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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徐凤年远赴西域,鸡汤僧善赐佛缘

        老僧闭上眼,安详圆寂,林忠言:“善哉。”

        刹那之间,天地间零零落落的气运蜂拥汇聚而起,如挂条条大虹,又如天开莲花,同时涌入那只手上钵。

        广袤西域有大山横亘,如长剑拦腰,将西域一分为二。大奉王朝始设西域都护府便位于一处断裂的山垭隘口,版图犹胜当今离阳的王朝覆灭后,都护府就逐渐沦为一座无主之城,经过两百余年的血腥纷争,古老城池建立了自己的规矩,在这里拥有堪称天底下最复杂的脉络。也许哪个乌烟瘴气面馆内的迟暮老人,曾是春秋某国的天潢贵胄,可能每日袒胸露腹的蛮横屠夫,就是昔日手握数万精兵的中原将领,兴许那些个能与摊贩讨价还价半个时辰的白发老妪,当她终于得偿所愿后转身轻捋发丝时流露出的那份气韵,才会让人猜测年迈妇人年轻时,只会是山水葱郁之地养育而出的大家闺秀。除了这些随同春秋一起被人淡忘的遗民,城中更多是那些流窜至此的亡命之徒,人人做着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常年呼啸边陲闲暇时来此买醉的马贼,有貌不惊人却杀人如麻的杀手,有人名义上是商贾其实是某个势力的死士谍子……如此鱼龙混杂的西域咽喉,几乎每天都有人死掉,但是他们的死,都很讲规矩,若是有人不讲规矩地死了,自然会有人插手,把事情给规规矩矩地收尾。

        在一辆临时雇用驶向城池的马车上,车夫是个面黄肌瘦却眉目伶俐的中年汉子,正在唾沫四溅说着那座城的“规矩”,身边坐着个在西域不太常见的年轻人。若说那儒雅青衫的装束在城内倒也不稀罕,只是年轻人的风貌,少见。在土生土长的汉子看来,这位客人就像是自己早年听说的那种说书上的人物: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借宿古庙,然后会遇上化为人形的狐精。黄昏中,汉子抬头看了眼已见依稀轮廓的巨大城池,随后眼角余光忍不住打量了那个出手不算阔绰的外乡雇主,有些惋惜。在他们要去的那座城,虽然大多人的生生死死都循着规矩来,可规矩也总得有人来订立,要是不幸遇上了这小撮人,他们讲不讲规矩,就只是看心情了。有人会因此一夜富贵,给城内大人物相中后,在聚居着十多万人的西域第一大城内一步登天,也有人因此就再没了消息。车夫前些年就载了一伙人入城,四个人,三男一女,佩刀携剑,瞧着都挺有把式,结果还没歇脚,就给从内城冲出的骑队堵住。那真是好一场厮杀,四人身手的确了得,直接就跃出马车,拔地而起跃上了屋顶,泼水一般的箭雨也没伤着他们分毫。他没敢多看,弃了马车几乎是爬着离开,事后得知那四人都给吊死在了正东城门口上。据说是中原那边来寻仇的豪侠,不料当初仇家成了内城的权贵,不过折了四五十号人,就让他们把命交待在城里了。这类惨剧,其实每年都会有好几桩,归根结底,那座城谁都可以来,但不是谁都可以走。不过车夫没敢说这一茬,生怕吓着身边的年轻雇主,当然更怕自己的那份佣金变成飞走的煮熟鸭子。

        在那辆寒碜马车入城前,车夫好心给年轻人多嘴说了些城内的现况。比如城分内外,外城有四个地头蛇的帮派宗门,喜欢没事就出城玩骑战,兵力最盛时双方足足小千人的骑军冲锋。听说四股势力加起来得有战马三千多匹,甚至连强弩都有好几百张,惹上他们就等着被五马分尸吧,反正那些家伙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内城有三个姓氏的家伙更是惹不得,都极有来头和家底,反正在这座城内他们就是土皇帝,其中那个柴家就收藏了二三十件龙袍蟒服。柴氏家主少数几次大张旗鼓的出行,还真就是如传闻那般身披龙袍,身边数位美人则是人人凤冠霞帔,真跟皇后贵妃娘娘似的,让人大开眼界。临近城门口,口干舌燥的车夫摘下羊皮酒囊灌了一口酒,转头望向那个认真听自己说话的年轻人,咧嘴笑道:“说这些也就是让公子多长几个心眼。不过万一,小的是说万一真遇上了麻烦,如果附近有那些手持转经筒的红衣和尚,公子一定要赶紧去他们身边求救,毕竟在咱们西域他们就是活菩萨,再不讲理的人,总也会收敛些。”

        入城后,那个公子哥在他推荐的一家城东闹市客栈下车,多给了车夫几两成色很足的银子,虽有黑锈,却无暮色,看着就讨喜。这让车夫觉得话没白说,好人有好报啊。只不过当他看到那个年轻人毫无心机地缓步走入客栈,车夫的眼神就有点复杂。其实啊,自己那些话终归仍是白说了,外地人进了这家客栈,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天意了,就算能侥幸走出,那也要掉好几层皮。不过想到事后客栈会按照宰割肥羊的身价给自己一点分润,车夫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不过就在此时,那个年轻人也回头笑望过来,车夫的笑脸顿时略微僵硬在那里,但很快他的笑意就恢复正常,还朝那个已经羊入虎口却不自知的可怜虫摆了摆手。

        在车夫欢快扬鞭离去的时候,大概不知道这座城池如果是一条盘踞在西域版图上的地头蛇,让人畏惧,那么他则亲自送来了一条其势足以轻松吞蛇的走江大蛟。

        雇用马车进入城池的他,正是从烂陀山没能得到明确答复的徐凤年。在册不在册的西域僧人有三十余万,附庸烂陀山的僧兵在台面上便有四五万之多,但是徐凤年就算亲自驾临烂陀山,也没能成功带走一兵一卒。但是事情并非没有半点转机,徐凤年来这座大奉王朝的西域都护府,就是为那个希望渺茫的转机尽人事,然后听天命。内城中央有座高不过二十丈的小山,被称为小烂陀。山顶有世间最大的一座转经筒,铜身镀金,重达十二万斤。筒壁外雕刻文殊、普贤、观音、地藏四大菩萨和栩栩如生的八千众天女,筒壁内篆刻有八十一万条六字真言和全部大藏经。转经筒虚设有让人抓握的转经大环,之所以说是虚设,是因为此转经筒自打造而成后,就没有谁成功推动起来过,那么每转一周相当念佛八十一万声的大福缘,也就至今没有谁能够消受了。

        这件奇闻异事随着佛法东渡,在中原亦是流传已久。据说这“此法难转”的难,首先难在登山小烂陀,再难在那ww等相当于十数万斤的龙象之力,三难在是否有佛缘。曾有烂陀山僧人言即便吕祖、王仙芝两人,仍是难转。

        对于徐凤年而言,且不论是烂陀山让他去转动转经筒,就算他要强行尝试,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徐凤年也不敢说一定可以。烂陀山得道高僧辈出,刘松涛这般的人间佛陀尚有两位,加上那个六珠菩萨,还有那数十位上师,他们一旦联手要防御什么或者说不让谁做什么,的确可以让人难如登天。徐凤年相信以武评十四人之力,仅就力量来说,推动转经筒并不难,真正的难处应该在于那个似有似无的佛缘。

        烂陀山给了亲自登山拜访的年轻藩王一个四字提醒:“天水浴佛”。

        徐凤年在客栈二楼入住,推开窗户,面有忧色。谷雨,三月初二。但是“九龙吐水,沐浴金身”的佛诞日,却是要到四月初八。照理说徐凤年不可能在这座距离北凉千里之遥的塞外孤城挥霍整整一个月时间,但是在山脚徐凤年遇上了一位手持小转经筒虔诚礼佛的伛偻老妪,闲聊后老人将那只普普通通的转经筒赠送给徐凤年。徐凤年事后回想起来,老妇有一句无心之言如同大钟轰鸣在他心中回荡。她当时说转动经筒不能太快,并不是转动次数越多积攒功德就越多,而要心平气和,稳稳当当。徐凤年清楚那个老人只是西域最寻常的礼佛百姓,但正是如此,他才真切感受到那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觉。

        徐凤年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涩,难道真要熬着性子等到四月初八?凉州虎头城大战正酣,流州也是风雨欲来,幽州葫芦口更是每天都在死人,他这个北凉王就算不能在北凉都护府亲自调兵遣将,也觉得需要自己站在那里,能够亲眼看到硝烟,能够亲耳听到战鼓,才能安心。若是能推动转经筒也就罢了,流州就可以在寇江淮进入后,又有四五万悍不畏死且骁勇善战的僧兵,便能由求败变成求胜,那么,在凉莽西线首当其冲的黄蛮儿总能多出几分安稳来。这就是徐凤年此次在拓跋菩萨眼皮子底下行事的私心了。澹台平静当时大为恼火,也正是来源于此。

        徐凤年当时斩杀北莽真龙,境界大跌,如果可以,何尝愿意亲自涉险跑去葫芦口外?可是北凉铁骑不同于其他边陲兵马,整个天下都知道这些铁骑姓徐,北凉边军也是这般认知,可是徐凤年世袭罔替了王爵,真要让三十万铁甲心服口服,何其艰辛?军伍与江湖是两个世界,不是他徐凤年成了世间屈指可数的武道宗师,就拥有了对千军万马颐指气使的本钱。徐骁当年不过是勉强小宗师的武道境界,为何独独只有他能够服众?为何顾剑棠是天下第一的刀法宗师,可他的心腹蔡楠领着麾下数万大军见着了披甲持矛的徐骁,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冒着在离阳文臣心中不堪大用的风险,仍是心悦诚服地向徐骁跪下行礼,掉过头来请徐骁校阅大军?理由很简单,徐骁单枪匹马杀不得多少人,但是自徐骁虎出辽东后,屠掉了多少座大城,坑杀了多少万降卒?武人不是文人士子,没有什么“不义春秋”“中原陆沉”的多愁善感,任你是那些亡国后再度为赵家披甲的将士,仇恨之余,内心深处对徐骁也会有不可言说的敬服。

        徐凤年又何尝不知道那小烂陀的转经筒未必能够转动,可他依然得老老实实站在这里内心纠结。

        太安城那张雕龙大椅,谁都能坐,他徐凤年不能坐。清凉山那张虎皮大椅,谁都不能坐,只有他徐凤年能坐。这甚至不是徐凤年武道境界超凡入圣高至天人就可以改变的。人活一世,必有牵挂,极难做成那自了汉。很少说得出漂亮大道理的徐骁,曾经说过人来世上走这一遭,就是吃苦头还债来的。还完了债,临了之时,若是家有节余,那就已是一个男人天大的能耐了。以前徐凤年总是对此感触不深,只是后来当他在陵州看到那些将种门庭的跋扈行事后,心痛之余其实也有心安。瞧瞧,这就是当初跟着徐骁一起打天下的家伙们的子孙后代!徐骁这辈子始终没有愧对你们父辈的舍生忘死,所以才有你们今天的享福!哪怕在北凉这等贫瘠边陲,徐骁还是让你们卸甲后在陵州这塞外江南过上了不输中原的太平遮奢日子。徐凤年对钟洪武的恨,真正的杀意,不在那位怀化大将军瞧不起他这个二世祖,而在于把离开边关作威作福视为天经地义的钟洪武,祸害得连带整个陵州将种都忘记了徐骁的良苦用心。

        站在窗口,看着楼外繁华街道,徐凤年自嘲道:“运去英雄不自由吗?”

        一阵敲门声响起,是酒楼伙计来问他要不要点些吃食,若是嫌麻烦不愿去楼下,酒楼可以送来屋内。伙计还直白询问需不需要额外吃些极富方言特色的“餐外餐”,说不但有草原烈马,连那会弹小曲儿的江南瘦马也不缺,就是价钱贵些,一次得二十两银子,至于之后能否过夜以及价钱高低就看客官的本事了。徐凤年都笑着婉拒了,只要了一份晚饭吃食。那伙计一看不像是肥腴的货色,当场就翻了个白眼,悻悻然走了,埋怨着那个暂时还未出城等好消息的车夫眼力见儿也太差了,找来这么一头满身瘦肉没几两的两脚羊,这能有几个铜钱的分润?

        之后徐凤年吃着下了蒙汗药的菜肴,来端回食盒碗筷的酒楼伙计磨蹭了半天,也没等到徐凤年一头撞在桌子上,就知道遇上了扎手的点子,这在他们这类开了很多年头的黑店也不算多稀罕的事儿。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酒楼自有一两位双手染血的镇店之宝,如果真遇上了软硬不吃的能人,那就认栽。能够扎根西域的汉子,在这种事情上格外豪爽,拉得下脸,万一给人踩在了地上,自己同样也捡得起来。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脸上有疤的中年汉子推门而入,四五个喜好凑热闹的酒楼伙计就聚在走廊拐角处,在那里坐庄的坐庄下注的下注,赌那个俊哥儿到底能熬多久。有个赌性重的好像是输了好多次,这次博个大的,一口气用所有碎银子押那年轻公子哥能安然无恙。坐庄的正是先前去房内送吃食的伙计,笑纳了那三四两银子,嘴巴咧得都合不拢了。不料银子还没焐热,就要倒贴回去七八两。竟是在外城都小有名气的酒楼卢爷才进去就走出了,坐庄的酒楼伙计顿时扯住这位大爷的袖子,苦兮兮问道:“卢爷你莫不是相中了那俊哥儿的皮囊,才给人家放水了?小的这可是要小半年白忙活了。”

        那满身积年匪气之中又残留有几分军伍锐士气焰的汉子闻言后勃然大怒,一脚把这个火上浇油的兔崽子踹得整个人撞在廊壁上。所幸用上了点巧劲,不过也要那店伙计一阵好受,半跪在地上跟上岸鱼一般大口喘气,说不出一个字来。汉子压低声音怒道:“放你娘的水,你老娘要是在屋子里,老子能让她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那酒楼伙计哪里敢反驳什么,忍着痛小声呻吟着。比起那一脚,这类脏言荤话反倒是轻得不能再轻了,在西域这点算得了什么?连下酒菜都称不上而已。哪怕是他们这些二三十岁在这座城里土生土长的市井底层角色,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内幕。早个二十年,多少流难至此的男女,实在是没法子凭本事活下去了,不知有多少金枝玉叶就在光线昏暗的私窑里“待客”了,而给她们把门望风招徕生意的男子,说不定就是她们的爹,甚至是当家的男人。所以如今好些上了岁数的老汉,如今晒着日头等死的时候,总喜欢拿捏着架势对他们这些年轻人来上大同小异的这么一段:“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呀,可真是生晚了时候!咱们正值龙精虎猛的岁数,就遇上了好年岁,那些从东边来的娘子,不论是十几二十岁的,便是三十好几四十岁的,也比你们如今在街上瞧见的女子都要水灵太多太多了。她们的皮肤啊,摸着就真跟上等绸缎似的。虽说她们总扭扭捏捏,喜欢让人熄了油灯再做那事儿,否则就要加钱,但这也不算个啥事,因为等你真压上了她们的身子,就晓得那份快活喽!这等艳福,你们这帮兔崽子啊是甭去念想了。”

        那汉子没有搭理这帮眼窝子浅到装不下半碗水的年轻无赖,径直离开,就算离远了那间屋子,仍是心有余悸。他有句话没那脸皮说出口,当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仅仅是给那人瞥了一眼,差点就迈不开步子,若非那人笑了笑,没有继续“刁难”,他就已经打起退堂鼓高高竖起降旗了。可当他好似使足吃奶的力气向前走出七八步,已是汗流浃背。好歹也是刀口舔血小二十年的亡命好汉,却根本就不敢坐下,只是轻轻抱拳,说了句“叨扰公子”,等到那公子点头一笑,他这才有那精气神去挪步转身,否则恐怕就要跟一根木头那样在那儿杵着等死了。

        这汉子站在二楼楼梯口停住身形,越想越纳闷。他卢大义年纪轻轻就已是春秋某个亡国的一条军中好汉,这么多年身手把式都没有丢掉,甚至到了这座古代西域都护府,还靠着际遇跟在此隐姓埋名的江湖前辈学了好些独门绝学,多少次蹚在血水里的惊险厮杀,如今更是摸着了小宗师的门槛。在好事者排出的外城二十人高手榜上虽说敬陪末座,名次不咋样,可好歹是上了榜的人物,难不成真如那个垂垂老矣的师父所说,西域这地儿闭门造车出来的所谓高手,成色太差,比起中原正统江湖差了十万八千里?卢大义十九岁就跟随恩主逃亡到了西域,以往又是军中锐士,对故国故乡早也淡了心思,至于那离阳王朝的江湖,更是从未涉入,总觉得这座城市就算是西域的国都了,能够在这里出人头地,打拼出一番事业,比起中原高手就算逊色,也差得不多。坚信内城高高在上的十大高手,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比肩那什么天下武评宗师,也总该有两三人可以有资格上榜。只是今日跟那个年轻人不过打了个照面,卢大义就猛然惊醒自己井底之蛙了。

        那个世家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身上真的有一种“势”。常年不苟言笑的师父以前唯有偶尔喝着小酒喝出了兴致,才会眯着眼跟他说起这种云遮雾绕的玄妙境界。还说高手过招,跟医家圣手的望闻问切是差不多的门道。望之气势兴衰不过是第一步,听之言语中气高低的第二步,接下来才是互报名号来头,来确定是否生死相向,最后才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切磋的切,那时候多半就是生死立判的惨淡结局了。卢大义对此原本不当回事,在西域待久了,习惯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习惯了逃不出一个“钱”字的暗杀截杀和搏杀厮杀,哪会管你是什么宗门帮派的?只要断人钱路,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要挨上一刀。在西域这块天不管地不管的土壤田地上刨口饭吃的男女,生死由不得你当回事。既然连生死都顾不得,还管你是不是过江龙、是不是千金之子?若非卢大义珍惜来之不易的武道境界,终于有了成为一方宗师的希望,今日吃瘪后早就拉拢上几十条好汉去堵住房门了。若是还吃亏,那就再喊上外城那几位对脾气的榜上高手。万一外城不行,终归还有内城那些终年养气的顶尖菩萨。西域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西域是西域人的西域,内讧不去说,可要说外人想来此拉屎撒尿,不管你在中原或是在北莽如何呼风唤雨,都得乖乖交钱!这二十年来,卢大义见过的过江龙给这座大城折腾得剥皮抽筋还少吗?光是死在他和兄弟手上的,就有七八号极其扎手的人物。有死在女子肚皮上的,有先伤在稚童袖中刀然后死在几百号人群殴中的。卢大义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下了心头浮起的杀机,招手喊来一个信得过的店伙计,让那孩子去跟酒楼掌柜打声招呼,说乙等房戊字房那个年轻人不能动。

        那个十六七岁就已经杀过人的少年难得看到卢爷如此脸色阴沉,不敢造次,忙不迭跑去传递“军情”,不忘回头瞥了眼卢爷走下楼梯的伟岸背影。在少年心中,这般好像坐在尸骨堆里豪饮醇酒消受美妇的男人,就算是西域最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了。别的不说,卢爷去上等窑子喝花酒,平日里看他们这帮愣头青都不正眼瞧的狐媚娘儿们,在收卢爷银子时总是会打个大大的折扣,甚至给卢爷白睡了身子也没怨气,据说少不了慵懒靠在床榻上丢下一句“卢爷再来”。这可不是他瞎猜的,而是有一次运气好被卢爷带着去开眼界。虽然是在那位姐姐屋外枯坐了一夜,连一同在廊外等候服侍的婢女小手儿也没敢摸一下,天亮卢爷推开屋门后,他是亲耳听到那个姐姐用一种能让人酥了骨头的语气,懒洋洋油腻腻来了这么一句。打那以后,少年成天就想着这辈子怎么也要有卢爷一半的本事才甘心闭眼去死!

        密密麻麻拥簇着十几万人,哪怕在中原也都是大城了,何况是比起北凉更加荒无人烟的辽阔西域?你总不能拿它跟太安城比吧?

        徐凤年吃过饭后,夜幕降临,就趴在窗台上眺望满城灯火的夜景。此城从无宵禁一说,西域排得上号的富贵人家又都聚集在此,自有一种天大地大我自逍遥的本色。北凉自然不会对这么一个边陲重地当真不闻不问。自师父李义山起,就不满足于在北凉本土三州束手束脚。按照当时的谋划,不光是青城山的数千伏兵,连同流州流民在内的西域,甚至还有那西蜀和南诏,都应该成为狼烟四起后的战略纵深。如此一来,北凉铁骑冠绝天下的野战实力,才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西蜀出步卒,南诏出兵饷,西域则连同北凉三州作为徐家铁骑策马驰骋的纵深,那才是最佳的战略构想,这也是徐凤年师父李义山真正的满腹锦绣。只可惜,哪怕徐凤年在铁门关一役成功截杀了皇子赵楷和那头病虎,朝廷仍是棋高一着,他徐凤年最终仍是没能帮助师父完成这个夙愿。但是徐凤年总不能就此泄气,更不能破罐子破摔,所以才有了曹嵬的那支暗渡西域的奇军偏师,为此也付出了一万幽州骑军差点全部战死葫芦口外的代价。相比之下,徐凤年让初见于春神湖上之后接纳于京城下马嵬驿馆的落魄老书生刘文豹潜伏在此城,甚至给了他一个拂水社乙等房房主的隐蔽身份,负责在北凉和曹嵬骑军之间居中调度,也就不算什么了。徐凤年暂时不想去跟混入内城但尚未站稳脚跟的刘文豹碰头。今时不同往日了,据拂水社说,如今天下可是有许多书桌上都开始放有他徐凤年的画像了?徐凤年笑了笑,摸着脸上的那张生根面皮。襄樊城那边的消息不算好,从清凉山走出去的女子舒羞,应该是假戏真做了,在陆诩一事上跟北凉有唱反调的迹象,但总归还没敢明着跟北凉撕破脸,按照定例每半月一旬地跟拂水社打交道,也还算恭谨小心。天高皇帝远,人心似水起了涟漪反复,徐凤年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恼羞成怒。没办法,小时候总听娘亲说这世道不太平,女子更难得太平,徐凤年也懒得去跟一个身世可怜的南疆女子较劲。老天爷和离阳赵室还有北莽大军,跟他徐凤年较劲是一回事,徐凤年自认还没惨到需要跟女子撒气的境地。不过舒羞是一回事,若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蓟州姓韩的,胆敢临阵倒戈,那就蹚过了北凉的底线,跟那暗中联络北莽太平令和春捺钵的马贼头目宋貂儿就是一个恶劣性质了。当下徐凤年很多事情是很难做到所心所欲,但要说杀一个底子不干净的离阳忠烈之后,徐凤年半点心软都欠奉。

        月初时分,夜色中,天挂月牙儿。

        徐凤年睡不着,就干脆拎了两壶烈酒坐在这栋酒楼屋顶上,远望内城中央。山顶有转经筒的小烂陀那边的夜景格外绚烂,围绕着这座小山,处处张灯结彩,好一幅夜夜笙歌的富贵气象。徐凤年没来由记起当日跟谢观应那番言语交锋,这个位列陆地朝仙图首位的读书人的确不是只会说些大而不当言辞的人。谢观应说到一件事的确戳中了徐凤年的心口,那就是徐骁出辽东后纵横驰骋半辈子,那场马踏春秋真正的功绩,就是一举捣烂了“国虽破,家还在”的豪阀根基,打破了“太平时,士族与君王共治天下;乱世时,换君王不换家主”的老规矩。春秋多惨剧,也多内幕秘辛,为离阳马前卒的徐骁能够击败泱泱大楚,这里头岂会没有一些不可与人言的东西?当时徐骁完成西垒壁围剿大势后,有多少世族门阀厚着脸皮做起了两边押注的墙头草?否则西楚哪来那么多事后摇身一变成为满朝紫衣公卿之一的权重臣子?至于南唐贵族门第私通离阳南征主帅顾剑棠,为了一家富贵绵延而自己打开一国之门,那就更是不可计数了。这些见不得光的内幕,只能跟随大势颠沛流离起起伏伏的老百姓是绝对不会知道的,也许只有百年千年后,这段蒙尘往事才会被后世史家在浩瀚文牍中欲语还休地掀起一角。

        前朝史书总是那新朝史家收入房中的婢女丫鬟,大可以任意涂抹胭脂和泼洒污水。

        他徐凤年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属于后一种命运。

        对于千百年后的史书上的墨朱两色写是非,是遗臭万年还是名垂千古,徐凤年不去想,也管不着,就像他前不久在大屿洞天对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迈采石匠有感而发,只说他会尽力的。徐凤年如今不是什么真武大帝化身,更不是什么大秦皇帝转世了,他就只是徐骁的儿子。中原史家可以骂他徐凤年眼高手低痛失西北中原门户,但不能让短短几十年后的史书就开始骂发轫于辽东的北凉徐家是什么两姓家奴。既然徐骁走了,那么徐凤年就不能让活着在世时睡不安稳的爹,连死后都要睡得不安稳。说到底,徐凤年要跟北莽死磕到底,就是这么一份私心。给徐骁在史书上留下一个过得去的名声,为爹娘和大姐二姐还有黄蛮儿积攒阴德福气。

        徐凤年喝了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却没有放下,轻声微笑道:“徐骁,你这个当爹的从来不知道跟儿女索取什么,也没想着我们就非得有多大的出息。可我这么个没怎么尽过孝的儿子,以前光顾着跟你对着干了,小气吝啬到喊你一声爹都没几次,生怕喊了爹就委屈了我娘。这以后啊,你就别管了,当然,你也管不着了。后世总归有人念起你徐骁时,读史读到我们徐家之时,会有人不随大溜地由衷说一句:辽东徐家,虎啸百年,死不倒架!”

        有一对依稀可见身材曼妙的黑衣蒙面人,趴在另一侧屋檐瓦上,探出脑袋看着那个背影,窃窃私语。其中一人揭开头巾,伸手扇了扇已经捂出汗的脸颊,吐了吐舌头,皱着眉头抱怨道:“姐,那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这都坐那儿发呆快两个时辰了,到时候坏了咱们大事怎么办?要不然我去一脚把他踹下屋顶?”

        另外一个面目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姐,那酒挺香呢,瞅着还剩下大半壶,我可真馋了。”

        说话之人被报以一个瞪眼后,便有些幽怨委屈,压低嗓音嘀嘀咕咕:“内城那姓董的老色坯果真是北莽安插在这里的大谍子,宋爷爷和黄老师傅他们拼着性命把他一路勾引过来,前头已经有好些顶尖高手坐镇负责刺杀,我们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嘛,难道真要咱们上阵厮杀?董老儿可是内城前三的高手高高手,就算这老坏蛋打断了一手一脚逃到这里,也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咱们了吧?我的好姐姐,何苦来哉?就算要我送死,也要让我醉醺醺走在黄泉路上,才能不怕那牛头马面嘛。”

        另外那女子委实给这等晦气言语说恼了,一把解下蒙面丝巾,怒色道:“咒自己做什么?!死丫头,你吃饱了撑的?!”

        闯祸的女子笑嘻嘻伸出一根纤细青葱手指,点了点那个背影。发火的女子赶忙噤声,举目望去,有些惋惜。不走运掺和在这场灾难里头,多半是难以见到明天的日头了。你既然有这种闲情逸致,可偌大一座城,哪里赏月不是赏月,非要来这栋黑店酒楼的屋顶伤春悲秋,不是遭了无妄之灾是什么?她轻轻叹息,在这座城里,若是死几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子就要惋惜,再铁石心肠的人,肝肠也早就断得不能再断了。这些年见了太多太多的死人,心肠柔软如她也有些麻木。她背转过身,安静躺在冰冷瓦片上,开始闭目养神。内城那姓董的老匹夫难怪能够在短短十来年就拢起那么大一份家底,精骑五六百人。绰号“青鸦”,在城内专职刺袭的杀手死士大半都是他们董家豢养的鹰犬。原来真实身份是北莽姑塞州很有分量的谍子头目。一向好好先生的宋爷爷如何能够不气极起杀心?宋爷爷虽然将北凉那个徐家视若仇寇,可对待北莽蛮子也向来深恶痛绝,否则当年就不是留在西域而是跟着大股人流继续拥入北莽南朝了。柳伯伯他们经常开玩笑说以宋爷爷的身手和声望,要是真去了西京,少不了一个乙字大族的显贵身份。七年前,她们还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只知道宋爷爷跟董家杀手做了笔买卖,花了所有积蓄聘请他们去北凉一个叫清凉山的地方,杀一个姓徐的离阳世家子。宋爷爷当时也同行了,只是不知为何,回来后就沉寂了好几年。外城酒鬼老宋的说法也就是那时候传开来的,而妹妹总说她的嗜酒和酒量都是给宋爷爷的满身酒气熏出来的,可不是她馋嘴贪杯。这次如果不是宋爷爷执意要跟内城巨擘董家掰手腕,其实柳伯伯他们都不乐意打破这份忍辱负重辛苦经营十多年才赢来的平静生活。董家杀手是世上真正的刺客,这一点没有谁怀疑,曾经有董家二流实力刺客用长达半年的时间,硬生生耗死了外城榜上有名却与他有私人恩怨的一流高手。听说那高手战死之前,就已经快被逼疯了。而董家培养杀手的种种行径,外人光是听上几句就会毛骨悚然,董家刺客杀人的手法更是层出不穷。今夜的收官,起因是董家老贼身边多了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她去年远远看过一眼,是不是柳伯伯所谓天生异象的横向“双瞳”,她看不真切,但是那个年轻人粗略瞧着确实极有风雅,自己身边的同胞妹妹就变着法儿时常提起他,虽然每次都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皮肉的小母老虎架势,可她与妹妹心有灵犀,如何不晓得那个绝不该升起的可怕苗头?世间女子,哪有提及一个男子时眼神会格外有神?

        她猛然睁开眼睛,握住腰间那柄尤为狭长的佩刀,弓起后背,蓄势待发。她妹妹仅是比她慢了半拍,也握住了剑柄。年幼时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姐妹,长大后也是难以辨认,有时连柳伯伯他们都能蒙骗过去,只是性情却是天壤之别。她练刀,妹妹则练剑,她喜静妹妹则好动,所以习武一途,虽然是妹妹天赋更高,但是各自师父点评起来,却是她更能杀敌。高居外城高手榜第六的宋爷爷和第十二的黄老师傅,都说她们如今有临近三品武夫的本事了,以后有望成为什么二品小宗师。这座城里没有什么三品二品,也没有小宗师大宗师的说法,她们姐妹自打记事起就对着这座城市,只当是长辈勉励后辈的新鲜言语。

        她突然瞪大眼眸,差一点就流下眼泪。

        一个袖大如鸟翼的高大身影疾如奔雷,以势如破竹的嚣张气焰掠过一座座屋顶,在不远处略作停顿,一招就将她们极为熟悉的长辈从屋顶打落,然后长掠而来,笑声响雷炸响在她们耳畔:“宋酒鬼、黄跛子也敢暗杀老夫?老夫可是这西域地面上三千杀手的老祖宗!今夜老夫破例不做那老本行,就光明正大一路杀来,好让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知晓何谓以卵击石!对了,那号称‘西域双璧’的小娘皮藏在何处?快快现身,好教你们知晓老当益壮。什么仇人不仇人,领教过老夫调教女子的水磨功夫,要让你们一个月内就主动喊老夫一声相公!”

        随着那沙哑嗓音的响彻夜空,她们清晰感受到更远处有铁骑马蹄声穿过街道的震动,而在视野中,有不下百个如同蝙蝠的身影跟随那个魁梧老人扑杀而来。

        她握紧刀柄,脸色苍白。宋爷爷不是说今夜行刺断然不会惊动董家杀手和董家骑卒吗?况且内城外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董家如此倾巢出动,分明越了雷池坏了规矩,就不怕明日内城外城盘根错节的势力同仇敌忾群起而攻之吗?对外城而言是庞然大物的董家在内城别说一家独大,其实世人皆知其势力还不如“阎王司马”和“财神李”两家,甚至新近在内城崛起的一股势力,都有将近年杀手生意越来越清淡的董家取而代之的迹象。

        那个扑杀而来的魁梧老人自然看到了那栋酒楼上躺着“装死”的一个碍眼身影,大笑不止,世上还有这等束手待毙的傻子?

        他前扑势头不停,踏出一脚,眼看就要落在那自作聪明的家伙脑袋上,保管要踩出个稀巴烂。

        自知难逃一死的握刀黑衣女子也不知怎么的,在这个自身都难保的危殆关头,大概是经常惹来长辈不满的菩萨心肠作祟,跃过了屋脊,顺着向下倾斜的屋顶一路奔去。在那个董家老贼就要一脚踏上那陌生人的脑袋前,一个急停,扯住不知何时醺醉过去年轻酒鬼的衣领,拉着他猛然后滑出去,引来那人后背下的瓦片一阵哗啦作响,在这夜空之中,显得格外刺耳。尤其是当她一气力竭不得不停在高耸屋脊附近时,眼角余光看到那家伙手中还不忘握着只酒壶,她恨不得把这个要酒不要命的王八蛋丢给董家老匹夫算了。

        一脚踏空的董家老人毫不动怒,若是他有心要杀那年轻男子,凭借那小娘的稀松身手如何能够虎口拔牙?老人只不过终于逮着了这对西域双璧,心情大好,乐得猫耍耗子多逗乐一会儿。如同许多外人所说,这座城的规矩很重,哪怕他有北莽西京的大力支持也不过是做了内城三姓氏之一,西楚遗民的司马家和还有个南唐遗老主事的李家,始终压他董家一头。只不过今夜以后,阎王司马真去见了阎王,那么就不再是什么三足鼎立,而是两雄对峙瓜分内外城了。至于什么宋酒鬼、黄跛子,那都是这场格局动荡的小小药引子,蒙蔽司马家的障眼法而已。这个结局,他兢兢业业了十来年也没做成,不得不承认都要归功于那个在北莽身世煊赫的年轻人。无论是年轻人的背景还是他的身手,他董铁翎不管在这座城睥睨群雄多少年,都只能忍着脾气低眉顺眼给那人打下手当帮闲。没法子的事情,谁让人家有个好爹?他董铁翎难不成去把自己老爹从棺材里刨出来跟人叫板?当然,要是那样做能有那年轻人的气象,他董铁翎还真不介意把他老子的尸骨挖出来。在西域这座城住久了,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六亲不认。就比如他现在盯着那双风华正茂的妙人儿,老人虽然认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他却知道,正是其中一个和她那个温文尔雅名士风流的柳伯伯,一起出卖了所有人。也怪不得她什么,谁让她瞎了眼看上了那位老子在北莽王庭画灰议事都有一席之地的年轻富贵子,更蒙了心以为能跟情郎比翼双飞?至于那姓柳的,就更不值得一惊一乍了,早在六年前就识趣投靠了他们北莽朱魍,否则他董铁翎会看得起他?又怎会跟他同享内城那么多尤物花魁做那床榻上的“连襟”?

        老人眼神淫邪地在她们身上扫过,阴森森笑道:“敢问哪位叫晏燕啊?哦,对了,是燕子的燕,不是大雁的雁。你的那位情郎让老夫捎句话给你,他对不住你的一往情深,无颜见你,就让我伺候你们姐妹了。”

        老人桀桀笑道:“当然,后边半句是老夫加上的,不过你那位情郎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已经拔出狭长战刀的女子缓缓转过头,怔怔看着那个脸色如遭雷击弃了手中长剑的妹妹。她这个姐姐晏雁,悲痛欲绝,已经根本骂不出什么狠话,只是哭腔哽咽道:“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啊……”

        老人很享受这种至亲反目的好戏,真正是从头到脚酣畅淋漓,好似享用过了这对宛若壁画上联袂天女的西域双璧,所以大局已定的老人不着急掳走她们,返回内城那座富丽堂皇程度足可比拟中原王侯的府邸。到了董铁翎这个岁数,其男女之事的道行岂是那些毛手毛脚的愣头青能够媲美的?要知道董铁翎可是自诩为床榻之上的陆地神仙,多少贞洁烈妇初始寻死觅活,然后欲仙欲死,最终舍了所有羞耻之心做他这个古稀老人的玩物?

        眼神呆滞的晏燕痴痴望向姐姐晏雁,竟然笑了,轻轻摇头道:“姐姐,不会的,王郎不会负我的。王郎答应会娶我,也会为姐姐你寻一个世上最出彩的男子嫁了。他还说会带我们离开这个每天都在杀人和死人的地方,会带我们一起去看那江南的小桥流水,太安城的月光,西北凉州的风沙,广陵江的潮水,东海武帝城的旭日……姐姐,我这就带你去找他,好不好?他一定会点头的。”

        姐姐晏雁凄惨一笑,语气冰冷:“晏燕,你真的疯了,从看到那个人后,你就已经疯了。”

        晏燕脸色狰狞,大声喊道:“我没有!”

        董铁翎看着这一幕,真是赏心悦目啊,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眯眼笑道:“晏燕也好,晏雁也罢,都别急,我董铁翎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快活起来,姐妹二人全然不用这般寻死觅活的。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世上原来还有那等天上神仙也要艳羡垂涎的美事。你们才不到二十岁,老夫喜新不假,却也不厌旧,寻常男子不知四十岁女子的滋味,老夫却是甘之如饴,你们最不济也还有二十多年的福气。”

        在这种一方快意至极一方悲苦至极的时候,响起了一个不合时宜至极、略带几分笑意却透着清冷的悦耳嗓音:“你就是董铁翎?那你知不知道中原有个叫轩辕青锋的女子,终有一天要来西域虐杀你?”

        董铁翎愣了一下,虽然西域杀手祖宗出身的老人一直暗中留心这个年轻酒鬼,但是仔细打量以及刺探气机脉络之后,断定此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小卒,否则难不成此人年纪轻轻就是一品境界高手了?脚下这座西域雄城,丢掉西域都护府的名头后,两百多年的漫长历史,走过路过的不去说,烂陀山的和尚不去说,常年居住在此的武道大宗师,也不足双手之数,如今更是凤毛麟角。只有内城富可敌国的李财神身边鬼鬼祟祟藏着一位,根据他的揣测,应该是离阳赵勾某位在西域图谋大事不惜隐姓埋名的大头目。若不是此人推波助澜,李家也不会违背规矩选择袖手旁观,任由那位北莽年轻人帮着他董家对付司马家。董铁翎不是城中那些出于各自原因关起门来装聋作哑一盘散沙的中原遗民,更不是那些一辈子没走出过西域的无知百姓,离阳江湖上风头正盛的紫衣女子,董铁翎自然有所耳闻。至于眼前年轻人为何搬出那位货真价实的高手来,董铁翎就当作是拉大旗作虎皮的幼稚伎俩了,试图来吓唬他这个杀人如麻的西域魔头。老人对那西域双璧很有耐心,不好男风的老人对那个死到临头的英俊酒鬼可就没啥耐心了,杀意浓郁,嘿嘿冷笑道:“咋的,那中原的武林盟主跟你很熟?小子,老夫把话撂在这里,若你是她轩辕青锋的姘头,老夫就让你做我内城董家的第一等座上宾……”

        说到这里,老人笑容不减,骤然间舌绽春雷般吼道:“可惜你不是啊!”

        董铁翎是实打实内城第三的高手,是西域人心目中所向无敌的存在,怒喝之下,老人大袖翻滚,气机疯狂外泄,寻常人在“棒喝”之下,当场肝胆欲裂都不夸张。像那晏雁、晏燕这对姐妹花就给震慑得一阵踉跄,气血翻涌,尤其是本就失了魂魄的妹妹,直接就七窍渗出血丝,惨淡至极。晏雁稍微好些,如临大敌,早早守住心神,仍有拼死一战的决心,但也不好过,差点就握不住刀柄。

        唯独那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年轻人,仍是坐在当时给晏雁拉扯过去的那个位置上,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董铁翎不愧是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站着的那个赢家,毫不犹豫就一个风驰电掣的凶猛前冲。

        晏雁鬼使神差又一次扯住那酒鬼的衣领,想着好歹将他抛出屋顶再说,至于他会不会摔断腿脚会不会被董家杀手围剿,她想着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给董老贼一掌拍烂头颅吧。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态超出她的想象力,她既没能把那家伙丢下酒楼去,而满城人都敬畏如无敌神明的董铁翎在假装前冲之后,就跑了,瞬间就无影无踪了。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跑了?晏雁瞪大眼眸,环顾四周,确定董铁翎当真消失后,她还是不敢相信,就像她妹妹晏燕始终不敢相信情郎会辜负背叛她一样。

        晏雁虽然只见识过宋爷爷和黄老师傅点到即止的切磋,但真正高手过招即便不是什么你来我往大战个八百回合,可也绝不至于像董老贼这般虚张声势吼一声就脚底抹油的吧?

        一直袖手旁观的徐凤年提着酒壶站起身,望向那个失魂落魄的妹妹,问道:“你那个让你生死相许的情郎,除了他姓王,还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吗?”

        晏燕失心疯一般又笑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知道王郎的名讳?”

        也不见徐凤年有什么动作,这个漂亮到一定境界的年轻女子就在空中打了个转,然后结结实实摔落在楼外街道上,大概是彻底昏死过去了,再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徐凤年转头看着那个握紧刀柄刀尖朝向自己的晏雁,眼神复杂,感慨良多,一时间有些无言,既想起了慕容梧竹、慕容桐皇那对境遇凄凉的姐弟,也想起了早年徽山大雪坪的藏污纳垢,更想起了颠沛流离的西蜀太子苏酥和老夫子赵定秀。徐凤年叹了口气,望向大概离着自己得有半里外的一座屋顶。也算西域一方枭雄的董铁翎虽然知道了几分利害轻重,却不肯就此罢休,对危险极有嗅觉的老狐狸开始对心腹发号施令,应该是想拿屋顶近百董家杀手和街上陆续赶到的一股股董家精骑来试试水的深浅。对于这座大奉皇帝用以彰显边功的重镇,若不是曹嵬的那支骑军,徐凤年一直印象很淡,只知道早年好些行刺清凉山的杀手和刺客都拿此地当作歇脚喘气的地方。至于轩辕青锋说要虐杀色中饿鬼的董铁翎,还真不是徐凤年没话找话。那个娘儿们当初还没有跟他、跟北凉貌合神离,的确无意间提起过这一茬,不过那时候她还有求于他徐凤年,更没有成为什么武林盟主,恐怕当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将来有一天会跻身大天象境界。对于脚下这座西域大城的印象,真正深刻鲜活起来,是曹嵬骑军悄然奔赴西域后,尤其是在上阴学宫落魄到年老仍不敢还乡的酸儒刘文豹进入此城,以前只停留在外城小打小闹的拂水房也随之开始加大渗透力度,徐凤年才在案头谍报上知晓了一些事情。比如在这里隐藏有几名后隋皇室的晏氏遗孤,只不过比起西蜀独苗的太子苏酥,兄妹三人的血统逊色许多,就算那帮后隋余孽想要揭竿而起,估计自己都没那个脸皮拿那三个孩子说事。西域虽大,曹嵬骑军置身其中并不惹眼,但徐凤年和拂水房仍是不敢掉以轻心。为了吸引西域的视线,徐凤年遥控西域做足了一连串好戏。先是让那位曾经白衣出襄樊的女菩萨大张旗鼓返回烂陀山,然后让刘文豹在此城兴风作浪,还在西域放出话去,说是王仙芝的那个徒弟要在此称王称霸,在大漠黄沙中另起一座武帝城。

        一名打头阵的董家杀手掠过邻近屋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地一刀斩下。徐凤年也没有怎么在此地一鸣惊人的想法,更不愿意就这么暴露实力,毕竟要在城中长住。于是有模有样跟那杀手过起招来,双方打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好不容易”才一拳轰杀那名杀手,其余董家杀手毕竟不是董铁翎这种二品小宗师,眼看有杀人立功的希望,虽然直觉告诉他们没那么简单,但还是前仆后继奔杀过来。徐凤年来者不拒,然后跌宕起伏很有悬念地一个一个宰掉,其间更有街上的董家骑卒不分敌我地射杀屋顶两人,也都给那厮“惊险万分”看似差之毫厘地堪堪躲过。这场景看得那董铁翎几乎气得吐出几口老血来。见多了假扮顶尖高手的货色,哪来这么一个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一般高手”的阴险王八蛋?等到了折了四十几条人命后,老人终于肉疼起来,也不愿画蛇添足坏了那王姓年轻人亲手布局的西域大业,咬着牙一声令下,在今夜外城战事中所向披靡的董家儿郎顿时快速撤退。当他转身背对那座屋顶向内城掠去的瞬间,突然一阵背脊发凉。老人似乎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个年轻酒鬼的眼神,董铁翎万分确定,此人就算不是离阳年轻一辈中的一品高手,境界修为肯定也差不远了。

        就当董铁翎以为脱离险境的时候,身边就有人与他并肩而行,用再地道纯正不过的姑塞州腔调对他说道:“带句话给你的那个幕后主子,还想接着玩的话,我铁木迭儿在北凉境内倒是新练出几剑。”

        董铁翎丝毫不敢放缓脚步,所幸下一刻就不复见那人身影。

        晏雁只觉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后,那个本以为是借酒浇愁的失意酒鬼的外城年轻人,仍是纹丝不动站在她眼前。

        然后她看到那人拿手往脸上一抹,刹那间就换了一副略显生硬古板的脸孔,如鬼披人皮夜行阳间,只是随着他手指在脸上轻轻推抹过去,很快就像个“活人”了。

        晏雁吓得后退几步。

        徐凤年当初在舒羞制造脸皮的过程中也学到些皮毛,比起舒羞的生根和入神两种境界,差了许多火候,不过在夜幕中糊弄常人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徐凤年也不介意在这个女子面前泄露这点不痛不痒的根脚,不过要是她那个妹妹在场,徐凤年也会多个心眼,笑着看向见到鬼似的她,柔声道:“就任由你妹妹在街道上挺尸了?想来你们两人暂时也没了安全的去处,在董家让人来辨认我的身份前,你不妨把她抱回屋顶,念在你两次豁出性命‘救我’的分上,我总归会在天亮前周全你们姐妹二人的性命。至于天亮以后怎么办,是留在城内等死,还是出城逃命,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看了眼徐凤年的影子,看来真的不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这才如释重负,轻轻跃下屋顶,抱回妹妹。她盘膝而坐,动作轻柔地抱着妹妹,慢慢地,终于忍不住咬着嘴唇抽泣起来。低敛的眼眸,本就水灵,此时越发水雾蒸腾,她既有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愤恨和痛苦,也有为至亲之人而怜惜和凄苦。

        而她蓦然察觉到那个古怪人物就坐在她不远处,一口一口轻轻喝着酒。

        然后这栋酒楼正对着的街道上,清辉洒落的月色下,遥遥出现她一眼就看出精悍到了极点的七八骑扈从,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一个锦衣貂裘的年轻人。

        晏雁顿时怒极,恨不得跳下去就提刀杀了那个让妹妹坠入深渊的魔头。比起那个更换脸皮的“酒鬼”,街上那个人,更像是披着人皮的歹毒厉鬼!

        徐凤年轻声道:“借剑一用。”

        不等晏雁答话,妹妹晏燕那柄佩剑就离鞘飞到了那人手中,他横剑在膝。

        只听街道上那人在两百步外就停马,抬头朗声问道:“铁木迭儿,敢问那位大乐府先生如何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轻轻握住剑柄。

        大风过边城,呜咽角声哀。

        那人重重冷哼一声,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徐凤年看着那队人马渐渐远去的身影,有些意外,不承想还能在这里遇上熟人。

        正是当年北莽境内那个随意出手就是一块六蛇游壁玉佩的阔绰青年——棋剑乐府的年轻俊彦王维学。但是另外一个身份就更加值得咀嚼了——北莽粮草重地宝瓶州持节令王勇的独子。这家伙竟然来西域搅动浑水了?徐凤年脸色阴沉起来。如果说是王维学担心棋剑乐府前辈的安危,或者说是想要在凉莽战事中捞取偏门功绩,才在这座城中翻云覆雨,徐凤年并不担心什么;可如果说是曹嵬骑军被北莽谍子无意间发现了蛛丝马迹,那徐凤年就只能违背跟澹台平静的约定了。

        徐凤年伸出手指随意一抹剑身,长剑飞回晏燕身边的剑鞘。他轻声问道:“他就是你妹妹看上的人?什么时候到的城内?”

        晏雁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第一次见到此人是去年开春,至于他什么时候进入城中,我就不知道了。”

        徐凤年松了口气,事情总算没到最坏的地步。那时候曹嵬骑军尚未动身赶赴西域,至于王维学这个北莽大腿极其粗壮的二世祖有没有察觉到那支骑军的动向,应该同样是奔着西域僧兵来的。徐凤年对烂陀山不陌生,那里山头林立很正常,但是那些当时在自己眼前说得上话的枯槁老僧,有几个显得没那么有佛气,倒是有几分火气,现在就知道为何了。他徐凤年可以亲自去山上为西域画一张大饼,那么北莽自然也能先见之明地秘密拆台,甚至画一张更大的饼给烂陀山。起哄抬价谁不会?只要能让北凉吃瘪,想来北莽是很乐意让烂陀山去待价而沽的,大不了就让这档子事拖着耗着,对于北莽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失。

        要不然顺道又顺手地宰了那个王维学,打着借兵烂陀山的幌子将董家连根拔起?大不了跟那个闻到腥味的拓跋菩萨,在西域来一场转战千里好了。

        徐凤年闭上眼睛,权衡利弊。

        晏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公子是中原人氏吧?”

        徐凤年笑道:“祖籍辽东锦州,不算中原人。”

        晏雁不是那种与人相处八面玲珑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下话头,就这么冷了场。可是她想到天亮以后自己跟妹妹二人的惨淡前景,就觉呼吸都艰辛困难起来,只想着分心,想要跟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又行事诡谲莫测的人,随便说些言语,才能不让自己崩溃。

        徐凤年眺望远方,没来由地有些感慨,略带自嘲地柔声道:“我以前认识一个离开家门行走江湖的女子,如你一般,也很侠义心肠。我曾经跟她一起走去北莽,一路冷眼旁观,看着她吃了很多苦头,还告诉她一些类似福祸无门唯人自招的无聊道理。她也倔强,最后我帮了点忙,如今也不敢确定对她是好事是坏事。”

        徐凤年转头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改变主意了,只要我在城内一日,你们就安生一日。要说理由,还真有一个,那就是这个江湖,没了你们这些真正的女侠,哪怕高手如云,那也该是多无趣啊。”

        然后徐凤年苦涩道:“这个江湖,已经没有很多老人了。”

        晏雁凝视着他,眼神清澈。

        徐凤年冷不丁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跟那董老色坯是一路货色,其实是垂涎你们姐妹的美色?差别只是那老不修喜欢用强,我喜欢玩弯弯肠子那一套?好吧,我承认,被姑娘你看穿了。你啊,是才逃狼群又入虎口,还不赶紧哭?”

        晏雁嫣然一笑,梨花带着雨,别有风情,轻声摇头道:“我知道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徐凤年后仰躺下:“说说城里的事情吧,你拣选有趣的说好了,比如那座小烂陀山。”

        她嗯了一声,嗓音轻灵起来,脸上悲苦神色淡了几分,不是柳暗花明的那种欢喜,而是彻底认命的那种。她身边这个都不知道姓什么的人,她知道他没有腌臜心思,但更知道他只是这座城或者说她们生长地方的一个过客。但是她仍然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公子可能已经听说山上有座从来没有谁能够转动的转经筒,但也许还不清楚其实山脚有个外号鸡汤禅师的老和尚,很有意思,不是咱们西域人,是个念中原禅法的外来和尚。如果有人去茅舍问禅,老和尚必定先请吃一罐香喷喷的鸡汤,他自己不喝,看着别人喝,然后给人说些质朴道理,所以才有这么一个绰号。”

        徐凤年轻声道:“中原有一脉禅宗的确有这托钵行乞天下的做法,自称乞儿,只求一个真字。一钵千家饭,独身万里游,最后这个老和尚到了这西域,煮起了鸡汤给人喝?不过我很好奇,那煮汤的鸡,是谁杀的?”

        她愣了一下,无奈道:“这我怎会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

        徐凤年打趣道:“姑娘你好像没什么佛性啊,就算真见着了鸡汤和尚,也少不了被棒喝一声‘痴儿’,说不定连鸡汤也喝不上一口。”

        她无言以对。

        徐凤年笑着补救道:“那有没有名人逸事传到你们所在的外城?”

        她点头道:“当然。听人说很多年前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马贼大摇大摆进了内城,喝上了老和尚的鸡汤,就问他这种人能不能也成佛。老和尚说当然,只要放下屠刀便可。那个靠杀人起家的马贼就笑了,说他杀人从不用刀,嫌麻烦,都是双手锤杀敌人的,有个屁的屠刀?你猜老和尚怎么说?他说啊,那就先拿起屠刀,再放下。你又猜怎么样?很多年后那个马贼果真带着一把刀回到山脚,当着老和尚的面丢掉那把刀,哭着说他想放下了。后来那个年过半百的马贼就自己重新拿起刀剃光了头发,又放下刀,从此以后他就在老和尚身边当了和尚,一心向佛。”

        徐凤年轻声道:“此放彼放,此方彼方,此岸彼岸,此生彼生,确实是真的放下了。”

        似懂非懂的她讶异道:“公子你还真信这事啊,其实连我心底也不大信的。”

        那个越来越让人不明白的家伙没有说话,于是她就接着说道:“还听说那个鸡汤老和尚喜欢唱一支的曲子,曲子本来没有名字,只不过百余唱词,有半数都是‘莲花落’三字,内城外城才给安上一个的曲名。然后就有人去喝了鸡汤,问老和尚他既然修禅几十年了,那莲花落没落呢?老和尚就很遗憾地告诉那位似乎存心刁难的访客,说他自己心中莲花未落啊,不过等到哪天终于落下了,他也就能修成正果了,然后也就不再煮鸡汤喽。新近传到外城的趣事是,有个外乡人硬闯入内城到了山脚,也不喝那鸡汤,只问老和尚是不是与他师父一般,是那什么世间天人,很是奇怪……”

        她自顾自说着,没有察觉到那位公子听到后来,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她更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屋顶又多了一个双手空空的男子。

        徐凤年坐起身,也不去看身后那个当时弃剑背尸远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现在才知道你真是聪明,我师父胜过了他,你又胜过了我师父。本该接下来就得轮到你被新人镇压,所以你宁肯不当天下第一人,干脆就舍弃了自身气数,只当那位置更加安稳的四大宗师之一。”

        徐凤年淡然笑道:“你有一点说错了。当年你师父没有赢他,我也一样没有胜过你师父。他们两人,只是对自己身处的江湖,或者说我们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无所牵挂而已。事实就如你所想,不说境界高低,仅论战力强弱,你师父便是对上五百年前的吕祖,也可一战。哪怕武评九人,加在一起联手厮杀,你师父一样是想杀谁就杀谁,这才是真正的武夫极致。至于你师父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了,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萨蛮,找我报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讷男子,武帝城楼荒沉声道:“我要带走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

        徐凤年摇头道:“就算我肯,他也不会跟着你走的。再者,与其靠人,不如靠己。”

        楼荒沉默片刻后,平静道:“我赢不了你。”

        徐凤年笑道:“那就只能等着我死了。至于是在这西域还是去北凉,都随你。你只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这座城内住下的楼荒,身形一闪而逝。

        徐凤年沉默不语。

        百年江湖,只有同处一个年代但却先后登顶的两个人,能算是独立山巅,四顾无人。

        李淳罡是自觉输了,王仙芝是自认赢了。所以李淳罡是洒脱下山,王仙芝却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后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不会再有的大风流。

        但是,江湖大风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却不可无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后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至今犹然不知,以后更不会知晓自己是那天潢贵胄却只能流离市井的晏雁,下意识抚摸着妹妹的发丝,好奇问道:“公子,你也是来这里寻仇的吗?”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的仇家不在这里,不过你们这里确实有很多把我看成仇家的人。说不定你的某个长辈,就是如此。”

        晏雁没有当真,只是凄苦道:“本该安享晚年的宋爷爷他们,都死了。最该死的那个长辈,反而以后会过得很好。”

        徐凤年笑了笑:“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了,其实却跟睡死了差不多。”

        晏雁没有低头,没有去看那个醒了却装睡的妹妹,她胸口衣襟被晏燕的泪水浸透。

        徐凤年也不去看那个刚才被自己一巴掌摔下高楼的痴情女子:“晏雁,你带着她,还是离开这里吧,走出去看一看。绕过兵荒马乱的北凉,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着广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后北下南疆,最后等到什么时候这天下不打仗了,再去见识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么时候觉得真正对不住那些老人了,再回来这里,上个坟敬个酒磕个头。”

        晏雁坐在那里,重重点头:“谢过公子!可惜小女子无以回报!”

        徐凤年看着她,笑容温柔道:“可以回报的,以后你若是不小心成了无数江湖俊彦仰慕的女侠仙子了,你就提上这么一句,说当初劝你走这趟江湖的,是个姓徐的北凉蛮子。要是能再多说一句,说那个家伙比你们这些人都要英俊多了,就真的圆满了。”

        晏雁顿时哑口无言,脸微微红。

        她怀里那个惹下滔天大祸的妹妹,眼神冰冷地望着这个言语时而肃穆时而轻佻的陌生男子。对她而言,如今世间男子皆是负心汉,皆可杀!

        但是当她看到徐凤年一抬手,立马就缩头躲在姐姐怀中。

        情郎的负心,是心疼。而这个王八蛋的那一巴掌,是肉疼。

        都很疼啊。

        徐凤年讥笑道:“就知道跟你这种娘儿们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只记打不记好。不过没良心也有没良心的好处,以后到了离阳江湖上,帮你姐姐多长几个心眼。初出茅庐的时候,把人往最坏处想,算不得什么好事,但终归不是坏事。”

        她们姐妹俩也不知这个应该是姓徐的北凉男子做了什么,那个看上去不苟言笑但极有威严的中年汉子去而复还。

        楼荒眉头紧皱。

        徐凤年也不跟他客气:“你和于新郎、林鸦几个人,其实跟她们两个人一样,出城时才算真正走进江湖。你们要是一辈子都留在东海那座城里,也就一辈子难有大成就。”

        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说这句话,已经跻身宗师境界的楼荒都会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评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口中说出来,即便万般不情愿,楼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几分。

        楼荒没有摇头点头,看了眼那双可怜人,率先轻轻跃下屋顶,落在街道上也没有动静。晏雁松开妹妹,对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测的那位年轻公子哥,深深施了一个万福,红着眼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晏燕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姐姐,又瞥了瞥那个昨夜只看到一个背影的酒鬼,先于姐姐一跃而下,走到楼荒身边停下身形。

        不知不觉,晦明交替,天快亮了。

        晏雁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道别的言辞,只在街道上转头远望那个依旧站在屋顶的修长身影。

        晏燕愤愤然低声道:“长得那么平庸,有什么好看的!”

        晏雁没有理会妹妹,回过头后,长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从今日今时起,无论她走出去千里万里,都走不出那个屋顶了。

        她忍不住再一次回头,看到那个好像有些孤单的背影,朝他们三人遥遥摆了摆手。

        楼荒板着脸缓缓前行。

        脑中浮现出前不久山脚那个老和尚说漏嘴的一句谶语。

        辽东猛虎,啸杀中原。西北天狼,独卧大岗。

        但是老和尚当时对着他楼荒身前那罐凉透了也没人喝的鸡汤,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说了一句:“凉了。”

        楼荒实在是恼怒这老和尚黏黏糊糊的打机锋,忍不住就反问了一句:“装神弄鬼!凉了便凉了,不知道拿去热一热?!”

        老和尚拍腿大笑:“天时地利皆是不如人和……这就对了!”

        楼荒在出城后,几乎是跟晏雁、晏燕同时回望了一眼城头。

        三人都不知道,城内有个老和尚正在托钵而奔,满钵香气。

        他直奔那栋酒楼,一跃而上,冲到徐凤年身前,大声笑问道:“曹长卿不愿拿起,你徐凤年可愿拿起?”

        徐凤年破天荒有些忐忑不安,笑问道:“拿得起?”

        这个托钵乞游万里的鸡汤和尚笑得半点都不似得道高僧,反而有些贼眉鼠眼:“拿了再说呗!”

        只是当徐凤年郑重其事接过那只佛钵后,老和尚便猛然盘腿坐下,面朝东方,背朝西面。

        老僧双手合十,如得解脱,如得自在,如见如来。低头轻轻念道:“龙树师弟,法不在外物,法不依文字,我莲花落矣。”

        小烂陀山上,无人推动,那座巨大转经筒自行旋转,筒壁天女灵动而摇,一遍遍传出六字真言,响彻西域,遍及北凉。

        佛云,若在山顶转动经轮,所居方圆一带可得吉祥圆满。

        若一地君主转动经轮,百姓皆能消业除障。

        老僧闭上眼,安详圆寂,临终言:“善哉。”

        刹那之间,天地间零零落落的气运蜂拥汇聚而起,如挂条条大虹,又如天开莲花,同时涌入那只手上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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