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夹起了第二道菜,刚放到嘴里,一下就捂住了嘴,来不及往外跑,就地开始呕吐起来,黄的、绿的、红的、软的、硬的、稀的,一股脑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车厢里有异味,那味道是我闻过最复杂而让人作呕的一种味道:脚臭味、汗臭味还有食物和小孩尿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难以形容。
我弯下腰,终于忍不住一阵恶心,还好早饭没有吃,只是一阵干呕。
一只手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手里有一张面巾纸,我愣了一下,抬头望去,是个挺好看的男人,皮肤白里透红,眉毛弯弯浓浓的,眼睛细长,脸型很圆润,像一颗熟透了的西红柿,让人有一种想一口吞掉他的欲望。
男人望了望我身旁的空位置,很有礼貌地说:“能坐在这里吗?”
男人坐下后,开始自我介绍。他说他叫墨林,是一家美食杂志的编辑,他的工作就是到各地采风,品尝各种食物的味道,然后洋洋洒洒地写一篇报道。他吃过很多东西,复杂而精致的糕点,离奇而古怪的动物,甚至恐怖而闻所未闻的秘肴。
我不解地问墨林:“既然是寻找美食,为什么不去大城市大馆子,偏偏跑到这个小村子里?”
“大城市?”墨林摇了摇脑袋,“大城市大馆子不一定有我要找的东西,真正的美味佳肴就好像埋在地下的古董,不在繁华闹市,而在荒野陋巷之中。”
我点了点头,说:“你小子不俗!”
“那是。”墨林扬了扬眉毛,突然又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来寻找记忆的。不瞒你说,我前女友的家乡就在这里,她做得一手好菜,再简单的食材,到了她手里,都能变成珍馐美味。不过,后来我们还是分开了。人我是忘掉了,那菜的味道却总也挥之不去,真是可笑。”
我笑道:“人都走了,就算你到了这里,也不能找回那味道啊。”
墨林说:“那只是片面的说法,有时候,哪怕是一模一样的食物,地方换了,味道也会跟着变。比如,你在火车站吃馒头,会吃出离别的味道;在家里吃,会吃出温馨的味道;在银行吃,会吃出铜臭的味道。所以,在这里,我说不定就能吃到以前那种美味,哪怕,只是一个馒头。”
我点了点头,他说的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墨林继续神侃,他指了指他的鼻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鼻子可是很灵的,能闻出每一个人的味道来。当然,都是关于食物的,比如这个人喜欢吃鸡肉,身上就有一股鸡味,喜欢吃蘑菇,就有一股蘑菇的味道。”
“那你觉得,天下最美味的菜是什么菜,什么菜的味道最香?”我问。
他不假思索地说:“这要看个人感觉,一个人的需求会随着时间或者事情的改变而变化。比如,母亲死了之后,你最想吃的就是妈妈做的菜;离家索居时间过长之后,你最想吃的是家乡的菜;功成名就之后,也许,你最想吃的反而是困难时期常吃的窝窝头,现在不是就有好多人,怀念1960年的食物吗?”
这话太深奥了,也挺有哲理,我禁不住夸奖起他来:“你不愧是个美食编辑!”
他被我夸得洋洋得意,又卖弄起来:“有时候,食物的味道,能让你吃出妈妈的感觉、爸爸的感觉、哥哥、弟弟甚至未出世的胎儿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这句话,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车一颠,我差一点真的呕出一团胃液。
食物能吃出……人的味道!
墨林毫不在意地望了我一眼,从包里拿出一块熟牛肉递给我,“饿了吗?尝尝牛肉的味道?”
我推开,笑道:“不了,我吃素。”
墨林就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那一刻,我总觉得,他吃的不是牛肉,或者说,味道不是牛肉的味道。
电视里正在上演《动物世界》,赵老师的声音,多少年都没变过,浑厚低沉的嗓音,正在叙述盖伦赛地大草原的狮群生活:“每一只狮子,都会在领地边缘留下尿液,这是一种特殊的身份证,外来的狮子,可以根据尿液的味道,判断出对方的年龄、体重、性别,甚至攻击力……”
动物能够从味道中判断出对方的身份,甚至一切,人类为什么就不能?人类也是动物。
我开始陷入了深思,我在想,墨林会是一种什么味道,这个问题纠结在我大脑里,赶都赶不走。
门外响起敲门声的时候,我愣了半天才听见。
我打开门,就看见一脸兴奋的墨林站在门外,衣装整齐,冲我扬了扬手,神秘地说:“走!带你去吃好东西!”
“吃东西?”我有些不情愿,“你知道我吃素的。”
“我当然知道。”他说着,已经不容分说地把我拉出了大门。
外面的世界有点黑,天空很浑浊。这个小村子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可附近风景秀丽,游客如织,确实是个旅游消遣的好地方。
夜市上,摇摇晃晃、明明亮亮的灯,好像一只只妖精的眼睛,空气里充斥着一股食物的味道,鼻子若是不尖,还真是会被搞昏头。麻辣鸡、炸羊蝎子,川味的辣,东北菜的香,陕西菜的酸,应有尽有。墨林的鼻子很灵,确实有警犬的潜质,隔着几百米,他就能嗅到前方卖的是什么小吃。一路走下来,他手里和嘴里都是满满了。
我有些无奈地说:“你一会儿还打算吃饭吗?”
“我当然不打算吃了。”他囫囵不清地说,“我主要是为了你嘛,不过,我是肯定要尝尝的。听说,那家餐馆做的东西非常特别,虽说是全素,但可以烹制出肉食的香味,而且,去那里吃饭的人,只要能说出想要的味道,老板就能做出来!”
我吃了一惊,说:“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好像叫什么好味道餐馆。”他嘟囔着,一串羊蝎子又进了嘴,吧唧吧唧吃得满嘴流油。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巷子很深,逼仄得像人的喉咙,大概有二百米,却没有灯,只有远处门面上红亮亮的两盏大红灯笼,灯笼的光也是红色的,牌匾上古色古香的“好味道”三个大字也被映照得红艳艳的,有点诡异。
真的应了那句老话,好酒不怕巷子深。
虽然地处偏僻,但来吃饭的人仍旧络绎不绝,陋巷外还停了不少车,那些衣着光鲜的人看样子也是特意来这里寻找美妙的味道的,只是,来者大部分都是孤身一人,而且,神情有点鬼祟。
吃东西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只有我和墨林成双成对,走进巷子的时候,两个人并排走,还有些拥挤。
终于走到尽头时,我们总算看清了好味道餐馆的庐山真面目。门脸不大,大门更小,微微开着一条缝,如同一张微启的大嘴。若不仔细看,还以为已经歇业。走进去,我们才发现,这不过就是一个小四合院,典型的北京建筑,东南西北各有一间屋子。除了北屋门口无人外,其他的屋子前都有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人,看样子是在等空位。
生意真是不错。
墨林拉我坐在一条长凳上,我发现他手里的小吃已经不知去向了。
我说:“墨林,你那些食物跑到哪里去了?”
“扔了。”墨林把手指放在嘴前,悄悄说,“我听说这家老板很自负,若是发现客人拿了其他家的食物进门,会当场把对方轰出去!”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北屋的窗上映出一个人影,一阵菜香扑鼻而来。墨林指点着告诉我,那里就是好味道最神秘诱人的地方——厨房。
那个影子,就是老板。
桌上只摆着两道菜,一道是炒土豆丝,一道是酸辣白菜,一道是我点的,一道是墨林点的。这里的菜实在是太贵了,墨林本来是想和我大大地饱餐一顿的,可看了看菜单上的价格,吓得一哆嗦,最后,我们只好一人点了一道菜。别看只有两盘菜,却价值240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墨林,更不好意思拿筷子。
“不管了,来都来了!”墨林率先拿起了筷子,招呼我,“吃!吃啊!别客气啊!”
我夹起土豆丝,放在嘴里,确实很奇妙,嘴巴中竟然有一股酱爆小肚的味道。再仔细扒拉了一下盘中菜,除了发现几颗花椒、辣子尖,也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配料。我又夹了一筷子酸辣白菜,好香,是酸辣鱼的味道。
刚刚墨林说吃,其实他一直舍不得动筷子,一盘菜120啊,都快赶上吃鲍鱼了!
“你尝尝啊!”又换成了我招呼他,“肯定不后悔!”
他犹豫着夹起几根土豆丝,放到嘴里,吧唧了一会儿,突然,他脸色大变,沉得像个锅底一般。他愣了一下,又夹起了第二道菜,刚放到嘴里,他一下就捂住了嘴,来不及往外跑,就地开始呕吐起来。黄的、绿的、红的、软的、硬的、稀的,那些小吃一股脑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到最后,他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实在吐不出来了,却还是一阵干呕。脑袋上的青筋暴突,那模样好像吃了毒药。
地上黏糊糊的一大片,我自然也没了食欲。
“你没事吧?”我走过去,轻轻拍打他的背,“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刚刚吃了太多小吃,把肚子吃坏了?”
墨林总算是不吐了,坐直了,闭着眼睛,喘着粗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门突然开了,是老板,一个中年男人。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墨林,还有地上的污物,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很直接地问我们:“你们吃完了吗?后面的客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扶起墨林,却发现他在颤抖。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上的两道菜,像见了鬼似的。
我说:“墨林,你那是什么表情?”
墨林不看我,还是盯着北屋,一字一顿地说:“这菜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我不解地望着他,“是太咸了还是太辣了?还是食物过期了?我吃着挺好吃啊,说实话,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神奇的素菜呢……”
“这菜……”墨林咬了咬牙,静悄悄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这菜,有一股味道,特殊的味道!你没吃出来吗?”
“什么味道?我没吃出来。”
墨林欲说还休,看那样子他似乎真的有什么吓人的事情,似乎是怕我听了之后,也像他一样连胆汁都吐出来。所以,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拉着我走了。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又扭过头来望了望这个小院子。
院子里的光比刚才明亮了,长凳上的人又增加了不少,东、南、西屋门边挂着的小木牌,被风吹得晃了晃。
上面各自写着几个字——亲人馆、朋友馆、仇人馆。
什么意思?拿亲人、朋友、仇人开刀吗?这个问题,太深邃也太恐怖了。
墨林已经三天没出房门了,精神有点崩溃。
旅馆的老板娘见我和墨林是一起住进来的,又经常一起出去,便断定我是他女朋友。她几次三番找上门来催我交住宿费。真是白痴,女朋友能和他分房住吗?可我也好几天没见墨林了,所以我打算去楼上看一看他。
墨林的房间里有一股怪味道,是香水味,又混合着一丝淡淡的体香。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捧着一瓶香水,精神紧张地闻了又闻。
“没错!就是这味儿!”他大叫一声,吓了我一跳。
“你干什么呢?”我走过去,望了望桌子上琳琅满目的香水,笑了,“怎么不研究美食,又开始研究这东西了?”
墨林突然一把抓住我,四下望了望,谨慎地跑到门口,关上大门,做贼般轻轻地把我按在床上,说:“那家好味道有问题!我怀疑,老板做菜用了不该用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谨慎地问。
他贴住我的耳朵,发神经似的说:“你那天没尝出什么怪味道来吗?我可是尝出来了,那菜里有一股……人味!”
我推开他,怒喝道:“别胡说八道!那菜你和我都吃了,也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是普通的土豆丝和白菜做的,而且,我吃着挺好吃,也没吃出什么人味来,一盘是小肚味,一盘是酸辣鱼而已。”
墨林气得直跺脚,叹着气说:“我就说我的味觉要比一般人发达嘛!你没吃出来,我可吃出来了。”他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香水瓶子,“你知道我刚才在干什么吗?我就是在找那种……人味儿!”
我冷笑,等着他继续说。
他说:“那两道菜,是一个人的味道,我认识那个人,她叫孙岩……”
墨林说,孙岩就是她以前的女朋友,很久很久以前的。如果不是偶然吃到那两道菜,他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有这样一个人的味道来。这次他说得具体了一点,很久很久之前,他把她甩了,后来,他听说她来到了这个偏远小镇,两人便再无联络了。
他说,孙岩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是体味和香水融合之后的味道。
那两道菜,就是这种味道,以至于他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吃孙岩。
我听了,胃里一阵难受,墨林的话任凭谁听了都会不舒服。
我起身要走,说:“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一觉吧。”
墨林又拉住我,说:“我没胡说八道,我说的是真的!那家餐馆一定有问题,我要调查清楚。”
我不解地说:“你不就是来这里寻找那种久违的味道吗?”
墨林恨恨地说:“我要寻找的是孙岩做的食物的味道,而不是孙岩的味道!懂吗?”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往事可以如浮云一般忘得一干二净,却又因为一点小事而记忆犹新,甚至欲罢不能。比如,一个儿时的玩具,一段曾经的对白,或者,一种故去的味道。
我被墨林笃定的眼神吸住了,好奇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要帮我!”墨林说。
“你要我怎么帮你?”我问。
墨林咬牙切齿地说:“我觉得秘密一定就在北屋的厨房里,我得想办法进去看看。如果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就拍下来,告发那个老板。如果,没有……”他说着,又笑了,“也可以发回杂志社做稿子用!”
我愣了一下,真的猜不透他的想法了,一会儿是偏执狂,一会儿又无所谓。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桌子上摆满了菜,清炒萝卜、素佛跳墙、辣子油菜……
这可是墨林铁了心掏一千块钱换来的。我先一样吃了一大口,好久没吃过这么地道、这么多的素菜了,真是奢侈。
我咬了咬牙,非常不舍地举起了一盘菜,手一松、眼一闭,盘子就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菜可惜地撒了一地,盘子碎裂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小院子里回响起来,像突然炸了个雷。
院外等待的食客们都扒拉着脑袋往里看,大家拥挤在门口,窃窃私语。
我站在门口,把腰一叉,喊道:“老板!老板呢!”
人群自动闪开,那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缓缓走了进来。
“小姐,您有什么事吗?”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看到地上撒的菜,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您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您好好说,拿菜撒什么气?”
我冷笑道:“菜出了问题,当然要拿菜撒脾气了!”说着,我转身拿筷子在菜里拨拉了半天,夹起一只绿头大苍蝇,“你看看,你看看,这菜里怎么会有苍蝇!叫人怎么吃?”
围观的食客立刻议论纷纷,老板的脸色也变了。
我有些洋洋得意地把筷子拍到桌上,说:“你看怎么办?”
老板像见了鬼似的,低着脑袋看了那苍蝇半天,喃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趁着他发傻的时候,我向窗外瞟了一眼,墨林贼一般闪到了北屋门口,身上背着照相机,在北屋门口,冲我伸了伸拇指,一闪就进了屋。
我吁了口长气,更来劲了,把桌子拍得山响:“老板,你说怎么办吧?”
老板抓了抓头,伸长脖子问我:“那你说怎么办?”
“凉拌!”
……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旅馆,推开墨林房门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发呆,应该说是颤抖。地上散落一地的全是照片。我蹲下来仔细看,没什么,照片很普通,盐罐子、辣椒、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和蔬菜果品,和别人家的厨房没什么区别。
我吁了口气,说:“这回死心了吧?”
墨林呆呆地把脑袋转向我,像个机器人一般伸出了右手,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照片。
我拿过来看了一眼,浑身的汗毛立刻都竖了起来——那是一张厨房垃圾筒的照片,菜根子、瓜果皮混杂在一起,其中,赫然有一只断指,是人的断指!断指上还有一枚戒指,裹上了污垢,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我目瞪口呆地问墨林:“这……这老板真的……”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许久,我们两个都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我轻轻捅了捅墨林,“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墨林木木地望着我,不语,突然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边吐边瑟瑟发抖地说:“我……我真的吃了孙岩!”
我吓坏了,丢下照片跑了出去。
夜里,我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墨林大半夜地敲开了我的房门,我打开一条门缝,谨慎地望着他,还是被他吓了一跳。他只穿了一身秋衣,光着脚丫子,西红柿似的脸被走廊昏暗的灯光照得白花花,抖动不止。
我忙把他拉进了屋,给他倒了杯水,说:“你这是怎么了?见鬼了?”
墨林颤了一下,似乎是被我那句“见鬼了”吓住了,牙齿和杯子碰得乒乓乱响,他一字一顿地说:“真——的——见——鬼——了!”
墨林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在好味道餐馆吃饭,吃一口,吐一口,吃一口,又吐一口。他很难受,可手和嘴好像不听使唤了,仍旧不管不顾地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塞食物。他吐的那些食物,烂在地上,一摊黄水。最后,食物终于吃完了,他瘫在地上,没了一点力气。
昏昏沉沉中,他突然发现,脚下的那滩黄水在变化。
先是翻滚,出现了微微波纹,接着,一只手突然从里面伸了出来,然后,是另一只手、脑袋、脖子,身体……渐渐,从里面钻出了一个完整的人。那个人对他微微笑着。
他吓傻了——那个人,竟然是孙岩!
我被墨林的梦搅乱了意志,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劝慰他:“你别胡思乱想了,那只是个梦。”
“不!”墨林猛地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我的肚子里真的有个什么东西,我总能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那是孙岩的味道。错不了!”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忙说:“不说这些了,那个老板,你打算怎么处理?报警吗?”
墨林的眼神,突然变得诡异非常,他说:“暂时不,我们明天再去一次,我要彻底查清楚!”
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明白恐惧是什么?也许,它就是一种味道,美妙而富有吸引力,让人不顾一切地追寻。
巷子口的风很大,到了晚上,风刮过时的声音像狼嚎。
我和墨林一直躲在巷子面垃圾桶后面,墨林说,好味道每天来那么多食客,食材一定也消耗得多,所以,他断定老板一定会在关门后去进货的。
巷口的汽车一辆一辆静静地消失,天渐渐黑了,乌云笼着月亮,巷子里又没有灯,真的有点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在我困得不行的时候,巷子里亮起了光,是手电筒,一晃一闪,一闪一晃。墨林捅了捅我,我绷紧了神经。
果然是老板,他正骑着一辆三轮车,缓缓驶出巷子口。三轮车的速度很慢,我俩跟踪得非常顺利。三轮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和墨林四下看了看,这里似乎是郊区。
老板在一扇大门前,停了下来,打开门,骑车进去了。
墨林拉着我,一闪来到了墙头。
翻过墙是黑漆漆的房子和黑漆漆的土地,好像是个菜园子。只是这个菜园子有点古怪,菜不种在地上,而是种在一个一个的大瓮里,那些瓮足有半人高,一个人抱不过来,挺着一个一个圆滚滚的肚子。翁里就是菜,长着各色时令蔬菜。
老板正在采摘,他拿着个篮子,在一排排士兵似的大瓮间穿梭。他很快就摘完了,三轮车上堆得满满的,打开门,满意地消失在夜色中。
这个诡异的地方,终于成了我和墨林的天堂。他像只狗一样,东闻闻、西嗅嗅。在大瓮边看了又看,我跟在他后面,有点无聊。
我说:“喂,这就是你说的真相?不过是把蔬菜种在翁里而已。”
“蔬菜怎么会种在翁里?”他回头瞪了我一眼,“咔嚓咔嚓”地照着相,照完后,把一只手就近伸到了旁边的一个瓮罐里。
那里面种着一株黄瓜,嫩嫩的小黄瓜结满枝头,很水灵。土倒是出奇的松软,墨林的手很轻松地伸了进去。他在里面摸了又摸、搅了又搅,身子就颤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我,喊我过来。
我跑过去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从土里伸出来了,手里抓着一根白色的骨头。
我和他同时尖叫了一声,骨头掉在地上,散发着一股腐蚀的臭味。我愣了一下,跑到了旁边的大瓮前,也伸手在里面翻了半天,不一会儿就又翻出一根骨头,不过,这次是一颗头骨,黑洞洞的眼睛里还爬着小虫子。
我手一松,和墨林一起瘫在了地上。
我过去扶他,他一下子又挺了起来,拿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照个没完,一边照一边哆嗦,一边哆嗦一边笑。
“你……没事吧?”我跟在他后面。
“没事!”他放下照相机,又跑到一个大瓮前挖起来,这次他挖出了一根完整的脊椎骨,有点兴奋地对我说,“你没看见吗,这老板竟然用人骨头种菜,这可是大新闻啊,不不不!是爆炸性新闻。我只要得到这些素材就能成名了!”
我说:“你不想查出孙岩的死因了吗?”
“孙岩?”他看都不看我,“这些照片可比她珍贵多了!”
夜风袭来,我突然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颤,感到冷,还有钻心的恐怖。不是这一口一口的大瓮吓倒了我,也不是瓮里一根一根的白骨,而是墨林,他那模样就像个疯子一般,似乎是许久没有吃到东西的乞丐,忽然闻到了饭馆里飘来的香气。
肚子咕咕叫,口水流满地,眼睛通红通红……
他似乎把之前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味道里的亲人馆、仇人馆、朋友馆,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些变态之人心理和味觉上的满足。
他们来了,会特意点一道他们最记忆犹新的菜,只需要大概把味道说出来就能吃到。我老爸是个非常厉害的厨子,他能做出他们想要的味道,不管你信不信,这些人一般都很满意,品着菜的味道,伤感着,怀念着,痛恨着……
可惜的是,墨林却吃出了恐惧,这也是我的目的。
瓮里的茄子,味道不错,生吃都有一股淡淡的鱼肉香。
老爸在擦拭一个新瓮,擦完之后,开始往里面装土,一捧一捧地小心翼翼地装着。
我吃得口水直流,说:“老爸,你打算怎么替姐姐报仇?”
老爸摇了摇头,望着旁边的大瓮,还在正做美梦被我一记闷棍打晕后的墨林,说:“反正我肯定不会轻饶了这小子的。他害得你姐姐自杀,唉!我真不知道那丫头看上他哪里了,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能当饭吃啊!况且,还是个花花公子。”
“是啊!”我赞同地点点头,“这小子也真够花的,在车上还跟我套近乎呢,不过,他做梦也想不到,我已经跟踪他快半年了,其实,不用他跟我套近乎,我也会主动找他的。”
老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丫头,还是你聪明的,让我在菜里撒了香水,还想出在瓮里埋人骨头这么一个办法来吓唬这小子。”
我郁闷地说:“本以为真会吓到他,谁知道,他见了骨头兴奋得像个疯子似的。”
“不过也不亏待他啦。”老爸说着,踢了踢墨林。
墨林睁开眼,望了望我和老爸,呆呆地趴在那里。我和老爸笑得格外开心。他知道上当了,开始爬起来跪在地上求饶,可惜嘴被捂着,手和脚都被捆着,动作不好看,像一只大粽子。
老爸蹲在他旁边,望着天空,说:“小子,你死也死得不冤,现在我告诉你,我就是孙岩的父亲,你的合作伙伴就是孙岩的妹妹。不好意思,骗了你啊。不过……”老爸站起来,指了指大瓮,“你看到的倒是真的,我的确用骨头种菜,不过,不是人骨头,而是牛骨头、羊骨头、猪骨头等等。这可是我好味道的祖传秘方啊!你可是第一个知道的外人。”
我凑上去,把茄子丢到墨林脸上,意味深长地说:“不过,祖宗有规定,外人是不能知道的!”扭回头,我问老爸:“老爸,究竟怎么处理他?”
老爸捂着嘴,想了半天,说:“要不把他活活饿死?”
“没意思。”我摇了摇头,突然灵机一动,“老爸,祖宗的秘方是不是也该改进一下?”
“你什么意思?”
“你说,要真是把人当肥料种菜,能不能真的种出人味啊?”
老爸一拍大腿,在我面前比划出一根大拇指,说:“丫头,你真是聪明。”
墨林被我的“聪明”吓傻了,冷汗流了一脑门。老爸兴高采烈地拍了拍他。
墨林被丢进了大瓮里。我和老爸开始往翁里埋土。
墨林挣扎着,渐渐不动了。最后,土面上只露出一颗脑袋来,奄奄一息地望着我。我把一捧土塞进他嘴里,他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一动不动了。
老爸把一颗西红柿种子塞进土里,浇了点水,拍了拍手,揽住我的肩膀说:“丫头,明年你就能吃到花心味道的西红柿了!”
我得意洋洋地说:“老爸,我们是不是该开分馆了,馆名就叫花心馆。”
“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老爸,你真有点变态。”
老爸吸了吸鼻子,很配合地说:“我真的有点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地想尝尝这花心西红柿是什么味道了!”
春去秋来,我和老爸细心照顾着墨林这颗西红柿,它渐渐长高、开花、结果了,比大瓮里那些用猪骨头、鸡骨头种出来的菜要健壮许多,只是结出的果实却又小又干扁,可怜巴巴的。
我和老爸迫不及待地摘了几个想尝尝味道,可惜,谁也没想到,它结出的果实,竟然是酸涩苦楚的味道,实在让人难以下咽。老爸很生气,他一边叫嚷着“不可能!不可能”一边把整个大瓮都翻了过来。
土撒了一地,墨林的尸骨露了出来,他四肢紧紧蜷缩在一起,西红柿的根茎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的骨头,将他紧紧包裹,如同一个身处母亲腹内的婴儿。我和老爸望着眼前的景象,愣住了。也许,老祖宗的秘方也有疏漏吧,它唯一的例外,就是不能用人骨来种植。
种下善,结出善,种下恶,也必定要结出恶。无论人们多么神通广大,始终难逃这句老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老爸在品尝了那些西红柿后,都哭了。那一刻,我们才知道把墨林种在瓮里是错误的。
我们比他还要可恶,因为恨,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人味”。
几天后,我们关了餐馆,去公安局自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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