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家入住莲蓬坊之前,这个地段全然没有现在的热闹鼎沸。
方圆十几里内都是一片低洼,但逢阴晦天气,便有湿气浮于地表,远看如仙境。传言当年翟家老爷看病途中路过此,夜寐土地仙人,相谈甚欢,遂决心大兴土木建了这绝世美宅。
整个宅基立于最低洼处,形如卧莲,由此得名莲蓬坊,也就是世人口中争相提及的翟府。
早春二月,下到第三场薄雪的时候,莲蓬坊与世无争的宁静就此打破了。
最早发现小桃核死掉的是下人中主事的于妈。
昨夜里刚落了场雪,不大,稀薄均匀地铺在地上,被早起的翟家下人来回一踩,便成了浑水。
于妈发现小桃核的女红搁在鸢绣房里,过了好半天也不见人影。于妈心内有气,昨日因琐事将小桃核骂了一通,万没想到这小蹄子竟不来了。
于妈崴着小脚,跑去小桃核的卧房准备看个究竟。
小桃核是在翟家长大的侍女,三岁时由去湘西经商的老爷带回,经于妈悉心调教,已然出落成好看的美人儿。
于妈是径直推开房门走进去的,她掀开宝蓝色的双层帷帐正欲张口大骂,突然又噤了口。她想大声喊叫,无奈嗓子发不出任何声响,于妈踉跄着往屋外挪步,正巧遇见一个从房门口经过的下人,于是马上像破啼的婴孩般哭喊起来。
那凄厉的声音破坏了莲蓬坊数年来的清幽。
翟家四小姐艺佳一早从外地同学家借宿回来,许久都不见老爷来用早膳,她便差了个小厮去催,不想被三姐艺美拦住,并悄声告之,昨晚上小桃核被人杀死在卧房内。
艺佳的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她脱去大红色的羚毛披肩,换了件牙白的羊绒大氅,向小桃核的卧房赶去。
出事的卧房内此时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多是地方上有威望的老者。
翟老爷立于房间正中,未发一言。
侍女小桃核的尸体已经僵硬冰凉,两眼圆睁,似乎快要挣脱出来。更为奇怪的是,小桃核的嘴巴张得很大,肉色粉嫩的舌头一览无余。她两手染成绛紫色的指甲大片折断,散落在床上,想必死前有过奋力的挣扎。
翟老爷捋捋山羊胡,转身对在场的人宣布,小桃核断气是真,死于非命是假。
床上的尸体死状难看,脸色肿胀,眼筋暴露,生前定是受到了凶手非人的折磨。
艺佳走到老爷身边,轻轻拉了他的黑绸袖口,“爹,小桃核明明……”
翟老爷把手一挥,转身走了出去。
艺佳有些失望地看着床上小桃核的尸体,心里不免难过。青儿在一旁握着她的手,眼睛也早已哭得红肿。
也许爹是怕招惹是非吧,正逢乱世人人都想保全,更何况三姐就要出嫁了。爹爹刚才的说法,无非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
艺佳听到老爷在走廊尽头的声音,“速速给小桃核入殓,并请梁家少爷在客厅稍候,我换件衣服去去晦气就来。”
梁家少爷?艺佳的心跳陡然加快,她靠着回廊的朱漆柱子,衣摆轻飘地熨帖在身上。真的是他?翟家四小姐轻轻拢了拢鬓间的碎发,快步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梁少龙此时正站在翟府的客厅内。
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弯浓黑的剑眉,有些细长的双眼分外明亮,衬托着挺拔的鼻梁。
客厅分内外两间,外间待客,内间商量重大事宜,中间由一道月亮门隔开,月亮门在南方是开在粉墙上的,这里只大概雕出繁复的外形,活学活用罢了。
梁少龙正兀自观赏着,翟老爷进来了,开口便是:“侄儿快说说南方的战事吧。”
梁少龙应声长叹一口气,“南方现在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不比我们北方光景好啊!”
冯管家走进来,“老爷,四小姐说有事要见您。”
翟老爷嘀咕一声,“这孩子,不是刚见了么……”却看到艺佳已经走了进来。
翟老爷看着女儿一身高贵的精致打扮,立马笑着对梁少龙说道:“哈哈,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梁少龙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愣在那里,又转身看到艺佳楚楚可人地站在身旁,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艺佳屈身上前问好。
梁少龙的眼中立时像被星星之火燎亮的夜空,闪烁着显而易见的柔情。
翟老爷笑呵呵地说:“艺佳啊,少龙这次来是要护送你三姐安全过江的。”
艺佳急忙说道:“爹,真的要把三姐嫁去远方?”
翟老爷喝了口下人递上的碧螺春,点了点头。
“可是,三姐并未见过未来的夫婿,更何况南方现在战乱……”艺佳不禁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不要说了,我主意已定,任谁都改变不得。”翟老爷闭上双目,去嗅手中的鼻烟壶。
艺佳还想说什么,却被梁少龙从后面拉住了,艺佳一时羞愤,气哼哼地跑了出去。
那一整日,艺佳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青儿怎样劝都不肯去和老爷进餐。
傍晚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谁?”艺佳多么希望是梁少龙来看自己,她竭力克制着内心的一丝企盼。
“三小姐,是我。”
艺佳听出来了,是于妈的儿子董小武,她感到很失望。在艺佳眼里,董小武还是个不经事的少年,而且憨得可爱。但有一点她忽略了,董小武亦是好看的男子,像梁少龙一般英挺,只是没有梁少龙华丽的衣饰。
“什么事?”艺佳在屋内问道。
“我听青儿说,您一整天滴水未进,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的。”董小武的话有些结巴,情绪亦是显而易见的紧张。
“我晓得了,你走吧。”艺佳陡感心烦,语气生硬地对门外说。
过了好久,门外都不再有动静。
艺佳忍不住去开了门,却发现门口什么都没有。
她撅着嘴说道:“这个呆子,还真走了啊!”
旋即,艺佳吓得叫出声来!
三姐艺美站在房门一侧,脸色惨白地看着艺佳。
艺佳发现自己牢牢抓着雕花门框,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把三姐让进屋来。
艺美自小体弱多病,常言能通灵看见冥界事物。她习惯于深夜独自到园子里赏月,边看边落泪,那种嘤嘤的哭啼让人感到彻骨的凄凉。有一天晚上,根本没有月亮,三姐依旧站在园子里哭泣,艺佳就问她:“三姐,你掉泪所为何事?”艺美竟然回头说:“我想家了。”
打那之后,艺佳也渐渐认为三姐的脑子生了魔怔,遂与她的关系也疏远了。
艺美在桌前坐下,抿嘴低头不语。她穿着青色软缎旗袍,上面精绣着针脚细密的粉色梅花,衬出她那姣好的身形。
许是要嫁至远方,心里伤感吧。艺佳牵起艺美细弱白皙的手。
“艺佳,”艺美开口说话了,声似幽冥,“我们姐妹俩长得像么?”
艺佳怔住了,她走至镜前,前后仔细照了照,手中的玉镯和金质手链发出叮当的脆响,美好的身段灼灼风华,似一株于风中静敛徐徐的连翘。
“我们长得很像。”艺佳环着艺美的肩,很肯定地说。
“那么,我们跟大姐、二姐长得像么?”艺美继续问道。
艺佳的心咯噔了一下,莫名地沉了下去。
“三姐,你不要想得太多了,爹反正是为你好就对了。”艺佳急忙转换话题,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很难看。
艺美突然笑了,她很少笑的,更何况是像现在这般歇斯底里地笑。
这笑声如一把剜心的利刃,让艺佳深切地感到不安。
艺美从手上褪下一只金镯,有五个小的金环套在上面,个个如戒指般大小。
艺佳知道,这是翟家的祖传规矩,凡是即将婚嫁的女儿,在出嫁前第一百日就要戴上这个金镯,镯子上套了一百只小的金环,每过一夜摘掉一只,最后戴着光滑圆润的金镯嫁出门。
“还有五只,还有五日。”艺美低头说着,声音开始哽咽。
“是啊,还有五日。”艺佳的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恐惧。她移步上前,推开窗子看着外面的夜色,寒风袭面而来。
翟家后花园内几年不见动静的君子兰,一夜间全部盛开了。淡橙色的花瓣,引来众多的看客,大都是纨绔子弟和善于溜须拍马讨人欢心的主儿。
众宾客纷纷向翟老爷贺喜,说这君子兰几年难得开花一次,现在竟是满园春色,翟府必有洪福将至。翟老爷喜形于色,当下命四小姐艺佳奏一曲《阳关三叠》以助雅兴。
艺佳也不婉拒,唤青儿取了筝来,手上套了拨片,清滑下去,妙音顿起。
待到一曲奏完,亭下众人皆赞叹不已,说这翟家四小姐才貌双全,古今难得。
艺佳暗笑,一群饭桶,我刚刚杂糅进数首古曲,竟没人能辨得出猫腻。
青儿递来一张字条,上书:四小姐几首曲子并起弹奏,别有一番雅致。署名是少龙。
艺佳不禁脸红心跳,他什么时候来的呢?于是环顾四周,瞧见梁少龙立在一棵老松树下,带了浅浅的笑意望向她。艺佳起身冲他点头,抚了抚垂地的长裙下摆,便又唱起一首元曲:
“啊——”
一声女子的尖叫从亭子后的密林传来!
艺佳当即有种不好的预感——又有人死了。
梁少龙率先向密林跑去,经过艺佳身边时叮嘱道:“不要惊慌,有我在。”
这句话让艺佳一下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那年初夏艺佳十五岁,从未私自出过莲蓬坊的大门。有一次爹爹去外地经商,艺佳偷偷跑去十里开外的集市上游逛,她走的时候随身叫上了于妈的儿子董小武和贴身侍女青儿。
如此娇俏可人的富家小姐,而且周身华衣美服,腕间环佩叮当作响,自是招来不少人的目光。艺佳行至暗处时被歹人蒙上了黑布,随后却传来歹人的一声惨叫,同时一个声音柔柔地传来:“不要惊慌,有我在。”那个带领家丁将艺佳解救下来的小少爷就是如今的梁少龙。而董小武的胳膊不知何故被血染的一片殷红。
艺佳眼看众人都围在密林的枯井边,神色惊恐。
艺佳刚想靠近,被梁少龙拉到一边小声道:“死状很惨,还是不要看了吧。”
艺佳对他笑了笑,她在一家教会学校上学时,法国教师曾经给她上过几节人体解剖书面课程,她发现自己对尸体并不怎么惧怕。
艺佳悄悄走上前去,在井边站定。
死的又是一名侍女!
艺佳记得她叫玉镯,相貌十分周正,举止做事颇有些大家女儿的风范。
玉镯的身体已经冰凉,腰椎以上部分卡在井沿上,由于长时间放置,肉体僵硬后仍维持了死时的姿态。
艺佳看了看玉镯的面部表情,心下一惊,她的死状竟与小桃核极为相似!最最奇怪的是,虽然两人死时都面色瘀紫肿胀,脖颈处却白嫩如初,没有丝毫勒痕,而身上亦没有明显的外伤。
艺佳看到玉镯的指甲里嵌有血迹,并粘了丝状的一段细丝绒,她凑过身去,趁人不备取下来攥进手中。
青儿刚刚为众客取茶水,贪近路走了密林,结果发现了玉镯的尸体,那一声尖叫就是她发出的。
艺佳把由于惊吓神智还有些恍惚的青儿从地上扶起,轻轻为她拍去身上的草屑,然后兀自说道:“起风了。”
梁少龙从一旁走过来,也顾不得礼数,握紧了她纤细玉白的手。
但是,翟家四小姐艺佳深知,还会有人不断死去,这是个逃不脱的劫数。
她迎风走出了密林,眼皮开始莫名地跳动,用手按亦是毫无用处。
天迅速阴下来。
不过午后一盏茶的光景,卧房里已经要靠点蜡来维持最基本的照明。
青儿守在门外,她的脸色因了早晨的事情看上去有些难看,却也难掩一丝愉悦。
因为四小姐的卧房内有青儿的心上人。
艺佳此刻穿着居家的缎子面对襟上衣和油亮的青色绸裤,脚上蹬一对天蓝圆头布鞋。由于刚刚犯了头疾,一番按摩后只简单梳了个发髻。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现在我有事央你帮忙,不知你肯不肯?”艺佳说完这话的时候,角落钻进的歪风突然吹熄了桌上的红蜡。
“四小姐,有事尽管吩咐。”
蜡烛再次燃起,照亮了整个厢房,也照亮了艺佳对面的男子。
是董小武。
艺佳忽然把身子贴上来,伸出手轻扯董小武的上衣,并围着他转了数圈。
董小武心内费解,呼吸都乱了分寸,“四小姐这是做什么?”
艺佳也不说话,又围着董小武的上衣结结实实转了几圈。
然后她拍了下董小武的肩膀,笑了。
董小武也笑了,他记起四小姐经常笑的,却唯有这一次是因为他。
艺佳从枕下取出玉镯指甲里发现的那段细丝绒,小心递到董小武手中,并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那么,四小姐也可能有危险啊,我、我要保护你。”董小武顾不得尊卑,一口说出了心里话。
艺佳觉得眼前男子委实憨得可爱,便笑道:“你只要保护好青儿就可以了。”
董小武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也没多辩解,只说:“我把青儿当妹妹的。”
送走了董小武,艺佳有些疲累地靠在床上。很奇怪,这种时候,自己最相信的人,竟会是一年到头也讲不上几句话的董小武。
她又想起董小武临走前跟她讲的几句话。
董小武说:“四小姐,我觉得莲蓬坊很怪。”
艺佳心生诧异,自己生于此长于此,却从未深刻地想过这个问题。
艺佳问他:“哪里怪呢?”
“每个人都很奇怪,透着一股鬼气。比如,大小姐和二小姐嫁出去后,就再没了音讯……”
此刻,艺佳一人待在屋子里,董小武的话开始让她感到深切的不安,比起昨晚三姐的话更让艺佳恐惧。
她忽然想起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梦来:一片火海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叫着“萍儿,岚儿”!那个声音如此惨烈,伸出的手上流着猩红色的血液,一股一股流下来,掉落在地上沾湿了枯草屑。
这个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艺佳的梦里,从小到大困扰着她,随着年岁渐增,它一度远离艺佳的记忆,可是最近,这个梦境又开始频繁出现,每次艺佳从噩梦中惊醒,眼角都流着泪。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害怕这个梦,她只是感到悲伤而已。
悲伤?艺佳想到这里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为什么会感到悲伤?那只是个不真实的梦境而已。
外面的乌云渐渐散尽,天色又在黄昏前回归了光明。
艺佳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望着镜中姣好的容颜,心中却生出一丝悲苦来。她仔细地将眉毛画好,把口红擦掉,重又涂上,这才稍稍感到满意。
艺佳又想起了昨晚三姐的话来——“我们跟大姐、二姐长得像么?”
口红一下偏出唇线,画到翘翘的鼻尖上,这让艺佳的样子看上去颇为怪异。
她在镜子前不由得抖了一下。
三日后的清晨。
青儿把四小姐艺佳换下的睡衣拿出去,又端来一盆清水为她梳洗。
艺佳闭着眼,不说话,只有长长的睫毛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有人敲门。
青儿咕哝着,“谁会这么早来敲门呢?”
“小武哥!”青儿几乎是雀跃着叫出了董小武的名字,随即又因为自己的失态脸红起来。
青儿知趣地端着水盆出去了。
艺佳还没开口,董小武抢先说话了。
“四小姐,您托我办的事情有眉目了。”
“哦?”艺佳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你接着说。”
“这几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董小武的眼里燃烧着兴奋,“我发现在厨房做事的孙多利上衣有‘吐丝’现象,而且他煮饭时一掳袖子,手臂上有一道结痂的划痕!”
艺佳暗自叹道:“果然是家中下人作奸犯科。”
当下艺佳就去了翟老爷的书房,他有早读的习惯,此时正在桌前研习书法。巧的是,梁少龙也在,两人正意兴阑珊地谈论着什么,见艺佳进来,梁少龙又恢复了平日的拘谨。
听完艺佳的话,翟老爷马上唤来冯管家,一番商议后,管家带领众家丁向孙多利做事的厨房走去。
艺佳本来想陪爹爹等在书房的,但她急于知道孙多利的杀人手段,便跟着冯管家和梁少龙一起去了。
艺佳万万想不到的是,她看见的却是孙多利的尸体。
莲蓬坊里硬要推举一个品行不端的人的话,那非孙多利莫属。此人天生一副贼眉鼠目,而立之年仍未成家,整日混迹于十里铺的烟花柳巷,还常做些顺手牵羊的勾当。
孙多利的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躺在卧房的床上,可见他被杀的时间并不长,死状与之前的两人相仿。
青儿突然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艺佳走过去,发现屋里有块地方结了冰,青儿就是因此滑倒的。为什么屋内其他地方没有结冰现象呢?
艺佳突然想起来,当日在小桃核的卧房内,她发现她的被褥十分潮湿。
莫非,杀人手法和水有着什么关联?
有人获知了自己要在莲蓬坊查找凶手的事情,抢先杀人灭口,切断线索?
有家丁走进来跟冯管家耳语了一番。
冯管家走过来对艺佳说道:“四小姐,小厮们在孙多利门前的泥地上发现了一些脚印。”
艺佳思忖一下道:“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得离开,挨个察看脚上的鞋子,包括每个人的卧房!”
冯管家便小声说道:“四小姐,我看不必了,那些鞋印的凹槽正中都浅浅地印了一个‘武’字。”
艺佳的心开始怦怦跳动,感觉有一股凉意袭上后脊。
她回头看着董小武,眼里满是纠结。
莲蓬坊三面靠山,到了晚间,冷风便从正面劲吹,狠命地拍打着榆木门窗,发出“啪啪”的声响。
饭毕。
翟老爷漱了口茶,问道:“那董小武可都招了?”
冯管家回话说:“还没有,但是证据确凿,整个莲蓬坊唯有董小武的鞋底上绣了‘武’字,是于妈亲手绣上去的。”
翟老爷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说道:“后天三小姐出嫁,明日就将董小武家法处置,免得外头风言风语。”
众人心领神会。
艺佳起身回房,梁少龙追了出来。
梁少龙穿一身笔挺的束身草绿军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在回廊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有种动人心魄的吸引力。
“艺佳,我想跟你爹提亲。”梁少龙说话时有些紧张。
“提亲找我爹去,跟我说做什么?”艺佳停下步子,回身看着梁少龙,眼里却是抑不住的欢喜。
梁少龙忍不住上前扶住艺佳莹润的胳膊,居然傻笑起来。
艺佳盯着梁少龙粗壮的大手,忽地怔了一下。
“三姐,你在这里做什么?”艺佳吃了一惊。
三小姐艺美披散着头发,形容憔悴地看着妹妹艺佳。
艺美突然哭出声来,指着回廊尽头的一间卧房说道:“青儿死了!”
黑暗的厢房内,艺佳泪流满面。
青儿的死状与之前的三人无异,一双眼睛至死不瞑,绝望而愤恨地瞪着上方。
艺佳整晚都在追忆与青儿在一起的时光。青儿自小被买进莲蓬坊,做了艺佳的贴身侍女。这些年青儿对自己悉心照顾,两人感情甚笃,印象里唯有一次艺佳对她发了火。有一次年关时,青儿突然问艺佳:“小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夫人的事情呢?”
那是艺佳唯一一次对青儿发火,她愤怒地吼道:“死了!”
时隔多年,这句话仍是让她心生惴惴,惶惑不安。
这一夜,艺佳又做了那个梦:
一个凄厉的声音喊着“萍儿,岚儿”!那双带血的手拼命地摇动,说:“公公,求求你放我一双女儿一条活路!”
公公?艺佳再次从噩梦中惊醒,香汗淋漓,公公不是对宫廷里宦官的称呼么?大清朝都灭亡数载了,自己何以会做这种怪异的梦呢?
山风在夜半时分无情地刮着,吹得人欲哭却无泪。
翌日,莲蓬坊发生了三件事情。
其一,三小姐艺美被害死在自己的厢房内,留下的唯一线索是脸上残留着的纸屑。
其二,昨夜,翟家家丁董小武逃跑了,翟老爷那把心爱的毛瑟手枪也随之丢失。
其三,四小姐艺佳的手上多了一枚金镯,上面只有一个金圈。
艺佳要嫁的不是梁少龙,而是三姐未见过面的夫婿。她知道如今多说无用,老爷的话绝不会更改,便静静地回到厢房,悉心为自己梳妆打扮。
于妈在老爷面前哭诉,说自己在莲蓬坊这些年,无功劳亦有苦劳,请求侍候四小姐出嫁前最后一日。
翟老爷到底是心软了,便允了她。
于妈欢天喜地地来至四小姐的厢房内,未语先跪倒在地。
艺佳皱了皱眉,道:“于妈,你不必如此。我知道小武是个好人,才连夜帮他逃脱。”
于妈浊泪涟涟地站起身来,从对襟棉褂内掏出一封信来,递给艺佳说道:“这是二小姐从关中写给你的信,内容不详,只知道是费了大周折才托人让我交到您手中的。”
艺佳拆开信来,果然是二姐艺群的字迹!
两年了,二姐音讯全无,如今却突然来信了,怎不叫她感慨。
艺佳看着信的内容,一股寒意霎时袭上心头,她的手在颤抖,白色羊毛大氅无声地滑落在地上。
艺佳轻轻把金镯上最后一个金圈取下,兀自说道:“明日就该上路了。”
乌云聚拢,大风四起,吹残园中曾经葳蕤的君子兰。
出嫁日。
黄昏,大风天。
莲蓬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儿出嫁前要喝下一盅本地酿造的白酒,以飨众客。
翟老爷从书房出来,看不出丝毫的悲伤。
艺佳上前敬酒,翟老爷笑呵呵地喝下,随即众人都将酒喝下。
半个时辰后就要去往南方,一番舟车劳顿自不在话下。
艺佳静静地走到翟老爷面前,不加尊称,厉声说道:“翟公公,你害得我们一家人好惨呐!”
翟老爷微微一怔,旋即阴鸷地笑了,“昨晚有几个家丁被人杀死,看来我教你的武艺派上了用场啊。”
“那几人死有余辜,害了众人的性命!”艺佳说道。
“只是,你在他们身上留了张字条,上书:今夜风欲来,是什么意思呢?”翟老爷不慌不忙地品了一口茶。
“莲蓬坊三面靠山,吹的当然是山风,‘山’与‘风’二字合在一起便是‘岚’,你该不会忘记自己当年抢劫南方一家富户,那夫妇就有一双女儿,名唤‘小萍’和‘小岚’吧,而我和三姐正是那夫妇的一双女儿!”
“哈哈!看来你都知道了!”翟老爷竟然翘起了兰花指,艳媚之态令人作呕。
艺佳从袖中掏出一张桑皮纸,掷到翟老爷面前,“你指使下人用浸湿的桑皮纸捂住小桃核、三姐等人的口鼻,使他们窒息而亡。孙多利房内结下的冰和三姐脸上未去除干净的纸屑让我悟出了你的杀人手段。”
翟老爷从鼻腔里娇哼了一下,“这种溺刑,在我们大清朝那会儿只有皇室中人跟达官贵人才能享有,给那些人用算是抬举他们了!我好不容易把你们这些女子养得如花似玉,等出落好了就献给各地大军阀,无奈那些女子都太贞烈,我只好杀了她们!还有你那个大姐,一直都在你身边呢,三年前我把她杀掉就埋在了那丛君子兰下,今年还开了花的。”
原来大姐早在几年前就惨死了,艺佳不禁悲从中来。
就在这时,众人纷纷倒地,昏死过去,翟老爷还没弄清楚状况,脚下发软神志迷糊,也跟着倒下。
于妈弄来的迷药起了效力。
艺佳准备马上脱身。
一支枪管顶在肋下,艺佳回头一看,果然是他!
“说吧,你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梁少龙仿佛换了个人,语气冰冷无情。
“那日你送我到厢房前,握我的手,我猛然窥见你手上有红色抓痕,便猜想杀人时你也在场。我如今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找了董小武帮忙,随即又对他加以陷害的?”
“哈哈,我可以勾引你,就可以勾引你身边的青儿。”
梁少龙原来是这般卑鄙的人。
“好了,我现在就送你去死吧!”
枪响后,倒下的却是梁少龙。
艺佳兴奋地跑过去,一把握住眼前蒙面男子的手。
两人快速向莲蓬坊外逃去。
行至门口,男子停下脚步,一把火点燃了莲蓬坊!艺佳也将二姐的信丢在了熊熊火中。
那封信上写着:
我不得不告之你一件事情,我们并非亲生姐妹,而是从各地大户人家被抢来的女儿,而我们现在的爹爹是个魔鬼,他系前清太监,本来守着慈禧墓,后来大军阀孙殿英撬了墓陵,他也趁火打劫捞了许多财宝,就建了莲蓬坊,专门物色绝色女子,从小时起便精心调教,等长成人后献给有势力的军阀,以换取更多的钱财和人脉。
时间紧迫,恕不赘述,逃命为先,切记!
艺佳紧紧牵着蒙面男子的手,心里感到很踏实。
十岁那年,他初进莲蓬坊,见到了艺佳,竟学着宝玉说道:“这个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
十五岁时,听青儿说,并不是梁少龙在集市上救了艺佳,而是董小武,他为此弄得血满衣襟。
十九岁这年,他鼓足勇气对艺佳说:“我要保护你。”
而如今,她决意跟他一辈子,天涯为家。
身后的莲蓬坊已是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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