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宗皇帝的再告病危,使得太医提心吊胆,诚惶诚恐,连给皇上把脉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一直侍立在旁的魏忠贤,用一双利剑似的眼睛狠狠地盯视着他!
太医实在害怕魏忠贤这凶狠的目光,他努力镇静了一下自己,神色紧张而又严肃地缓缓说道:“皇上这是虚火攻心,周身浮肿,邪入五脏,肾不摄水,需要静心养歇。”
说着站起身来提笔去书写方单。
“皇上好好养歇。”魏忠贤因心中有事,见此也想躬身退去。
熹宗却突然发话:“爱卿留下,好好陪伴朕!”
魏忠贤愣了一下,待他转身正欲留下时,熹宗却又挥挥手:“爱卿走吧,朕要静静安歇。朕热啊!烦热难忍……”
魏忠贤一听这话,连忙吩咐宫女:“替皇上擦汗,轻轻扇风!”
宫女应诺,分列两旁,给熹宗轻摇羽扇。
魏忠贤等人便趁熹宗昏睡过去之时悄悄离去。
摇动的羽扇变成了魏忠贤官邸中的四名侍女,她们分立两旁正在为魏忠贤扇着羽扇。
魏忠贤也由宫中的侍立改为斜依在躺椅上,双眼微闭,一声不吭。魏良卿和崔呈秀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同样是一声不吭,只不过偶尔呷一口茶。显然他们都在焦急等盼。
难耐的焦虑和等待,使得魏忠贤烦燥起来,他挥手打掉宫女手中的羽扇,斥责道:“越扇越热!退下!退下!”
待侍女蹑着手脚悻悻而去后,魏忠贤禁不住喃喃自语起来:“皇上危在旦夕,日子真难熬啊!”他看着天花仮,问魏良卿:“信王府怎么还没有动静?”
“放心吧!”魏良卿笃信无疑,“信王府喜事变丧事,立时可见!”
“魏公公!”一亲信太监匆匆跑进来,“死人了!信王府死人了!”
魏忠贤不由惊喜道:“死了?”
“死了!死厂!七窍流血,倒地而毙!”
“哈哈!”魏忠贤得意笑着,“小毛孩子怎敌得过我东厂之主!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魏良卿高兴得喜泪挂腮:“苍天保佑,上天有眼啊!”
崔呈秀也深深松了一口气:“兵不血刃,一举成功!再好不过!”
崔呈秀显然比魏良卿更有城府,几天来他一直在为熹宗驾崩后的命运而忧虑,他深知皇廷历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魏忠贤虽是赌场大阉,但他从来未把赌注放在信王身上,相反地对待信王本人和他的生母、养母,又是百般歧视虐待。假若熹宗驾崩,一旦传位给信王,自己这伙魏氏阉党能有好下场吗?所以这些天,他一直为此忧心忡忡,今见小太监报说信王已死,心腹大患已除,他的高兴绝不亚于魏良卿!但他没有那样喜形于色,而只是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魏忠贤将这一切都看在了心里,他非常理解崔呈秀,其实自己何尝不也是深深松了一口气呢?
魏忠贤朝崔呈秀会意地一笑,然后从躺椅上走下来,一声吩咐:“拿酒来!”
小太监和侍女们早已准备好“庆功酒”,他们很快便布置妥贴,美酒、干果和下酒的小菜,并给每只杯子中都斟满了酒。
众人一齐端起酒杯,向魏忠贤同声祝贺:“恭喜魏公公定策之举,盖世之功!”
砰地碰杯!待大家正欲开怀畅饮时,锦衣卫大都督魏希孔沮丧地走进,边走边嘟嘟囔囔:“就差一丁点儿……”
魏忠贤一见这神情,连忙放下酒怀,直视着魏希孔:“你嘟囔什么呢!什么就差一丁点儿?”
魏希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万般遗憾:“差一丁点儿……就死了!”
“差一丁点儿……就死了?”魏忠贤急切地,“谁?信王?那信王究竟死没死?”
“没有啊!”魏希孔哭丧着脸,“是信王……王妃的姨妈立毙而亡!”
“啊?!”众人一片惊愕。
袁崇焕带着部将祖象升、谢尚政和孙祖寿奉旨来到北京后,首先到隶属的兵部、吏部报到,然后方到湖广会馆下榻。过去每次来京办事,总要一等再等,等上十天半月,甚至等上一个来月,也不见得顺利办成;可这次来,却是一路顺风,畅通无阻,不到半天,该办的事就全都办妥了!
难怪耿直的祖象升刚一落座,便大发感慨:“真是今非昔此!过去到兵部、吏部,狗架子挺大;这次是刮目相看,对崇焕兄赞不绝口,赞誉声充耳不断!”
“可不是!对我们都奉为上宾!”谢尚政不像祖象升那么粗犷高大,人很清秀,性格也是温文尔雅,此时他也高兴说道:“这都是沾了崇焕兄的光啊!”
“不!”,袁崇焕微笑着摇了摇头,“要说沾光,我们都沾了孙大人的光!”
“孙大人?”谢尚政因系不久前,才由广东东莞老家前往宁远,追随同乡同学袁崇焕的,对以往的历史纠葛不甚了了,所以他不解地问。
“就是孙承宗大人,我的恩师!”
袁崇焕尊为恩师的孙承宗,系河北高阳人,万历三十二年(即一六零四年)殿试第二名,授编修。熹宗就位后,他以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执掌兵部,后因辽东危急,他挂帅印出镇山海关,对袁崇焕的为人及谋略都极为赏识。当时袁崇焕刚由知县擢升为兵部职方主事,尚是一位人微言轻的小官,但在孙承宗的全力支持下,推倒经略王在晋的方略,力排众议和非难,支持袁崇焕修筑宁远城。经袁崇焕、祖象升等一年多的苦心经营,终使宁远成为关外的一大重镇。加上袁崇焕勤于职守、抚恤士卒,有誓与宁远共存亡的决心,所以宁远便成为抗击后金、捍御关门最稳固的前哨。
此后三年,袁崇焕又奉孙承宗之命,向东拓疆二百里,并分别派遣将领据守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凌河,筑城高防。但就在这步步为营不断推进之时,孙承宗却因不肯附庸魏氏阉党,便事事掣肘,连遭弹劾,不得已请求致仕还乡。
魏忠贤改派他的党羽高第替代,此人无能且又骄横,后金得知情报后,努尔哈赤率兵突破高第的东线,尔后大举西渡辽河,直逼宁远。宁远因有孙老将军五年经营的基础,袁崇焕仅以万人便抵御了后金的十万余众,血战数日,后金死伤惨重,努而哈赤也因此而身亡。这是努尔哈赤自起事以来,所遭受最为惨烈的一次致命打击,也是大明朝未曾有过的以少胜多的战争,这便是历史上所说的“宁锦大捷”。
此次大捷,袁崇焕以弱胜强,转败为胜,重挫后金,使其大伤元气,其功劳可谓盖世齐天。但袁崇焕并不居功、贪功,而是逢人便说,大功应归恩师孙承宗。
待袁崇焕来到孙承宗家院时,一群家丁兵勇在孙承宗老将军的指导下,正操练刀枪。
刀枪飞舞,杀声阵阵。
袁崇焕进入园门后,倚在一旁静静观看。
袁崇焕目视精采的刀枪对练,竟情不自禁地大喝了一声:“好!”
孙承宗闻声扭头一看,见是袁崇焕,连忙跑过去,大声呼唤:“崇焕。”
袁崇焕跪地施礼:“晚辈叩拜恩师。”
“起来起来!”孙承宗上前亲切扶起袁崇焕,“来来来,草亭坐叙。”
他们走向幽静的草亭,孙承宗边走边说:“老夫虽然遭贬赋闲,但也详知袁巡抚镇守辽东,捷报频传,连败夷贼,令人欣慰啊!”
他们来到草亭分坐,家仆端上茶水。
孙承宗兴致勃勃说:“老夫闻知你不日即将升任蓟辽总督,”说着他看看袁崇焕,“将军正当壮年,一身系国家安危,国家栋梁啊!大明百姓寄望于你了!”
“学生不才!”袁崇焕感激地目视孙承宗,“想当初,正是孙大人经略辽东,筑城布防,方令学生痛击满虏,实不敢掠人之美,居功忘祖!崇焕能有今日,皆是恩师栽培,终生难报!”他关切询问,“恩师近可安好?”
“唉!哀,莫过于无为;痛,莫过于心伤!”孙承宗叹息说着,“我为大明江山忧思难眠啊!皇上病如秋末,久不临朝;阉党操掌国柄,屡兴冤狱,东林党数百名高官横遭诬罪,被置于死地。”
袁崇焕是个耿介火暴脾气的人,一听此话,气愤得霍地站起:“我等岂能让阉党之流欺君罔上,捏弄朝政!”
“自古以来,贤臣往往敢于直谏而失宠,奸臣善于求媚而得势。奸伪小人,平素承意探微,出言必合圣意;一旦窃权手中,便可矫变圣旨。”孙承宗叹息道。
袁崇焕已是怒不可遏:“国不成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孙承宗见袁崇焕依然是如此火性,盛怒难消,连忙岔开话题:“走走走!去看看家勇的习武操练。”
“先生虽不能领兵治军,还在操练家勇,不忘报国!”袁崇焕慨然叹道。
“居安思危啊!”孙承宗手捋胡须,“一旦国家有用,老朽也可抵挡一阵!”
魏忠贤官邸,此刻更是一派烦乱。满屋子的人都在那里低头蹙眉,没有一个人言语,只有唯一的女人魏良卿的媳妇,怀抱着孩子来来回回地走着,搞得人更加心烦意乱。但屋中人一切都是以魏忠贤马首是瞻的,魏忠贤没有发话,其他人当然就只有沉默。直到怀中的孩子哭起来,这位侄媳妇将孩子抱走,魏良卿才打破沉寂,发出了一声哀叹:
“事不遂愿,件件败露,投毒不成,恐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这叫好事多磨!”魏忠贤碍于某种原因,对侄媳妇的走来走去,虽已心烦,但他没有发作,此时听到魏良卿这番沮丧的言辞,立即不满地瞪视一眼,“你怕!信王更怕!败露……我怎么没有看见?如若有人上奏老夫投毒信王,那就是自投罗网,以诬告治他的罪!”他抽动鼻翼,哼哼两声,“谅他信王也不敢!”
一听这话,满屋子的人都为之振奋起来。魏希孔连忙应和地:“对!谅他信王也不敢!”
“兵部已收到袁崇焕述职文书,恶战惨烈,惊天地,泣鬼神啊!”崔呈秀当然也为之一振,此时他方拿出卷宗,“魏公公可代皇上单独召见,论功行赏,赐职升迁。”
“不!”魏忠贤接过卷宗,思索地:“先以老夫名义私赠他白银万两!”
崔呈秀虽称智囊,但对此也大惑不解:“魏公公从来都是收受别人馈赠,何曾反其道而行之,对属下还……”
“去吧!去吧!”魏忠贤不想多作解释,一挥手:“老夫急需用人,求贤若渴啊!”
当袁崇焕返回湖广会馆时,已近深夜。门房告诉袁崇焕说兵部尚书崔大人来访,待到袁崇焕疾步来到客厅,只见一派银光闪烁,两箱白银堆放在客厅,泛出诱人的银光,令人眼花缭乱。
崔呈秀迎过来微笑抱拳:“宁锦大捷,袁将军血战沙场,劳苦功高,崔某特奉命送来赏银万两,请袁将军笑纳!”说着又将银票递了过来。
“谢崔大人!”袁崇焕看了看箱中白银,将银票接在手中端详,疑惑道:“魏府银票?既是朝廷封赏,何以是魏府银票?崔大人,这是……?”
“实不相瞒,这是九千岁深爱袁将军之大才,故从府库中提出这万金赏银,私赠将军,以表魏公公个人的敬仰钦慕之情。”
“我袁某和弟兄们浴血疆场,报效的是国家,既是赏银,缘何有劳魏公公私赠?”
“这恰恰说明魏公公对袁将军器重非常啊!”崔呈秀嘿嘿一笑:“什么公呀私的,魏公公所言所行,论公为私,论私亦公……”
“不!”袁崇焕打断话头,严肃地施礼以拒,“我袁某为人行事,历来公私泾渭分明!若将公务变成私授,岂不有辱我将士效命国家的初衷?请崔大人谅恕,魏公公美意袁某断不敢受!”说着将桌上银票推了过去。
崔呈秀一向是收受别人贿赂之辈,从未想过还有送钱不要之人,尤其是像魏忠贤这种权奸巨阉,人们巴结唯恐不及,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将魏忠贤的馈赠拒之门外,因此他颇为尴尬和为难:“袁将军执意不受,崔某我回去难以复命啊!”
袁崇焕深施一礼:“请崔大人体恤下官,并请回复魏公公,我辽东将士只为国家血战,决不受任何私人驱使。倘确蒙魏公公和崔尚书厚爱,请尽速补足军饷,卑职与辽东将士将感激不尽!”
崔呈秀只得收起银票,可神情却是一脸的不满。
“给脸不要睑!”魏忠贤将银票狠狠地摔在桌上,“目中无人!大胆放肆!袁蛮子既不识抬举,就……拿他问罪!”
崔呈秀一听给袁崇焕问罪,他竟惊诧得张口结舌!心想此次以御旨召唤袁崇焕进京,本意是要论功行赏的,再说昨晚去送银票,名目也是庆功,怎么一夜之间庆功就变成问罪了呢?抬眼见魏忠贤紧盯着自己,便颇感为难地:“魏公公,袁崇焕连战皆捷,功高盖世,这罪……不好定啊!”
“不好定?”魏忠贤露出一丝冷笑,“什么叫指鹿为马,你总该知道吧?”
崔呈秀是个得过功名的人,当然知道这个出于《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典故:“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秦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赵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这个典故是说权奸误国,有意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崔呈秀对于魏忠贤甘愿以权奸自许,并没有多想,但赵高那仅仅是鹿与马的识别问题,而袁崇焕却是尽人皆知的盖世之功。
魏忠贤见崔呈秀面有难色,便问道:“你说说,袁崇焕他都是什么功劳?”
崔呈秀深深咽了口唾沬后,清了清嗓音,介绍说:“经略高第恣意妄为,招致东线惨败后,后金便举兵西度,以十万之众围困宁远。宁远城中仅有万人,袁崇焕立即召集将士誓死守御、书写血书以激励将士忠义之心,然后坚壁清野、严阵以待,最后交战数日,终使后金死伤惨重,被迫撤围败走。这是以少胜多……”
“得了!”魏忠贤挥手打断了崔呈秀:“后金来了,围着他,他是不是没有出击?”
崔呈秀疑惑地点了点头。
魏忠贤缓缓翻动一下手掌,阴笑道:“那咱就定他个贪生怕死,贻误军机,当击不击。这该当何罪?”
“这……?”崔呈秀迟疑了一下,但随即便领悟地点头唯诺:“对,就定他个贪生怕死,贻误军机!”
“还有呢?”
“还有就是锦州被围,皇太极希望借围城之机引出袁崇焕,但袁崇焕识破诡计……”
“停!”魏忠贤又抬手制止,“他不是没有出兵救锦州吗?那咱再定他个畏敌如虎,见死不救,当援不援。又该当何罪?”
崔呈秀连连点头……
“还有!”魏忠贤面带怒容地:“老夫本想拉他一把,视做心腹,袁崇焕竟然退回赏银,羞辱老夫,蔑视朝廷。又该当何罪!”
“如此一说,确当……死罪!”
“怎么处置都不过分!”魏忠贤表情阴冷,从容吩咐:“念袁蛮子并非东林党徒,从轻发落,削职为民,放归故里!”
庆功变为问罪,奉旨进京领赏成了削职为民,放归故里!这消息传至湖广会馆,怎能不让人义愤填膺、愤怒至极呢?
“这是什么世道!忠奸不分,黑白颠倒!老子不干了!”早就对朝廷不满的孙祖寿,说着将头上的官盔摘下,狠狠地掷于桌上!
“这就是官场啊!”祖象升望着桌上的官盔,不胜悲叹说:“变白为黑,变黑为白,功可变罪,于天不公,于理难容!既然崇焕兄无功有罪,削职为民,我祖象升的功也不要了,一样削职为民!”说完也脱下朝服,放在桌上。
谢尚政见状,也边脱朝服冠带,边说:“对!我的功也不要了!”
袁崇焕见此,深为感动,他一边帮弟兄们拾起掉在地上的衣物,一边劝慰:“弟兄们的功是朝廷论功行赏,皇上亲批御赐,是用命换来的,怎能不要呢?”
谢尚政忍不住失声啜泣,他揩着泪水说:“崇焕兄,你……冤枉啊!”
谢尚政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心里面憋得慌啊!”他见弟兄们都沉闷着,再也没有话说,便突发奇想地:“崇焕兄,何不今晚我们去熙春院玩玩如何?一解忧烦!”
“去那干啥?”祖象升一听,便厉声反对,“你又不是不知道,崇焕兄不置婢妾,从不去青楼妓院!”
“不!”袁崇焕出人意料地一反常态,“一生难得清闲,今天我请客,请弟兄们去熙春院,一饱口福眼福耳福,喝上琼浆玉液,让绝色佳丽做伴,看一回娇滴滴长袖起舞,听一回软绵绵吴越嗲音!”说着禁不住悲愤难平,“削职为民,放回故里!好啊!”
袁崇焕眼里闪动着晶莹泪光……
熙春院的确是一处让人乐以忘忧的场所。它不管你春去秋来,也不管你世态炎凉,只要一到傍晚,熙春院门前的红灯笼,便照例发出诱人的光芒,丝竹琴声照例飘出舂院,青楼女子的阵阵咯咯娇笑照例传出好远好远。
袁崇焕偕祖象升、谢尚政、孙祖寿来到熙春院,正欲走进客厅,毛云龙从客厅走出,不期而遇。
毛云龙是消息灵通之人,他早已知晓袁崇焕的厄运,故作惊讶:“哎呀,这不是袁大人嘛!想不到四位大人结伴而来,幸会,幸会!”
袁崇焕微微一笑:“早听说熙春院佳丽如云,可以销魂摄魄,忘掉国事,慰藉心怀喽!”
毛云龙别有用心地看看袁崇焕,问:“袁大人是来‘游园惊梦’?还是‘拷红’、‘断桥’啊?”
袁崇焕侧视一眼毛云龙,回道:“惊梦梦不惊,断桥桥不断,没意思!袁某要来‘窦蛾冤’!”
“?好!真叫冤哪!冤得感天动地!”毛云龙一拱手,“兄弟失陪,袁大人,请!”
“请!”袁崇焕回礼示意。
毛云龙刚迈出屋门,几名妓女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窦娥的扮演者杨宛素的住处,已由妥娘另行安顿。这是一处僻静而又清幽的院落,小巧玲珑,一排翠竹加几簇花木,点缀得颇具诗意。而进入屋内,一幅轴画挂在厅房正中,画面中的泼墨荷花,郁郁苍苍;荷花待放,傲然挺立。一切都体现着女主人出污泥而不染的清风傲骨。
这幅画显然是刚刚张挂上去的。茅元仪眼望着这幅画,忧思悲愤地:“如今朝廷奸佞当道,辽东满虏猖獗,男儿当学岳武穆,而我竟碌碌无为,无所事事!”
杨宛素温情劝慰:“妾恨不能效花木兰从军大漠,学梁红玉击鼓金山!元仪兄,无须过虑,好好研读兵书,自有出头之日,报国之时。”
一阵敲门声后,妥娘微笑走进:“茅公子,打扰了!”说着转脸对杨宛素,“今日有位大人慕妹妹芳名,点唱堂会‘窦娥冤’。”
“姐姐,我不是早就跟您说过,我不会为任何‘大人’唱堂会的!”杨宛素把“大人”二字说得很重,声音里充满着不悦。
“可这位袁大人……”院主妥娘知道妹妹杨宛素的性格,见她已秀眉紧蹙,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好吧,我去回绝了他。”
“姐姐,请等一下。”茅元仪也是为官之人,对朝廷官员甚为熟悉,便抢前一步拦住妥娘:“请问您所说的袁大人……不知是朝中的哪位袁大人?”
“宁远巡抚袁崇焕。”
“怎么,袁大人来京啦!”茅元仪两眼一亮,神情中透着惊喜。
“唉!”妥娘一声长叹,“据说本来是奉旨进京受封领赏的,可不知怎的得罪了魏忠贤,现改为削职问罪,放归故里。难怪他要点!唉,既然妹妹不愿意唱,我就去回了他吧。”
“慢!”茅元仪伸手拦住了妥娘,然后转身面向杨宛素,深深一揖:“宛素,袁崇焕是元仪心中活着的岳武穆啊!他就是宁锦大战打败皇太极的抗金英雄!是元仪最崇敬之人!”
杨宛素敬佩地点点头:“我去!”
将桀骛不驯的袁崇焕削职问罪,虽然使魏忠贤吐了一口恶气,但他心中却并不痛快,也不踏实。在家中假寐了一会儿,也未能静心,于是他信步来到宁国公府魏良卿的家中。
近来他自己也有些奇怪,过去都是侄儿魏良卿往他那里跑,可最近不知怎的,有事没事地倒是魏忠贤往侄儿这里跑得勤了。一出门,除了皇宫,就是这宁国公府,连奉圣夫人那里都去得少了,今天这不又鬼使神差地到这里来了。
一迈进府第,魏忠贤自己还正自发笑呢,朝廷的太医便气喘吁吁地接踵闯入。
魏忠贤一见太医的神情,心头一紧,知是皇上出了事,他一把将太医抓住,提着衣领喝问:“皇上……皇上怎么了?”
太医本来就心情紧张,被魏忠贤这么一揪一抓,又看见他那两眼喷火似的凶光,更是慌恐得连声音都在颤抖:“皇上……皇上大限将至,难过子时……让我去找皇后。”
“找皇后?”魏忠贤手一使劲,衣领抓得更紧了,“皇上要干什么?”
“立遗诏。”
“立遗诏!”魏忠贤惊骇得手一松,太医跌坐在地上。
魏忠贤呆立在那里,他不知太医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魏良卿是何时来的。直到魏良卿开口说话,魏忠贤才清醒过来:“遗诏肯定传位信王,怎么办?”
“所以你要立即派人封锁皇宫、寝宫,务必要把遗诏拿在咱手。”魏忠贤思虑地边走边说:“遗诏只要掌握在我手!”他停下脚步,冷冷一笑,“到时矫改一下,还不好办吗?”
熙春院一扫往日艳情淫荡的靡靡之音,随着一阵悲愤苍凉、高亢挺拔的河北梆子,杨宛素一身缟素,带着伤痕泪痕和天大的冤情出场。她所扮演的窦蛾是一良家寡妇,因受流氓张驴儿的迫害,被诬控杀人。昏聩的官吏、腐败的官府竟将无辜的窦娥判处死刑,善良、正直的窦娥面对这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的黑暗社会,悲愤地唱道:
杨宛素哀婉的唱词,真情的投入,将个带恨含冤的窦娥呈现到观众面前。袁崇焕等也已忘却了是在看戏,而是很快便进入戏中,随着窦娥的剧情、命运而起伏、而激动、而气愤!尤其是袁崇焕这个很少看戏的人,感同身受,更是很快便与窦娥的冤情相共鸣!当他看到这么好的善良妇女,竟被蒙冤判处死刑时,他直气得握紧双拳,怒目圆睁。
无人为她伸冤,无人为她做主。窦娥只能眼睁睁地绑赴刑场。临刑前,窦娥不甘如此蒙冤死去,她含血带泪地继续唱道:
当窦娥接着呼天抢地唱道:
袁崇焕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气愤的情绪,他猛地站起,哗啦啦一声,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熙春院自是一派愕然!
毛云龙闻声过来,远远地看着,嘴角露出得意的窃笑。心想,你袁崇焕的命运也许比窦娥还要冤呢?
熹宗虽说一生昏聩,但临终却竟然变得清醒过来。也许是手足之情的驱使,也许是良心发现。当此弥留之际,他竟坚持用那支颤抖的笔写下了四个大字:“传位信王。”
熹宗写完遗诏,仿佛像完成了毕生的大事似的,元气用尽,气喘吁吁地跌躺在龙榻上,一直侍奉在侧的太医,连忙将遗诏小心翼翼地收放在袖中。
“皇上!皇上!”随着这情真意切的呼唤,张皇后匆匆走进,坐在了熹宗的身旁。
紧接着魏忠贤便疾步赶到,与张皇后两人前后只差了一步,时间上也仅仅是只差了一秒。可这一步一秒,却完全改写了大明朝的历史;假如颠倒过来,若魏忠贤较张皇后先到了一步、一秒,那历史将与现今会是天壤之别!
熹宗完全没有体味这其中的风险,他挣扎着坐起,抚摸着张皇后的纤纤玉手,喃喃而语:“……朕来日无多,没有留下子嗣,让你孤单一人,朕……实在不忍心撒手西去啊!”
“皇上……别说了!”张皇后见皇上如此深情,感动得落下泪来,“臣妾担心大明江山……”
“大明江山当是朱家大下!”熹宗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太医,“朕已立下……遗诏。”
太医甚为诚惶诚恐,他赶紧拿出遗诏。
魏忠贤双眼紧盯着遗诏,连忙趋步上前:“皇上,遗诏由老奴封存司礼监。”说着逼视着太医。
太医颤抖的手捧着遗诏正欲递给魏忠贤时,张皇后突然起身,双目像利剑一样逼视着太医:“遗诏系及大明命脉,理应由哀家收存。”
太医闻声一惊,看了看魏忠贤,又看了看皇上,见皇上点头示意,便转身将遗诏献递给张皇后。
张皇后接过遗诏,高声道:“皇上,该速召信王五弟进宫面命啊!”
熹宗点点头,立即吩咐魏忠贤:“爱卿速召信王千岁进宫。”
魏忠贤冷视一眼张皇后,极不情愿说:“臣领旨。”
御旨传到信王府时,朱由检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在惊诧之外充溢着抑制不住的欣喜,此次只有惊和诧,而没有任何欣与喜。
自接到传他进宫晋见的御旨时起,信王朱由检便一直凝视着红木龙舟,久久没有言语。
周妃见此忧心忡忡说:“千岁爷深夜进宫,真不知是吉凶祸福?”
“唉,无论吉凶祸福都得去呀!”信王思虑地叹了一口气,“俗话不是是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吗?既是皇上圣谕召唤,不去能行吗?去吧,给我准备点荤腥肉食。”
“怎么?”周妃不解道:“进宫还要带肉食?”
“我自幼就喜欢茹荤吃肉,尤其喜欢自家晒制的肉脯肉干,你给我多带点!”
周妃猛然醒悟:“你是怕……?”
信王压低声音,警觉地说:“皇后让人传来口信,让我入宫后,千万不要吃宫中食物,喝宫中的汤茶。”
“这么说,是有人要投毒害人?”周妃大惊失色,不由惊恐地扑进信王怀中,泪如雨下:“不当那皇帝了!走,咱离开京师,太太平平地到外地去。若是为当皇上连命都保不住,当这干啥?由检,你可千万不可进宫啊!”
“君命不可违啊!”朱由检摇了摇头,他扶住周妃,为她擦拭睑上的泪珠,安慰道:“只是预防而已。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再说宫中还有皇兄和皇后呢!不过,若是我两天之内没有消息,请你带着家人,火速离京,走得越远越好!”
信王妃一听这话,紧紧地抱住信王,刚刚忍住的泪水,又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信王朱由检来到养心殿时,不仅魏忠贤和张皇后依旧守候在熹宗床前,奉圣夫人客氏和宁国公魏良卿也闻讯赶来,齐聚在养心殿内。
熹宗双目微闭,正在连声呼唤:“五弟……五弟……五弟怎么还没有来?”
信王朱由检正走进殿内,闻声连忙跪伏在地:“臣弟朱由检奉旨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熹宗睁眼看看信王,立即招手:“五弟……快快过来。”
信王仍然跪伏在地……
魏忠贤上前轻轻拍了一下信王肩头,信王不由惊颤地抬起头来:“信王千岁,皇上召你上前!”
信王眼望着魏忠贤,惊恐起身,来到熹宗面前。
熹宗面色如纸,侧身伸手拉着信王坐在床边,亲切地说:“五弟还记得否?七年前,朕刚继位时,你曾问我说:皇兄这个官儿我能不能做?我当时允你说,等我做几年之后,就轮着你来做。”熹宗说着脸上泛出无力的微笑,“现在几年过去了,大明皇帝真的该你做了!”
信王骇然一惊!他惶恐地看着熹宗,又转脸看看立正一旁的魏忠贤,耳旁立即响起魏忠贤那威胁警告:“妄窥皇位者,无不自取灭亡!”这威慑的声音,至今仍如雷贯耳:“妄窥皇位者,无不自取灭亡!”
信王朱由检连忙翻身跪地:“臣死罪!死罪!当初不过儿时戏言,陛下如今出此言,臣弟罪该万死!”
“快起来!”熹宗复又拉起信王亲切劝慰:“五弟当初戏言,如今已成现实。诸弟相继夭亡,朕也病入膏肓,为兄只能把大明江山托付五弟了!”
信王跨前一步:“皇兄好好养息,大病亦可痊愈。”
熹宗连连摇头:“唯有天命在,达者识生死啊!”
“皇兄。”信王痛楚地呼叫。
熹宗喘息地拉过信王的手:“天降大任,五弟可要做个尧舜之君啊!”
信王朱由检刚一抬头,正碰上魏忠贤那凶狠的目光,信王连忙低下头去:“臣死罪、死罪!臣罪该万死!皇上正值盛年,只要精心调理,龙体自会康复、万寿无疆的。万岁爷请……”
“你不要再推辞了!”熹宗打断了朱由检,“朕的病情,朕自己心里明白。你不可辜负朕意!”
“不,不!”朱由检诚惶诚恐,“陛下这样说,臣弟实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皇上!”客氏此时突然插入,截断了皇上兄弟间的谈话:“信王爷既然这般害怕,谦让,陛下就别再难为他了!我看还是上回我跟你说的,就把魏忠贤侄儿魏良卿之子收养过来,过继为你的儿子,替皇上延续一脉香烟。”
此乃杀头之罪,众人一片骇然!可皇帝朱由校却丝毫没有怪罪之意,而是面带歉意地解释道:“认义子的事,皇后不同意啊!皇后执意让朕传位给信王。可谁知五弟又不愿意当皇上……”
魏忠贤见此,跨前一步正欲发话,张皇后却抢先叫了起来:“信王!”
朱由检闻声,尚未及见礼,张皇后已疾步行到他的面前,威严地说:“五叔,当此大明危难时刻,你不挺身而出,你对得起苍生百姓,对得起列祖列宗吗?若再存妇人之见,扭捏推托,一旦事有不测,你将是大明朝的千古罪人!”
这当头一击,使朱由检骤然清醒,他抬头望着皇嫂,见她目光中有威严、有责怪、更有急切的期盼!
“圣谕已下,皇叔还不赶紧叩谢皇恩!”张皇后的声音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力量。
“臣朱由检奉旨谢恩!”
熹宗见朱由检终于答应了下来,如释重负地说:“有两件事,五弟要……答应我。”
信王连忙点头:“请皇兄明示。”
“国得贤臣则安,国失贤臣则危。”熹宗手指魏忠贤,“忠贤服侍皇兄,操尽劳苦,既忠且贤,五弟可委以重任。”
信王目视熹宗,点头应道:“陛下尽可放心,小弟一定善待勋旧老臣!”
魏忠贤“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声泪俱下地扑到龙榻前,呜咽说道:“谢陛下知遇之恩!老奴即使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皇上的恩德。老奴多想替皇上生病,来换取皇上的安康!”说完,复又倒地痛哭起来。
魏忠贤哭得是那样悲痛,那样伤心,这除却对熹宗的知遇,如今靠山即将崩塌之外,他哭的还有那一步一秒,若是自己早到一步,或早来一秒,那遗诏就将落入自己的手中,而那时的大明就将不再姓未,而是我魏氏的天下了!想及此,他怎能不悔恨痛哭呢?
信王躬身双手扶起了魏忠贤,缓缓说道:“皇兄深知魏公公的辛劳,快请起来吧!皇兄病重,我等不可多事惊扰!”
魏忠贤闻言一怔,连忙站起身来。
朱由检重又转向熹宗,谦恭地问:“皇兄嘱托的第二件事?”
“女色祸国,也可亡身。”熹宗虽然年轻,但这却是积一生体验而得出的八字肺腑箴言。他睁大双眼,里面是真挚期待的目光,“五弟要当中兴之主,不可贪恋女色!”
“皇兄训示,五弟铭记在心!”信王信誓旦旦地再度叩首。见熹宗气力用尽似的闭上了眼睛,便赶紧躬身退出。
可哪里知道,信王步出殿外,刚刚走下台阶,殿内竟暴发似的传出宫女的哭泣声!
信王大惊失色,连忙返身跑回,跑上养心殿,大哭着奔喊:“皇兄!皇兄!”
其时为天启七年(公元一六二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大明朝的第十五位皇帝熹宗朱由校驾崩了,享年仅二十二岁。
虽因严密封锁消息,未能闹得满宫风雨,但皇上驾崩毕竟是像天塌下来的大事,知情的魏忠贤和他的同党们依然如丧考妣,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就连平时一向镇静老辣的魏忠贤,也揩着哭得红肿的眼睛,连放哀声说:“皇上归天了,我心乱如麻啊!”
倒是崔呈秀此刻还颇为冷静:“皇上驾崩,礼部应迅速布告中外。”
“不!此事从缓,暂不宣告。”魏忠贤过了许久方镇定下来,他决定先学历史上的秘不发丧,然后再慢慢图谋,切不可过于心急。为此,他告诫党羽:“皇上留有遗诏……遗诏!”
“一朝太子一朝臣啊!”魏希孔非常清楚,一旦信王朱由检继位,他和张皇后肯定会对魏、客阉党不利,于是他眼露杀机说:“依孩儿之见,锦衣卫立即出动,包围皇宫,对皇后……”
“对皇后需先礼后兵!”魏忠贤虽对张皇后抢走遗诏也如鲠在喉,但他毕竟历经三朝,经验老到,知道值此关键时刻,稍有疏忽不慎,便会阴沟翻船,全军覆灭。“皇上尸骨未寒啊!皇后她若交出遗诏,咱拜她为太后:如若不从,再……”说着比一个将手掌迅速砍下去的动作。
正在这时,小太监杜勋走进说:“魏公公,太医求见。”
“他来干什么?”魏良卿警觉地问道。
杜勋:“说是为了遗诏的事,前来谢罪。”
魏良卿本还想追问,可魏忠贤一摆手:“让他进来吧!”
太医躬身而进。太医本来答应,待熹宗的遗诏一到手,便立即送交魏忠贤。魏忠贤也满心以为遗诏到手后,可像赵高一样恣意矫改。当年秦始皇便是死神来临时,令丞相李斯、中书令宦官赵高拟定诏书,命长子扶苏继承皇位。可诏书落到赵高手中后,经其篡改,变成了幼子胡亥继承帝位,从此秦朝皇帝成了宦官赵高手中的玩偶。
但魏忠贤虽有赵高一样的野心,却没有同赵高一样的幸运,他万万没想到仅差一步,让皇后占了先机。对此,不仅魏忠贤恼悔不已,而太医更是诚惶诚恐,因为此前他已收受巨金,保证把遗诏交到魏忠贤的手中,可因张皇后的提前出现,加之又在皇上的龙榻前,太医未敢放肆,以致遗诏落到了皇后手中。他此次前来,就是想说清此事,请示魏忠贤下一步如何办理,可他刚要开口,魏忠贤便冷语打断:“不要说了!皇上驾崩,你已无事。太医辛苦劳累,回家好好歇息去吧!”太医还欲解释,魏忠贤制止地:“你累了,回去……回去吧!”
太医深施一礼,返身正欲退出时,魏良卿突然拔出剑来,对着太医猛地一剑刺去!
可怜太医,一生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几面讨好,唯恐得罪权臣、卷入宫廷的政治旋涡,于是他躲来躲去、小心翼翼,可最终却仍未逃脱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的下场。
熹宗突然驾崩,使得魏忠贤一伙慌作一团、忙成一团的时候,皇宫内有一个人却是格外的孤寂和冷清,他就是准备当皇帝的信王朱由检。
中国的皇帝号称天子,即是天的使者、人间的尊神,是代表天来实施统治的,天下的一切尽归他所有,权力、财富、金钱和美女,一切他都可以享用和拥有!所以他至高无上、至尊至贵,权力无边、富贵无边。但现今身处冷宫的信王朱由检,却丝毫没有这种贵为天子的感觉,他现今所拥有的除了孤寂、恐惧之外,再就是警觉!
自从熹宗驾崩,他无法返回王府,临时被安置在一处冷宫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顾及到他。魏忠贤的人都去忙皇帝丧事去了,而其他人或许压根不知宫中还有这么一位即将当皇帝的人。
熹宗刚仙逝的时候,信王曾一阵心动:“我朱由检不久就是大明朝的皇帝了!”但这念头也就那么一闪,很快便被恐惧和警觉所替代。因为他清楚,整个宫中都是魏忠贤的人,自己如不小心,随时都有可能遭到不测,很可能在未登皇帝宝座之前便丢掉了性命。回想起周妃过生日那天的毒酒,他至今仍不寒而栗!心狠手辣的魏忠贤和客氏这对狗男女,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怎知他今晚不会对自己再下毒手呢?
想到这儿,刚刚还有些睡意的朱由检,连忙从床上跳下来,重新坐好,警惕地环顾四周。
此时刻漏房一位负责值更的小太监,从房外经过时听到响动,继而又看到了门缝透出的灯光,便问了一句:“里面有人吗?是什么人啊?”
“我是信王千岁。”
小太监一听是信王爷,连忙倒地跪拜,并殷勤地端水送上:“信王爷,请用茶水。”
信王牢记着张皇后“不要食用宫中汤茶”的警告,他连连摆手拒绝,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视着小太监身上的佩剑。
跳闪的烛火,晃动的佩剑。
信王对小太监试探地:“这柄剑能给我看看吗?”
小太监将茶水放在桌上,立即摘剑相送:“请信王爷过目。”
信王接过宝剑,抽出剑身细细审视,只见剑锋闪出几道寒光。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信王握紧手中的宝剑,警觉道:“夜已经这么深了,怎么还有这许多人在宫中?”
“今夜魏公公下令,锦衣卫出动,保卫皇宫和皇后。”小太监说。
信王闻言不由紧握剑柄站了起来,他赔着小心地问小太监:“小公公,能将宝剑放我这儿用用吗?”
小太监是个机灵的角色,见这位即将当皇上的王爷肯要自己的东西,连忙巴结道:“送给您吧!请王爷笑纳、王爷笑纳!”
小太监离去后,信王朱由检更加不敢入睡了!
“笃笃笃!……”宫中巡夜的击梆声传来,报时三更。
信王从袖中掏出布袋,取出一只兔腿,但啃了两口,干嚼难咽,他看着桌上的茶水,伸手端起欲饮,终于忍住干渴,将水倒掉!
信王拿起桌上的宝剑凝视,剑锋闪出逼人的寒光……正这时,门悄悄地被人推启,信王一惊,操起宝剑一剑刺去!
小太监“啊”地一声捂胸倒地,怀中抱着的干粮、水果滚了一地:“信王爷,我是来给您送……”
信王闻声走近,在烛光下认出小太监:“原来是……你?”
信王误杀了小太监,正不知该怎么办时,张皇后处的王承恩来了,他告知信王朱由检,明天便宣读遗诏,皇后已派心腹亲信去密召孙承宗孙大人,令他率兵进宫,护王继位!
传完张皇后的懿旨,王承恩正待离去,朱由检指指冤死的小太监:“这该怎么办?”
“重赏家人。厚葬!”
对此,信王不由一怔:心想王承恩对国事不敢做主,但对小太监这类棘手的事却是颇为干练果断。而王承恩则也在心中暗忖:这又将是一位疑心很重的皇上,今后切记要小心从事!
而此时,张皇后所在寝宫的侧殿则是剑拔弩张,紧张万分,锦衣卫形同阎罗分列门口四周。
待魏忠贤和客氏在魏良卿、崔呈秀的簇拥下进入门内时,锦衣卫都督魏希孔躬身迎进。
魏忠贤刚坐在太师椅上,便厉声问道:“现在皇后态度如何?”
“皇后软硬不吃,拒绝交出先皇遗诏。是留是杀,请魏公公定夺。”魏希孔连忙低声禀报。
魏忠贤面色一沉,手指魏良卿:“宁国公,你的意见呢?”
“还留她干什么?杀掉算了!”还未等魏良卿开口,客氏抢先答道。
魏良卿连忙应道:“客妈妈说得对,干脆把她连同信王一块杀了,咱趁乱夺取皇位……”
魏忠贤斜视了一眼魏良卿,目光移向崔呈秀,“崔尚书,你看呢?”
崔呈秀思索着,半晌无语……
魏忠贤双眼逼视崔呈秀:“你倒是说话呀!有什么想法,不妨明言,我决不怪罪你。”
崔呈秀犹豫再三:“恐外有义兵啊!”
崔呈秀见众人均面呈不悦,于是赶紧解释道:“爹爹德高位重、万民称颂,固是事实,但这是皇上在位,爹爹可假皇上之名号令天下。一旦抛去朱氏皇牌,天下还会听咱们调遣吗?再者,孩儿我虽掌兵部,有调兵之权却无兵可调;希孔、良卿他们执掌锦衣卫、东厂,可这些人均纨袴子弟,平时锦衣玉食,神气活现,可若真打起仗来,两军对垒,攻城夺寨,恐怕非乱不可。而那些一直对咱耿耿于心的领兵大臣,一旦以勤王之名兵临城下,进而引发天下大乱,残局恐怕就将难以收拾。唉,怕只怕这外有义兵啊!”
“外有义兵?”魏忠贤听后,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从此再无言语。
直至天近拂晓,这伙人浩浩荡荡地冲进张皇后的住处。为了先声夺人,手持利器的锦衣卫武士,便八字排开地伫立厅堂,俨然一群凶神恶煞。
“皇后娘娘。”魏忠贤在武士站定后,方缓缓走入,威风凛凛说:“老奴侍奉皇上忠心可鉴,今特来索请遗诏公布天下,辅佐新主,登极皇位。”
身穿孝服的张皇后冷冷扫视他们一周之后,鄙夷道:“索请遗诏需派锦衣卫来‘请’吗?”
“这是为了娘娘的安危。”
“如果哀家不从呢?”
“如若不从,那就休怪老奴无礼了!”
魏忠贤说着,两眼一瞪。随着魏忠贤这两道凶光,锦衣卫武士仿佛得到将令一样,刷地一下抽出利剑,后宫大厅顿时寒光四射。
“威胁内宫,居心何在?”张皇后岂是一般女流!她不仅没有被这阵势吓倒,相反地更加气愤填膺,大义凛然,厉声斥责道:“哀家身可杀,志不可夺!哀家早知从命死,不从命亦死!从命死,我无颜见列祖列宗;不从命死,我无愧见太祖在天之灵!”说着她扬头挺胸,跨前一步,手指魏忠贤,“魏公公在朝,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称九千岁,皇上赐名‘忠贤’。今皇上尸骨未寒,便如此率兵强夺遗诏。‘忠’在何处,又‘贤’在哪里?”接着她又一转身,迎向崔呈秀,厉声质问:“你身为兵部尚书,理应奉领疆吏守土御敌,如今却私闯内宫,以武要狭,难道崔尚书就是这样报效朝廷,捍卫大明江山,保护黎民百姓的吗?”
崔呈秀闻言羞惭地退缩,可张皇后却不吐不快,她把手指向魏良卿:“宁国公喜得贵子,哀家本欲祝贺,可你们丧心病狂,妄想偷梁换柱,把朱明王朝变成魏家天下,难道你们就不怕天下义兵四起,遭到灭顶之灾吗?”
魏忠贤等被训斥得面红耳热,正欲恼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鱼死网破时,太监王承恩匆匆跑进:“禀报娘娘,孙承宗孙大人率领家勇前来求见皇后!”
孙承宗乃三朝元老,一生统兵,战功无数。魏忠贤一听这话,便借坡下驴,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惊扰娘娘,乞望恕罪。”魏希孔对张皇后拱手致礼,领锦衣卫武士退出。
“皇上驾崩,四海同悲,望娘娘节哀自重!国不可一日无君,老臣立刻处置。”魏忠贤说着退出厅堂,此刻,这位目不识丁的阉臣倒颇有些文质彬彬。
张皇后目视魏忠贤离去后,轻轻舒了口气,连忙吩咐太监王承恩:“快请孙大人进来!”
王承恩深施一礼:“奴才见他们不安好心,怕加害皇后娘娘,谎报孙大人求见。”
“孙大人没来?”张皇后闻之一怔。
“孙大人集合家丁兵勇正在途中。”
张皇后笑着赞许:“王承恩,王承恩,你好机灵啊!”
回到乾清宫内,魏良卿望着空空的皇帝御座,长叹了一声:“唉,难道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恐有义兵啊!”崔呈秀摇头叹息,他拍拍魏良卿的肩头,“良卿,暂且不争一日之短长。一切要从长计议。我听说熹宗爷要传位给信王时,把这位信王爷吓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我想他比那位晏驾的万岁爷也强不到哪儿去,一个十七岁的娃娃,怎敢跟咱威震朝野、一言九鼎的九千岁斗?即使斗,内阁、六部、九卿和各地督抚,都是咱千岁爷提拔举荐的,再加上咱控制的东厂、锦衣卫,咱九千岁一跺脚,整个神州都为之震颤。哪个大臣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魏忠贤默默点头,以示赞同,正欲说点什么时,锦衣卫都督魏希孔走进禀报:“文武百官聚集午门外等着上朝,是穿朝服还是丧服?”
魏忠贤对此毫不理会,而是手一挥:“走,咱先去看看信王。”
魏忠贤一行来到侧殿廊么,只见信王朱由检正孤身呆愣地坐在桌前。
魏忠贤上前一步致礼:“信王千岁,请穿丧服祭奠受命,然后去皇极殿行告天礼,颁布遗诏。”
信王朱由检缓缓起身,眼睛一亮,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皇帝继位登基,本应是极尽隆重和奢华,但因信王朱由检处此心境,借口先帝刚刚晏驾,而一切便都从简了。他在御笔圈定年号为崇祯之后,便来到三天前刚刚落成的皇极、中极、建极三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接受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的朝贺,大明朝的第十六位帝王便这样登基了!
从此那位战战兢兢、弱不禁风的清秀少年,一跃而成了威风八面、金口玉言的真龙天子。“万岁”的欢呼声虽然使崇祯热血沸腾、心旌摇荡,位他从魏忠贤一棵的目光中,清醒地读出他们的无奈和警觉,意识到自己周边的危机。他有意将目光躲开客氏和魏忠贤,而是投向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张皇后:
“皇嫂亲临,五弟不胜惶恐!皇嫂如母,这治国施政,乞望皇嫂悉心赐教!”
“哀家是一介女流,祖训不得干预朝政,一切由五弟自主吧!”张皇后盯视着魏忠贤,乘机递给信王一张便笺。
信王接过便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宇:“除阉党。”
信王掉头一看,正与魏忠贤的目光相碰,二人双目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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