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伏在对面的屋脊后,瞧着白玉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有灯,窗子都关着,只见人影幢幢,也瞧不见情况如何。
屋子四面,都埋伏着暗卡,虽然瞧不见人,但不时可以见到闪动的刀光,也可以听见低低的耳语。
楚留香轻烟般展动身影,绕了个圈子,到了屋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黑暗中果然又有人低声道:“上天入地。”
楚留香道:“要饭不要来。”
那人自暗影中站起来,瞧见了楚留香,失惊道:“你是谁?”
楚留香道:“要米的。”
三个字说完,他右手已点了这人的穴道,左手却将他身子托住,轻轻放在屋脊上,轻轻道:“我不是人,是狐仙,你懂得么?”
那人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想点头,头已不能动了。
楚留香轻烟般掠到屋檐下,找着了个有灯光自窗缝里漏出来的窗子,凑眼从窗缝里望进去。
只见大厅里排着两行紫檀木椅子,每边坐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丐,身后麻袋厚厚的一叠,想必有九只之多。
这便是丐帮中的长老与护法了。
白玉魔也大喇喇的坐在上首,再上面便是那精明强悍,脑筋清楚的丐帮新帮主南宫灵。
那黑衣少年,居然也坐在那里,面对着南宫灵。
这许多武林高手围着他,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大眼睛直瞪着南宫灵,像是随时都可以站起来打一架。
只听南宫灵沉声道:“阁下伤了我帮中弟子,又伤了本帮长老护法,也许都是出于误会,本座也都不想追究,只想问阁下是为何而来的?”
黑衣少年瞪着他,冷冷道:“这话你已问过许多次了,我若肯回答,还会等到现在?”
南宫灵也不动怒,道:“你对本帮究竟有何企图?若是肯说出来,本座也许可以代表帮中弟子答应你。”
黑衣少午道:“我要你的脑袋,你旨答应么?”
南宫灵终于厉声道:“阁下莫忘了,此时此刻,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但却只不过问问伯;的来意,你还不肯说,岂非太不识相。”
黑衣少年冷笑道:“我此刻还能在这里坐着,就因为不识相,我若说出了来历,你目的已达,我还能太太平平的坐着么?”
楚留香听到这里,不禁暗笑道:“这少年看来又硬又傲,像是什么都不懂,谁知他竟比什么人都精明,南宫灵这次倒真是遇着对手了。”
只见南宫灵脸已渐渐发青,怒火已发作,却又终于勉强按捺了下去,展颜一笑,柔声道:“本座若要杀你,又何必问你的来历?这点你难道都想不通。”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想得通,我就是想得太通了,你既不知道我是谁,又不知道我后面还有多少人跟着来的,更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了你们一些什么秘密,你心里疑神疑鬼,又怎能放心杀得了我?”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我岂非更不能放你走了。”
黑衣少年大声道:“你不放走最好,我就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只怕你们这些穷要饭的,还养不起我哩!”
白玉魔突然狞笑道:“软的他不说,咱们用硬的,还怕他不说么?”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们若敢沾着我一根手指,只怕又得有几个人死在我面前,各位若是不信,只管出手来试试吧!”
这少年竟是能软能硬,又会撒赖,又会要挟,又会装样,又会吓人,楚留香在外面听着,几乎要为他喝起彩来。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楚留香对面的窗子,被撞破个大洞,箭一般窜进一个人来。
这人剑光如急电,竟是中原一点红。
楚留香瞧见一点红骤然现身,倒真是又惊又喜,暗笑道:“原来你还是跟着我的,但这次你却来对了时候。”
只见一点红窜进屋里,脚尖点地,已一连向丐帮的四大长老和白玉魔刺出了十七八剑之多。
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一流高手,但骤出不意,遇着这种又快、又毒、又怪的剑法,也不禁手忙脚乱。
南宫灵怒道:“一点红,我敬你是个成名英雄,你竟敢在本帮香堂上如此无礼。”
一点红冷笑道:“我素来六亲不认,你莫非还不知道?”
他冲到那黑衣少年身旁,沉声道:“你还不走?”
谁知黑衣少年却瞪着眼睛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一点红怔了怔,冷冷道:“你不走,我就揭破你的来历。”
这次黑衣少年也不禁怔了怔,冷笑道:“好,算你赢了,走吧!”
但这时如意爪、判官笔、青竹杖、双铁拐等七八件兵刃,已全部向他们身上招呼了过来。
这大厅中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件件兵刃俱是招沉力猛,毒辣老到,黑衣少年自怀中取出了件兵刃,迎风抖得笔直,竟是柄百炼精钢铸成的缅刀,刷、刷、刷,一连劈出几刀,刀法泼辣,刀风凌厉,走的正是阳刚一路。
这两人一刀一剑,并肩作战,又还会怕谁?只是他们若想要冲出去,却也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了。
一点红刺出十余剑,突然大声道:“你再不出手,我可要叫了。”
别人也不知他究竟在对谁说话,窗外的楚留香却不禁苦笑暗道:“这小子终于还是要将我拉下水。”
他想了想,自屋脊上掀起十几片瓦,露开窗户,都掷了进去,大喝道:“看我的五毒铜钹。”
这十几片虽是普普通通的瓦,但自他手中掷出,却不普通了,有的凌空直击,有的呼着盘旋飞舞。
众人骤然间竟瞧不出这是什么暗器,只听得“五毒”两个宇,早已纷纷退避,哪里还顾得伤人。
一点红和那黑衣少年已乘机冲了出去。
南宫灵贴着墙窜到窗前,窗外黑黝黝的,他也瞧不清发暗器的是什么人,提着张椅子掷出,人已跟着窜了出去,喝道:“朋友慢走。”
楚留香却又怎肯慢走,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一点红与那黑衣少年窜出窗外,并肩急行了一阵,两人轻功倒也不相上下,掠出很远后,黑衣少年突然顿住身影,瞪眼道:“谁叫你来救我的?”
他这死不领情的脾气,若是换了别人,冒险救出他后,再听了他这句话,不被气得半死才怪。
但一点红却毫不气恼,阴森森笑道:“谁要来救你,你死了也好,活着也没关系。”
黑衣少年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不是救我,却又是为何而来的?”
一点红道:“我弄坏了别人件东西,要拿你去赔。”
黑衣少年怔了怔,怒道:“你这是放的什么屁,我不懂。”
只听一人笑道:“你不懂,我却懂的。”
这懒洋洋的笑声,这鬼魅般的身法,普天之下,除了咱们的“盗帅”楚留香外,哪里还有第二个。
楚留香若想盯着一个人时,天下谁也休想甩得脱,一点红见他来了,丝毫不觉惊异,冷冷道:“这是你的信,我赔给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又去得远了。
黑衣少年目送他去远,摇头道:“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楚留香叹道:“这人的毛病就是有点喜欢多管闲事,他自以为帮了我的忙,却不知正坏了我一宗大事。”
黑衣少年忍不住道:“他又坏了你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本想用翡翠去换珍珠的,他却坏了我的交易。”
黑衣少年怔怔的瞧着他,就好像他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似的,目中满是惊讶好奇之色,道:“我只觉他有毛病,谁知你的毛病比他更大。”
楚留香大笑道:“这就叫做同病相怜,物以类聚。”
黑衣少年道:“我可没什么毛病,失陪了。”
他正转身要走,楚留香道:“你想要问我的话,现在不问了么?”
这句话就像是个钵子,一下子就钵住了黑衣少年的脚,他立刻转过身来,面上露出喜色,道:“现在你已肯说了?”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我瞧见了你斗篷里的飞骆驼,所以知道你必是‘沙漠之王’的子侄,我曾在关内见过他,所以知道他已入关。”
黑衣少年眼睛一亮,道:“你见过我爹爹?”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信任我,你我的困难,就都能解决了。”
黑衣少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星空下仿佛比星光还亮,黑衣少年突然一笑,道:“好,我信任你。”
楚留香靠着屋脊坐了下来,能坐着的时候,他是绝不站着的,他伸展了四肢,带着笑道:“那么,现在我只求你快些说出那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道:“信?我不是已交给了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那封信的,只要能听听,已是心满意足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若是我并未瞧过呢?”
楚留香立刻紧张起来,道:“你若说没有瞧过,只怕我立刻就要晕过去了。”
黑衣少年道:“你晕吧!”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没有瞧过?”
黑衣少年竟又笑了笑,道:“我没有瞧,只不过是我爹爹念给我听的。”
楚留香长长松了口气,喃喃道:“能瞧见你笑一笑,我就算被吓死也值得的了。”
黑衣少年道:“你听着,那封信上写的是……”
楚留香道:“等等,等我先将耳朵洗干净。”
黑衣少年一笑,道:“信上写的是:‘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下面的署名,是个‘素’字。”
楚留香千辛万苦,总算是等于瞧着了这封信,信的内容,他虽早已猜着,但能亲耳证实,总是靠得住些。
只可惜信上竟未说出那困难是什么?楚留香又不觉有些失望,出神的想了许久,喃喃道:“无论如何,秋灵素的困难,想必和丐帮有关。”
黑衣少年截口道:“家父正是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我才认为家父的失踪,必定与丐帮有关,否则我又怎会去寻丐帮的霉气。”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是什么人送去的?”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家父游侠大漠,终年行踪不定,全靠飞鸽传书,和各方属下联络消息,他虽被人称为‘沙漠之王’,但势力却远及关内各省,那封信乃是一个月前,自临城鸽站的信鸽带去的。”
楚留香道:“却又是什么人将此信送到临城鸽站的呢?他又怎会知道‘沙漠之王’有鸽站设在临城?”
黑衣少年叹道:“你问的这话,只怕谁也不能回答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只因临城鸽站的人,已死光了。”
楚留香长长吸了口气,默然半晌,又道:“令尊出门才一个月,你怎地就认为他失踪了?”
黑衣少年道:“家父入关之后,每日还是有鸽书和我联络,但十多天前,书信突然中断,他若非有极大的变故,是绝不会忘了给我写信的。”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跟了出来?”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立刻兼程入关,一路上到各地鸽站去打听,都没有他老人家的消息,临城站的人员又都已突然横死,我这才着急,所以才寻到丐帮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在丐帮中可打听出了什么?”
黑衣少年叹道:“什么也没有打听出,丐帮中人非但全不知道我爹爹的下落,而且近年来简直没有什么困难,更不会找外人相助。”
他瞪着楚留香,缓缓道:“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怀疑,我总觉得在他们这太平无事的表面下,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爹爹明明是接着他们帮主夫人书信而来的,明明必定已与丐帮有所接触,他们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楚留香沉吟道:“说不定任夫人的困难,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根本不愿丐帮中别的人知道,她和你爹爹见面,也是瞒着别人的。”
黑衣少年道:“这自然也有可能,但却有两件奇怪的事,第一,丐帮中竟没有人知道他们帮主夫人的去处。第二,你更不可忘记,他们的老帮主任慈,正是在这段日子里死的,虽说是因病而死,但江湖中又有谁亲眼瞧见?”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沉声道:“你说来说去,只有这句话切中了要害,但这句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提及,否则江湖中只怕立刻就要大乱了。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宝座,普天下无论是否丐帮弟子,是谁都想坐上去的。”
黑衣少年道:“我只要找着我爹爹,江湖中乱不乱,与我又有何干?”
楚留香寻思半晌,又道:“你既如此着急打听令尊的下落,他们却怎会还不知道你的来历?”
黑衣少年冷冷道:“这原因简单得很……被我问过话的丐帮弟子,都已再也不能泄漏我的任何秘密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人的事,你做来倒轻松得很。”
黑衣少年道:“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杀人虽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总比被人杀死的好。”
楚留香道:“你怎知南宫灵要杀你?这些事,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黑衣少年道:“我总觉得他不是好人。”
楚留香一笑道:“单只你觉得,这理由是不够的。”
黑衣少年道:“在我说来,这理由已足够了。”
他眼睛又亮了亮,盯着楚留香,缓缓接着道:“你想……你若去问他,他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
黑衣少年道:“他若有亏心事,自然就不肯告沂你。”
楚留香苦笑道:“那么,他若不肯告诉我,岂非就等于证明自己做了亏心事?你想,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呆子?”
黑衣少年想了想,缓缓道:“他若告诉你,你肯告诉我么?”
楚留香道:“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肯告诉你?”
黑衣少年又笑了,道:“盗帅楚留香,原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恨。”
他冷漠的脸上露出笑容,就像是冰河解了冻,寒冷的大地吹起了春风,令人从心底都暖了起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时常笑笑,就会发现世上原来有许多人,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可恨的。”
黑衣少年立刻又板起了脸,冷冷道:“世上可恨的人是多是少,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只问你,你现在去问南宫灵,什么时候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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