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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怀阳关诸将议事,广陵道西楚告捷

        师父笑言,这种让世间男子捶胸顿足的光景,大概只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时,才有过。

        如今啊,江南美娇娘,几人不思徐?

        惊蛰已过,临近春分时节。徐凤年单骑沿着戒备森严的凉州北边驿路来到怀阳关。此时不仅仅是北凉战事渐重,天下乱象已现,广陵道东线在寇江淮撂挑子辞去主帅归隐田园后,由西线年轻主帅谢西陲兼任东线主将,与在朝野声名鹊起的离阳青壮将领之一的宋笠,在一旬内连续大战了三场。先前用兵如神大败阎震春铁骑和杨慎杏蓟州精锐步卒的谢西陲,在又一次被西楚朝廷寄予厚望后,竟是连战连败,连败连退。曹长卿领衔的西楚水师也终于不再按兵不动,不得不开始向下游推进。为了给陆路上的谢西陲减少压力,开始与广陵王赵毅的水军对峙。而南疆燕剌王赵炳起十万精兵,浩浩荡荡向北进。与此同时,南征主帅骠毅大将军卢升象和数万南京畿大营兵力缓缓南下,跟南疆大军南北呼应,朝廷形势一片大好。而顾剑棠坐镇的两辽边线,在袁庭山在蓟北打出一个开门红后,与蔡楠都是顾剑棠心腹大将的唐铁霜,也在东线上主动出击,斩首六千北莽首级。为此离阳皇帝下旨,由唐铁霜赴京替补上卢升象的兵部侍郎一职,这名有“虎贲悍将”美誉的南下入京,恰好赶在兵部另外一位侍郎许拱前脚踏入两辽之后,故而在榜眼吴从先与离阳新棋圣“十段”国手范长后并称“先后入京”后,又有了龙骧将军许拱和虎贲悍将的“龙虎屯兵”的说法。

        离阳朝廷的蒸蒸日上,民心大定,越发衬托出西北的动荡不安。据传北凉道在失去幽州葫芦口卧弓、鸾鹤两城后,关外最后一道屏障霞光城也摇摇欲坠,而凉州关外最北的虎头城也是岌岌可危。更加让离阳百姓感到失望和愤怒的一个小道消息是,幽州葫芦口号称戍堡林立,能挡下北莽铁骑十多万,可是都说北莽由杨元赞领军的三十万兵马,打到现在,如今不减反增,兵力竟然增加到了三十五万。离阳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自然而然会有揣度,那北凉蛮子是不是投靠了北莽蛮子,否则天底下哪有这仗越打人越多的道理?

        怀阳关以北、龙眼儿平地以南的虎头城,一直有“独占鳌头”的说法,在徐骁手上这座雄镇大城里安置了多达三万的兵力,骑军近万,步卒两万多,无一不是善战老卒。加上又有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座军镇作为依托,在这一线之后,还有以锦源、清河、重冢三大关和玄参、神武两城作为两翼的防线。这之后才是大雪龙骑军、顾大祖的步军和何仲忽的骑军。不同于幽州葫芦口的被动挨打,凉州以北除了虎头城的死守,柳芽、茯苓和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都具有主动出击的骑军实力,也正是拥有这种灵活机动的强大战力在后方游弋支援,才让当下虎头城的守城充满了人人坦然赴死的慷慨壮烈。

        当徐凤年在一队白马义从护送下走入都护府议事大堂时,褚禄山正在和徐渭熊还有骑军副帅何仲忽等人讨论战况,看到徐凤年到来,也没有什么客套寒暄,徐凤年便顺势毫无凝滞地加入其中。褚禄山当然不可能全然不顾徐凤年这位北凉王,稍稍帮忙做了一番概括:“虎头城刘瘸子口气大,说他就算孤军守个一年半载也没问题,要我们柳芽、茯苓和怀阳关三支骑军接下来的一切出击,都建立在虎头城能够力保不失的前提下,甚至在关键时刻,虎头城的一万精骑可以随时出城作战。现在我们就在算计董胖子的那十多万董家私军步卒会怎么用,又会在何时起用。迄今为止,北莽攻城的兵力还都是姑塞州的边镇兵马,给他们捣鼓出来近千架投石车,三百一批,轮番昼夜攻城,也就是看上去很热闹。刘瘸子说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如今虎头城守军就根本不理会那些故意恶心人的夜间投石了,该吃吃该睡睡,军心和士气都没问题,让我们放宽心。”

        褚禄山说到这里,忍不住轻声笑道:“所有军队,都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恨不得死了几十人就把战况说得危如累卵,就数咱们北凉边军是异类,生怕‘爹娘’担心,就算给打得满身是血,也要咬紧牙关扛下。”

        褚禄山继续说道:“柳芽、茯苓两支骑军已经各自主动出击过两次,战果不大,但是迫使北莽没敢放开手脚围城而攻,否则给那千架投石车全线拉开,别说打虎头城,就是打太安城也很有气势。在此期间,北莽出动一支人数三万的轻骑,试图截击柳芽骑军,给咱们怀阳关找到机会,他们没能打出围城打援的效果,反倒是被我们轻松宰掉了六千骑。如果不是董卓让人接应,咱们还能多吃一万人。我们骑军向北推进到虎头城一带,人手一颗蛮子首级齐齐丢掷出去。王爷你是没看见前线上那帮蛮子的脸色,跟憋了好几个月没能拉出屎来。”

        徐凤年会心一笑,问道:“杨元赞在幽州那边具体战损是多少?”

        老将何仲忽爽朗笑道:“在葫芦口内,已经过五万了,加上王爷和郁鸾刀带着幽骑的成功拦截,别看他们增补了东锦、河西两州的十余万军镇兵力,其实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那两州兵源本该是给两辽东线的,结果这么早就用上,在北莽内部存在很大争议,都在骂那位南院大王拆东墙补西墙,已经有人建议兵权交由拓跋菩萨。如果不是太平令给他挡下,董卓就有可能卷铺盖滚蛋了。”

        徐凤年看着沙盘,点头轻声道:“咱们先不急着打那种一锤定音的大胜仗,一点点耗掉北莽的耐心就可以了。沙场一直是庙堂的延伸,我们争取这场仗在祥符二年的年末,成功打到董卓丢掉南院大王,就算我们北凉赢了。接下来的整个祥符三年,可以轻松很多。”

        徐渭熊悄悄点头,赞同徐凤年这个分明有“无过是功”极有保守嫌疑的说法。

        褚禄山看了眼沙盘上的虎头城:“那么这就得先保证虎头城不失,不让董卓喘气。”

        徐凤年平静道:“所以不管刘寄奴和虎头城守不守得住,都得守!传话给他,以前虎头城是用来做那种幽州葫芦口的大戍堡,如今不一样了,他可以死,但是虎头城绝对不能丢。因此每当虎头城有失守态势时,不论用什么方式,都必须立即让都护府知道,然后我们就算用上锦源、清河、重冢和玄参、神武五支兵马,也要为他们减缓压力。甚至连那一万大雪龙骑和八千重骑兵,在关键时刻都可以一并用上。”

        何仲忽和几名功名显赫的老将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在北凉既定方略中,在损耗一定北莽兵力后,幽州葫芦口三城所有戍堡都可以丢,而凉州以北关镇城池也可以丢,不存在不计代价死守到底的情况。

        为了一个董卓,值得吗?

        顾大祖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敲战局和权衡利弊。

        何仲忽下意识望向北凉都护褚禄山。北莽南院大王曾是他的手下败将,照理说褚禄山最该反驳这个提议,但是何仲忽眼中的褚禄山,没有言语,而是双手十指交错在腹部,视线在沙盘上快速游弋。

        在这种连褚禄山都不开口说话的时刻,大概也就只有徐渭熊敢出声了,她皱眉道:“虎头城的定义做出更改,整个凉州防线就要随之变动,这对后方陵州的影响极为巨大。”

        徐凤年回答道:“就算徐北枳掏空整座陵州和陵州周边地带,也会让凉州粮草运转无碍。”

        顾大祖自言自语道:“战于国门之外吗?虽然这是我顾大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但对于之前都在不遗余力扩大纵深的北凉来说,真的合适吗?”

        这肯定是徐凤年第一次在边关事务上表现出一种毋庸置疑的强硬姿态。

        都护府内气氛格外凝重。

        徐凤年突然问道:“袁统领当时要走了我穿过的那具铠甲,说是都护府的意思?”

        徐渭熊脸色古怪。

        褚禄山嘿嘿笑道:“本来是想摆在这座大厅里的,看着气派,后来又一想,就让人送入虎头城了,刘瘸子又送给了别人。”

        徐凤年一头雾水。

        褚禄山收起笑意,道:“给我们第一个战死的北凉将军穿上了。”

        徐凤年低头看着沙盘:“我知道,是虎头城的马蒺藜。当时在城内院子里,他坐在最后头,因为骂过我,不敢见人。”

        厅内除了徐凤年和徐渭熊,以北凉都护褚禄山,骑军大统领袁左宗、副帅周康,和步军副帅顾大祖这四人官位最高权柄最大。对于徐凤年提出要竭力死守虎头城,褚禄山和袁左宗暂时都没有表态,竟是周康和顾大祖最先有了争执。后者在春秋战事中以提出天下形势论,以及提出南唐务必要战于国门外作为“保国”方针而著称于世,但恰恰是看上去进攻意识极强的顾大祖有了异议,不同意北凉边军倾边关之力帮助刘寄奴的虎头城死守到底,反而是鹧鸪老营出身的周康赞同徐凤年的观点。顾大祖根本不顾及徐凤年就在当场,毫不留情地说道:“这种仓促做出的战略变更,比起临阵换将更加祸害北凉边军!军国大事,岂是儿戏?”

        周康也针锋相对说道:“水无常势,兵无固阵,伺机而动,有何不妥?”

        在反问之外,周康又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言语:“想我北凉当年制定幽凉两州的用兵方略,大将军和李义山都还在,那时候的初衷仅是设想北莽会经由北凉和蓟州两条路线南下中原,北莽蛮子只将北凉当作一座固若金汤的大城,就算不可能直接绕城而过,也只是在此安置五六十万兵力掣肘我北凉边军,而非今日举国攻打幽凉流三州的糟糕局面。策略和规矩是死的,我北凉将士则是活的!凉州十多万边境骑军更不是吃素的!”

        周康一口一个“我北凉”,以及提及北凉早年军政和边境骑军,言下之意很明显:你顾大祖一个晚来的外人,不过是当上了步军二把手,北凉以骑军为尊,凉州更是如此,那么你顾大祖就在此时此地“识趣”一点。其实军伍和朝廷差不多,不但按资排辈,而且讲究出身,在北凉像那些从步军体系进入骑军阵营的校尉将领,就少不了白眼和长时间的磨合。北凉边军中对徐凤年一手提拔上来的顾大祖,自然不可能没有半点非议。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说话。顾大祖也没有当场翻脸,不过脸色也算不上多么好看,冷声道:“本将只是就事论事,没谁否认我北凉边关骑军战力不行,只不过拥有强大的战力,不代表我们领军带兵之人就可以肆意挥霍。沙场战事,恰如棋盘厮杀,只会下力棋的国手,哪怕一时一地治孤甚至是屠龙成功,就全局而言,仍是得不偿失。本将不希望北凉军是一位空有十段国手力量却只有六段棋手眼光的棋手。北凉如今手握四州,四州又有数以百计的城池、军镇、要隘和雄关,拿虎头城单单一子来决定过百棋子的存亡,是不是需要多加权衡?”

        周康啧啧道:“这口气,我怎么听着像是陈芝豹在说话啊?”

        顾大祖终于怒色道:“你这周鹧鸪!今天我顾大祖就当着周大将军和北凉王的面,把话撂在这里!北凉军根本就不该全盘否定陈芝豹,连北凉王都明确提出边军之中不该禁止《武备辑要》,为何独独在你周康的凉州骑军中不得出现一本一卷?!周康你要学钟洪武做那油盐不进的边军山头不成?你看我不顺眼这么久,我看你不顺眼的时间也不短了!”

        若是平时,骑军主帅袁左宗会当个和事佬,甚至会略微帮衬顾大祖这个“外人”,大致意思就是为了一家团圆。他这个如同当婆婆的在儿子跟儿媳吵架的时候,帮儿媳才是真的帮儿子。只是今天既然徐凤年在,袁左宗也就安安心心练习闭口禅,轻松养神。褚禄山这家伙更是一肚子坏水,笑眯眯看着两位副帅在那里面红耳赤,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

        徐凤年平静道:“有资格在这里议事的,头上官帽子也都有三品二品了,是该把话都说开。不过虎头城一事,可以查漏补缺,但死守一年的决定,不会更改。”

        这句话是对顾大祖说的,然后徐凤年对周康说道:“陈芝豹的那部《武备辑要》不要禁,周将军你回去以后,带头抄录一卷,包括都尉在内,校尉和将领都不能免去,抄完了以后寄到北凉都护府,我亲自审阅,谁找人代笔,或者是谁不肯抄写,我直接去你军中跟他好好谈,如果还谈不拢,再让他去幽州当步卒。”

        周康一脸苦相,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道:“王爷,那部书十多万字啊,一卷也有将近万字,这会儿战事正酣,要不然等得空了再说?”

        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那咱俩先好好谈谈心?要不要顺便喝点小酒,再让我二姐做点下酒菜?吃饱喝足了,周将军也好上路去幽州。”

        周康赶紧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回头我就挑灯熬夜抄书去,手底下那些校尉都尉,一旬之内保管都一字不漏抄完。”

        等到步骑两位副统领离开都护府前往各自帅帐所在的城池,袁左宗微笑道:“原来是各打五十军棍啊。”

        徐凤年忧心忡忡道:“周康是挨了五十棍,但是顾大祖可能会觉得自己挨了五百棍子。”

        袁左宗问道:“那需要不需要喊住他,私下谈一谈。顾将军不是那种冥顽不灵的人物,只要道理说得通,老将军听得进去。”

        徐凤年有些无奈:“但问题在于我没信心说得通,到时候反而火上浇油,只会让顾大祖更加坚持己见,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我故弄玄虚。顾大祖不清楚我葫芦里卖的是仙丹妙药还是狗皮膏药,捏着鼻子也就能照做了。”

        徐凤年看着大厅内只有二姐、袁二哥和褚禄山三人,苦笑道:“现在都是自家人了,终于可以不用辛辛苦苦假装高人风范了。”

        褚禄山除了看周顾两位老将军的笑话,视线更多放在沙盘上。其实这位北凉都护大人,文治武功两事一直为赫赫凶名掩盖,始终被整个中原朝廷所轻视和低估,尤其是在中原老一辈人物相继逝世后,褚禄山只有偶尔因为那次千骑开蜀而被人说起,比起燕文鸾、陈芝豹都要逊色许多,甚至还不如在妃子坟一役中大放光彩的袁左宗,所以整个离阳当时对于官不过四品的褚禄山出任北凉都护都感到十分震惊。不过北凉军自身和死敌北莽都并不惊讶,由此可见,离阳朝廷普遍对北凉是何等漠不关心,是何其眼不见心不烦。这个死胖子从第一眼看到沙盘后,就如痴如醉。早年不管有无战事,他都喜欢盯着各国各地的沙盘怔怔出神,没人知道这玩意儿有啥看头。还是有一次王妃吴素问他,褚禄山才给出真相,说了句“跟看书一个道理,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后来中原定鼎,徐赵“分家”,褚禄山在北凉的家中,就有不下百件大小沙盘,传言最大的一件独占整座楼,一楼没有立足之地,想要看沙盘,得直奔楼梯登上二楼去俯瞰。

        褚禄山看了看沙盘上凉州最北的虎头城,又瞥了眼幽州葫芦口最南的霞光城,轻声开口道:“虎头城不是不可以守一年,我想到一个理由,也许可以说服顾大祖。”

        褚禄山自顾自说道:“从北莽选董卓作为南院大王,并且一开始就调动百万大军,分三线南下叩关北凉道,就意味着北莽彻底绝了从蓟州和两辽南下的念头,这也意味着我们当年制定的策略,必定会有漏洞。我们要做的就不止于缝补一事,而是要在某些地方全盘推倒了。我们北凉起先也有过这种最糟糕境地的预测,只是那会儿就像与人对敌,嗯……打个比方,就像是跟老剑神李淳罡为敌,我们猜出老前辈可能会一上来就是一招两袖青蛇或者是剑开天门。”

        徐渭熊轻声道:“当年只以为是两大最强手之一,结果没想到一上来就是两招齐出。”

        褚禄山继续道:“这样也好,虎头城战事越惨烈,凉州防线越是瞧着危殆,那么我们出奇制胜的机会也会越大。当年……”

        袁左宗突然笑着接过话头,说道:“当年褚禄山是对李义山订立的策略颇有异议的,觉得太‘正’了,只想着不输,而非想着如何去胜。”

        褚禄山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是得那么做,没有二十余年遮掩的‘填白’,哪有今天的‘余地’。”

        褚禄山缓缓抬起头,看着徐凤年,然后绽放出一个灿烂得一塌糊涂的谄媚笑脸,嘿嘿道:“这也是王爷给了我灵感,否则以小的这点脑子,打破脑壳也想不出的。”

        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让人想起当年那个跟李功德争夺北凉溜须拍马境界第一人称号的禄球儿。

        徐凤年笑骂道:“说正经的。”

        褚禄山继续没个正经样:“王爷不是早就想到了,只不过风险太大,知道顾大祖不会答应而已。”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渭熊看着沙盘上的幽州葫芦口一带:“难攻。”

        徐凤年沉声道:“至于攻下以后也是难守。”

        袁左宗眯眼道:“因此以卧弓城和鸾鹤城为核心的所有堡寨,他们看上去束手待毙的那种死守,让北莽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所幸跟袁左宗、褚禄山一样同为徐骁义子之一的齐当国没在场,否则又要头痛自己为啥那么笨了。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北莽一开始就是冲着踏平北凉然后直奔中原去的,太平令的那些文臣都是要用于蓟州、河州和接下去的淮南道,没打算浪费在北凉。在这种情形下,幽州葫芦口的不降死战和北莽自身也不愿纳降,使得卧弓、鸾鹤两城周边的戍堡寨子都在杨元赞大军花巨大代价攻破后,几近损坏殆尽。当然,目前看来,利弊参半,好处是让葫芦口内更加易于北莽骑军来往驰骋,但是如果我们将北莽最有力的反攻放在幽州,那么杨元赞刚刚得到兵力补给的整整三十五万大军,就有苦头吃了。”

        褚禄山补充道:“要想扭转幽州葫芦口战局,迫使杨元赞不得不撤退,那么我们最少要投入五万最精锐的骑军,要一战功成!直接在关键时刻打光杨元赞的精锐骑军!所以虎头城绝对不能丢,丢了虎头城,也就意味着柳芽、茯苓两城也要丢,怀阳关也要丢,一旦把战线收缩到清源、重冢一带,让董卓的大军舒舒服服向南推进铺开阵线,到时候别说我们手上握有五万骑军的闲余兵力,就是五千都难。所以说,为了虎头城,可能要在祥符二年这一年中就多死四五万人,但是在葫芦口,他们要死很多很多!”

        褚禄山阴恻恻笑起来,盯着沙盘上的葫芦口:“三十五万人,全死在这里,咱们筑起了好大一座京观!”

        袁左宗冷笑道:“不比西垒壁差了。”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袁二哥,但这样的话……”

        不等徐凤年说完,总给人不苟言笑印象的袁白熊,竟是破天荒柔声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褚禄山突然一脸谄媚地想要跟袁左宗勾肩搭背,结果给袁左宗不客气地伸手拍掉那只爪子:“跟你不熟。”

        褚禄山骂道:“我不就长得胖了点吗,王爷不就是长得英俊了点吗,你就这么以貌取人?!”

        徐凤年笑道:“打住打住,你不是胖了一点点,我也不是英俊了一点点。”

        徐渭熊看着委委屈屈絮絮叨叨的都护大人,看着那位笑脸温柔的北凉王和浑身英气的袁白熊,也笑了。

        出人意料,顾大祖和周康没有马上离开怀阳关,而是在关内一座生意寡淡的酒楼喝酒。

        周康板着脸等着酒菜上桌:“咋的,觉得在都护府里没吵够,要接着吵?姓顾的,王爷闲时跟我喝酒谈心,我周康一百个乐意,但跟你顾大祖可尿不到一个壶里,更喝不到一个壶里。”

        顾大祖笑道:“也就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周鹧鸪要是当年的南唐将领,敢这么叽叽歪歪说话,早给我一拳撂倒了。等打趴下你说不出来,到时候再没道理的话,也就老子一个人讲了。”

        周康听到这糙话,倒是不怒反笑:“吵归吵,我看你顾大祖不顺眼也归不顺眼,但你在南唐做事很爷们儿,我周康也从不否认。要不然你当这个步军副统领,就算我拦不住,也要带头去王爷那边闹事,终究要让你当得闹心。但说实话,你也就是运气好,是顾剑棠那家伙攻打南唐,换成我北凉,就算真给你战于国门来守国,一样没用!”

        顾大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声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在北凉当这个副统领,无论你们这拨老将领旧山头怎么不待见,比起当年在南唐御敌,还是要舒心很多。因为我清楚,在沙场以外,你们骑军可能谁都看不顺眼我。但是真打起仗来,需要为了我顾大祖这个步军副帅去死一万人,你们肯定不会只死九千人。这对当将领的人来说,天底下就没什么比这种事更舒心的事情了。所以你骂我越难听,我就越想请你喝顿酒,省得以后某天谁给谁清明上坟。”

        周康忍不住笑道:“说来说去,你顾大祖就是图个自己开心啊?”

        顾大祖哈哈笑道:“如果不是自个儿开心,要不然你骂我,我还真愿意热脸贴冷屁股啊?你周鹧鸪是副统领,官就比我顾大祖大了?”

        周康愣了愣,叹气道:“今天咱们就只喝酒,不谈军务,反正肯定谈不拢。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是照你这一说后,我觉得喝酒喝一壶,还是没啥问题。”

        两位老人喝到最后,都是酩酊大醉,其间周康和顾大祖又对骂了好久,这让知晓两人显赫身份的酒楼掌柜,那叫一个胆战心惊,生怕两位大人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到时候引来楼外各自亲兵上阵,还不把他的小酒楼给轻松拆了?不过冷汗直流的同时,至今还是军户的酒楼掌柜也有些蓬荜生辉的感觉,这可是北凉军的两位副统帅啊,谁不知道咱们北凉任意一位副帅,去离阳朝廷当个大将军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在都护府内徐渭熊临时居住的一座小院内,徐凤年从行囊包裹中掏出那两只棋盒,但是徐渭熊没有要,说她用不上。徐凤年只好悻悻然收起。

        沉默片刻后,徐凤年蹲在徐渭熊轮椅旁边,轻轻感慨道:“走过三趟江湖,才明白你当年不愿我在江湖里扑腾的苦心。”

        徐渭熊问道:“怎么说?”

        徐凤年笑道:“江湖人,是要自己活得有意思。作为徐骁的儿子,大概是得要自己活得有意义。”

        徐渭熊摇头道:“别往我脸上贴金,也别给你自己说好话大话。从头到尾,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就这么简单。咱们娘,爹,还有你师父,甚至还有袁左宗和褚禄山,都没谁让你死得有意义,宁愿你活得没意思。”

        徐凤年感慨道:“这样啊。”

        徐渭熊在徐凤年来到怀阳关后,第二天就南下返回清凉山,留下来的徐凤年也开始深居简出,并没有对都护府大小事务指手画脚。驻地就在清源一线的齐当国偶尔会驱马前来,帮着徐凤年解闷。两人经常一起出关打着游猎的旗号,带上几百精骑稍稍靠近虎头城,遥望那边的战火硝烟,其间若是遇上小股的北莽马栏子,就当给齐当国麾下的那些在北凉边军中骑射最是娴熟的白羽卫打牙祭了。都护府对此自不敢有何异议,只是暗中向关外撒出好多标白马游弩手,以防不测。

        这一日,正值春分,天雷发声,小麦拔节,古语云阳气上升共四万二千里。徐凤年在清晨时分单骑出行,为了不给都护府和游弩手增添负担,没有北上去虎头城,而是往东悠悠然前往茯苓城。其中有一标司职护驾的五十多骑游弩手没敢惊扰北凉王的散心,但是大概是为了能够亲眼目睹徐凤年这位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风采,那名标长也花了点小心思,让部下五十来骑都有机会游弋至最近距离徐凤年两百步外的地方,不过随后务必要疾驰而退,否则军法处置。这让无形中成了花魁似的徐凤年哭笑不得,不过他也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徐凤年抬头看着明朗天空,突然笑起来。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万里无云才算是好天气,总觉得天空飘荡着云彩才好看,尤其是那种风景绚烂的火烧云。年幼时在那座如同监牢的丹铜关,每看到一次就能开心好几天,跟那个很久以后才知道是赵铸的小乞儿,两个孩子能一看就是个把时辰也不觉乏味。自从那次离别后,徐凤年总担心小乞儿讨不到饭,说不定哪天就饿死冻死在街边,不承想很多年后在春神湖重逢,这么多年他始终过得很好,只不过小乞儿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南疆藩王的世子殿下了。

        徐凤年突然停下马,转头看向南方。远处有四骑向北而行,然后在发现自己身影后策马径直奔来。在他们到达之前,那名白马游弩手标长率先来到徐凤年身边,下马抱拳恭敬道:“启禀王爷,那四骑应该是经由鱼龙帮筛选前往边境投军的江湖人士,是否需要末将截下他们?”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你们先行撤回怀阳关内便是。”

        那名标长毫不犹豫地当即领命,虽说是都护府派遣下来的军务,但是在北凉谁最大这件事,三十万边军应该听命于谁,哪怕用屁股想都知道了。何况咱们王爷是谁?当真需要他们游弩手护驾?只不过那名健壮标长上马后,有些破天荒地腼腆道:“王爷,末将斗胆说一句,幽州葫芦口外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咱们凉州游弩手也都人人想着能跟王爷并肩作战一次!”

        徐凤年微笑着点头。那名标长神情激动地拍马而走。咱可是跟北凉王说过话的人了,这要回去跟都尉大人以及那帮兔崽子一说,还不得眼红死他们?标长疾驰出去数百步,回头远望一眼,看着那一人一骑的身影,心想咱们王爷可真是世间顶风流的人物啊,又是这般平易近人的性情,这要搁在中原那边,那得有多少妙龄小娘要死要活?标长顿时有些打抱不平,虽然听说清凉山已经有了两位尚未明媒正娶的准王妃,名声也都好,但还是太少了嘛。

        等到游弩手标长远离后,那四骑过江龙也很快赶到。为首一骑是位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高大老者,看到徐凤年后,负剑老人打量了几眼,笑问道:“不知小兄弟可知晓那怀阳关在何处?”

        徐凤年笑着言简意赅地帮忙指明道路。老者抱拳谢过后自报名号,自有一股江湖草莽的豪气:“在下江南青松郡人氏,江湖朋友送了个‘鸣天鼓’的外号。敢问小兄弟是否跟我们一样,是前来北凉边关投军之人?”

        徐凤年摇头道:“我本就是边军中人,父辈就已在北凉定居。”

        老人点头道:“原来如此,是老朽唐突了。”

        老人笑意有些无奈,有些自嘲道:“不是老朽碎嘴,委实是我们一行四骑人生地不熟。当时听说北莽蛮子百万大军南下叩关,老朽年少时便追随先父和先师前往蓟北在塞外杀过蛮子,如今憋不下这口气。又听江湖上传言天下十大帮派之一的鱼龙帮,可以帮咱们这些北凉外人引荐给北凉边军,这就带着三个徒弟赶来北凉。鱼龙帮只帮我们开了四封临时路引,这一路北上吃了不少苦头……”

        其中一名腰间悬佩长剑的年轻男子愤然道:“师父,咱们遇上那一拨拨的北凉边军自恃战力,看咱们的眼神跟看蛮子有何不同?!”

        徐凤年三趟江湖不是白走的,一下子就听出其中玄机,肯定是这伙人依仗着武艺把式,跟北凉边军有过一场冲突了,否则断然不会有“自恃战力”这么个前缀,而是直接就挑明后边那句话了。不过徐凤年好奇的地方在于鱼龙帮大开门户吸纳江湖龙蛇,这本就是梧桐院和拂水房授意的,但多是投机取巧的末流高手,在离阳江湖厮混不下去,才流窜到北凉找寻个栖身之所。真正肯到北凉边境投军上阵的,又确有几分功底的,在都护府都有明确记录档案,至今才寥寥十六人,而这个徐凤年从来没听说过的“鸣天鼓”年迈剑客,则是实打实的小宗师境界,这种货真价实的高手,别说在离阳江湖上轻轻松松开宗立派、在一郡武林内执牛耳,就是去京城刑部弄个鲤鱼袋挂在腰间也不难。徐凤年轻描淡写地观察他们四骑,那四人除了身为二品高手的师父眼神祥和外,其余三人的眼神可就各有千秋了。腰间佩剑有锦绣长穗的年轻男子意态倨傲,早就听说北凉的将种子弟多如牛毛,眼前这个无缘无故出现在塞外边关且又不披甲佩刀的陌生同龄人,多半是其中之一。中年剑客应该是那位江南武道小宗师的大徒弟,性格相对老成持重,在不露痕迹地打量徐凤年握缰的手,试图找出曾经习武的蛛丝马迹。他的江湖阅历十分丰富,不相信在数十万北莽大军攻打虎头城的时刻,会有寻常在这附近单骑散心。至于最后那个头戴帷帽遮掩面孔的紧身黑衣女子,也在好奇审视眼前这位不像北凉男子更像是江南士族的公子哥。

        徐凤年笑着开口道:“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做好自己就是。真要拿眼光说事的话,离阳朝野二十年,看待我北凉不就一直等于是在看蛮子吗?”

        那年轻剑客大概是勉强受得了北凉边军的气,独独受不了这种北凉同龄将种子弟的鸟气,当场就勃然变色:“我们师徒四人跑来鸟不拉屎的北凉投军,是陷阵杀敌来的,不是听你这种人冷嘲热讽的!要不是我师父与徽山次席客卿洪骠是莫逆之交……”

        老人脸色严厉,制止徒弟继续言谈无忌:“冲和!”

        叫冲和的年轻人撇过头,默默生着闷气。他在江南江湖上一直也是温文尔雅的剑中君子,本不该如此失礼失仪,只不过到了这贫瘠北凉关外,往往策马狂奔一日都不见人烟,实在是水土不服,憋屈得难受。想那中原家乡,此时也该是烟雨朦胧的旖旎时节了,会有小巷卖杏花,有那湖上泛舟,有那青楼歌舞夜不休,就算什么都不做,在庭院深深的家中,跟师兄师妹切磋武艺也是享受,都好过在这种西北边关喝风吃沙还要受气。

        徐凤年笑问道:“要不然我为前辈带路好了?”

        年轻人立即嘀咕道:“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安好心,还不是对师妹意图不轨。”

        那老人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徒弟,望向徐凤年,也不矫情,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到了关内,交过了路引,定要请小兄弟好好喝上几斤那绿蚁酒。实不相瞒,这酒老朽是早有耳闻啊,可当年尝过一口,那滋味……不敢恭维,不承想如今到了你们北凉道,喝着喝着,竟是越喝越放不下了。这不在凉州龙口关买了两斤装在酒囊,没过两天就囊中空空,如今肚里这酒虫子可是造反得厉害喽。”

        五骑结伴同行,老人跟徐凤年闲聊着北凉的风土人情,相互都很默契地不去刨根问底关于身份的事情,交浅言深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不过那个年轻剑客很快就按捺不住,嗓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徐凤年听到,说了一句:“师妹,大奉王朝开国皇帝曾经给草原游牧之主写过一封信,说‘蓟州以北以西,引弓之地受令于你’。而‘蓟州以南以东,冠带之室由朕制之,万民耕织,臣主相安,俱无暴虐’。”

        那年轻女子嗓音轻柔:“师兄,你不是刚入北凉境内就说过了吗?”

        在前方的徐凤年笑道:“这是说给我这个蓟州以西的北凉蛮子听的。”

        与徐凤年并驾齐驱的老人闻之会心一笑:“小兄弟好肚量。”

        徐凤年玩笑道:“也是给一点一点熬出来的,否则早给憋出内伤了。”

        那个叫冲和的年轻人明显就憋出重伤了。

        徐凤年突然说道:“与前辈相熟的那个洪骠,可是如今新近当上了胭脂重骑军副将的洪骠?”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正是此人。”

        徐凤年笑道:“那前辈在都护府那边交接了路引,得重新南下一段路程,去重冢那边才能找到洪将军,到时候我请人帮前辈带路,否则还真不一定见得着洪将军。倒不是我们北凉小心眼,实在是洪将军如今的位置很特殊,莫说是前辈你们,就是很多北凉边军实权将领,也不是随便就能看到那支重骑兵的。”

        然后老人和徐凤年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两人就聊起了中原江湖的趣闻。老人见多识广,也健谈,说起了徽山当下如日中天的光景,说起那胭脂评、文武评和将相评,更是压抑不住地眉飞色舞:“以小兄弟的眼光肯定知道这次把将相评放在末尾的用意,其中将评囊括了离阳、北莽和你们北凉,相评则只评离阳,这恐怕是自大奉王朝灭亡后最有分量的一次评点了。将评十人不分高低先后,离阳有四人,陈芝豹、曹长卿、顾剑棠、卢升象。北莽有三人,董卓、柳珪、杨元赞。你们北凉则有燕文鸾、褚禄山和顾大祖。将评末尾又额外评点了谢西陲、寇江淮、拓跋气韵、种檀、宋笠等人。”

        徐凤年打趣道:“袁左宗竟然没上榜,我有点不服气啊。”

        那个年轻剑客兴许是跟徐凤年天生相冲,又情不自禁跑出来抬杠:“你们北凉还不知足啊?将评有三人,如果加上单骑入蜀的陈芝豹,那就是四个,都快占据半壁江山了。加上武评又有那个年轻藩王跻身四大宗师之一,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徐偃兵。至于相评,又有出身北凉的少保陈望和孙寅同时登评上榜,与殷茂春这种名臣公卿并列,你们北凉还想怎样?”

        徐凤年老神在在笑道:“所以说啊,我们北凉水土不错,不仅仅是出蛮子,也能出那种力挽狂澜、经世济民的文人。”

        那个哥们儿顿时又内伤了。

        戴着帷帽的女子悄悄掩嘴一笑。

        老人感慨道:“这么多年,老夫一直对一件事匪夷所思:以北凉的人力物力,如何支撑得起战力冠绝两国的三十万边关铁骑。”

        徐凤年轻声道:“为了与北莽抗衡,离阳军马号称八十万,尤胜大奉王朝鼎盛时期,半在两辽半北凉。”

        不知为何,师徒四人听到这句话后,满眼是那单调荒凉的西北风光,没来由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思。

        临近怀阳关时,徐凤年问道:“前辈,如果不是你们认识在北凉担任将军的洪骠,还会来北凉吗?”

        老人愣了愣,坦然道:“当然不会。”

        徐凤年轻轻点了点头,脸色并无变化。

        但是老人很快笑道:“不过自徐骁死后,‘不义春秋’那笔糊涂账也就算告一段落了,相信不只是老夫大这么个半截身子在黄土里的糟老头子这么想,很多老一辈人也是如此。自从那个姓徐的年轻人在太安城说过那句话后,只要不是当年有着直接关联血海深仇的人,更多的外人,很多心结也就解开了。进入北凉后,老夫也听说了许多事情,才知道很多事情跟想象中大不一样,以后抽空会写信给家乡那边的旧友,告诉他们一个不一样的北凉,原来在这里,也有书声琅琅,也有鸡犬相闻,也有……”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忍不住笑出声:“也有那让我遗憾没能早来三四十年的贩酒小娘。”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凉地女子,恰如那入口如燃火的绿蚁酒,一旦喝上瘾了,这辈子就再难换酒喝了。”

        年轻人又冷哼道:“那你们北凉王为何娶了两个外地女子?”

        徐凤年一时间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转头无奈道:“这回……算你剑术绝伦见血封喉,我认输。”

        那个年轻人先是一脸扬扬得意,继而板起脸扮冷酷,但是很快就嘴角翘起,再去看这个可恶的北凉将种子弟,也不是那么碍眼了。

        出现在五骑视野中的怀阳关不同于虎头城,也不同于柳芽、茯苓,既然以“关”命名,那就意味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意味着一旦起狼烟,这种地方就是兵家必争的死人之地。兵书上的那些关隘,多是如此,不论大小,只要想快速过境,就必须拿下这些建立在道路要冲、地理险要的关口,方可没有后顾之忧地长驱直入。相反,许多雄城巨镇,看上去很是威风八面,但是战事启动后,大可以绕城而过。离阳在两辽防线就有许多这种城池,但这不是说它们的出现就毫无意义,恰恰相反,它们的存在,虽然阻滞敌军大军的作用不大,但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震慑力。对北莽来说是一种鸡肋:攻打,损失严重;绕过,粮草有危。只不过一切城池都是扎根不动,将领和兵法则是灵活的,到时候还得看攻守双方谁道高一尺谁魔高一丈。

        纵深不足的北凉,其最大悲壮就在于,每一寸疆土几乎都是那种会流血的死地。

        北莽既然以举国之力攻打北凉,就是在明白北凉会逼着他们一寸一寸去争抢地盘的前提下,仍要凭借着强大国力碾轧而过。

        这个时候,怀阳关外的徐凤年有些不合时宜的忧虑。不是担心那气势汹汹的北莽大军,而是想着那句“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的农谚,想着今年许多北凉百姓会余粮不多,想起了当年走过倒马关时遇到那些还在上私塾的孩子,多半会更眼馋那皮薄馅多的肉包子了吧。

        这个时候,那个头顶帷帽的曼妙女子,忍住羞意,悄悄凝视着不知姓名的北凉男子。她心头只有一个让自己难为情的念头,若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年轻大宗师,是那家乡很多闺中密友都爱慕的北凉王,就好了。

        当听说她要来北凉的时候,好些个只会女红的大家闺秀,平日里那般温顺婉约的性子,可都差点跟她一起私奔赴凉了。

        师父笑言,这种让世间男子捶胸顿足的光景,大概只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时,才有过。

        如今啊,江南美娇娘,几人不思徐?

        祥符二年的春分时分,如果说愈演愈烈西北战事依旧无人问津,那么原本形势一片大好的广陵道突然急转直下,就很让离阳京城忧心了。这一切缘于谢西陲那年轻人的“化腐朽为神奇”。在广陵东线将士习惯了寇江淮神出鬼没的调兵遣将之后,主将宋笠步步为营缓缓推进,不断压缩那支西楚大军的发挥余地,不但夺回了全部失地,且成功策反了数名当时起兵造反的西楚校尉,把谢西陲主力两万步卒压缩在宕饮河、鸦鸣谷一线。当时宋笠大军中不但有三万广陵道步卒,更有八千善战精骑作为机动力量,加上宋笠素来用兵稳重,怎么看都是稳操胜券的局面,唯一的问题就是看能否在立夏之前攻入西楚旧都了。但就是在这种战果唾手可得的时刻,兵力处于劣势的谢西陲突然开始发力,主动列阵出击。事后传言宋笠骑军尽出,欲以数千骑军“薄其阵”,以草原游牧骑兵最拿手之势,八千骑军分成三股,每股又分出五个横队,游骑在前精骑在后,临敌后精骑快速穿过间隙向前冲锋,展开抛射,然后在保持战线齐整的情况下,精骑后撤,轻骑依次后撤,以此反复,试图发挥出骑射的最大优势,等到敌军阵形大乱后,便可攻如凿穿而战。但是谢西陲只以五千力健重甲步卒,持丈余陌刀以横向密集队形列阵于前,不顾箭矢,如墙而进。当纵深不断缩小的广陵骑军不得不展开真正的冲锋,对上这些恍如西楚大戟士重现天日的重甲步卒后,竟是之后让太安城兵部官员面面相觑的六个字局面:“人马当之即碎”!然后溃不成军的残余骑军只能由己方中军步卒两翼绕出战场。接下来是更为惨烈的步军之战。士气落于谷底的广陵步卒虽未退却,但是依然难挡西楚的推进。主将宋笠不惜亲身陷阵,率领八百死士一举破开西楚陌刀阵,可即便如此,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战前被离阳朝廷笑称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谢西陲,屡次调动按兵不动的有生力量投入战场,人数都不足千余人,但无一不精准补救了几处危局。宋笠也绝非庸将,浴血奋战,曾经两次带兵冲杀到谢西陲阵前不足百步,都被乱箭射退。这之后谢西陲用埋伏于后方的数千骑军冲阵,宋笠对此亦是早有应对,即便战事胶着,仍是严令损失惨重的骑军不得“轻入战阵”全力支援己方,只准骑军校尉率领五百骑轮番杀敌,这才在三千西楚骑军的冲锋下保持广陵骑军和步军不至于一战即溃。西楚、广陵两军由晌午战至黄昏,尸横遍野。谢西陲麾下两万步卒死伤一万五千之多,而宋笠的四万步卒和八千骑军最终撤离战场时,仍有战力之数,也不足五千人。但真正让双方将士都感到脊背发凉的真相是,在宋笠主动撤退出战场十余里地外后,谢西陲出动了好似从天而降的精气神十足的三千轻骑,而阻挡这支骑军扩大战果追击步伐的,则是宋笠同样本想用来出奇制胜的五千伏兵。

        离阳朝廷在八百里加急奏章到达京城后的那次大朝会上,百官纷纷对宋笠大加弹劾,言其用兵昏聩,空有大好优势却坐失局面。皇帝龙颜大怒,下旨令宋笠赴京请罪。但是在之后唯有中枢重臣碰头的小朝会上,天子赵篆率先对宋笠此人赞不绝口,说过不在广陵军,更不在宋笠。中书省二把手赵右龄更是坦言宋笠此人虽然让广陵战局更加糜烂,因为在卢升象入境之前,广陵道陆上暂时已无一战之力,只能寄希望于广陵王赵毅的水师大军,但终究是仅以小输的代价就试探出了西楚军力的深浅。当时春秋老将杨慎杏恰好也被破格跻身小朝会,马上就跪下伏地请罪,泣不成声,但没有为自己开脱,而是说阎震春之死,罪在他杨慎杏和蓟州老卒。皇帝赵篆并未追究,反而对这名丢尽朝廷脸面的老将军好言安慰,甚至让他在广陵战事中丧失一臂的嫡长子杨虎臣出任蓟州副将,领着那支脱困没多久的蓟南百战步卒赶赴蓟北,代父将功补过。

        春分过后,南疆十万劲军已达祥州,燕剌王赵炳中途身患重疾,不得不交由世子赵铸领军。与此同时,骠毅大将军卢升象和那与杨慎杏、阎震春同一个辈分的沙场老将两线齐下,共计四万精锐,与南疆大军遥相呼应,夹击西楚叛军。在这之前,离阳朝廷仿佛是以近九万伤亡的巨大损失,以一位藩王战死的代价,造就了谢西陲和寇江淮这两个西楚年轻人的威名。

        在这种时刻,西蜀发出一个声音,可谓令天下震动。继徐骁之后王朝又一位异姓王陈芝豹上书京城,称其养兵万余,随时可以出西蜀援广陵。虽为兵部驳回,但朝野上下仍是为之震动,赞誉为“喜闻春雷声”,足可见那位白衣兵圣在离阳人心目中的超然地位。似乎在离阳看来,那些“叛离”北凉的英才文豪,且不说向来呼声极高的陈芝豹,理学宗师姚白峰也好,皇亲国戚严杰溪也好,如今高居礼部侍郎的晋兰亭也罢,都会格外让泱泱太安城瞧着舒服顺眼。

        在北凉都护府内,以徐凤年和褚禄山为首的一群凉州边关将领正对着一座临时建成的沙盘,讨论着谢西陲和宋笠双方的胜负得失。这兴许是北凉将领在战时唯一的消遣了。

        怀阳关校尉黄来福言语中颇为不屑:“这谢家小儿的用兵之法还不是跟咱们学的?在双方战线不足以完全铺开的地带,暗中积蓄力量,在紧要时刻分批次投入战场,咱们北凉边军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校尉,都晓得。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是他不知道从哪里调教出来的陌刀阵。不过对付广陵骑军还行,对上咱们的铁骑,嘿嘿,也就是当年西楚大戟士的下场了。”

        徐凤年说道:“这毕竟是自春秋以后首次以步胜骑的战例,不管宋笠的骑军战力如何,我们都该摸摸底。有没有陌刀阵的详细布置?”

        褚禄山一如既往痴迷地望着沙盘上各个地理细节,闻言后抬头笑着答道:“还在等拂水房的消息呢,不过估摸着双方粗略战损,谢西陲的陌刀阵比起当年大戟战阵,应该要完善许多。相信顾剑棠的两辽那边很快就要推广开来,少不得跟户部狮子大开口要一笔军饷。”

        清源军镇的那名壮硕校尉皱眉道:“就谍报来看,谢西陲和宋笠可不是一根筋,都鬼精鬼精的,对各自骑、步的运用都很谨慎且大胆。以前只听说西楚那寇江淮擅长不惜脚力的长途奔袭,哪怕总体兵力少于敌人,也能在局部战场上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而且从来不守城也不攻城,打得好像步卒都能当骑军用了,很有嚼头。”

        褚禄山桀桀笑道:“寇江淮是在用一连串眼花缭乱的胜利告诉天下人,以后在中原地带的仗到底该怎么打,已经不是你攻城我守城那么简单了,一切战役都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作为宗旨。你龟缩城内,我就变着法子逼你出城打;你如果有大量兵力出城,我可以先不打,找准了机会有必胜把握,再一次打光你。反正就是快刀子割肉,一次两三斤,次数多了,也就见着骨头了。如果说当初顾大祖首次提出战于国门外,足以让后世兵家大开眼界,那么寇江淮这种别开生面的新颖打法,就是一种完美延伸,大概可以称之为战于城外,最大限度地削弱城池的意义,用好了,能够处处掌握主动。当然了,当时我在北莽腹地打,早就是这么玩的了,只不过矛头不是对准离阳,朝廷那些官老爷也就不知道肉疼了。”

        柳芽骑将揉着下巴说道:“广陵道好不容易有宋笠这么个懂兵事的将军撑场子,那离阳皇帝脑子给驴踢了,就这么直接拿去太安城问罪了?明摆着赵毅的水师也会给曹长卿吃掉的嘛。”

        徐凤年摇头轻声道:“仅就纯粹广陵战事而言,是不该动宋笠。但就全局来看,朝廷这种看似自毁根基的做法,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当时灭掉春秋八国,分封武将,如今赵家要收拢天下兵权,才好应付将来全力与北莽大战的局势。杨慎杏和阎震春跟他们麾下私军的平叛,是事情的一面,而棠溪剑仙卢白颉,南征主帅卢升象,龙骧将军许拱,辽西大将唐铁霜,还有当下的宋笠,这些人的相继入京为官,则是相对隐蔽的另一面。朝廷有意纵容西楚复国,除了没想到西楚一开始就会给他们那么大的下马威外,其他事情都在意料之中按部就班地发生着,甚至连现在燕剌王出动十万兵马北上支援,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别看谢西陲把广陵道陆上战场给一口气清空了,其实不过是帮着朝廷让燕剌王赵炳死更多人而已。归根结底,朝廷就是以此来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将势力,算是阳谋吧。”

        那名柳芽骑将在痛骂赵家先后两个皇帝都不是好鸟后,马上对徐凤年笑着说道:“王爷看待问题,跟咱们这些大老粗果然不同,是高屋……咦,高屋什么来着?”

        黄来福赶紧接口道:“高屋建……他娘的,老子也给忘了。”

        褚禄山揉了揉额头,有些丢人。

        徐凤年笑道:“高屋建瓴。”

        两位校尉异口同声道:“对,高屋建瓴!”

        然后各自称赞了一句:“王爷才高八斗!”“王爷这学问硬是要得!”

        咱们北凉都护大人的眼神似乎有些忧郁啊。

        徐凤年打趣道:“行了,拍马屁这种技术活,不适合你们。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带兵打仗好了,以后打了大胜仗,我拍你们马屁都没问题。”

        满堂哄然大笑。

        徐凤年在褚禄山重回北凉沙盘跟诸位将领商量完布置后,两人走向褚禄山的住处。徐凤年走入那栋逼仄院子后,感慨道:“真是难为你了。”

        褚禄山习惯性弯着腰笑道:“别看禄球儿这些年过着遮奢无比的神仙日子,当年穷疯了的时候,能有个热腾腾的馒头吃那就欢天喜地了。后来是进了徐家军,这身肥膘才一点一点养出来的。说出来王爷可能不信,禄球儿曾经不说骨瘦如柴,全身上下加一起,也就是一百二十几斤的肉,不过那会儿肉结实,吃得住苦。”

        徐凤年还真不知道这一茬,看了眼臃肿如山的禄球儿:“不敢想象你瘦的时候是怎么个相貌。”

        褚禄山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连自己也都差不多忘了。”

        徐凤年今天特意捎带上了那两罐棋子,褚禄山再让人找来一副还算造工考究的榧木棋盘,两人久违地相对而坐,徐凤年执白,褚禄山执黑,开始对局。

        徐凤年输了。褚禄山终于赢了。

        因为褚禄山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不用刻意让棋。盘腿坐于一只宽大绣墩上的褚禄山怔怔看着棋局,有些唏嘘道:“今天才知道世子殿下棋力的真正深浅。原来当年禄球儿在放水,而世子殿下也从来没有用心过。”

        听到“世子殿下”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徐凤年出现刹那的失神,叹息一声,说道:“我让人去青州找那个陆诩,但是结果让人失望。陆诩带了句话给我,说他宁肯去京城,也不会来北凉。”

        褚禄山咧嘴笑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徐凤年嗯了一声,无奈道:“听说以前徐骁也抓到过许多春秋文人,但是中意的人物,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在麾下效力,只能放了。”

        褚禄山笑脸有些尴尬,轻声道:“义父是放了,不过很多人事后都给禄球儿又偷偷宰了。其中就有袁白熊那家伙一个至交好友的长辈。”

        徐凤年哭笑不得:“难怪袁二哥说要点你的天灯!”

        褚禄山嘿嘿笑着:“与那赵先生不一样,我跟李先生是一样的贫寒出身,天生就跟世族人物不对付,我又没有李先生的雅量。当年见着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就恨不得一刀剁掉一颗头颅。如今回想起来,当年本该手软些,少杀几个的。”

        徐凤年无言以对。

        褚禄山双指微微捻动一颗微凉棋子,说道:“抛开永徽之春那帮臣子不说,棠溪剑仙卢白颉,中书令齐阳龙,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南征主帅卢升象,龙骧将军许拱,等等,这些人,是赵惇帮他儿子请去京城填补张庐倒塌后的空缺的,至于宋恪礼等人则是赵惇在世时故意压制的棋子,好让下一任皇帝以示君恩浩荡。那么兵部侍郎唐铁霜,新棋圣范长后,广陵道的宋笠,少保陈望,蓟州将军袁庭山,孙寅,陆诩,这些人,则是新君赵篆自己栽培的‘新人’。”

        褚禄山冷笑道:“除了对咱们北凉每一手都很‘无理’外,其余的先手,可都很符合正统棋理。”

        徐凤年感慨道:“赵惇选赵篆这个四皇子,而不是大皇子赵武继位,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一点我们不能否认。迄今为止,赵篆做得滴水不漏。”

        褚禄山突然眼神玩味地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白眼道:“别想歪了,我跟那位皇后没什么。你当赵家皇室都是睁眼瞎不成?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严东吴跟李负真一个德行,两人当初都对我爱答不理的,其实准确说来,是视若仇寇。”

        褚禄山嬉皮笑脸道:“禄球儿可是想着有什么才好。”

        徐凤年笑骂道:“你真以为世间女子都该喜欢我不成?”

        褚禄山放下那颗棋子,伸出双手,一脸天经地义道:“王爷你有所不知,现在中原一带稍微消息灵通的大家闺秀,爱慕王爷你的小娘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褚禄山优哉游哉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啊,天下江湖一百年,武功绝顶的,也许不少,但还得长得玉树临风,更行事风流的,可就少之又少了。数来数去,就只有老剑神李淳罡了。王仙芝?糟老头嘛。拓跋菩萨?北蛮子一个。邓太阿,剑术通玄是真,可惜相貌那一关过不去。本来齐玄帧和曹长卿也能各算一个,但一个是从不入世的道教神仙,一个是只想着复国的书呆子,所以就只有王爷你不负众望了。走过两趟离阳江湖,逸事趣事韵事无数,也去过太安城,更是堂堂北凉王,还干掉了王仙芝,更有无数被你鉴定为‘赝品’的珍稀字画在京城和江南流传,同时有大雪坪和轩辕青锋的强势崛起,等于变相为曾经亲临过徽山的王爷造势,那些小娘子怎能不为之癫狂?那可真是久旱逢甘霖啊!”

        徐凤年是真不知道会出现这种结果,自嘲道:“这样啊,那以后肯定有更多人记恨咱们北凉了吧。”

        褚禄山开怀大笑:“这是当然!远的不说,就拿胭脂郡那些不愁嫁的婆姨来说好了,只要有媒人说哪家男子长得有几分相似王爷你,那行情可都是骤然紧俏起来的!”

        徐凤年只能一笑置之。

        沉默片刻后,屋内气氛似乎变了变。

        褚禄山突然正色问道:“王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凤年说道:“可以问,未必答。”

        能让禄球儿如此郑重其事地开口询问,不是徐凤年想要故弄玄虚,而是他真的没把握给出答案。

        果不其然,褚禄山问了一个很刁钻的问题:“在王爷去北莽后,尤其是拎着徐淮南的头颅返回北凉后,禄球儿就知道跟北莽这场大战,会跟所有人设想的不一样。那么,褚禄山必须在今天问王爷,如果有一天,跟义父当年一模一样的抉择,摆在了王爷面前,会怎么选?”

        徐凤年欲言又止。褚禄山死死盯着他,很快说道:“王爷知道一点,到时候赵家坐龙椅的人,不一定是赵篆,可能会是曾经与王爷一起在丹铜关的那个赵铸!”

        徐凤年没有说话,反而是问话的褚禄山继续说道:“如果真有那个时候,同样的抉择,但已经不是相同的天下格局了。比起当年徐家毫无胜算的必败无疑,以后,徐家赵家,我们最不济也会是胜负各半!大势,在我们手里!”

        两人之间的那盘棋局已定已死。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苦涩道:“禄球儿,让你失望了。”

        褚禄山缓缓低下头。

        徐凤年也是低头不语,看着棋盘发呆。

        不知何时,徐凤年依旧枯坐原地,褚禄山已经站起身来到徐凤年身边,有些艰难地弯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徐凤年的脑袋,轻声道:“虽然很失望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但是,世子殿下,你可能忘了,在你小的时候,在那么多义子中,始终是你跟那个憨傻憨傻的禄球儿最亲。禄球儿我也从来都以此为荣,比打了胜仗还要开心。

        “如果有一天,从小就孤苦伶仃的禄球儿,把这三百斤肥膘交待在沙场上了,别伤心。

        “我褚禄山这辈子,能有个家,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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