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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125章 仙人落子第七章 老方丈诘问凉王,蔡节度瞒天过海

第七章 老方丈诘问凉王,蔡节度瞒天过海

        纳兰右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垂下耳老和尚低头喃喃道:“疯了,疯了……”

        北凉铁骑闯入了江南道腹地,有数万两淮边军的前车之鉴,这支打着靖难平乱的骑军一路畅通无阻,加上骑军对所经之地秋毫无犯,勉强算是给了赵室朝廷一个台阶下。

        如果按照如今的离阳版图来看,位于广陵江以北的江南道,其实称呼名不副实,但在春秋前期,一向将广陵以南的疆域,视为瘴气横生的蛮夷之地。当年占据广陵江以南大半疆土的旧南唐,除了在顾大祖领军下打过几场荡气回肠的战役,给当时大将顾剑棠领衔的离阳大军造成不小麻烦,事后朝廷兵部户部联手统计兵力折损,发现一个极为滑稽可笑的结论:死于疾病的离阳兵马,竟然与战场伤亡人数大致相当!相传离阳老皇帝定鼎天下后,对受降入京的南唐君主说了一句:人和在西楚,地利在你南唐,唯独天时在朕的离阳,世人皆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在朕看来,此话当不得真啊。

        之后离阳在先帝赵惇手上并州入道,其中设置江南道的时候,不是没有文臣提出异议,建言江北道更为妥当,只是文治武功都被誉为历代君主中佼佼者的赵惇,笑着驳回,理由更是极富一种野史的传奇色彩:赵惇在朝会上拿了一本当时翰林院新近编纂而成的大型诗集,笑称自古多少文人雅士书写江南风景美人,难不成后人翻阅此书之际,还要他们转个弯?不得不偏移视线去看一条“古时江南是今日江北”的注语,且“北”字气韵太硬,未免太过大煞风景。

        在沃土千里养育出鼎盛文风的江南道,这支铁甲铮铮战马雄健的北凉骑军,显得格外突兀。洪书文这帮土生土长在西北的年轻北凉蛮子,就尤为水土不服,说这儿的地面都是软绵绵的,不爽利,马蹄子踩在上头都没个声响,更别提在关外大漠,纵马扬鞭时的那种尘土飞扬。驿路官道两侧更是草长莺飞、杨柳吐绿的旖旎风景,让洪书文等人没有丝毫感到如何赏心悦目,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口闷气,手脚都施展不开。相比这些习惯了西北黄沙风雪的年轻武人,袁左宗和一拨年少时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大雪龙骑铁骑,就要心平气和许多。

        这支铁骑日夜行军,在幽州、河州、蓟州境内并不刻意追求速度,不过南下中原的时候就变得推进极为迅速,但是北凉边军订立的烦琐规矩还是雷打不动。想要组建一支所向披靡的骑军,健卒、铁甲、大马、粮草、军律、战场,缺一不可。二十年来,北凉边骑的磨刀石从来只有北莽大军,比如凉州游弩手的对手,绝大多数是董卓麾下乌鸦栏子这等勇悍敌人。这就让北凉边军形成一种很有意思的错觉,那就是很大程度上高估了天下兵马的整体战力。这一点恰恰跟离阳尤其是中原境内所谓的精锐兵马相反,比如杨慎杏的蓟州步卒就一贯瞧不起燕文鸾的步军,广陵王赵毅的骑军就坚信与北凉铁骑有一战之力,靖安道的青州军也从不把北凉铁骑当回事,曾有领军主将放出话去,什么铁骑不铁骑的,身上挂几斤铁就是铁骑了?何况北凉那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士卒披甲的比例能达到半数吗?

        然后当这支大雪龙骑军一览无遗地出现在中原视野,朝野上下,闭门闭城闭营闭关,当然顺便还有闭嘴了。

        深沉夜幕中,在江南道五彩郡一个叫双鸾池的风景名胜附近,大队骑军停马就地休整三个时辰,北凉游骑斥候仍是以一伍成制向四周撒出网去,十里返还。在侦察游弋之前,每名游骑伍长都会从标长手上接过一幅地势图,绘图极为精密严谨,不但详细标注出了山川关隘的名字,许多时候甚至就连大小村庄哨所都有记载。显而易见,这绝对不是临时搜罗而来的地图,更不可能从地方官府军伍那边借用,那就只能是北凉早就记录在边军机密档案的东西。看那些地图纸张的新旧,最早也只是三年前左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盘踞西北俯瞰中原已经二十年的北凉边军,从未对中原真正地不闻不问!这种不显于言语和桌面的蛛丝马迹,让整支骑军从斥候到主力,从伍长到将领,从上到下,都出现一种隐忍不发的压抑炙热,如雪中架火炉。

        大军寂静整肃,一行人却在这个风雪夜缓缓而行,悄然离开驻地,骑马去往江南名胜双鸾池那座声名远播的千年古刹寒山寺。一行人正是徐凤年、袁左宗、徐偃兵三人和两个当地人。一人是拂水房安插在江南道的谍报头目,便是徐凤年也仅仅知道此人化名“宋山水”。此人年近六十,麻衣草鞋,粗看就如常年田间劳作的老农,但是其人却是创建拂水房的元老人物,被褚禄山视为心腹。另一人年龄与谍子相当,姓张名隆景,只不过气韵与前者截然相反,满身富贵气,是五彩郡当之无愧的首富,黑白通吃,绰号“张首辅”,寓意其在江南道五彩郡手眼通天,与一朝首辅无异。张家不算五彩郡的外来户,只不过真正兴起于二十年前,之前只算是一县之内的豪绅人家。家族在张隆景手上开始飞黄腾达,富贵阔绰之后,不忘反哺家乡,慷慨解囊资助过近百位贫寒士子,其中十多人如今都已是官品不低的实权人物,最为翘楚的两位更是分别官至户部郎中和一州别驾。

        为了照顾多年不曾骑乘的张隆景,一行人走得不快,这让“张首辅”很是忐忑不安。他本来安排了心腹扈从乘车而来,但是年轻藩王临时起意要去寒山寺赏景,勋贵如北凉骑军主帅袁左宗也是骑马而行,张隆景哪敢唯独自己一人乘车前往。当年从一个徐家军中骁勇善战的青壮校尉摇身一变,在五彩郡浸淫官场二十余年,很多沙场棱角都已磨掉,何况距离当年香火已经隔了一代人,张隆景更不敢在声名赫赫的新凉王跟前失了礼仪。

        这次泄露身份,为旧主徐家的北凉骑军资助粮草,子孙满堂的张隆景并非没有顾虑。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实家族内外的方方面面,都起了风波涟漪。近的不说,就说那些张家早年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的寒庶子弟,如今做成了身着青绯的官员,想必接下来就要一封封绝交信送往张家宅子了,说不定之后最想张家满门抄斩的人物就是这拨人。熟稔人情世故的张隆景想到此处,多少还是有些苦涩。但要说后悔,绝对谈不上。张隆景比谁都清楚,张家能够有今天的地位,无论是官场能耐还是江湖地位,此刻身边这个从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谍子宋山水,这个躲在深沉阴影中的幕后老人,厥功至伟。

        张隆景两腿两侧一阵火辣辣刺疼,一时间有些恍惚。作为老字营骑军出身,遥想当年跟着大将军南征北战,甚至能够在颠簸的马背上打瞌睡而不堕马,更别提无比娴熟的策马厮杀。不承想二十年后,就是骑马出行都如此艰辛,原来自己真的是老了啊。

        年轻藩王的言语打断了这位张首辅的神游万里:“张隆景,等我北凉骑军原路返程的时候,张家跟随我们迁入北凉的事宜是否会有波折?如果有什么困难,你现在就可以提出来,未雨绸缪,总好过到时候手忙脚乱。还有,我丑话说在前头,北凉骑军哪怕去了广陵道战场,但只要依旧留在中原,一般来说就不会有人敢动你们张家,可如果不迁徙入凉,整个家族就会是四面树敌的严峻局面,别奢望昔年的好友会念旧情,到时候朝廷不出声,地方官府和当地驻军也会人心思动,所以你族内若是有年轻子弟心存侥幸,你最好跟他们把道理说明白,如果说不明白,打也要打明白,毕竟一时的家族不睦,总好过以后的家破人亡。当然,就像跟先前十六个家族那样,我可以保证张家到了北凉境内后,不敢说日子比在原先地方更惬意,但肯定差不到哪里去,家族子弟无论从文从武,北凉都会大开方便之门,我已经跟褚禄山和宋洞明打过招呼,官场和军伍会为你们挤出五十余个位置,分摊下去,一个家族好歹能分到手三个左右,最低官身也是实权的从五品。”

        说到这里,徐凤年自嘲道:“从五品,哪怕就算再高一点,其实对你们这些郡望大族来说的确有点寒酸了,所以我也可以私自答应你们,如果不是陵州这种地方驻军,而是关外边军,官阶可以再高一级。如果不是凉州官场,是流州衙门,也额外可以高出一级。凉莽第二场大战在即,这里头的利弊权衡,你们自己看着办。”

        张隆景正要说话,徐凤年突然转头笑望着这个二十年不曾忘徐家的老卒,先行开口道:“加上你们五彩郡张家,我北凉骑军一路行来,整整十七家,都不惜冒着杀头大罪走到幕前,我徐凤年很感激你们,也会尽力打赢北莽,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张隆景默然,神色复杂。

        张家在五彩郡乃至在整个州道左右逢源多年,这次自己这个家主一意孤行,接下来家族内外的剧烈反弹肯定不会少,但是归根结底,张家已经在离阳无路可退,已经不是活得滋润与否的问题,而是要想活,就只能按部就班退往北凉境内。张隆景近日经常扪心自问,张家子弟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另起门户,就算年轻藩王和北凉官场愿意开后门,让家族年轻一辈走条捷径,可走得顺当与否,走得是远是近,都不好说啊。

        老谍子宋山水亦是默然。相比毕竟只是偏居一隅的张隆景,他要知道更多隐秘内幕。事实上北凉铁骑离开藩王辖境后,沿途被拂水房看顾扶植的家族不是十七,而是二十四!河州、蓟州的四家都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与朝廷彻底决裂,但是再往南走,就开始有反复之辈。比如江南道北部的两个家族,一个由于徐家老卒的前任家主去世多年,这次就选择了装聋作哑;之后那个家族更是通过官府暗中联系赵勾,试图以此与北凉划清界限,而后者的老家主尚且健在,其中缘由如何,是贪图富贵还是顾及子孙前程,不得而知。之后陆续又有六个家族先后做出类似选择,宋山水相信越是远离北凉道,这样背信弃义明哲保身的家族只会越多。但是让宋山水奇怪的地方是各地拂水房都按兵不动,原本老谍子以为是将来再收拾这帮白眼狼,但是今夜跟在新凉王身边亲眼见亲耳闻后,心狠手辣的老谍子突然有些吃不准了,直觉告诉自己,应该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可能性更大些。

        斥候出身的宋山水心底有点遗憾,是替北凉感到憋屈。但对北凉尤其是那个年轻人,老谍子其实没有什么失望。对于这位当下在离阳如雷贯耳的年轻藩王,宋山水倒是生出几分本该如此的熟悉感觉。

        先前那些战死沙场的袍泽将士且不去说,对所有活着的人,大将军徐骁何曾亏待过分毫,何曾斤斤计较过?这么多年来,北凉境内将种门庭多如牛毛,为恶一方的纨绔子弟何曾少过?直到大将军去世之前,都没有动这些蛀虫这些家族,只是竭力打造北凉边军这支戍守门户的精锐之师,一次次巡边,对身后尤其是陵州的乌烟瘴气,或多或少有些视而不见的嫌疑,最终从头到尾都信守了早年的那个承诺:“我徐骁他年得了富贵,就要保着手底下老兄弟们跟着我一起享福!”

        是不是如果凉莽不打仗,新凉王徐凤年就不会在陵州官场大动干戈?

        原本老谍子对此事很好奇,但是现在偏偏问不出口。

        至于北凉铁骑有没有下次的南下中原,新凉王有没有坐龙椅的念头,老谍子不知为何突然想都不想了。

        在接下来新凉王和袁统领的闲聊中,两个老人得知当下不但蓟州大军南下阻截,两万蜀地精锐也出蜀向东追击,而且位于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那边似乎也蠢蠢欲动。

        一旦爆发战事,真正负责阻截北凉铁骑的主心骨,兵部侍郎许拱一定会精心挑选一个不利于骑军展开阵形的地方。

        在张隆景眼中,离阳朝廷这是要请君入瓮啊。

        张隆景不得不忧心忡忡,因为他毕竟已经远离徐家铁骑二十来年了,甚至没有见过凉州虎头城、幽州葫芦口、流州青苍城。

        老谍子破天荒主动跟并驾齐驱的张隆景开口聊天,压着嗓音问道:“怕了?”

        被揭穿心事的张隆景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叹息道:“不是怕,只是担心而已,担心虎落平阳。”

        老谍子嗤笑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虎啸中原,有个屁的犬吠?!”

        张隆景悻悻然。

        前头突然传来年轻藩王的温醇嗓音:“老宋,马屁我收下了,但是不保证你能在拂水房升官,那是褚禄山的地盘,他说话比我管用。”

        习惯了喜怒不露形色的老谍子嘿嘿一笑。

        张隆景转头瞪了眼坑了自己一把的老浑蛋:“姓宋的,这辈子都甭想我请你喝回酒!”

        貌不起眼的老谍子轻轻回了一句:“我这辈子就待在这里不挪窝了,你张首辅就算想请也没法子。”

        张隆景好奇问道:“为啥不回?”

        老谍子扯了扯嘴角:“年纪大了,留在中原,靠着积攒下来的那点经验,说不定还有点用处。去了关外战场,丢不起这张老脸,怕被北凉边军的后生看低了我们徐家老卒。”

        张隆景无言以对,唯有叹息。

        突然,老谍子扯开嗓子喊道:“王爷,容我再拍一次马屁?”

        前方年轻藩王转头笑道:“但说无妨,不过说破天去,还是没赏的。”

        老人稍稍挺直了腰杆,已经二十年没用真名的谍子,报出了那个自己都快遗忘的三个字,说道:“如果我宋和田能够年轻二十岁,就跟着王爷一起杀蛮子去!就像当年跟着大将军,每次赶赴战场,只有一个念头,战死之时身边皆袍泽,又有活下去的兄弟帮忙活着,死了不亏!”

        徐凤年继续骑马前行。

        但是袁左宗渐渐放缓速度,摘下腰间佩刀,抛过去,笑道:“老宋,王爷这趟已经送出去不少新凉刀,这次出行也没带,就当我替王爷送你的。”

        老谍子接住那柄在北凉关外杀了三十万北莽蛮子的凉刀,灿烂笑道:“袁统领,刀我不要,一个见不得光的谍子,用不着,留着也不合适。”

        张隆景一头雾水纳闷道:“那你抱那么紧作甚?”

        只见老谍子小心翼翼将那柄战刀悬在腰侧。

        老卒佩新刀。

        只听老人沉声道:“就让我这个老卒,悬佩凉刀十里路也好!”

        徐凤年一行人来到山脚。登山台阶有一千零八级,张隆景下马后介绍说这条烧香路又有“无忧路”的说法,烦恼再多的香客,走完这条山路也就没有烦恼了。不过张隆景笑着添了一句:“要我看啊,就是累的,就算有烦忧也顾不上了。”

        徐凤年闻言后微微一笑,张隆景随后感慨道:“离阳灭佛,好好一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刹,如今被一个跟官府走得很近的道士霸占了去,这会儿寺里僧人都跑光了,当时那道士领着官兵去封寺,结果寺内僧人连一本古籍也没能带走。咱们郡内的郡守大人原本并不崇尚黄老,早年就连别号也跟佛家有关,跟文林大家的诗词唱和,署名都是那个‘逃禅老翁’,这次朝廷一纸令下,立马就变成了虔诚信道之人,别号也跟着换成了‘清净老人’,据说前不久还跟京城里的大真人吴灵素成功攀上了关系,去年在刺史大人那边的政绩考评得了个一枝独秀的‘上’,这不很快就有传言要去京城礼部当大官了。”

        牵马而行的徐凤年皱眉道:“前头山门是不是有座石坊,题刻有‘佛在当下’?”

        张隆景点头笑道:“王爷果真学识渊博。前边以前的确是有座石坊,那题刻和对联更是出自前朝大奉书圣之手,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可惜这次道士占了地盘,也不知是谁是何缘由,推倒了石坊,王爷这趟是见不着了。”

        徐凤年叹息一声,无奈道:“徐骁当年在这里有过些故事,这次经过五彩郡,刚好顺路,就想着能不能碰碰运气,见到那个曾经要徐骁‘放下屠刀’的老和尚。算了,咱们回吧。”

        张隆景感慨道:“竟然还有此事?真是可惜了,早知道属下当年就该为寒山寺多添几万两香油钱。”

        徐凤年一笑置之,上马后原路返回,只是在远处小路边依稀有灯火摇曳,这在之前路过的时候是没有的景象。老谍子宋山水出于本能,立即就心生警觉,但是很快就释然。不说王爷是站在江湖之巅的武评四大宗师之一,那袁统领和充当贴身扈从的徐偃兵,谁敢惹?这两位高手哪怕单个拎出来,你朝廷不出动七八百兵马估计都没脸跑来打招呼吧?徐凤年从来都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先前瞥了眼,灯火摇曳处,是岔路口上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放缓马蹄,结果看到一个衣衫破旧的戴帽老人站在路边,手里提着一盏油灯,身旁跟着个睡眼惺忪的小孩子,也跟着戴了顶不值钱的皮帽。袁左宗放下了心,原本以为是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现在细看气韵,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迟暮老者,只不过比起同龄人的体魄稍稍结实一些。

        徐凤年没有下马,身体前倾,语气温和地问道:“这位老丈,是有事吗?”

        老人终究是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使,又是夜色中,于是高高提了提油灯,然后笑了:“公子可是姓徐?”

        徐凤年愣了愣,反问道:“老丈可是寒山寺旧人?”

        老人微笑点头。

        徐凤年在张隆景和宋山水的惊讶中迅速下马,来到老人孩子身前,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心用绢布包裹的佛经,说道:“当年大师借给我爹这本佛经,如今已经借阅了将近二十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老人也没有客气,接过了佛经,然后说了句让张隆景大失所望的俗人俗语。只见那老人一手提灯,一手摸着身边孩子的帽子,笑问道:“徐施主能否施舍贫僧几两银子?今日米缸已无粒米了。”

        徐凤年顿时有些为难,北凉铁骑一路南下,什么都不缺,唯独缺这无关紧要的黄白之物。五彩郡的财神爷张隆景更是目瞪口呆,他可不是那种恨不得出门身上挂满黄金的暴发户,便是把玩玉件,不价值个千两银子那都入不了眼,这次锦衣夜行当然也不会携带金银。好在老谍子从身上摸出几两银子,徐凤年接过以后就交给了那个头顶皮帽为取暖更为遮掩的寒山寺老和尚,准确说来是江南名刹的老住持法显和尚。老僧也没有那种一般和尚双手不沾银钱的顾虑,堂而皇之收入袖中,有些不加掩饰的笑意。老人身边的小和尚更是眉开眼笑,有了银子就有柴米油盐,就能不挨饿,怎能不开心?

        老和尚收起银子后,感慨道:“朝廷有旨,中原各地不容寺庙僧侣,寒山寺也不例外。有人还俗有人远游,贫僧也曾想过去西北化缘,只是年迈不堪,身边又有这个新收的弟子实在年幼,与贫僧是一般的脚力孱弱,这就耽搁下来了。后来一想,去不去北凉都无所谓,到了北凉,不过是一个老和尚得了安身之地,不去北凉,说不定贫僧还能多遇几个有缘人,得了安心之地。”

        徐凤年诚心诚意道:“大师,我可以派人送你们师徒前往北凉,等到世道太平些,只要大师那时候还想返回中原,北凉一定也会护送大师出行。”

        老和尚笑着摇头道:“徐施主无须如此大费周章,佛缘在何处即是何处,莫要强求。”

        徐凤年也没有强求,也知道强求不得,只得笑道:“我爹经常提起大师,说大师是真有大佛法的得道高僧,他很佩服。”

        老和尚哈哈大笑:“徐小施主打诳语了啊,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贫僧如何不晓得徐老施主的脾气?能不骂贫僧是个不识趣的老秃驴就很好了。”

        徐凤年哑口无言,不说心中所想,徐骁的确每次提起这个寒山寺的老和尚,都是一口一个老秃驴的,私下更给老住持取了个“屠刀和尚”的绰号。当年那桩事情的大致经过,徐凤年年少时听娘亲说起过。法显和尚出身豪阀世族,在西楚曾官至吏部员外郎,辞官挂印后先入了道门,却不是在那大山名观里头修行,而是挑了个僻远小山头结茅隐居多年。后来不知为何就皈依了佛门,据说与寒山寺上任住持有过一场辩论,在世人眼中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当上了住持。当年徐家铁骑驰骋中原,马蹄过处,战火不断,别说老百姓畏惧那头出自东北的辽东虎,就是中原各国大军主将都要谈虎色变,唯独法显和尚拿着一本佛经孤身一人跑到了徐家军营,要当时如日中天的人屠徐骁放下屠刀。如果不是吴素拦阻,这个和尚不说什么人头落地,恐怕少不了一顿棍棒伺候。有媳妇在旁盯着,徐骁只好捏着鼻子接过那本佛经,心不在焉地跟那个和尚鸡同鸭讲地聊了几句,然后就让人赶紧礼送出营。

        张隆景能够当成五彩郡的“张首辅”,在一州之内都是数得着的富家翁,何等油滑,见缝插针说道:“大师,我家也有很多人是吃斋念佛的,最近需要做几场佛事……”

        耐心等到张隆景说完滴水不漏的那套措辞,老和尚这才缓缓开口道:“施主好意贫僧心领了,只可惜在施主家做的,可不是佛事啊。”

        就在张隆景以为这件事情彻底黄了的时候,不承想老和尚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不过去还是要去的,万一碰上有缘人呢?”

        袁左宗和徐偃兵面面相觑。

        徐凤年对此没有什么诧异神色,由衷惋惜道:“这次朝廷灭佛,原因复杂,我就不说这种糟心事了,但我真的希望大师能够给更多人说佛法。”

        提灯吃力的老和尚换了一只手提着油灯,心平气和道:“贫僧说不说佛法是一回事,说给多少人听又是一回事,有几人听进去佛法则又是一回事。这天下有无佛寺,有无佛像,有无佛经,有无僧人,甚至有无佛,有无西天,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老和尚停顿片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只看众生心中,有无那方寸地来搁置佛法。佛法在,寺在,僧在,佛在。没了佛法,哪怕天下众生皆是僧人,又有何益?”

        徐凤年点了点头。

        老和尚所说的这个道理有些大,但是大道理只要有给人落脚之地,就是真道理。老和尚嘴里的于方寸地放佛法,就是极大和极小之间的栖息地。以前徐凤年痛恶夸夸其谈的读书人,厌烦那些测字卜卦的算命先生,如今回想起来,大概都是因为受不了那种落不在实处的言语,尤其是前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好像是反正道理我已经说与你听了,接下来如何做就是你的事情了。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徐凤年就对所谓的文人文臣意见颇大,只是在世袭罔替前后,哪怕有过两次入京不怎么痛快的经历,对离阳读书人的印象却越来越有所改观。这中间有王祭酒、黄裳、韩谷子、齐阳龙等,这些是对北凉并不一味敌视的大人物,当然还有张巨鹿、桓温这些对北凉一直存有削藩之心的庙堂砥柱,然后徐凤年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是不是等到年轻读书人越发年长,阅历越丰,一样能够成长为值得任何人敬佩的朝堂栋梁、一国风骨所在?

        法显和尚看了几眼徐凤年身边的人,收敛了和煦笑意,淡然问道:“徐施主,北凉已经揭竿而起,是要决心造反了?”

        徐凤年摇头道:“不造反。”

        戴着皮帽不穿袈裟故而不显僧人身份的老和尚,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继续问道:“王爷这是领旨平乱?”

        徐凤年仍是摇头道:“太安城的圣旨有是有,但我肯定见不到,大概现在卧病在床的两淮道节度使蔡楠和经略使韩林都已经收到圣旨了。”

        老和尚皱眉问道:“那么广陵道需要北凉骑军帮朝廷大军平叛?”

        徐凤年继续摇头道:“不需要。如果需要,我身后就不是一万北凉骑军,最少也该加上两万幽州步军。”

        对话到了这里,袁左宗眯起眼,杀机深重。

        老和尚哦了一声后,面无表情地接连问了三个问题:“北凉在不在离阳版图?北凉百姓是不是离阳子民?北凉边军是不是离阳军伍?”

        徐凤年也是面无表情地点头说道:“皆是。”

        提着那盏油灯的老和尚站在夜幕中,沉默许久,问道:“敢问北凉王,离阳三任皇帝,可有无道昏君?”

        徐凤年笑了笑:“不但没有,且不管徐赵两家私怨,公允而言,平心而论,离阳赵室三个皇帝,都是史书上屈指可数的有道明君。赵礼雄才伟略,犹胜离阳开国皇帝;赵惇治政之勤勉,容人之量,亦是千年罕见;赵篆志存高远,却无眼高手低之嫌,给他十年太平世道,天下定然海晏河清。”

        老和尚哂笑一声,然后突然笑容消散,重重说道:“咄咄怪事!”

        徐凤年双手插袖缓缓道:“大师一定奇怪为何大师你作为西楚遗民,作为被封山毁寺不得不在山脚土地庙栖身的和尚,尚且能够心平气和看待如今世道,为何我徐凤年堂堂西北藩王,会为一己之私带兵南下。”

        老和尚凝视着这个年轻人,看他双眼而不看脸:“王爷可是有难言之隐?”

        徐凤年自嘲道:“有,但对所有人来说,不值一提。”

        老和尚轻轻提了提手中油灯:“当真不值一提?贫僧年迈昏聩,不提油灯便认不清路,看不到人,见不着你,是不是同样不值一提?也许天底下所有人都是,恰恰贫僧此时此刻便不是。”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好似自言自语道:“这个世道很古怪,北凉那个贫瘠地儿,当年必须要徐家麾下的虎狼之师来守,必须是徐骁坐镇才能震慑北莽,否则不说别人,就连顾剑棠也守不住。同时削藩是大势所趋,若是徐家侥幸胜了北莽,再想削藩就难如登天,任你先后两任北凉王本人如何想,难保那些嫡系心腹的部将推波助澜,一心想要做从龙之臣做那扶龙之功,所以离阳赵室的皇帝,对北凉对徐家,就很为难。贵为天子,却只能任由文武百官和读书人骂人,可北凉铁骑就只能是姓徐,雷打不动。后来一个姓张的读书人当了大官,就想出一个法子,让北凉和北莽相互消耗,最好是鱼死网破。”

        徐凤年笑着说道:“对,在朝廷看来,就是狗咬狗。”

        老和尚瞥了眼年轻藩王。

        徐凤年坦然道:“若说是我徐家连累得朝廷不把北凉百姓当离阳百姓,我认,徐骁也认。”

        老和尚开始沉默。

        徐凤年站在那里,有些出神:“退一步说,是我徐家害得北凉边军慷慨赴死,却无法彰显其勇烈,我也认。”

        一个年轻藩王一个年迈和尚,双方言谈到了这一步,老谍子下意识伸手按住腰间凉刀,但是袁左宗轻轻按住了老谍子的手臂,朝这个面露愤慨的老人摇了摇头。

        徐凤年像个乡间耕作的年轻青壮在和一个长辈唠叨着庄稼收成,言语中没有任何愤懑不平,更不会有半点壮怀激烈,就是拉着家常而已,就像是说天色将雨赶紧把晒谷场的粮食收了吧,今春多雨今年怎么都该比去年多几担子米吧。

        他轻声说道:“北莽南下中原之路,离阳以前,自古以来大抵有两条可以选:一是入北凉占西蜀,以西向东,居高临下;二是由蓟州门户南下,直插中原腹地,故而有三次进入大奉王朝京畿之灾。如今道路有三,除了攻打北凉蓟州,还多出一个两辽。原因很简单,离阳京城太靠北面,皇帝赵礼当年以君主当守边关国门为理由,驳回了京城南迁广陵江一带的提议。所以按照常理,北莽大军叩关辽东,只要获胜,便可直扑太安城,几乎算是一劳永逸之举。”

        老和尚笑眯眯道:“王爷,可以说‘但是’两字了。”

        这次不但是老谍子必须被袁左宗强行按住才没有拔刀砍人,就连始终冷眼旁观的徐偃兵都开始眉头紧皱,隐约有几分怒气。

        徐凤年不动声色道:“但是,但是有北凉三十万边军,最重要的是十数万精锐骑军的存在,当然也因为有倾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两辽边防工事,两者并存,才让北莽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攻打太安城一月不下,北凉骑军就可以蓟州为核心的北方边境线作为粮草支撑,以最快速度长途奔袭至辽东,如此一来,北莽大军就只能作困兽之斗,等到离阳南方各路勤王大军赶至,北莽绝无一分胜算。至于说北莽大军从中间的蓟州作为突破口,估计只会纸上谈兵的乡间秀才,都知道那是傻子才做得出的举措。那么,是不是说我们北凉边军对离阳、对中原就是责无旁贷,就是功不可没了?”

        老和尚反问道:“以此推论,难道不是?”

        徐凤年笑道:“不是,也是。关键就在于不管是朝廷还是北凉,都认为北凉铁骑只是徐家的私军,只认徐字王旗,不认圣旨,不认赵家天子。那么接下来有一个问题就摆在了徐赵两家的桌上,没有哪一方绕得开。徐骁当年就想过这个问题:自己的长子,如果是个既不随他爹也不随他娘的绣花枕头,那么能不能去太安城,当个不管风吹雨打的享乐驸马?或是去中原内地随便换一块藩地,做个太平王爷?我想离阳先帝赵惇更想过这个问题很多次,那就是在北莽先和北凉死磕,且保证北凉军权安稳过渡的前提下,能否为桀骜不驯的北凉换一个姓氏,换一个东家?中原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说春秋战事,换成只是出道比徐骁晚些的顾剑棠,一样能够灭掉六国,不过因为离阳之外的春秋八国,早早被徐骁灭掉了六个,他顾剑棠就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徐家大军屁股后头捡漏。那是没法子的事情,谁让他比徐骁年轻十几岁,投军入伍也就晚了十几年,否则大将军顾剑棠绝对不仅仅止步于两国之功,大师此时也许又要忍不住问‘难道不是’了吧?”

        老和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便是那个从头到尾听得云里雾里的小和尚,也觉得有趣。

        袁左宗会心一笑,徐偃兵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徐凤年叹了口气,嘴角有些笑意,有些罕见的骄傲,自顾自摇头道:“答案是,也不是。因为换成顾剑棠,他就打不赢西垒壁战役,更打不下当时战败后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的西楚。”

        老和尚不置可否,显然将信将疑。老人虽是西楚遗民,可毕竟很早就辞官做了远在江湖的散人,起初又是喜好清谈不善兵事的文官,对于那场无比壮烈的两国之战,苦痛极深,可是见解未必深刻。

        徐凤年忍着笑,说道:“打不赢西垒壁战役,当年是顾剑棠自己说的,而且是四下无人之时,亲口跟徐骁说的。”

        有些尴尬神色的老和尚下意识抬起手臂,似乎是想要去摸一摸那颗光头,但只摸到了那顶破旧皮帽。

        徐凤年突然问道:“大师先前为何说永徽初的西北重地,只有徐骁能守?”

        老和尚没有藏藏掖掖,说道:“是先前江南道姑幕许氏,龙骧将军许拱与贫僧说的一番心里话。贫僧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借来一用而已。”

        徐凤年苦笑道:“实不相瞒,这次拦阻北凉铁骑前往广陵,兵部侍郎许拱正是领军大将。”

        老和尚哑然。

        徐凤年转移回先前话题:“我第一次游历江湖的时候,赵勾有过多次刺杀,至于之前北凉王府那边最早发生的几次暗杀,没有赵勾的布置,我相信大师也不会相信。”

        老和尚点了点头,对此事倒是深信不疑。

        徐凤年笑道:“我也是之后以世子身份入京,才知道当时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私下拦阻过赵勾。”

        “这又是为何?”

        “就她个人而言,大概那会儿,她觉得徐赵两家的香火情还剩下一些,又或者是对当年的京城白衣案,难免有点心怀愧疚吧。但是真正的症结所在,是她考虑得更为长远,也更有利于国家社稷,那就是北凉有个纨绔子弟的世子殿下,有个有机会做朝廷傀儡的徐家嫡长子,远比徐骁一怒之下就干脆造反了来得好。其实那个时候,她和她那个坐龙椅的男人,有很大分歧。先帝赵惇一直是希望北凉姓陈,希望他极为欣赏的白衣兵圣陈芝豹,为他赵家镇守国门。但是皇后赵雉除了对陈芝豹偏偏十分忌惮之外,还有私心,那就是在坏了离阳赵室立长不立幼的情况下,让嫡长子赵武封王就藩于北凉,去北字留凉字,成为一字并肩王的凉王。到时候两个亲生儿子,一个坐龙椅穿龙袍君临天下,一个让其扬鞭大漠,也算是一种对赵武做不成皇帝的补偿,皆大欢喜。”

        徐凤年接着说道:“大师,我问你,你觉得我如果暴毙了,徐骁也去世了,或者是差不多的情形,我不乐意在关外折腾,只想着去京城去中原过太平日子,而且徐骁也答应下来,那么假设北凉武将没有大乱内讧,换成顾剑棠以大柱国、大将军的身份到北凉领军,会是如何的光景?”

        “贫僧虽然不知兵事,但觉得会是一件好事。顾剑棠率领北凉边军死战到底,朝廷也能承诺让顾剑棠死后追封为王,不过大概不会世袭罔替,否则就是第二个徐家了,毕竟贫僧还知道军心一事,是靠不断打仗打出来的,也是靠死人死出来的。”

        “对,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然后我退回一步,来说我和徐骁同时不在人世,北凉武将会不会服从顾剑棠的管束?”

        “这个……贫僧不敢妄下断言。”

        夜色深深,陷入寂静。

        袁左宗淡然道:“大师能否信得过我袁左宗会说几句持平之言?”

        老和尚有些讶异,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妃子坟一役的袁白熊袁将军!你且说,贫僧信得过。”

        袁左宗缓缓道:“在义父和王爷都放话严令不许生事的前提之下,只说北凉那拨‘老人’的话,我袁左宗会离开北凉,有可能远赴西域,此生再不入北凉中原半步。其余两个义子,褚禄山会在流州一带自立为王,甚至有可能在义父死后直接投奔北莽;而齐当国会脱去铁甲,给王爷当个家丁扈从。北凉边军骑步大军的那些主帅统领中,燕文鸾也许会直接跑去清凉山拼命,就算不去,多半也会活活气死,没气死也会闭门不出。陈云垂、周康、何仲忽等人,全部离开边军。青壮武将中,刘寄奴、胡魁、石符、宁峨眉、王灵宝、李陌藩等,几乎都会负气离开边军。到最后留在边军的,老人不用想了,只有曹小蛟之流,还算能用。这些人一走,顾剑棠哪怕把所有春秋旧部一股脑带往北凉,哪怕三十万边军的框架还在,我想战力也不到原先一半。也许大师会觉得一半战力也是十五万兵马,加上蔡楠大军,加上某人的西蜀,再加上漕粮支持,以及源源不断的中原援兵,例如青州军,甚至可以调动京畿大军赶赴西北,说到底还是有机会拖住北莽大军,慢慢耗尽北莽国力,是不是?”

        老和尚今夜是第三次说此语了:“难道不是?”

        袁左宗深深呼吸一口气,冷笑道:“是?当然不是!要知道这次凉莽大战,我北凉也是侥幸才赢了北莽!怎么,大师一听说北凉只死十万北莽死三十万,就觉得胜得轻而易举了?不妨告诉你实话,当时三线作战的北凉,只要一条战线崩溃,那就是全线皆败的境地,到时候北凉死的可就不是十万,而是整个三十万边军再加上三十万都不止了!”

        徐凤年抬头望着夜色,用自己才能听见的细微嗓音喃喃道:“只死十万。”

        袁左宗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尽量恢复平静语气:“但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结,真正的隐患是……”

        徐凤年直呼其名打断袁左宗的言语:“袁左宗!”

        袁左宗闭嘴不言,甚至直接摆出闭目凝神的姿态。

        一场偶然相逢,有些意犹未尽,同时算不上尽欢而散。

        五骑缓行,袁左宗突然笑道:“心里舒服点了?”

        徐凤年闭眼用力呼吸了一口气,好似有那春寒独有的沁人心脾,微笑道:“一口气把满肚子牢骚都倒出来,整个人舒服多了。在北凉就没法子这么说,毕竟跟着我的都是受气的人,尤其是二姐和徐北枳这几个,没把我当出气筒就算很厚道了。”

        袁左宗笑了笑,但是很快有些隐忧:“因为两淮边军的溃败,又有靖难的旗号,咱们这一路南下都还算安生,可接下来蓟北精骑、西蜀步卒和青州兵马会合在即,加上离着广陵战场越来越近,吴重轩的北疆大军虎视眈眈,恐怕很快就会有人要跳出来恶心人,以便取媚朝廷,虽不妨碍大局,但终究是麻烦。”

        徐凤年摇头道:“既然决定南下,就不再奢望以后在中原会有什么好名声。”

        徐偃兵调侃道:“王爷这两年好不容易帮着北凉攒出一点口碑,多半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徐凤年撇嘴道:“这种事就不是个事。”

        徐偃兵啧啧道:“这话,不愧是北凉王说的。”

        袁左宗附和道:“不愧是武评大宗师说的。”

        老谍子和张隆景异口同声道:“是啊!”

        徐凤年板起脸道:“放肆,都给本王拖出去斩了!”

        一阵爽朗笑声,在夜幕中传得格外悠远。

        作为佛教祖庭之一,寒山寺一直以“寺小佛大”而著称于世。不同于当年两禅寺的占地广阔和僧人众多,寒山寺在历史上僧人最多也不过百余人。作为开宗三祖之一的宽心和尚,在大奉王朝受到历代君王公卿的推崇,大奉末代皇帝更是对其尊称为“肉身菩萨”,如今佛门念珠的由来也是宽心和尚最早提出的黄豆计数。这座古寺在硝烟四起的春秋战事中都能逃过一劫,保存完好。但是朝廷只是一纸令下,就这么毁于一旦。

        待那五骑消失在夜色中,老僧法显让小和尚提着油灯先行返回土地庙睡觉,老人则沿着一条夜露浸靴的小路独自散步,如同一个在荒野逛荡的孤魂野鬼,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回到土地庙。不同于先前的小庙冷寂似那坟茔,此时的土地庙竟然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变得张灯结彩,辉煌大气,竟有了几分王侯人家的富贵气韵,石阶铺锦火炉添炭不说,有一位风流倜傥如谪仙的中年人坐在炉边,身边更有数位貌若天仙的女婢殷勤伺候着。老僧却是见怪不怪的神情,走上台阶,蹲在火炉边伸手烤火取暖。那中年人姿容如画中人,柔声问道:“如何?”

        老人摘下皮帽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比他爹听得进道理。而且自己讲起道理来,也一套一套的,娓娓道来,总之,比他爹徐骁要强。”

        老人抬起头,看着这个几乎可谓春秋硕果仅存的谋国之士:“纳兰先生,你真要挑动江南道士子和江湖人跟北凉骑军对着干?就不担心弄巧成拙?我觉得那个年轻人并非可以随意愚弄之辈。真不怕过犹不及?”

        被法显和尚称呼为纳兰先生的中年人低头拨弄着炭火,面如冠玉,焕发出一种美不胜收的光泽,答非所问:“你们佛家有十六观想,可有观自身一说?好像没有吧,舍身都来不及,何用观想。”

        老和尚无奈叹息道:“你啊,比贫僧还像个和尚。”

        纳兰右慈冷笑道:“法显,别忘了当年你本该也是洪嘉北奔中的一枚重要棋子,本该去北莽南朝担任佛头,你当时自己也点头答应了,可临了反悔,这笔账,那人可以不计较,我心眼可没他那么大!”

        老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法子啊,当年在儒家书本里找不到归处,之后在黄老学说里也无法安身,原本是临时抱佛脚,跟随众人一起逃个禅而已,不承想逃着逃着,就真把异乡当家乡了。既然真当了和尚,那就不该再去理会俗事了。”

        纳兰右慈怒色道:“俗事不理,俗世也不管?天下苍生也不顾?”

        老和尚笑呵呵道:“身在俗世,一副皮囊丢在此生而已。众生自有众生福,众生自有众生苦……”

        纳兰右慈猛然站起身,怒喝道:“大伯!”

        老和尚凝视着那盆炭火,眼神恍惚。

        纳兰右慈愤愤道:“曹长卿暗中联系南朝遗老,甚至连王遂和顾剑棠都被他说动,许诺西楚成事之后,准许王遂复国东越,允诺顾剑棠成为天下第一人,而不仅仅是那个徐骁吃剩下不要的离阳大柱国。一旦平定中原和吞并北莽,更答应西楚姜氏只存一世,然后姜姒禅让,换由顾氏子弟做皇帝。这就是曹长卿心中既定的春秋大收官!”

        老和尚喟叹道:“众生大苦啊。”

        纳兰右慈站在台阶上,抿起嘴唇,眼神阴沉。

        老僧已经不再称呼这位昔年家族内的晚辈为先生,而是直截了当问道:“你这么逼着徐凤年跟朝廷对立,逼着中原视北凉为寇仇,是在为燕剌王赵炳还是世子赵铸谋划?”

        纳兰右慈脸色冷硬,沉声道:“只要将来北莽丧失南下的国力,手握雄兵的徐家不容于离阳,形同藩镇割据的北凉不容于天下,是大势所趋,兔死狗烹一事,换成任何一个人当皇帝,都会做,别说是当今天子赵篆,就是我纳兰右慈辅弼的赵铸登基称帝,哪怕他和徐凤年自幼便是相交莫逆的换命兄弟,到时候只要徐凤年还是北凉王,北凉的处境,一样不会有丝毫改观,说不定比这二十年还要更差。如今离阳拿北凉铁骑没办法,不意味着五年十年后依旧束手无策。”

        法显和尚翻了翻手掌,手心换成手背烤火:“算计得颇为长远,连徐凤年与你那位年轻谋主的交情都算在里头了,但是我问你,兔死狗烹,是做皇帝的道理,那么狗急跳墙,算不算也是道理?”

        老和尚不等纳兰右慈说话,继续说道:“这次北凉为何不是出动左右骑军南下中原,偏偏是北凉铁骑的主心骨大雪龙骑军,是这支万人骑军深入腹地?是那年轻藩王意气用事,想要逞徐家的威风,跟中原这个邻居摆阔气?想来不是吧!徐家在西北关外二十年,就跟北莽蛮子打了二十年的死仗,从未觊觎过中原,以前是以后还是。尤其你先前所说暗中依附北凉的二十个家族,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朝廷视野之中,如此说来,北凉何尝不是告诉太安城,此次出兵并非造反?打着靖难旗号是退一步,如此一来又是再退一步,北凉的分寸,一览无遗。现在你纳兰右慈要坏了双方分寸,所作所为,就不怕减少徐凤年和赵铸的香火情?到时候赵铸图穷匕见,真当徐凤年不会一怒之下,就反了?要知道那时候北莽多半也打残了,中原之鹿死谁手,说不定徐凤年的北凉铁骑已经可以放开手脚一搏了……”

        老和尚骤然停下言语,缓缓转头,满脸震惊地望向身边那个修长身影:“你……你纳兰右慈是想让徐凤年当皇帝?!”

        纳兰右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开始捧腹大笑。

        纳兰右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垂下耳鬓的一缕长发,咬牙切齿道:“李义山的唯一弟子,怎就当不得皇帝了?!”

        老和尚低头喃喃道:“疯了,疯了……”

        当时,等到被人打晕的两淮经略使韩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返回经略使府邸的路途中,这位官至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躺在车厢内,坐起身后靠着车壁怔怔出神。

        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就像当年想不通为何恩师在人才荟萃的张庐里,没有挑选赵右龄、殷茂春,只挑了个明显没有宰相器格的王雄贵作为接班人。现在这位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韩大人,一样想不明白为何漕运一事已经有了眉目,朝廷那边已经松动,那个年轻人就要亲自领兵南下去蹚浑水?藩王靖难平叛是义务不假,可如今皇帝还没有凄惨到连一道圣旨都送不出京城的地步啊,你北凉骑军怎么就敢擅自离开辖境?韩林也想不明白为何没有交情私谊的节度使蔡楠,要他抽身而退,得以安然远离这场足以让仕途夭折的滔天风波,而不是把他拖下水一起遭殃。

        只有等到这一刻,在京城官场步步高升的韩林才明白一件事,读书人不管学问多寡,和那帮沙场武人终究不是一路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韩林掀起车帘子望着外头的白茫茫积雪,透体生寒。

        对蔡楠有些愧意,对不守规矩的北凉王则有恨意。

        韩林想着如果蔡楠这次大难不死,即便担着被朝廷猜忌的风险,也要跟这位顾剑棠旧部大将把酒言欢一番。只是韩林很快有些落寞,在那样声势浩大的铁骑冲杀之下,身为主将,蔡楠岂会不死?

        韩林轻轻叹息,然后眼神坚毅起来,他下定决心,蔡楠的家人,只要他韩林在两淮为官一日,就要照拂他们一天!

        但是此时经略使大人肯定想不到,蔡楠其实并未战死,而是重病在床昏迷不醒了很多天,那张床不在蔡家宅子,就在大军营帐之中,足可见受伤之重,已经到了禁不起一点点马车颠簸的恐怖地步。

        以至当从京城一路“赶到”河州宣旨的司礼监太监,捧着那道犀牛角轴的圣旨进入营帐之时,也闻到了那股扑鼻而来的浓重药味,以及那种无法遮掩的血腥气。其实在掀开帘子之前,这名太监就已经看到那些节度使大人的妻儿,一个个仓皇凄然,既有担忧一家主心骨生死不知的惶恐,更有担心朝廷雷霆大怒降下罪责的忐忑。一路行来,那些个大军营帐景象,大多虽是惊鸿一瞥,但那份人人失魂落魄的哀鸿之景,作不得假,是打了大败仗,并且一定是惨败的那种哀军。

        作为太安城皇宫内资历并不算最老那一辈的司礼监八名随堂太监之一,寻常情况下为正二品边关大员的传谕宣旨,还远远轮不到他,但是这次宣旨,显然是一桩各位大红蟒袍大人物心照不宣的恶差事。司礼监掌印宋堂禄不可能离开天子身边,作为二把手的秉笔太监,按律只会捧起那些羊脂白玉轴子的圣旨,否则也太跌份儿,接下来就是名正言顺的随堂太监了。八人之中,就数他这个可怜虫资历最浅,靠山最低,他不来谁来?自怨自艾的中年太监板着脸,眯着眼,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才慢悠悠把视线投注在那张病榻上。床边站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武将,都站不直,拄了根拐杖。随堂太监皱了皱眉头。在来之前,就有赵勾头目大致讲过蔡楠大军的情形,一些主要将领都有详细阐述,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应该就是蔡楠唯一的螟蛉之子,是早年死在南唐境内的一个袍泽遗孤,很早就跟随蔡楠姓,就叫蔡柏。在蔡家,蔡柏的地位不比蔡楠那三个亲儿子低,蔡家很多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据说都是蔡柏亲手摆平的,干干净净。负责盯梢蔡楠的赵勾也给出一些不俗评语,认为值得朝廷用心拉拢培植,一旦事成,将来蔡楠调教出来的数万嫡系军马,那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朝廷可用之兵。

        中年太监原本是绝对接触不到这等内幕的,但是这趟千里迢迢的宣旨,在圣旨之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从一开始就玄机重重。先是权势煊赫的秉笔太监找到他谈心,叮嘱他这次前往两淮道颁布圣旨,要秘密行事。而且更为古怪的事情,是交到他手上的圣旨不是一道,而是两道!仅是匣子略有不同。秉笔太监递交两个金丝楠木匣的时候,在其中一只匣子上用指甲划出条隐蔽痕迹,说如果蔡楠大军拦下北凉骑军,就颁布这个匣子里的圣旨;如果输了,而且必须是惨败,才打开另外一个匣子;若是潦草对付,装模作样摆出个大阵仗,其实私底下是任由北凉铁骑大摇大摆过境,那么两个匣子都不用打开,你就当出京巡边了一趟,怎么去怎么回,什么话都不要说,什么人都不要见。但务必记住,无论是哪道圣旨,都要在尘埃落定彻底看清了局势的战后颁布,可晚不可早,甚至晚上个几天都不打紧!如果吃不准火候,到时候自会有人帮着给主意。

        于是这位司礼监随堂太监在得到赵勾某人的暗示后,就这么稀里糊涂来了蔡楠营帐。

        蔡柏一瘸一拐上前几步,躬身抱拳低声道:“末将蔡柏,见过公公。”

        随堂太监点了点头,用尖细嗓音说道:“蔡将军,节度使大人就一直没醒过来?若是如此,接旨一事可就难办喽。”

        蔡柏竭力掩饰自己的伤感,轻声道:“回禀公公,义父在昨日醒来一次,但是很快就又昏迷过去。几名随军大夫,和我们派人连夜从河州柳枝郡请来的马神医,都说义父这次伤到了五脏六腑,就算哪天能够醒来,也未必还能重新冲锋陷阵了。”

        太监不动声色问道:“柳枝郡的马神医?可是祖上出过六七位大内御医的马家?”

        蔡柏点头道:“正是。”

        中年太监嗯了一声。其实那名神医在离开蔡楠营帐后,很快就有赵勾秘密找上,已经初步确认了蔡楠的伤情,确实极重,伤及内腑。寻常人伤筋动骨还要躺个一百天,何况如此?

        他终于流露出点悲戚神色,感慨万分道:“不承想节度使如此重伤啊,罢了,就当是节度使大人躺着听旨好了,咱家相信陛下也不会怪罪,即便有些责罚,也是咱家的事。不管如何,哪怕拼着性命也不让忠心报国的节度使大人,受半点委屈。”

        蔡柏闻言,在沙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不等太监宣旨,竟然就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只是泣不成声,如同受了莫大委屈,唯独不说话。

        这个时候,中年太监才有些真正的动容。若是这个年轻人做出丁点感激涕零的举动,那他可就要起疑心了。蔡柏的禀性如何,赵勾秘密档案上可记载得一清二楚,绝对不是那种能够拍马屁的人物。

        试探之后,太监这才润了润嗓子,开始宣读那道圣旨。

        字自然是好字,不像是任何一位翰林院黄门郎的手笔,倒是跟自家掌印太监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圣旨内容很是惊世骇俗,就连随堂太监本人都有些愕然,只不过被他隐藏得很好而已。大意是说北凉一万骑军离开辖境赶赴广陵道,是领旨行事,朝廷原本是要北凉骑军在春末时分隐蔽出境,与南征主将卢升象以及兵部尚书吴重轩联手给予广陵叛军重创,力求一战而永绝后患。故而在听说北凉无缘无故提早出兵,朝廷已经根本来不及告知两淮,这才有了这桩祸事风波。

        蔡柏猛然抬头,满脸泪水的边军骁将,有震惊,有茫然,有不甘,更有身为离阳臣子不该形之于色的愤懑。

        中年太监内心很满意这个年轻人的表现,因为这才是正常人的情绪。

        得到赵勾暗中授意的太监没有急着透底,而是皱眉阴沉道:“怎么,将军心有不满?”

        蔡柏脸色痛苦,最终双拳砸了一下坚硬的地面:“末将对朝廷绝无半点不满!末将只恨那北凉王,为何要提早出兵?退一万步说,既然你徐凤年得了圣旨,为何不与义父不与我两淮边军说开来?难道就为了他能够在朝野上下扬名立万,就要拿我两淮将士做垫脚石?!他徐凤年分明是对我义父心怀仇恨多年,末将蔡柏不服!他日末将若是能够独自掌兵,定要为义父,为我战死兄弟……”

        脱口而出说到这里,蔡柏猛然间闭上嘴巴,头更低。

        一个是躺着的半死之人,一个是下跪盯着地面的人,帐内已经无人看着自己,所以中年太监略微勾了勾嘴角,缓缓说道:“小将军,咱家可是见你们蔡家满门忠烈,才愿意跟你讲些不传六耳的话啊,有些事情,别放在嘴上,放在心里就好,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咱家这般嘴巴严实的。”

        蔡柏抬起头,用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脸颊,使劲点头。

        是个开窍的聪明人。

        中年太监笑了起来,但是当他想到那个赵勾要自己照做的勾当,神情就有些凝重,只是既然秉笔太监先前已经有过铺垫,相比刚才宣读这道圣旨的出人意料,那道不可付诸笔端的密旨就有点合情合理了。

        中年太监快步上前,一手捧圣旨,一手搀扶起这个年轻武将,神色和蔼道:“咱家也斗胆破个例,不说那接旨二字了,小将军拿过去便是。”

        等到蔡柏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圣旨,太监这才压低嗓音道:“小将军,除了你手上这道圣旨,其实还有一道陛下的亲口密旨,字虽不多,但你可要用心听清楚了!”

        蔡柏惊讶之后,立即再度跪下。

        中年太监沉声道:“敕封两淮节度使蔡楠为忠义伯!”

        蔡柏这一次抬头,截然不同的神色,是惊喜和感恩。

        太监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有些事,小将军心里明白就好,咱家可不是飞来飞去的陆地神仙,只不过是个脚力平平的阉人,为何能够在今日就为你义父带来这道密旨?还不是陛下在得知那北凉蛮子提前出兵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义父和两淮精锐一定会奋勇拦阻,就想到了会有如今这一天?否则你们蔡家能有这道皇恩浩荡的密旨?显而易见,在陛下心中,对你们两淮那是极为倚重的,是愿意视为国之柱石的。”

        蔡柏面向东方,面朝那座太安城的方向,砰砰砰使劲磕头。

        接下来没有任何宦官与京官常见的那几句客套寒暄,随堂太监这就要离开营帐回京复命了,蔡柏要让人为这位公公匆忙送些比银子更值钱的上好物件,但是中年太监笑着拒绝了,走得干脆利落。

        天底下不贪财的太监有,但很少,而且他也不是,只不过能够做到随堂太监,尤其是先后两位掌印太监是韩生宣、宋堂禄这样的人物,他就该明白有些时候,对付有些人,不收钱不但睡觉安稳,而且其实比收钱更值钱。

        蔡柏小心翼翼放下那道圣旨后,一瘸一拐硬是坚持把中年太监送到营寨大门口,目送这名大太监坐入车厢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这才返回那座死气沉沉的营帐,坐回床边的小板凳上,一言不发,眼神晦暗。

        一道本不该出现的嗓音沙哑传入耳朵:“柏儿,那个阉人走了?”

        蔡柏没有任何震惊,点头道:“义父,走远了。”

        蔡楠身体纹丝不动,只有嘴唇微动,本想冷笑几声,可惜实在艰难,终究这病根子是落下了,千真万确,只不过那个年轻藩王出手,极有分寸,很有讲究,一如先前那北凉一万铁骑的所作所为:是开阵,而非破阵。

        两淮边军死人了没?当然死了的,而且大半都是蔡楠嫡系。但这里头很有意思,看着伤亡惨重,但事实上有死人,却不多,受伤之人倒是不计其数。

        这种事情,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卒,就不会明白其中的玄机。

        但要说蔡楠一开始就跟北凉铁骑心有灵犀,又冤枉了这位节度使。一开始蔡楠确实心怀必死之心去拦路,若非如此,也不会把麾下精锐放在第一线。

        身体远未痊愈,但是精气神恢复很快的蔡楠流畅说道:“柏儿,难为你这么个糙人演戏了。”

        蔡柏苦笑道:“义父,关系着咱们蔡家生死荣辱,蔡柏怎能不上心?不过说实话,比起上阵杀敌,是要难很多。”

        蔡楠问道:“听了两道圣旨后,有何感想?”

        蔡柏百感交集道:“如果不是事先得知那北凉根本不可能获准南下,又有那北凉骑军的古怪行事在后,蔡柏今天就真要信了那阉人的鬼话!”

        躺在床上的蔡楠直勾勾看着营帐顶部:“都说兔死狐悲,我虽然不知道咱们大将军做何想,但我的确有这样的心思。这么多年看着离阳对付北凉的手段,台面上的,以及那些台面下的,层出不穷,难免心里头打鼓。你以为义父为何能够一直在边关手握兵权,是我蔡楠领兵打仗的本事很大吗?我看啊,本事不小,但真没有多大,比起卢升象、许拱这几个,还要稍逊一筹。之所以一路高升,做到一道节度使,其实就是两个人的缘故:一个是大将军,一个还是大将军。”

        最后那句听着像是废话,但蔡柏清楚不但不是废话,而且其中寓意之丰富,不但可以令人瞠目结舌,还能让人毛骨悚然。

        第一个大将军,是说义父的恩主,离阳王朝第二位大柱国顾剑棠。第二个大将军,是被骂为春秋人屠的老凉王徐骁。

        蔡楠低声道:“但是哪怕心有戚戚然,可我蔡楠对老皇帝赵礼、先帝赵惇,对这两人只有敬畏,没有其他半点大逆不道的念头。为啥?很简单,他们厉害嘛!不管内里缘由,毕竟还能够压着两位大将军,压着满朝文武。赵礼能够让徐骁心甘情愿帮着他老人家打天下,并且到死都帮着离阳打北莽守天下,能够在他死后,都让咱们顾大将军穿着官袍而不是铁甲,在那逼仄不堪的兵部衙门,足足坐了二十年的板凳。赵惇也不差,要那个权倾天下的张首辅死,碧眼儿就乖乖死了。赵惇死后,同样给当今天子留下了好大一副家当。只可惜啊,赵惇虽有私怨,大体上从来无害国事,到了赵篆手上,就拿捏不住尺度了。但是这种事情,你也不能说年轻天子就真的错了,世事如此,只能解释为造化弄人吧。话虽如此,我也相信换成赵礼当皇帝,北凉恐怕连出兵广陵的念头都没有,而赵惇,则会更早就把圣旨送到咱们手里,断然不会这般扭扭捏捏。”

        蔡柏犹豫道:“虽然我对年轻天子没甚好感,但是换成我,恐怕只会做得更差。”

        蔡楠嗯了一声:“赵篆是不差,只要给他时间,说不定做得会比他父亲、爷爷都要好。但终究还是嫩了点,加上当今庙堂,碧眼儿一死,坦坦翁看似依旧,我估计差不多是心灰意懒了。虽说还有个先帝留给咱们离阳的齐阳龙,但是相比这位半路出山的上阴学宫大祭酒,尤其还是元本溪的恩师,赵篆自然更信任那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陈望。可惜信任归信任,在关键时刻,心底又不会太过看重陈望的意见,因为陈望年轻,皇帝也年轻。西北没有了徐骁,北莽就立马打过来,而庙堂没有了元本溪和张巨鹿,问题也跟着出现了。我猜测如果赵篆在漕运一事上能够大度一些,那么徐凤年这趟莫名其妙的出兵,起码会做点表面功夫,比如派人跟太安城请一道圣旨。只不过年轻天子心底,还是希望用咱们两淮边军来掂量掂量北凉铁骑的分量,看其中到底有多大水分。现在好了,烂摊子一个,朝堂上又没了碧眼儿这种缝补匠……最近两天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头那点闷气,好歹能少些。”

        随后蔡楠叹息道:“如果这个时候齐阳龙和桓温再不说几句公道话,有着大好局面的离阳,恐怕就真有大祸了。”

        蔡柏不知其解。

        蔡楠也没有解释什么,本就沙哑低沉的嗓音又含糊几分:“这次义父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想了想,有件事情还是跟你说了吧,但是义父也没真的想透,你可以自己琢磨。”

        蔡柏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义父你说,我听着。”

        蔡楠语气平静道:“‘明防北凉徐家,暗防陈芝豹,好好做你的边关大将,大事可期。’这是大将军这么多年来,送给我蔡楠的唯一密信,是口信,没写在纸上。”

        蔡柏苍白的脸色瞬间越发雪白,但是很快就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蔡楠闭上眼睛,疲惫不堪道:“死过一次后,结果发现如今,看来看去,还是那个姓徐的年轻人有意思,其他人也就那样了。对了,柏儿,什么时候等到我真正领到手那道获封忠义伯的圣旨,你就可以领军了,至于能不能当上节度使,看你自己的本事,义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了。你也别劝,义父我啊,也许是觉着没啥意思了。”

        蔡楠不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耳畔依稀有春秋战事的擂鼓,眼中依稀有春秋战事的硝烟,心中依稀有年轻时候的奋不顾身轻生死。

        永徽年间,天下只知庙堂上有张庐顾庐,不知有位半寸舌谋士就住在宫城边缘。等到现在的祥符年,文武百官依然不知道就在元本溪住处的不远处,有栋僻静屋子多出了一个目盲住客,姓陆名诩,身边只有一位贴身侍女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这一天,有个身份特殊的年轻人来到陆诩住处。来者既是客人,又是主人,因为姓赵的他虽是这栋小院子的客人,却是整个离阳的主人。

        当今天子赵篆没有身穿龙袍、玉带青衫,跟已经秘密成为本朝天字号大谍子的陆诩,在屋内相对而坐。

        桌子上只有一盒棋子而无棋盘。这是陆诩的一个小习惯,无论翻书还是思考,都会在手边放置一盒棋子,有事没事就抓起一把在手心慢慢摩挲。

        赵篆语气淡漠,言语中带着些许责怪:“先生为何非但下令让沿途赵勾按兵不动,甚至还要严令当地江湖人士不准露面,不得拦阻北凉骑军?”

        握有一把沁凉棋子的陆诩五指微动,吱呀微响,面对一国之君带有怒气的责难,这个一夜之间跻身王朝中枢的目盲年轻人没有表情,缓缓说道:“离阳的脸面,不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而陛下的脸面,在两辽、北凉和两淮的边关战事上。如果说陛下是觉得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容忍,唯独忍不下徐凤年,因此要陆诩意气用事,那么很简单,赵勾大人物死得七零八落。但在地方上依旧是呼风唤雨的一股庞大势力,别说什么拦着读书人和江湖人不准生事,就是在北凉骑军南下途中,每一道每一州每一郡每一县,都有人挺身而出,都有人死在北凉战刀马蹄之下,有何难?”

        赵篆沉默,但是眉宇间的愤懑不减。

        陆诩伸出手臂,从手心泄漏出一颗棋子坠落在桌面上:“从实处说一家钱财一地兵马,从虚处说民心军心和天时大势,抛开将来的收成不说,在当下都是用一点少一点。北凉骑军这次大举南下,虽说打着靖难平乱的旗号,但是在文武百官心中,就是那狼子野心,在中原百姓眼中,则是那年轻藩王的行事跋扈。现在的局势,最糟糕的局面,是徐凤年勾结西楚。先不管北莽战事,与曹长卿达成了平分中原的意向,比如要日后徐凤年跟那女帝姜姒成亲,来一手左手换右手的皇位过渡,国号仍是楚,皇帝姓徐,说到底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对不对?”

        赵篆气闷点头道:“确如先生所说。”

        陆诩微笑道:“只不过话说回来,陛下扪心自问,那北凉会反吗?”

        赵篆摇头道:“这倒不会,北凉边军十万战死关外在前,仅有万余骑军远赴广陵在后,北凉不会反。”

        陆诩又丢下几枚棋子在桌上:“既然如此,那么朝廷就不要逼着北凉造反,最不济不要自己出面,由着北凉跟北莽死磕到底便是。广陵漕粮,你要?那就给你好了。战死的英烈,你徐凤年拉不下脸跟朝廷讨要?但是朝廷也给你。第二场凉莽大战,你可能兵力不够?两淮节度使蔡楠的大军,朝廷借你。蔡楠不够,蓟州还有韩芳、杨虎臣两位副将的兵马,一并借给你。”

        赵篆皱紧眉头。

        陆诩平静道:“朝廷不该一心想着如何提防北凉,而要去想如何让北凉和徐家分离开来。不要寄希望于徐家第二代家主依旧对朝廷不忠也不反,而要想着如何让北凉青壮武将生不出半点不臣之心,要让他们和整个北凉道都由衷认为,北凉是离阳版图内的北凉,徐家只是帮着朝廷管理统辖北凉,哪怕有一天北凉没有了徐家铁骑,但是即便凉莽战事不利,他们北凉从官员到百姓,人人都有退路。北凉没了立足之地,那么朝廷就让他们安心退往两淮,退往蜀诏,甚至能够一路退往江南。”

        赵篆眉头微微松动:“真能如此,徐家反不反,都不重要了。”

        陆诩哑然笑道:“陛下切记,想要北凉徐家成为无源之水,还早呢。一靠朝廷精心运作,舍得舍得,先舍些东西给北凉。二靠接下来的凉莽消耗。三靠北凉民心倾向朝廷,朝廷不可再视其为未开化的北凉蛮子,不可在科举功名一事上约束凉地士子。四靠庙堂上有立足之地的北凉官员,不可无孙寅、姚白峰,也不能只有晋兰亭之流。五靠离阳赶紧让许拱、卢升象、宋笠这些身世清白且可堪大用的武将脱颖而出,赶紧结束广陵战事,不要再想着往死里削减地方武将的势力。水至清则无鱼,一旦武将在离阳彻底无言,北莽大军犹在北方未伤根本,难道到头来还是只靠徐家铁骑去打仗?那么先前‘四靠’,岂不是成了笑话?”

        赵篆一颗颗从桌上捡起那些从陆诩手中漏下的棋子,使劲攥紧,陷入沉思。

        赵篆下意识模仿目盲青年的动作,手心的棋子相互摩擦:“归根结底,先生是要朝廷以退为进?”

        陆诩毫不犹豫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是要陛下以退为进。”

        赵篆讪讪一笑,很奇怪的是年轻天子显然没有生气。

        陆诩突然问道:“陛下难道就不奇怪以张巨鹿、元本溪两人的眼光,为何想不出这釜底抽薪的粗浅手段?”

        赵篆心头一震,哈哈笑道:“朕只知道先生此番手笔,绝不粗浅。”

        陆诩松开手心,棋子哗啦啦坠落桌面:“两位前辈,只是无法做此想而已,相信当时两人一切布局,主要是针对北凉两人,而不是徐凤年。相同的药方,用在不同地方,效果截然相反。”

        赵篆匪夷所思道:“除了徐骁,还能有谁?”

        陆诩抬起头,面无表情。

        赵篆恍然:“陈芝豹!”

        陆诩的言辞越来越惊世骇俗:“早年谁都想不到徐凤年真的能够顺利世袭罔替,但是以张首辅、元先生两人大才,仍是能够亡羊补牢,只可惜,先帝没有给张巨鹿机会,陛下你也没有给元先生机会。”

        赵篆脸色阴沉。

        陆诩“看着”这个年轻皇帝:“其实陛下这次是来兴师问罪的吧,震怒于为何我陆诩执掌赵勾大权后,胆敢‘先斩后奏’,擅自敕封蔡楠为忠义伯?”

        赵篆反而笑了:“初始的确惊怒皆有,甚至都动了杀人的念头,但是听过先生那些题外话后,释然许多,只不过朕也不希望这种事情有第二次。”

        陆诩坦然摇头道:“不会再有,陛下对我的信任,也差不多用完了,陆诩的脑袋毕竟只有一颗。”

        赵篆停下手上的动作,感慨道:“先生,朕可以答应你,只要先生一心为朕的离阳运筹帷幄,就算有朝一日先生犯下死罪,朕也能容忍,容忍一次!若是先生不信,朕可以前往祖庙,向赵家列祖列宗发誓……”

        陆诩赶忙摆手笑道:“不用,陛下是个好皇帝,这一点我很确定。否则陆诩一个注定无法在仕途攀升的瞎子,会愿意跑来太安城?”

        赵篆小声问道:“先生,朕也知有些问题不该问,而史书上每当有臣子回答君主这个问题,从没有过好下场,但是朕还是奢望先生能够坦诚相待。”

        陆诩淡然道:“陛下既然尚无多位皇子,那么就应该是问我在庙堂之上,谁能继齐阳龙之后担任本朝首辅?又是否容忍那位首辅在眼皮子底下,成长为张巨鹿这般朝中无政敌的立皇帝?有此问,是不是说陛下连陈望也不肯放心?那陛下可真就是孤家寡人了啊。”

        赵篆语气诚恳道:“不是朕不相信陈望。”

        陆诩不置可否,自顾自说道:“这个人选唯有陈望担任,毋庸置疑。严池集、孙寅、范长后、李吉甫,这几人,各有致命缺陷,都不如有望‘完人’的陈望。在他们之前的过渡阶段,如殷茂春、赵右龄、韩林之流,不过三五年风光的‘短命鬼’首辅,不值一提。”

        赵篆摊开手心,低头看着那把棋子:“朕豁然开朗。”

        赵篆突然抬头笑道:“先生可还有棋子赠我?”

        陆诩微笑道:“没啦。”

        赵篆握紧手心,起身道:“那这些棋子朕可就收下了。”

        陆诩站起身:“那我也就不送了。”

        赵篆大笑道:“送朕出门是不用,但是以后棋子还要继续送,争取咱们君臣二人,在有生之年的末尾,再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慢慢数着那些棋子,说一说陈年往事,一颗颗重新放回盒子,不亦快哉!”

        等到赵篆悄然离去,从靖安王府跟随陆诩来到京城的那名婢女杏花,突然发现自家先生正襟危坐,但是桌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孤零零的棋子,没有送给皇帝赵篆。

        她好奇问道:“先生怎么自己留了一颗?”

        陆诩轻声道:“不是留给我自己的,是给某人留的。”

        女子悚然。

        陆诩伸出手指,轻轻压在那枚棋子之上:“当以国士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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