出不知轻重之事来。”可是他对这个堂妹知之甚深,她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只是自幼娇生惯养,生了个不遂意便不罢休的性子,还真是不知轻重的。在她心里,嫁给阿夏王是最不愿的事,哪一天偷偷溜走也完全有可能。想到这儿,李思裕心头一凛,暗道:“糟糕,迦陵迦出来得也太爽快了,她这两天老是早早就要休息,会不会和那个情郎说好了,半道上会来劫她,所以故意耽搁?”
这种事于理虽然不太可能,于情却真像是迦陵迦会做的。李思裕已知幻真定然不会说迦陵迦的坏话,也不与幻真商量了,暗中命马继忠加紧戒备,以防沿途有人打劫。他当然不会说迦陵迦可能里应外合,盼着要被劫走,马继忠倒也不敢怠慢,立即命士卒十二时辰轮番在公主车边巡逻,不可有一刻落空。
刚分派好,饭也熟了。随队的厨子手艺甚高,远远便能闻到羊肉饭的香气。李思裕虽然不甚饿,但闻到这香味却也食指大动。如慕学士这等宿儒是割不正不食,坐不端不食,他却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盛了一碗坐在一边细嚼慢咽,心道:“做和尚别的也没什么,不吃肉可真是没了人生一乐。”
正吃得高兴,一只手忽地从他身后伸过来,下巴上便是一疼,他吓了一跳,叫道:“迦陵迦,别乱扯,有话慢慢说。”敢来扯他胡子的除了迦陵迦自没别人,只是现在迦陵迦要打尖便打尖,要吃饭便吃饭,事事依着她,也不知又有什么事着恼了。
他放下碗一扭头,却见公主板着脸站在他身后,边上两个侍女站在不远处,想笑又不敢笑。李思裕的胡子是迦陵迦扯惯了的,在宫里也没什么,可现在是在外面,那些士兵也都在边上,李思裕心中恼怒,却也不敢发作,赔笑道:“迦陵迦,你又生什么气?”
迦陵迦怒道:“胡子哥哥,那些人老在我车边转来转去,大是失礼,快把他们杀了!”
李思裕忙道:“迦陵迦,这不怪他们,是我叫他们来守着的。”
迦陵迦气得跺了跺脚,叫道:“胡子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他们老是死盯着我做什么?当我是小偷么?”
李思裕道:“迦陵迦,你可是去当王后去的,大王要我保护你安全。这儿可不比安军州,一路马匪甚多,一不小心就要上当。你嫂嫂来时,曹大王派来的护兵就曾被马匪杀光了,多亏你胡子哥哥和和尚哥哥才救回来,所以大王要我千万小心,这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一听是李圣天的命令,迦陵迦说不出话来了。李圣天虽是她大哥,终究是于阗国主,迦陵迦再刁蛮,对这大哥终有些畏惧。她恨恨道:“就算要防备,也不用防得这么紧,你叫他们离得远点!”
李思裕道:“好,好,让他们远点。”他知道迦陵迦虽然刁蛮,却也不是视人命如草芥,说要杀了那些士兵只是句气话。他嘿嘿一笑,又道:“迦陵迦,你去了阿夏后,你让他多吃些生牛肉。”
迦陵迦在气头上,不知李思裕这话是什么意思,诧道:“生牛肉有什么好吃?”
“吃生牛肉胡子长得快。听说阿夏王生得面白无须,他要是老这样,以后你拔谁的胡子去?”
迦陵迦这才知道李思裕是在取笑自己,气得柳眉倒竖,伸手又要来拔他的胡子。李思裕此时已有防备,头一侧,她哪里拔得到?正待再说几句气气她的话,却见迦陵迦一转身,眼里淌下两行泪水。
一见迦陵迦落泪,李思裕登时心软了,心道:“迦陵迦根本不想嫁,我还气她,真是不好。”他和迦陵迦笑闹惯了,心中却是极宠爱这个堂妹,见她哭泣,登时后悔,上前柔声道:“迦陵迦不哭,是胡子哥哥不好,胡子哥哥让你拔胡子。”
迦陵迦看了看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扯。这一扯力道不小,若非李思裕胡子生得浓密,只怕半边都要扯去了,饶是如此,也有几根须髯被扯了下来。他一咧嘴,正待讨饶,迦陵迦已松开了手,转身向车中跑去。
边上那两个侍女见李思裕疼得龇牙咧嘴,再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李思裕有些羞恼,喝道:“还不去服侍公主!”
那两个侍女见镇国将军发怒,登时收敛了笑意,行了一礼道:“是。”转身向车中走去。李思裕揉了揉下巴,只觉还有些隐隐作痛,心道:“迦陵迦的力气还真不小,险些要被她拔光了。”
讨了个没趣,那碗羊肉饭还有半碗没吃,他端起碗来正待再吃,却见沙地上有几点湿痕,正是方才迦陵迦的泪水。
沙子沾了水,结成了一个个小碗模样,泪水流得也着实不少。迦陵迦身为于阗长公主,养尊处优,当真要什么有什么,长大以后,李思裕还从未见她哭过。看着这几点泪痕,他心中一阵怔忡,不禁有些痛楚,忖道:“迦陵迦真的很伤心。”
李思裕自己总是混迹于脂粉队中,与年轻女子调笑也是个惯家。可是在护送归义军公主回来时,他就觉得自己对归义军公主有种异样的感觉。只是她是圣天王的皇后,是自己堂嫂,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一直有意在回避,李圣天大婚他都借口要巡逻安军州而不参加。只是看到迦陵迦的泪水,他又想到了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心中更是疼痛。
如果不是王家之人,迦陵迦自然不能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总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相伴一生,也许那样会更幸福些吧。他摇了摇头,默默地念道:“随缘不变故为性。”
这是幻真说过的话。幻真也解释过,所谓随缘不变,即谓万物之本体真实如常,不变不动,此不变不动之真如为所依,而因缘之事相安立。说白了,也就是一切皆是注定,不可妄自强求。以前李思裕叫幻真说法,总觉得老生常谈,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此时想想,却别有一番滋味。
我会忘了的。迦陵迦,你也忘了吧。他默默地想着,一边嚼着羊肉饭。香美的羊肉饭,这时却有些苦涩之意。
阿夏定居之地,是在今日青海西北角,柴达木盆地的南端。阿夏虽然称为国,更确切说只是个游牧部落,一般在祁漫塔格山与昆仑山之间的地区活动,并无一定之所,因此要有使者引路。李圣天与归义军曹议金结为姻亲后,势必联系更为紧密,而阿夏活动之地正是在于阗与归义军这唯一通道的中段。假如阿夏与于阗结仇,此路不通,那么于阗与归义军结亲的意义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李圣天才会一口答应阿夏王的求亲,并竭力促成此事。
虽然迦陵迦一路刁难,可是这支送亲队是精兵护送,寻常马贼哪敢来捋虎须,因此也无惊无险。这一日已是离开安军州的第十天了,前面即是且末。到此为止,都是先前护送归义军公主到于阗的老路,但过了且末,就要转而向东,前往阿夏地界。这条路比不得于阗到沙州的路,那条是丝绸之路的南道,商旅众多,这一条其实根本不算路,只是一片荒漠,只能以罗盘定位,若无向导引路,只怕进得去出不来。
在且末最后补充了给养,一队人马重新上路。那一天迦陵迦哭过后,倒也再没来扯李思裕的胡子,可是李思裕心里反倒没着没落。要是迦陵迦还和以前一样一发脾气就要扯他胡子,会让他更安心些。
现在的迦陵迦,已经变了许多。也许,真是长大了?李思裕虽然有些心痛,但也放心了许多。假如迦陵迦真有个情郎,也说好了会在路上将她劫走,过了且末都没动手,多半也是死了心了。把迦陵迦送给阿夏王,就算心中还有不愿,迦陵迦也会死心吧。等过上几年,她给阿夏王生下一男半女,再回头想想曾经有过的这一段情,只怕自己也会觉得好笑。其实人都是如此,少年时爱上某个人,魂梦与之,茶饭不思,只觉一定要与那个人朝夕相伴,否则活着都没有意义。可是岁月如流,分手久了,便也觉得这段情感实是少年无知,可笑狂妄而已。
李思裕坐在五明驼上一边喝着酒,想着几十年后,假如自己又奉大哥国书出使阿夏,再见到迦陵迦时的情景。那时迦陵迦定不会如今日一般娇俏苗条,只怕是个肥胖臃肿的妇人了,不知那时还会不会要拔自己胡子。想着一个胖妇人来拔自己胡子的情景,李思裕不由展颜一笑。笑意未退,眼里却淌下了两滴泪珠。
忘了吧,都忘了。他想着,可是心底又似有个倔强的声音在说:“不会忘,永远不会忘。”
“李将军。”
耳边突然响起了幻真的声音。李思裕慌忙把银酒壶一塞,趁势抹去了眼角泪水,问道:“真大师,怎么了?”
“阿夏王为何不出来迎接?”
幻真的声音很轻,但李思裕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当初曹议金派人护送公主前来,于阗也派了他和李思裕前去迎亲,照理阿夏王求亲,纵然不能派重兵到于阗来,也该到路上迎接的。此时已过且末,周围更是荒凉,连牧人都已少见,阿夏王更该让迎亲队带路,并携带给养才是。李思裕想了想道:“是啊,我去问问跋折罗大人看。”
尉迟跋折罗一直在前面引路,李思裕若不到前队去,他也不会到后队来。李思裕听得幻真提醒,觉得也该去问问跋折罗看,当即催动五明驼向前而去。
跋折罗正在队伍最前。李思裕刚上前去,他已听得左右传报,停下来等候,远远道:“李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思裕在驼上行了一礼道:“跋折罗大人,慕容大王的迎亲队不知何时才能前来?”
跋折罗微微一笑道:“小人临来时,大王说会派人沿楚拉克阿拉干河前来迎接,想必这几天该碰到了。”
楚拉克阿拉干河是一条大河,沿河牧草丰茂,也是阿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李思裕道:“那还要多久?”
跋折罗手搭凉棚看了看道:“再过两天就能到阿其克库勒湖了。过了阿其克库勒湖再过个三四日,便能遇到。”
那么还有五六天才能碰到阿夏迎亲队。李思裕道:“好吧,有劳跋折罗大人了。”
他带转五明驼回去,到了队尾幻真前道:“真大师,大概再走五六天便能到了。”
幻真看了看周围道:“还要五六天?”
李思裕笑了笑:“真大师难道急着回去么?慢慢走吧,要是迦陵迦哪一天又不肯走,大概十天都到不了。”他见幻真还在看着周围,又道:“怎么了?真大师,你担心会出事?”
幻真点了点头,小声道:“此地太过荒凉,山峦密布,若有人伏击的话,可不好对付。”
李思裕又是一笑:“真大师太多虑了。要伏击也得吃饭,若有人要埋伏在这鬼地方,光带吃的就要压死他们了。”
正说着,有个士兵赶了过来,高声道:“将军,公主说要在此地歇息。”
李思裕喃喃道:“又要歇了?歇就歇吧。”反正走得快是走,走得慢也是走,一天也不差多走几里路。
一停下来,李思裕叫过几个亲随士兵,对幻真道:“真大师,我去打点野味回来,顺便弄点野菜,省得你老啃干面饼。”他顿了顿,又道:“迦陵迦也吵着要吃点鲜肉了。”
这些天新鲜肉食都吃光了,只能弄些干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随队厨子手艺虽高,用那些干肉也做不出什么好菜。士兵倒是无所谓,迦陵迦却是吃不惯粗粝之食,李思裕一来心疼堂妹,二来也是向来酷爱狩猎,这些天却从未得空,现在这里草木繁茂,狐兔定然不少,正好可以过过瘾。他怕幻真又要用什么无益杀生之类的话劝诫自己,便抬出公主来堵他的口。
幻真见他跃跃欲试,心知劝是劝不住的,点点头道:“够吃就行了,走兽亦是性命。”
李思裕见他答应了,笑道:“好,好,我就打个……十来只就回来。”他本想说打个五六只,但转念一想,以自己箭术,五六只野味只怕转眼便能打到。好不容易有这个闲暇,当然要好生过过瘾。他生怕幻真还要唠叨,手一扬,高声道:“众家兄弟,我等去者。”
幻真看着李思裕的背影走远,忽然叹了口气。修佛之人应断七情六欲,他也向来觉得自己已修到无情无欲之境,这一口气叹出,心头便是一沉,忖道:“怎么回事?难道这人相欲便这般难断?”
人相欲即是六欲之一。幻真一直以为自己从无人相欲,但此时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正在追悔,心头又是一凛,忖道:“我惴惴于未断人相欲,岂不又入魔障,这七情一般未断?”
他自幼习佛,年纪轻轻已与明业、童观、胜谛并称为四日照世,更是后来居上,成为旁人眼中不世出的有道高僧,自己也一直觉得自己佛理精研日深,当不负高僧之号,可是这七情六欲原本都不知究竟为何物,现在却纷至沓来,如走马般在心头盘旋。他越想越是害怕,立时盘腿坐在地上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经文如串珠。这些烂熟于心的经文,今日念来却另是一番滋味。他想道:“既说色即是空,为何又空即是色?难道色相空无,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么?若是这等说来,七情六欲,不断即是断,断了亦等如不断,又何来修行?”
他回安军州时就有太多事想向师父请教,不仅仅是这些佛理,还有独守在图伦碛摩耶境中的善沙,以及善沙口中自己那英雄仁厚的祖上究竟是谁,可是师父却连见都不见他。这一切都让幻真心如轮转,总也平静不下来。他只能结成跏趺坐,双手不住拨动着那串伽楠香佛珠,喃喃地念着心经。
李思裕和几个亲兵沿着附近跑了一圈,打着了十几只兔子,四只狗獾。已将入冬,兔子还罢了,那些狗獾却长得肥肥胖胖,掂着都是沉甸甸的。李思裕意犹未尽,依他的意思还要再跑一圈,能打只猛兽才过瘾,一边的亲随队长唐叔陀见李思裕还是兴致勃勃,忙上前道:“李将军,天也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吧,以防出纰漏。”
李思裕看了看天。天色虽然不早,但也不算太晚。他道:“急什么,才这几只,别看猪獾重,却是一身的油,肉没多少,不够大家一顿的,再弄两只吧。”
唐叔陀虽是亲随队长,却不依不饶道:“马将军交代过,诸事不可大意。李将军,你与公主都是万金之体,请不要太过随便。”
马继忠是李思裕的副将,虽然生了个又高又大的个子,却生性精细谨慎,是李思裕的得力帮手,李思裕对他颇为信任倚重仅次于幻真。听得马继忠交代过,他心中虽然有些不悦,忖道:“大个马还管起我来了。”却也知道马继忠是一番好意。幻真对他说过,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话李思裕也记得甚牢,大个马虽然没趣,可这话也在理上,自己实在不该为逞一时之快就忘乎所以,因此只是点点头道:“那再打一个就走吧。”
唐叔陀知道也不能强拉李思裕回去,只得陪着他再找个猎物。好在这儿狐兔甚多,才跑了没两步,斜刺里竟然跑出一只黄羊来。一见这黄羊,几个士兵全都要追去,只是黄羊跑得甚快,受惊之下更是如利箭离弦,那些士兵骑的又全是骆驼,哪里追得到。正在着急,却见李思裕已越众而出,抢上前去,手起一箭,一道白光射出,正中那黄羊后脑,黄羊登时被射倒在地。
李思裕的坐骑名叫五明驼,脚力极健,不下骏马,而他的箭术又极高,一箭便中。他用的是一把碧玉碾成的小弩,搭上支白玉箭,箭去如流星,那黄羊别说才跑出去,就算跑出二三十步也能射死。
此时唐叔陀跑上前去,从黄羊后脑上拔下白玉箭,将黄羊搭在马鞍前,又把白玉箭擦得干干净净没半点血迹了还给李思裕,赞道:“李将军好箭法,这黄羊有好几十斤,够吃几顿的,我们回去了吧?”
射中了这只黄羊,李思裕大为得意,狩猎之瘾也算过足了,将白玉箭又擦了擦放进怀里,道:“好吧。”这把新月弩只配了三支羊脂白玉的小箭,虽然近乎玩物,其实箭力极强,小小一把弩不下于强弓。李思裕贵为宗室亲王,最大的兴趣便是锯木碾玉这一类工匠营生,而且手艺大不寻常,这把新月弩便是他亲手做的,平时都不舍得用。
他们提着猎物回去,将黄羊野兔狗獾交给厨子洗剥烹制。狗獾油虽不好吃,却是治刀创的圣药,倒是很有用处。围着火堆先烤了几只兔子喝酒吹牛,算是晚餐前打个底,等那几只兔子吃完了,厨子的晚饭也已做好了,却是将黄羊肉切碎了加上调料煮成肉糜,狗獾肉煮着吃太肥,便烤了切成薄片,烙了许多大饼卷着吃。唐叔陀和几个士兵还采了不少香蕈之类的野菜和着兔子肉煮了一大锅,鲜香四溢。
一见这些好菜,些士兵全都欢呼一声。李思裕看了看道:“对了,有没有给真大师准备?”那厨子道:“回将军,小人专给真大师用素油将一些野菜炒了一盆,不见荤腥,不会坏了大师修行。”
李思裕道:“那就好。”送亲队共有两百个士兵,洗剥出来的肉共有三百余斤,够吃个两三天的鲜肉。虽然伙食都是一样,不过李思裕和他的亲兵吃的肉都是最好的那些。李思裕用小腰刀正插了一片肉待卷进饼里,见一个伙夫提着一个食盒过来,问道:“怎么了?”
那伙夫道:“将军,公主没在车里,我先给真大师送去。”
李思裕吃了一惊,登时没了胃口,喝道:“什么?谁让她出去的?为什么不早来报告?”
一瞬间他就又有了迦陵迦和情郎私奔的念头了。有个留守的亲兵有些委屈地道:“将军,公主是去听真大师说法去了,小人所以……”
原来是听幻真说法。李思裕这才放下心来。和幻真在一起,那就不会出事的。他扭过头道:“真大师在哪里?”
那亲兵见李思裕不再责怪,忙吞下口中一片獾子肉道:“真大师嫌这里吵,就在那边的林中。”
李思裕扭头看去,却见身后一片矮林中,有两个侍女就侍立在林外,想必幻真和迦陵迦便在林中。他知道幻真爱清静,只是迦陵迦居然也会去听说法,倒也新鲜。也许,迦陵迦是死了心,想让真大师开解她吧。李思裕心情又有些沮丧,登时没了胃口,招了招手道:“你去吃吧,我来拿给真大师,顺便让公主回车中吃饭。”
那伙夫将食盒交给了李思裕。李思裕提着食盒向林中走去,见他走近,两个侍女远远就行了一礼,道:“将军。”
李思裕道:“真大师和公主都在里面么?”
两个侍女有些迟疑,其中一个道:“公主让我们不要去打扰,她自会出来。”
听她们这么说,李思裕忖道:“自然不能让你们听到,只怕迦陵迦把自己有情郎的事都和真大师说了。”迦陵迦小时常要去宝光寺找这个小和尚哥哥玩,那时自己听幻真说法她便在一边支棱着耳朵半懂不懂地也听,只是想到堂妹心中有事,宁可向幻真倾诉也不跟自己说,他就不禁有些讪讪,道:“不用了,快吃饭了,我去叫她出来吧。”说罢便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并不高,但是很密。李思裕只道幻真就在边上,哪知一眼望去,却见树林深处有两个人影相对而坐,似是正在深谈。左边一个身着紫衣,定是幻真,右边一个身材纤秀,自是迦陵迦了,不由诧道:“真大师怎么跑那么远?”他高声道:“真大师,你在哪儿?”
他话音刚落,却觉得迦陵迦的身影似乎向幻真那边一靠。他呆了呆,心道:“难道是刺客?”定睛一看,却见那两个人影仍是相对而坐,林子深处传来了幻真的声音:“李将军,贫僧在此。”
李思裕提着食盒过去,一边道:“真大师,你可真躲得好,该吃饭了,这些菌子野菜都是用素油炒的,锅子也没沾过荤腥,放心吃吧。”一走过去,却见幻真正襟危坐,另一边迦陵迦却是站在一棵树边。他将食盒放下,道:“迦陵迦,饭菜都好了,快去吃吧,别着凉了。”
他还真有点怕迦陵迦又会来扯他胡子,因此这话说得极是柔和。迦陵迦却一句话都没说,转身飞快地向外面跑去。远远的,听得那两个侍女道:“公主,公主。”想必是见公主飞奔,问而不答,只得快步追上。
李思裕将食盒中那一碗炒野菜和一碗热汤端了出来,小声道:“真大师,迦陵迦和你说什么了?”
幻真淡淡道:“没什么,只是些佛理。这些菌子真新鲜,是李将军刚采来的吧?贫僧生受了。”
李思裕道:“是啊,真大师你尝尝,我先回去吃了。”说罢转身便向林外走去。
幻真看着李思裕的背影,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痛楚。
幻真是有道高僧,向来无喜无嗔,偶尔只会微微一笑,此时的眼中却像深埋着无限悲伤,如果李思裕看到,只怕要怀疑眼前这人并不是幻真了。
李思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荫之中,幻真这才回过神来,从食盒中拿了张烙饼,卷了些野菜进去。那厨子手艺不坏,野菜炒得既嫩又鲜,素油也用得多,平时淡而无味的干饼此时吃来竟有异样的美味。幻真向来不讲究口腹之欲,此时一尝,更是怔住了,心道:“怪不得饮食是人之大欲,原来可以如此鲜美。”
他慢慢咀嚼着,一边想着心事。正在物我两忘之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李思裕的厉喝:“你是谁?真大师……”声音竟是极其凄厉,最后一句却有气无力地戛然而止。幻真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再吃了,将那烙饼往食盒里一放,顺手关上了盖,这才飞身向林外冲去。
一到林子边缘,却觉外面有一阵寒意。他心中惊惧更甚,痛悔道:“该死!我竟然大意如此,一直没发现有人来了!”一边跑,双手已在身前结了个手印,心中后悔莫及,也顾不得再去想什么七情六欲未断是不是有碍证十真如了。一冲出林子,却见那些士兵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只有一个李思裕手持腰刀站着,却也跌跌撞撞,如同喝醉了一般。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住李思裕道:“李将军,出什么事了?”
李思裕的眼神恍惚,道:“菜里有……有毒。”才说了这几个字,便脑袋一歪倒了下来。幻真大惊失色,伸手一搭他的脉,却觉脉息平稳如常,并不像中了毒。
看来是迷药。幻真将李思裕放倒在地,正盘算该如何弄醒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叫。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正是从公主的大车里发出来的。幻真猛地抬头看去,只见那辆大车静静地停在那边,又已寂静无声。他快步向前走去,高声叫道:“公主!”
车里还是没声音。幻真正要走到车前,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沙沙之声。
声音并不响,便如一阵树叶被风吹落,却是一张极细的网。幻真已是全神戒备,哪会上当,脚尖一点,登时向后倒跃出丈许。哪知他甫一跃起,身后的地面忽然坟起,直如从地底突然冒出一根柱子来,正拦住他的退路。
只消再退一步,幻真便要撞在这泥柱上了。哪知幻真背心像是长了眼一般,左脚尖又是一点地,以脚尖为轴,人已转了半个圈,一拳便向这泥柱击去。这一拳直如轰雷,力道沉雄,不要说那柱子是泥的,只怕是根木柱也要被他击断。谁知一拳击出,泥土飞扬,那根泥柱却反而更粗了些。也只是缓得这一缓,周围又有泥柱纷纷冒出,恰恰围成了一个圈。这些泥柱间隔极近,且越来越粗,眨眼间便已伸长到五尺许,已比幻真还要高了,更是连成一片,成了一堵环形泥墙,把幻真围在当中,而那张网也已落下,将这一圈泥墙全然盖住。
细网一落下,不远处一棵大树忽地从中裂开,有个人走了出来,正是充任向导的尉迟跋折罗。尉迟跋折罗双手交错,互按在肩头,脸上却一片木然,毫无神色。
“跋折罗,抓住他了?”
从高处忽地传来一个声音。尉迟跋折罗也不抬头,只是低低道:“是。”
空中那人一声欢呼,叫道:“快将他抓出来!”
这天罗地网是他们的绝技,向无失手,何况内有跋折罗,外有强援相助,空中那人本就信心十足,觉得十拿九稳。天罗地网发动后,这个名震西域的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果然毫无还手之力。他现在担心的只是那堵泥墙见风就长,马上就要化成实心平台,幻真被埋在土中,纵然神通广大,也熬不了多久。哪知跋折罗却是眉头紧锁,喝道:“甄叔迦,等等!”
地上忽然多了一块阴影,是一只极大的鹰隼正在下降。只是鹰隼虽能飞到极高处,却不会像苍蝇蜜蜂般停在空中,而空中那只大鸟却如同黏在天边一般动也不动。鹰背上,那甄叔迦诧道:“跋折罗,为什么还不动手?大王可是交代了,要捉活的。”
这天罗地网是他们精心布下的阵势。跋折罗把送亲队引到此间,最终顺利发动,把幻真埋住,原本已是大获全胜,可是他自发动以来却没有感觉到幻真有反抗之意。天罗地网是驱使泥土的法术,大地无垠,幻真拳力再强,也如利刀断水,徒劳无益而已。只是依照常理,任你身具何等神通,这等被泥土活埋总要挣扎几下,而天罗地网之妙正在于此,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可幻真除了最初那一拳以外,竟然再不挣扎,难道是自己高估了这于阗国师僧之首的功力,天罗地网太强,以至于将他一下子挤死了么?跋折罗一时间大是忐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道:“不要小看了这秃驴,陶先生说过,此人极难对付。”
那陶先生来时,他们七人迫于大王之命只得听从,私底下却很是看不起他。只是那一次摩罗伽陀借酒醉想要折辱陶先生,反而被他轻描淡写地制住,他们才知道这陶先生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再不敢违抗了。此番行动,天罗地网有陶先生主持,果然威力大增,更是让他们心悦诚服。陶先生说送亲队人数虽众,旁人却不足为虑,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这个幻真。只是幻真已深陷在天罗地网之中,难道还能翻得了身么?
甄叔迦正待再说句什么,跋折罗忽然厉声叫道:“快!快动手!”
跋折罗的声音竟是极为惊恐。他的双手一直交错按在肩头,此时身形却在晃动,就像站在大风浪来时的船甲板上一般。甄叔迦人在空中,还觉不出什么,却也知道那是幻真在反击了。他大惊失色,手一拍身下那大鹰的头,大鹰身子一侧,在空中一折,已在那土台上翻飞而过。趁着这一掠之势,甄叔迦将手中一包药粉洒在了铺在平台顶上的细网之上。
这些药粉是绿色的,轻飘飘的一阵微风都能吹走,只是洒上后那个土台却如被压上了千钧重物般定了下来。甄叔迦这才松了口气,心道:“陶先生的灵药果然了得。”只是还不等他高兴,耳边却听得“哧”的一声,如同一把无形巨刃划过,那土台竟然从中裂成了两半,慢慢左右张开。
幻真的反击竟然如此凌厉!
虽然甄叔迦人在空中,还是感到了一股如刀锋的压迫之感。他见跋折罗的身影已是摇摇晃晃,更是大惊失色,仰天尖啸一声。
随着这一声尖啸,土台周围忽地又冒出了五根泥柱。这五根泥柱一出来,就如锁舌一般将那土台锁住,又慢慢融入其中。土台虽然裂成了两半,被这五根泥柱一逼,又缓缓合拢,那条裂缝也一点点地融合起来。
土台一合上,跋折罗终于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便要摔倒在地。只是他刚要摔倒,身后忽地幻出一人,伸手按住他的背心,跋折罗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五脏顿觉一股暖意,力量又回到四肢百骸,心道:“还好还好,是钵罗娑来帮我么?”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扎着发髻,唇边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汉子。他喘了口气,道:“陶先生,多谢你了。”
那陶先生却不回答,只是盯着这土台,左手捻诀,嘴里念念有词,额头尽是汗水。过了一阵,他才抹去额上汗水道:“诸位,行了。”
他这一句说出,周围几株大树和泥土中忽然纷纷裂开,有五个人从中出现。这五个人全都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像是刚狂奔了十七八里。甄叔迦也已从大鹰上下来,一般地疲惫不堪。这些人中一个年纪最长的道:“陶公,这秃驴真已受制了?”
陶先生笑了笑道:“有七宝将援手,幻真大师虽然了得,也难逃此劫。”
那年长之人名叫钵罗娑,是这七人之首。他看了看那土台,有点担忧地道:“陶先生,此人在里面能支撑多久?”他原本称幻真为“秃驴”,只是听陶先生口中对此人颇有礼数,也不知幻真与他有什么瓜葛。陶先生固然神通广大,而他们七宝将也是奉命行事,言中自然不再无礼。
陶先生好整以暇地道:“幻真大师一刻之时总不会有事,不过这些收尾之事便要有劳诸位了。”
钵罗娑点点头道:“陶先生放心。”
陶先生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摸出个红木圆筒。这圆筒并不太大,不过茶杯粗细,上面凿了些空洞,看得出里面是个活物。钵罗娑不知陶先生要做什么,见他将那圆筒的盖旋下,将筒口罩在地上,一手掐指计算着时辰,便在一旁问道:“陶先生,要帮忙么?”
“不必了,请让开一下。”
陶先生说着向后退了几步,钵罗娑心知他定要施法,连忙让众人退后几步。却听陶先生双手捻诀,喃喃念了一句,忽然喝道:“无机子现身!”随着他一声断喝,地面忽地又有一块坟起。这土包像活了一般在地面上向前移去,没入那土台之中,土台忽地裂开,从中冲出一条巨大的鼍龙。
见地底冲出这般一个怪物,七宝将全都吃了一惊,有几人已抽出了腰刀。却见陶先生伸手招了招,那鼍龙爬了过来,样子极是驯服。钵罗娑暗暗吃惊,忖道:“原来这是陶先生的幻兽。”
陶先生有个师弟,幻出的便是那头大鹰天机子,已让他们极为心惊。钵罗娑猜到陶先生定然也有幻兽,没想到这幻兽居然如此之大,此人的本事当真令人惊叹。而陶先生对幻真也颇为忌惮,钵罗娑此时更在暗叫侥幸。他们七宝将关起门来称大,自觉本领可横行一时,此时才觉得以前自己实是井底之蛙,不值一哂。如果不是陶先生师兄弟在一旁协助主持,单凭他七人想拿下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鼍龙已钻出地表,背上却坐着一个人,正是幻真。幻真蜷缩成一团,头埋在了怀中,双手环抱,便如一个大球,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虽然他刚从土台中出来,但一身紫衣袈裟却干净异常,连一点泥痕都没有。陶先生一跃而起,跳上了鼍龙背。这一手又轻又快,钵罗娑虽然也有这个本领,自觉不能如他一般举重若轻,心里暗暗赞了声好。陶先生却将手在幻真背心一按,忽地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表纸来往幻真背上一贴,高声道:“贫道先去了,请诸位依大王之命行事。”
钵罗娑行了一礼,道:“陶先生请便,钵罗娑遵命。”
陶先生盘腿在鼍龙头上坐下,伸手在鼍龙头上一拍,空中那大鹰身形一折,已向北掠去,鼍龙沿着大鹰飞去的身影疾冲而去,竟然不比大鹰飞得慢。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跋折罗走到钵罗娑身边道:“大哥,真要把公主都杀了么?”
钵罗娑的脸上木无表情,低低道:“你有何高见?”
跋折罗见这个位居七宝将之首的大哥一张脸板得如铁铸一般,心头不由一沉,嗫嚅道:“大王有命,自当遵从。只是跋折罗觉得,与于阗国没来由地结这个仇,实在是不智,不知大王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们七人乃是阿夏王座下最为得力的七宝将。所谓七宝,即是珊瑚、琥珀、如意珠、赤色宝、能胜、金翅鸟绿珠、金刚七种,梵语依次为钵罗娑、阿湿摩揭陀、摩尼、甄叔迦、释迦毗棱伽、摩罗伽陀、跋折罗,他们七人正以此为名。阿夏实力不强,向来依附吐蕃,如今吐蕃之势不振,而归义军与于阗两方却蒸蒸日上,与他们同属一族的慕容归盈官拜瓜州刺史,而大王与于阗又有婚约,原本是个两面逢源的绝好良机,没想到大王竟然会要他们与陶妙贤、沈妙风二人联手袭击于阗送亲队,将幻真捉走,这一手实在大为不智。得罪了于阗,归义军势必也要视阿夏为敌,而阿夏所处正在归义军与于阗之间,一旦双方同时向阿夏用兵,来个南北夹击,阿夏部定然无法再立足于此了。
这个道理他们人人都明白。当阿夏王要跋折罗充任使者前去求亲,他还暗自庆幸。吐蕃自顾不暇,阿夏与于阗结为姻亲,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当跋折罗听到自己要趁机下迷药时,险些当场叫起来。只是阿夏王驭下严厉,他哪敢当面反驳。现在这计划已一步步成为现实,想到当真要连同于阗公主一起斩尽杀绝,与于阗的深仇大恨再也化解不开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钵罗裟垂下头来。他身为七宝将之首,是阿夏王驾前第一重臣,这道理他哪会想不明白。跋折罗见他低头不语,胆气更壮,又凑前了一步道:“大哥,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这一步走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何况……”
“何况什么?”
跋折罗咽了口唾液,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些,轻轻道:“大哥,你不觉得大王有些异样么?”
这话一出口,钵罗裟浑身为之一震,低喝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跋折罗虽然位居七宝将之末,但他为人却是七人中最为精细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让他担当求亲使了。他咬了咬牙道:“做臣子的原本不该在背后议论主上,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不能不说。我最后见到大王也有些日子了,只是一见之下便觉得大王有点不同。后来想了想,才发现大王分派我时,竟然没把乞伶带在身边。”
钵罗裟终于点了点头,道:“你走后,我曾经暗中查探,大王这些日竟然一次也不曾临幸乞伶。本来我还以为大王喜新厌旧,只是他好像真已转了性。”
跋折罗惊叫了一声:“果真?”
钵罗裟扫了一眼侍立于两旁的另五人,喃喃道:“只是我也看不出大王有什么别的异样。万一大王真有别的主意,那又如何是好?”
他心中已是生疑,却又怕自己万一想错坏了大王之计,一时间左右为难,心中只是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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