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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树林沐浴在皎洁的月色中,树梢后的天空泛着银灰色。我闭上双眼,做深呼吸,然后绕过房子去敲门。来开门的的是霍普金斯。他一言不发地把我让进客厅。

        在座的人都看着我,像盯一个鬼魂,只有梅尔文警长除外,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笑出来。

        我谨慎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垂头等待着。真相大白的时刻到了。

        警长开口了:“请抬起头,警官,他们想好好看看你。”

        “警官?”卢克声音发哑:“可我还以为……”

        “我想你应该看得出来,他是布莱克菲尔德人,难道不是约翰·里德警官?”

        一片惊叹之声:

        “噢!约翰!……”罗斯的声音。

        “约翰·里德!”上校垂下烟斗。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真蠢,”警长继续说,“他经常对我讲布莱克菲尔德,说他打算有一天能把奇怪的莫尔斯当案件搞得水落石出。当我想起他这个星期一开始度假时,立即把他同这个神秘的悉尼·迈尔斯联系了起来,”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尊敬与赞赏的光芒,“约翰是我们那儿的好样的,你们一定在报上读到过关于他的事迹。他不仅在推理上很少出错,而且对伦敦的地理也相当熟悉。在伦敦名声最坏的一些地区,有时要到某个危险的作乱分子的狗窝里去抓人。这时,我们就不得不乔装改扮。在乔装改扮方面,约翰也是无与伦比的。另外,他像猴子一样敏捷,没人能比得上他的……”

        “谢谢,警长。”我说着,不引人注目地环视在场的人。

        罗斯的脸上露出了赞叹的神色。卢克一一看在眼里,强装笑脸,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嫉妒。上校是既生气又自豪。至于埃莉诺和内利在想什么,难以揣测。

        “行了,约翰!”上校喊道,“为什么开这个玩笑?真想不到我会要你担当警官的角色,而……你一定暗地里笑我了。”

        “自从你兄弟被杀之日起,我就打算进入警察局,医学我……我不再感兴趣。我一直醉心于神秘的东西,正好,村里发生了离奇的杀人案件。那时我已试图进行小小的调查。你是否还记得,罗斯,我有时也来问你几个问题。”

        罗斯微笑着表示同意,她丈夫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当然,我的努力毫无成果。我父亲几个月后去世了,从此我再没回布莱克菲尔德。”

        “我很敬重你父亲,”上校说,“如果他还健在,他会为你自豪的,约翰。”

        我很感动,感激地看着他,继续说:“我离开了布莱克菲尔德,郑重地发誓,总有一天要回来解开这个谜。日后,这个谜成了对我的挑战。一个问题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凶手到底如何作的案。岁月如梭,我对这个问题也越来越着迷。我决定回布莱克菲尔德进行调查时,我意识到了问题的难度:当然,我是警官,但我也是约翰·里德。如果认出我,嫌疑者会轻易地回避我的问题。那么我能如何?”

        “我告诉你们,”警长逗趣地说,“约翰是警官中不多的几个不留胡子的人之一,尽管同事们总是敦促他这么做,几个月前,他开始留了,使许多人都吃了一惊。”

        上校深深叹了一口气:“啊!我竟相信了你要写小说的谎话。”

        梅尔文警长又插嘴道:“要知道,上校,约翰几年前曾打算写一本神秘小说。可是,我们等到现在也没看到。”

        “你知道,”我对上校说,“我只在很少的问题上欺骗了你:我的职业和我的身份。其他的都是真的。”

        上校开心地一笑,随即脸色又突然阴郁起来:“闲话到此为止,我们再来谈谈案子。约翰,今天下午,我好像想到……总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表明你已经解开了这个谜的一部分。你已经知道什么确切情况?”

        “几乎一切。”

        我的回答造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上校急忙摘下眼镜,怀疑地盯着我:“你知道谁杀了我兄弟?”

        “是的。正是从福赛特小姐和帕特里夏·莫里森的被杀案件中,我才搞明白他是怎么干的。至于动机,我有些不解……但我想我明天就会完全清楚了。”

        上校舒适地坐在扶手椅里,抽着烟斗。

        “是在座的人吗?”上校温和的声音中透着不安。

        “当然。”

        他的脸上闪出并非发自内心的微笑,声音变得更加温和了:“那么说,你也搞清了在最后两次谋杀中,他是如何神秘地消失了的?”

        “我简单回答:在杀帕特里夏·莫尔斯当的时候,那种手法极其简单,简单得几乎不能再简单。凶手完全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我感到,”上校继续说,“即使你的上司命令你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你今晚也不会说出来。”

        “完全对。”

        “我能知道原因吗?约翰,你好像忘了女教师被害的惨状。与我们打交道的是一头凶狠的野兽。你不说,这可能会……”

        “开始,这头野兽并不凶狠,我想它是另一种怪兽的牺牲品,”我直盯着上校的眼睛,“如果明天将要了解到的情况证实了我的猜疑,上校,你就会觉得有时保待沉默的必要性。我不想推卸我的贵任,我相信,凭着手中掌握的情况,我会很快澄清事实,至少避免再有人被杀。”

        上校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

        “希望你把握好,约翰,”梅尔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直到现在,我一直信任你。如果你的推测有根据,如果又有人被杀……”

        “凶手不再会得手了,我担保。”我说着,以坚定的眼神环视众人。

        梅尔文警长是上校的客人,这一事实多少让我轻松了些。在凶手眼里,他呆在伯敦住宅就是一个威胁。他当然还会再进行一次血腥的冒险。总之,如果他想逃避被逮捕的耻辱,不上绞架,那么只剩下一条出路了。

        我回到旅馆时,还在思索着。最后一个顾客刚刚从我身边擦过,托尼正要关上客厅的门。

        “晚上好,费勒先生。科拉还没睡吗?”

        托尼一笑,然而那笑容中却有几分不快:“她很累,迈尔斯先生,而且……”

        “我不再叫迈尔斯了,而是里德,约翰·里德。”

        尽管卧室的灯照亮了科拉的脸,但我看不出她内心是忧是喜。

        她的双眼饱含着泪水,让我不解。她终于说话了,“托尼……不,是约翰,我对你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科拉。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实现一个将近十年的梦想。我希望能稳操胜券,发誓在查明真相之前,决不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真实身份。星期一,我碰到你便迷上了你——如果我没记错,我好像在你面前赞叹不已。”

        “是的,没人对我那样说过话。”

        “那时,我想……让我的调查变得轻松浪漫,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再明白不过了,”她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你往下说。”

        “渐渐地——不知是否可以这么说,因为仅仅有五天时间——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感受是一种我从未体味过的感受,简言之,我知道我那时候很爱你。”

        “为什么要简言之,你可以详细说。”

        “科拉,请你不要这样急,已经够准解释……过十二点了,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就是说,我那个时候很爱你,而且……”

        “你现在不再爱我了?”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接她的话,声音极不自然地继续说:“我对你的爱越来越强烈,但也越来越惧怕不得不告诉你我已经……”

        “骗了你,我看这么说最合适。你还记得我们昨晚的谈话,我们估计到伦敦警察厅要来人……我为你担心!”

        “科拉,”我乞求着,“我发誓,那时我正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但你打断了我,你父亲又敲了门。”

        科拉怀疑地凝视着我的脸。又说:“是这样……可是,我还记得你那时神情很不自然,”她嘴角挂着微笑,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再告诉你一句知心话,悉……约翰,尽管你不说,我就发现你是个优秀的男孩儿,但你只有二十岁……”

        “你十四岁,就已经注意那些美男孩儿了?”我装出一副嫉妒的样子,反驳道。

        “我没说我喜欢那些男孩,而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没再继续争辩,而是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放在床上,吻她。她激动得脸上泛红,我知道她原谅了我。

        “我还有一句知心话要告诉你,”她过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想伤害你,但是……”

        “你说吧。”

        “我直说吧:有时,你让我感到害怕。你目光浑浊,面色苍白,让人感到你疯了。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用手指尖弹了一下我的前颊,说。

        我直起身,掏出一只雪茄,慢慢点上。

        “那是一段往事,一个很久以前的可怕往事。从头讲吧。我不大记得我的母亲……她离开我和父亲时,我只有四五岁。”

        “是的,我知道,爸爸对我讲过。”

        “据说,我母亲很美。她太美了,轻浮放荡,不是一个忠贞的妻子。丈夫为能让她快乐而竭尽全力,然而在他身边的那种平淡生活让她感到太狭窄,令她厌倦。一天,她同我们的书籍装帧艺术店的一个富有顾客的侄子跑了——这是个财产继承人。我父亲开始讨厌起他那可爱的商店和已有了基础的加工车间。他离开伦敦,回到布莱克菲尔德,呆在日渐衰老的祖父身边。”

        “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定受不了这个。”

        “其实不然。在我的记忆里,爸爸从没有表现得很悲伤。至于我,更是无所谓。我母亲关心的只是她自己,无暇顾及这个对她一往情深的老好人,因为他奔放的感情会弄乱她的连衣裙和发式。……是爸爸一直在照顾我、安慰我,给我讲故事。毋亲的出走让父亲对我更加关怀了。我在村里过得非常幸福,比在伦敦时有更多的自由,爷爷给我讲了许多城里的小孩子不知道的稀奇事。”

        “告诉我,约翰,这些都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

        “不,爸爸从没有提到过。但是,有一天他在伦敦,命运让我偶然听到祖父和格里芬大夫之间的有关此事的对话,我惊呆了。那时我十二岁。祖父看到我的表情,立即认识到我已经听懂他们之间不该让我听到的谈话。于是,他简单地把真实情况告诉了我,但没加任何评论。

        “那时我已想不起母亲了,但我的记忆中还是深埋着她的一个形象。那是圣诞节的一天,爸爸送了我一只玩具摇马,还花了一点儿钱给母亲买了一个皮手笼和一小瓶高级法国香水。母亲高兴极了。我扔下摇马,爬到她的膝盖上,蜷缩在她的怀抱里,鼻子贴在她那柔嫩芳香的面颊上,那幸福的时刻。后来,香水用完了,她把小瓶给了我,于是它成了我众多小宝物中的一件。这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我经常拔掉瓶盖儿,回忆着母亲。

        “但是那天,我把珍贵的小瓶扔进了河里。父亲回来了,我用力地拥抱他。他奇怪地看看我,又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祖父。他从祖父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深深地叹了口气,搂住我的肩膀,我们无需再说什么。

        “我父亲从来不缺活干。有些顾客,其中有些是重要人物,还定期来布莱克菲尔德,因为无论是装订还是修复书籍,他的技术都是首屈一指的。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事业,但还是欣然同意我选择另外一条道路。我要去上大学了,这对他是巨大的痛苦,对我也是如此。……你理解吗?我是他生活的唯一希望。祖父已于前一年离开了我们,他死得很平静,就像他平静的一生。”

        “1878年夏的一个晚上——当时我十五岁……我们两人准备过一个平静的夜晚,因为已经忙了整整一天。前天的夜晚,突然狂风大作,暴雨铺天盖地而来。雷电劈开了隔壁院子的一颗老垂柳。雨水使我们花园旁边的小河水位猛涨,汹涌的河水已把一棵大树连根拨起,树横躺在河里。爸爸、巴克斯特和托尼连续干了整整一天,疏通小河,并将毁坏的树劈成木柴,由我送到一个小货棚里,其余的部分就地烧了。脆树枝喷着火苗,发出劈劈啪啪鞭炮似的声音。巴克斯特和托尼先回去了,我和父亲却一直等到火完全熄灭为止。为慎重起见,我们将燃余的灰烬散开,混在土里,避免一切危险。我们干完了,天也黑了。尽管疲劳不堪,饥肠辘辘,我们却心满意足地吃晚饭。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桌上的油灯散发着亲切的光芒,还有面包、餐具、酒杯……突然,门被推开,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一个阴险恶毒的女人。她的头发呈暗灰色,憔悴的脸上涂着一层脂粉,她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让我害怕、让我恶心的光,我无法描述……这个女人,科拉,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爸爸脸色煞白,双手发抖,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怒不可遏地用手指着门,让她出去……这个女人,也就是我的母亲,却张开怀抱,朝我猛冲过来,声音发颤地喊着:‘约翰,我的小约翰,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孩子……’我怕极了,后退着。”

        我停下来,被这段羞辱的往事压垮了。我使劲咽了几口唾沫,继续说:

        “当然,她是来要钱的。显然,那个年轻的大富翁在与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又抛弃了她。她一落千丈。父亲愤怒到了极点,满脸通红,他还指着门,强忍着不说话,以避免发生一场大吵大闹。然而,母亲却无视他,喊道:‘谁也没有权力把母亲和孩子分开……’

        “浑身发抖的父亲抓起了面包刀。母亲轻蔑地冷笑着:‘可怜虫,你不敢碰我。’他们就这样呆在原地,对视着,油灯的光亮勾勒着他们各自愤怒得僵硬的脸。母亲又一次破口大骂父亲。刀子划破了空气,一下,两下……我记不得了……我母亲的脸上留下了条条血槽……鲜血流淌,溅得地板到处都是。我的视线浑浊了,血红的一片……”

        科拉抓住我的手:“冷静些,约翰,我理解。”

        “我终于抱住了父亲……他想杀了她。她走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

        “她的伤重吗?”

        “不,我想不重。只是表面的伤,但流血很多……你不知道这一情景在我的头脑里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迹。我差点儿就疯了。以后的几天里,父亲情绪低落,一言不发。然而,我却需要说话,说出我的心里话……我甚至来到善良的福赛特小姐家,排解心中的苦闷,但我却张不开嘴。

        “你一定还记得,科拉,在星期二晚上的聚会上,也就是在被杀的几小时之前,女教师把我叫到了一边。”

        “是的,你说她要求见你。”

        “她还告诉了我另外一件事。她提到有一天小约翰·里德去看她。当时,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可怕场面的一切疯狂,断定我完全不正常了。她是认出了我,还是仅仅认为是两个人相貌相似,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在当时,我很怕被认出来。

        “十七岁那年,我进了医学系,主攻外科学。每一次手术,每一次尸体解剖,我的视线就变得浑浊起来,面前树起血色的屏幕,上面出现了我母亲血淋淋的脸。尽管父亲身体越来越坏,但为了能让我完成学业,他还是继续工作。为了不辜负父亲的期望,我也是拼命学习。1881年,父亲去世了;也就是在这一年,我本应该被命名为医学学士和外科学专家。这之后,我荒废了两年。”

        “你进了警察局?”

        “是的。对于一个怕见血的人而言,这似乎很奇怪。很难解释,但我总是喜欢神秘的东西。你读没读过……”

        “约翰,”她叫着,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们说过那些了。”

        “是的,我忘了,亲爱的。那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你打算写一本书?”

        “是的。目前,我还什么都没有写,但那一天会到来的,你等着!”

        “你要从莫尔斯当案件中获得灵感?”

        “我想是,”我笑着回答,“因为在我看来,这个案子充满了神秘,因为幽灵凶手三次都得手了。奇怪的地方还有……”

        “什么奇怪?”

        “自我进了警察局,母亲可怕的形象便不再来烦扰我了。确确实实有很多唤醒这种记忆的机会,尤其是到了伦敦的某些地区。那里,常有人为一点小事动刀子,杀人成了很平常的事。我相信我的心灵创伤已得到了充分的医治。可是,有一天……”

        “……你回到了布莱克菲尔德。”科拉说了后半句。

        “是的。我甚至还没有进村,就在桥上伤了手指,你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你应该看看你自己,约翰,你当时像……”

        “像‘蓝胡子’,我知道,你对我说过。一有时间,我就把胡子刮了。”

        科拉没有反应,心不在焉地看着油灯。

        “你在想……想凶手,科拉!”

        “是的,太可怕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啊!小姑娘。”我叹着气说,“如果你早点儿告诉我伯敦住宅主人对你的放肆行为……在我说‘放肆行为’时……”

        “你真可笑!”她嗔怪地说,“我怎么会知道这与凶杀有关系?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因为金钱,再说,这种事,哪能那么轻易地就说出口。因为,对于我……”

        “求求你,”我大声说,“我们以后绝不再谈这件与你有关的事……对了,我真应该好好谢谢安杰拉·赖特,因为要是没有她,我绝不会想到那方面去。”

        “无论如何,我不是唯一知情的人。先从莫尔斯当家讲起……”

        “明天和格里芬大夫谈过之后,我们就更清楚了。他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从今晚开始,我已经以官方的身份接管此事了。”

        “官方?”科拉带着奇怪的微笑重复着,“我已经求你给凶手二十四小时的缓冲时间,你同意了,你认为这是官方的做法吗?”

        “我希望……凶手从现在开始能最后找到一个唯一可能的出路,我并不愿意给他戴上手铐。”

        “我很清楚,没有我的介入,没有我的调查,西莉亚·福赛特小姐和帕特里夏·莫里森小姐不会死。这太可怕了!科拉,我责任重大。有人会说,因为我过分热心,才有了这样的恶果。”

        科拉闭上眼晴,头倚在我的肩上,头发上的清香让我心醉。我轻柔地对她说:

        “凌晨一点了,去休息吧,亲爱的。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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