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在同侪中一向表现得鲁莽无礼,这个特点如今已不再。取而代之,他的表情漠然傲慢,就像自己在无数遭拘留或街头上的年轻黑人脸上所看见的那种样子。拥有警察证或许意味着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但是里昂聪明地知道,坐在侦讯室对面的这两名约克郡男人才是大人物。
“那么,里昂。”华顿以表面上豪爽的样子说道,“你说的事情与我们从哈伦探员那儿所听到的一致。你们两人四点钟碰面去打保龄球,然后你们到‘羊毛衫衣袖’喝酒,之后再跟赛门·麦克尼尔一起去吃咖喱。”他露出一抹微笑。
“所以杀了夏兹·波曼的人不会是你们两个。”麦考米克说。里昂认为他有种族歧视,粉色的平板脸上没有和善之情,眼神严厉而冷酷,湿润的嘴唇永远带着与冷笑无异的抽搐。
“我们当中没有人杀了夏兹,老兄。”里昂刻意拉长了最后一个字,“她是我们的一员。或许我们变成队友的时间还不算长,但是我们知道该怎么相互扶持。你只是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罢了。”
“我们必须彻查所有的动机,老弟,你知道的。”华顿说,“你即将成为侧写师,你知道超过九成的谋杀案是亲人或爱人所为。言归正传,那天当赛门出现时,他看起来如何?”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有没有很激动、紧张、焦虑?”
里昂摇摇头,“不,都没有。他有点安静,但是我认为那是因为夏兹没来。我想赛门喜欢她,所以很失望她没有出现。”
“你为什么觉得他喜欢她?”
里昂双手一摊,“就一些事情啊,你知道的。他试着给她留下好印象;他看着她的样子;他总是在谈话中提到她。就像男人对某人有兴趣的时候会做的事,了解我的意思吗?”
“你觉得她对他有兴趣吗?”
“我认为夏兹在男女关系上,对任何人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如果你问,我会说她太投入在警务工作里,没有心思烦恼这个。我不认为赛门能幸运地跨进她的世界。除非他有什么她十分想要的东西,例如调查某个连续杀人犯时的有利关系。”
“他说过他去过她家吗?”麦考米克插嘴道。
“没有,他从来没提过。但是一般人是不会说的,对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一个女人放了你鸽子,你不会四处跟人张扬的。闭口不提不是什么奇怪的举动。说些什么、对着整个小组大肆抱怨,那才奇怪呢。”里昂点燃一支烟,并再次以空洞的眼神盯着麦考米克。
“他的穿着是什么?”华顿问。
里昂皱起眉头回忆着,“皮夹克、深绿色马球衫、黑色牛仔裤、黑色马丁靴。”
“没有法兰绒上衣吗?”
里昂摇头,“我们碰面的时候没有。为什么这么问?你们在她的衣服上发现了法兰绒纤维吗?”
“不是在她的衣服上。”华顿说,“我们认为她——”
“我想我们现在不应该深入讨论鉴识证据的细节。”麦考米克断然地打断华顿的话,“波曼探员没出现在这个重要的晚餐聚会,你们不会担心吗?”
里昂耸耸肩,吐出一缕烟,“不,不担心。凯猜她有更吸引人的约会。我嘛,我则认为她可能正埋头在计算机前苦干,做她的作业吧。”
华顿问:“她有一点像老师的小跟班,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很努力工作罢了。听着,你们不是应该出去抓那个做了这件事的畜生,而不是浪费时间在我们身上吗?在特别小组里面,你们是找不到凶手的。我们报名进入小组是为了解决这种糟糕事,而不是为了犯下谋杀案,老兄。”
华顿点点头,“所以我们越快做完讯问越好。我们需要你的帮忙,里昂。你是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警探,但是你也有明察秋毫的能力,否则你不会进入这个特别小组。用你的洞察力帮帮我们吧。你认为东尼·希尔这个人怎么样?我是说,你晓得他并不希望你参加特别小组吧?”
东尼盯着深蓝色的屏幕。麦考米克跟华顿或许禁止他进入特别小组的办公室,但是他们两人都不了解群体网络计算机的操作,或者不知道如何禁止他从远程连接。这个装置十分简单易懂——非得如此,因为随便一个七岁小孩的计算机知识都比现在正在使用这个装置的人来得多呢。所有办公室的计算机都连接到中央处理器与储存器,任何不在办公室的队员均能透过调制解调器直接进入个人的数据储存处,以及所有人都能读取的一般性共享数据。基于安全理由,队员各自拥有自己的账号与密码。虽然他们曾指示学员每周变更密码,以免账号密码遭盗用而泄漏机密,不过他们是否愿意费事遵守,这就不得而知了。
小组中没有人知道的是,东尼有每个人的账号名单。事实上,他能假装成任何一个组员登入办公室的计算机,而且系统将丝毫不察。当然,少了密码他将无法阅览个人数据库,但是至少他能登入系统之中。
当东尼结束讯问返家后,他随即开启家中的计算机。首先,他调出夏兹的申请表格与测验结果,这些东西在她入选后,立刻扫描建文件。他将这些数据以及他与保罗·毕许撰写的进度报告一同打印出来。
然后他注销自己的账号,改以夏兹的账号登入。将近两个钟头并且喝完一壶咖啡后,东尼依然毫无进展。他试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密码:夏兹、夏伦、波曼、罗宾、汉、威廉、泰尔、安布里奇、亚彻——他试过这出广播肥皂剧里所有的角色名称——他也试了夏兹双亲的名字、履历上提及的所有乡镇、城市、机构与街道,他甚至尝试了明显相关的杰可、文斯,与较无关的米琪、摩根。结果他依旧只能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欢迎来到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请输入密码——”。光标闪烁了好久,而东尼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自己没有癫痫倾向,不然不断闪烁的光线早就让他病发了。
东尼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而没能有幸得到任何灵感。“够了。”他恼怒地喃喃说道,然后拿起先前丢在椅背上的夹克,耸着肩穿上。走到商店买晚报或许能让脑袋清醒一点。“别自欺欺人了。”他一边拉开大门,一边低声自语道,“你只是想知道那些笨蛋在最新的记者会上说了些什么。”
他走下将花坛一分为二的小径,满是灰尘的玫瑰花丛正与空气污染做最后的战斗。当东尼走上街道,他注意到两个男人坐在对街一辆平凡无奇的小轿车里。其中一人匆忙爬出乘客座,跑去查看过热而冒烟的引擎。颇为震惊的东尼看得出来这些特征在显示他们对于监视行动的不熟练。他们该不会真的浪费人力来监视自己吧?
他在街角停下脚步,往一间有着虚华装饰的杂货店橱窗望去。骄傲的杂货店老板将玻璃擦得雪亮,让东尼可以看见背后对街的情形。跳出车外的那个男人站在公车站牌旁徘徊,假装在看时刻表。这个动作完完全全显示出他是个外地人,当地人太了解客运公司之间乱无章法的竞争,所以只把时刻表当做一个拙劣的玩笑而从不理会、参考。
东尼继续走到转角。借由道路交叉的掩护,他回头一瞥。车子已经掉头,在他身后约五十码之处缓缓跟着。他们毋庸置疑地是在监视他。但如果这就是当地警方所能派出最顶尖的警察,那么杀死夏兹·波曼的凶手根本不用太担心自己会被缉捕归案。
对于这两位同仁大感失望的东尼向当地报摊买了一份晚报,然后慢慢走回家,边读边走。至少警方没有公开说了什么会招致揶揄奚落的话。如果不是他们三缄其口,就是他们没什么能张扬的。东尼相信自己知道真实情况是哪一种。
一进到屋内,他假装拉起窗帘以遮蔽刺眼的阳光照在计算机屏幕上,然后借机查看监视他的人。他们都回到了车内,车子停在与之前一样的位置。他们在等什么?他们期待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吗?
若不是浪费人力在错误的目标上所导致的潜在后果过于骇人,被人跟踪其实还挺有趣的。东尼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电话拨打保罗·毕许的手机。当毕许接起电话,东尼开门见山地说道:“保罗吗?你绝对不会相信这事儿。麦考米克跟华顿幻想特别小组里有人杀了夏兹,因为我们是她在这儿唯一认识的人。”
毕许听起来很沮丧地说:“我知道。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这是他们的调查行动。跟你说件事,希望能让你好过些。我知道他们跟她以前服务的部门联络,请他们查查那儿是否有人对她抱持深仇大恨,进而追着她到这儿来。截至目前没有好消息,但是她的前任刑事侦缉部巡官显然跟他们联络了,她说她当中间人,安排了杰可·文斯跟波曼在星期六早上碰面。看来波曼似乎决意追查那个关于失踪少女的疯狂想法。”
东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唉,感谢老天。现在或许他们会开始认真看待我们了。我的意思是,他们至少得问为什么文斯不出面亲自告知这件事,夏兹的照片早就刊在报纸上了。”
毕许说:“事情没那么单纯。有人打电话来说,星期六早上看到波曼到文斯家。过了几分钟,文斯的太太也打电话来,她说她先生还没看到报纸。所以其实没有人在隐瞒什么。”
“但是他们至少会找文斯谈谈吧?”
“我相信他们会的。”
“所以他们必须将他视为嫌疑犯之一。”
东尼听见毕许轻轻呼了一口气。“天知道?麻烦的是,东尼,我能和缓地建议,但是我无权阻止他们依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进行讯问。”
“我听说你同意他们认为小组应该停止实际运作。”东尼直言道,“想必这件事你无须赞同他们吧?”
“拜托,东尼,你也知道特别小组的政治策略有多艰难。内政部坚持我们不能在当地制造任何麻烦。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让步,小组并没有解散,没有人会被再分配回到前任服务单位。我们只是被排除在搜查行动环节之外,直到这个案子得到解决或是不再是大家注意的头条。你就试着把这段时间当做是休假吧。”
恼怒的东尼将重点拉回一开始打电话的缘由。“这个休假相当奇怪,竟然包括了无能的警察在我家门前监视。”
“你在开玩笑吧?”
“我希望我是在开玩笑。今早讯问的时候,他们指控我是他们的头号嫌疑犯,只因为我早已经杀过人,因此我掉头就走。现在居然有两个笨蛋跟在我屁股后面。这真的让我忍无可忍,保罗。”
他能听见毕许深呼吸。“我同意,但是我们也只能随遇而安,直到矛头不再指向我们,然后开始进行适当的调查行动。”
“我不这么认为,保罗。”东尼的声音清脆快速而且带着权威性,“我的一名组员已经死了,而他们不让我们帮忙缉凶。他们的态度在提醒着我不是他们的一员,我只是个外来者。好,这样有利有弊。如果你不能说服他们从我面前消失,明天我就自己召开一个记者会。而且我保证,你不会比华顿跟麦考米克更乐于见到这种情况。是时候该暗中行事了,保罗。”
“我知道了,东尼。”毕许叹气道,“这事儿交给我吧。”
东尼挂上话筒,拉开窗帘。他打开桌灯,站在窗户前,桀骜不驯地盯着监视他的人。他回想保罗·毕许刚刚告诉他的信息,并且与自己从犯罪现场的观察做联结。凶手很生气,因为夏兹干涉了他的事,那表示夏兹的怀疑是正确的——一名少女连续杀人凶手还逍遥法外。她做了某件事让凶手感到慌张,进而将她视为下一个目标。而夏兹曾做过唯一一件与她的推论有关的事,就是在死前数个钟头拜访了杰可·文斯。
现在他知道杀死夏兹·波曼的人不可能是文斯的某个疯狂粉丝。即使最专注的跟踪狂,也不可能在她遇害前的短时间内发现夏兹的身份或是她造访文斯宅第的理由。
东尼必须找出更多关于夏兹与文斯碰面的事情。如果凶手是文斯的随行人员,有可能那人也在现场。但如果夏兹前去对质时,文斯是单独一人,那么嫌疑就单指向他了。即使他在夏兹离去后随即打电话告诉同伙她起疑了,这个第三人也不可能在有效时间内追踪到她、找到她的住处,或者说服她为自己开门。
当东尼做出这样的结论时,屋外的监视者离去了。他随意地脱下夹克,像块石头般重重地在屏幕前坐下。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但是也燃起他继续奋战的欲望。现在,他必须找出能够证实夏兹的理论并且导致她遇害的证据。夏兹·波曼会用什么作为密码呢?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吗?沃萧斯基跟史卡佩塔太长了;金西、密尔虹、穆尔斯、威克斯福、狄艾尔、霍姆斯、马波、白罗,全都不对。小说中的坏人呢?莫瑞提、汉尼拔、莱克特——仍然一无所获。
通常,屋外车子停车的声音不会令东尼分心,但是经过一整天的折腾,引擎的熄火声听起来比警报器还大声。他看向窗外,心再度一沉。三名他最不想看到的人从一辆眼熟的红色福特里出来。里昂·杰克森、凯·哈伦与赛门·麦克尼尔,一行人挤在小径上,隔着窗户怯懦地对着他的怒颜打招呼。东尼低声抱怨,并且起身开门,之后立刻转身穿过走廊,回到他的书房。
他们跟着东尼挤进窄小的房间,没等主人开口就找了地方或站或坐。赛门站在窗台边,里昂优雅地靠着一个档案壁柜,而凯则坐在对面角落的一张扶手椅上。东尼从位子上转身看着他们,试着不去承认心中的无可奈何。“现在我懂为什么人们会承认自己所没犯下的罪行了。”他半开玩笑地说。尽管他们年轻气盛而且焦虑不安,他们还是颇令他惊讶的。
赛门说:“你不把我当一回事,所以我只好找来援军啦。”东尼留意到他的脸色惨白得像快要昏厥,也第一次发现赛门鼻梁上的点点雀斑。
“那两个家伙——麦考米克跟华顿——不断批评我们。”里昂破口大骂,“整个下午我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嘴脸。‘说吧,里昂,你可以安心告诉我们你对东尼·希尔和赛门·麦克尼尔有什么看法。’老天啊,我跟你们说,他们真的是两个变态浑蛋。‘麦克尼尔喜欢波曼,但是她爱的是希尔,所以他出于嫉妒而杀了她,你认为呢?或者希尔想跟波曼上床,但是她比较喜欢跟麦克尼尔约会,所以他在一阵嫉妒的怒火下杀了她。’他们的胡说八道比农场里的屎还多,真是令我作呕。”他拿出烟,然后突然停住手上的动作,“可以抽烟吗?”
东尼点点头,指着书架上一盆倾斜的螃蟹兰。“就用下面的垫盘当烟灰缸吧。”
凯在椅子里倾身向前,手肘支在膝盖上。“他们好像很短视。当他们企图寻找对你不利的证据时,根本没有往其他方向查看,尤其是夏兹在探究的事情。他们认为那个猎杀少女的连续杀手理论是那种我们女孩子才会有的愚蠢想法,因为我们的荷尔蒙严重失衡。嗯,我们想说,如果他们不去做该做的事,我们最好自己动手。”
东尼问:“请问我有插话的余地吗?”
“请便。”里昂以豪爽的姿态说。
“我能体会你们的感受,而且你们的团队精神是小组的骄傲。但是这可不是课堂练习,也不是闹着玩的。这既是一个最危险的游戏,目标也是一个最危险的猎物。上一次我跟连续杀人犯扯上关系的结果差一点丢了老命。我十分尊敬你们身为警察的聪明才智,但是我知道的事情比你们三个人合在一起还多。我还没准备好负起让你们跟我一起私下合作的责任。”他用手顺了顺头发。
“我们知道这次是来真的,东尼。”凯抗议道,“而且我们知道你是最顶尖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来找你。但是我们能做一些你不能的事。我们有警察证,你没有。警察只相信圈内人,他们不会相信你。”
赛门说:“所以如果你不帮我们,我们只好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尽可能自由发挥了。”说完,赛门嘴唇顽固地紧抿。
刺耳的电话铃声连续响起,好似突如其来的救赎。东尼的手覆上电话筒。“喂?”他谨慎地说,一边注视着另外三人,仿佛他们是一枚未爆弹。
“是我。”卡萝说,“我只是想打个电话问问你的情况。”
“我宁愿当面跟你说。”他迅速地回答道。
“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吗?”
“我正在处理事情。我们待会可以碰面吗?”
“我的小屋,如何?六点半?”
“约七点比较好。”他说,“在我能离开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我会在家等你。开车小心。”
“谢了。”东尼轻轻挂上电话,短暂地闭上眼睛。他不晓得自己感觉有多么的孤立无援,正因为有像卡萝这样的警察存在,加上自己坚信认真的警察有一天一定会成为警界的主流,他才得以忍受这个工作。东尼张开眼,发现三名年轻组员正热切地盯着他。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逐渐酝酿。“另外两个人呢?”他推托闪躲地问道,“他们想通了,是吗?”
里昂吐出一口烟,“他们是没胆。他们怕惹是生非会葬送自己升迁的可能。”
“像夏兹这样的人被杀了却没有人关心该如何追拿凶手,这种时候谁会在乎升迁啊?谁会想待在那样的警队里当警察啊?”赛门咒骂道。
“很抱歉。”东尼说,“我的答案还是不行。”
“好吧。”凯笑里藏刀地说,“那样的话,我们只好进行B计划了——静坐抗议。我们会跟着你,直到你愿意加入我们。你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二十四小时,我们三个,对你一个。”
“对你很不利喔。”里昂用还在燃烧的前一支余烟点燃另一支烟。
东尼叹了一口气,“好吧。你们不听我的,或许你们会听某个真的了解真实情况的人的。”
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才刚过七点钟,广播正播着《亚彻家族》的主题曲,这表示时钟慢了三分钟。东尼的车颠簸地从大马路开上崎岖不平的小路,车子悬吊系统的颠簸起伏泄露了车龄。他转了最后一个弯,满足地看见卡萝的小屋正灯火通明。
当东尼关上车门时,卡萝已经站在门廊上。他早已记不得自己最后一次因为走进他人的陪伴与他人的领域而高兴是何时的事情了。对于东尼突如其来的同伴,卡萝只是微微地挑起了眉。
“炉上有热水,啤酒也冰镇了。”她招呼他们道,并且轻轻捏了一下东尼的手臂,“这些是你的保镖吗?”
“不全然,我现在是被挟持了。”他冷淡地说,一边跟着她进到屋内。东尼的组员没有等屋主开口邀请,直接紧跟在后。“你还记得凯、里昂和赛门吧?他们打算像枷锁一般勒着我的脖子,直到我同意跟他们一起找出杀害夏兹的凶手。”到了客厅里,东尼用拇指指了指沙发与椅子,三个年轻人各自坐下。“我希望你能帮我劝退他们。”
卡萝摇摇头,一脸不解,“他们想要跟你一起侦办实际案件?天啊,谣言工厂最近的生产质量一定是恶化了,居然制造出这么令人难以相信的消息。”
“先来杯咖啡吧。”东尼举起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领着她往厨房去。
“马上就来。”
东尼关上身后的门,“很抱歉拖你下水,但是他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问题是,西约克郡警方表现得好像赛门是头号嫌犯,而我则是第二个。这些家伙不甘心接受这个状况。不过你也晓得侦办连续杀人案件是什么样子,而且情况会演变成个人问题。他们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文斯或是跟他很亲近的人已经杀了他们当中最优秀的人,凭良心说,我不希望再有人送命了。”
卡萝将咖啡粉舀进滤纸中,并且在东尼说话的同时打开咖啡机。“你说得没错。然而……除非我完全错估他们了,否则他们不管怎样都会追查下去的。能确保你不会再损失另一名组员的最好方式就是控制大局。而且唯一的方法就是跟他们合作。让他们做乏味的工作,用菜鸟警探初试牛刀时负责的背景调查工作来搪塞他们,把我们认为有危险或者需要专业审问技巧的事情全部挑出来。”
“你是说‘我们’吗?”东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狡诈。
卡萝用手掌一拍额头然后做了个鬼脸。“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耍了?”她捶了东尼的手臂一拳,“在托盘上放一点糖、牛奶还有马克杯,在我真的生气之前端出去吧。”
东尼照着指示准备东西,并且对于在两个钟头内自己从单枪匹马变成团队小队长感到莫名的欣慰。等到卡萝端来咖啡时,他已与沾沾自喜的组员们达成了新的协议。
东尼在松木板钉成的餐桌上打开笔记型计算机,将调制解调器插入电话孔,再把变压器插到最近的电源插座上。当其他人调整位子好看清楚屏幕的时候,卡萝问东尼说:“讯问过程有多糟?”
东尼简明扼要地回答:“最后我离开了。”一边看着计算机开机,“你或许会称那种情况叫充满敌意。当‘嘿,老兄,嘿’这种话出现的时候,代表他们真的不把我视为同一国的人,你懂吧。但是他们认为赛门是头号嫌犯,他不巧在夏兹遇害当晚跟她有约。但是在某个自以为聪明的重案组浑蛋所主导的侦调行动黑名单上,我大概是第二受欢迎的。”他抬起眼,卡萝能看见东尼假装泰然自若的样子背后所承受的打击。
“真是一群笨蛋。”卡萝说着,将东尼的咖啡放在计算机旁,“但是话说回来,他们是约克郡人,本来就是一群老粗。但是我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不让你们协助调查。”
里昂吠叫似的发出阴郁的笑声,“这还用你说吗?你这儿让人抽烟吗?”
卡萝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的手指默默地在腿边留下恰似刺青般的掐痕。卡萝心想,燃烧烟草造成的伤害好像不会比较少吧。“你可以在水壶上方的橱柜里找到碟子。只能在这个房间里抽,拜托。”里昂离去后,她占据了他的椅子,在东尼身边坐下,看着屏幕随着敲击键盘的手指而变化。
东尼用夏兹的账号联机到特别小组的计算机系统。他指着闪烁的光标。“这就是整个下午让我绞尽脑汁的东西。我用夏兹的名字进入系统,但是我想不出她的密码会是什么。”他快速地提了一下所试过的密码,用手指数着各种类型的可能。里昂、凯与赛门根据他们对于前同事的了解,也开始提出建议。
卡萝仔细地聆听,左手玩弄着脖子后方的金色鬈发。当东尼与其他三人耗尽精神而且肠枯思竭了,她才说:“你们漏了最明显的一个东西,不是吗?夏兹最景仰的人是谁?她最想成为什么?”
“管理苏格兰警场?你认为我应该试试有名的伦敦都市警部局长?”
卡萝伸手将笔记型计算机拉至能够打字的距离。“是有名的侧写师。”她键入罗素、道格拉斯、雷顿。系统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愤恨地撅了撅嘴,然后打下东尼·希尔。画面短暂地变成空白,接着选单出现了。“我真希望刚才先打个赌。”卡萝苦笑地说。围在她身边的受训侧写师们鼓掌喝彩,里昂一下吹口哨,一下高声欢呼。
东尼颇为惊讶地摇摇头,“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你拉进特别小组啊?一般的刑事侦缉部工作,以你的能力而言真是太大材小用了。你应该用超强的灵感来捉疯子,而不是去做管理工作。”
“是喔。”卡萝讽刺地说,将计算机推回到他面前,“如果这么厉害,又怎么会没想到我的纵火犯是个小偷,而不是疯子呢?”
“因为你一个人作业。当你在处理心理变态的罪犯的时候,独自一人永远不是最好的工作方式。我认为侧写师应该成双地工作——警探与心理学家,能力互补。”他将光标向下移动到“文件目录”的选项上并且按下确认键。
他们的志同道合并非卡萝现下想谈论的主题,尤其有像身旁这般敏锐的客人在场时。她灵巧地将话锋一转,谈论起东尼推论纵火犯是个带着一般犯罪动机的兼职消防员一事,让里昂、凯与赛门能有所了解。
“但是犯罪动机究竟是什么呢?”凯问道,“这才是重点,不是吗?”
“如果是犯罪行为,你永远会想知道谁能从中得到好处。”里昂指出道,“然而既然拥有人或保险公司都不同,或许是消防局里某个高官不想让经费再被删减而出此下策。”
东尼自阅览中的文件名单中抬起头,“好观点——虽然绕了一圈。身为一个欧坎剃刀原则的拥护者,我选择最直接的可能——负债。”说完,他便将眼睛移回屏幕上。
“负债?”卡萝的语气充满怀疑。
“没错。”他转过身与她面对面,“某个四处欠钱的人,某个信用扫地的人。他的房子因为没有如期付款而即将或者已经被银行收回,他有一堆地方法院的判决,而他已经陷入剜肉补疮的困境。”
“但是一晚的闯空门能有多少钱?五十,最多一百镑——取决于他们待在现场多久。你当真认为有人会赌上自己的自由、同伴的性命,就只为了那些钱?”赛门反对道。
东尼耸耸肩。“如果你已经身处绝境,不断地设法欺骗债权人——让自己断腿、车子失窃、电力被切,还有让银行宣布破产……如此一星期里得到额外的一百镑可以有助于保全一切。你拿二十镑付清一个债款,五十镑付另一个,十英镑这里,五英镑那里。你展现了还钱的意愿,让大家不会一直烦你。如果你能展现自己真的在努力,法院也不会采取激烈手段。任何敏感的人都知道这只是在拖延厄运的来临,但是当你已经债台高筑的时候,也就不会想这么多了。你会自我欺骗说,如果能度过这次危机,你会再次回归正途。糟糕的债务人是最会自欺欺人的。我曾遇过一个可悲的笨蛋,欠了高利贷二十多万英镑,却依旧雇请清洁妇人跟园丁,因为遣散他们就表示承认自己的生活已经全然失控。查看有谁濒临破产边缘,卡萝。”
注意力已经回到计算机屏幕上的东尼喃喃自语道:“让我瞧瞧……‘失踪人士001’,这应该是她写的小组报告,你们认为呢?”
“看来似乎没错。而‘失踪人士JV001’可能是她针对杰可·文斯所做的调查。”
“我们来看看吧。”东尼开启档案。夏兹的文字散落在屏幕上,让他有一种与亡者交谈的奇异感,仿佛她那对超凡的蓝眼在他的头部后方盘旋,以无法抵挡的注视盯着自己。“我的天啊。”东尼低语道,“她不是闹着玩的。”
里昂从他的肩后一探。他低呼着:“小夏兹,你这该死的女人。”这句话完美地总结了所有人看到夏兹生前所留下的调查报告时内心的感觉。
父亲工作稳定:土木工程师——因长期承包案件而长年不在家。
父母教养方式有出入:见上;另外,母亲显然受产后忧郁症之苦,排斥JV,之后更苛刻待之。
智力较一般人高:老师们认为他很聪明,但学业成绩总不如预期理想,考试表现差。
从事技术性职业,工作历程不稳定:先为掷标枪冠军,之后成为电视主持人;完美主义者,有易怒倾向,并且经常激怒团队中的新人;若不是因为有得奖的能力与大量的电视观众,这些年会因自大与傲慢的行为而丧失许多合约。
善于社交,或许具群体性也善言词,但无法与人产生情感上的联结:见上;与大众互动非常良好;婚姻看起来如此成功的原因之一就是在婚姻关系之外,显然对于两性都没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
与伙伴共同生活:妻子米琪,已在一起十二年。一段众所周知的婚姻,英国电视圈的银色夫妻。然而两人均常因出差以及大量的公益活动而不在家。
犯案时情绪受控:未知,但是文斯面对压力时的冷静是业界有名的。
犯案时使用酒精或药物:未知。没有酗酒纪录,有人影射在失去手臂的意外后,文斯可能有止痛剂上瘾的问题。
移动性、汽车性能良好:文斯拥有一台银色奔驰敞篷车与一台路华越野车。均为自排,并因他的肢体不便做过改装。
留意媒体对案件的报道:他有绝对优势可以这么做——他能直接取得各地媒体信息。他将许多记者看做熟人。
被害人有共同特征:是——见七名被害人的群组分析附录A。
他人未曾对其行为举止产生怀疑:数以万计的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或女儿相信他。四年前一次民意调查显示,他被选为继英国女皇与利物浦主教后最值得信任的人第三名。
长相平凡:无法客观评论。名人的假象、打扮与昂贵衣着让人很难跳脱外表下评断。
直系家庭中有精神疾病史:无从得知;母亲八年前过世,癌症。
直系家庭中有酒精与药物问题:无从得知。
精神虐待:据说母亲曾说他很丑陋而且笨拙,“就跟你父亲一样”。母亲似乎将父亲长期不在家怪罪在他身上。
性机能不健全——无法与另一成人建立成熟、有共识的关系:没有资料能支持这一点,有非常公开的婚姻。没有迹象显示MM对于婚姻或爱人不满。检阅报纸八卦专栏。与当地巡逻警察确认是否有任何迹象。
冷漠、疏离的母亲,幼时缺少爱抚或情感上的温暖:两本书里均有暗示。
自我中心的世界观:所有证据——即使是MM充满崇拜的记述——均可证明。
幼时遭施暴:MM回忆起他曾提及父亲从旅途归来,因为他升学考试不及格而痛打他;其他,无从得知。
幼时目睹紧张的性爱情况,例如婚姻性侵、母亲涉及卖淫:无从得知。
年幼时或青春期早期父母离异:十二岁时,父母离婚。根据MM所写的书,他对体育的执著有一点是为了得到父亲的注意。
有窥淫倾向:没有显著资料,但《文斯敲敲门》本质上就是一个窥探性节目。
性/感情关系不正常,自知并且因此自我厌恶:无从得知。
惯性说谎:有数个他“再造”过往事件的案例,比较两本书。
界定压力源:杰可·文斯的第一任女友为吉莉·伍卓。在此之前,所有的交往结果都不成功。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将近十六岁,而她才十四岁。除过度执著在运动训练外,吉莉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事。他们的感情关系单一、强制而且强烈。他似乎对她有支配性的影响力。她一迈入十六岁,两人不顾女方父母与他母亲的反对,随即订婚;那时他已不再与父亲有所联络。意外发生后,他失去手臂,MM描述他放手让吉莉自由,因为他已不再是对方约定要结婚的那个男人;八卦小报则说,吉莉已经想脱离这段令人窒息的关系一段时间了,所以将他的意外视为解脱的借口,宣称她排斥以后与一个戴着义肢的男人一同生活。之后,MM与文斯很快就在一块儿。他们结婚前不久,吉莉在《世界新闻》中爆料,尽管她抗议自己被吓坏了,但文斯沉迷并且逼她从事性虐待的行为,而且做爱时会将她捆绑。文斯试图阻止这件事的刊登,并且积极地否认。他没能成功取得法院的禁制令,但是也从未提出诽谤诉讼;他声称无法负担采取法律途径的费用(就文斯那时候的事业情况,或许是真的)。与吉莉的关系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结束,以及她之后的爆料——两者之一成为极为震撼的刺激,因而引发文斯犯下第一起连续犯罪。
“喔,该死。”当卡萝读完夏兹的分析时说道,“真的会让人纳闷这个可能性,对吧?”
凯问:“你认为杰可·文斯是连续杀人犯?”
“夏兹这么认为,而我觉得她可能是对的。”东尼严肃地说。
赛门说:“有一件事让我很困惑。”东尼询问的眼神,让他提起勇气说下去,“如果文斯是个反社会人士,在那场害他失去手臂的意外中,他怎么会去救那些孩子,而且试着抢救卡车司机呢?为什么他不袖手旁观?”
“好问题。”东尼说,“你知道我讨厌在分析数据前就先提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从目前我们所知的东西看来,我会说杰可在成长过程中,多数时间迫切地希望得到注意与认同。当意外发生的时候,他自动选择走上那条会让自己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很体面的路。这种看似英勇的行为实则是渴望获得荣誉的心态,这其实很常见。我想这正是目前的情况。如果你们还认为错怪了人,那么让我告诉你们今天下午我跟毕许总警司的谈话内容。”东尼跟他们说夏兹与文斯有约的事,以及他由此所做出的结论。
“你得告诉麦考米克跟华顿说有这个分析档案。”卡萝说。
“有鉴于他们对待我的方式,我不是很想让他们知道。”
“你希望他们逮到凶手,对吧?”
“我希望将杀害夏兹的凶手绳之以法。”东尼坚定地说,“我只是不认为那两个人有足够的想象力能处理这些信息。想想看,卡萝。如果我告诉他们我们在这儿发现的东西,首先,他们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认为我们对她的档案动了手脚。我甚至能想象他们跟文斯面谈的情况。”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换上儿时浓厚的约克郡口音,“‘文斯先生,很抱歉给哩添麻烦啦,但是我们觉得上星期六来这儿的那个女警认为哩是连续杀人犯。很疯狂喔,哩知道的,但是唉呦那晚她让自己丢了小命,我们想说最好还是来跟哩谈一谈啦。看看哩或许有看见啥么事,例如某个怪胎跟踪她之类的。’”
卡萝抗议道:“他们肯定没有那么糟啦。”卡萝无法自已地边笑边说。
“你如果问我,我会说他还算宽宏大量了。”里昂喃喃说道。
赛门说:“他们不会侦讯杰可·文斯。他们会被吓倒,会站在他那边。他们只会警告他别胡来而已。”
“而杰可这家伙是个聪明的浑蛋。”东尼接续说,“现在他知道警方已经晓得夏兹曾去拜访,所以他会竭尽一切努力地逢迎。所以我认为:不,别跟他们说。”
接着是长长的静默。然后赛门说:“所以现在呢?”
东尼已经从计算机包里拿出笔记本并且开始迅速地书写。“如果我们打算做些什么,我们就得做对。也就是说,我当指挥官与协调者。卡萝,附近有能外送的餐馆吗?”
她嘲弄地哼了一声,“你说这附近啊?饶了我吧。我这儿有面包、奶酪、意大利香肠、鲔鱼、色拉食材。小队们,来帮帮我,在我们的指挥官沉思的时候,我们来做些三明治吧。”
十五分钟后,他们带着一堆三明治与一钵炸薯片回来,而东尼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一边听着他解说希望大家怎么进行,一边递过啤酒与食物。
“我想我们都同意,权衡各种可能之后,夏兹是因为到利兹之后所做的工作而被杀害。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曾在一定程度上遭受任何形式的人身威胁。所以我们的出发点为:假设夏兹正确地辨识出一名目前身份仍不详的少女连续杀手的存在。”他用抱持疑问的表情扬起眉毛,然后看到四个人都点头同意。
“这些案件的外部联结都与杰可·文斯有关。夏兹想当然地认为他就是凶手,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考虑我们的目标可能是文斯身边的某个人。不过我个人倾向认为凶手是文斯。”
“好个老欧坎啊。”赛门风趣地低声说。
“这个想法不单是基于极简原则。”东尼说,“这些事件所涵盖的时间也影响了我的观点,我怀疑是否有人能那么长期地与文斯在工作上有紧密接触。即使有,我也不相信他们有魅力引诱少女,让她们做出表面上看似逃家的行为。
“那么,我们已经有夏兹对文斯所做的侧写,这份报告无可避免地十分粗略。她只能从容易得手的公众管道取得信息,似乎主要是两本传记——一本是文斯的妻子所撰,另一本则是由一个娱乐记者所写的。在我们能调查这男人是否真的可能涉入我们所假设的杀人案件之前,我们必须挖出比那两本书更深的东西。对侧写师而言,这是个不寻常的工作,通常我们会从犯罪行为推论出犯罪者。但是这一次,我们则要从已认定的犯罪者推导出假设的谋杀事件。老实说,我对这个做法不是很有信心,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所以在我们抛头露面,做出可能会引人非议的事情之前,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大家点头如捣蒜。里昂起身站到门口,如此一来,呼出的烟便不会污染到大家的食物。
“我们了解了。”里昂慢声慢气地说,“我们的任务是?”
“我们得找到他的未婚妻,吉莉·伍卓。负责与吉莉面谈的人同时也须承担文斯早期生活的一般性调查——家庭、邻居、学校中的友人、老师,任何仍在工作或最近退休的当地人士。赛门,你能负责这部分吗?”
赛门看起来忧心忡忡,“我确切地该做些什么?”
东尼以眼神示意卡萝。后者接续开口,“尽你一切所能找出任何关于杰可的事情、深入的背景资料。除了吉莉,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们正在调查一些针对杰可而来的威胁,而我们认为事发原因深藏在他的过往。至于吉莉,这招是行不通的。也许你可以暗示说你在调查一名妓女所说的一些对于杰可不利的言论,或许暗示你怀疑那些是恶意的谎言,如何?”
“好。不过不争的事实是,我还没能进入国家警务计算机系统,所以你们晓得我如何才能找到她吗?”
“我待会再谈谈那件事。”东尼说,“里昂,我要你开始调查在令文斯丧失手臂的意外发生时,那期间他的生活是如何的,以及他的早期电视事业生涯。看看你是否可以找到他以前的教练、刚开始从事体育新闻播报时,最先与他共事的人、与他同是英国代表队的运动员这一类的,可以吗?”
“等着瞧吧。”里昂难得一次露出冷酷而严肃的表情,“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兄。”
“凯,你的工作是走访夏兹在群组中识别出的女孩们的父母,并且重新与他们面谈。除了所有例行失踪人士处理的程序,还要试着套出与杰可·文斯有关的事。”
“当地警察应该十分乐意把手上的案子移交给你们。”卡萝插话道,“他们会很高兴看到有人愿意为这个毫无结案希望的事情负责,他们可能还会让你们自由进行逮捕。”
“这些事,乔登总探长会事先帮你们安排好。”东尼继续说,“她会作为你们的导引者,负责与全国其他警局的高阶警官联络,搜罗能让你们重启调查的信息,例如吉莉·伍卓目前的下落、文斯的教练近况为何、哪个受害者的父母已经搬往斯肯索普,这一类的。”
卡萝瞠目结舌好长一段时间。里昂、赛门与凯玩味地旁观,就像青少年看着成人们濒临失态的边缘。“好吧。”她终于开口道,而声音里满是讽刺,“反正我的工作量这么少,能够应付这些是我的荣幸啊。那么,东尼,在小组其他成员艰苦努力的同时,你要做什么呢?”
东尼伸手拿起一块三明治,瞧瞧内馅,然后带着毫无罪恶感的笑容抬起眼,“我要投石问路,静观其变。”
米琪认为,柯林·华顿探长就像警察捉小偷戏码里的难民。传播公司大量出品这种剧情极易预测的戏剧,以填充夜间新闻结束到民众就寝前的空当。她猜想华顿曾经是粗犷型的英俊男子,但是过多的酒精与垃圾食物模糊了他的五官,并且使沉重的眼袋覆盖了蓝色的双眼。她想象他的第二段婚姻正岌岌可危;与前妻所生的小孩像是从地狱来的青少年;而他的内脏某处隐约有个令他担忧、反复发作的疼痛。米琪庄重地交叉双脚,对华顿露出曾令无数摄影棚来宾感到安心的笑容。她就是知道他绝对喜欢这个,他与那个看来快要向她索求签名的助手探员一样,都吃这一套。
她看了一眼手表,“杰可应该快回来了,一定是因为塞车。我的私人助理贝齐也是。”
“你已经说过了。”华顿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或许也可以先开始。我们可以等索恩女士和文斯先生回来了再跟他们谈。”他看着摊在膝上的资料夹,膝盖处的布料紧绷着。“我听说波曼探员遇害的前一天,你曾跟她说过话。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有两支电话——我一支,杰可一支,没有登记在电话簿上,非常私人,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号码。我出门的时候会把电话转接到手机上,而波曼探员打了那个号码。应该是星期五早上八点半左右——当时我正跟一名研究员在一块儿,她或许可以证实这件事。”米琪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正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打转,过于明显地泄露了紧张的情绪。
“但是打电话来的人不是你的研究员?”华顿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不是。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声音。她说她是伦敦都市警部的夏伦·波曼探员,她想跟我先生杰可安排会面。”
华顿点点头。“那你怎么说?”
“我告诉她,她打的是我的私人电话,她道了歉,说有人告诉她这是杰可的私人电话。她问杰可是否在家,当我跟她说我人在外头后,她说她可以留言。通常我不帮杰可做秘书职务的事情,但既然她是个警察,而且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记下她的要求,然后转告杰可。”她微笑着,努力塑造出一种不清楚自己正与权威面对面,因而不以为意的气氛。米琪表现得极为明显,但华顿似乎没有注意到。
“这是很合理的处理方式,摩根女士。”他说,“留言的内容是什么呢?”
“她说只是一个形式上的拜会,例行公事,但是她想针对她正在处理的一个案件与杰可做个访谈。因为她还有其他工作,所以她说一定得约在星期六,但是她很乐意迁就杰可的安排,时间跟地点由他决定。然后她留下让杰可能回电的电话号码。”
华顿问:“你还留着那个号码吗?”又一个标准问题。
米琪拿起一本笔记本。“诚如你所见,我们每天都换新的一页。记录所有来电留言、节目想法、琐碎的家务事。”她递出本子,指着靠近页面上缘之处。
华顿读道:“‘夏伦·波曼探员;杰可、面谈,周六,你选时间、地点。307—4676,狄凡侦查佐。’”这证实了克莉丝·狄凡所提供的电话笔录,但是华顿想再次确认,“这个电话……是在伦敦吗?”
米琪点点头。“对,0171,跟我们的区号一样,所以我才没费事地写下来。所以,是真的吧?她是伦敦都市警部的警察?”
“她借调到利兹的一个单位。所以她住在利兹,摩根女士。”华顿沉闷地回答。
“喔,天啊,当然了。”她言不由衷地说,“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留意那部分,真奇怪呢。”
“的确。”华顿说,“所以,你传话给你丈夫,就这样吗?”
“我在他的语音信箱留了话。之后他说已经跟波曼探员约好周六早上到家里来。他知道我不会介意,因为我跟贝齐要去搭免费的欧洲隧道列车,那是工作的额外福利。”米琪再次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华顿心里不是滋味地纳闷,为什么他生命中的女人们跟他说话时,永远都无法看起来像米琪这样高兴。
在华顿能提出下一个问题前,他听见走廊传来落在拼花地板的脚步声。当身后的门开启时,他半转过头去。他对杰可·文斯的第一印象是,承载在昂贵服饰内的惊人精力。即使只是做着平庸之事,例如越过房间然后伸出左手做出欢迎的姿势,文斯仍有一种令人无法转移目光的特质。“我想你一定是华顿探长了。”文斯温暖地说,并且令人感动地不去注意这名警察的慌张。华顿半举起手,却伸错了边,只好赶紧笨拙地将纸张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才捉住杰可已递出的手,不灵巧地握了握。“我是杰可·文斯。”米琪发现他们夫妻两人都摆出虚假的谦逊姿态,“这件事情真的非同小可呢。”文斯转身背向探长,朝守候在旁的警察友善地点头问候,然后重重地坐在妻子旁边的沙发上。他拍拍她的大腿,“一切都好吗,米琪?”语气中流露出的挂念一如他总是对重症病人所展现的关心。
“我们才谈到波曼探员的来电。”米琪回答道。
文斯说:“好的。很抱歉,我迟到了。愿老天帮帮西伦敦的交通吧。”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让人熟悉、不以为意的笑容,“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呢,警官?”
“摩根女士转达了波曼探员的留言,对吗?”
“正是如此。”文斯肯定地说,“我拨了她留下的号码,跟一名我完全忘记名字的侦查佐通了话。我说,如果周六早上九点半到中午之间波曼探员能到我家来,我就可以见她。”
“像你这么样一个大忙人愿意抽空跟她见面,真是好心。”华顿说。
文斯挑起眉毛,“我总是尽可能的帮助警方,而且对我并没有造成什么不便。当天我唯一的计划就是赶完一些个人的文书工作,然后及时开车到我在诺桑伯兰的小屋,早点睡觉休息。你要知道,星期天我得在桑德兰参加半程马拉松。”他随性靠在椅背上,完全相信警方会采信他脱口而出的话,而且为了支持他的清白,他们会把内容记录下来并且存档。
“波曼探员几点抵达的?”华顿问。
文斯扮了个怪相,然后转向米琪,“是几点啊?那时候你们正要离开,对吧?”
“没错。”她证实道,“一定是九点半左右。贝齐或许能告诉你更确切的时间。她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有时间概念的人。”米琪苦笑着,惊讶于这名警察如此乐于相信两名主持重要节目的重量级电视名人竟然是时间白痴。“我们算是在门阶上擦肩而过。杰可正在楼上讲电话,所以我指引她进到这里,然后我们就离开了。”
“我没有让她等太久。”文斯随即接下去说,“她为打扰了我的周末而道歉,但是我向她解释,做我们这一行的并没有真正的周末。我们只能尽可能地为自己找时间,对吧,亲爱的?”他敬慕地看着米琪,并且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肩膀。
“可惜时间常常都不够用。”米琪叹气道。
华顿清了清喉咙说:“你能告诉我,波曼探员想找你谈什么事吗?”
米琪质问:“你的意思是,连你也不清楚啰?”沉睡内心的新闻记者本能顿时苏醒,并且立即采取行动,“一个警官大老远从约克郡跑到伦敦,约谈一个像杰可这样有名望的人,而你们却不知道她要来做什么?”米琪一脸惊讶,前倾身子,前臂搁在腿上,双手摊开。
华顿在位子上扭了扭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两扇长窗之间的墙面。“波曼探员隶属一个新的单位。严格来说,目前她还不应该执行勤务。我们认为我们知道她在调查什么,但是目前还没能确切证实这个情况。如果文斯先生能告诉我们星期六早上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事,这将对我们有莫大的帮助。”他从鼻腔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以困窘与恳求的眼神迅速地看了他们一眼。
文斯一派轻松地说:“没问题。波曼探员对于自己的提问侵犯了我的隐私感到十分抱歉,不过她说她正在调查一连串少女的失踪案件。她认为这些女孩遭同一人诱拐离家。似乎当中有一些人在失踪不久前曾出现在我的公开露面活动中,所以她怀疑有某个疯子正以我的粉丝为下手目标。她说她想让我看看这些女孩的照片,问我是否曾注意到她们跟特定人士交谈。”
“你是指你的随行人员之一吗?”华顿对于自己晓得‘随行人员’一词感到沾沾自喜,并以鼓励的神情怂恿文斯继续往下说。
文斯笑了,笑声如浑厚的男中音一般。“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探长,但是我并不算真的有随行人员。录制节目的时候,会有一个跟我密切合作的小组。当我公开露面的时候,我的制作人或研究员会陪我一道走,提供一些支持。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保镖或什么的,都是我自掏腰包请的。然而因为我所做的多数工作也与替公益团体募款有关,所以花钱去做一些不是绝对必要的事情似乎太疯狂了。总之,就像我跟波曼探员解释过的,我没有什么忠心的雇员,我有的只是核心粉丝。我想,差不多我所做的每一场活动,约有十几名粉丝会固定出现。奇怪的一群人,但是我不认为他们会去伤害别人。”
“这是名人的标记。”米琪就事论事地说,“如果没有一群怪胎像跟班一样,你就一文不值。身穿厚夹克、衣着糟糕的男人,与穿着聚酯便裤和压克力纤维开襟毛衣的女人,他们的发型都十分可怕。一般少女不会为这样的人跷家的,相信我。”
“我跟波曼探员说的也差不多是这样。”文斯继续说道。他在心里想,他们一搭一唱,如此应答如流,如此自然,或许是两人该一同制作节目的时候了。他在脑中记下要与制作人好好讨论这个想法。“她拿了几张女孩的照片给我看,但是并没有唤起我的记忆。”他不带敌意地耸耸肩,“我一点也不意外。一场公开露面的活动,我能签三百个以上的名。喔,虽说是签名,其实应该更像是鬼画符。”他悲伤地望着自己的义肢。“写字是许多我再也无法做好的事情之一。”
片刻的无声,对于华顿而言就像阵亡将士纪念日一般漫长。他思索着,想提出有意义的问题。“波曼探员做何响应呢,先生?我是说,对于你无法认出任何人。”
“她似乎很失望。”文斯说,“但是她承认成功的希望一向很微小。我说我很抱歉无法帮上什么忙,然后她就离开了。应该是十点半左右吧?”
“所以说她在这待了约一个钟头?这对只问几个问题而言,似乎算是蛮长的一段时间啊。”华顿不是起疑,只是谨慎周全地问。
“是啊。”文斯附和道,“不过我的确让她等了我一会儿,然后我帮我们俩倒了咖啡,还闲聊了一下。人们总是想知道《文斯敲敲门》的幕后八卦。之后我还得逐一看过那些照片,我不慌不忙,慢慢地看。失踪少女是很严重的事,可不能轻视。我的意思是,她们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有与家里联络——根据波曼探员的说法,有些甚至已经好几年了——很有可能已经遇害了。这个值得我注意一下。”
“的确如此,先生。”华顿沉重地说,后悔自己费事问了这个问题,“我想她没有提到当天之后有什么计划吧?”
文斯摇摇头,“抱歉,探长。我有印象她有另一个约,但是她没说在哪儿,或是跟谁有约。”
“你为什么有那样的印象呢,先生?”华顿抬起眼,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不是在敷衍了事。
文斯皱着眉头一会儿,仿佛在回想。“我看完照片之后,我提议为她新添咖啡。但是她看了看手表,似乎吓了一跳,好像她没注意到时间。她说她得走了,她不知道我们已经谈了那么久。没几分钟后,她就离开这儿了。”
华顿合上笔记本,“我想我也该如此了,先生。非常感谢你们两位抽空见我。如果还有别的问题——虽然我很怀疑是否有这种可能性——我会再跟你们联络。”他起身,并朝菜鸟警员撇了一下头示意离去。
“你不需要跟贝齐谈谈吗?”米琪问,“她应该快回来了。”
“我想没这个必要。”华顿说,“老实说,我认为波曼探员的来访与她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只是必须做好收尾工作。”
文斯越过房间,走到门旁,开门引导他们离去。“真遗憾,当真正的工作在约克郡等着你们处理的时候,你们还得跑来这儿。”同情的笑容凸显出语气中的关心。
米琪道了再见,然后站在窗前看着文斯目送警察们离开宅邸。她不确定自己的丈夫隐瞒了些什么,但是她太了解他了,所以知道自己刚刚所听见的与事实——应该说是真相的全貌——相去甚远。
当文斯走回房间,米琪正倚在火炉旁。“你打算告诉我那些你没跟他们讲的事情吗?”她的双眼精明地估量着他,那双眼总是能看透他的面具。
文斯咧嘴而笑,“你真的是个女巫啊,米琪。是的,我会告诉你我究竟没跟他们说什么。在波曼拿给我看的照片中,我的确认得其中一个女孩。”
米琪瞪大了眼,“你认得?怎么会呢?在哪儿?”
他轻蔑地说:“没有必要大惊小怪,根本没什么。她失踪以后,她的父母联络了我们,说她是我的头号粉丝、从没错过我的节目,诸如此类的。希望我们帮忙呼吁她与家里联络。”
“那你有帮忙吗?”
“当然没有。这一点也不符合节目风格啊。公司某个人写了慰问信给他们,我们则在一家小报上刊了‘杰可请求跷家青年打电话回家’的报道。”
“那为什么你不告诉华顿呢?如果你在报章媒体上做了什么,总是会有剪报的!他们可能会把新闻挖出来,这样你就糟糕了。”
“怎么会?他们甚至不知道波曼在做什么,听起来他们好像也还没找到她的档案,对吧?听着,米琪,我从没见过那个女孩,也从没跟她说过话。但是如果我跟警察探长说我认得她,该死的,米琪,你知道警方是镇上最大嘴巴的人。下一个你听到的消息就会是‘杰可卷入谋杀疑云’刊在头版上。所以,这种事我敬谢不敏。他们没办法找出我跟任何一名波曼的跷家少女有关系。我可是推诿之王,记得吗?”
米琪摇摇头,不禁得夸赞他的厚脸皮。“我想是比较像‘不粘锅先生’吧,什么事跟你都沾不上边。”她说,“我不得不佩服你,杰可。只要说到能将观众耍得团团转,即便是我也无法跟你媲美。”
他在她面前弯下腰,亲吻了她的脸颊。“永远别想班门弄斧,在骗子面前说谎。”
隔日早晨,当卡萝踏进办公室发现组员比自己早到时,不禁一阵手忙脚乱。汤米·泰勒摊开四肢坐在她对面,岔开的双腿凸显了他的阳刚之气。李啪地打开窗户,让吐出的烟雾与汽车排气融合为一。笛一如往常地靠在墙上,双手交叉在过度合身的套装前。卡萝渴望拖着死活不愿意的笛到年初减价特卖会,让这个女人换上既合身又好看的服装,而不是她现在所穿的既昂贵又毫无品味的衣服。
卡萝径自走向桌子后方的堡垒,一边坐下,一边啪地掀开公文包。“好。”她说,“我们的连续纵火犯——”
“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李说。
卡萝语带一丝幽默地说:“其实不是。最后看来,我们的纵火者跟你我一样神志正常。呃,至少跟我一样,因为我不能代表你们三个人说什么。根据一个心理学家——我绝对信任他所做的判断——的说法,我们所面对的不是一个精神变态者。放火的这名男子有明确的犯罪动机,而且可能是吉姆·潘德伯里的兼职消防员。”其他三人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她突然说起了他们听不懂的外国语言。
“你说什么?”李勉强先开口道。
卡萝将消防局长所提供的名单复印件发给他们。“我希望对这些人做深入的背景调查,特别留意财务状况。而且千万不要让他们察觉我们在调查他们。”
汤米·泰勒终于回过神,“你打算指控嫌犯是消防员?”
卡萝和善地说:“我还没有要指控任何人,警佐。我只是试着搜集足够的信息,好让我们能借此做出结论。”
“消防员在火场出生入死。”笛·恩萧不服地打了冷枪,“他们因此受伤、吸入浓烟。为什么消防员要去纵火?他一定是个神经病才这么做,而你刚刚竟然说这个家伙不是疯子。这不是相互矛盾吗?”
卡萝坚定地说:“他没病。或许绝望,但是他并没有精神异常。我们要找的是一个负债累累,除了想脱身,其他什么也看不见的人。不是说他想置同伴于险境,他只是没有考虑到同伴的安危而已。”
泰勒怀疑地摇摇头,抗议说:“这对消防部门是非常严重的诋毁。”
“这跟断言警界腐败的外部调查相去无几。但是我们都晓得警察贪腐是事实。”卡萝的声音毫无感情。她将一张张的案件数据塞回公文包,然后抬头看着他们,“你们怎么还站在这儿?”
李以强而有力的姿势将香烟从窗口抛向下方的街道,然后懒散地走向门口,“我这就去办。”
泰勒起身并且炫耀地整理了一下显眼的裤裆。“好吧。”说完跟着李的脚步离去,并且暗示笛·恩萧应该一道离开。
“要小心谨慎。”卡萝对鱼贯而出的背影说道。
如果脊椎会说话,笛·恩萧的脊柱应该会发出一句流畅的“去死吧。”他们关上门,卡萝向后靠在椅背上,用手按摩紧绷的颈椎。今天将会是漫长的一日。
东尼不假思索地伸手拿起话筒,咕哝道:“我是东尼·希尔,请稍等一会儿。”然后完成正在计算机上所打的句子。接着他望着手中的话筒,仿佛不甚清楚它怎么会在自己手上。“喂,抱歉。我是东尼·希尔。”
“我是华顿探长。”声音中立,不友善也没有敌意。
“为什么?”
“什么?”华顿不知所措而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问你为什么要打电话来。这问题有这么奇怪吗?”
华顿粗鲁地说:“是喔。哼,我是出于好意才打电话给你。”语气与所说的话两相违背。
“这可新奇了。”
“没必要耍小聪明。我的长官若要把你带进警局做另一次面谈,可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他得先跟我的律师谈谈才行。那么,你究竟有什么好意要提供给我呢?”
“我们接到米琪·摩根的电话——那个电视主持人,你可能晓得也可能不晓得,就是杰可·文斯夫人。她自愿提供消息说,星期六早上波曼到他们位于伦敦的家跟她先生面谈。所以我们跑了一趟伦敦,跟文斯先生他们亲自谈了谈。而且他没有嫌疑。波曼或许在你们那个小团体面前出尽洋相,但是她还不至于笨到跟他本人重述那堆胡说八道。到头来,她想问的只是文斯先生是否曾在活动上看过任何人跟踪这些失踪的女孩,答案是否定的。不意外啊,你想想看他一个星期会见过多少张脸啊。所以你瞧,希尔博士,他没有嫌疑。他们主动找上门的,不是我们去找他们的。”
“就这样?杰可·文斯告诉你他在门口跟夏兹·波曼挥手说再见,而那样你就满足了、接受了?”
华顿生硬地说:“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会有其他可能。”
“最后看到她活着的人,他们通常不是值得调查一下吗?”
“不需要啊。因为他们与被害人没有已知关联,而且拥有不曾被外界质疑的诚实美名。还有,他们在案发前十二个钟头就已经说再见。”华顿的语气有一点尖酸,“尤其当他们是有申请残障手册的独臂人士。这种人不可能制伏训练有素、四肢健全的警察。”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
“这场面谈有目击者吗?还是文斯独自与夏兹会面?”
“他的妻子引她进门,之后就留他们自行处理了。波曼单独会见文斯先生。可是这并不表示他在说谎。我干这一行已经很久了,可以看得出来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面对现实吧,博士,你太离谱了。我不是说我真的责怪你试图扰乱我们,但是我们的目标依旧放在她所认识的人身上。”
“谢谢你告知我。”不愿再多说,东尼将话筒挂回支架上。人类的盲目永远让他感到惊讶。华顿不是个愚蠢的人,然而尽管从警多年了,他还是单纯受表象制约地相信像杰可·文斯这种人不会是暴力罪犯。
在某种程度上,东尼一直在等着华顿的来电。警方无法为夏兹·波曼讨回公道,并且为他的工作辩白,不过现在这些都是他的职责了。对此,东尼感到一种尖刻的称心如意。此外,东尼刚刚问了几个问题,华顿的回答坚定了他视文斯为头号嫌犯的想法。东尼早已确定凶手不是精神异常的粉丝,现在他更能排除文斯随行人员的可能性。如果没有人目击这场面谈,也就没有人会在夏兹离开后跟踪她。
东尼再次拿起电话,拨打稍早从查号台得到的号码。他已为此刻做了预备。当总机接起电话,他说:“可以麻烦转接到《摩根午间秀》的制作办公室吗?”然后他靠在椅背上等待,嘴角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
约翰·布兰登摆弄着咖啡杯的杯把。“我不喜欢,卡萝。”他承认道。卡萝正张开嘴想做出回应,而他举起一只手指要她安静。“喔,我知道你跟我都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将矛头指向消防部门确实是调查的一大步。我只希望我们不会犯下可怕的错误。”
卡萝提醒布兰登:“东尼·希尔曾经帮我们找出正确的调查方向。而且当你读了他的分析报告,就会了解这比其他推测都来得更有道理。”
布兰登绝望地摇摇头,看起来比以前更像一个厌世之人。“我知道。不过这种想法真的很令人沮丧。为了微不足道的事,让这么多人冒生命危险。至少警察若不老实,通常还不会有人送命。”他啜了一口咖啡。咖啡香飘过桌子,传到卡萝的鼻子里,让她口水直流。通常布兰登会为她倒一杯,但是今天她未能一同品香,由此可见她的报告令长官有多么震惊。“唉,好吧。随时跟我报告你的团队有些什么斩获。我希望进行逮捕前,先告知我一声。”
“没问题。还有另一件事,长官。”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认为是坏消息,取决于你怎么看待这件事,长官。”卡萝的笑容一点兴奋之情也没有。
警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半转过旋转椅,眺望着河口。一如往常,长官总是拥有最好的景色,卡萝心不在焉想着,此时一辆远洋拖网渔船从一扇窗户滑驶到另一扇。“那就说来听听吧。”
“也跟东尼·希尔有关。”她说,“你晓得他的小组成员被谋杀的事吗?”
“惨不忍睹啊。”布兰登说得完全没错,“这份工作最惨的事就是发生警员遇害。而且那种方式,实在是最大的噩梦。”
“尤其当你有像东尼·希尔一样的记忆力时。”
“你说得没错。”他精明地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她,“先撇开我们自然会有的同情,这件事怎么会跟我们有关?”
“正式地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么非正式的关系呢?”
“东尼跟西约克郡警局之间有点问题。他们似乎将他以及他的侧写学员视为头号嫌犯,而非有用的资源。东尼觉得他们基于武断的理由而拒绝寻求其他管道,所以他决定,不能只因为调查警察短视而让杀死夏兹·波曼的凶手逍遥法外。”
布兰登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这是他说的?”
卡萝报以互通一气的微笑,“并非一字不差,长官,我没有同步记下他的话。”
“我能理解为什么他认为有必要采取行动。”布兰登谨慎地说,“任何调查人员都会做出相同的反应。但是在警察单位里,我们有规定不能让警官调查涉及个人利益的犯罪案件。那些规定有其存在的理由——与警官有直接关系的犯罪案件会扭曲自身判断力。你确定让西约克郡警方自行继续处理这事儿不是最好的方式吗?”
“如果那么做意味着任凭一名变态杀手在外面逍遥,那么就不是一个好办法。”卡萝坚决地说,“我认为东尼的想法并没有错。”
“你还是没有解释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需要帮忙。他跟几名特别小组的警官合作,但是他们目前全都被停职,所以无法利用任何官方管道。而且他需要资深警官的意见平衡他的观点。那是他在西约克郡得不到的。他们现在只想找到一个理由将他或一名他的队员定罪入监。”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让那个单位进驻。”布兰登说,“他们会想借此机会把他们斩草除根并不意外。不过这是他们的案子,而且他们没有请我们提供协助。”
“他们没有,但东尼有。而且我觉得这是我欠他的,长官。我只会做一点小小的背景调查,提供他的队员像是名字跟地址一类的原始数据。我想尽可能的帮他,而且我希望你能允许我这么做。”
“你说的帮忙是指?”
“我不会紧追着西约克郡警局。东尼关注的角度跟他们的调查行动相去甚远。他们不会知道我的存在,我不会让你落入管辖权的纷争之中。”
布兰登饮下最后一口咖啡,然后将杯子推至一旁。“该死的没错,你不会的。卡萝,做你该做的事,但是私底下进行。这段谈话从没发生过,如果事情曝光,我也从没见过你。”
她露齿而笑,站起身,“谢谢你,长官。”
“别惹麻烦啊,探长。”他生硬地说,挥挥手示意她退下。当她打开门要离去时,布兰登补充道:“如果需要帮忙,你知道我的电话。”
卡萝希望这是一个她永远无须付出代价的承诺。
最北边是桑德兰,最南端是埃克斯茅斯,中间则有史云顿、格兰瑟姆、塔姆沃斯、维冈与哈利法克斯。在上述每一个地方,任何一起少女失踪案件都引起夏兹·波曼的注意。凯·哈伦知道她必须从中努力找出新数据,才能强化东尼针对杰可·文斯所建构的庞大间接证据。这种基本工作并不简单,即使数年时间过去了,她依然记忆犹新。单枪匹马也不是好方法,理想中,他们会两两成双,用两周的时间完成任务、花脑力处理面谈,而且不会因开车奔波在各个地方而精疲力竭。
但是现在她没有这种奢华的资源,并非凯想闲晃,而是杀了夏兹的凶手不值得再拥有一时半刻的自由。要她按兵不动等待乔登总探长来电告知结果已经够难熬了。现在眼前有一个学习的好榜样,凯一边想着,一边在她的维多利亚时期连栋小屋里来回穿梭踱步。卡萝·乔登无论做什么,显然一定会把事情做对、做好。“如果想成功,就与成功之人相处,学习他们的做事方式。”凯背诵她的美国自我成长课程录音带中一段滚瓜烂熟的名言。
午餐时刻,卡萝终于来电。她已跟所有处理过失踪少女案件的刑事侦缉部分部谈过,她甚至试着与其中三个案子的调查警察联系。不过用“调查警察”一词称呼他们可能太言过其实了,因为对于似乎不想被找到的失踪少女,他们只草草做了简单的询问、打听,而没有更深入的调查动作。她已经安排好让凯前往阅览分量稀少的档案,也设法探出心烦意乱的家长们的电话与住址。
凯挂上电话,研究着路线。她打算下午先到哈利法克斯,傍晚则到维冈,然后走高速公路到中部,在汽车旅馆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先在塔姆沃斯吃早餐,近傍晚时迅速赶到埃克斯茅斯,之后走高速公路,彻夜开车到史云顿,然后走平面道路到格兰瑟姆,隔天回利兹稍作停留,向东尼回报进度,最后再往北到桑德兰。这听起来像一部可怕的公路电影。《末路狂花》女主角们的逃亡过程都还比这个更迷人呢。
不过话说回来,不像某些同事,凯从不期待这份工作会是迷人的。艰苦的努力、工作有保障与一张还算不错的薪水支票——凯认为这些就是她能期待从警局得到的东西。警探工作所带来的满足感令她感到惊讶,而且她擅长这个工作——多亏了她对细节有不错的辨别力,虽然那些不懂得欣赏的同事称之为龟毛。侧写似乎是个可以让她的观察技能得到完全发挥的理想领域。凯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案子便会如此与自身相关,或者感觉会如此私人。没有人应该遭受夏兹·波曼所忍受的折磨,而且没有人在做了这些事之后还能逍遥法外。
凯抱持着这个想法,奔波在十字交叉、贯穿英格兰的公路网络中。她注意到,所有的目的地若不是靠近高速公路,就是临近其他干线道路,而且沿途加油站林立并且附有快餐店。她纳闷这当中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文斯是否与受害者约在他们便于往四处移动的休息站见面呢?这可说是经过两天埋首工作后,唯一得到的新信息,凯严肃地想着,还有当中微乎其微、隐约存在的某种事发模式。但是家长们的故事雷同,欠缺与文斯相关、有意义的细节。对此,凯相当沮丧而苦恼。她设法找到失踪少女的几位朋友,但是他们几乎无法提供更多协助,不过并非他们不愿意。凯是那种访谈时,人们永远愿意对她开口说话的人。羞怯、无足轻重的表象掩饰了她的聪颖。她对女人不构成威胁,同时让男人想保护她。不,女孩的友人并非有所隐瞒,只是没什么好多说的。是的,失踪少女们为杰可痴狂;是的,她们曾参加杰可出席的活动;是的,她们对此感到非常兴奋。但是除了这些薄弱、零碎的信息之外,什么也没有。
凯凭直觉开着车,前往格兰瑟姆。两个晚上躺在汽车旅馆过软的床上,彻夜有忽远忽近的汽车呼啸声——双层玻璃减弱了音量,却无法完全阻隔噪音——这可不是让面谈富有成效的诀窍,但是比完全没有睡眠来得好。在按下门铃前,凯一边伸了大大的懒腰,一边责骂着自己。
肯尼与丹妮丝·波顿似乎没有注意到凯的疲惫。自从史黛西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至今已两年七个月又三天了。他们双眼下的阴影透露出,自那时起两人便未曾好好睡过一觉。
他们就像一对双胞胎,同样矮小结实,肤色缺乏日照而惨白,手指肥短。看着墙上的照片,他们的女儿苗条亮眼,让人惊讶于遗传学的奥秘。他们坐在客厅,那儿是“万物之所,各安其位”一词的最佳典范。狭窄的空间里有许多座位,角落有橱柜,凹室装有搁板以放置数不清的小摆设,特色壁炉有着内嵌壁龛。这个房间幽闭、保守而且传统。电子火炉的两条电热棒散出满是灰尘的热气,令凯难以呼吸。难怪史黛西情愿离去。
丹妮丝满脸愁容地说:“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凯逐渐对这句重复听见的话感到厌恶,好像这话足以形容一个青春期少女的个性。这也让她沮丧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永远用平淡乏味的词汇抹灭凯的真实个性。
肯尼阴郁地说:“不像一些女孩子。”他将逐渐花白的头发往后梳,盖住头上已秃的区块,“我们要她十点前回家,十点前她一定回家。”
丹妮丝说:“她绝对不会出于自己的意愿而跷家的。”在枯燥冗长的陈述后,下一句话接得正如其时、恰如其位,“她没有理由逃家。她一定是被绑架了。绝对没有别的原因。”
凯没有说出那个令人痛苦但显而易见的可能原因。“我想问一些关于史黛西失踪前几天的问题。除了上学,那个星期她是否曾出门?”
肯尼与丹妮丝想也不用想,一搭一唱地回答:“她去看了电影。”
“跟凯莉一起。”
“在她被拐的前一个周末。”
“汤姆·克鲁斯。”
“她到现在都很喜欢汤姆·克鲁斯。”听来他们至今深信女儿还活着。
“星期一她也有出门。”
“通常我们不准她在上课日的晚上出去。”
“但是这是特例。”
“杰可·文斯。”
“他是她的英雄。”
“他在镇上开了一间酒馆。”
“通常我们不会允许她上酒馆的。”
“因为她只有十四岁。”
“但是凯莉的母亲带着她们去,所以我们想这样应该不会有事。”
“的确没事。”
“她准时回家,就像凯莉的妈妈所保证的。”
“我们的史黛西开心得胡言乱语。她拿到一张签名照。”
“亲笔签名,署名给她的。”
“她离家的时候,还把照片带在身上。”肯尼与丹妮丝强忍悲痛停顿了一下。
凯利用时机提问,“那天晚上她回来之后看起来如何?”
“她非常兴奋,对吧,肯尼?对她而言,跟杰可·文斯说话就像美梦成真。”
“她真的跟他说到话了?”凯迫使自己听起来很冷静。她隐约察觉到的事发模式随着每一次的面谈而逐渐清晰。
“在那之后她就像一只被冲昏头的小牛。”史黛西的父亲证实道。
“她一直想上电视。”一搭一唱又开始了。
“你们警方认为她跷家跑到伦敦,尝试闯进娱乐界。”肯尼不屑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史黛西不会这样,她太明智而且实际了。她同意我们的看法,乖乖上学、保持成绩名列前茅,然后我们再看未来怎么做。”
“她有可能可以上电视。”丹妮丝此刻陷入惆怅之中。
“她长得不错。”
凯在他们能再次开始滔滔不绝前,赶紧插话:“她是否提过她跟杰可·文斯聊了些什么?”
丹妮丝说:“只有说他真的很友善。我想他没有特别跟她聊些什么,对吧,肯尼?”
“他没有时间聊到个人兴趣。大忙人一个。数十人,不,数百人要他签名、说话、合照。”
这些话悬在空中,像是烟火的残影。“合照?”凯微弱地说,“史黛西也有跟他合照吗?”
他们一致点头,“凯莉的妈妈照的。”
“我能看看吗?”凯的心脏顿时怦然如击鼓,掌心在闷热的房间里冒汗。
肯尼从一张染过色而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咖啡桌下方抽出一本印有浮雕图饰的相册。他熟练地翻到最后一页。那儿,一张放大到模糊不清的快照,画面中一群人围绕着杰可·文斯。角度歪斜、脸部模糊,仿佛是隔着一阵热气拍摄的。但是站在杰可·文斯旁边的那个女孩——文斯正在与她交谈,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他的头俯向她,而她则带着如新生小狗般爱慕的眼神抬头看着文斯——毫无疑问,就是史黛西·波顿。
想与克莉丝·狄凡侦查佐谈话,比华顿想象中的还难。当他打电话到她的办公室时,他发现侦查佐打电话做了谋杀调查的笔录后就已经请了几天事假。这是华顿首次遇到一个似乎由衷为夏兹·波曼哀悼的人。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不是负责向夏兹极为震惊的父母告知死讯的警官。
克莉丝回复录音机上的信息时,华顿已经在伦敦与文斯夫妇面谈。之后,他才顺利地与狄凡相约在她的公寓见面。
当克莉丝·狄凡一开门就以“我真挚地希望你们能把做这件事的浑蛋绳之以法”向他们打招呼时,华顿体内顽强的警察性格立刻开始喜欢她。公寓内的墙上挂满美女的艺术照并没有让他感到困扰。他先前跟女同性恋共事过,而且总的来说,他认为比起警局里多数的异性恋女人,女同性恋者比较不会制造混乱。华顿的伙伴就没那么乐观了,他小心地选了一个面对大型玻璃窗的位子,避免看到室内的摆设。从现代公寓的玻璃帷幕探出去是一座古老的教堂,它不协调地矗立在巴比肯综合区的中心。
“我也这么希望。”华顿坐在凹凸不平的沙发椅垫上说道,心里闪过一丝纳闷,不懂怎么有人会想睡在这种东西上。
克莉丝问:“你们已经去找过杰可·文斯了?”说着,克莉丝在对面的一张大单人沙发椅上坐下。
“昨天我们面谈了他还有他太太。他证实了你早已跟我们说过的事情——波曼探员在遇害当天与他的约会。”
她点点头,将浓密的栗色头发从脸上拨开,“我想文斯是那种会把所有事情记下来的人。”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华顿问,“为什么你要帮波曼探员支持她是伦敦警察的妄想?”
狄凡额间的皱纹顿时加深,“很抱歉,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将你在刑事侦缉部的专线留给波曼探员当做联络电话。给人的印象是,她依然是伦敦警察。”
“她是伦敦警察没错。”克莉丝指出,“提供我的号码作为联络电话也没有错。受训期间,侧写小组的警员上班时不能接电话。夏兹问我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此而已。”
“为什么是你,警佐?为什么不是她所派驻的分局服务台警察?为什么不留她的住家电话,然后请文斯先生晚上再打?”华顿的态度里没有任何敌意,他只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克莉丝说:“我想是因为我们在案子之初就已经有联络了。”她感觉内心的怒火逐渐高涨,但没有形于色。从事警察工作多年,让她养成在事情里发现含沙射影但不显露自身反应的能力。
“真的?怎么说?”
克莉丝转头,深色双眼越过华顿的肩膀,望着远处的天空。“她曾经请我帮忙。她需要一些新闻剪报,所以我到柯林代尔帮她处理这事。”
“那一包东西是你负责搜集的?”
“是的。”
华顿说:“我听说过。看那箱子的大小跟重量,一定有上百页吧。对于像你这样忙碌的警官而言,这可是很费时的一件事啊。”此刻他开始微微倾身,因为他怀疑这件事情后面还另有隐情。
“我是用我个人时间做的,行吗,探长?”
“为了一名初阶警员,你可牺牲了不少时间呢。”华顿暗示道。
克莉丝短暂地紧抿了双唇。由于她的狮子鼻,她看起来酷似七矮人中的爱生气。“夏兹跟我搭档值夜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同事。老实说,她可能是我曾共事过最有天赋的新进警察,华顿先生。我不懂,问我为什么乐意牺牲我的休假时间帮她做事,难道会对你抓到凶手有所帮助?”
华顿耸耸肩,“背景调查。有些事情你永远说不准。”
“我知道,相信我。你该询问的人是杰可·文斯。”
华顿情不自禁讽刺地咧嘴而笑,“别告诉我你也相信那一套。”
“如果你是指,我是否赞同夏兹认为杰可·文斯杀害少女的想法,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机会重新检视她的证据。但是我所知道的是,文斯跟我安排夏兹周六一早到他的宅邸,而隔天早上她死了。我们这儿的做事方式是,我们会对最后看见谋杀被害人活着的已知目击者抱有极大的兴趣,而夏兹的母亲告诉我,你似乎没有任何纪录显示夏兹离开文斯的房子之后还有人见过她。这会让我对杰可·文斯非常感兴趣。侧写小组对此有什么看法?”
“在我们确定能从调查中排除目前同事们的嫌疑之前,我们都不能借助他们调查此案。相信你可以理解这一点。”
克莉丝目瞪口呆,“你们不打算求助于东尼·希尔?”
“我们认为波曼探员可能认识凶手,而她在利兹唯一认识的人就是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你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探,一定能理解我们不能冒险让他们任何一人知道机密,因而让调查行动受到影响。”
“你们手上有全国最有天赋的侧写师——一个确实认识被害人,也晓得她在做什么的男人,而你们却打算忽略他?你不想逮到夏兹的凶手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我打赌东尼·希尔认为你不应该让杰可·文斯脱身。”
华顿迁就地笑着,“我能理解你对这个案子有一点激动。”克莉丝的内心波涛汹涌,可是没有搭话,让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我能向你保证,我已经跟文斯先生谈过,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跟这宗谋杀案有关系。他说波曼探员感兴趣的,只是他是否见过失踪少女跟任何固定出席活动的人在一起。他说他没见过。就那样。”
“而你采信他的话?就那样?”
华顿耸肩,“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显示他有嫌疑的证据在哪里?”
克莉丝突然站起来,从角桌上拿起一包烟。她点燃香烟然后转身看着华顿,语气严厉地说:“他是我们所知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
华顿的笑容应该要有安抚的效果,但是反倒激怒了对方。“这件事我们还不确定。她在行事历里,跟文斯的约会后面写了一个‘t’,看起来她之后还要去什么地方。你该不会知道‘t’指的是谁吧,警佐?”
克莉丝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后说:“我想不到任何人,抱歉。”
“你不认为这有可能指的是东尼·希尔吗?”
她耸耸肩,“我想有可能,但是这也可以代表任何事情。就我所知,她有可能到托卡德罗玩雷射棋。再者,她从没跟我提过其他的计划。”
“她没到这里来吗?”
克莉丝蹙眉,“她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你说你们是朋友。她到了伦敦,我想她应该会顺道来拜访,尤其当你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华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严酷,而他的下巴向外凸出。
“她没有来这里。”克莉丝的嘴紧抿得像蚌壳。
华顿察觉到一个弱点,乘胜追击。“为什么,警佐?她是否喜欢跟你保持一点距离?尤其现在她给自己找了个男朋友?”
克莉丝迅速走向门口并且打开门,“再见,华顿探长。”
华顿说:“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回应啊,狄凡警佐。”他不疾不徐地起身,并且确认随行的初阶警员依然继续做着记录。
“如果你要侮蔑我对夏兹的记忆和我的智商,请你离开这里。下次,请照规矩来,长官。”克莉丝倚着门,看着他们穿过走廊走向电梯。“浑蛋。”她哼了一声。接着,她任凭沉重的门砰然关上,越过房间来到电话旁,拨电话给内政部的旧情人。“蒂?我是克莉丝。嗨,美女,我想请你帮个忙。你们那儿有个心理学家,一个男的,叫东尼·希尔。我需要他的个人电话……”
在这名年轻黑人男子走到位于空荡看台第六排的座位前,吉米·林登就已经注意到他了。与有潜力的年轻运动员一同工作多年,让他培养出察觉陌生人出现的直觉。身为教练,他要提防的不只是性变态,毒贩如同他们保证的类固醇魔力一样危险。而吉米旗下的年轻人正是最容易跌入毒贩陷阱的人。任何想在标枪、炼球、铅球或铁饼项目里成为顶尖选手的人都需要大量肌肉。比起训练,利用合成类固醇来增长肌肉实在轻松多了。
不,提防陌生人真的无伤大雅,尤其在爱丁堡运动竞技场。他在这儿训练苏格兰青少年代表队,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全都极度需要能让自己成为冠军的优势。吉米再次抬头看看那名陌生人。他的身材看起来不错,不过如果他曾经梦想成为冠军宝座的争夺者,在许久以前便应该戒烟了。
训练即将接近尾声,年轻运动员们匆匆穿上运动外套。吉米瞥见那名陌生人站起身,消失在楼梯下方。不一会儿,当男子出现在跑道旁,表明正式的来意后,吉米才感觉后颈的肌肉放松了一点——也是那时他才发现自己肌肉紧绷。吉米苦闷地想,他曾经与自己的身体如此亲近、合一,清楚知道每一条神经的摆动,如今他的身体正不知不觉地快速衰老。
在他能跟着汗水涔涔的运动员进入更衣室前,陌生人来到他面前并且亮出警察证。然而对方的动作太快,吉米甚至无法猜测男子隶属的单位为何,不过他知道那是个警察证没错。“我是杰克森探员。”男人说,“很抱歉打扰你工作,但是我想借用你半个钟头的时间。”
吉米啧了一声,不悦地拉长了如赛犬般的脸。“你不会在这些小伙子身上找到任何毒品的。我的队伍一向很干净,大家都知道。”
里昂摇摇头,微笑道:“跟你的队伍无关。我需要向你请教一些过往的事情,仅此而已。”言谈间,不见他以往与侧写同事们的能言善辩。
“什么样的过往事情?”
里昂注意到吉米的眼神闪烁地看了看他的学员,意识到这名教练还有话要跟他们说。里昂连忙说:“老实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听着,我看到路上有一间还可以的咖啡馆。何不等你忙完这边的事情,跟我在那儿碰头,然后我们再聊聊?”
“好吧。”吉米不情愿地说。半个钟头后,他隔着一杯茶与一碟糕饼与里昂相望。桌上的那种点心让苏格兰得到糕饼之国的美名。他一定是一个可怕的教练,里昂看着矮小的男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一颗裹着椰子粉的雪球糕饼,心里这样想着。所有里昂知道的成功投掷项目运动员都是身材魁梧、肩膀厚实、大腿粗壮。但是吉米·林登却像一个中世纪的苦行者、标准的长跑选手、一种骨头与肌腱发达,能轻松穿越马拉松终点线的生物。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吉米从长袖运动衫的袖子里抽出一条绣有姓名首字母的棉质手帕,以出人意料的优雅揩净嘴巴。
“我无法告知太多细节,而且原因会越来越清楚的。我们正在调查一宗根源于过去的案子。我想你或许能提供一点线索。”
“关于什么呢?我所知道的事情只跟体育有关,孩子。”
里昂点点头,然后看着一块蛋白酥在眼前消失。“我需要回溯十几年,甚至更久之前的事。”
“当我还在南边工作的时候?在我回到这里之前?”
“没错。当你担任杰可·文斯的教练的时候。”里昂说。
一道阴影掠过吉米的脸。然后他的头歪向一边说:“你该不会要告诉我,有人敲诈杰可,而且认为自己可以得逞吧?”水汪汪的蓝眼睛燃起一丝玩味。
里昂眨了眨眼,“这话你可不是从我这儿听来的,林登先生。”
“吉米,孩子,大家都叫我吉米。那么……杰可·文斯,是吗?关于这个神童,你想知道些什么?”
“任何你所记得的事。”
“你有多少时间?”
里昂的笑容带着一丝严酷,他没有忘记自己来爱丁堡的理由。“需要多久都没关系,吉米。”
“让我想想啊。他才十三岁的时候就赢得英国十五岁以下组的冠军。当时我负责训练国家代表队,我一看到他投掷,就说他是本世代最有可能得到奥运金牌的人。”他摇摇头,“而我没说错。可怜的家伙。没有人应该在试着学习使用义肢手臂的时候,还观看一场原本自己会赢的比赛。”里昂了解他意指的事,但是没有答话,“即使是杰可·文斯。”
里昂问:“他从没考虑过参加残障比赛吗?”
吉米嘲弄地哼了一声,“杰可?那么做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残障了。”
“所以他十三岁的时候,你是他的教练?”
“没错。我得承认他认真得像工蚁。他很幸运住在伦敦,因为他有很好的机会接触到我以及各种设施,而且老天啊,他也充分利用了这点。我曾经问他,难道他都不需要回家吗?”
“而他作何回答?”
“他只是耸耸肩。我印象中他的母亲并不关心他在做什么,只要他别出现在她跟前。当然,那个时候她已经离开了他父亲,分居或离婚之类的。”
“那他的父母会来看他吗?”
吉米摇摇头,“从没见过他母亲,一次也没有。他爸爸来观赛过一次。我想是他打算刷新英国青少年纪录的那一次,但是他失败了。我看不过去他爸爸对他大发雷霆,所以我将他拉到一旁,跟他说如果他不能好好支持他儿子,我就不欢迎他。”
“他怎么反应?”
吉米喝了一大口茶说:“那个笨蛋骂了我一声死同志。我只叫他滚蛋,之后我们就没再看过他了。”
里昂在心里记上一笔。他知道东尼会对这件事感兴趣。他认为年轻的杰可极渴望得到注意。他的母亲冷漠,父亲不在身边,而他的存在价值全都投注在运动场上的成就,希望借此为自己赢得一点认同。“那么,他孤单吗……杰可?”里昂无视教练瘦长的脸所露出的不赞同,径自点燃一支烟。
吉米思量着这个问题。“他可以跟最会鬼混的人在一块儿,但是他不是真的属于那一伙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太专注了,毫不松懈。不是说他喜欢孤独一人。不,他一直都有吉莉陪着,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告诉他他很棒。”
“所以他们深爱彼此?”
“她深爱杰可,而他则深爱自己。不过他喜欢被爱慕的感觉——毫无条件的爱,就像牧羊犬对主人的忠心那样。提醒你,即使是吉莉,也有闷闷不乐的时候。我竭尽所能让他们两个在一块儿。每次她觉得厌倦了坐在后座,陪同他前往训练场或比赛,我总是安慰她,要她想想当他高举金牌、站在奥运颁奖台的时候,她会觉得多么开心。我说啊,多数女孩,她们一生能得到的金饰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结婚戒指,而她得到的则是一面金牌。”
“而且那样就足够了,对吧?”
吉米耸耸肩,用一只手挥散里昂的烟。“老实说,那是让她继续留在杰可身边的唯一原因。当他开始比高中巡回赛的时候,吉莉稍稍长大了一点,她开始注意到其他男生对待女友的方式。而相比之下,杰可的表现并不算太好。如果他没有失去手臂,她或许会为了随之而来的喝采跟奖金继续忍受,因为那时候运动员正要开始赚进大把银子。但是当她一旦确定杰可不会成为摇钱树或是家喻户晓的人,她随即离他而去。”
里昂陷入高度戒备的状态。“我以为是杰可甩了她?那时我不是读到他解除婚约,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初跟吉莉订婚的那个男人,而继续绑着她并不公平,诸如此类的吗?”
吉米的嘴唇露出轻蔑的笑容,“所以你相信那种胡说八道啊?那只是杰可透露给报章媒体的说法,让他看起来像个大男人,而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所以夏兹或许真的说对了,里昂想着。情势雪上加霜地累积了两项创伤性刺激——文斯先是失去了手臂与未来,然后又失去了一个相信他也是凡人、而非只是投掷机器的人。唯有十分坚强的人才有可能毫发无伤地熬过来,乖戾之人则会向待自己如此残酷的世界采取报复。里昂捻熄香烟说:“他有跟你说实话吗?”
“没有。是吉莉跟我说的。那天就是我开车载她到医院的。她跟他提分手之后,我去见了杰可。”
“他有什么感觉?”
吉米的双眼流露出轻蔑,“喔,就像个男人。他告诉我她是个没良心的婊子,心里只想要一种东西。我跟他说不必向所受的伤屈服,他可以受训参加残障比赛,结果他的反应就跟发现吉莉的真面目一样。他要我滚开,再也不准接近他。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你没有再回去过医院?”
教练的脸冷若冰霜,“连续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去。他不肯见我,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梦想破灭,我又何尝不是。总而言之,之后我有机会得到目前这份在苏格兰的工作,所以我回到这儿重新开始。”
“当他以电视明星的身份突然出现的时候,你有没有很惊讶?”
“不,我不能说我有。这家伙需要有人告诉他他很棒。我常常在想,那些数以万计的观众对他而言是否已经足够,他是否还会像以前那样迫切地希望得到关爱。若不透过他人眼中的倒影,他永远无法看见自己的价值。”吉米摇摇头,然后对服务生做手势要再添一杯茶,“我猜你想知道他是否有任何敌人,还有他内心的黑暗秘密是什么吧?”
一个钟头过后,里昂知晓了吉米·林登在谈话之初所说的事情正是关键。好巧不巧,之后当他坐在车里,他发现不知为什么,迷你录音机竟没有自动翻转录音带,所以只录到前半部的谈话。不过里昂还是对自己相当满意,在开车往南行的漫漫长路上,他好奇目前谁的成果最好。他知道这不是竞赛。他喜欢夏兹,愿意为她做这件事,但是他毕竟是人,因此知道如果他在实务上的表现够好,对自己并没有害。尤其他现在了解,他还有许多地方得好好向东尼·希尔证明自己的能力。
要找寻运动场与综合娱乐中心并不难。投射灯照在漆黑的穆尔文山,离高速公路数里就看得到。东尼一下公路,驶上次要道路与一连串小型环状交叉道,便庆幸自己事前打过电话问路。娱乐中心刚刚兴建,多数当地人还不知道它的所在位置,任何不知名的声音愿意透过电话提供详尽的导引,对东尼的前往过程都大有帮助。
不过根据现况看来,如果他纯粹跟在任何往同方向行驶的车辆后方,便能平安地抵达运动场。当他来到停车场时,早已空无一位,所以得将车子停到距离主要入口数百英寸以外之处。入口处挂了一个大横幅,上头写着“欢庆隆重开幕——特别来宾杰可·文斯与英国足球队明星”。男人看足球,女人看杰可,他一边想,一边迅速穿越柏油碎石路面,并且庆幸有庞大的体育馆抵挡了寒冷的晚风。
东尼与迫切的群众一同涌进十字旋转门,以熟练的眼光朝剪票的工作人员看了看。他选了一名看起来能干而且充满母性的中年妇女,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来到她的窗口前。他从口袋拿出内政部的证件递拿给对方,脸上露出可怜、烦恼的表情。“我是内政部体育研究小组的希尔博士。我应该要有一张贵宾通行证,但是一直没有收到。我想该不会是……”
妇女皱了一下眉头。她快速地打量一下东尼,猜想他想干什么,可是发现后方的队伍越排越长,因此终于决定如果他真的没拿到该有的通行证,那么这就是别人的问题了。她按下开门键让东尼进场。“你应该到主管包厢。绕到右边,上二楼。”
东尼顺着人潮的移动来到正面看台下方广大而充满回音的地方,然后侧身挤至一旁,开始研究巨大的体育场配置图。地图巧妙地排置在阶梯式座位的下侧,设计者很清楚图片所产生的平面三维效果,竟能让地图无论从哪个角度观看都十分清楚。根据方才买的节目单,主会场将有现场音乐表演,接着是英国足球队的五人制足球赛,然后为爱尔兰大河舞剧。多付五十五英镑,或赢得当地电视、电台或报社所举办比赛的观众则有机会与明星面对面,而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东尼悄悄穿越群众,计划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免在前往专属电梯的途中惊动任何人。大厅围着笨重的红龙,一名仿佛卫兵的保安人员从压得低低的帽缘下投射出恶毒眼神,而他腰带上所挂的装备多得足以开五金行了。东尼知道那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他对警卫亮出证件,有目的性地移动脚步,一副他没想过会被拦阻刁难的样子。男人退了一步说:“请等一下。”
东尼已经来到电梯前,按下按钮。“没事的。我是内政部的人。我们想在他们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凡事都得注意点,你知道的。”他眨眨眼,踏进电梯,“我们都不想再发生一次希斯堡惨案,对吧?”电梯门在警卫困惑的表情前关闭。
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东尼离开电梯,步上走廊,穿过开启的对开门,从穿着背心的服务生手上接过一杯麦色的气泡饮料,然后于此立足。他走到与对墙等长的玻璃长窗前,往下望着全天候运动场。他能看见仪队在下方大显身手。一小群人聚在房间的周边,而杰可·文斯在窗户的另一头置身于一群中年妇女与几位男士中间。文斯的头发因球场的投射灯光而闪闪发亮,双眼在贵宾包厢柔和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即使当天已经在两个公益活动上与许多人握手,他的肢体语言依旧温暖、热情,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报以笑容表示欢迎之情——就像一个不摆高姿态的神祇,接见着信徒。东尼浅浅地一笑。这是他悄悄逡巡在杰可身边所参加的第三个活动了,而每一次他都能挖到宝。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联结,一条无形的光纤连系着猎人与猎物。不过这一次,他会确保狩猎规则永远不会反向而行。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就够了。
东尼移动到一边,以正牌贵宾们作为掩护在房间里走动。几分钟之后,他已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来到略微在文斯斜后方的一个角落。东尼的眼神有规律地左右游移,审视着这位电视明星的临近区域,视线从不停留太久,但是也绝不会让对方离开视线超过须臾。
东尼没有等很久。一名手上抓着饰有“呐喊!FM”字样袋子的女子——金发及肩,戴着与约翰·伦农一样的小圆框眼镜,红唇如爱神之弓,踩着高跟鞋一蹬一蹬地进入贵宾室,不时回头确认所照顾的人依然乖乖地跟着。三名过分打扮、妆容夸张的少女,两个满脸红斑、令人望之却步的年轻人与一名似乎还上着卷子而头发纹丝不动的老妇,他们歪歪扭扭地排成一行。三步之外,则有一名身穿背心、其上十几个口袋塞得鼓胀的呆子,他的脖子上随意地挂着两台磨损的单眼相机。东尼猜想这些人应该是某个低能电话比赛的赢家们。他想到一个比赛中不会问到的问题:杰可·文斯杀了多少名少女?在东尼完成追缉工作后,大概还要一两年的时间,这件事才会慢慢进入问答比赛的题库。
自高自大的金发女郎走近文斯接待影迷的地方。东尼看见文斯抬头看了看女子,随即不屑一顾地将她晾在一旁,注意力继续放在先前已迷住的一名身穿蓝绿色印度服饰的中年妇女身上。金发女子挤向最靠近杰可的内圈民众,但被一名女士阻拦。东尼从第一次监视杰可就注意到这名帮他阻挡难缠人事的女人。她们交头接耳,然后这名私人助理点点头,再碰碰文斯的手肘。文斯转身时,以专业的眼光扫视整个房间,因此瞥见了东尼。他的双眼定睛片刻,接着继续移动,而他完全面不改色。
助理引导金发女子所带来的比赛优胜者们拜见他们的偶像。他对着他们微笑,俨然是魅力的具体化身。他寒暄闲聊、签名、握手,亲啄影迷的脸并且摆姿合照。每三十秒,他的双眼便失焦,精准地望向倚墙而站的东尼。东尼啜着假香槟,姿势与表情散发出无比自信。
当比赛优胜者们的觐见接近尾声时,东尼离开所站的有利位置,朝那一小群人走去。他们依然站得很靠近文斯,有人面露狂喜,有的则故作冷静,一切取决于他们觉得自己需要表现得多酷。东尼和善地悄悄进入他们的圈子,脸上的表情是率真与和蔼的最佳示范。“很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他说,“但是我想你们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忙。我的名字叫东尼·希尔,我是一名侧写心理学家。你们知道像杰可这样的巨星总是深受跟踪者的困扰吗?嗯,我与一群顶尖的警官合作,想在这些跟踪者真的惹出麻烦前把他们揪出来。我们正试着针对完美的粉丝、良好的支持者建立一份心理侧写分析。我们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这种任何明星都乐意有他们在身边的人。我们得先建立你们的数据,借此得到所谓的控制组侧写。我们只需要跟你们短暂面谈,顶多半个小时。我们到府上,或是你们来找我们都可以,然后我们会付给你们二十五镑,而你们则能欣慰地知道自己或许制止了另一名马克·查普曼。”东尼喜爱看见当他提到钱的时候,他们的脸总是为之一亮。
东尼从内侧口袋拿出事前印好的表格。“怎么样?简单的不记名问卷,你们帮我拯救一条生命,而你们为自己赚进二十五镑。只要在这些表格上填上你的姓名跟住址,我的研究员就会与你们联络。”他递出印有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缩写浮雕的漂亮名片。“这是我的名片。”除了一名年轻人,其他人全都伸手拿取表格。“很好,谢谢你们。”东尼一边说,一边提供他们笔。
他望向另一端的文斯。文斯依旧笑容可掬,嘴开开合合地说着话,他的手拍拍这边的手肘,碰碰那边的肩膀。但是他定睛在东尼身上,眼神深邃,充满怀疑与敌意。
真是一栋平凡无奇的房子,赛门停车时在心里想着。这栋三扇老虎窗平房坐落在已经开发了三十年的土地上,看起来与“人生四十才开始”这句谚语相抵触。如果继续跟杰可在一块儿,吉莉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得多,绝不会落得住在威灵伯鲁这种小乡镇。这儿的居民生活枯燥,认为打发时间的好方式就是晚上去逛DIY大型商场。
他很惊讶卡萝·乔登这么快就查到吉莉·伍卓的行踪,尤其她进入第二度婚姻已经三年了。“别问我怎么查到的。”当他称赞卡萝并承认自己要耗费多日才能有这样进展时,她曾这样说。他记得东尼·希尔曾对卡萝提过关于她的兄弟在计算机信息业工作的事,不知道他们这个小规模特别小组的不法行为里是否加上了一条信息盗窃罪。
赛门坐在车里,望着对面狭窄街道上那栋属于吉莉与杰夫·刘易斯的房子。它看起来一尘不染而且极为土气——草皮修剪得非常整齐,狭长的绿化带等距地种着长阶花与欧石南。车道上停着一辆车龄一年左右的厢型车,大型落地窗挂着网眼帘。如果吉莉·刘易斯注意到赛门的引擎声,那么她有可能正看着他而后者却浑然不知。
这肯定会是他从警至今最重要的一场面谈,赛门想着,一边为自己的任务做准备。他不是很清楚自己要问些什么,但是如果吉莉·刘易斯有什么消息有助于让杰可·文斯因谋杀夏兹而被定罪,他会决定用尽一切方法让她开口。他从没有机会得知自己是否能以“同事以外的身份”为她做这件事,但即使只是如此,对他而言也足够了。赛门下了车,穿上百货公司专柜购买的西装外套,调正领带,挺起胸膛,深呼吸后踏上小径。
赛门按响电铃,门随即开启,但倏地被门链所拉住。单薄的链子,如果他有心,几秒间便能硬闯进屋。在这短暂而疯狂的片刻里,赛门怀疑应门的是清洁工或保姆。隔着门阶与他相望的这名妇人看起来与旧报纸上吉莉·伍卓的照片截然不同,而且也与失踪少女们毫无相似之处。她的头发剪成金色超短发,而非赛门预期中的深色鲍伯头,而且她全然脱去了婴儿肥,变得瘦骨嶙峋。如果赛门是她的丈夫,一定会暗中研究厌食症的相关资料。当他认出那双眼睛,差点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虽然表情已变得僵硬,眼角也开始出现细纹,不过这是吉莉·伍卓忧伤的深蓝眼睛没错。“刘易斯太太吗?”赛门问道。
妇人点点头。“你是哪位?”赛门拿出他的警察证,她倒抽一口气,“杰夫怎么了?”
赛门赶紧向她说明,好让她放心。“这跟你的丈夫无关。我目前隶属于利兹的一个特别调查小组,但是我的原派驻单位是在史崔克莱。我与本地警方没有任何关系。”
“利兹?我从没去过利兹。”吉莉皱起眉头,不满之情全写在脸上。
赛门微笑道:“那你很幸运。最近有些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说同样的话。刘易斯太太,这是一个很棘手的情况,如果让我到屋内喝杯咖啡,慢慢解释给你听,会比像这样站在门阶上来得容易许多。我方便进门吗?”
她一脸犹豫,作势看了看手表。“我应该去上班了。”小心地没有明确指出时间。
赛门说:“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我是不会来打扰的。”充满歉意的微笑崭露了无比魅力,这是让他能在职场上闯荡至今的有利条件之一。
“那么我想你最好是先进来吧。”吉莉卸下门链,往后退一步。赛门走进一个像是样品屋的门廊,一尘不染、毫无品味、完美无瑕,通向一个似乎从未开伙的厨房。吉莉领路并指着角落的一张圆桌。“请坐。”她一边喃喃说道,一边拿起深绿色的水壶,那个颜色与沿着流理台防溅挡板所铺的瓷砖相配,“喝咖啡吧?”
“麻烦你了。”赛门说,一边挤进桌子后方,“加奶,不加糖。”
“我想你应该觉得自己已经够甜了。”吉莉不甚友善地说,并从橱柜里拿出一罐廉价速溶咖啡,将咖啡粉舀进两个瓷杯里。“我想这跟杰可·文斯有关,对吧?”
赛门试着不显露自己有多吃惊,“你何以这样认为?”
吉莉转过身靠着流理台,交叉穿着牛仔裤的双腿,防卫地将双手叉在胸前。“还会有什么原因呢?杰夫是个老实的业务员,我则是兼职的数据处理员。我们不认识任何罪犯。我唯一做过会让这四面墙以外的人有兴趣的事情就是当过杰可·文斯的女友。唯一与我有关而且会引起特别调查小组兴趣的人,就只有该死的杰可·文斯,他又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了。”这绝对是一阵情绪的迸发,她转身背对赛门,恶狠狠地倒着两杯咖啡为此作结。
赛门不甚确定该如何继续。“我很抱歉。显然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
吉莉将咖啡猛然放在他面前。厨房相当整洁,但是赛门十分惊讶她竟没有赶紧拿抹布擦拭洒溅在松木桌上的咖啡。她反倒是退至流理台,双手捧着杯子,像孩子握着热水瓶一般。“对于杰可·文斯,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从利兹到这儿是白跑一趟了。尽管如此,我想你还是可以拿到不错的旅费,因为是纳税人埋单,毕竟特别小组不是什么吝啬的公司机构。”
她刻薄的言语似乎影响了咖啡的滋味,赛门悲伤地想着,一边啜着热饮,好让自己有时间思考如何响应。“事关一个重大的案件调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吉莉将杯子砰然放在流理台上。“听着,我不管他说了什么。纠缠他的人不是我。我刚嫁给杰夫的时候,对这些已经厌烦透顶了。警察来了不下六、七次。是不是我寄匿名信给杰可?是不是我打电话辱骂他太太?我有没有寄送装有狗粪的包裹到他的办公室?哼,现在我的回答跟以前一样。如果你认为杰可·文斯在迈向他自私的成功之路途中,我是唯一被他击溃的人,那么你的想象力可是严重缺乏。”她突然停住不语地盯着他,“我也不做勒索这种事。你可以去查。这栋房子所进出的一分一毫都是有凭有据的。我曾经遇过那样的指控,根本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她摇摇头,气冲冲地说,“那只猪还真令我难以置信。”。
赛门举起双手做出安抚的姿态。“喔,等一下。我想你完全误解了。我来拜访你,不是因为杰可有所抱怨。没错,我想跟你谈谈有关杰可的事,但是我只是想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他说你做了些什么。真的!”
吉莉以锐利的眼神看着赛门,“你这话什么意思?”
赛门担心自己可能说得太极端了,赶紧解释:“就像我说过的,这一切都很敏感。杰可·文斯的名字出现在一宗案件调查里,而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做背景调查,而且不要惊动到文斯先生,你懂我的意思吧?”他希望自己看起来不似自身感觉的那样紧张。无论他原先的期待为何,慌了阵脚绝对不是其中一项。
“你们在调查杰可?”吉莉听起来不甚相信,不过表情看来近乎雀跃。
赛门在椅子调整了一下姿势,“如我所说,他的名字与一件重大事宜有关。”
吉莉倏地一捶大腿,“太好了!他妈的早该这样了。别说,让我猜猜。他严重伤害了某个该死的女人,但是她并没有吓得因此噤口不言,是不是这样?”
赛门感觉这场面谈的情况已经急速上升到失控的地步,他所能做的只有用手指紧紧抓住,并且祈祷在过程中不会被甩落在某处。“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他问。
“这种事情注定会发生的。”她万分高兴地说,“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东尼回到家时,双眼早已因为长时间盯着夜间的高速公路路面而酸涩不已。他并没有打算检视录音机,但是当他经过书房的门时,不断闪烁的提示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疲倦地按下播放键。“嗨,我叫做克莉丝·狄凡,克莉丝·狄凡侦查佐。我是夏兹·波曼在伦敦刑事侦缉部的搭档。她请我替她安排跟杰可·文斯的约会。你什么时候回到家,请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无所谓。”
他抓了一支笔,匆匆记下号码,信息一播放结束,他便拿起电话。电话响了近六声才被接起。“是克莉丝·狄凡吗?”他对着话筒说道。
“是东尼·希尔吗?”纯正的南伦敦口音。
“你在我的录音机上留了言,关于夏兹?”
“对。听着,我让西约克郡的笨蛋到我这儿来,他们告诉我他们不打算跟你合作。对吗?”
他喜欢直截了当,不浪费时间的人。“他们觉得让我或任何与夏兹有直接关系的同事参与其中,会危及他们调查的公正性。”他谨慎地说。
“狗屁。”她不屑地说,“他们该死地连一点线索都没有,请原谅我言词不恭。那么,你要自己进行调查,还是怎么样?”
东尼顿时觉得像被一个极大的重量压倒在地。“我当然十分乐见夏兹的凶手被捕。”他试探地回答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他回避地说:“你为何这么问?”
“当然是看你需不需要另一双手来帮忙啊。”她恼火地说,“夏兹是个好孩子,而且原本应该会成为优秀的警察。现在,如果不是杰可·文斯为了我们不完全清楚知道的原因杀了夏兹,那么凶手就是另有其人。不管真相是哪一个,一切迹象都从他家的大门开始,没错吧?”
东尼说:“没错。”现在他知道蒸气压路机下方的柏油是什么感觉了。
“而你愿意查这个案子?”
“理论上,是的。”
她的叹息声听起来像海上天气预报。“好,理论上,我能帮忙。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东尼的脑袋快速思考着。“关于文斯与他妻子对彼此的影响力,我有一点对这部分窒碍难行。提供一些能帮我破坏他们之间关系的事情将会大有帮助。”
“例如,米琪·摩根是个女同志?”
“那一类的事情,对。”
克莉丝质问:“这个还不够啊?”
“你是说那是真的?”
她哼了一声。“当然是真的。她们到现在都还躲在柜子里,让你以为她们只是两件冬用大衣,但其实她们是焦炭。”
“焦炭?”
“没错。她跟贝齐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甚至早在她遇上杰可之前就已经在交往了。”
“贝齐·索恩?她的私人助理?”
“私人助理个鬼啊,说是她爱人还比较正确。贝齐跟她的前女友曾经开过一间不错的小外烩公司,然后她遇到了米琪·摩根,所以就跟原本的女友分手了。早些时候她们常常会去几个僻静的地方,然后她们就此消失,接下来就是米琪突然以‘杰可·文斯的女人’的身份出现。但是贝齐依旧清楚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米琪的事业蒸蒸日上,而当时有传言说八卦小报要揭穿她是女同志的事情。”
东尼无力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啊?”
“你以为呢?老天啊,十几年前,如果出柜可是会工作不保的。我们以前常去同样的地方。在那儿,大家同在一条船上,所以没有人会去告发别人。听我的,不管杰可·文斯在床上搞的人是谁,绝对不会是他太太。老实跟你讲,就是这个原因,让我认为夏兹查到了些什么。”
“你有跟夏兹说过这件事吗?”
“我从头到尾没有想到米琪·摩根,直到我安排了会面之后才想起来。我原本打算等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在杰可的事情上有什么进展的时候,让她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我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这样对你有任何帮助吗?”
“天啊,这真是太棒了。你太棒了。”
“大家都这么说我的,宝贝。那么,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啊?”
“我想你已经帮了。”
当卡萝走进办公室,三人组已经各自在习惯的位子上等待了。李手中的香烟所燃起的一缕烟从角落的窗户缭绕飘起。她感觉吸烟是种挑衅。不过虽然她从不抽烟——或者正是因为觉得抽烟带着某种目中无人的姿态——一丝烟味对她从不会造成困扰。卡萝想办法挤出笑容,并且试着在坐下之后依然维持嘴角上扬,“有些什么消息呢?”
汤米·泰勒将左脚踝搁在右膝上,扭动着身躯降低在椅子里的坐姿。对于再过几年他会因此而产生的下背疼痛,卡萝一点也不羡慕。他漫不经心地将档案丢在她的桌上。当文件滑至她面前时,档案夹里纸张的边角散了出来。“这个家伙的财务状况,我们了解得比他太太还多。”
卡萝说:“我听说,约克郡消防局并没有多说什么。”汤米和李·惠特布莱德咧嘴而笑,笛·恩萧倔强的表情则丝毫没变。“到底有些什么消息了?”
汤米说:“东西全在档案夹里。”他用拇指朝她指了指。
“简述一下。”
“笛,你来说吧。”汤米说,“你最会讲话了。”
笛展开双臂,将手插进橄榄色外套的口袋,这件外套让她看起来成熟得令人作呕。“潘德伯里先生并不是很热心,但是他确实授权我们读取薪水数据,当中包括了嫌疑人的银行明细、地址跟生日。有了那些数据,我们得以查询地方法院的判决——”
“一位小妞帮我们查了商业信用纪录。”李插话道。
汤米抑制地说:“但是我们不会谈论那件事。”
卡萝开口:“我们能否免了开场白,直接切入正题啊?”
此刻,他们露出一如往常那样不甘愿的表情。笛撅起嘴说:“有两个人引起我们的注意,艾伦·布尔克利和雷蒙·华生。你可以从档案里看到,两人都严重负债。均为当地人。华生单身,布尔克利结婚至今约一年了。他们的房子都即将被法院收回、受到地方法院判决,都在挖东墙补西墙。这些火警对他们两人算是小小的福音。”
泰勒补上一句:“凡事有利有弊。”
卡萝翻开档案夹,拿出关于两人的数据,“干得好。你们做得很好,能找到这样的细节信息。”
李耸耸肩,“真要做一些事的时候,赛福德就像一个大村。彼此帮忙是要讲人情的。”
卡萝说:“只要我们没越界,不会跟薪水过不去就好了。”
“你不相信我们吗,长官?”汤米慢声慢气地说。
“给我五个应该相信你们的理由。”
“那,你要我们将他们带到警局问话吗?”李问道。
卡萝思索了一会儿。她真的想做的是跟东尼商量,但是她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上司竟然没办法一个人拿定主意。“等我有时间仔细看过这些数据后,我再跟你们说。可能会有比试着逼他们自白更有成效的选择。”
“我们可以尝试申请搜索票。”李再一次显示了他是队上干劲十足的人。
“明天早上我们会再谈谈。”卡萝保证道。她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将档案夹塞进公文包。巡视小组办公室的时间到了。该去确认刑事侦缉部的其他人员是否正在调查他们应该处理的案子。一沓沓的案件资料占据了他们的桌面。她希望没有人会期待得到智力的启发,因为她现在已经没办法思考,而仅剩下劳力可以提供了。
电话响起时,她正要跨出门,“我是乔登总探长。”
“我是布兰登。”
“长官?”
“我刚刚跟一个西约克郡的同事谈话。聊天过程中,我们谈到他们局里发生的谋杀案。他说他们的头号嫌犯似乎潜逃了,某个叫赛门·麦克尼尔的小伙子。他说明天他们可能会在国家警察公告上发布消息,请其他警局协助寻找麦克尼尔。如果发现他,就直接拘留。”
“啊。”
“我想你可能会有兴趣。”布兰登轻快地说,“毕竟我们的辖区就在他们旁边。”
“当然了,长官。我接到正式通知,一定会跟队上说的。”
“我打这通电话,不是说我预计他会跑到这儿来。”
“嗯。谢谢你,长官。”卡萝小心翼翼地放回话筒,轻声喊道,“喔,该死。”
东尼舔舔手指,抚平几根乱翘的左眼眉毛。他苛刻地审视镜中的自己。他被指示在这个只比壁橱大一点的房间里等待,而除了两张橘色的圆背椅,这张镜子是唯一的摆设。他觉得自己穿着这套像样的西装,看起来不会太过严肃,即使卡萝曾说这让他看似一个跑错时空的橄榄球员。但是即便是卡萝,也没能挑剔他的鸽灰色衬衫与深红色领带。
门开启,露出一张平静的女性脸庞。她自我介绍为米琪的私人助理,但多亏克莉丝,他认得她是米琪的爱人贝齐。“一切都还好吗?”她问。
“很好。”
“那就好。”她的语调温暖而充满鼓励,像最佳的幼儿园老师。然而,她的笑容十分敷衍,东尼意识到她心不在焉。“这对我们来说相当不寻常,因为通常米琪喜欢完全保持对来宾的新鲜感。但是由于……呃,由于她觉得你痛失爱将跟自己多少有点关系——虽然其实不然——所以她想提前跟你说几句话。我想你不反对吧?”
那种钢铁般的上流阶级语调让人毫无反对的余地。米琪很幸运有这样的母狮子守门,东尼想着。“我很乐意。”他相当坦诚地说。
“很好。她再过几分钟就会过来。你需要些什么吗?咖啡?矿泉水?”
他问:“咖啡是机器煮的吗?”
这次的笑容毫不造作,“恐怕是如此。茶、热可可跟鸡汤也是一样。”
“那就不用了。”
贝齐的头消失,门喀哒一声关上。东尼的胃不安地翻搅着。抛头露面总是让他倍感压力。但是这场战役是为了要让杰可·文斯如坐针毡进而犯下错误,所以他今天格外紧张。监视文斯的个人露面行程只是一个作为警告的开端,巧妙地安排自己上文斯妻子的节目则加大了赌注。试图安慰自己这么做风险不大是毫无意义的。
东尼紧张地清清喉咙,无法抑制地望着镜子检视自己的仪容。门突如其来地打开,米琪·摩根蓦地出现在房里。东尼克制自己慢慢转身面对她。“你好,摩根女士。”他伸出手说。
“你好,希尔博士。”她的握手迅速、沉着而坚定,“谢谢你来上节目。”
“我的荣幸。外界对我们所从事的工作有诸多误解,只要有机会能说出事实,我永远欢迎,尤其自从我们因为负面消息而再度上了新闻。”他刻意短暂地低下了双眼。
“没错。我真的很遗憾听到波曼探员的事。我跟她只有短暂的一面之缘,但是她的机警跟专注让我印象深刻。当然,她也很漂亮。”
东尼点点头,“我们会怀念她的。她是我有幸能一同工作的优秀警察之一。”
“我能想象。警察间失去了同事是一件可怕的事。”
“愤怒的情绪满天飞舞,掩盖了事实真相——他们常常觉得团队里的伤亡反映了他们能力的好坏,以及他们如果当初有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应该能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我也难辞其咎。”
“我相信你做什么都没有办法预防这种事的。”米琪冲动地将一只手放上东尼的手臂,“当我跟我先生说你要来上我的节目时,他说了同样的话,他甚至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自责。”
“完全没有必要。”东尼惊讶于自己的话语竟能听起来如此真诚,“即使现在我们改变想法,认为凶手可能早在伦敦就跟她有所联络,而非在利兹。事实上,我希望你能给我机会呼吁目击者出面。”
米琪的手以脆弱得出奇的姿势抚上喉咙,“你该不会认为她从离开我们家开始就被跟踪吧?”
“没有理由让我们这么想。”他连忙说。
“没有吗?”
“没有。”
“谢谢你的保证。”她深吸一口气,将金发从脸庞向后顺了顺,“那么,关于访问,我会问你小组成立的原因、如何组成的、你们将负责侦办何种犯罪,以及特别小组何时会开始运作。接着我会将话题带到夏伦——”
“夏兹。”东尼打断她的话,“叫她夏兹。她讨厌人家叫她夏伦。”
米琪点点头,“夏兹。我会将话题转到夏兹,这时候你将有机会征求任何所需要的帮助。这样可以吗?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你需要特别利用这次机会说的?”
“我相信我会将我的意思传达到。”
她伸手向门把,“贝齐,我的私人助理——稍早你跟她说过话——在我们开始录像前会来接你。我们播新闻快报前,你将会是节目的最后一个段落。”
“谢谢。”他想多说些能与她们搭起桥梁的话,但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要他能找出方法操控米琪,并且让她能帮助他于无形,那么她将会是自己在杰可·文斯的防备下最佳的棋子。
米琪说:“不客气。”说完离去,除了一丝淡淡的化妆品香气,什么也没留下。他只剩一次机会能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线。他希望下次会做得更好。
最好值得,文斯想着。为了这事,他取消了马可·皮耶·怀特亲自下厨的午餐之约,而这名恶名昭彰、个性喜怒无常的主厨将会因此要他付出代价。他锁上办公室的门,拉上百叶窗。他的秘书还不至于笨到把电话转接进来,而他的制作人与私人助理都不知道他还在这栋大楼内。不管《摩根午间秀》将揭露什么事,都不会有人看见他的反应。
文斯重重坐在占据办公室一侧的皮革长沙发上,稍事休息。他带着易怒任性的表情,按下遥控器打开巨型电视,熟悉的片头跑马灯才正开始播放。他知道自己无畏无惧。无论夏兹·波曼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她都未能说服同事们。他已经处理了警方,而他们完全受他摆布。某个不切实际的心理学家提出不完善的理论,又缺乏警方的支持,这对文斯几乎不构成威胁。不过,小心谨慎让他至今能安然无事,虽然如此成功的事业可能令他心生骄傲,但是他不会轻易地沉溺在自满当中。
文斯透过一些人脉搜集到一些东尼·希尔的资料,虽然成果不如他所料想的那样丰富。他再一次小心地以轻松的方式提问,煞费苦心地不让他的询问引起别人怀疑。东尼的过往经验挑起了文斯的兴趣。东尼在幕后主导内政部备受争议的研究,并且促进夏兹·波曼所向往的侧写特别小组成立。因为不够聪明机灵,他卷入了布拉德菲尔德连续杀人犯的搜索之中,搞得自己一身腥。而且有谣言说他的性向乖张不明。这一点真的让文斯的肾上腺素飙高,但是对此他只需单纯地置之不理,否则他的消息提供者会纳闷文斯为什么如此关注这名心理学家。
尽管文斯对于东尼带有诸多臆测,但他的思绪仍不敌电视屏幕而着迷地看着。面对炫目的电视,他的注意力并未因自己这些年在摄影机表演端工作而减弱。他喜爱传媒,尤其是像走钢索般冒险的现场直播节目。虽然文斯应该思考必要时该如何击毁东尼·希尔,但是他实在无法抵抗米琪的吸引力。在工作上的熟稔令文斯对于米琪的专业能力产生尊敬而非蔑视。打从一开始文斯就发现她真的是个中翘楚,所以也晓得自己应该博得她的支持。而他能如此有效地维持这种状态实在是一大幸事。
从前的米琪已经很厉害了,不过现在无疑地也有所进步——一部分是因为自信,一部分是因为贝齐。米琪的爱人向她展现了如何用冷静的外表掩饰自身的小缺点,然后慢慢刺探他人的生命。多数米琪·摩根的受害者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被有效率地剖开,像鱼一样被去骨切片,直到事后有人将录像播给他们看,他们才赫然发觉自己轻易地被人套出内心的一切。如果要让东尼·希尔面色起异,米琪的现场节目一定能做得到。文斯曾经示意她,她的来宾在表象之下可能潜藏着一些黑暗。现在就看她会怎么做了。
文斯以鉴赏家的眼光观看了前五十分钟的节目,评价着妻子与同事的表现。他认为,那名来自英国中部的播报员必须走人。他得跟米琪说。文斯讨厌记者用一成不变、令人喘不过气的急迫语调播报远处战事、内阁改组和肥皂剧剧情。早期多数成功的记者学着隐藏同理心,但是这却让他们显得缺乏同情。
文斯心想,真奇怪,他怎么从来不会对自己太太抱有丝毫难耐的性欲。没错,米琪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即使如此,他偶尔也会发现一些不符合自己欲望蓝图的女人同样能吸引他的目光。不过,米琪从不曾如此——即便他少数几次偶然瞥见她的裸体。可能是因为两人关系的特定本质吧。只要米琪出现一丝他真的想从女性身上所得到的东西,她便会成为过去。而他绝对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广告过后,”米琪亲密、温暖的语调响起,“我将访问一名终日埋首于连续犯罪者思维的男士。心理侧写师东尼·希尔博士将揭开新成立之全国警察特别小组的内幕。我们也向一名已经在战役中不幸丧生的警官致上敬意。上述以及本节重点,广告过后敬请继续锁定。”
进入广告后,文斯按下录像机遥控器上的录像键。他双脚啪地踏在地上,向前倾身,专注于电视屏幕。最后一支广告淡出,《摩根午间秀》的标题出现,他的妻子正对着他微笑,仿佛自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光。“欢迎回来。”米琪说,“今天的来宾是著名临床心理学家东尼·希尔博士。很高兴请到你,东尼。”
导播将画面切换成双人特写镜头,文斯首次见到夏兹·波曼的长官。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原以为东尼·希尔会是一个陌生人,但是他认得屏幕上的这张脸。在厂商赞助的一系列舞蹈比赛中的前三场公演里,他发现了这个人的身影,潜伏在边缘,跟一些常出现的粉丝说话。他原先以为对方是自己那一帮可悲的追随者中的新成员。但是前一晚在运动中心,当他看见东尼递名片给其他人时,心里开始纳闷。他原想请人过去查看,但是一不留神就忘了。现在,就是那名陌生人,在百万观众面前,坐在沙发上与他的妻子对谈。
他不是一般的疯子,也不是满嘴废话的警察。他是夏兹·波曼的长官——也很可能会是一名敌手。
米琪热切地问:“你的一名学员不幸遇害,这对小组有些什么影响呢?”她的双眼完美地闪耀着,在俯身的同时传达出真诚的同情。
东尼的眼神自她脸上挪开,露出明显的痛苦之情。“那是一个震撼。”他说,“夏兹·波曼是我有幸能一同共事的最优秀的警察之一。她有从事犯罪侧写工作的天赋,而且无人能取代她。所以我们决意将杀害她的凶手绳之以法。”
米琪问:“你与调查本案的警官们有密切合作吗?”她认为这只是一般性问题,但东尼的反应十分有趣,他的双眉扬起,双眼短暂地睁大。
“侧写小组里的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在帮忙。”东尼赶紧说,“而你的观众们也有可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恢复镇定的速度让米琪印象深刻。她怀疑在数千名观众当中,是否有人注意到这个小迟疑。“怎么说呢,东尼?”
“如你所知,夏兹·波曼在利兹的公寓中遇害。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并非随机杀人。事实上,凶手甚至可能不是当地人。周六早上,夏兹人在伦敦,大约是她遭到谋杀前十二小时。我们不知道周六大约十点半之后,她去了哪儿或她见了谁。有可能当天稍早,凶手与她有所联络。”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跟踪她?”
“我想有人从伦敦跟着她回到利兹。”
这两者不太一样,但是米琪知道她没有时间争论或挑剔,“你希望有目击者出面?”
东尼点点头,直视着闪着红灯的那台摄影机。米琪能从自己前方的监视器看出他的诚心诚意。天啊,他真是一个天生好手,当他做出慷慨激昂的呼吁时,所有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我们要找周六早上十点半之后曾看见夏兹·波曼的人。她的外表十分突出,她有一双特别明亮的蓝眼睛,非常引人注目。你或许曾看到她单独一人,或者与凶手在一起,也许她正在为车子——黑色福斯Golf加油,或是出现在伦敦跟利兹之间的高速公路休息站。你可能注意到有人对她抱持不寻常的强烈兴趣。如果有以上情形,请与我们联络。”
“这是利兹警局侦查室的电话号码。”当监视屏幕下方出现跑马灯时,米琪插嘴道。她与东尼从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夏兹露齿而笑的半身照。“如果周六你曾见过夏兹·波曼,即使只是匆匆一眼,都请联络警方,告知他们。”
东尼补上一句:“我们希望在他再度行凶前抓到他。”
“所以如果你能提供任何协助,请不要害怕打电话给西约克郡警局或当地的警局。东尼,谢谢你到此接受访问。”米琪的笑容移转对着摄影机,因为导播正在主控室里怒吼。“现在,将镜头交给新闻编辑部,播报午间新闻快报。”米琪说道。
米琪靠向椅背,叹气似的大大呼出一口气。“谢了,东尼。”她拿下麦克风并俯身向前,他们的膝盖因沙发突出的角而碰到彼此。
“我才应该谢谢你。”当贝齐有效率地直直朝他们走来时,他赶紧说道。贝齐伸手越过东尼的肩膀,为他拆下麦克风。
“我送你出去。”贝齐说。
米琪站起身,“刚刚的访问很顺利。真希望我们能有多一点的时间。”
东尼把握机会说:“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餐。”
米琪说:“好啊,我很乐意。今晚你有空吗?”
“有,我有空。”
“那就今天晚上吧。六点半可以吗?我得早一点吃,还得主持这个节目。”
“我来订位。”
“不用。贝齐会处理,对吧,贝齐?”
这个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溺爱的表情,东尼想着,不过几乎转眼间又恢复成专业的面具。“没问题。但是我得让希尔博士离开了,米琪。”贝齐对他露出抱歉的微笑。
“好的。回头见,东尼。”她看着贝齐催促东尼离去,满心期待能向有趣的人请教事情。
耳机传来的疯狂抱怨声将米琪带回冷酷的现实,他们还得继续处理剩下的节目。“我们直接进到教室失序的新闻,是吧?”她从控制台抬起头说道,她的心思回到工作上,而夏兹·波曼已成为记忆。
卡萝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着下方的港口。天气冷得没有人在街上闲晃。户外的行人个个加紧脚步,连遛狗的人也是如此,她希望她的探员们能向这些人学习。卡萝拨通东尼留给她的旅馆号码。她想听听关于他上节目受访的情况,也急着想讲述自己目前的新消息。电话响了一会儿就被接起。“喂?”她听见东尼的声音。
“《摩根午间秀》蛮顺利的,东尼。你认为呢?你看到杰可那家伙了吗?”
“没有,我没见到他,但是我比想象中喜欢米琪。她是个很厉害的访问者,让你产生一种虚假的安全感,然后顺手塞进几个古怪的问题。不过我还是设法传达了我想讲的事情。”
“所以文斯没有在旁边?”
“没有,他不在摄影棚里。但是米琪说她曾告诉文斯我将接受访问,所以我不认为杰可那家伙会错过今天的节目。”
“你觉得她晓得了吗?”
“关于我们怀疑她的丈夫吗?”东尼听起来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惊讶。
“关于她先生是个连续杀人犯。”他今晚的反应有一点迟钝,卡萝心想着,通常他若事前心里有谱,总能很快地理解任何对话内容。
“我想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如果她晓得,我想她应该不会还跟他在一起。”东尼听起来不寻常地乐观。以黑白二分法分类事情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文斯真的是个善于操弄的人。”
“他像丝一样滑溜。现在我们得等着看,让他如坐针毡要花多少力气。就从今晚着手——我要跟他太太出去吃晚餐。”
卡萝不禁感到一阵嫉妒的痛楚,但是她依旧保持语调的平静。这种事她已经练习多次了,“真的?你怎么办到的?”
“我想她真的对侧写很感兴趣。”他说,“让我们祈祷我能从她那儿挖出一些可用的信息吧。”
“你一定可以的,东尼。不过我想我们有个问题,关于赛门。”她简短地重述了她与约翰·布兰登的对话,“你觉得呢?我们是否该劝他自首?”
“我想我们应该让他自己决定。在这一切结束前,他很有可能再度坐在你的客厅里。这样你会介意吗?”
“我不认为那会是个问题。”卡萝徐徐地说,“我们讲的只是国家警察公告。不是各家报纸刊着他的照片,进行全国性搜索。嗯,反正一两天内不会变成那样啦。如果到下星期他还是没有回家或跟亲友联络,事态会更严重,如此一来,我们将必须说服他摆脱孤立的状态。”
“你认为他不会乖乖地走进利兹警察总部?”
卡萝嘲弄地哼了一声,“你觉得呢?”
“对于我们正在进行的事情,我想他投入太多时间和精力了。说到这儿,小队们的工作情况如何?”
卡萝告知东尼凯遍游各地访问悲伤亲属的事情。当她说到凯从心不甘情不愿的肯尼与丹妮丝·波顿夫妇手中取得照片时,她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猛然的抽气声。
东尼说:“狂热分子!”
“对不起,你说什么?”
“狂热分子,杰可·文斯的追随者。截至目前我去了三场他的公开露面活动,有几个疯狂着迷的人每次都会到场。只有三、四名。我马上就注意到他们。”
“你永远不会沦落到去领失业救济金的。你可以去当小区警卫赚钱呢。”她说,“然后帮站哨亭取名为疯子岗哨。”
他笑了,“重点是,其中两人在照相。这可能刚好给了我们优势。文斯很聪明,卡萝,他是我见过、听过、读过最厉害的凶手。我们得想办法比他更厉害。”东尼的语调轻柔但热切,充满了决心。
“我们是啊。我们有五个人,而他只能从单一角度看事情。”
“你说得没错。明天我会再跟你联络,可以吗?”
卡萝可以感觉到东尼蠢蠢欲动、想挂电话的渴望。她不怪他。对于东尼而言,米琪·摩根是个考验自身心理分析技巧的挑战,而他是个喜欢挑战的男人。不论是从她口中获得新信息,还是利用他们的晚餐之约引起杰可·文斯极大的恐慌,他都比卡萝能想到的任何人来得更有效率。但是她还不能让他离开,“还有一件事,纵火犯?”
“喔,天啊,对喔,当然了。对不起,有任何进展吗?”
卡萝概述了她队员的发现,简要描述了两名嫌犯。“我不确定现阶段是否要将他们带到警局问话,并且试着申请住家搜索令,或者安排跟监。我想还是先问问你。”
“他们的金钱都花在哪里?”
“布尔克利跟他太太喜欢做炫耀性的消费——新车、日常用品、商店信用卡。华生看来是一名赌徒,他想尽办法筹钱,然后再把钱交给赌注登记经纪人。”
东尼沉默了片刻。她想象他正皱着眉,一只手顺了顺浓密的黑发,深陷的双眼随着思量问题的思绪,眼神逐渐深沉、飘离。“如果我像华生一样好赌,我赌布尔克利。”他终于开口说道。
“为什么?”
“如果华生真的是一个好赌成瘾的人,他会深信下一把赌注、下一张乐透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他是有信念的人。布尔克利则不然,他认为只要能保持自己领先的地位,他就能透过某种普通而安全的方式摆脱这个烂摊子。但是不管我是对是错,将他们带进警局问话都无法让你得到任何结果。可能不再有火灾,但是没有人会因此被起诉。根据你告诉我的纵火方式,搜索令也帮不上忙。我知道这不是你想听的答案,但是跟监是把他们定罪的最好方式。而且你得监视两个人,以免我的推测错误。”
卡萝咕哝着,“跟监——警察最爱的工作,预算的噩梦。”
“你只需要涵盖入夜之后的时间就可以了。而且嫌犯作案频繁,所以事情也不会拖太久。”
“我想你这话是为了让我好过些吧?”
“我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啦。”
“好吧。这不是你的错。多谢帮忙,东尼。你该走了,好好享受晚餐吧。我要回家吃冷冻比萨,同时希望有赛门跟里昂的新消息。然后,拜托老天爷让我能早早休息。我要睡觉。”最后一个字听起来像个亲吻。
东尼呵呵地笑,“好好享受吧。”
“喔,我会的。”她热烈地保证道,“还有啊东尼,祝你好运。”
“没有奇迹,我只好勉强接受你的祝福啰。”
东尼挂上话筒的咔嚓声切断了卡萝想告诉他前几天自己做了另一件事情的机会。她无法全然理清是什么理由驱使她去做那件事,但是直觉告诉她那很重要。而她从过往经验里痛苦地学会,有时候她的直觉远比逻辑更可靠。某件事一直盘旋在她脑里,直到当天她在繁忙的事务中抽空打电话给全国其他警局。东约克郡警局的卡萝·乔登总探长希望得到关于最近少女不明失踪的报告。
“你要找迈克·麦可高文?就是他,坐在角落雅座的那一个,宝贝。”女酒保用拇指指了指说。
里昂问:“他喝什么?”但是女酒保早已转向另一名客人说话了。酒馆里略微忙碌,客人几乎清一色为男性。在这样的英国中东部小镇里,男人来此找女人消磨时间的酒馆,与来此逃避女人的酒馆,两者之间有明显的区别。能看出这间酒馆所属种类的地方,便是店外的大广告牌:“全天卫视体育节目、超大屏幕”。
里昂啜了一口掺有柠檬汁的啤酒,花了一点时间观察迈克·麦可高文。吉米·林登说这个人是杰可·文斯的媒体专家。吉米曾说:“迈克跟我一样很早就注意到杰可,这些年来写了非常多关于他的报道。”当里昂与麦可高文以前任职的报社联络时,他发现这名记者三年前已经被解雇。离婚,子女已长大并分别住在国内各地,麦可高文已经没有什么理由需要留在高消费的首都,所以就回到从小生长的诺丁汉郡。
这名前记者看起来有一点像讽刺漫画里牛津、剑桥大学的教授,而不像任何里昂所见过的全国性报纸新闻工作者。即使是坐着,依然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他的个子很高。蓬乱的金灰色头发剪了个厚重、及眼的刘海,玳瑁材质的大眼镜与白里透红的肤色,让他看起来带有像亚伦·班奈特与戴维·霍克尼那样的男孩子气。他的大衣是那种过时而且还要等十五年才会重新流行的粗花呢布。这种布料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任何磨损的痕迹。大衣下他穿的是灰色法兰绒衬衫,并系了一条直条纹领带,领带打了一个结实的单结。他独自一人坐在狭小的角落雅座,专心地抬眼盯着五十六英寸的电视屏幕。现在正在播篮球赛。里昂观察的同时,麦可高文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一边将烟斗斗钵往烟灰缸里叩了叩,不假思索、机械地清理烟斗。
当里昂隐约逼近他身旁时,他的双眼依旧不曾自篮球赛上移开。“请问你是迈克·麦可高文吗?”
他说:“正是。你是谁啊?”当地口音与众不同。
“我叫里昂·杰克森。”
麦可高文快速看了里昂一眼,“跟比利男孩·杰克森有什么关系吗?”
里昂大为震惊,差点在胸前画了十字。“他是我叔叔。”他脱口而出。
“我看得出来,你们的头型一样。马帝·皮曼打破你叔叔的头颅时,我就坐在近台区。不过那不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对吧?”这次的迅速一瞥,眼光十分机灵。
“我能请你喝杯酒吗,麦可高文先生?”
记者摇摇头,“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喝酒。我来这儿是为了看比赛。我的退休金少得可怜。我装不起卫星电视也买不起这样的屏幕。我跟老板的爸爸是同学,所以他不介意我点一杯酒,坐在这儿消磨大半天的时间。坐下来告诉我你要找些什么。”
里昂听从他的指示,并且拿出警察证。他试着猛然合上收起,但麦可高文的手脚更快。“伦敦都市警部啊。”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操着利物浦口音的伦敦警察,跟一名住在最无望的诺丁汉郡的退休记者有什么关系呢?”
里昂说:“吉米·林登说你可能帮得上我的忙。”
“吉米·林登?我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啦。”他盖起警察证,将它滑过桌面还给里昂,“那么,你想知道一些什么关于杰可·文斯的事?”
里昂赞叹地摇摇头,“我从没说我对那个人有兴趣。不过如果那是你想谈的,请别客气。”
“我的天啊,这年头学校居然在教人做事含蓄呢。”麦可高文语带酸意地说,一边擦亮一根火柴,点燃烟斗。他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团青云,吞噬了里昂香烟的袅袅薄烟,“杰可应该做了什么事吧?不管是什么,你永远没办法逮到他。”
里昂依旧沉默,这样简直要他的命,但是他还是忍住了。这个聪明的老浑蛋别想套他的话,里昂说服自己这么想着。
“我很多年没见过杰可了。”麦可高文终于说道,“他并不渴望看到还记得他四肢健全时模样的人。他讨厌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
里昂说:“你不认为他现在得到的一切是一种补偿吗?好的工作、赚的钱比任何理智之人所能花费的还要多、漂亮的老婆、像豪宅一样大的房子。我的意思是,有多少奥运金牌得主能过得比那样更好?”
麦可高文缓缓地摇着头,“若一个男人自认像神一样对自身的脆弱了如指掌,是没有任何事物能补偿他的。他的女人很幸运能脱离虎口。如果要某人为命运在杰可·文斯身上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时,她会是最适当的人选。”
“吉米说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杰可。”
“只是很粗浅的而已。我追踪他的事业情况,我访问他。我或许曾经有几次能一窥面具后的真面目,但是我不敢说我了解他。我想不到任何真的了解他的人。真的,关于杰可·文斯,没什么事情是我想说却没有写在报道里的。”
麦可高文再呼出一缕烟。里昂觉得那味道闻起来像黑森林蛋糕,全是樱桃与巧克力味,像是在抽布丁一般。“吉米还说,你会为你有兴趣的运动员做剪报。”
“我的天,你从老吉米那儿听到的事情可真多啊。他一定非常喜欢你。提醒你,他一向对黑人运动员抱有很高的敬意。吉米认为他们得比其他人更加倍努力才能得到起步的机会。我想他认为这种情况在警界也是一样吧。”
“又或者我只是一个跟他相谈甚欢的访问者啊。”里昂冷淡地说,“有机会让我看看你的剪报吗?”
“有特定对象吗,警探?”麦可高文试探地问。
“就看你觉得哪个对象比较有趣吧,先生。”
麦可高文双眼紧盯着球赛说:“像我在这一行干这么久了,很难挑出特别精彩的。”
“我相信你可以的。”
“这场球赛再过十分钟结束。或许你愿意之后再回来看看我的档案?”
半个小时之后,在麦可高文的双卧室连栋房屋中,里昂坐在其中一个房间。这房子竟能同时简朴又凌乱。房间里仅有的家具是一张看起来仿佛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的破旧皮制旋转椅,与一张满是刮痕的暗灰色桌子。四面墙全部摆满工业用金属棚架,上面摆着无数的鞋盒,每一个盒子外缘均贴着标签。“这真是太壮观了。”
“我一直跟自己保证退休后要写书。”麦可高文说,“我们竟然可以如此欺骗自己,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我以前周游各地,报道重要的体育赛事。现在我的世界缩小得只剩下酒馆里的卫星电视。你大概会觉得我很沮丧,但是有趣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打出生到现在,从没觉得这么该死地满足了。这让我想到,我最喜欢体育的地方就是观看。自由而毫无责任负担,这就是我现在的写照。”
里昂说:“一种危险的混合体。”
“一种聪明的混合体。三年前,你的出现会让我嗅到故事性。直到我理清事情究竟怎么回事之前,我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很难想象我竟然可以毫不在乎。比起杰可·文斯说过或做过什么,我对星期六的拳击赛反倒比较有兴趣。”他指着一个架子,“杰可·文斯。满满十五个鞋盒。好好享受吧,老弟。我在酒吧还有一场网球赛要看。如果在我回来前你就要走了,只要把大门关上就好。”
近午夜时,迈克·麦可高文回来了,里昂则依然有系统地检阅着剪报。记者为他端来一杯速溶咖啡说:“我希望他们会付你加班费,老弟。”
“其实这是心甘情愿的。”里昂苦笑地说。
“出于你,或你的上司的心甘情愿?”
里昂思索了一会儿,“是为了一个同事,我会称之为道义之债。”
“那是唯一值得还的债。我就不打扰了,离开时尽量别太用力关门。”
里昂依稀间听到有人准备上床睡觉的声音——地板的嘎吱声、水管的咕噜声、马桶的冲水声。然后寂静中只剩下翻阅发黄报纸的窸窣声。
当里昂找到可能是自己需要的数据时已经将近两点。只有一张剪报,简短的提及,但这是个开端。当里昂·杰克森自行离去,走进黑夜与空荡的街头时,他边走边哼着歌曲。
米琪的眼神如同记忆中的那样天真无邪。她将最后一点儿烟熏鸭推上叉子,戳起最后一颗甜豌豆说:“但是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钻研如此疯狂的逻辑,一定对你有所影响吧?”
东尼用比实际所需更长的时间吃完嘴里的玉米粥。“这就像学会盖长城。”他终于开口道,“你以为自己知道了,实际上不然;你以为你感觉到了,其实不然。我想这应该跟做记者很类似。当你在外面报道了像是杜布兰校园屠杀事件或是洛克比空难这样的事件后,晚上你怎么能入睡呢?”
“是啊,但是我们永远站在事件外围,你则必须置身其中,否则就失败了,想必是如此吧?”
“可是你们并非总是置之度外,不是吗?当你遇到杰可之后,故事就介入了你的生命。你必须在私下所认识的杰可与要对世界所做的报道之间筑起高墙。当他的前女友跟八卦小报揭露他的私生活时,你不可能把它单纯视为一条新闻故事。难道那不会影响你看自身世界的角度吗?”东尼把握第一个能让她开口谈论丈夫的机会。
米琪拨了拨脸旁的头发。十二年了,东尼看得出来她对吉莉·伍卓的蔑视丝毫未减。“婊子一个。”她喃喃说,“但是杰可说那多数是杜撰的,而且我相信他。所以那并没有真的惹恼我。”
服务生的出现让米琪得以脱离窘境,服务生安静地为他们收拾餐具。然后,当两人再度独处时,东尼重复了先前的问题。
“你才是心理学家。”她回避地说,一边将手伸进包包,拿出一包万宝龙烟,“你介意我抽支烟吗?”
东尼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会抽烟。”
“只有吃完晚餐后才抽。一天最多五根。”米琪的嘴巴滑稽地撅了一下,“控制狂中的控制狂,就是我。”
这句话让东尼为之一惊。他唯一会说这句话的时刻,是他谈到那名差一点取了自己性命的杀人犯的时候。听见这话从米琪嘴里说出来让他感到错乱诡异。
“你看起来像见鬼了。”她说,带着感官的愉悦之情,吸了第一口烟。
“只是一些零星的记忆。”他说,“我的脑袋里有很多非常奇怪的共鸣在乱窜。”
“我相信。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所做的侧写分析是对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从鼻腔下方呼出,一脸兴味盎然。
东尼估量地看了看她。机不可失。“就跟我们每个人理解其他人的方式一样——认知与经验的相互作用。加上晓得要问对的问题。”
“例如?”
米琪看来真的对这个主题充满了兴趣,东尼几乎要为自己即将做的事情感到内疚,“杰可不介意贝齐爱上你吗?”
米琪的脸顿时冷若冰霜,瞳孔因惶恐本能地放大。过了许久,她咽下一口口水并勉强微微笑出声。“如果你想让我惊慌失措,你肯定是成功了。”这是东尼见过恢复镇定速度最快的人之一但是她眼中的坦白并非他自行臆测出来的。
“我不会对你造成危害。”东尼轻轻地说,“守密是我的第二本能。可是我也不是笨蛋。你跟杰可只是装装样子,贝齐才是先到的人。喔,还有一些谣言。但是你跟杰可是继查尔斯王子跟黛安娜王妃后,最受人瞩目的一对恋人。这终结了流言飞语。”
“你为什么要提这些?”
“我们俩坐在这儿,是因为我们有所好奇。我已经回答了所有你所提出的问题。你可以选择要不要有所回礼。”他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是温暖的。
“天啊。”她惊讶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你以为我怎么成为最顶尖的人呢?”
米琪边思索边看着他,挥手示意手拿甜点菜单走近的服务生离开。“再来一瓶金芬黛红酒。”她又想了想后吩咐道。然后她俯身轻声说:“你想问些什么?”
“这当中,杰可有什么好处?他确定不是同性恋吗?”
米琪笃定地摇摇头,“吉莉在杰可出事后甩了他,因为她不想跟一个不完美的人在一起。他发誓再也不要投入另一段带有感情的性关系中。他需要一个幌子帮他挡掉女人,而我则需要一个男人作为贝齐的屏障。”
“互惠互利。”
“喔,没错,互惠互利。而且公正地说,杰可从不曾背信。我不知道他怎么处理自己的性欲,不过我想应该是高价的应召女郎吧。老实说,只要他不会让我难堪,我并不在乎。”米琪拧熄香烟,熟练地以直率的眼神看着他,一如她通常如此直视着摄影机那样。
“我很惊讶,一个以探究他人生活为职业的人,竟然对自己的丈夫如此不感兴趣。”
她冷笑道:“如果要说在跟杰可这十一年来的婚姻里我学到什么,那就是没有人能了解杰可。并不是说我认为他在撒谎。”她思量了一下,“只是我觉得他没有很诚实。不同的人各自看到杰可不同的真实面,但是我想没有人对他能有全盘的认识。”
“你的意思是?”东尼拿起服务生战战兢兢送来的红酒为米琪斟酒,并且将自己的杯子几乎倒满。
“我一定得看到杰可在公众场合表现得像个完美、热心的丈夫,可是我知道那只是做做样子。只有我们三个人相处的时候,他非常疏远。很难相信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已经生活了将近十二年。工作时,他的行为举止就像人们认为电视明星会有的样子——完美主义者、有一点过分、当事情没照他的意思处理的时候,会对团队跟私人助理大吼大叫。但是在大众面前,他是魅力先生。然后,如果谈到募款,他是个毫不感情用事的生意人。你晓得他每为公益团体募得一镑,就能为自己赚进两镑吗?”
东尼摇摇头,“我想他大概认为他为公益团体带来的募款,会比他们自己募得的还多。”
“那他为何要免费去做这些事?喔,对了,其实我自己也是这样,当我参加公益活动,我甚至不拿出席费。不过话说回来,事情也有别的面向。他当义工照顾那些病重或意外重伤的人。他花无数的时间陪在他们的床边倾听、谈话,没人知道他跟病人之间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有记者试着偷偷放置录音机,想揭露‘杰可·文斯的内心秘密’。杰可发现之后,砸烂了录音机。他真的用脚把它踩碎了。他们以为杰可打算把记者也毒打一顿,但是那个家伙有自知之明先跑了。”
“他是个喜欢保有隐私的人。”东尼说。
“喔,他可是一点也不缺隐私。他在诺桑伯兰有一间房子,在荒无人烟之处。十二年来我只去过一次,而且那还是因为我跟贝齐刚好要开车去苏格兰,而我们决定顺道去看他。我真的是得用强迫的,他才为我们泡了茶。我这辈子从没这么不受欢迎过。”米琪放肆地微笑着,“没错,你可以说杰可喜欢保有隐私。但是我无所谓。总比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来得好。”
“那么他一定很不高兴警察来探东问西的吧。”东尼说,“我的意思是,在夏兹·波曼的拜访之后。”
“开玩笑,事实上报警的人是我。要是看到贝齐跟杰可的反应,你会以为我向警察告发他们谋杀呢。那是一场噩梦,我试着要他们两人认清,我们不能忽视这名可怜的女人在遇害前不久才来过家里的事实。”
“幸好你们当中有一个人有责任感。”东尼冷冷地说。
“嗯,是啊。再者,至少另外还有一个人知道她要到我家——跟杰可通话的另一个警官。所以我们不能希望这事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就好。”
“我觉得好对不起夏兹。”东尼半撇过头说,“我知道她在烦恼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是我以为她不会没有经过我同意就采取行动。”
“你是说,你也不晓得她在调查什么?”米琪难以置信,“到家里去的那些警察似乎没有概念,但是我以为你一定晓得的。”
东尼耸耸肩,“不尽然。我知道她有一些想法,关于一名以少女为目标的连续杀手,而且他可能同时也是名人跟踪狂。但是细节我并不清楚。这本来应该只是一个训练习作而已,不是真的。”
米琪打了个寒战,饮尽杯中的酒,“我们能换个话题吗?谈论谋杀,实在有碍消化。”
就这么一次,东尼不打算争辩。这场赌局已经漂亮地赢得回报,而他永远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好啊。告诉我,你是怎么让农业局局长承认他跟生物科技公司挂钩的?”
卡萝盯着眼前三名一脸不服气的人低下了眼,“我知道没有人喜欢监视工作,但是那是唯一能让我们抓到这个家伙的办法。至少他犯案的间隔相当短,所以我们有可能在一两天内就能幸运地逮到他。我们将进行单人监视。我晓得如此一来工作变得更困难,但是你们都知道预算的情况。我已经跟制服警察们谈过,他们同意借我们一些人力负责白天时段。每天晚上十点,你们当中的两个人便开始跟监工作。每个人值两个晚上的班,休息一晚,如果看起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你们要相互支持。我们今晚就开始。第一批监视人员已经出动了。有任何问题吗?”
李问:“如果我们被发现了呢?”
“我们不会被发现的。”卡萝说,“但是如果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你们就撤退,呼叫同伴并且在恰当的第一时间内交换目标。我晓得在如此稀少的人力下,这会是个艰巨的任务,但是我有信心你们会成功的。请别让我失望了。”
“长官?”笛说。
“什么事?”
“如果我们的人员配置真的那么吃紧,为什么我们不排出两名嫌犯的优先次序,然后将所有资源投注在最有可能的那一位身上?”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但也很聪明的问题。今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卡萝自己也跟尼尔森争论了这件事。这让她停止担心逐渐占据心头的恐惧。“好问题。”此刻她开口道,“我思考过。然后我想,如果我们选错对象,而且直到另一起致命案件再度发生后我们才发现这个问题,那该怎么办?”她让问题悬在空中,“所以我决定,由公共政策的观点来看,以较少人力涵盖两名嫌犯或许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笛点点头,“好吧。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你们自己解决排班的问题,现在你们可以先下班休息到晚上十点。随时告诉我情况。发生任何事,打个电话我就会出现。别把我蒙在鼓里。”
“当你说打个电话你就会出现,长官——”汤米引人联想地拖长声调说。
“你们进行逮捕的时候,我要在场。”
“啊,我想你正是这个意思。”
卡萝晓得,他做出虚假的失望表情是要惹恼她,但是她决意不让对方知道他的用意已得逞,所以只是甜甜地微笑,“相信我,汤米,你应该为此感激的。出去吧,让我做点事。”话尚未说完,她的手已经放在电话上。当赛福德的精英们成群结队地像服用了安眠药的蜗牛一般缓缓走出办公室时,她按下眼前名单上的第一个号码,并用铅笔敲着便条纸簿。“请随手把门关上。”她喊道,“喂?勤务中心吗?我是东约克郡警局的乔登总探长。我需要询问有关失踪人士的事情,我送出一份信息需求申请,有关少女……”
东尼小心地将车子开上交流道,纳闷着如果自己拥有一部浮夸的广告上所展示的那种终极汽车,而非手上这台破旧的沃克斯豪尔,他是否会更享受开车这件事。不知怎么的,他十分怀疑答案真的会是肯定的。但是那不是他应该要思考的事情。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挥去斜斜打落的约克郡雨水,让他得以看见通往布拉福的漫漫长路。在环城公路上,他遵照先前所得到的、极其清晰的指示行驶,并且终于在一间连栋式房屋外停了车。这里唯一能与过分整洁的屋子相配的,是以军事化的精准栽种植物的单一花圃,甚至窗帘都似乎为了让窗户两旁露出等量的衬里而被拉起。
门铃是刺耳的连续声。开门的是东尼在每一场杰可·文斯出席的活动中都会看到的男子。东尼以自己正透过粉丝而非明星的眼光研究成名现象为借口,说服了他与另外两个背着相机的狂热分子提供名字与地址。全是无意义的胡扯,但是那让他们觉得自己很重要,因而愿意合作。
菲利浦·豪斯利是第一个,原因再简单不过——因为他住得最近。东尼跟着他进入井然得不可思议的前厅,房间充满家具亮光剂与空气芳香剂的味道,看起来像文化博物馆对一九六二年中低产阶级生活的重现。东尼意识到这些全是强迫症的迹象。豪斯利——年纪可能介于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不断地用手指来回摸着米色羊毛衫上的纽扣,确定它们都在。他至少一分钟检视一次自己的指甲,以确保在前一次检查后它们没有变脏。他逐渐灰白的头发剪成极短的军人头,他的鞋子擦得闪闪发亮。他指着希望东尼使用的位子邀请他坐下,没有提供茶点,然后非常精准地坐在心理学家的正对面,脚踝与膝盖紧紧地靠在一起。
“相当惊人的收藏。”东尼环视房间说。一整面墙摆放着录像带,每一个都标有日期与节目名称。即使从他所坐着的地方,也可以看见当中绝大多数是《文斯敲敲门》。一个用薄片合板做成的组合壁柜里放着一系列的专辑相簿与剪贴簿,有六个本子放置在柜子的最上层。最重要的收藏是一张挂在嵌墙瓦斯壁炉上的裱框大型彩色照片,照片中豪斯利正与杰可·文斯握手。
“那是为了表达一点敬意,都是我自发的。”豪斯利以神经质而且娘娘腔的声音说道。东尼能够清楚地想象,他在青春期时是如何地遭人戏弄。“我们同年,你知道吗?连生日都一样。我觉得我们的命运无法逃避地紧紧相连。我们就像硬币的两面。杰可显露在众人面前,而我则隐藏在后。”
“你一定花费了很多年的时间积累这些东西吧。”
“我已经致力于维护这些档案了。”豪斯利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认为自己比杰可本身对他的生活更有概念。当你汲汲营营在生活之中,就没有时间像我这样坐下来好好回想反思。他的勇气、他的平易近人、他的温暖、他的同情心。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完人。这是生命的吊诡处,他必须失去一只手臂才能成为如此出色之人。”
“我深表认同。”东尼自然地使用起多年来治疗精神病患而培养出的谈话技巧,“杰可是一个很鼓舞人心的人。”他靠在椅子上,任豪斯利对名人的大力赞扬自耳边拂过,并且假装入迷地听着。然而实际上,东尼极其厌恶这名杀人凶手——他将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并且让无辜与重病之人倾倒在他的假面之下。当豪斯利终于放松地缓缓从椅子边缘向后移动,呈现近乎舒适的样子时,东尼说:“我很想看看你的相片收藏。”
他已将重要日期刻在脑袋里。“为了我们的研究,我们必须观察人们事业里特定的一些时间点。”东尼说道,豪斯利打开壁橱,开始取下一本本的相簿。每当东尼说出一个年份与月份,豪斯利便挑出特定的相本,翻至适当的页面然后将相本放在东尼面前的咖啡桌上。杰可·文斯显然是个大忙人,每个月约有五到二十次的公众行程,当中多与公益募款有关,其中也常常是为了那间他担任义工、位于纽卡索的医院。
豪斯利对与偶像相关的事情有巨细靡遗的记录,这实在令人赞叹,但是对东尼而言不知是福是祸。好处是,他能有充足的时间细看眼前的照片;不过伴随而来的坏处是,豪斯利低沉单调的嗓音快要让他陷入恍惚昏睡的状态。不过没多久,一阵兴奋的颤抖突然令他全神贯注起来。就在夏兹·波曼的少女群组中第一位女孩失踪的前两天,杰可·文斯在史云顿主持了一间安宁医院的开幕。在豪斯利为这场活动拍摄的四张照片中,东尼在杰可·文斯闪耀的头旁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德博拉·克瑞西,失踪时年约十四岁。就在失踪的两天前,她爱慕地看着杰可·文斯签名,仿佛一个置身天堂的女孩。
两个钟头后,东尼再度认出文斯旁边的另一位失踪少女。照片中,文斯显然正在与女孩交谈,有第三名可能人士正竭力踮起脚尖,想偷亲笑得开怀的文斯,但是她背对着相机,所以很难确认是否为失踪少女之一。现在,东尼只需设法从豪斯利手中取得这些照片。“我在想,我是否能借用几张照片呢?”
豪斯利用力地摇着头,看起来极为惊吓。“当然不行。保持档案的完整性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杰可来拜访我,而收藏清单上有东西遗失了怎么办?不,希尔博士,恐怕这是毫无疑问、绝对不行的。”
“那底片呢?你还留着吗?”
豪斯利显然感觉被冒犯,“我当然还留着啊。你以为我做事很草率吗?”他起身打开组合壁橱的柜子。底片存放盒摆在架子上,每个盒子都像录像带一样贴有标签。东尼想到可能得听他细述盒子里的每一卷底片,不禁在内心打了个寒战。与其说豪斯利龟毛,倒不如说他乏味。
东尼问:“那么,我能否借用底片,好去加洗照片呢?”
“我不能将它们出借。”豪斯利固执地说,“它们很重要。”
他们又花了十五分钟才找出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折中之法。东尼开车带菲利浦·豪斯利与他的宝贝底片到当地的冲洗店,而且东尼付出过高的价格才使店家愿意马上加洗照片,让他们稍事等待后直接领取。然后东尼再送菲利浦·豪斯利回家,好让后者在其他底片发现有同伴失踪前将它们送回原位。
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前往拜访名单上下一个名字的同时,东尼放任自己享受片刻扬扬得意的心情。“我们会抓到你的,杰可。”他说,“我们会抓到你的。”
关于托登罕,赛门·麦克尼尔只知当地有一支二流足球队,以及一九八零年代的时候——当时他还在学校就读——球队在一场暴动中杀死了一名警察。他并不期待当地人会很友善,所以当他出现在选民造册办公室而没有受到热情招待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在赛门解释来意之后,柜台后方穿着西装的竹节虫把头抬得老高,叹了一口气。“你得自己来了。”他一副勉强地说,“我没有多的人手,尤其你完全没有事前通知。”他带赛门进入一间满是灰尘的数据库,为他做了十秒钟的建文件系统简述,然后就对他置之不理了。
搜寻的结果并不理想。一九六零年代时,杰可·文斯长大的那条街上约有四十间屋子。到了一九七五年,二十二间已消失,可能改建成名为“雪莉·威廉斯之家”的公寓小区。仅存的十八栋屋子有固定的注册选举人口流动情况,不过似乎很少人居住超过两年,尤其在一九八零年代中期征收讨厌的人头税之时。只有一个名字从头到尾一直都存在。赛门捏了捏鼻梁,消除即将出现的头疼。他希望东尼·希尔是对的,那么这些就能更快让他们逮住害死夏兹的凶手。她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不寻常的明亮蓝眼睛带着笑意。这些几乎令赛门无法承受。没有时间忧伤沉思了,他一边套上皮外套,一边如此跟自己说,并且出发去找哈洛·亚当斯。
吉姆森街九号是一栋由污黄色伦敦砖砌成的连栋式小屋。街道与屋子之间的矩形小花园里满是空啤酒罐、薯片包装袋与外带食物盒。当他推开大门,一只骨瘦如柴的黑猫不怀好意地抬眼盯着他,然后嘴里叼着一根鸡骨头,一跃跑走了。街道充满腐朽的味道。在一阵拉门闩与开锁的嘎嗒声之后,一个了无生气、形容枯槁的男人打开了门。他看起来似乎在杰可·文斯还是小男孩时就已经很老了。赛门的心一沉。“亚当斯先生吗?”对于老人能否理智地回答问题,他实在不抱有太多希望。
老人使劲抬起头,拉直佝偻的背,并且直视赛门的双眼。“你是市公所派来的人?我已经跟那个女人说过了,我不需要家庭看护,而且我不要送餐上门的服务。”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极度需要上油的铰链。
“我是警察。”
亚当斯迅速地说:“我任何事情都没看见。”他准备将门关上。
“不,等一下。不是那样的。我想跟你谈谈关于一个多年前住在这里的人,杰可·文斯。我想谈谈杰可·文斯。”
亚当斯停顿了一下,“你是记者,对吧?你想骗我这个老人。我要去报警。”
“我就是警察。”赛门在昏花的灰色双眼前晃了晃他的警察证,“瞧。”
“好了,好了,我不是瞎子。你们总是跟我们倡导,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你为啥要谈杰可·文斯?他不住在这儿已经……我想想喔,到现在一定有十七八年了。”
赛门说:“或许我们能进门聊聊?”他有一点心理准备要被痛斥一顿。
“我想可以吧。”亚当斯拉开门,向后退一步让赛门进来。他先是闻到一股混杂着尿骚与饼干腐臭的老人味,之后才来到客厅。而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一尘不染。大型电视屏幕上一粒灰尘也没有,摇椅扶手上缀有蕾丝的保护套没有任何污渍,排在壁炉台上的裱框照片,其相框玻璃也没有一点污迹。哈洛·亚当斯说得对,他不需要家庭看护。赛门等老人在椅子上坐定,他才坐下。
“我是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了。”亚当斯骄傲地说,“一九四七年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这条街就像一个大家庭。每个人都晓得每个人发生什么事,而且就像家人,大家一天到晚吵架。现在,没有人认识彼此,但是大家还是一样起口角。”当他露齿而笑,赛门觉得他的脸看起来像一个双眼保留着的肉食性鸟类头骨。
“我想也是。那么你相当熟悉杰可·文斯一家啰?”
亚当斯窃笑,“称不上一家子,如果你问我的话。他爸爸称自己是建筑工程师,可是就我看来,那只是让他立刻连续消失数个星期的借口。告诉你,如果他赚个一两英镑,我也不惊讶。他总是穿得比街上其他居民来得好,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但是从来不多花不需要的一毛钱在房子、老婆跟小孩身上。”
“她是什么样的人?”
“疯子。她永远不花时间陪那小子,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她用婴儿车将他推到门外,然后好几个钟头就放他在那儿不管。有时候开始下雨了,她甚至会忘记把他带回屋子里。我的乔安妮或其他太太就得敲门提醒她。我的乔安妮常说,哪一天她会在晚餐时都还穿着睡衣呢。”
“那么她有酗酒吗?”
“不,我从没听说过。她只是不喜欢那个孩子。我想,大概是觉得约束了她的生活吧。那小子长大一点之后,她任凭他在外头撒野,然后当人们上门抱怨,她会极其尖酸刻薄地训斥他。我不晓得关起来的门后面发生什么事,但是有时会听到那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告诉你,永远没什么用处。”
“你的意思是?”
“他是个讨人厌的人,那个杰可·文斯。我不管人家怎么说他是个英雄或是运动员,其实他的个性恶劣至极。喔,当他另有所图的时候,他可以满是魅力。这条街上的太太们都任他左右摆布。她们总是请他吃点小东西,他妈妈把他关在门外时,会让他在她们家中看电视。”亚当斯自得其乐地说着。赛门想,大概是现在他不常有机会能自由抒发心中的怨恨吧。赛门决定要好好利用这一点。
“但是你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亚当斯再度窃笑,“我晓得这街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有一次我在布梅尔街旁、上锁的车库后方,撞见文斯这个小浑蛋。他捉着一只猫的颈子,你知道,如此一来它就不能挣脱。当我走到附近的时候,他正把它的尾巴浸在一罐汽油里。而他旁边的地上摆了一盒火柴。”短暂的寂静胜过言语,“我叫他把猫放了,然后好好修理了他一顿。然而我不认为我阻止了他。这儿总是有猫失踪。人们以前常常谈论这个情况。而我,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就像你说的,讨人厌的人。”这简直好得不像是真的。赛门在利兹花了很多时间为任务做准备,所以能认出背景历史调查中属于变态杀手公认指针的特征。虐待动物是教科书上写的东西,而这个人亲眼目睹了杰可的行为。即使数周的搜寻,他也无法找到比这个更好的数据来源。
“他的确是个恃强欺弱的人。总是找弱小孩的碴,怂恿他们做危险的事,让他们受伤,但是他从不亲自对他们动手动脚。他设计让一切事情发生,然后他退至一旁冷眼旁观。等到新的一群孩子出现时,文斯则发现自己能把愚蠢的标枪丢得比其他人远。自此之后,我们几乎没见过他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他了。”
“你会发现很多人对那个人都颇有微词。”赛门和善地说,“无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救了几条人命。他帮公益团体做了很多事。而且他牺牲自己的时间去照顾重病之人。”
亚当斯不屑地皱起了脸,“我跟你说过,他喜欢看人受苦。他知道他们快死了,而他依旧可以像个自以为是贵族的人那样在电视上趾高气扬地卖弄着,他可能从中得到刺激感。跟你说啊,孩子,杰可·文斯是个讨人厌的人。那么,你为什么要追查他呢?”
赛门微微一笑,“我从没说过我在追查他喔。”
“那你又为何要来这儿找我谈论他呢?”
赛门眨了眨眼。“嗯,你知道我不能告知警方侦调行动的细节,先生。说真的,你帮了我们非常大的忙。如果我是你,往后几天我会密切注意电视上的消息。幸运的话,你将找到我为何来此的原因。”他站起身,“我想我得离开了。我的长官会对于你刚刚跟我说的事非常感兴趣,亚当斯先生。”
“我已经等了好多年,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孩子。等了好多年呢。”
芭芭拉·芬维科在十五岁生日前六天遭杀害。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已经快二十七岁了。人们在沼泽地的健行者小屋中发现了她遭受捆绑而且支离破碎的尸体。虽然无论体内或体外都没有发现精液,但仍有迹象显示她被强暴。她所受的伤害特征让本案显得不寻常。多数精神异常的杀人犯会损毁被害人的性器官,然而这名凶手却将女孩的右手臂压得血肉模糊——粉碎骨头、撕裂肌肉,直到难以重新拼回整只手臂。更有趣的是,病理学家坚称这些伤害是由持续增强的压力所造成的,而非单一次的恐怖重击。
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毫无意义。
发现芭芭拉尸体的一伙人已经排除嫌疑。他们在一起露营、健行了六天。她的双亲自从五天前她失踪后便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也没有嫌疑。他们报案的前两天,女孩都还活得好好的。报案后她的继父便一直陪在妻子身边,并且至少有一名警员守着。这对父母始终说他们的女儿在家过得很快乐,她永远不可能跷家,她一定是被诱拐了。警方一直表示怀疑,指出芭芭拉最漂亮的衣物不见了,以及她欺骗父母关于失踪当天放学后的去向。此外,她还会逃学,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毫无意义。
芭芭拉·芬维科不是一个胡闹、惹是生非的少女。警方不曾有过她的违法纪录;她的朋友宣称她除了偶尔喝苹果酒以外,并不会贪杯;没有人认为她曾尝试嗑药或与人发生性行为。她的最后一任男友移情别恋,而且在一个月前甩了她,他说他们不曾真的上床,并且认为虽然她外表性感,但其实可能跟他一样都还是个处子之身。她在学校的表现相当不错,并且有志受训成为育婴护士。最后一次可靠的目击是在她失踪的当天早上,她曾乘坐开往曼彻斯特的当地公交车。她跟看见她的邻居说,自己与牙医约好了要拔智齿。她母亲表示芭芭拉还没有开始长智齿,病理学家证实了这一点。
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毫无意义。
她的行为没有显示出一个女孩将要越轨的迹象。失踪前的周六晚上,她与一群朋友出去跳舞。杰可·文斯也在那儿进行名人的公开露面行程,为公益活动办签名会。她的朋友说她当晚玩得很愉快。
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一切完全没有意义。
但是对于里昂·杰克森而言,这些事情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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