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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血流漂杵上一句29

29

        雷布思喝酒的原因之一是为了入睡。

        他不喝酒的时候要想睡着实在很困难。他凝视着黑暗,希望它能有个实在的形状让他更好地去理解。他试图找到生活的意义——他早期在军队里灾难惨重的日子;他受挫的婚姻;他作为父亲、朋友、爱人的种种失败——往往以泪水收场。偶尔他也能在没有喝酒的时候进入梦乡,那样他就会噩梦连连,梦见垂老和死亡,腐败与凋零。黑暗在梦中有了形状,但是他不敢看它们。他盲目地奔跑着,有时候还会撞上它们,感觉黑暗就在他周围凝结。

        喝醉的时候,他是不做梦的,至少在醒来之前是这样。他可能满身是汗,但是不会颤抖。所以每天晚上结束时他都要喝几杯,往往只是坐在椅子上喝——既然这里已经让他很舒服了,干吗非要去卧室呢?

        他坐在椅子上,不去关心窗外的世界,这时蜂鸣器突然响了。他直起身打开台灯,眨眨眼看看手表。一点半。他像刚学会走路一样蹒跚着来到走廊,接起了通话器。

        “你好?”

        “我是佩兴斯。”

        “佩兴斯?”他想都没想就让她进了大楼,然后迅速回到起居室把裤子穿上。当他又走到门口时,她已经到了他门前。她走得很慢,好像是故意的。她的头低着,眼睛看着台阶,并没有看他,头发也没有打理好。

        “发生什么事了?”

        她径直站到他面前,他可以看到她有多生气。她太生气了,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我本来在床上躺着,”她平静地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我看到了它。”

        “什么?”

        “你知道‘幸运’死了吧?”

        “知道,我很遗憾。”

        她点点头:“哦,谢谢你去过我那儿,我很感激。我在想,这对它太残忍了。萨米说她把这件事告诉你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你突然不和我们联系了,然后我就想起来了。我真傻,居然忘记星期天的时候你在。你正好坐在暖房的门的旁边。”她的声音更平静了,“你把‘幸运’锁在外面的。”

        “佩兴斯,我——”

        “你没有吗?”

        “你看,太晚了,为什么不——”

        “你没有吗?”

        “天哪,我不知道……好,是的,如果这样让你觉得舒服一点。”他用一只手摸着脸,“是的,它发出的吵闹声让我非常烦躁,于是我就锁上了门,后来就忘记了。我很抱歉。”

        她从肩上背着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这是给你的。”当他伸手去接塑料袋的时候,她往他的左脸狠狠甩了一巴掌,转身就下楼了。

        “佩兴斯!”

        她停都没有停,只是继续走远。他把塑料袋拿起来,打开朝里看。

        仅仅是很少的零碎的东西。

        是“幸运”的尸体碎片。

        到了早上,他把塑料袋拿到了后花园。

        后花园实际上是一片快要废弃的公共绿地,四周的花是由住在雷布思楼下的科克伦夫人照管的。房子后门里面有一个上了锁的内嵌式橱柜。这是个公共储藏柜,只是雷布思没有任何想放在公共地方的东西。但他还是把橱柜的锁打开,从里面拿出已故的可爱的科克伦先生留给他的铁锹。

        他把塑料袋放在花旁,抬头四处看了看,确定窗户里没有人在看他后,举起了铁锹。

        当铁揪碰到土壤时,他感觉到冲击力从手腕一直撞入脊柱。他又试了一次,铲掉了薄薄一层冻土。他蹲下去看他的劳动成果。地面像太妃糖一样,冷冻的太妃糖。

        “老天哪。”他说着又干了起来。他可以看见空气中弥漫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后面的房子里,有人站在厨房的窗旁做着早点。虽然天还没有亮,可雷布思知道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

        这种暴露在外的感觉最终让雷布思说服自己放弃了。

        于是他开车去了牛门。车停好后,他把塑料袋带到了停尸间。

        “警督,”其中一个员工说,“今天需要我们做什么?”

        雷布思把塑料袋递给他,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了。

        他早已安排过与霍尔姆斯和克拉克在大学附近一家时髦的咖啡馆里见面,可这地方白天不营业,他们就走到了尼尔科森大街,找了一家干净明亮的咖啡店。

        他问他们圣雷纳德现在怎么样。他们表示自己仍然被严密监视,不过还算能应付。

        “好,”他说,“我需要你们帮我做些其他的事。我想了解一家公司的情况。它可能已经不存在了,不过大概在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七年间是存在的。”

        “一家有限公司?”

        “不知道。”

        “董事是谁?”

        雷布思只能耸耸肩:“我所能告诉你们的只有它的名字:门森。”

        克拉克和霍尔姆斯互相看了一眼。“议员的文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是家再就业培训公司,很明显经营不善。它在雷斯大道有间办公室,就在剧院旁边。我想让你们查一下任何你们可以找到的注册公司目录,任何在苏格兰的再就业培训公司。”他朝女服务员点了点头示意点餐。“现在只管点吧,”他告诉他们,“相信我,你们将要做的事情绝对值得一顿大餐。”

        他自己去查了雷斯大道。

        剧院旁边是家酒吧,还有一个报刊经销处,它们之间有一扇门,关得不很严实。外墙上挂着两块商业牌匾,还有其他牌匾被拆掉后留下的空间。雷布思推开门,发现没有一个铰链是牢固的,然后他走进了一个没有灯的走廊,里面的气味比大多数酒吧还难闻。上去的石阶已经很旧了,墙上有涂鸦。

        在二楼,他碰到了两扇牢固的门,一扇门上有一张卡片写着“联合针织公司”,另外一扇门上是一个更陈旧的铭牌:J.约瑟夫·辛普森联合咨询公司。雷布思爬上三楼,可是那里的门都没有写名牌,而且锁得紧紧的。他又回到了二楼,敲着辛普森联合咨询公司的门,然后把门推开。

        他来到了走廊上,感觉和自己的公寓很像。房间被租出去了,其中一个房间的标牌上写着接待处。那个房间的门本来就开着,雷布思走了进去,桌子上的打字机后面坐着一位正在打电话的老人。雷布思对于男秘书并不吃惊,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年迈的男秘书。桌子上,椅子上,地毯上都摆放着纸质的材料。

        那个人被雷布思的进入吓了一跳,把电话“啪”地挂掉了。

        “抱歉打扰了。”雷布思说。

        “没关系,没关系。”那个人装作在整理几张纸,“我能为你做什么,先生?”

        这个人让雷布思想起了查尔斯·劳顿。他身体圆胖,下巴的肥肉重重叠叠,还有肿胀焦虑的眼睛和肥胖出油的皮肤。他穿着可能是四十年前流行过的套装,还有马甲。那一刻雷布思觉得这个人就是伊恩·亨特爵士臃肿、邋遢的哥哥。

        雷布思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我是雷布思警督,先生。我对一家曾经在这里办公的公司感兴趣。”

        “这里?”

        “在这幢大楼里,大约八年前。那时候你在这儿吗?”

        “极有可能在。”

        “公司的名字叫门森。”

        “奇怪的名字。”那个人默默地重复了几遍,“不知道,”他说,“我没有听说过。”

        “你确定吗?”

        “完全确定。”

        “也许我可以和你的老板谈一谈?”

        这个人笑了:“我就是我的老板。乔·辛普森为您服务。”

        “我很抱歉,辛普森先生。”

        “你以为我是秘书?”辛普森感觉很可笑,“哦,我明白了。我的最后一任秘书待了两天就走了。没有希望,这些女孩是中介找的,她们总是等着下班,别指望五点以后她们还会多待一分钟。”他摇着头。

        “你不记得八年前你的秘书是谁,辛普森先生?”

        乔·辛普森摇晃着手指:“你认为她的记性比我本人的要好,不过那样你就错了。另外,我的确不知道。在这张桌子旁边坐过的女人太多了。”他再次摇了摇头。

        “那么,辛普森先生,八年前在这幢大楼里有什么公司?”

        “哦,当然有我的,还有首都纺织公司。”

        “现在的联合针织公司?”

        “经营首都纺织公司的女人一九八九年离开了。这个地方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的。然后开了一间电脑陈列室——但只维持了三个月的时间。这个地方又空了,直到伯内特夫人来。她就是联合针织公司的。”

        “那么楼上呢?”

        “哦,很多年以前那里是办公室。现在它们只是仓库,这样持续了十年或者更长了。”

        雷布思无路可走了,虽然没有去过楼上,但他很肯定自己已经进了死胡同。他又试着把门森这个名字拼出来给辛普森听,甚至写在纸上;那个老人能做的就是摇头,肯定并且确定地说出“不”。雷布思谢过了他又回到了楼梯间,靠在扶手上。在爱丁堡有很多这类的小租户公司,规模小,流动性大,没有名字,他无法看到它们是如何盈利的。他想起自己甚至还不知道约瑟夫·辛普森联合咨询公司是做什么的。不过他愿意打赌辛普森根本就没有“联合咨询”的人,也许从来都没有。

        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联合针织公司的门开了,两个女人走了出来。她们看了雷布思一眼,继续她们的谈话。其中一个女人穿着一件大衣,手里提着两个鼓鼓的但不重的塑料袋。雷布思推测那是毛线。另外一个女人穿着针织的两件套,红黑相间,还戴了一串珍珠。她脖子上绕着一条线,上面挂着一副眼镜。她身材娇小消瘦,可能跟雷布思年纪相仿。

        “好,再次感谢你。”她对要离开的顾客说着,然后转向了雷布思:“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伯内特夫人?”

        “是的。”她听起来有点不安。

        “我是雷布思警督。”他再次出示他的证件。

        “有人进来盗窃吗?那些仓库应该有铁门,可是他们还是有办法进去。”

        “不,不是入室盗窃。”

        “哦。”她看着他,“你看,我正要把水壶放上,要不要来喝一杯?”

        雷布思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

        联合针织的局和乔·辛普森的一样:四间房,分享一条走廊,其中一间房作为办公室。伯内特夫人在里面的水槽旁,往水壶里灌水。雷布思朝其他房间看了看。毛线,很多很多的毛线。装得高高的架子用来陈列这些东西。成箱的针织样式,还有一个有机玻璃盒里装满了成对的针织棒。墙上和门上贴满了针织样式的放大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微笑着,很淡定。她看上去像是十五或二十年前的模特。墙上的杆子上缠绕着大团的白色毛线。雷布思喜欢这个地方的气味,它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还有他所有的阿姨和她们的朋友。他母亲曾经因为他拿针织棒当鼓槌而责备他。

        他转过身看见伯内特夫人站在门口。

        “你刚才看上去非常平静。”她说。

        “我感觉到了。”

        “茶马上就好。”

        “你知不知道隔壁的辛普森先生是做什么的?”

        她轻松地笑了:“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

        “他是不是告诉你我是新来的?他不记得我,不过当这里还是首都纺织公司的时候我就在这儿工作了。我当时没有自己的公司,只是个员工。可是当我准备自己开公司的时候发现这个地方倒可以用——唉,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她叹了口气,“感情,警督。怀旧之情——永远摆脱不了。没有太多的顾客愿意从王子大街跋涉过来,我要是在更靠近中心的位置开店会好一些。”

        雷布思想起了IBM是怎么在格里诺克落户的故事:也是怀旧之情,不过规模很大。

        他跟随伯内特夫人来到办公室。“那么八年前你在这里工作吗?大概是一九八六或者一九八七年?”

        她往两个杯子里倒了水。“哦,是的。”

        “当时是不是有个机构叫门森?”

        “门桑?”

        他拼写给她听。

        “没有,”她说,“那个时候只有辛普森先生和首都纺织公司。你确定是在这个地方?”

        雷布思点点头,看着她从茶叶袋里倒出了茶叶。

        “加牛奶和糖吗?”

        “只要牛奶,谢谢。”她把杯子递给他。“谢谢。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叫它?”

        “门桑?”

        “是的,听起来像法语。”

        “它是法语。是谎话的意思。”

        “什么?”

        “假的,骗人的,不真实的。茶有什么问题吗,警督?”

        “没有,一点问题都没有,伯内特夫人。茶很好。很好。”

        为了确认清楚,雷布思在报刊经销处打听了一下。那里的老板在这个地方做了十八年的生意,他也摇了摇头。然后雷布思又和房屋中介谈了一会儿,她告诉他没有任何一个叫门森的公司在这个地方租房的记录。

        “你能告诉我这里的房产是谁的吗?”雷布思问,“只是出于好奇。”

        那个女人有些犹豫。雷布思再次强调说这次询问是警察调查的一部分,她让步了。

        “户主的名字,”她说,“是个叫J.辛普森的先生。辛普森先生以个人的名义把房屋出租给辛普森联合咨询公司,联合针织公司,和一个叫阿尔伯特·卡斯特罗的先生。”

        “卡斯特罗?”

        “隔壁的报刊经销商。”房屋中介说。

        “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布莱恩中午喝酒的时候说,“没有记录表明这个公司存在过。”

        雷布思咀嚼着他的最后一块肉馅饼。“我也开始这么认为了。对了,希欧涵呢?”

        “在健身房。”

        “健身房是什么东西?”

        布莱恩·霍尔姆斯笑了。他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长胖了,有人说他现在腰上有游泳圈,甚至还有啤酒肚的迹象。

        “我以为你午餐时间会去健身呢。”他说。

        “很多年没有这样做了。”

        不过那天下午雷布思去游泳了,边思考边游泳,游了二十个来回,然后回自己的小房间坐了一会儿。运动的问题在于:它一点都不好玩。他看到他周围健康活泼的人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快乐。锻炼延长寿命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你无法得到比其他人更多的生活乐趣的话。为了弥补游泳所浪费的时间,他提前到了牛津酒吧,等着和索提·杜加利说点事。可是杜加利没有来,雷布思决定打破规定。

        他前往杜加利的家找他。

        杜加利离婚了,自己租了一幢很大的房子的顶楼,那离莫里菲尔德体育场很近。他发现雷布思在他门口的时候大吃一惊,就算他发现雷布思和他前妻搞在一起,也不会有这么吃惊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索提。”

        “我今晚不想喝酒。我们老板像对待奴隶一样对我们,有一项很大的定单就快到期了,马西森不停地打电话。”

        “马西森?”

        “帕诺科技的头头。你应该看看我们老板——”

        “索提,很抱歉打扰你,可是外面太冷了。”

        杜加利让开让雷布思进去。“我先提醒你,”他说,“这个地方很乱。”

        当然,雷布思想,这在单身汉的生活中没什么大不了。

        “你是不是垃圾袋用完了?”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时间打扫。要来点啤酒吗?”

        “谢谢。”雷布思移开沙发上的比萨盒子、薯片袋子和两个空罐子,一屁股坐了下去。索提回来的时候拿着两罐啤酒,递给雷布思一罐。

        “什么事这么急?”

        雷布思啜饮着啤酒罐上面的泡沬。“你说过门森在雷斯大道。”

        杜加利点点头。

        “一家报刊经销处的隔壁?”

        又是点头。

        “那么,我早晨去看了一下,没有人听说过它。”

        “所以呢?”

        “所以,你确定它是在那儿的吗?”

        “那是它们信笺抬头上面的地址。”

        “你确定你不会把他们的信乱放?”雷布思扫视了一下房间。他的意思很明显:你好像张冠李戴了。

        “菲奥娜和我分手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扔掉了。我是说所有的东西。信件,照片,甚至把我的出生证明都弄丢了。你看到了,约翰,我从来没有真正到那个地方看过门森。我去培训的时候,他们在考斯托非路上的某个地方租了房子。”

        “你还记得门牌号吗?”

        杜加利点点头:“一六五号,考斯托非路。你看,这是菲奥娜和我结婚的日期,五月十六号,所以我记得。”他的脸变得很惆怅,“在生活的母板上,两块芯片被焊接在一起。”

        雷布思试图想起他结婚的日子。他想可能是六月或七月,他只记得这么多。

        第二天早上,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车沿着考斯托非路去寻找一六五号。雷布思不知道撒纸屑追踪游戏到底是怎样的,但是他开始感觉他在玩这个游戏了。那个美国人,哈尔戴因,提到过皮包公司。雷布思感觉他正在寻找的就是一家皮包公司,和它的信笺抬头一样不可捉摸。他的考斯托非路之行证实了这一点。

        那间办公室套房现在的主人告诉他在一九八六和一九八七年的时候,这些房间被租出去过一段很短的时间,有时一次只租几天。不过那个时候没有真正主人的记录。那以后这几套房已经转手多次。

        “谢谢你的帮助。”雷布思说。

        无路可走了,他想。死了的公司。他必须和吉莱斯皮议员谈谈,没有其他路可走了。要么选择这条路,要么全部放弃,那毕竟是所有人希望的结果。但他永远不会成为大众欢迎的人;他从来没有迎合过大众的口味。

        他要和汤姆·吉莱斯皮议员谈一谈,不过要在周末以后了。同时,他要赶快买点东西,买几件新衣服。不知为了什么,他觉得自己需要穿新衣服去伊恩爵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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