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没有离开过肉体。就像个野人一样,在树林里不断来回寻找美云可能留下的痕迹。饿了就啃野果,困了就爬到树上睡一会儿。远山里始终像坟墓一样安静,没有一丝生命存活的迹象。那几天也一直下着瓢泼大雨,我感觉自己就像幽灵般存活着,支撑着我的依然是对美云的眷念。同时,我感觉身上还多出一种使命,想要探寻出鬼子在这远山里的秘密来。
所以说人只是动物的一种,无论在文明世界里如何标榜自己的不同寻常。在那些日子里,我发现即使自己的意识不离开身体,生命力也异常顽强。我的头发长到了肩膀,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和乞丐一样肮脏破败。我似乎也超越了生物钟的控制,白天和黑夜的转换对于我而言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那场雨结束后,我依然没有任何发现。但是我并没有死心,因为我相信,日本人的九日研究所不可能就只有我找到了大门。对于一个这么机密的基地,附近不会连一个暗哨都没有。
终于,在第八天,我发现了丛林中那个不起眼的盆地,以及那个盆地里奇怪的村庄。
之所以说这村庄奇怪,是因为我发现时是在深夜。村庄静得和这片丛林一样吓人。最初我以为这下面应该没有人烟,于是我跃跃欲试想要下去探个究竟,可我一向胆小谨慎,所以想要等到天亮后再去。
就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村子中间那口井里,钻出了三个穿着平常老百姓衣服的男人。然后陆陆续续地,几十个看上去像是普通农民的男女从井里钻了出来。最后他们正常地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甚至还有三五个人结伴去田地里耕种。
我静静地趴在草丛里,注视着这群人。可惜的是,我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仿佛他们一直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
我定定神,仔细想了想,身体慢慢往后挪,然后爬起来,朝那条能让我意识离开肉体的小河走过去。几小时后,我又再次成为一个虚无的不应该存在着的曹正,重新回到了无人村庄。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急匆匆地走下山坡,进入村庄后,发现整个村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挨个屋子仔细搜索,希望找到不寻常的发现。结果让我很惊讶,每间屋子整齐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搜索的结果是一无所获,我在村子中央的水井边沿站定,探头往下看。里面深不见底,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看能不能发现什么,但理智控制了冲动。我决定站在井口等待。天亮后那些村民会不会从里面爬出来?我天真地想着,可能村子里的老百姓在地下有个安全住所,到了晚上,他们就回到下面休息罢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已经微微有点儿发红,再到破晓。我往后退了几步,心想,应该到昨天早上井里出来人的时候了吧!因为之前看到那几个大个鬼子兵腰上挂着的黑色匣子,所以我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井口,怕万一又遇到那种黑匣子。
果然,地下传出了沉闷的声响,像火车启动时的轰隆声。紧接着,井里也传来机器运转的悉悉率率的声音。我暗想,是不是下面的人要上来了?很快,三个头上裹着白毛巾的粗壮汉子缓缓地移动上来,脑袋刚钻出井口,便表情紧张地四下张望。他们自然是看不到我的,于是他们扫视一圈之后,便钻出井口,扭头冲下面喊了一声。
喊叫声让我毛骨悚然,我清晰地听到他们是用日语对下面说“安全”这个词。我愣住了,看来这三个打扮得像中国普通百姓的粗壮的家伙,应该都是日本人。很快,下面的机器又轰轰地响了,又有四个打扮差不多的家伙上来了,有两个还咧嘴笑着,那两颗大门牙让我意识到他们全都是日本人,错不了。
我咬了咬牙,往前跨了几步,我的虚无的意识甚至重合到了井边一个鬼子的身体上,往下面望去。借着阳光,我看到井底有一块黑色的状如铁板的东西,正承载着四个同样打扮的家伙,他们手里拿着的耙子或者扫把之类的物件,最上方有个黑乎乎的枪眼模样的黑孔。
我更加紧张起来,连忙往我身边的鬼子看去,才发现他们手里拿着的干庄稼活的工具,其实都是伪装得很逼真的长枪。
我强压着心中巨大的震惊往后退,这些陆陆续续上来的鬼子也都各自散开,往四周的屋子走去。到最后还上来了五六个女人,也都是普通中国农村妇女的打扮,但她们眉宇间显现出来的神气,完全没有普通村姑的朴实。基本上,我可以肯定她们都是日军女兵。
最后钻出井口的是三个老汉打扮的中年男人,他们钻出井口的动作慢慢悠悠,出来后便对着身边的人趾高气扬地说话,说的都是日语。其中一个精瘦的家伙恶狠狠地说:“这些天要非常注意,外面的人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九日基地的存在。”
我心里涌出一种激动来,之前在大刀刘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有中国人已经潜入了远山深处。再后来见到郑大兵一行人,又证实了大刀刘的话。此刻这个看上去像鬼子军官的家伙所说的话更让我肯定,我们的军队已经注意到了远山的诡秘,那么接下来,一定会有大队伍扑向这里,揭开远山战俘营与九日基地的所有阴谋。
我暗自窃喜,但也没有因此放下此行目的,以及现在需要寻找的线索。因为我是透明的,是个完全能让对手无法设防的侦察者。于是我紧跟着那三个老汉打扮的军官,走进村内最中间的屋子里。
三个人先进到里屋,拖了三条矮凳子出来,放到院子里。院门大开着,这三个鬼子悠闲地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丝,各自用白纸卷好点上火,舒舒服服地抽了起来。
我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等待着他们即将的聊天话题。奇怪的是,他们自顾自地抽着烟,然后眼睛眯啊眯地往外看看,又往天上看看。
我等了好久,依然不见他们说话。倒是时不时听见外面其他人说笑的声音,于是我往门外走去。
我冲着几个正在田地里拨弄泥土的家伙走去,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们聊得最欢。果然,他们一边劳作,一边胡乱地聊着天。可是他们聊的话题我却有很多都听不懂,大概意思倒是能明白些,都是在说各自老家的一些事情,我听不懂的,很可能是日本本土的一些地名。
我又尝试着到另外一个院子里,观察那些正在洗衣服的女人,还有蹲在地上看上去很无聊的村汉。他们所聊的话题均不涉及关于远山战俘营以及九日研究所,甚至连部队的话题都没有。
我有点儿失望和沮丧,回到那几个貌似军官的屋子,那几个家伙依然眯着眼四处张望。
突然,其中一个老汉站了起来,往天空望去。我也连忙抬头,只见在天边有个黑点儿缓缓移动过来。
老汉身边的一个矮个子低着头,嘴里好像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冈村君,别忘记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那个叫冈村的家伙连忙对着矮个子点了点头,然后坐下来,从兜里摸出烟丝,用白纸卷起来,表情又恢复到了之前笑眯眯的模样。
我死死地盯着天空中越来越清晰的黑点,轰隆声也越来越清楚。我连忙冲出院子,注视着头顶的黑点。原来是一架飞机,看样子应该是侦察机。飞机飞得很低,到最后直接飞到村子正上方。我注意到,飞机上有块红色的标记,像是紧挨中国的苏联国旗,印在飞机的后舱。
再低下头往左右看,我想看看身边日本人的反应。奇怪的是,这些日本人集体对头顶出现的庞然大物视若无睹,好像这架飞机和我一样是透明的。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往这些人身边走去。让我觉得更加疑惑的是,这些日本人面对飞机就在上空轰隆隆地盘旋时,故意地大声嬉笑,似乎努力想要给侦察机上的人表现自己是普通的老百姓一样的感觉。
我再次跑回到那三个老汉打扮的家伙待着的院子里。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鬼子是能够看到头上这飞机的,只是他们是在故意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罢了。
三个老汉打扮的家伙依然抽着烟,眯眯眼很悠闲的模样。我注意到,那个叫冈村的鬼子,眼睛还在时不时地往上瞟着,似乎在观察飞机的动向。
飞机围绕村庄上空转了几圈,然后继续轰鸣着飞远。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为新的发现思索:苏联人的飞机为什么会出现在远山的丛林上空?他们想要侦察什么?为什么这群百姓打扮的鬼子会视若无睹,会刻意地在飞机飞过的时候,表现得更加平民化?
我思来想去,得出了结论:他们想要让头顶的飞机收获到的信息是,这只是个与中国所有普通村庄相同的小村落,他们这群人,也不过是村落里一群平凡普通的百姓。
这结论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苏联人觉得这远山里非常安静祥和,一群普通老百姓每天衣食无忧地耕种和生活,战争对整个远山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想明白这些,我更加震惊了。看来鬼子在远山里所做的事情,对于他们的大和民族是绝对机密的,不能有任何闪失。哪怕外界有一丝怀疑的苗头,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在源头上掐断。
想到这些,我越发意识到远山里的九日研究所,他们酝酿的阴谋是多么可怕。最初,因为有松下幸太郎的那些话,一度让我误会这隐藏在深山里的研究所,只是在从事关于量子力学方面的一些科研项目。再加上日军煞有介事地在外围戒备,所以我一直认为其中掩藏的秘密和军队有关,误以为是某些武器开发之类的项目。包括进入远山丛林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无法解释的事情,我都不曾和这九日研究所联系起来,以为只是我一个人出现的奇怪现象。但是越来越多的线索,不得不让我把自身这种状态和九日研究所的研究项目联系在一起。
比如鬼子携带的那个黑匣子,好像只是针对我才会有反应。可是他们又看不到我的存在,这说明黑匣子只是能够感知到我在附近,却无法让鬼子看到我。那么,黑匣子真正能够起到的作用又会是什么呢?
再者,今天我在这奇怪的村子里,目睹到这些鬼子如表演话剧般,生活、耕种的一幕幕,我能够猜测出他们的目的,他们在给外界制造假象,就是用来掩盖九日研究所的存在。
越来越多的发现,让我感觉自己正与九日研究所的惊天秘密慢慢接近。可惜目前我所掌握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至于这座冰山的隐藏部分有多庞大,又是什么样的形态,我依然一无所知。我静静地想着,就算现在能够有机会接触林子里或林子外的同胞们,但我能够告诉他们的,却也依然是些零碎的疑点和线索。真相还是非常遥远。那么,我需要的是利用我现在的优势,继续摸索下去,深入这九日研究所内部探个究竟。
于是,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静静地等到天黑,然后跟着这些鬼子通过井口进入地底下。我相信,地底下就是我之前躲了一年多的九日研究所那扇大铁门里面的世界。也只有进入里面,才能真正地知道鬼子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为自己这个大胆的计划兴奋起来,我甚至幻想着在进入九日基地后,能看见我的美云,我每天在丛林里不停地寻找,都没有一丝痕迹。那么她是否也生活在这个对于我来说一无所知的地下世界里呢?
我抑制住兴奋,坐在井边看着身边走动着忙活着的鬼子。他们也都做好了午饭,端着饭碗,就跟中国普通百姓一样,蹲在各自的院子门口,和邻居嬉笑着吃饭。我吞了吞口水,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脚,依然看不到我的躯体和影子。我继续臆想着进入地下后有可能的发现,突然间,又一个新的想法出现在我脑海里:既然九日研究所的大门口有那么多镶嵌的黑匣子,那么井下会不会也有这种黑匣子呢?毕竟都是进入地下世界的门,鬼子那么严谨,不可能留下空隙让人有机可乘。
我再次慌乱起来。其实我非常清楚,就算那黑匣子闪动,鬼子也发现不了我的存在。但我只是一个人,能进入虎狼成群的鬼子基地里,全部是因为我这种离奇的状态。黑匣子能够感应到我的存在,地下还会不会有另外的白匣子红匣子,直接让我无所遁形地出现在鬼子的刺刀面前?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因为我本就是在生与死之间的叠加状态中。但我的美云呢,她的安危我无法知晓,如果我某天在这世界灰飞烟灭,那么我又怎么能甘心?
我有些犹豫了,甚至一度站了起来,往村外的山坡方向走去。可是,我走出这村子后还能继续如幽灵般地存活,继续这样游荡吗?
生命又到底需要诠释什么?诠释爱情还是良心?
我在山坡前停下了步子。我的前半生始终都是失败的。我无法演好人生中每一次需要扮演的角色:我无法演好一个好学的学者,因为我将整个身心放在爱情上面,我的美云身上;可我又无法演好一个对美云的追求者,因为我的胆怯我的缺乏自信;我也想让自己沸腾,在人群前能够振臂高呼口号,仿佛自己是个激动与愤怒的爱国者……可是呢?我兼顾着每一个我想要扮演好的角色,结果却又是惨败。
我扭过头来,看了看身边的鬼子,步伐变得坚定起来,往井边走去,最后我在井沿上坐下。就算我的生命会在今晚终结在井底,但最起码我扮演好了现在的角色——勇敢捍卫爱情捍卫祖国的中国人的角色。牺牲起码证明我曾经努力过,如果能够活着走出来,我相信,一定能够得到鬼子费尽心机想要隐瞒的真相。
那个下午似乎过得很慢,我就如一个即将押赴法场的死囚,等待着牢门的开启。天终于慢慢地黑了下来,鬼子也都放下了手中的饭碗,三三两两地往我站着的井边走过来。
渐渐地我发现,他们走向这口井的次序,仿佛是预先演练好了一般。最先是那三个老汉开始在井边游荡,其他人隔得有点儿远,胡乱地说笑着。然后有几个鬼子爬到了村子中央的房顶,看上去像是在修补房顶的瓦片或者稻草,可是不时对着远处眺望,让我明白他们实际上是在观察天空中有没有飞机出现。
终于,那三个老汉打扮的家伙开始往井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之前训斥冈村的那矮个子。矮个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硬币样的东西,在手里耍着。然后,他假装不经意地把硬币扔进了井里。
我连忙探头往里面看,只见硬币直直地往下落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回响,我意识到这是鬼子在对下面的人传递消息,他们就要下去了。
果然,几分钟后,地底下那种如火车启动的轰轰声缓缓响起。然后,站在井边的我清晰地看到一块和井口大小差不多的铁板,慢慢上升着。
三个老汉打扮的鬼子在铁板升上来之后,便慢慢悠悠地翻身上去。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现在就跟着他们下去。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无法鼓起勇气,只好安慰自己再等等。等下一拨或者最后几拨吧!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先看清楚形势。实际上我非常清楚,我如果跟在这几个看上去像是军官的家伙下去,那么,我极有可能调查到最深层的秘密。
鬼子三三两两地往井边走过来,先后跳到井里的铁板上。然后铁板下的机器慢慢下降,再慢慢上升,来运送其他的鬼子。
我始终无法鼓起勇气,一次次地给自己找借口,又一次次地说就下一批吧。结果整个村庄里冷冷清清了,只剩下那几个从房顶跳下的家伙,走到我的身边。
这是最后一批,如果我还不跟他们一起下去,那么就只能等到明天了。可是我内心深处的懦弱还在脑海里编织着理由:今天没有必要一定要下去,因为我对这井上的环境都没有完全摸透摸熟悉。
我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批鬼子钻进了井里,机器再次响动,他们的身影缓缓地下沉,眼看即将消失在我的视线中。终于我鼓起所有勇气,翻身向井内跳了进去。生命可以有无数个明天,去完成本该在今天就要面对的辉煌或者毁灭,但那也意味着,等待明天的人,他在今天结束前,无法得到他渴望的辉煌或者惧怕的毁灭。
我想,我终于扮演好了今天的这个角色。辉煌或者毁灭我都无惧。我来了!
我重叠在四个鬼子的身体中间,跟着他们一起缓缓下降。他们的呼吸似乎都喷到我的脸上和耳边。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本该住在岛国的渔民。他们的长相都非常平常,四方脸,张嘴时露出两颗大门牙,细长的眼睛。我甚至能看清楚面前最近的那个鬼子那坑坑洼洼的脸,印证着他也有过动荡的青春。就是这么一群人,他们越过海洋,如蝗虫般扑向我们的国家。然后在我们的国家里放肆地释放兽性,仿佛他们完全不是文明世界中的一员。在战俘营里,我从一个在南京被俘的狱友那里听说了鬼子在南京犯下的罪行,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看似儒雅的土肥原一郎那样的高级军官,会放纵属下这种野兽行为?我永远不敢相信,那个用德语骄傲地和我们聊着相对论的松下幸太郎,竟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为什么可以如野兽般横行而丝毫不加收敛?
铁板很快就载着一行人下到井底,井底非常黑,狭窄的长长通道另一头有微弱的灯亮着,让人能够稍稍看清楚路面。我意识到,如果在井上方往下眺望,之所以无法看到光线,是因为光源并不是对着井底的,人的双眼可以在黑暗中看到远处的光亮,但无法在月色下看到黝黑井底的异常。
鬼子小心翼翼地往通道里走去,似乎害怕脚步声会暴露井底世界。我回过头看了看脚边的铁板,铁板下是有机器的,由三四根铁管支撑铁板升降。小小空间的侧面有一层玻璃般的东西立在那里,我意识到,玻璃背后肯定还隐藏着操作这台升降机器的日军士兵。
我狠下心来,追上前面的四个鬼子。我没敢走在最后,而是选择挤在中间,和鬼子的身体重合着往前走去。
很快,我们便走到了尽头,左侧出现一条看起来宽敞很多的走廊,走廊两旁悬挂着很多灯泡。我跟着鬼子继续往前行进,接下来是一个铁楼梯,盘旋着往下延伸。最后我们跨过一扇大开的铁门,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一个足有三四百平方米的营房出现在我面前。
我站在大门旁边,心里非常紧张,害怕看见之前想象过的各种匣子。我第一次与数十个鬼子站在同一个封闭的无路可退的空间里。就在我傻傻发愣不敢动弹时,身后的铁门“啪”的一声合拢。我慌张地扭过头去,终于意识到此刻已经没有退路,就算真的遇到黑色匣子,我也只能选择面对。
我往后退去,最后靠着墙站定,望着面前这群在脱着衣服胡乱说笑着的鬼子,心里既愤怒又好笑。这群鬼子脱去外套后,里面穿得不伦不类,统一的西式背心与大和民族独有的裹裆布,包裹着矮壮的身体。看着鬼子嬉笑着在旁边的水龙头打水,用白色毛巾擦脸,他们那松懈的模样让我心里稍微放松了点儿。我并没有看到让我害怕的黑色匣子,甚至连我猜测的阴森恐怖画面也没有。
我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还是不敢往前走。我仔细地观察着这些鬼子,那几个女人都不在这个营房里,三个老汉打扮的军官也没和他们在一起。我有点儿懊悔起来,当时应该跟着那三个老汉模样的家伙第一批下来,那样我应该可以看到更多的秘密。
营房对面的铁门把我和想要窥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我明白,就算那扇铁门没从外面锁上,我也无法穿过去。因为我是以意识的形式存在的,是无形的,我无法移动固定物体。
鬼子们依然在嬉笑着,他们的各种带着方言的日语,在耳边非常混乱地响着。但我还是能够大概听明白,他们在拿三个表情很难为情的家伙打趣。那三个家伙都只穿着背心,下半身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黄色的日军军裤,站在我正对面的铁门那儿,红着脸任由其他鬼子士兵嬉笑。
我咬了咬牙,但我目前这种虚无的状态,让我感觉不到咬牙所带来的决断。我靠着墙慢慢地往对面的铁门移去,想要听清楚那几个鬼子的话语,希望能够从中捕捉到一些机密。
就在我快要移动到鬼子身边时,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穿戴整齐军装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外。女人微笑着对那三个守在门边的鬼子说道:“野田君!藤上君!山普君!希望你们得到一段快乐的时光!”
一直守在门口的鬼子也对着这女人笑了,并冲她鞠躬,说着“谢谢”。奇怪的是,同样都是军人,他们之间却很客套,就像是饭店掌柜对客人的热情一般。甚至还表示了尊敬,也没有行军礼,用的是日本人朋友之间的鞠躬。
紧接着,三个鬼子迈开步子往铁门外走去。我狠下心来追了过去,穿过铁门,紧跟在他们背后,沿着一条宽敞的走廊往前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地下的世界。从那群日本兵的营房出来后,我们又进入了一条两旁悬挂着灯泡曲曲折折的走廊。不同的是,这些通道的墙壁都是用方形石块砌成的。慢慢的,我明白了为什么是这个穿着军装的女人带路的原因,因为走廊实在太多,拐弯的地方也非常多,以致一路上,我虽然想要记住走过的路线,却也会慢慢记住后面的忘了前面的。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似乎对这些路很熟悉。我们就那么不断拐弯,又不断经过上下铁质的楼梯。走了有三十多分钟,最后在一扇很宽的铁门前停下。过程中也遇到过一些走动的日本人,从他们在拐弯处犹豫不决的表情能看出来,那些鬼子好像只熟悉各自负责的小范围路线,除此之外的路线却不甚熟悉。
中年女人在铁门前站定,身子蹲下去,右手伸进铁门下方的两个小孔里。也不知道在那里面折腾了什么,铁门缓缓地向两边打开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和之前那些营房大小差不多的房间。三个鬼子兵咧开嘴笑了,跟着女人往里走去。
里面是用白布隔开的十多个小房子,白布上还统一有个抢眼的红色的十字标志,以致让我在第一眼看到时,以为是进入了鬼子的医务室。紧接着,从小房子里传出来女人的呻吟声和男人的喘气声。我当时微微一愣,琢磨着这些声音怎么感觉像是男女交欢,难道这个房子里就是传言中日军慰安妇驻扎的地方?
中年女人微笑着把三个鬼子兵带到一旁,指着白布拦着的小房子,客套地说道:“三位大日本皇军的将士,请进去吧!”
三个鬼子互相看了一眼,嘴巴还是咧笑着,像是难为情一般往白布处走去。我没多想,跟着其中一个鬼子兵身后,进入白布后面的房间里。
果然,里面是一张普通的木板床,一个模样姣好的女人正坐在床边。她扭头望了我身边的鬼子一眼,表情呆板地站起来,先是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然后迎上前来,为鬼子脱掉背心裤子。鬼子之前难为情的笑容没有了,换上一种趾高气扬的享受的表情,斜眼望着女人,任由女人把自己剥个干净。
女人牵着鬼子往床边走去,眼神空洞漠然,随后伸手去解腰上系着的绳子。那个鬼子似乎等不及了,迅速站了起来,一只手扯住女人的头发,另一只手粗暴地解开女人的外套。那个女人就这么一丝不挂地裸露在鬼子面前。
鬼子吞了吞口水,把女人狠狠摔到床上,重重地压了上去。
女人不断地呻吟着,鬼子也粗鲁地喘气,发泄。我站在旁边,望着女人被蹂躏的整个过程,心里的愤怒久久难以平息。女人姣好的脸庞满是痛苦和羞耻,双眼流露出的绝望让我很心痛。突然,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儿面熟,好像之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我转过身,不堪目睹这一幕,同时心里涌现出恐惧感,我的美云会不会也被这些鬼子囚禁在某个白布后面的小房子里,供这些鬼子发泄呢?
想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扭头往白布外走去。我无法穿过白布,所以我只能选择趴在地上,从白布下方爬出去。然后,我又用同样的办法爬进旁边的小房子里,看到了同样被鬼子折磨着的另一个女人,也是个瘦弱的、不断流泪的女人。
我越发地担忧起来,疯狂地在每一个白布后的小房子进出,害怕寻找到我的美云。庆幸的是,我在十五个小房子里进进出出后,没有看到所熟悉的美云。
最后,我在大铁门边重重地坐下。我不知道我是在庆幸没有找到美云,还是在为小房子里的十五个女人担忧,总之,这种感觉很奇怪。从外貌以及她们痛苦时发出的声音可以判断,这些女人绝对不是日本人。那么,她们会是什么人呢?答案却是让我不敢去想的,她们都是中华的女同胞,是我们中华儿郎的姐妹。她们现在所承受的耻辱,对于我这么一个中国人来说,就是一种讽刺一种挖苦。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七尺男儿们,可悲存活的证明。
我痛苦地低下了头。时间在沉默中过得很快。终于,陆陆续续有鬼子从白布后面走了出来,然后三三两两地站在铁门边说话。他们的表情又回到了最初看上去平凡普通的男人模样,闲聊刚才所发泄的女人的情况,不时发出猥琐下流的嬉笑声。之前引导三个鬼子进来的中年女人,也和另外几个同样穿着军装的女人,不知道从哪个小房子里走出来,和众鬼子说笑着。
终于,我最初跟进去的小房间的白布被掀开了,那个鬼子一脸满足微笑着走了出来,透过白布掀开的缝隙,我看到了里面的女人。女人正站在鬼子身后,依然鞠着躬,头发凌乱不堪,双眼红肿,可能哭泣过。突然我想起了她是谁,她是那个给鬼子哨兵送饭的朝鲜老头手中相片里的小姑娘,对,应该就是她!我慌张地往那边走了几步,赶在白布挡住我的视线前,清楚地看清了她的全貌。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朝鲜老头的女儿。只是在之前的相片里,我记得她是穿着一套皇协军的军装,略带骄傲地微笑着。可为什么现在她会出现在这里为鬼子充当慰安妇呢?
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像是放下了包袱一般,既然不是中国女人,那么最起码我之前的耻辱感能稍稍得到缓解。但这缓解后,对于送饭朝鲜老头的女儿我又担忧起来。我与那朝鲜老头朝夕相处应该有快一年的时间,老头很朴实,却更可悲,总让我觉得在他身上,能看到另一个和自己同样窝囊的家伙,在战争中表现得懦弱和无力。
很快,另外两个鬼子也钻出了小房子,在铁门旁边站定,交流刚才各自的感受。我不经意听到带他们过来的女军人说道:“今晚你们是第一批,等会儿还有两趟需要忙活,才能睡觉。”打开铁门往外走时,女军官又说了一句:“你们下次过来,应该是半个月以后吧。”
这两段话都被我记了下来,往回走的路上,我在心里偷偷地计算着:如果每个晚上是三批鬼子被带过来发泄,那么按十五个房间十五个女人来计算,每晚就是有四十五个鬼子出来。她所说的半个月后才轮到这三个鬼子,就意味着这九日研究所里全部的鬼子人数应该是六百七十五人。
我被推算的结果吓了一跳。看得出被带到这儿发泄的应该只是最低层的士兵,六百七十五个低层士兵,再加上军官的话,总人数岂不是更多?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地下世界里,会有这么多的鬼子吗?况且,通过我行进的过道来看,这里的地形虽然错综复杂,但给人感觉还不是很拥挤,不敢想象,一个能容纳几百个鬼子的地方居然是这么宽敞的基地,大到几百个鬼子在无人带领的情况下,都能分不清方向。
我想,他们肯定有一张整个基地的地图。
在走到那三个鬼子的营房前时,我有些犹豫。我在考虑要不要跟进去,或是留在外面,跟这个女军人去其他地方,看能不能有所发现。可铁门没给我太多思考时间,随着铁门关闭,我被关在外面。我咬了咬牙,继续跟着女军人走去。看得出来,这个女军人对地下的世界非常熟悉,她转过身,朝另一个拐弯处走去。
又走了大概有半小时的路程,她来到一扇和之前差不多的铁门前,蹲下去把手伸进铁门下的小孔里。我连忙蹲下,注意她伸进去的手指。通过她手扭动的方向,看出她应该是左手先用力按了里面的机关,然后右手跟着做同样的动作。紧接着,铁门左右打开,里面又是一个和我之前看到的营房大小相同的房间,三个同样穿着白色背心的鬼子正满脸期待地等着她。这几个鬼子身后,数十个士兵也在各自的床边羡慕地望着他们。
我继续尾随他们回到那群可怜女人等候的房间里。不过这次我不敢进入白布后面,因为我实在不想目睹那后面发生的一切。直到这批鬼子都出来后,那五个穿军装的女人再次开门,带着他们往不同方向走去。
我还是一直跟随在女军人身后,希望通过这样不断地来回走,能摸清楚错综复杂的通道。可让我失望的是,她带着这三个士兵回去的道路与之前行走的并不是同一条路线。我继而回想起第一趟她来回行走的路线,似乎也是不同的两条路线。这个发现让我意识到,这些鬼子兵可能对于地下世界是陌生的,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对于基地所研究的项目也一无所知呢?
我索性不再去记行走的路线,依然像个幽灵般,没有目的和方向地跟着女军人继续在迷宫里行走。很快她便送走了那三个鬼子士兵,又到了另外一个营房,同样带回三个士兵回到让他们发泄的营房。当这批士兵狞笑着走出白布掩盖的小房子后,我没有跟他们出去,我决定留在这个只有十五个可悲的女人待着的房间里,看看她们在今晚的痛苦结束后会做些什么。
许久许久,众多小房子还是鸦雀无声,我甚至一度怀疑里面没有人。于是只好趴在地上往里面张望,里面的女人都还在,就像受伤的小鸟,蜷缩着身体,盖着一块黄色的毯子,睡在那些肮脏的小床上。
我渐渐明白她们为什么不愿意走出白布和旁边的人交谈。因为她们都能体会到身边其他人的痛苦,互相间不见面,似乎要比彼此面对时难堪好过些。
我回到铁门旁边,靠着墙壁坐下。我无法走出这铁门,只能守在这群可怜的女人身边,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着的羞耻与绝望。
过了一会儿,我身后的铁门响了。我连忙站起来往铁门外望去。只见那五个穿军装的女人一起走进来,大声对小房子里的女人叫喊道:“都赶紧起来,穿戴好,打扮好!准备迎接客人。”
我精神为之一振,看来接下来要来的客人,应该不是之前的普通鬼子兵,从她们紧张郑重的表情可知,即将来的人应该是大人物。
我连忙往角落里走去。之前看到的巡逻队里的军官,腰上都挂着黑匣子,不知道接下来要过来的大人物,腰上会不会也挂着那玩意儿?
小房子里发出悉悉率率的声音,估计那些女人在里面整理仪容。最后她们从白布后面走出来,站在各自小房子的白布前面。我终于看清楚这些女人的全貌,她们长相姣好,可是都很瘦弱,裸露在外的大腿和脖子上有很多青紫的掐印,皮肤苍白,应该是太久没有见过阳光。现在她们的头发也梳理整齐了,扎在脑后,身上的浅色和服从腰部用绳子系着。我知道,绳子松开后,依然是一丝不挂的身体。
我盯着铁门,等候让女军人紧张的大人物的到来。十几分钟后,那铁门果然慢慢打开,进来的只有两个人,穿着深色的和服,头发整齐地用发蜡抹向脑后。在我看清两人的面目时,我几乎压抑不了心底的愤怒,恨不得扑上去把他们撕碎。走在前面的是微笑着的看上去依然儒雅的松下幸太郎,而他身后的留着仁丹胡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人居然是黄碧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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