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读者朋友十分喜欢,他们读完此书,总会问我:你是怎么写的?多年过去了,还有朋友带着这个问题好奇地问我,于是,我想写此文,告诉朋友们一些关于写作的秘密,也算对多年来支持我的读者们一个交代。
那是2002年的事情。
记得我那心情很落寞,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迷失。我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感觉哪里都不是我的归宿。孤独的我像只困兽,有时会在深夜,面对黑暗的天空,发出瘆人的喊叫。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仿佛所有人都离我那么遥远。我在暗夜里酗酒,把自己灌得大醉,希望喝得不省人事的自己永远不要醒来。每次大醉后醒来,都十分后悔,扪心自问:你为什么要如此糟践自己?你的理想呢?你难道就这样消沉下去,变成风中的一片枯叶?
也许现在的人谈起理想,会嗤之以鼻。
无论如何,我的确是个有理想的人,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伟大的作家。有人会说:拉倒吧,就你这德行,也能做伟大的作家!也有人会说:切,就你这样写恐怖小说,也能成为伟大的作家?做梦去吧!……面对那些鄙夷不屑的目光和疑问,我只能坦然一笑。我记得北村在评价我作品时说过这样的话:“用通俗的方式写出大作品,有很多先例,如辛格的短篇集《卡夫卡的朋友》。因为他做到了最深切的主题和最通俗的俚语的高度统一。最通俗的表达和最奥秘的思想的结合,就是生命的本质:就像一棵树长出了叶子一样,不能只有树的生命,也不能只有叶子,二者的割裂都是荒谬的。”我觉得我的坚持会有意义,只是现在很多人看不到。退一万步来说,就是成不了伟大的作家,我用几十年的生命在通往伟大作家的道路上奔跑过,也死而无憾了。
在沉沦之际,我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唤醒,来到了上海。
我在三江路某小区租了间小房间,开始反省我的人生。
人生需要清算,自己和自己清算。
我把多年的人生清算了一遍,找出了颓废的根源。那就是过分地计较一时的得失。患得患失的人是没有作为的。于是,我决定抛掉那些羁绊我的事情,重新开始我的生活,重新开始我的写作。
我在雨季之前,开始写作。
这是我的第二部恐怖小说。说实话,我的第一部恐怖小说《蛊之女》并不成功,尽管修改了十多遍。稚嫩的《蛊之女》只是我写恐怖小说的热身,一种高强度的训练,十多遍修改下来,足足写了100多万字,稿纸摞起来,比我人还高,现在用电脑写作的人是难于想象的。也许就是因为《蛊之女》的高强度训练,让我在写时顿悟到了很多奥秘。因为没有足够的写作恐怖小说的经验,顺利地写出了的开篇,还是忐忑不安,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写好。我想,无论怎么样,先写完再说。
写恐怖小说对我来说是一种桃战。
我写的是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恐惧。
我试图用一个“傻子”的目光来审视这个世界,审视这个世界的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
有时,我就像一个傻子,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游荡。
城市里的人和景致在我眼中变形,仿佛我自己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顾晨光。我会从公共汽车的起点一直坐到终点,观察着人们的表情,从他们的表情中揣摩他们的心事,想象着他们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发生的种种际遇,想象着他们的痛苦和欢乐。有时,我会想,如果公共汽车燃烧起来了会怎么样,这些在底层挣扎的生命会呈现出多么悲哀的表情。
那是我自己的表情,我在探索别人心灵的时候,自己的心灵也被别人探索。
我会想象自己在大火中挣扎,然后被烧成焦炭。然后,我无助的魂魄在飘荡,在落寞地呼号。
我有时会跑到某个弄堂里,蹲在一个下水道盖子旁边,傻傻地看着它。
我企图打开下水道的盖子,看看里面有没有被隐藏的骸骨。
有人走过我身边时,会瞟来怪异的目光,好像我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想告诉他们,我其实就是个精神病患者,不要同情我,我受不了别人同情的目光。你可以厌恶我,没有关系,我不会反过来厌恶你,因为我是傻子,我只会对你傻笑。你也可以呵斥我,没有关系,你呵斥我证明你爱我,你恨铁不成钢呀。
我没有勇气打开下水道的盖子。
现实就是如此让我恐惧。
我只能在我的书中,让顾晨光打开那个下水道的盖子,告诉人们,这里面的秘密。
小说是我揭示残酷现实的一种手段。
面对现实,很多时候,我是多么的无力。
我也会蹲在路边,看着街上的美丽女子飘过,风中夹带着她们的体香,煽情而又暧昧。我渴望一场爱情,把我卷进幸福的漩涡。那是我的幻想,我是一个傻子,不配拥有爱情的傻子,我只能默默地渴望,在自虐中完成对某个心仪女子的爱恋。我也完全可以为了某个女子去做一切事情,或者去死,不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或者博得她的芳心,而是因为爱。可街上的女子都是别人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们有她们自己的爱情,有她们自己的欢乐与忧伤。我试图接近她们的内心,一切是枉然。
我只是个傻子,我痴呆的目光无法穿越城市的人墙。
我想有多少人和我一样?
我笔下的顾晨光是先在我内心生动起来的,而出现在书中的顾晨光就有了生命力。
我努力地在书中丰满笔下的人物,如同在岁月中丰盈自己的生命。
小说的故事是从一个雨季开始的,在这个漫长的雨季中,傻子顾晨光渐渐地揭开了这个城市的秘密,也在揭开他自己的秘密。
而我,也是在进入雨季后,才真正进入了小说的创作。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像流不完的泪。
雨水浇透了这个城市,也浇透了我的心底。
写作的间隙,我会走出房间,在雨中奔走。
我没有带伞,也没有穿雨衣,从小我就喜欢在雨中奔走,让雨水把我淋成落汤鸡。
那样有种莫名其妙的美感。
湿漉漉的感觉特别怪异,还有种奇妙的冰凉。
那天,我在雨中迷惘地走了两个多小时,回到房间后不久,就发烧了。我浑身颤抖。尽管觉得寒冷,我还是没有捂上被子,反而把空调开到最低的温度。这样有些变态,可却是很好的散热方式。我像是掉落到一个冰窟里,身体渐渐僵硬。后来我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我做了个噩梦。
生活了那么多年,噩梦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梦见自己在跟踪一个人,那是个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女人的男人,他扛着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麻袋,在深夜无人的街上诡异地行走,天上下着雨,雨水淋湿了他的身体和那个麻袋。我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为了不让他发现,我东躲西藏。他走进了一栋老房子里。我来到了老房子的门口,发现他竟然没有关门,就摸了进去。老房子里一片死寂,一片漆黑。我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声音。我进入了一个什么地方?我觉得一股股冷气朝我扑来。突然,我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我朝声音摸索过去。女人的声音是从地下室里传出来的。我悄悄地进入了地下室,我看到了光亮。我躲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平躺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上,看上去昏迷了,那个打扮得像女人的男人手中拿着一把手术刀,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他口里发出的是女人的声音!他好像没有发现我,自顾自地把手术刀朝年轻女人的皮肤上割下去……我看得毛骨悚然。他竟然把女人的皮剥下来了。我想惊叫,又叫不出来。就在这时,他举着那把血淋淋的手术刀,朝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阴狠地说:“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你?你错了!你跟踪我时我就发现你了,我故意装着没有发现你,还给你留了门。嘿嘿,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让你进来了吧!现在轮到解决你了,你这个倒霉蛋!”……
我惊叫一声就醒了。
浑身是汗,连床单也湿透了。
我的烧神奇地退了。
我来不及去洗掉一身臭汗,先把梦境里的情节记录了下来。
梦也是我写作的一部分。
它的神奇在于你苦思冥想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它轻而易举地帮助你解决了。
很多时候,我写不出来时,就想做个梦,梦会让我的作品顺利延续。
如果做不了梦怎么办?
那就睡觉前把双手放在胸前,那样梦就会出现。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做美丽的梦,梦见千年的铁树开出花,梦见贫困地区的孩子能够开心地笑,梦见人们跳起欢乐的舞,梦见我爱的人让我开怀拥抱,梦见所有的眼泪是为幸福而流……这是我的梦想。
如果哪天我不写恐怖小说了,我的梦想就实现了。
可那只是梦想,人心还在继续沦丧。
我居住的那个房间,阴暗,潮湿。我把所有的灯打开,还是那么昏暗;我把空调打开抽湿,无济于事,湿气无孔不入。也好,这种环境和的氛围十分吻合。
阴暗和潮湿对我是种折磨。
更折磨我的是屋里的那些蟑螂。
我从来没有发现哪个屋子有如此之多的蟑螂。
我在写作的时候,蟑螂会从我的脚爬到我的身上,还会爬到书桌上,闯进我的稿纸上。
蟑螂在挑战我。
我忍无可忍,决定和蟑螂展开一次战斗。
我到小区门口的小店里买来了灭蟑螂的药,喷在蟑螂容易躲藏的地方。早晨起来,发现满地都是蟑螂的尸体,蟑螂死后,身体会翻过来,露出它的肚子。我一阵欣喜,看来战果辉煌。如果没有蟑螂的肆虐,我会写得多么顺利,蟑螂在某种程度上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满心欢喜地把地上的蟑螂尸体扫干净,倒到外面的垃圾桶里。
回到房里,我美美地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案前,开始写作。
这一天真是畅快的一天,竟然写了一万多字。
因为没有蟑螂的干扰。
为了犒劳自己,晚饭就不吃方便面了,我到外面的小店里点了两个荤菜,要了瓶啤酒,美滋滋地吃喝了一顿。吃完喝完,回到房间,继续写作。我正写着,觉得脚背痒痒的,低头一看,天哪,一只蟑螂正有恃无恐地沿着我的脚背往上爬。我突然觉得特别恶心,抖了一下脚,想踩死这只可恶的蟑螂。没想到,它跑得飞快,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我站起来,走进厨房,发现厨房里到处都是蟑螂,它们爬来爬去,像是在向我示威。
我气不打一处来,拿着杀蟑螂的喷剂,乱喷起来。
……
蟑螂的确强大,怎么杀也杀不光。
它们弄得我十分无奈。
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妥协。
我必须认同他们的存在,就像认同世上那些和我意见相左的人的存在。我必须和它们和平共处,否则,我根本就没有心情继续我的小说创作。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蟑螂们友好起来。
我看到它们,就面带微笑,温和地对他们说:“朋友,我允许你们和我同居一室,可你们不要在我写作的时候上我的身,好吗?你们行行好,你们不容易,我活着也不容易,大家相互理解,怎么样?”
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买了些诸如火腿肠之类的食物,放在厨房的地上,让它们啃食。
两天后,蟑螂们果然不往我身上乱爬了。
它们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和我相安无事。
看来,蟑螂也是通人性的,相比那些没有人性的人,蟑螂无疑值得我尊敬,我对之前对它们的杀戮表示歉意,这样说其实显得特别虚伪。写完这本书后,离开这个房间时,我买了很多食物放在各个角落,让它们饱食一顿,我走后,它们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某个晚上,我觉得特别饥饿,半夜三更准备出去觅食,我不可能把可爱的蟑螂拿来充饥。下楼梯时,碰到了三个年轻妖艳的女子,我吓了一跳。她们也吓了一跳,以为我是鬼。我也许真的像鬼,头发长长的,胡子拉茬。我也以为她们是鬼,半夜三更结伴出来吓人。
我缓过神来,对她们说:“对不起,我不是鬼。”
然后,我就下楼,经过她们时,她们躲在一边,给我让路。
我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她们没有吭气。
我到门口的小超市买了两块蛋糕,边啃边回到了房间。回房间后,我继续写作。
写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嘈杂的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还有开得很响的电视的声音,这些声音就在我头顶。
见鬼了,我在这里住了有些日子了,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一看时间,已经凌晨4点了。她们是些什么人?在干什么?我对自己说:“她们有她们的自由,让她们去吧。”可是,时间持续了很久,楼上还是那么大的动静。我受不了了,就上楼,敲开了她们的门。
开门的女子面熟,就是我下楼时碰到的三个女子中的一个。
她冷冷地问我:“你有什么事情?”
我说:“请你们小声一点,不要影响别人,好吗?”
她又冷冷地说:“我们影响谁了?”
我说:“影响我了,我就住你们楼下。”
这时,那两位也出现在我面前,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我一下子懵了。对女人,我往往束手无策,很快就败下阵来。我从来不骂女人和打女人,只好自认倒霉下了楼。
我根本就没有办法继续写作,等她们的喧闹停止下来,我已经困倦得不行了,倒头便睡。
一连几个晚上,她们都很晚回来,回来就闹腾到天快亮。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这些女子打不得骂不得,要让她们消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无奈之下,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又是一个深夜,我听到她们上楼的声音,就走了出去,堵住了她们。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其中的一个女子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们,以后回来不要那么吵闹。”
她说:“我们没有吵闹呀。”
我说:“吵闹了。我不是吓唬你们的,你们再这样吵闹,到时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们。你们也许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现在明白告诉你们,我是个鬼,我不想在晚上出来,你们吵得我没有办法了,我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说完,我把目瞪口呆的她们扔在那里,回到房里,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这个晚上,安静极了。
后来的那些夜晚,都十分安静。
一天中午,我出门,碰到了楼上的一个女子。她脸色苍白,看到我时有些恐惧,本能地退缩了一下。
我朝她笑了笑:“谢谢你们!”
她说:“谢什么?”
我说:“谢谢你们不吵了呀。”
她说:“不客气。”
我说:“抱歉,吓到你们了。”
她说:“我们知道你不是鬼,你的确是吓到我们了。”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们以为你是监狱里放出来的。”
我笑了:“像吗?”
她说:“挺像的。”
我们一起下楼,一起走出小区。一路上,我们说着话。通过谈话,我知道她们是在娱乐城上班的小姐。她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写小说的。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说,啊,作家呀,以后有机会把我的事情告诉你,我们也很不容易的,你要是听了我们的故事,可以写本书的。我说,可以呀……不久,我写完就离开了这里,也没有机会听她们讲她们的辛酸史了。但是我记住了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记住了她们给我的宁静。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贵贱之分。我祝福她们。
那的确是漫长的雨季。
我从的故事里走进走出。我和傻子顾晨光一样,从一张看似平常的血钞票开始,经历了一场离奇的臆想和发现的超常生活。在诡异氛围浓郁的叙述中,将闪烁在人性深处的恐惧、猜疑、欲望和本能的暴力天性一一真实地呈现。人心的阴暗和绵延的雨季构成了挥之不去的忧伤。
现实的残酷性就在日常的生活之中。
顾晨光让我心痛。
我的痛苦也是顾晨光的痛苦。
我们因为爱而痛苦。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还有其他方式的爱。”
我们活在痛苦之中。
所有的真相都告诉我们,命运是一根绳索,你越挣扎,它就将你捆绑得越紧。我们如何从命运的绳索中解脱?
爱是痛苦,也是我们的信仰!
某个早晨,浓雾,看不清楚城市的面目,浓雾中好像隐藏着许多秘密。这个雨季其实没有什么秘密,只有漫长的忧伤。如果有秘密的话,是一个叫李西闽的人,在这个漫长的雨季写了本名为的书,这本书是他在通向伟大恐怖小说作家道路上的一块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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