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不应忘却的年代,为了永远从历史恶梦中醒来,谨以此书献给在那个年代中受难的人们。”李辉《风雨中的雕像》封面上和扉页里都印了这样一句话。书中的邓拓、吴晗、田汉、老舍、赵树理、冯雪峰、胡风、萧乾、黄苗子、郁风、刘尊棋都是陪我们成长的名字:“岁月赋予他们历史沧桑感,磨难赋予他们沉郁”。每次瞄到封面上的那一句话,我总是非常心酸。黄苗子说,在秦城监狱的时候,隔壁关的是康生的儿子,大概精神已经出了毛病了,他总是大声喊:“我是康生的儿子,我爸爸知道了你们这么做,一定不会放过你们。”还有一个人是北京市委书记刘仁。一天半夜里突然听到敲墙的声音,仔细一听,是刘仁在说梦话:“我是北京市委第一书记,我不怕审查,你们随便查。”一位大学教师冯亚春跟郁风一起关在半步桥监狱,她回忆说,一九七一年元旦,她们从手纸和香皂的包装纸上撕下红绿蓝黄彩纸边,郁风用手撕成花瓣、树枝和树干,很快就贴成一幅《冬梅图》。她们望着那画出神。郁风突然说:“若是有张纸、有枝笔就好了!”
书里的苗子先生和郁风大姐上星期从北京来小住几天,带了两本书给我,一本是《三家诗》,另一本正是李辉的《风雨中的雕像》。阔别一年多,都八十几的人了,精神气色却大佳,只是郁大姐腿不好,拄了一根好漂亮的斑竹拐杖。听说大姐当年给关进功德林监狱,十一月天迟迟不送寒衣来,腿於是冻出毛病了。说不完的中国,说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伤痛,说不完的欢乐。我们说到香港特别行政区律政司梁爱诗相貌发型衣着都有几分像郁大姐,大姐拿出几张几十年前在南京照的照片,果然端庄娟秀得厉害。梁爱诗是他们的外甥女。苗子先生说,梁爱诗当年的第一个老闆是广东望族冼秉熹;冼秉熹的妹妹正是广州、香港学术界大名鼎鼎的才女冼玉清。
冼玉清文章诗词书画都带精緻的闺秀气韵,我前两个月翻查资料才翻到她写的一篇《鑑藏家辛耀文》,很好玩。辛耀文是光绪年间的顺德人,父亲是经营油糖麵花生大豆的富商,耀文接受遗产四十多万,阔绰动一时。他十八岁游花市,一艳梳佣携金漆篮跟在后头,过陈颂棠的书画铺,一下子买十八张画。陈老闆大喜,从此常挟书画上门兜售。那一年耀文花五千六百金附庸风雅。后来请前辈黄右园鑑定,说是“名气虽大,皆赝品也”。耀文全部退给陈老闆,老闆良心自责,渐以精品相示。耀文从此也潜心学习鑑别,成了专家。冼玉清说辛耀文“斋中图书古玩,触目皆是。丁方三寸之鸡血红图章,随处弃置”。又说他受罗瘿公影响喜混梨园,开设兴利公司,组戏班,公司让人亏空,又遭大火,终於倒闭,珍藏散尽,刺激过甚,疯了,入癫狂院七八个月,医好了去北京,民国十七年卒於京师,年五十一。
我和几个朋友跟梁爱诗的舅舅和舅妈吃饭聊了一个晚上,看到他们从没法治的苦难中走出来,想到风雨如晦,律政司长真是任重而道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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