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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山雨欲来时候

        

        今天东大街又在过同志军。

        说是东路附省几县挑选出来、作为到军政府去表示庆贺的代表队伍。

        他们在牛市口场上约齐,而后排着双行,开进城来。队伍还是不小。队头已经走过臬台衙门照壁,快到暑袜街、青石桥的十字口,队尾才把下东大街走完。

        正因是挑选出来的代表队伍,所以在肩头上的武器便很像样。有几个小队,差不多一色杂枪:从百年前的单响毛瑟,到最新式的五子马枪,全有;有几个小队,还夹杂有若干支两个人抬着放的土抬炮。当然,在其他一些小队里,更多的还是梭镖、羊角叉这类家伙。你别以为这类家伙过了时,其实在战阵上都曾显过圣,就这时节,但看被打磨得寒光闪闪,也会使你感到,要是不小心碰上一下,那可不得了!

        不但武器像样,便是用肩头武器的人,也像样。他们的个儿尽管不太高,身胚尽管不太魁梧,可是一个个鸢肩熊背粗膀膊,虬筋虎骨黑皮肤,使人一看,就油然生感:“还到哪里去找梁山泊的黑旋风啊!”

        这些上千数的“李逵”,穿得都不好。随身旧布棉袄,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在腰间系一条棉板带,把衣襟掖在带里。天气已不算暖,有钱人穿上了皮衣,他们中间还有穿两件单衣的。只有两个地方整齐划一:一在头上,一色新蓝布包头;一在脚下,一色新麻耳草鞋。

        代表的队伍股头多,带队伍的头目也多。没有旗子擎在前头,不知道谁是统领,谁是统带。多数坐在一顶破破烂烂的鸭篷轿内,抬轿的虽只两个人,扶轿杆的少也是四个人。轿的前面只挂着麻布脚帘,脚帘边伸出两只穿毡底窝子鞋的脚。人也是一个姿势:两臂压在扶手板上,缠着青纱帕的脑袋几乎伸出了轿门。不管年纪大小,不管鼻尖底下有没有胡子,脸盘子似乎都差不多的是长方型,而且都是紫棠色。有差别的,仅仅在眉眼口鼻这些地方。

        也不管是坐鸭篷轿的,或者骑在长毛矮脚马上的,几乎无一个不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样子。脸上全是笑眯眯的。

        “把赵尔丰打得莫计奈何的,硬就是这些人吗?”

        站在街两边的城里观众,诧异之余,实在不了解这是什么缘故。因为统率同志军打仗的人,就一般人的想象,应该个个是出人头地的英雄好汉,应该个个都有叱咤风云的气概。但是从军政府成立,进城来庆贺的同志军,全都未能符合大家的想象。自然而然,有些人对于同志军,尤其对于素著威名如孙泽沛、吴庆熙、张尊、侯国治、卓笨、秦载赓这班头脑人物,不但失去了敬仰,由于看见他们相貌平庸,打扮得土里土气,反而有点瞧不起,怀疑以前大家传说的同志军如何如何的了得,是不是全属空中楼阁?一些日子过得比较舒展的人,无论商界、绅界、官界、学界,一言蔽之,平日只生活在一个小圈子内,从未和普通人打过交道,对于所谓“乡农”更其隔阂的这种人,甚至还害怕起来。害怕这些没有受过文明教育,没有开过眼界的“乡坝佬儿”“袍皮佬儿”,会不会做出比巡防兵更坏的事情?所以有不少人,只要一听见过山号声音,就不由提心吊胆,抱怨罗纶引鬼上门:“只打算借同志军的威风来压制巡防兵。我看,恐怕未必。同志军的威风,除了过山号,还有啥?”

        似乎是俏皮话,事实到底是事实。就以这个时候东大街的情形为例:队伍尽管比以前若干次的同志军下得去,但是从武器、服装,到走正步、走便步的步伐,又哪能比得过巡防军?自然,更不要说比陆军了!如果要恭维同志军有强过巡防军和陆军的地方,那只是他们每个小队前头所吹的两支或者四支过山号。

        金光灿烂的黄铜打造的号筒,拉伸起来足有三尺长,喇叭口比铙钹小不了好多。在执手地方,缠一段鲜艳夺目的红绸;有的还松松挽一个绣球,更为生色。号手都是挺胸凹肚的精壮小伙子。开始吹号时候,喇叭口朝下吹出几声沉着的呜——呜!然后号筒渐渐举平,号音变得雄浑起来,吹的是呜——嘟!呜——嘟!及至喇叭口斜向天空,号手把全部肺气使出来,两边腮巴胀得像猪尿泡。这时节,号音既嘹亮,又威武,接连七八声悠扬的呜——嘟嘟!呜——嘟嘟!真个是高则响遏行云,低则声震屋瓦。

        前前后后几十支过山号,一递一递吹将起来,哪能不威风八面!

        半条街以外的行人都知道要过同志军了,连忙避向两畔,把街心让出。街两边的铺户,无论是做生意的,或是做手艺的,所有的人也都丢下了手中活路,跑到柜台外面来。那么宽的能够品排走四乘大轿的街面,一霎时便成了一道人巷。

        郝又三应了伍平的邀约,要往南打金街他家里去。所坐的小轿走到暑袜街南口,同志军刚好过了一半,街口被看热闹的人封严了。

        郝又三向抬前肩的轿夫说道:“在过同志军,等过完了再走。”

        抬前肩的轿夫抬头望了望道:“晓得有多少队伍?半天过不完,也没平仄。”

        抬后肩的轿夫既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又听不清前面的说话,不由吆吼起来:“啷个不走了,伙计?”

        “在过队伍!”

        “过球他的队伍,走你的不好!”抬后唐的轿夫瓮声瓮气地抱怨着。

        “那么,走嘛!”

        没法穿过街心,轿子只好顺着左边阶沿,向东转了一个硬拐。抬前肩的轿夫一路高声嚷叫:“得罪一下!得罪一下!”

        到底不行!仅仅走了十几步,前面就堵住了。

        抬前肩的轿夫一面吆喝,一面拿手去推攘那些站着不动、只顾得用眼睛、不顾得使耳朵的人。

        一个被他攘了两下的普通人,掉头骂道:“龟儿东西,掀个啥?掀你祖宗!掀你先人!”

        第二个人也骂了起来:“球日瞎了你旱骡子的眼睛!这么挤的地方,你挤得过去?”

        第三人、第四人跟着吵道:“就是旱骡子,也该懂得走路规矩!啷个不靠右手走,偏偏挤到左边来?”

        七八张嘴立刻吵闹成一团。

        郝又三觉得确是轿夫亏了理,连连叫他们原路退回去。但是怎么可能呢?轿子已经陷入重围之中。左边的人把它朝右边推,嫌它挡住了视线;右边的人又将它朝左边攘,骂它撞痛了背壳子。轿子在两个轿夫肩头上歪来倒去,恰似一只在风浪中间不能自主的小舟。轿夫吃不住,只顾叫骂。郝又三来不及叫他们把轿子落平,急忙摘去脚帘,往外一跳。

        大概几年没有下过体操,尤其没有走过浪轿、跳过木马了吧?仅仅从尺多高的轿门跳出,猛地头一晃,脚一软,那么大个人,竟跌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哈……”

        好多人都笑起来。

        郝又三一跃而起,红着脖子,横起眼睛把四周一扫,气哼哼地喝了声:“有啥笑头!”

        轿夫慌慌张张把轿子落平到地。抬前肩的那一个,连忙给他把羊皮袍上的尘土拍去,口里连说:“没来头!没来头!”

        队伍恰好过完,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只有十来个好奇的人,还笑嘻嘻地留在街边。

        

        “喂哟!咋个跌得这么凶呀!”伍大嫂惊惶失措地叫道,“你看,磕膝头都跌紫了!”

        郝又三坐在矮竹椅上,把两只绸里绸面的薄棉裤管、连同衬在里面的白洋布裤裤管,一齐撩上大腿,自己方才看见,两个膝头果然都跌伤了。幸而没有破皮,仅只膝盖骨处,有汤圆大一块伤痕,左膝轻些,右膝似乎重些,紫了。

        他在轿子内,只感到两手腕有点酸疼,两手掌嵌了一些铺街石板上的碎渣,略微有点擦伤。及至在大门外下了轿,付清轿钱,走上台阶,怎么的?两腿都有点衬!跨过高门限时,似乎有点吃力。

        推开独院门,迎着他打招呼的是伍大嫂。

        “伍管带呢?”

        “吴哥子把他约走了,说是耽搁顿把饭的工夫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

        伍大嫂媚笑着瞟了他一眼。

        “哟!你的手……”

        “唉!说不得,简直是无妄之灾!”

        她把他两手握着,很仔细审视那些擦伤地方,关心地问道:“咋个搞的嘛?”

        “就是我说的无妄之灾……”

        他简单地将东大街的经过讲了几句。

        “不要紧。舀盆热水来洗一下,把你的林文烟花露水拿来搽上,不到一两个钟头就会好的。”

        “擦伤了,还见得水吗?”

        “你看,只是伤了一点点油皮……若是有烧开过的热水,更不妨事。”

        伍大嫂连忙提高喉咙,叫伍太婆把包壶里的开水倒在洗脸盆里端来。

        “妈,麻利点,人家郝大少爷要洗手!”

        等她拿着一瓶林文烟花露水(是郝又三新近才买来送她的)从房间里出来时,伍太婆恰也端了一个红漆小木盆走来,正满脸是笑地在向客人打招呼。

        木盆放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郝又三刚要伸手下去,伍大嫂连忙挡住他,用指头在水里搅了下:“咦!是冷水?”

        “是冷水。水缸里旋舀的干净冷水。”

        “哪个喊你舀冷水?哪个喊你舀冷水?”眼睛鼓得铜铃大,满脸凶相,鼻梁两边的雀斑,因为鼻翅的颤动,仿佛要跳起来。伍大嫂觌面冲着她的老人婆,恶狠狠地吼叫道,“咋个这样没中对哟!妈,你的耳朵硬是不管事吗?”

        伍太婆争辩道:“你说舀水来洗手嘛!”

        “要开水!要包壶里的开水!人家郝大少爷的手擦破了……”

        郝又三不满意她这样对待老太婆,连忙截住她的话头,把两只手掌伸到老太婆跟前,轻言细语说他怎样跌了一跤,手掌虽然没有出血,到底擦破了皮,“沾了生水,怕会灌脓的。”

        “噢!原来如此。那硬是沾不得生水的。”她向伍大嫂埋怨道,“又不说清楚,我咋个晓得喃?”同时,把一只青筋虬结、又枯又瘦、很像一块干瘪的脚板薯上长出五条干豇豆的右手伸出,“拿两个钱来,我去茶铺里倒开水。”

        “不是倒过了两个钱的?”伍大嫂的声口也放温和了。

        郝又三插嘴道:“何必你去呢?叫安生跑一趟不好?”

        伍太婆摇摇头道:“这个时候,安娃子还会留在家里?不晓得伙着一群浑娃娃到哪里耍去了!”她又掉向她媳妇说:“你默倒两个钱的开水有好多吗?安娃子泡了两碗冷饭,剩下来,连半茶碗都不到了。”

        说到目前生活情形,伍太婆不禁感慨系之,对着郝又三把两手一摊道:“都说独立后,天下就太平了,日子就好过了,我们伍平的欠饷也能够关到了。硬是说得好听哟!可是,大少爷,你看,别的都不要说啦,只说开水吧,自从独立以来,两个钱的,硬没有以前的多;光这一项,一天就要多花几个钱。若是伍平的月饷关得到手,倒也罢了。偏偏一天推一天,莫说前两月欠的没发,这个月的半关,好像也放了漂啰。大少爷,这样拖下去,我们一家人咋了哟!唉!唉!这就是独立的好处!大家欢天喜地闹庆贺,听说大街上天天像过东岳会一样,哼!我看,哭的日子在后头哩!”

        伍大嫂从房间里取了两个青铜小钱递给伍太婆,一面接口说道:“你光晓得没关到饷银就老火了?你还不晓得巡防军从统领起,都没有换札子。军政府要不要我们,谁也没平仄。如其不要我们了,那才有你哭的日子哩!”

        伍太婆惊惶满脸,睖起她那昏花老眼道:“真是这样吗?那我还活啥子?我找军政府拼命去!”

        郝又三笑着安慰她道:“那是你媳妇故意说来吓你的,军政府哪有不要伍平他们的道理。我现在就是来回他的信,我已打听确实,巡防军的欠饷,决定要补发的……”

        及至老太婆心神安定,提着锡包壶走后,伍大嫂才含笑问道:“你从哪里打听到,我们的欠饷要补发?”

        “是家严他们正在向蒲都督疏通,大概没问题。”

        “换札子的事情呢?老实说,欠饷补不补,倒没来头,妈不晓得我手上积得有些钱。只怕伍平丢了差事,坐吃山空,那才真叫老火。起先的话,并不是我故意说来吓她的,我硬是有些操心。伍平也是为着这件事焦得来几夜睡不好。你说军政府不会撤他的差,也是你家老太爷讲的吗?”

        “家严没有说到这上头。但我却听见有人向蒲都督要求,再招一镇队伍。蒲都督不答应。他说,与其去练新兵,不如把现有的巡防整顿好。既要整顿巡防,当然原班人马不动。大概也就因为这样,所以委任状——现在叫委任状,不叫札子,才一时来不及准备。总而言之,伍平的差事绝对无虑。你不要操心,也叫伍平不要瞎着急。”

        “你能写包票吗?”

        郝又三毫不思索地把胸膛拍了拍。

        伍大嫂似乎太高兴,忘记了她那正在发胖的身躯不比前几年那样轻盈,还是高举两条浑圆的膀膊,蓦地扑在他身上,嘬起已不算红的嘴唇,要来亲他。

        郝又三没有防备她会这样亲热,一个闪退,朝后跌坐在堂屋门前的矮竹椅上。

        “哎哟喂!我的腿呀……”

        伍大嫂幸而没有随他扑下去,却也吃了一惊,弓着腰肢问道:“咋个的?莫非我……”

        “不是你,”他一面撩棉裤裤管,一面说,“大约也由于从轿子上跌伤了,两个磕膝头都有点痛。”

        伍大嫂蹲在他跟前,等他将棉裤裤管一撩上大腿,不由惊惊张张地叫唤起来:“喂哟!咋个跌得这么凶呀!你看,磕膝头都跌紫了!”

        郝又三自己也诧异道:“轻轻一个扑趴,况且轿子也只有那么高一点儿,怎就四脚四手都受了伤?”

        伍大嫂不胜怜惜地用手轻轻抚摩着他那膝头道:“痛得很吗?”

        “倒不很痛。”他把两脚交换着屈伸了几下,反而是有点青痕迹的左膝,有种火烧火辣的痛觉。看起来,跌紫了的右膝,仅只使劲时候有点衬,倒还不大要紧似的。

        伍大嫂仰面瞅着他。在微黄底子上放散一些黑芒的眸子,流露出一种难于言喻的感情。这不是寻常感情,只有关系不同的人,才能于无意间表暴出来;也只有关系不同的人,才能于无言中领会得到。

        郝又三握住她两只骨节更其变大、皮肤更其变糙的两手,深为感触道:“没来头的。”

        “嗯!该不会伤到筋骨吧?”

        “嘿,嘿,未免把我看得太娇嫩了!你记不得三年前我还在南校场运动会里跑过一场第一来的?”

        

        郝又三对伍大嫂说的有人向蒲都督要求再成立一镇军队,这是实话。不过他没有说明提出这要求的,到底是哪个。

        到底是哪个?大家只知道是尹昌衡。却不知道尹昌衡只能算是一个代表人物,而要求再成立一镇军队,也是主客军人之间互相排挤的结果。

        在赵尔丰与端方各自为了私人利害,派人拉拢一般绅士,酝酿四川独立时候,陆军十七镇里也涌起了一阵波澜。

        这时十七镇正参谋官程潜早已请假回他湖南原籍省亲,代理正参谋官的是直隶省人姜登选,并且这时的总参议是福建省人方声涛。姜登选、方声涛和程潜,都是日本士官学堂学生,都是参加过同盟会的革命党。姜登选到四川较久,在陆军中间也有声望。但八月中旬,陆军在新津与侯保斋、周鸿勋作战,姜登选指挥炮兵;因为陈锦江与一队陆军在崇庆州三江口被孙泽沛的同志军惨杀了的缘故,满心愤怒,遂认真地把炮位安在河边,一连几天的开花炮弹,把新津城内外,打得屋倒墙歪,烟焰冲天,同志军招架不住,方由新津败退。这一仗,南路同志军吃亏得很厉害,侯保斋这个四远驰名的老舵把子,竟因押运辎重退却,在路上被乱兵打死。这一仗,赵尔丰得救了,把摇摇欲坠的局面又延长了将近五十天。但是这一仗,也把姜登选自己的名誉打垮了,使得学界、军界当中平日与之通声气的一些革命党人,都对他起了疑心,怀疑他不是同盟会员,怀疑他不是革命党人。有些人甚至肯定他是赵尔丰的忠臣,是同盟会的汉奸,而不认为他是为陈锦江报仇。这些人从此以后,遂不敢再同他接近,任凭他如何解释,大家只是听着就是,再也不相信他的话了。

        方声涛是辛亥年四月才由广西调来四川。论资格,至低可当一个标的统带。因为没有缺额,只好充任了一名教练官。后来虽然调任总参议,毕竟算是一种幕僚,对四川情形,相当生疏。

        因此,当六十六标统带、云南省人叶荃,统领着在嘉定府不服他擅自独立而溃散、继在犍为井研地区才又招抚回来、已经不足两营、依然号称一标的队伍,回到成都。等士兵一扎进南门外临时营房,他本人来不及正式报到,便先跑到姜登选、方声涛打伙租佃的一所小公馆,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们:为什么容忍赵尔丰把四川的政权、军权,交与绅士,而陆军竟不自谋独立?“武昌起义,是陆军发起的;我们云南独立,也是陆军发起的。各省独立情形,想来都是这样,可见独立革命,是我们陆军的天职,也是我们同盟会员的义务。为什么四川独立,偏是例外?你们掌着陆军十七镇大权,却搞些什么名堂?”

        “你吵什么?刚从外面回来,情况都未并清,就在这儿乱发议论。”姜登选毫不因为叶荃的鲁莽而生气,反而从从容容半开玩笑说:“难道只有你一个人才是同盟会员?只有你一个人才懂得独立革命?你是好角色,为什么又会在嘉定失败呢?”

        “唉!提到嘉定失败,怪不得我。只怪那些管带、队官们都是一些饭桶,完全不懂革命真谛的缘故。”

        “对啦!你才一标人,尚且掌握不住,弄到不听你的号令。我们这里的情况,比你一标人复杂得多。首先,几个统带的见解便不一致,管带以下,更难说了。何况十几营巡防军完全调住城内。李克昌、沈绍林两个统领,与我们素来隔阂,他们至今尚口口声声称说只服从赵大帅一个人的命令。像这样,只我们少数几个人,能独立革命吗?”

        这时,半晌没有开口的方声涛也忍不住插嘴说道:“能是能够,只怕失败得比香石在嘉定还会加倍的惨!因为香石到底还活着回到省垣来。如其我们失败,那只有当烈士的份了。在行将革命成功时候,叫人冒险去当烈士,即使我们少数人愿意,其他的人——尤其是一般四川人,他们断不愿意的。”

        叶荃搓着两手,泛起眼睛说道:“难道我们应该坐视老赵把政权、军权交与立宪派人,我们这班革命党只好俯首听命于那些老顽固、老腐败,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们的份了吗?”

        方声涛道:“那也不然。老赵准备交与咨议局绅士的,只是政权。至于军权,不特没有交出,还安排把四川所有的队伍,比如全省的巡防、盐防、边防,完全归到朱子桥一个人手掌中,并且叫他出来担任军政府的副都督,与专管政权的正都督蒲殿俊平分秋色,互不相干。这样一来,四川军权无异于归到我们陆军的手掌中。我们陆军掌握住了军权,可以说掌握住了半个独立的四川,只要四川军人不排外……”

        “咹?四川军人排外?”叶荃诧异地打断了方声涛的话。

        姜登选笑道:“所以我说,你刚从外面回省,还不知道这儿的情况。四川军人排挤我们外籍军官,就是情况之一,而且是严重的一种情况哩!”

        于是姜登选、方声涛遂详细告诉叶荃:当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吴钟镕,先与赵尔丰、朱庆澜等谋划好了,再与周善培密商,把政军两权,分别交与咨议局和陆军,以作将来有回旋余地的时候(讲到回旋余地,姜登选神秘地笑了笑说:“老赵他们只是打算借此观望一下四川以外大局面的风色如何。要是京师果真尚未失守,长江各省的革命军果真被北洋陆军打垮,他很可以依赖朱子桥帮忙,再把政权从绅士们手上收回。但我们赞成他这样安排,自然有我们的打算,只要我们真个把全省军权掌握住了,漫道老赵不能利用我们,反而可以达到我们革命排满、实行孙中山先生革命政治的目的。所以说,我们与老赵都有一个回旋余地,只是宗旨不同。老赵的宗旨,我们估料得到;我们的宗旨,就连吴钟镕、朱子桥也未必明了,当然老赵他们更其耳聋目聩了。”),绅士们完全不了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而以为自己不懂军旅之事,有朱庆澜出来担任这一职,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在商量条件,将全省军权交与朱庆澜执掌,绅士们个个赞成。但是一班四川籍的军官,却发生了异言。他们公开宣称:在前专制年代,四川人民出钱出人练成的四川陆军的实权,完全被外省军人夺去了。十七镇里的高级军官军佐,找不出一个四川人;中级军官当中,也只有六十五标统带周骏一个是四川人。但是四川军人的人才并不算少,而且资格都高,不是投之闲散,就是屈居下僚。现在要独立了,独立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四川军人翻身抬头的时候;四川军人翻身抬头,就是十七镇里所有外省籍的军人,不管是军官,是军佐,全应把实权交出,各自收拾行囊,回到各自原籍老家去!四川的军队,只该四川军官统带,四川的军务,只该四川军人过问!如果赵尔丰硬要把四川军权交给原来那些外省人,那么,不管他们是什么老资格,有多么高的声望,我们四川军人一定反对到底!随便他们什么命令,我们绝对不服从!

        末了,方声涛还感慨系之说道:“最可怪的是,在这些牢抱着狭隘的省界成见,而不顾革命大义的人中,竟不少有同盟会的同志!”

        叶荃问道:“是哪些人?”

        “差不多都是平日与我们有过联络的,”姜登选蹙着眉头说,“当然,作为他们首领的,还是那个专说大话、不见得就有真才实学的尹长子尹昌衡!”

        “又是他!”叶荃摇摇头道,“这家伙好像并非同盟会员?”

        “很难说是,很难说不是。”方声涛接口道,“在广西时候,我们曾经设法探问过他,他总是含含糊糊没有明白表示。不过以他那种敢于在上司跟前肆言无忌的态度看来,大家还是承认他有革命精神,纵未入过盟,也没有把他当成盟外人看待。”方声涛接口叹息一声,“哪知他的省界成见,才这样深法!”

        “照你们这样说来,四川的军权,老赵到底安排交与哪一个?”

        “当然交与朱子桥,这已经写上了独立条件,是不可移易的了。”

        “要是四川军人真个不服呢?”

        方声涛冷笑了一声道:“我在广西,听见有人议论四川人对人的态度有三变:开头是川蛮子,形容他们同人争执时,一味地蛮横不讲理;若你比他强硬,他第二变就变成川猴子,用各种方法来玩弄你,把你看得像猪一样蠢,把他自己看得像猴子一样精灵;要是你仍然不让步,或者给他碰转去后,他们只好变成川耗子,回头一溜,便完结了。我看这议论确有道理,对待四川军人也只有毫不让步,强硬到底之一法。”

        姜登选接着说道:“也要看情况来应付。总之,复杂得很。最使我们感到苦楚的,是同志太少,而且不齐心。就是应付到现在,已令人心劳力瘁。亏你刚进来时,还那样抱怨我们为什么不由陆军起来革命独立!如其能够的话,难道我与韵松还怯畏什么?我们只是不肯像你那样冒失,搞成一个虎头蛇尾罢了!”

        “嗯!你骂我虎头蛇尾?”叶荃登时睖起眼睛,红起项脖,连声音都变得像打闷雷似的,“明明是你们畏首畏尾,顾虑多端,把大好时机放弃了!现在被人家挟制着,弄得来一事无成!我说,目前若还不赶快想个办法挽救,我敢发誓,你们休想留在四川!你们那些什么回旋余地的打算,完全是镜花水月,不然,也等于痴人说梦,说不定宣布独立的一天,便是你们打被盖卷的一天!”他并且指着方声涛说道:“你说四川人会三变化身?我是紧邻四川的云南人,在四川也住得久些,我比你清楚四川人的脾气。他们服恶不服善,倒还有之。但你把他们逼得无路可退,他们也会蛮干到底,宁死也不认输的。假使拿你所闻的三变化身来对付四川人,我敢发誓,吃亏失败的,只有你们,而不是他们。嘿!嘿!你们准定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你们尽管去试试吧!我这个人却是老粗,不会同人家斗心眼儿,我宁肯干冒失事,不能学你们委曲求全!”

        两个人着他批评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视。好一会,方声涛才有意地反问他说:“你责备我们委曲求全,你莫非要知难而退了不成?那你也无非以五十步笑百步,算得什么角色!”

        叶荃把胸膛一挺,立眉竖眼说道:“不要讥讽我知难而退!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我硬是不愿意在这鬼蜮社会里混下去,我决定把我的队伍拖回云南,即令中途有变。我一个人也要回去!”说到这里,他从鼻子里哼哼地笑了两声道,“但是我不能偷偷地逃走。我姓叶的,不特要走得光明正大,并且还要帮助你们一臂之力,起码也要让朱子桥安安稳稳得以担任副都督,得以掌握四川军权。你们这些人,也得以……怎么说呢?……哦!和尚跟着月亮走——沾光!沾光……哈,哈,我说,也得以安安稳稳吃一碗闲饭!至于什么回旋余地,那兄弟我却不敢保险!”

        他霍地站起来,像要告辞的样子。

        姜登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别忙!你准备搞些什么事?说清楚了再走!”

        叶荃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可不能冒险啦!”

        “或者不会的。”

        方声涛定睛瞅着他道:“何妨讲出来大家研究研究!一个人的智虑终属有限的啊!”

        叶荃还是那样装得神秘莫测似的微笑道:“到底怎么搞法,我心里头还未曾起草稿,等我草稿起好了,再来找超六和你研究。当然,当然,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何况你们两人,就顶了两个诸葛亮还有多……”

        

        叶荃所想的办法,其实并不神秘。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这种行为不大体面,所以到他拖起队伍走时,并没有再与姜登选、方声涛见面,当然说不到研究。

        叶荃从姜、方伙租的小公馆出来,立刻骑着他的那匹躯体虽然矮小,但脚力甚好的建昌黄骠马,一口气到淳化街来拜会他一个向有来往的同乡。

        同乡姓唐,也和黄澜生情形一样,父辈在四川做官,因就在四川落业。虽然广置田产房屋,但本人还是自称流寓,以原籍报捐一个候补道前程,过着半官半绅生活。这个唐大人比黄澜生强的地方,不是官捐得大,而是他不仅能够读书,还会作诗、作文;一笔黑女碑字体写得很脱俗,偶然兴到,也会伸纸吮毫,画几幅枯木竹石,自以为比东坡不足,拟云林差似;也能喝酒;也能调理几色精致肴馔。唐大人有这么多能耐,所以他的交游和声望,那便远非黄澜生所能比拟。而与之尤其投契的,当然是西邻的咨议局里一班显赫而又风雅的议绅如蒲殿俊、萧湘、刘声元、江三乘、王昌龄、刘咸荥这些人。

        唐大人对同乡也极周到。有人登门造访,不管是做什么事的,只要穿着不太褴褛,样子不太寒酸,总能得到主人又殷勤,又有礼貌,但也有分寸的招待。假如不是不识相的抽丰客,开口就说告帮的话,还能被邀吃一顿像样的便饭。因此,叶荃在成都时候,尽管是个教练官,却早已是唐公馆里的座上客;每次拜会,护兵把梅红名片一交进去,总是很快便看见重门洞启,主人衣冠齐楚地迎了出来。

        这一次,叶荃是以统带身份造访。名片传进去还不到半杆叶子烟之久,唐道台便已靴声橐橐,疾趋而出,一面笑容可掬地呼唤道:“啊!香石兄回省了。戎马生活,辛苦!辛苦……”

        但是唐大人吃了一惊。因为叶统带并未寒暄,便指着贴邻的那座高耸半空的圆屋顶问道:“请问老兄,那地方,可就是咨议局的会议场?”

        “如何不是呢?你早已知道的了。”

        “早前固然知道。不过今天,我特别要目测一下远近,看看架在南门城墙上的开花炮,须用好大距离才打得中。怕的是测量得不精密,稍微差错一星半点,使你尊府受到池鱼之殃,那我如何对得住老兄!”

        唐道台满脸惶惑道:“我不懂你说话的意思……”

        “有什么不好懂的?质言之,我要开炮打咨议局!不光是打房子,还要把所有住在内面的人打成灰烬!也不光打咨议局,还要延长射程打旧贡院——听说那里将改设军政府。我也要把它打得寸草不生!”

        唐道台委实吓了一大跳。但他又怀疑叶荃在开玩笑。因他口头说得那么厉害,脸上却不像真要行凶样子,既非横眉吊眼,也未咬牙切齿,虽然容色不好,那是风尘使然,不足为奇的。仅只眉宇之间,隐隐有股杀气,也有股冷气,因才完全改变了平日那副蔼然可亲的面相。

        “如何会闹到这步田地!……请到我书斋里坐,慢慢告诉我……”

        叶荃走进陈设雅致的客厅,一直站在一张雕花紫檀的大圆桌跟前,这时,反而做出急于要走的样子,把右手一挥道:“不啰!我要回去调动队伍了。你不知道我这一标人,是驻扎宁远一府的巡防副右路、巡防副左路、一共六营士兵改编而成。都是百炼成钢的健儿,打起仗来,真是一可敌百,十可敌千。在初到嘉定时候,罗八千岁、胡痰诸人集合的同志军,总有四五万人之多,我只用了两营人,就把他们打得弱弱大败,落荒而逃。这六营人,我已把他们安置在南门外。现在,须得我去调度运炮到城墙上。哦!我还忘记告诉你,我这一标是混合编制的,步兵之外,有骑兵,有炮兵。炮虽然只有几门,可都是威力很大的开花大炮,只须几炮,”他把嘴朝咨议局那面噘了噘,“这地方包管便没事了。老兄,我是特别来给你打个招呼。我们是同乡,又是朋友,无论如何我不能使你吃暗亏。先打一个招呼,也免得你府上担惊受怕。我来,就只这个意思。现在,时候不待,我准备一回去就开炮。”

        唐道台早已拦在客厅门口道:“你不能走。一定得把原因告诉我。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缘故,你要把那班身系全省安危的先生置之死地。”

        叶荃觌面把唐道台看着,好像正在忖度可不可以把这大事的底细告诉给这个好管闲事的同乡。大约有一分钟之久,他眼睛几眨,决定了,不妨简要地告诉他。

        据他说,他是非常不乐意朋友们告诉他的赵尔丰要将政权、军权交与四川绅士,让绅士们出来宣布独立。他举出的理由,仍然是向姜登选、方声涛说过的,独立革命是陆军的天职。四川要独立,应当由陆军发起。赵尔丰能够顺应潮流,甘愿把政权、军权交出,那也可以。但他为什么不交与陆军,而要交与绅士?他反对他这样做。因为时机紧迫,来不及与赵尔丰交涉,叫他变更办法;只好由他发难,先用开花大炮,把咨议局、旧贡院,连同那伙想用手段取得政权、军权的人们,打它个鸡飞狗跳、肝脑涂地;而后纠合东校场营房、凤凰山营房的陆军,公推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出任都督,接收政权、军权,宣布四川独立。他自己哩,毫无为自己私利的打算,决定功成身退,或者回云南去为桑梓服劳,或者率领队伍到四川以外去革命,总之不再留在四川,免得大家多所疑惧。

        这一下,唐道台更不能让他走了。并且生拉活扯把他拖到那间窗明几净、图书满架的书斋里。一面吩咐家里人沏普洱茶,用宣腿炒饵块来招待他;一面费尽唇舌,讲明各种利害,劝告他不可轻举妄动。当然,也和通常情形一样,开始,叶荃的态度坚决异常,确如四川人说的“连水都泼不进去”!开口一个“非这样干一下不可”!闭口一个“非这样干一下不可”!及至家乡茶、家乡点心用过后,好像实在违不过主人情谊,叶统带方慢慢松了口说:“商量一下,倒也使得。但谁是相手方呢?”

        “现在只好直接找蒲伯英、罗梓青几位能负全责的先生。”

        “叫谁去找这些人呢?”

        唐道台义形于色地指着自己鼻子道:“当然是我了!现在除我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

        “你老兄?”叶荃仿佛闻所未闻似的撑起眉头道,“咦!真没想到你老兄与这班人会这么熟识!莫非平时便有往来不成?”他又转出一副笑脸,并且打了个哈哈,“那么。无怪你要为他们说话了!”

        叶荃具体提出了他的条件:独立以后,都督必须由朱庆澜担任,全省军权必须由朱庆澜掌管。听说军政府的组织有参谋、军政两部,参谋部长必须由姜登选担任,军政部长必须由方声涛担任。四川绅士也可以参加军政府,但不能与朱庆澜等争权。他本人已申明过了,绝对不再留在四川。现在他的一标人,依然由他统率,将来或是遣散,或是改编为革命军,完全由他做主,任何人不能干涉。一标人的欠饷,同将来三个月的饷项和开拔费等,必须在独立之前,由四川绅士依据他提出的单子,一次发清,“细数,目前当然还不知道,估计也不多,大约总在二十万元左右吧?”

        唐道台毕竟是一个更事较多的老宦,等叶荃的话一落脚,他竟毫不犹豫地笑道:“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你大动干戈!”接着,便概论了一番目前大势。他也认为赵尔丰把政权交与咨议局一般议绅为失计。一则议绅们都无行政经验;二则收拾四川这个分崩离析的局面,确实非依赖有勇有谋的陆军不可。好在授受两方,都已想到后面这一点,“我昨天会着周紫庭、陈子立几位先生,知道绅方所拟的条件,就规定明白,将来的军政府里,政军两权截然划分。你们朱统制官已经定夺出任副都督,专门执掌军权。这与你所提的前半段完全吻合。”因此,他主张去同蒲殿俊等人谈判时,这一段不必过于坚执。不管名称是正是副,总之既是都督,又执掌着军权,也就行了。至于两个部,更不必提。这本在军权范围内,用不着去同他们不能过问的人商量。末后那段,尤其不成问题了。何也?就他叶统带说,不愿留在四川任职,足以表示他恬淡为怀、不争名利的好品行,大家只有称赞颂扬之不暇;就议绅们而言,巴不得他能离开四川,免得将来更有别的什么要求。现在值得琢磨的,仅只二十万元这笔款子,“是不是可以减少一些呢?”

        “不行,丝毫不能减少!”

        “万一他们不答应呢?”

        “那我就开炮!”

        “要是他们答应了,然而一时之间拿不出来呢?”

        叶荃不由呵呵笑道:“老兄,你并非是我的相手方,而是一个愿尽义务的说客。何以先同我讲起价钱来了?”

        唐大人也拈着虾米胡子笑道:“这叫作谋定而后动。也是你们的兵法呀!”

        据传,在成都宣布独立前夕,这个谁也料不到的小波折,得亏唐道台的居间,大事化为无事,叶荃从大清银行、浚川源官银行、通商银行、裕川银号、天顺祥银号、宝丰银号、新泰厚银号、百川通银号,收到拼凑垫出来的十万银圆(其中有几万两老白锭,是按七钱二分为一枚龙洋,折合成银圆的),硬没有失言,等不到初七天明,果就带起不足两营人的队伍,悠然而逝。

        

        陆军里的四川籍军官尽管愤愤不平地抱怨说:专制时代,他们受压制。目前要独立了,为什么政、学、商各界,都能实行自治,唯独他们陆军,仍旧被少数几个外省籍的军官压在头上,连自治的气味都闻不着呢?因而,他们才表示:掌大权的头脑人物,必须是一个四川军官。但是他们的声浪却影响不到绅方官方所拟具的独立条件。迨到条件公布,原来朱庆澜这个赵家奴才,不但高升为副都督,而且全省军权都操纵于他一人之手,俨然又是一个赵尔丰出世,即使不是一整个,也算得半个。

        几个中级军官聚在一处,乱叫乱吵:“独立,独立,我们军界就不曾得到独立。这样搞下去,我们还有啥子想头?”

        一部分悲观失望的人主张不干了,宁可解甲归田,卖刀买犊;或者改行干别的事情,免再受那些外省人的肮脏气。

        一部分不服气的人不赞成,他们说这是没出息的想法。天地间的事原本如此,你越是老实,越是谦退,人家就越不睬你,越不买账。为今之计,只有大家起来同那些外省人事,善争不行,就恶争。使出各种手段,总以争赢为主。

        “这么一来,岂不怕人家诽谤我们排外吗?”

        “排外就排外,怕他们诽谤?”

        “况且是他们先排挤我们。我们只是为了生存竞争,迫不得已才还他们一手。理由充足,无须顾虑他们的诽谤诬蔑,外界人知道,还会赞成我们哩!”

        好极了!这叫作“得道者多助”。但是怎样争呢?怎样安排呢?尤其要找一个领头的人才对。找谁才合适呢?这人既要有资格,又要有名望,而且还要有气魄,有担当;办事公道,在关键时候,不专为自己的利害打算。用不着说,彼此一考虑,觉得在眼目下,只有尹昌衡还符合这些条件。

        但是有一个参加过同盟会、不为人所知道的管带,迟迟疑疑地提出一些异议道:“这个人凡百都好,可是……可是,据我个人看来……短处就在无远见,无大志……”

        大家问他从何而知?

        他不肯说:“何必讲它呢?我只是顺便提一下,以供各位同仁找他说话时,心里有个打米碗罢咧!”

        人总是难于永保秘密的。这个管带,当时虽然隐忍不言,但不久,终于泄露出来。原来就是他,这个参加过同盟会的管带,在武昌起义的消息初初传入四川,尚未完全证实之际,他曾悄悄密密找着尹昌衡,试探着问他有没有意思做一件非常人才敢做的非常之事?譬如外间盛传的八月十九那天,在武昌发生的那种事例。

        “你是说革命吗?”尹昌衡惊异地问,“在四川?”

        “不如说,就在这个九里三分的省城。”

        “你入过同盟会吗?”

        “这个,你不须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有大志的人,不一定要参加什么秘密结社。这话,你赞不赞成?”

        “你问我是否赞成一个人参加秘密结杜?嘿,嘿,人各有其志,这如何能由旁边的人来做决定?”

        “唉!莫把话岔远了!我只请问你有没有意思,趁此大好时机,在成都地方响应武昌的同袍们?”

        “噢!这个……”尹昌衡垂着眼皮,默然了半会,方瞬了一眼坐在对面、急切等他回答的这个人,同时把声音放低得像耳语似的问道:“莫非只是我们两个人,就……”

        对方也放低了声音,并且向前凑了凑,几乎凑在他的耳畔,热情地说道:“人倒很多。就只缺少一位掌令箭的豪杰。要是有这样豪杰挺身出来,我敢打包本说,此刻发出号召去,明天就有一支人马出现。”接着,他定睛看着尹昌衡,脸上明摆出一种像在彩票中签表上,查对自己手中号码时的神气,问“你可愿意?……”

        这一次,尹昌衡不但垂下了眼皮,并且紧锁起眉峰,当然他在深思熟虑。

        客人连忙增加一把火力说:“我们都晓得你资格很高,学问很好,眼光很远,志趣很大,所以才要求你来当我们的司令。只要你肯的话,我们……”

        “莫忙!”尹昌衡平平静静地截住他的话,“这是一桩何等重大的事情,当然不能立谈之间就可决定的。”他站起来做出送客样子,“等我想好后,我们再碰头。”

        把客人送出房间门,临握别时,他忽然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晓得汉朝杨震说过的四知吗?”

        “当然晓得啦!天知,地知,尔知,我知。”

        “一点不错。我们就用这八个字来做彼此的座右铭罢!”

        从此,他们没有再会过面。

        这一天,几个人到陆军小学总办室找着他时,情形便有所不同。他热情接待来客。一边与大家一一握手,一边叫护兵泡茶。

        大家都是熟识朋友,不用寒暄,不用客套,一个人开口,几个人争着讲了起来。嘈嘈杂杂的人声充满了这间宽大的总办室。

        尹昌衡假装掩着两耳,高声叫道:“不得了,要炸啦!要炸啦!”

        众人一怔,因才闭了嘴。一个人问道:“啥东西要炸了?”

        “啥东西?我的脑壳!”

        “啊哈哈……啊哈哈……”整个房间又充满了哗笑。

        尹昌衡把右手一挥,正正经经说道:“你们那些牢骚,几天来,我耳里早已灌满。此刻跑来找我,是不是要我替你们出口恶气?或者是要我为你们扎起?”

        管带宋学皋首先说道:“不是,不是,我们打算推举你出来担任军政府副都督……”

        管带龙光连忙接过嘴说:“我们绝对不答应朱庆澜这般外省官僚再压制我们……”

        管带彭光烈更从座椅上站起来,举着两手道:“这是我们十七镇全体官兵的公意……”

        统带周骏立即更正道:“植先的话带了汤。应当说是十七镇里全体四川官兵的公意。我说,硕权,这是无可推卸的事情,不管怎样,你都得挺身出来把这担子担起才是!”

        所有在场的人都噼里啪啦地拍起掌来,仿佛这里就是会场。

        笑咧了大嘴,笑眯了两眼,青白色长方型脸上也泛起了红晕的尹昌衡,大剌剌地仰坐在他那又高又大的交椅上,等到大家的巴掌停住不拍了,方用起宏敞的嗓音说道:“承你们不弃,想推举我出来担任副都督。不是我耗子趴秤钩——自己称自己的话,这点本领,我并不比朱统制低。但是……但是,你们动手晏了!现在局面已定,各界的绅耆父老已把条件拟好,怎能再由我们军界……不!还得把巡防、巡警等除开,只能说是少数的陆军……怎能由我们少数陆军来破坏?何况我们也破坏不了。第一是,赵季和不放心我们,更其是我。我敢说,假使赵季和听见我的名字,他宁可破脸毁约,也不肯心甘情愿把军权交出。如此一来,四川当然不能独立,七千万同胞岂不要责怪我们?其次,各界绅耆父老向来便没有把我们这些人放在心目中。只看他们在商量条件时候,哪曾想到来征询一下我们的意思?即使现在找到他们理论,他们给你一个不瞅不睬,我们能把他们如何?结果是自讨没趣……”

        说来说去,尹昌衡始终不答应争夺副都督这一席。

        大家颇为失望地说;“难道我们依旧俯首听命于那班外省人不成?”

        “那也不是。我主张一步一步地做。把第一步站稳之后,再谋第二步。而且要做得表面不争,免遭阻碍。”

        “那么,请问第一步的办法是怎么样呢?”

        “独立条件上的军政府组织,不是包括有参谋部、军政部两个部吗?我的意思,与其争夺人所瞩目,而又未必争取到手的副都督,不如等独立之后,我们正当提出要这两个部的好。你们想想,要是我们把这两个部都拿得到手,我们岂不就有了实权?岂不就可以把四川军官提拔一些起来?岂不在无形中就免却了他们外省人来操纵?这就是我老早想到的第一步办法。你们商量商量,看还可以不?”

        大家热烈地商量了一会,结论是“当然要得”。

        彭光烈进一步问道:“如其这一步办到了,请问,你的第二步呢?”

        尹昌衡摇摇头道:“我还不曾想到哩。”

        “那么,我提一件。到了合适时候,好不好要求军政府再成立一镇陆军?”

        周骏一跃而起,大声喊叫道:“我也想到了这上头!若不再成立一镇陆军,你说提拔四川军官,那不是一句空话?”

        另一个管带孙兆鸾笑道:“我说,这倒是一件最为牢靠的事情,何必放到后来才要求?不如连同要求参谋、军政两部时,一齐提出好些。”

        大家又轰然喊赞成!赞成!

        接着,推定人选:参谋部长由周骏担任,军政部长由尹昌衡担任,新陆军统制官由宋学皋担任,正参谋官由孙兆鸾担任,两个协的统领由彭光烈、龙光担任。其余的人,有的调来新陆军当各标统带,有的填补十七镇的缺额。至于十七镇统制,暂时不管,等到周道刚回来,请他担任。(周道刚原任陆军小学总办,资格比尹昌衡高。保路风潮起后,奉调到北洋参观秋操。武昌起义,秋操取消,周道刚与各省观操人员一样,被阻在京师。但大家期必他一定要回四川的。以他来充当十七镇统制,不但四川军人心服,就连那班外省籍军官,如姜登选、方声涛等等,也不会反对的。)

        大家得意扬扬,认为这样一安排,真是妥当之至;既不显然排挤外省军人,也摆脱了他们的手掌,他们决定不会说什么的了。

        谁晓得十月初七过了,由尹昌衡出头,一连向军政府提出三次要求,都碰了壁。第一次,蒲殿俊答称,这些都是副都督分内的事情,他不便过问,而且也不懂,要他去找副都督。第二次,朱庆澜答称,目前当务之急,在于如何把驻在省城内外的所有武装队伍,按照条件和四川父老兄弟的希望,合并拢来,加以整顿。巡防十数营、巡警一千余名、驻防八旗练兵二千余名,正分头接洽,已经繁忙的了。而最感头痛的,还有号称十数万的同志军,俱已开驻到附省各地,怎样安置?怎样编遣?和罗纶昼夜磋商,一直得不到头绪。至于再成立一镇新陆军,更其办不到。首先是,没有那么多武器服装;其次,四川队伍正自觉得过多,款项日见支绌,现有的巡防,薪饷已有蒂欠,绅士们业已提出要求,在战争期间所招募的新兵三营,都叫从速遣散,陆军巡防的缺额,不得填补;在这种情形下,怎能再成立一镇陆军?他为四川人民的担负着想,也觉得实在没有一年当中再多开支几百万两军费的必要。倒是参谋、军政两部,可以商量。不过军政府方在着手组织。组织纲领,总参议和正参谋官可以拟具提出,是否准如所拟?或者对人员有无进退?其权仍在正都督。至低限度,恐怕也得交在临时会议上,由军政府的顾问、参议们讨论研究而后决定。所以他仍不敢答应可或是不可。最好,他先与姜登选、方声涛两个负责拟具组织大纲的人谈一谈。因此,又来了一个第三次碰壁,而且这一次碰得更扎实。

        据参加过这次会见的人说,这次并非尹昌衡一个人去,同着他去的,有周骏、宋学皋、孙兆鸾、龙光、彭光烈和其他几个人。大家的军服穿得笔挺,还都挂了指挥刀,还都佩了自来得手枪,虽不准备拼命,也有决一死战的气概。

        想不到这反而引起了方声涛的反感,认为尹昌衡有挟众威胁之势。心里先就定了计:凭你们怎么要求,总之,给你们一个不答应,看你们耍什么手段!

        因此,当尹昌衡把三件要求一一提出之后,姜登选瞅了方声涛一眼。正打算同他合计一下。但是方声涛却秋风黑脸地冷笑了一声道:“像这样无理要挟,即令副都督点了头,我也不准许!”

        这一下,两方真正决裂了。

        尹昌衡怒气勃勃,一冲,就奔出房门走了。

        彭光烈咬牙切齿,拔出手枪向方声涛就打。幸而保险机没扳开,也不知道手枪里上了子弹没有,总之,手枪没打响,已经被旁边的人(因为太乱,弄不清是哪方的人)夺去,并把他劝住。

        周骏把指挥刀鞘子在地板上戳得鼓响,叫号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孙兆鸾尤为激动,捶桌打掌地又哭又嚎道:“硬不把我们四川人当人啦!”

        主客两方真正决裂。主方人众势盛,一连几天,都有成群结队的陆军军官,全武装跑到军政府,找副都督,找总参议,我正参谋官讲道理、诉委屈。军纪也废弛了,陆军士兵遍街游荡,有些出轨行为,比巡防兵还闹得厉害。平日专在街上稽查陆军军风两纪的、佩戴粉红领章和袖章的宪兵,也躲得无影无踪。客方感到势孤力弱,无法收拾这种局面,也害怕主方有什么不测行动,从朱庆澜起,都不敢再到军政府办公事,使得军政府大半边都瘫痪了,十个部不能急切组织成,应发的照会,不能急切发出去。局外人不晓得内情,自然只有责怪蒲殿俊没有拨乱反正之才,反成治丝益紊之局。大家忧心忡忡,连饭都吃不好。绝大多数人,包括普通人在内,也怀疑蒲都督登上金銮宝殿,是否就昏了君?是否一天到黑睡大觉?

        

        其实,蒲都督并没有昏君,也没有睡大觉。反之,全军政府的人都不及他那样公忙。从早晨起来(他在就职的头一天便移住到军政府,从未回家去食宿过),就办公事,就会客,就开会,就到各局去亲自检点人员是否到齐?亲自处理庶务局该不该买那么多保险洋灯,买那么多自鸣钟?还要反复考虑开的价钱,是否公道、真实?经手人有无侵蚀?尤其秘书局里的人,大都来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例如蔡麻子这个主任是留学日本宏文师范八个月回来,只长于教算学,连写个说帖都有点费劲。虽然也有公事较熟,如孙雅堂一样的人,因为不多,所以秘书局所拟具的文稿,无论大小繁简,他都要亲自核稿。理由极充足:军政府的文告,是开国文献,纵不垂世,却要行远,一字一句都不宜有细微瑕疵。何况许多章则,尤应绵密细致,丝丝入扣,更是大意不得。光是这些东西,几乎就费尽了他的脑力,也表现了他的精明。

        而且蒲都督还极能顾及民情,采纳舆论。譬如光复之后,改易服色一件事;当然,事前也商量过,效法日本维新,短发西服,以趋世界大同。也考虑到叫所有的人都穿西服,是一时办不到的。何况日本维新几十年,和服仍然流行,日本没有办到的事,中国安能一蹴而就?但是头发必须剪短。这不但有日本先例,也表示光复了的独立、自由大国民,不再是清朝专制时代的顺民。所以在独立这天,张贴通衢的文告,除了那张古香古色的宣言外,第二张告示,就是叫大家剪掉发辫以示与清朝断绝关系,而复我大汉威仪。殊不知才不几天就有一首民谣从四乡传到城内,从城内传到军政府里,好几个杂役都当作笑话在唱道:“复汉就复汉,为何剪帽辫?分明是投洋,你怕我不参!”其他的人听见,并不在意。但是他蒲都督才一听见,便大吃一惊。来不及召开临时会议,便急忙叫秘书局的孙雅堂来,拟了一张六言韵示,即刻核稿,即刻缮写,即刻标朱、过印,即刻发交警察张贴。告示上说得明白:发辫剪与不剪,概听人民自由,无论何人,不得干涉。及至有人当面质问他,为何如此出尔反尔?他回答的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又说:“此舆情也,安可过拂?”又问:“为何不召集会议,听听大家的意见呢?”他说:“一则时机紧迫,不容从容坐议;再则即使开会,众议一定佥同,又何必多此一道手续?”

        但是遇到真正大事,他又优柔寡断起来。也有充足理由:说是关系太大,岂能仓猝决定?所以必须再思三思。或者是,一个人的独行独断,总不如集思广益,待大家出主意为得!所以他对军政府的组织和人员的任用,就因为顾虑多端,荏荏苒苒地决定不下。他的老友张澜,向他说了几次:目前最可注意的事,倒是陆军里头本省和外省军官的不和。与其叫邵从恩出来调停,反不如因利乘便,把朱庆澜等人的军权夺过来,交与本省军人。张澜尽管赞成过独立条件,但他也和罗纶一样,已经觉察到赵尔丰、吴钟镕、周善培诸人在条件中间,耍有一些把戏;顶可致疑的,就在赵尔丰何以坚持要把军权集中到朱庆澜一人手上?可能不只是为了维持外省军人的位置,还可能有沉机观变、待时而动的计谋,虽然不可想象既把政权交出了,哪还可能翻悔?罗纶为了防备万一,遂专心专意于招揽同志军。张澜心心念念在于他故乡川北地方,因而只想说动蒲殿俊,作出一种决策,以弥缝独立条件上那些深可滋疑的漏洞。但是对于张澜的忠告,蒲殿俊并未动念。他非常相信陆军素质很好,服从性强,赵尔丰把军权交出,他便无法指挥军队。朱庆澜哩,宽仁有余,威严不足,本来是个文人底子,是非之见又很明。赵尔丰之所以把军权交他一人,那不过因为他的地位关系。况乎这个人是个老官场,胆小听话,比起那些飞扬浮躁的新军人,实在好处太多。别的不说,只看许多是他权力范围之内尽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他都要来请命,不敢自专。只这一层,叫人怎么能不相信?怎么还忍得取消他?像叶荃那家伙那样跋扈,我们尚且容忍将就了,难道便不能够容留一个纯谨可喜的朱庆澜?若要乘势去掉朱庆澜,本如吹灰之易,无如既失信于赵尔丰,使人议论我们口血未干,即便背盟。背盟不祥,古有明训。再而,也不免贻人口实,说我们对本省军人之强,便退让;对外省军人之弱,便不在意下。背盟失信,已非君子,畏强凌弱,实为小人。张澜这人太功利了,也太短见了,当然不能听他的话!

        几天之后,尹昌衡还是被照会为军政部长。大家都说,这是军政府高等顾问、也是尹昌衡未婚妻父颜伯勤的力量。蒲殿俊对人解释这事,则力言并非出自私情,而完全是他同邵明叔、徐子休几位先生,就他们在主客军官之间调停后,商量出来,使两方各得其所的公道办法。因为参谋部既给了客方,所以军政部就必得交与主方。

        但是四川军官还是没有服气。尹昌衡当了军政部长,只算实现了他们条件之一,而最为重要、最有关系的条件,并不在于参谋、军政两部,却是在于新编陆军一镇。若不再成立一镇陆军,试问那么多人,而且都是不安本分、自以为大材小用、急于要想出人头地的一伙人,如何安顿?

        尹昌衡被这些人纠缠着,应付不开,只好耐着性子找朱庆澜商量。朱庆澜态度很好,人家说话时,他总是和颜悦色地连连点头;有时还附和两句:“得啦!得啦!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到末了,他老是一句话:“我没有意思,只要蒲都督答应,别说多编一镇,就是多编几镇,我又何乐而不赞成?”大概朱庆澜也已感到大势所趋,他委实无力阻挡。不过要他出头去与蒲殿俊关说,他又不肯,推脱说:“你现在是军政部长,这些事,正该你负责,正该你直接去向正都督面禀时候。若是再由我转商,岂不反而多费周折?说不定蒲都督还会疑心我有什么用意,于事更不好了!”

        尹昌衡也料得到去与蒲殿俊商量,等于向壁呵气,要是他肯的话,在照会他当军政部长同时,就应该答应的了。然而势逼处此,又不能不找他。这个时候要他答应,平日那些说法,断乎无效,必得另外想种说词,或能使他听得入耳。是一种什么说辞呢?尹昌衡虽然胆气粗豪,勇于担当,可是说到用智,那他就差了。

        恰好,就这时候,彭光烈又来看他。

        “植先,来得好,我正要找你问计。”

        彭光烈果然不愧曾经提过考篮,入过县学;在武备学堂是有名的高材生;在同志军时是两方都能应付得好的支队官。当下听了尹昌衡把为难之处说后,垂头思索了一会,才扬眉说道:“你还是应当把众人的要求先提出来……对!蒲都督一定要诿口于军械服装都来不及,以及一年要多开支若干军费。这都由于老朱、老方、老姜等人先入之言,牢锲在他心中,一时难于变更的缘故……你可不要同他辩难……你只要求他,先把人员定夺下来,即是说把全一个镇的各级军官先发表,使大家安了心,然后再筹划这一镇的军需器械……或者简直跟他说明白,我们都可先尽义务。在军需器械没有充分筹好之前,连队伍的饷银都不忙发,只每人每月发一点伙饷,使大家有饭吃便行……再而,你还得说,我们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的区区名利。我们是搞国防武备的人,当此内忧外患相逼而来,我们只是要尽国民一分子义务,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用以捍卫桑梓而已……你也可以告诉他,老朱等主张整顿队伍,编遣同志军,我们一点不反对。我们只是想到遣散的人绝对不少。那些人,全都甘愿归田吗?不见得吧?如其一百人中有几个人不愿,为数便多啦。与其听任这些人游手好闲,不免于为害社会,不如把他们收编成为队伍,练成劲旅,对社会有益,对国家尤其有利……总之,从这些方面去说他,我想一定可以说动他的。”

        不错,确如彭光烈所料,这些话有力地钻进了蒲殿俊的耳朵。但是这件事,到底不似普通人反对剪发辫那样紧迫、严重,须用断然的手段来处理;也考虑到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朱庆澜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情,不先得他同意而竟自答应了,总觉得不对;何况朱庆澜治军有年,比自己内行,军政部长的说法固然头头是道,然而施行后,产不产生不好影响,自己实在没法去设想,其所以必须同朱庆澜磋商磋商者,也是古人“耕问奴,织问婢”的道理,从而也表示了自己不糊涂,也不专制!

        因此,他尽管答应了尹昌衡可以可以,但是一直拖到十月十八日早晨,并未发表再成立陆军一镇的正式公事。

        

        郝又三用半冷半热的开水洗了手,再由伍大嫂用热水帕子把两个膝头捂着。

        伍平带着小护兵皮猴回来,问明原因,仔细把伤处看后,伸起腰来说道:“手上不要紧,膝头……也不要紧。不过用热帕子捂,不对头。”他转向他老婆问道:“我的那一罐子陈年九分散呢?”

        伍大嫂因才恍然道:“是呀!那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好药。在我立柜里,等我去找。”但她又顿了一下,“屋头没有烧酒了,赶快叫皮猴到口子上打几两回来!”

        郝又三摸出纸烟,自己咂燃一支,又递了支给伍平,一面问道:“吴凤梧来找你说些什么?”

        伍平紧皱起眉头道:“还不是那些空话?还不是跟前天在陆、防、旗、警联欢会上,大家说的那些空话一样?”他仿佛很生气的样子,把纸烟扎实嘘了几口,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灰白色浓烟后,才接着说:“都默倒我们巡防军是一些瓜娃子,好对付;说些空话,给戴些高帽子,我们就皈依佛法,咋说咋好了。却不晓得吃粮当兵的,还是人嘛,吃不饱饭,拿不到钱,怎怪人家不乱来呢?我说,绅商各界与其劳神费力、包席唱戏,开啥子联欢会,不如把藩库里的银子提出几万来,把欠饷发清。我敢说,这样一来,岂但营规可以立刻整顿,嘿!嘿!说不定……”伍平的油黑麻脸上,忽然露出一种令人不解的奇离的笑意。

        皮猴打烧酒回来。一家人连忙将陈年九分散倾在一只土碗里,用烧酒调好,叫郝又三把上层比较清的喝几口,余下的像面糊一样的药浆,伍大嫂用手指挑来,给他敷在两个膝盖上;并用伍平的裹腿缠了又缠,把他两腿缠得弯了就不能伸,伸了又不能弯。

        伍太婆说:“使不得!你这样缠法,大少爷咋能走路哟?”

        她媳妇笑道:“就是不要他走!”

        郝又三摇头道:“不走不行。今天下午,就得到尹硕权家里去找他说话。”

        伍平问道:“尹硕权?莫非就是尹昌衡?”

        “猜对了。我去找他,一则问问他,家严对蒲都督讲的话,是不是生了效?二则趁便向他吹嘘一下,果真要成立一镇新陆军时,首先把你这一营编进去。”

        “咹?你说些啥?”

        伍大嫂笑着把她丈夫的肩膊重重拍了下道:“等我告诉你。看看人家大少爷是怎样在关心我们呀……”

        等不及伍大嫂把郝又三起初告诉她的话说完,伍平已经接连冲着郝又三打个两个千(是一种久已废除的礼节,伍平因为习惯了,还没有忘记。并且觉得跪一只腿在地下,确实比作揖打拱恭敬得多),并还握着他伸出来的右手,说道:“嗬!……嗬!……郝先生,你真是打救了我……”

        他妈接口道:“硬是哟,大少爷,你打救了我们一家人!”

        郝又三心中很为得意,可是也习惯了不能不假作谦逊道:“说到哪里去了!朋友帮忙嘛,能为力地方,怎好不为力呢?不过话说在前,我只能尽我之力去说,到底效果怎样,其权在于尹长子,我是……”

        伍大嫂瞟着他道:“大少爷,我记得你是拍过胸膛,丢过海誓的呀!”

        郝又三绯红着脸笑道:“着你点了穴道了,哈!哈……”

        皮猴端茶出来。

        “不吃茶了。去给我喊乘轿子来。把轿钱讲定,先到沟头巷会人,并且要等半点钟工夫,再回暑袜街我的公馆。”

        伍太婆道:“忙啥哟,吃了晌午饭去不好?”

        她的儿子、媳妇也同样在挽留,还打算叫皮猴去割肉打酒。

        郝又三把金壳怀表摸出一看道:“不行啦!去晏了,会不着人,岂不耽误了你们的大事?”

        

        郝又三的轿子刚回到大门口,看门头张老汉便迎着轿子,大声告诉他:“三老爷回来了!”

        “咹?三老爷回来了?”

        在轿厅下轿后,赏了轿夫两个当十铜圆(几乎比平日的茶钱,多给了三倍半),提起羊皮袍的衣衩,一瘸一瘸地走了进去。

        在郝达三卧榻前的当地,满脸风尘色的郝尊三,短短地还了侄儿一个恭而且敬的到地长揖,一面笑着回说:“承问,承问。大小三口都还平安。就只晏走一步,吃了不少惊恐,却为不值。”

        “你老人家说的,是遇合了杀端方的事情吗?”

        “不是,不是,杀端大臣虽则一桩吓人的大事,不过当时我们并没有受到惊恐。为啥呢?因其……”

        他哥刚抽完一枚指头大的鸦片烟泡,放下红里透油的竹管烟枪,翻身坐起,打断他的话道:“端午桥遭杀的事情,我已听过了,不必再谈。把你适才没有说完的话,继续讲下去好啦。”

        端方遭杀的事情,多么重要!三叔从资州来,正好听他仔细摆谈一下,无论如何,他亲眼所见,总比报上登载的既翔实而又有趣。但是父亲却因他已听过,便不让别人听。父亲这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专横态度由来已久;父亲自己不觉其非,当儿子的若要当面批评他,纠正他,那除非来一个家庭革命。郝又三不是闹家庭革命的人,当然对他父亲的专横引不起什么反感,心里只是寻思着:待三叔空闲时候,再请他补叙一番好啰!

        当下郝尊三仍然安坐在大床跟前那张从未变过位置的安乐椅上,摸抚着新近才蓄留起来的小胡子,说道:“说句天理良心话,周兴武的同志军,进城以后,并不见得怎么坏。只是五马六道的样子,看起来不大顺眼。不晓得为啥子,资州人却那样怕他,又那样恨他……”

        “你不是说他杀过人?”他哥捧着一把宜兴马蹄茶壶,一面凑着壶嘴喝热茶,一面这样问。

        “那也因为李会长守住东门,不准他进城,所以才杀他。但也只杀了李会长一个,此外,便未听说再杀第二个人。”

        “总之杀人就不对……以后呢?”

        “以后就是周星甫带了一队陆军回来,出告示安民,自称都督……”

        郝又三插嘴问道:“也姓周?名字的字音也差不多。是不是两兄弟?或者一家人?”

        “那才不是。周兴武好像是威远人。兴是兴旺的兴,武是威武的武。大家都晓得他是威远一带的大袍哥,同志军统领。周星甫哩,资州人。说是武学堂出身,凤凰山营盘里的一位军官。名字叫星甫,星宿的星,甫……尊章台甫的甫……”

        郝达三微微笑道:“不如说杜甫的甫,还通俗些。”

        “是,是,”郝尊三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跟着贵州省的队伍也开来了,驻扎在南门外一家大站房里。人不多,不过三几百人。可是和周都督带的一队陆军一样,一色九子快枪。就因为军器好,人又齐心,所以从打二更动手,打到天亮,就把万多同志军打得鸡飞狗跳,打死二百多人,遍街都是死尸……”

        他哥叹了一声道:“同志军这样不行!”

        郝又三道:“或者周兴武这面毫无防备的缘故。”

        “是的,同志军没有谙到贵州队伍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因为这天晌午,全城绅粮们还在商会上热热闹闹请了一次客,燕菜鱼翅席好多桌。周都督、周兴武、贵州队伍的军官全到齐了。听说三方面吃喝得很畅快,一直吃到擦黑时候才散席。所以全城百姓都放心了,说,这下,我们资州城该不会出事啦!就连向来虑事周到的林老翁,也找到我房间里来说:‘郝三老师,这下,你尽可以脱掉衣裳,舒舒服服睡一夜好觉了!’哎咳!谁料得到就在这夜里,他娘的,一下子便开起枪来。枪打得活像放火爆。我活了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听见那种吓得死人的声音……”

        他哥又笑道:“你算运气好啰!”

        他侄儿也接口道:“爹,他老人家说得对。我们这里,从七月十五那天起,却听惯了。”

        “说到那时候的省城,我同春姑娘真替你们担心不少。谣言多得很,说得省城里头死人如麻,急切问,又接不到又三的信,我们……”

        “喊伯伯!说,小妹妹又来看伯伯来了!”

        香荃抱着还不满三岁的小妹妹,一路说着,掀开门帘进房来。

        “啊!大哥哥也回来啦!快跟大哥哥作个请请……大哥哥拿点啥东西跟小妹妹吃呢?”

        郝又三笑着站起来,用指头把小姑娘的胖脸轻轻揪了一下道:“长得越好了,越发像春姨奶奶。”他掉头向他三叔道,“现在该取个名字了,总不能一辈子都叫小妹妹。”

        香荃首先应声道:“对啊!该取个名字!伯伯说,叫个啥名字的好?”

        郝达三正在抽水烟,把嘴向他三弟一支道:“应该叫她的爸爸取。”

        郝尊三嘻开胡子嘴笑道:“大哥哥学问好,请大哥哥取一个就是。”

        但是郝又三却说:“既然二姐那么喜欢她,就叫二姐取吧。”

        香荃叫道:“好得很,推来推去,推到我的头上来啦!……没来头,我就跟她取一个……嫂嫂名字叫文婉,哥哥给侄女取名小婉。小妹妹的娘叫春兰,我们叫她小兰,对不对?”

        “不对!”她父亲道,“你侄女叫小婉,只算是乳名,将来读书时候,还应取个学名的。现在要给这个女儿取名字,就得考虑考虑,取一个学名好啰,不要待到将来又取。”

        “那么,取个啥名字呢?”

        郝又三笑道:“岂不简单?你同大妹的名字,都有一个香字。香字,等于是你们的行派称呼。现在只在香字下,凑一个带草头的字,不就行了吗?”

        香荃恍然若悟道:“那么,叫她香兰!”

        她父亲道:“何必一定要犯她娘的讳呢?另外想个字不可以吗?嘿,嘿,带草头的字多哩!”

        “香莲呢?”

        她哥笑道:“秦香莲闯宫,不吉利!”

        “香菱呢?”

        郝又三大笑起来道:“上已经有了个薄命香菱了!”

        香荃通红着脸,把小妹妹向方桌上一放道:“你这个小妹妹才不乖哩!这个名字也不对,那个名字也不对,你说,你该叫个啥名字才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眯起两只小眼睛,对着她二姐傻笑。

        郝尊三道:“一个小女娃子的名字,犯不着费那么多精神去研究。我说,香兰这个名字就要得。”

        郝达三摇摇头道:“不然!孔夫子说过‘必也正名乎’,可见名字是不能够乱取的。既要取名,就得斟酌一个尽善尽美的才是……怎么样,二女子?想不出了吗?我看,还是得把春英喊来……”

        不用喊,春英早已笑盈盈地站在房门边;也不用老爷吩咐,便唤着香荃道:“二小姐,你为何不取香芹这个名字呢?上不是有一句……”

        老爷呵呵笑道:“算啦!不要再诗云子曰的喽!”

        三老爷拊掌称赞道:“太好了!香芹,香芹,不特声音响亮,而且芹者、勤也,也有意思。嘿,嘿,春英这妮子,哪能算是丫头,硬是一个正经女学生啰!”

        郝达三忽然向他儿子笑道:“真个去给她们学堂陆监督说一声,把春英转成正班学生,看可以不?”

        郝又三沉吟着道:“不行吧?陆绎之那人是个道学先生……”

        香荃抢过话头道:“道学先生又咋个哩!春英随班上课,差不多已经是个旁听生了,转一下,有啥要紧?”

        “你不懂得,道学先生是最讲名分的。春英作兴是个旁听生,但她到底是丫头呀,陆先生怎能要她同一班姑娘小姐们拉平呢?”

        香荃仍不退让,挺起胸脯(就因为动辄挺胸脯这一姿势,不知挨过她娘母多少次的骂,骂她丝毫不带大家闺秀的秀气样子。并且由于生理发育得充分,以致一件紧背心不管怎样紧勒在身上。而那对有弹性的乳房,却始终压不平;只要一挺胸脯,便很触眼地显现出来,这也是她娘母极不高兴的地方)吵说:“丫头!丫头!难道丫头便算不得人?文明国就没有丫头这个等级。现在革了命,大家都在喊平等、自由,为啥丫头还不能当正班女学生?哥哥说起来文明进步,依我看,还是一个顽固分子!”

        “对!批评得对!那你何不直接去跟你们陆先生讲呢?”

        “你赌我不敢去讲吗?别人怕那翘胡子,我偏不怕,肯信他把我斥退了!”

        郝达三连忙止住兄妹斗口,说道:“我是说的笑话,二女子就认真了……你说革了命,该讲平等。殊不知平等自有平等之道,而尊卑贵贱,这是古先圣王定下的上下伦常,怎么能够不讲?若是不讲,那世道就不堪设想了!”

        郝尊三连连点头道:“大哥说得真对!若还只讲革命平等,不要伦常道德,别的不说,只怕资州天上宫那样古今少有的事,定会闹到随时随地发生,这……这就可怕极啦……”

        高贵在门帘外报说:“葛大老爷来了。”

        郝达三正好重新横躺在烟盘旁边,遂向他儿子说道:“出去陪一下!等我把这两口烧完了就来。”看见儿子走路有点瘸,问知跌了一跤闪了腿,已在一个熟人家里敷了打药。便道:“既这样,你就莫忙出去……老三先出去一下倒好。走了几个月才回省,老世交们也该会一会。何况彼此又都身经患难……”

        郝又三已唤着香荃,要她同走,道:“也对!三叔先出去一步,我同二妹到花园去看看就来……”

        

        比及郝又三转到花厅来时,主客之间,恰又把鄂军“正法”端方这一桩最值得听的新闻摆谈完了。葛寰中正慨乎其言地在痛斥鄂军,骂他们作乱犯上,骂他们野蛮至极,骂他们失掉了军人的最高资格。

        郝又三想到董修武他们的言论,对于葛寰中深致不满,眉头一蹙,才待答复他几句,不料坐在炕床下手,正捧着水烟袋的父亲,竟先开了口了。

        “寰中,拿当前的潮流来说,你这些话,恐怕不大对头吧?”

        话说得委婉,似乎是一种商量口吻。但从说话的声调上,与那紧绷绷的容色上看来,即使历来最不善于察言观色的郝尊三(因此,而说他擅长观察风水、地理,是一位负时誉的勘舆家,你信不信)也察觉到他哥锋芒太露,简直不像从前对待这位世兄的态度。

        殊不知郝达三对待葛寰中态度的转变,并非始于最近,而是从赵尔丰接任四川总督部堂,和川汉铁路股东会代表、咨议局议绅等冲突时候起,他们两人的见解便发生了分歧的。葛寰中并不十分反对四川人争路,也不十分反对四川人之反对专门以借外债为生涯的盛宣怀,专门以做官为生涯的端方。但也同他的老上司周善培一样,却不赞成四川人一味强硬到底地闹,更不赞成四川人那么认真地罢市、罢课、抗税、抗捐,不给官场一点面子;而主张四川人宁可吃点亏,乖乖地听凭中间人的调处,来一个适可而止。郝达三哩,由于年龄大一些,鸦片烟把身体弄得很差,本不应该像他儿子那样起劲,本不应该不知利害,谁晓得他也如同饮了狂药,公然伙着年轻人口口声声叫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时比蒲殿俊、罗纶、刘声元、邓孝可、张澜等人还加倍激烈,几乎连头带尾都滚到革命排满那一边去了。

        这时节,两个人一碰头,只要谈论到当前大事,便已像斗鸡公一样了。可是葛寰中习惯于平日气派,好比是一头大鸡公,兀自昂头翘尾,自视非凡,根本便未将对手放在眼睛里。郝达三初时确似一头小鸡公,一头刚学叫鸣的小鸡公。按照鸡界惯例,你们一定知道,小鸡公在试鸣之初,总避不了要遭到老鸡公的压制,不是啄它的冠子,便是撕它的羽毛,一心一意要把它打击得甘心去学取阉鸡样子。而人到底是人,不是鸡。他不可能在身份相当、地位相等时候,永远忍受另一个人的支配。除非他有所求于这另一个人,而这另一个人对于他的生活(仅仅是生活,并不涉及生存。只这生活,须包括精神与物质两者),又确实能够影响。不过影响也还有个极限,超过极限,已将发生问题。何况时移势易,原先的影响或者减弱了,或者消灭了,那另一个人不懂得这种道理,还一味地打算以自己的意识来范围他,教导他,甚至支配他,若果他并非弱者,那便当然不能怪他要起而反击。闹得不好,刎颈之交,也可成为仇雠的。

        但是反击也有一定的过程。

        郝达三最初与葛寰中的意见不相侔时,尚只马起面孔,沉默不语。其后,蹙额摇头,偶尔发表几句不同的见解,但总敌不住葛寰中的歪歪道理。因此,每每送客进房,老是哼声叹气,对着自己亲人们,大骂这位老世弟是不识时务的官油子。

        太太不明白哪一方是,哪一方非,因为不便左右袒,只好笼笼统统地劝道:“哎呀,何苦来哩!两个从小在一块的帽根儿朋友,有啥子了不起的,也值得这样争执!其实又不是自己家里事情,便争赢了,又算得啥哟!我说,这不是两个叫化子争门道?争一阵儿,门道是人家的,主人家拿根棍子打出来,叫化子只好卷起破席子走自己的路!”

        香荃不像她娘母,却非常同情她父亲:“像葛世伯那种人,爹爹不应当同他客气。是我嘛,等不到今天,破住翻脸就是了,有什么顾虑,怕得罪他!”

        她嫂嫂叶文婉,几年来学得比以前油滑,当下遂拿小姑打诨道:“二妹妹真了得,连葛世伯都敢得罪!”

        香荃莫名其妙地问道:“为啥子我不敢?”

        “就没想到爹爹曾经托过人家做媒人这件事吗?”

        说的是周宏道刚从日本回到成都,正当惶惶求偶时候,郝达三因葛寰中说起,果就托他做媒,想把香荃嫁给周宏道。可惜就这当儿,黄太太跟明手快,赶先一步,把妹妹龙幺姑娘介绍过去。这一下,葛寰中的三百杯没吃成,郝达三与他太太一直怄到周宏道、龙竹君新式结婚那天,才原谅了黄太太。

        香荃并不红脸,还把嘴角一垮,做出一种不屑样子,说道:“稀罕他……”

        当下大家一笑,事情才算过去。

        但是郝达三被女儿这么一激刺,倒更为坚定,更为猛勇,居然旗鼓相当地与葛寰中口舌交锋起来。这种转变,葛寰中岂能没有感觉?却因做官时间较久,人情世故较深,极不愿意把两代人的交情,牺牲于无干得失的争论上,因才决定少来往,少见面。所以在四川独立形势没有具体化以前,他只到过郝家一次;就是彭棻、曾培借郝家宴请刘师培、朱山、弼良,他偶然“闯酌候光”的那一次。(他与郝达三一直没有察觉到,就因这次的“偶然”,却促成了四川的独立,也决定了端方的命运!)郝达三父子,在前只要发现一点什么风吹草动,必要登门向这位诸葛军师请教的,也从那时候起,绝了迹了。其间只有香荃因与葛世妹同学,两个年龄只差三岁的小姑娘又情投意合,倒时不时地带着春英,步行几条街,来找葛世妹;顺便给世伯、世伯母请安问候,陪着两位长辈谈谈家常,谈谈香芸夫妇在北京的情况。葛郝两家的情谊之所以绝而不绝,断而不断,原因正得力于这一条线。

        自然,四川一独立,情形大变。郝达三担任了军政府的参议兼地方自治顾问。虽然卧室连二柜桌上仅摆了一张洋纸写的照会,但照当时的语汇说起来,则是“红起来了”。亲友当中,头一批来给他道喜致贺的,少不了便有葛寰中这个人。不过葛寰中总算有点骨气。比如他宁可利用十七省旅川同乡救亡会的声势,将代理机器局总办争取到手,却未拜托郝达三为他从中为过力。正因为如此,他尽管跟从前一样,隔不一两天,要到郝家来坐谈一会,也只在言谈中有了争执时,略为让步;有时也点头承认郝达三比他想得更周到一些,看得更透辟一些,如斯而已。

        郝尊三甫由资州回家,不晓得几个月来的曲折经过,所以这时听见他哥批评老世兄不该那样责备鄂军的说法,因才定睛将客人瞅着,生恐他翻起脸来,大家都下不了台。

        但是并不如他所料。这位素性逞强的老世兄,只是沉默了一下,反而启齿说道:“对!老哥责备得不错,若不流血,怎么能叫革命呢?哎!哎!适才那些狂言,我也只在你这里才能出口,要是在别的地方,我自然另有一番说法的。”接着他还嘻嘻哈哈大笑几声。

        郝又三瞟了他一眼,很有意思地说道:“世伯这种处世方法,真可谓随方就圆,无往而不利了。”

        葛寰中认真地点点头道:“老侄台的意思,我懂得。但为了顺应潮流,当然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行啊!”

        话头一转,又转到端方身上。郝尊三说他在资州会见本地绅粮时候,总要表白他是汉人,姓陶,因为不敢复姓,所以才以姓为号,取个别号叫陶斋,“这恐怕是真的。”

        葛寰中又呵呵笑道:“如此说来,端午桥倒又死有余辜。何以呢?一个人为了求生,连祖宗都可不认,这还算得人吗?”

        郝达三道:“莫非他真是旗人?”

        “怎能说是假的?我们不须到内务府去查他的籍贯,只看前几年的缙绅录上,在他直隶总督名下,便载得清清楚楚说,托忒克氏、满洲正白旗人、荫生、顺天府举人……”

        郝又三也笑道:“但是复姓的事,倒不一定怪他不认祖宗。也有特为认祖宗而复姓的。世伯总晓得吧?”

        “噢!你是说最近两天,有个什么姓赁的人,登报复姓钟,这件事吗?呃!这姓真怪,姓赁!不知道百家姓上有没有这个姓,该不是旗人吧?”

        “不是旗人。这人叫赁书传,高等学堂学生,比我早两年毕业。不过他自己登报说,他祖人并不姓赁,因为反对清朝有罪,遂改姓赁,意思说,暂时赁一个姓来。如今清朝被推翻了,他终于复了姓,所以姓钟。”

        “那么,他应该姓终。为什么又姓钟呢?所以我看见报上的启事时,不相信真有其人,真有其事。现在据你老侄讲来,人确有其人;但是事呢?是否确有其事?”

        郝又三摇头说道:“这个只有赁书传自己明白。我们为了同学之谊之雅,只好信其有,不好信其无。”

        “为什么不好信其无?”

        “若是信其无的话,照世伯所下朱语,赁书传岂不又是一个死有余辜?”

        于是,连不解风趣的郝尊三,也随着大家笑了起来。

        葛寰中转面对着郝达三慨然说道:“达三哥,不管你如何议论我不合潮流,我却要说,宣布独立以来,这几天,省里的情形实在乱得可以。别的不说,自从杨彦如这位不争气的盐运使卷款潜逃以后,所有衙门局所的员司都造起反来。一天到黑不办公事,光晓得开会演说,包围上司,要求预支薪水三个月到半年。听说邓慕鲁接管盐运使遗缺,几乎挨了员司们一顿好打。后来,将盐务公所的存款全部平分之后,风潮才平息了。又听说蔡东侯去接管布政使,也和徐子休之接管提学使一样,员司们竟自胆敢开会,宣称不承认他们,不许他们接印。我那机器局,幸而处在城门,又幸而我是旧上司,平日彼此尚称融洽,所以未受影响。但是长此下去,也难保不出事情。即令我一个局不出事,其他地方那样乱法,总之不是一个兴国局面。你们当参议、顾问的人,随时在开会商讨当前大事,难道就不能给伯英出个主意,想个办法不成?如其不然,这烂摊子恐怕更不容易收拾的了。”

        郝尊三接着说道:“葛大哥说得好,硬是一个烂摊子。我今天一进城,就觉得气象不对,奇妆异服怪打扮的巡防兵,成群结队满街走。周兴武的烂队伍就不文明了,可是在资州城里,也不像这样乱。及至贵州兵把他们打跑后,我觉得,资州实在比省城安静。我现在倒有点失悔,不该听春姑娘的话,着着急急奔回省来。”

        他哥了他一眼,却转面向葛寰中说道:“你莫怪我们不出主意,不想办法。糟糕的是,主意办法一大堆,伯英一件也不同意。比如街上秩序那样坏,我们研究之后,向他说,最好把巡防军的欠饷发了,使军心安定,而后重申军纪,严加约束,有不听令者,斩首示众。这样,恩威并用,哪有不能维持秩序之理?”说到此,郝达三皱起双眉叹道,“唉!真不好说!伯英偏偏要吝惜这几万元,说,他既然把这几营的欠饷拨交了赵季和,应该由赵季和发放,他安能给赵季和垫背,让赵季和没名没堂来捡这个头……”

        他儿子没等他说完,便插起嘴来道:“现在蒲先生想通了。刚才尹硕权告诉我,他已发出手谕,命令巡防军明天一早齐集东校场,他同朱子桥要亲去点名发饷。”

        郝达三、葛寰中两人不约而同地欢然说道:“这就好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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