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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北凉道四线皆战,龙象军苦战流州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就让那些英雄,在各自战场上轰轰烈烈去死。让那些枭雄,在庙堂上钩心斗角机关算尽。求名求利求仁求义,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风流人物,无论敌我,都尽显风流。

        夜幕中,一支车队悄然进入凉州城,畅通无阻地穿过夜禁森严的城门,清凉山随即大开仪门,北凉王府以这种原本只该对待君王卿相的超高规格开门迎客。

        三辆马车,白衣僧人一家三口,加上那个南北小和尚,四人乘坐最前头一辆马车,龙虎山白莲先生白煜与武当山青山观韩桂、清心师徒二人同乘随后一辆,最后一辆坐着上阴学宫常遂、许煌等人。

        清凉山方面由徐渭熊领着一大帮人出门迎接这拨贵客,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身后站着一帮满怀好奇的幕僚佐官。如今的宋洞明建在半山的那座官邸被誉为北凉“龙门”,而徐凤年居住的梧桐院则被称为“凤阁”,足可见宋洞明如今在北凉官场的超然地位。

        算得上旧地重游的,只有李东西和南北小和尚。李东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府大管家宋渔,一溜烟小跑过去,嘘寒问暖起来。在徐家做了大半辈子管事的宋渔看到这个小姑娘,也是打心眼里高兴,这位给凉州官员私下说成“冷面阎罗”的刻板老人,竟破天荒挤出了笑脸。大概是实在不习惯与人笑脸相迎,略微显得有些僵硬,不过老人仍是笑着说,明儿就亲自陪着李姑娘逛脂粉铺子去,把小姑娘给高兴坏了。陆丞燕和王初冬都没有抛头露面,毕竟以两女准王妃的身份,出门迎客不合礼节。

        徐渭熊先与白衣僧人和白莲先生问好后,走到常遂等人眼前。常遂举起空荡荡的酒葫芦摇了摇,笑道:“绿蚁酒,不多不少,一天一壶,师妹你家大业大的,这总没问题吧?”

        徐渭熊点头道:“喝酒没问题,就是师兄记得别大半夜跑去听潮湖边喝酒,到时候落了水,就等着喂鱼吧。”

        晋宝室红着眼睛喊了一声师姐,有些哽咽。

        徐渭熊柔声笑道:“才几年没见,就成大姑娘了,要不要师姐帮你做回媒人?咱们北凉这儿的男子,虽然都是喝惯了西北风、吃多了大漠黄沙的糙汉子,比不得中原士子的饱读诗书,但是打交道久了,就会知道比起下笔如有神的读书人,更能挑起担子。尤其是那边关男子,骑最好的马,佩最好的刀,喝最烈的酒,杀北莽的蛮子,想必会对师妹的口味。”

        晋宝室抓住徐渭熊的手抱在怀中,好似撒娇一般笑道:“师姐你都没嫁人,我急什么啊!”

        徐渭熊转头对许煌、司马灿和刘端懋三人各自打过招呼,也没有丝毫多余话语,就是喊一声师兄师弟。

        白衣僧人站在自己媳妇旁边,看着白煜和宋洞明一见如故。一个是深受先帝器重的道教真人,一个是原本有望在庙堂位极人臣的文士,这两位放眼整座离阳王朝也属屈指可数的读书人,相谈甚欢。但是李当心回想到先前武当山那场有关赵勾头目的密谈,真是感到有些心累啊,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理会白煜和宋洞明的攀谈,走入王府后自顾自打量起四周风景。早年离阳朝野上下有个“苦了百万户,富了一家人”的说法,就是说占山为王、坐拥听潮湖的徐家,在北凉道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真真正正是富可敌国的家财。

        很快就有在“龙门”任职的幕僚排队一般凑到李当心身边。大概是事先副经略使大人有过叮嘱,这些对白衣僧人仰慕已久的北凉官员,没敢打开话匣子拉家常,都是毕恭毕敬地自报名讳家门,最多加上一两句恭维言语,白衣僧人一一微笑点头就当还礼了,众人也毫不觉得这位两禅寺方丈是在摆谱。谁不晓得当年白衣僧人西行万里返回太安城后,便是见到亲自为其牵马的皇帝也仅是双手合十行礼,甚至没有翻身下马!这群跳过北凉龙门的官员,已是在公门修行出一定道行的官场中人,不至于冷落了那位声名鹊起的武当山大真人韩桂,很是诚心地讨教了些道门养生之术,别的不说,极有希望成为下任武当掌教的韩桂,可算不得冷灶了,未来那就是与六部尚书同阶的羽衣卿相,谁敢怠慢?

        除了白衣僧人和他媳妇给大管家宋渔领去一栋宅子下榻外,东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早早脱离大队伍,熟门熟路地逛荡起来。一路上见着了丫鬟,她都能凭借记忆准确喊出名字再加上个姐姐。而清凉山的伶俐丫鬟对这个小姑娘当然也是记忆犹新,能让当年世子殿下当亲妹妹一般宠溺的人物,小姑娘性子又好,想要不喜欢都难。白煜和常遂一行人,都跟着徐渭熊、宋洞明来到那座位于半山腰的独特官邸。说是副经略使官邸,其实就是一片连绵衔接的矮小院落,一位副经略使加上三十余名辅佐官员,处理政务和衣食住行都在这里。那些如同离阳朝廷大小黄门郎的龙门文官识趣散去,各回各家,继续忙碌处理那些从北凉三州刺史府汇总过来的事务。

        最后一屋子,除了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让离阳朝廷不得不捏鼻子承认的从二品边疆重臣宋洞明,暂时皆以王府头等客卿身份进入清凉山的白煜和常遂,即将前往怀阳关都护府任职的兵法大家许煌,其实已经有陵州铁佑郡太守官身的纵横家司马灿,马上要进入陵州刺史府担任徐北枳幕僚的刘端懋,还有想要进入梧桐院的晋宝室,分别落座。

        徐渭熊开门见山道:“果然如白莲先生所料,西线战局极其不利于我北凉,王爷已经亲自前往流州。以白天传来的最新谍报来看,凉州境内驻军的所有骑军都已得到军令,开始紧急出动。但是除了原本就在凉州西部的两支兵马六千骑只要在原地等待、无须长途跋涉之外,目前已经跟在王爷和八百白马义从身后的兵马,除了当时邻近武当山的罗洪才所率一千角鹰骑军,还有之后途经的两名校尉总计两千三百骑,其余凉州骑军,最快一支,也要迟于王爷一天才能到达凉流两州边境,最慢的更是需要四天。这还是在全然不顾战马体力的前提之下,因为北凉道规模仅次于纤离马场的天井马场,恰好距离王爷所在的聚集地不远,能够抽调出甲等战马六百匹、乙等战马四千匹,这大概是我们唯一的好消息了。”

        徐渭熊顿了顿,脸色凝重道:“实不相瞒,王遂已经带着五万骑军轻松攻下蓟北、横水两城,这股跟离阳两辽对峙的最精锐骑军,正是奔着幽州东大门去的,目的就是配合葫芦口内的杨元赞大军,试图一鼓作气打烂半个幽州。”

        许煌缓缓开口问道:“大将军燕文鸾的幽州步军哪怕分兵一部北上支援霞光城,在幽州本身就有三万骑军的前提下,同时守住葫芦口最后一道防线和东线边境,不难吧?”

        徐渭熊苦笑道:“原本是这样的,但是咱们摊上了两个异想天开的主事人,在他们两人的执意要求下,不但让三万幽州骑军由河州北上去往了葫芦口外,而且连一万大雪龙骑军、两支重骑军也都离开各自驻地赶去葫芦口外了。所以现在不光是凉州虎头城形势危急,其实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大军镇的后方,等于是空的。再加上现在凉州境内骑军都赶赴流州救火,一旦虎头城失守,我凉州就会处于一个不堪设想的可怕境地。身在凉州边关的两位骑军副统领何仲忽和周康,以及步军副统领顾大祖,三人目前手中握有的兵力,显然都不足以支撑虎头城失守造就的局面,因此另外一名步军副统领陈云垂已经带领三万精锐步卒前往凉州。”

        许煌神情微动,开始在心中快速盘算其中得失。常遂的酒葫芦已经装满了绿蚁酒,独自喝得忘乎所以。宋洞明正襟危坐,白煜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渭熊沉声道:“现在就只能指望流州不输,同时怀阳关还不能丢掉,这样我北凉才能顺利在葫芦口内打一场规模空前的围歼战,否则就算葫芦口大捷,别说怀阳关沦陷,哪怕是以北凉流州和北莽葫芦口双方各自兵力,来场一换一,我们也承受不起。北凉终究只是以一地之力战一国之力,北莽耗得起,我们耗不起。”

        许煌轻声道:“如此说来,王爷的凉州援军能否改变流州战局,至关重要;褚都护能否保住虎头城与怀阳关柳芽、茯苓两镇构成的北凉边关第一线,至关重要;袁统领能否和幽州骑军堵死并且吃光葫芦口内的二十多万大军,至关重要。”

        许煌重复了三个至关重要。

        这意味着北凉这场惊世骇俗的豪赌想要赢,一环接一环,每个环节都不能出现大的纰漏,否则就是全盘皆输的下场。

        常遂抹了抹嘴角的酒水,笑问道:“那我只问一个北凉最有信心的战场,那葫芦口,袁左宗的大雪龙骑,加上那两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二十年的重骑军,再加上田衡、郁鸾刀的幽州骑军,到底有几成把握,瓮中捉住杨元赞那只老鳖?”

        徐渭熊笑了,伸出一只手。

        常遂揉了揉下巴,遗憾道:“才五成啊,那就悬了。我得寻思着给自己找后路了,要不然在清凉山屁股底下这张椅子还没焐热,就可能能听见北莽蛮子的马蹄声了。”

        徐渭熊又慢悠悠翻了一下手掌。

        白煜嘴角翘起。

        常遂瞪眼道:“徐师妹,你逗我玩呢?!”

        徐渭熊微笑道:“堵截葫芦口的兵马虽然人数不多,但好歹几乎是我爹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半数家底,这要是还打不赢,北凉哪来的信心跟北莽百万大军对峙?”

        常遂突然笑道:“要不然我这就去幽州霞光城,师妹你让我统领一支重骑军得了?”

        徐渭熊冷笑道:“师兄你能戒酒,我就答应。”

        常遂悻悻然道:“那就算了。”

        许煌突然皱眉道:“听说北莽那边,也不遗余力打造了以耶律、慕容两个姓氏命名的两支王帐重骑。”

        徐渭熊轻声道:“跟葫芦口无关,刚刚得到的边关谍报,其中一支已经赶赴流州边境了。这才是柳珪要让三万龙象骑全军覆没的真正底气所在。”

        整间屋子都陷入沉默。

        一直没有插话的白煜苦笑着轻轻摇头。

        晋宝室错愕片刻,忍不住问道:“那凉州境内骑军的增援,就算能够及时赶到战场,可是还有用吗?”

        徐渭熊无奈道:“要我说的话,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屋内众人再度沉寂。

        徐渭熊不知为何开心地笑了笑,没有半点意志消沉的神色:“不过要是换成某个家伙,肯定不这么认为,他只会说一句,‘打输了总比认输要好,行不行,打了再说’。”

        凉州虎头城,葫芦口内,流州青苍城外,幽东边境。

        北凉四线皆战。

        南朝西京,一座门槛高到需要稚童翻身而过的豪门府邸,门庭若市,车马如龙。

        客人都是来庆贺这栋宅子的老家主成为百岁人瑞,整座西京城,活到这把岁数的,本就寥寥无几,而有那位老家主那般清望的,就真找不出来了。哪怕是也熬到古稀之年的西京官场大佬,大多也不清楚这位人瑞的真实姓名,都是喊一声“王翁”,更年轻些的就只能喊“王老太爷”了。王家作为南朝乙字大族之一,虽然比王老太爷低两辈的王家子弟都不成气候,只出了一个南朝礼部侍郎和两个军镇校尉,而且如今还死了两个。但是所幸老太爷的曾孙很争气,一路从北莽军伍底层攀爬而起,愣是凭借实打实的军功当上了王帐四大捺钵之一的冬捺钵,如今跟一个高居甲字品谱的陇关贵族联姻后,整个家族的走势,可谓蒸蒸日上。

        今日庆生,也不是从头到尾的融融洽洽。作为北莽南朝地头蛇的陇关贵族,内部盘根交错,有联姻也有世仇,有人就跟王家这个外来户结为亲家的甲字大族不对付。今天王老太爷百岁诞辰,也被殃及池鱼,就有人堂而皇之送来一幅字,只有“长命百岁”四个字。

        这种肆无忌惮的打脸,就连登门拜访的客人都看不过去,可是王老太爷竟然笑呵呵亲手接过那幅字,还不忘嘱咐管家送了那位跑腿送字的仆役一份喜银。

        老太爷毕竟是百岁高龄的人了,不可能待客太久,跟一些西京重臣或是世交晚辈打过照面后,就交由那个当了十六年礼部侍郎的侄子招待访客,老人则回到那栋雅静别院休息。小院不小,种植有数十棵极为罕见的梅树,王老太爷也因此自号“梅林野老”。

        在这个外头人声鼎沸的黄昏中,老人让院子下人搬了条藤椅在梅树下,在一位眉目清秀的丫鬟小心搀扶下,颤悠悠躺在了垫有一块舒软蜀锦的椅子上。

        小丫鬟不敢离去,按照老规矩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她很敬重这位脾气好到无法想象的老人,从她进入这栋院子当丫鬟以来,就没有见过老太爷生过一次气。她清清楚楚记得当初自己刚到院子当差,有天坐在内室看着老人午睡,屋外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睡眠很浅的老人立即就醒了,她都吓死了,不承想老人醒来后只是朝她笑着摇了摇手,示意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她才听说院中早年有人失职,那座梅林在某个冬天冻死了好几棵梅树,王家上下火冒三丈,就要使用家法。一百鞭子下去,人的命自然而然也就没了。仍是老太爷开口发话,说天底下有很多值钱的东西,但就没有一样东西能比人命值钱,树没了就没了,不打紧,反正这辈子看不到新梅变老梅了,看看枯梅也好。

        老人安静躺在椅子上,看着头顶并不茂盛的梅枝,缓缓道:“柴米小丫头啊,这会儿夏天都要过去喽,在我家乡那边,有段时候叫梅雨时节,因为下雨的时候,正值江南梅子黄熟之时,所以叫梅雨,很好听的说法,对不对?不是读书人,就想不出这样的名字。我年少时就经常念叨一些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谚语,道理不懂,就是顺口,‘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现在念起来,也觉得朗朗上口。”

        丫鬟满脸好奇地柔声问道:“老太爷为什么就这么喜欢梅树呢?”

        懒得如此与人健谈的老人缓了缓呼吸,笑道:“在我家乡那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讲究,有些有趣,有些无趣,不但人分三六九等,连花也不例外,比如癫狂柳絮,轻薄桃花……还有这梅花风骨。”

        自幼贫寒所以读书识字不多的丫鬟小声道:“风骨?”

        王家老太爷笑了笑:“读书人做诗文,以言辞端正、意气高爽为最佳,就会被称为有风骨。那么读书人做人的风骨,大概就是儒家张圣人所谓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了。这个很难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只不过我有一点比很多人要做得好,就是有些人自己无脊梁,便看不得别人有风骨,不但不自惭形秽,还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绊子,我呢,最不济,见贤思齐的心思还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挠了挠头,迷迷糊糊,听不太懂啊。

        大概是说得累了,老人开始闭目养神。

        这时候院门那边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丫鬟赶忙转头望去,愣了愣,是那位担任礼部侍郎却始终无缘王氏家主位置的王老爷来了,而且他进院子的时候始终堆着笑,微弯着腰,落后两个陌生男人半个身位。丫鬟举目望去,结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开了,因为三人中年纪最轻的那个女子实在是太好看了。南朝庙堂的“老字号”礼部侍郎王玄陵在邻近藤椅后,稍稍加快步伐,对好似睡着的老太爷轻声道:“太子来了。”

        老太爷睁开眼睛,刚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搀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壮年的高大男子就赶忙笑道:“王老太爷不用多礼,躺着就是,耶律洪才这趟空手而来,本就理亏也无礼,老太爷不怪罪就是万幸了。”

        虽然战战兢兢的礼部侍郎已经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旧拗不过自家老太爷的坚持,后者站起身后,十分吃力但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微服私访王家府邸的皇太子无奈道:“老太爷这是要耶律洪才无地自容啊,坐,赶紧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杆坐在藤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了一张黄花梨椅子过来,当侍郎大人看到那个绝美女子竟然与太子殿下几乎同时落座后,顿时眼皮子一抖。

        这位从虎头城战场赶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颜悦色道:“老太爷以文章家享誉四海,是陛下也赞不绝口的纯臣君子,这次我是临时听说老太爷百岁寿辰,匆匆忙忙就赶来了,一时间又拿不出合适的寿礼,就只好两手空空登门造访,回头一定补上,还望老太爷海涵。”

        老人开怀笑道:“太子殿下折杀老夫了,折杀老夫了。”

        看到这些年来言语渐少的老太爷谈兴颇高,应对更是得体,更没有犯老糊涂,就怕弄出什么幺蛾子的王玄陵重重松了口气,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真是没说错,看情形,当下只能站着的自己,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书座椅了?

        耶律洪才虽说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见,也没有几个北莽最有权柄的大将军和持节令明确表示站在他身后,但是此人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王帐第一顺位继承人,在最重视正统的南朝遗民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贵族比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两位前任南北两院大王黄宋濮和徐淮南,其实就都对这个性格温和的皇太子十分亲近,但是随着徐淮南的暴毙和黄宋濮的引咎辞任,以及董卓、洪敬岩、种檀这一大拨青壮将领的崛起,耶律洪才就越发低调了。

        在一旁束手静立、屏气凝神的王玄陵当然不蠢,太子殿下这次悄然登门,一半是冲着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钵身份来的,一半则是因为自家老太爷在南朝遗民中有着不容小觑的威望。尤其是王家与甲字大族联姻后,等于触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枢,而不是像那些寻常的乙字世族,表面看似风光,家族也有人当侍郎做将军的,但其实就是一群依附陇关豪阀的应声虫而已。

        王玄陵一时间没来由百感交集。他脚下这块土地,梅林别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乃至整个南朝,正是那位气魄雄浑的慕容氏老妇人,特意为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开辟出来的一方世外桃源。除了当年那场莫名其妙就发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了好些从中原各国挪至南朝境内的“桃树”,让人心惊胆战,慕容女帝对他们这些南朝遗民大抵能算是颇为呵护。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寻衅,事后都会受到耶律王帐不小的责罚,也许不算太重,但绝对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虽然称不上是昔年中原钟鸣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顶着一个“十世翰林”的身份,仍旧是数千里流亡,背井离乡,简直比泥泞里打滚刨食的丧家犬还不如,哪里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为身着黄紫朝服的庙堂公卿?

        耶律洪才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低声道:“老太爷,我方才也听说了那幅字,那陇关第二氏真是无理取闹!等我回到草原王帐,一定会跟陛下亲自说这事,万万没有理由让老太爷受这等天大委屈!”

        老人笑着轻轻摆手道:“无妨无妨,这幅字且不说其中含义,就字而言,在咱们南朝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虽无落款,但显然是当今天下书法四大家之一余良所写,老臣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不愧是‘笔画如龙爪出没云间,布满骨鲠金石气’,不是那位能让离阳文坛也佩服的兵铠参事,如何都写不出这份意境。再说了,老臣好不容易活到这把年纪,也该倚老卖老了嘛,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当是童言无忌,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即可。千古诗书多言‘人生不过百年’一语,这个‘不过’委实说得熨帖,老臣就算过不去,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啊,殿下就别挂念这件事了,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比大动肝火要强。”

        听到老人这一席话,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正视这个王家老太爷。

        耶律洪才爽朗笑道:“寿星最大,我就听老太爷的。”

        老人微笑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王玄陵,后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了,在老太爷面前仍是像个犯错的孩子,立即慌张道:“不是侄儿多嘴……”

        耶律洪才帮忙解释道:“老太爷,跟王侍郎没关系,是我自己听说的。”

        老人笑道:“在这院子里,殿下最大,老臣就听殿下的。”

        耶律洪才会心一笑,看似简简单单一句玩笑闲谈,就让皇太子将许多原本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既然火候够了,再添柴火,反而过犹不及。

        和老人又聊了聊诗词字画,军国大事只字不提,耶律洪才看到王家老太爷难以掩饰的疲态,就起身告辞,当然不会让老人起身相送,由眼巴巴盯着尚书很多年头的那位王侍郎陪同离开院子。

        名叫柴米的丫鬟偷偷拍了拍自己胸脯,原来是太子殿下亲临,真是瞧不出来,半点架子也没有。

        重新躺回藤椅的王家老太爷闭着眼睛,一只手悠悠然拍打藤椅扶手。

        柴米蹑手蹑脚取来一柄团扇,为老太爷轻轻扇动清风。

        微风拂面,本就不重的夏末暑气越发清减。

        老人脸上浮现笑意,喃喃自语道:“从容坐于山海中,掐指世间已千年。”

        丫鬟不敢说话,只是由衷希望这个百岁老人,能够再活一百年。

        老人沉默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开口说道:“柴米啊,手累了就别扇了。”

        丫鬟笑道:“老太爷,放心好了,奴婢还能再扇会儿。”

        王家老太爷轻声道:“趁着今天精神好,跟闺女你多说些话。”

        丫鬟小心翼翼道:“老太爷不累吗?”

        老人笑道:“还不觉着累。”

        丫鬟悄悄瞥了一眼院门口:“那老太爷尽管说,奴婢听着。”

        老人缓缓道:“小丫头,告诉你啊,以后最好不要嫁给读书人,尤其是有才气的读书人,才气太盛,就容易用在许多女人身上,心思最是流转不定,在一个女子身上停不住的。今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许明年就是陪着别的女子了。要嫁给老实人,不是没有老实的读书人,有是有,就是太少。像我这个糟老头子,年轻时候就是这种负心的读书人,等到真正静下心的时候,来不及喽。”

        少女停下摇扇子,掩嘴偷着笑。

        老人笑道:“不信?不听老人言,是要吃苦头的。”

        少女赶紧说道:“信的信的!”

        老人打趣道:“回答这么快,明摆着就是没有过心,小丫头你啊,还是不信的。”

        少女皱着小脸蛋。

        老人晃了晃手腕:“去吧,回屋子休息去,让老头子独自待会儿,两炷香工夫后你再来。”

        少女嗯了一声,端着小板凳去屋檐下坐着,不远不近,听不到老人说话,但是清楚看得到那棵梅树、那张藤椅。

        老人其实没有自言自语,只是神色有些感伤。转眼春秋故国没了,转眼恩师挚友都已逝世,转眼异国他乡二十载。再转眼,我一百岁了。然后少女震惊地看到一幕,风烛残年的老人试图站起身,好像知道她要过去帮忙,老人没有转头,对她摆了摆手。

        老人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仰头痴痴望着那梅树枝叶。老人笑了。李先生,纳兰先生,咱们中原读书人的风骨,我王笃,没丢。

        隔岸观火变成了玩火自焚,就是离阳北关防线的最好写照。作为蓟北门户的银鹞、横水两城同时失陷,北莽五万铁骑的兵锋直指南方,让整个蓟州人人自危。

        一时间京城朝堂上热闹非凡。有人谏言让近水楼台的兵部左侍郎许拱就地接手唐铁霜入京为官后留下的空缺,“辅佐”大柱国顾剑棠处理北地军政;有人建议坐镇辽西的胶东王赵睢增援辽东,攻其必救,让那支五万骑军不得不返回东线,以防蓟州局面彻底糜烂;也有人弹劾蓟州将军袁庭山调度不当,致使蓟北战火蔓延,难当重任,应该由将门之后的副将韩芳全权主持蓟州一州军务。

        广陵道西线在谢西陲的排兵布阵下,不但成功阻滞了已经渡江的南疆十万大军,甚至派遣一支奇兵奔袭了广陵江南岸的一处险隘,使得南疆兵马进退失据,在西楚水师大举进逼之下,南疆步军和青州水师几乎是缩成一团,全线收缩。在这种迫在眉睫的形势下,太安城的文武百官越发愁眉不展,对于两辽边军的按兵不动终于无法忍受。北莽蛮子往死里打西北,你顾剑棠纹丝不动是对的,但是连你盯着的北莽最东线都跑去蓟州打秋风了,显然是要绕开倾半国赋税打造的两辽防线,要将没了蓟南老卒导致兵力空虚的蓟州,作为南下中原的突破口,你顾大将军还能无动于衷?!就不怕北莽五万铁骑一口气杀到咱们京畿西?虽说你顾剑棠是如今王朝硕果仅存的大柱国,但你老人家的心也真是太大了吧。

        辽东靠近蓟州边境有个太平镇,小镇上居民大多是边军兵籍出身,也有些被朝廷贬谪流徙此地的官员,偶尔会有商旅途经小镇,顺路捎带着做些小买卖,前四五年那种价廉物美的绿蚁酒就在这里很紧俏,可惜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后,领大柱国衔兼任两辽总督,边军都清楚顾大将军跟北凉不对付,于是产自北凉的绿蚁酒这些年就不怎么有商贾兜售了。太平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三四家酒楼,连正儿八经的青楼也有一座,小窑里的私妓暗娼就更多了,边军将领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堵不如疏,辽东边军被誉为离阳王朝的定海神针,皆是青壮汉子,但是跟北莽蛮子对峙多年,一向相安无事,少有交战,边军将士如何发泄?难道还男人找男人不成?于是太平镇这样的小镇子,就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冒出,一些手眼通天、门路宽泛的边军大佬,还有本事从京畿周边甚至是中原江南一带贩卖年轻女子,一次就能往两辽带来数百人。

        太平镇以长寿酒楼生意最为火爆,其是一位实权校尉的私产,除了绿蚁酒,基本上喊得出名号的离阳好酒,如剑南春烧之类,只要有银子就能在这里买到。酒楼里常年有拉曲弹唱的各色女子,相貌无非是中人之姿,但在鸟不拉屎的边境上,也算是挺稀罕的光景了。这两天长寿酒楼来了对兄妹,年轻女子怀抱琵琶给人说书,兄长负责卖力吆喝和收取赏钱。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那女子要死不死的,只说那北凉王徐凤年的故事,说那姓徐的如何走过离阳江湖,如何孤身入北莽,又是如何在北凉赢得军心民心,这可就惹了太平镇居民的众怒。只不过一伙人借机去欺侮那清秀女子,不承想给那貌不惊人的年轻汉子打得抱头鼠窜。长寿酒楼乐见其成,干脆就提出准许女子在楼内说书的条件,是要她兄长每天打次擂台,一旬过后,太平镇附近的军伍好手竟然都输了,那个外乡青年连赢了十场,生财有道的长寿酒楼又开始坐庄了,估计最少赚了近千两银子,害得镇上青楼的皮肉生意都锐减了好几成。

        傍晚时分,长寿酒楼擂台已经打完,酒楼走进一拨气度不凡的酒客,四人在二楼靠栏杆位置要了一张桌子,楼下那名女子正在准备今天的第二场说书,她的兄长新换了一身清洗到泛白的洁净衣衫,缝补得厉害。兄妹两人从凉州到陵州,再从陵州入河州,过蓟州,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这座小镇子。不同于离阳常见目盲说书人的手段迭出,女子只有一把琵琶,说书时从不摇头晃脑、嬉笑怒骂,说至人物悲苦或是壮怀激烈时,也仅是略微升降嗓音,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语气平淡,娓娓道来,就像只是个说故事的,至于听众爱不爱听、乐意不乐意给赏银,她一概不去管。

        坐在二楼靠栏位置的四个酒客,要了一坛号称“一斤破喉咙,两斤烧断肠”的剑南春烧,一壶极易入口、后劲也小的古井仙人酿。四人中只有两人落座,年轻些的腰间佩了一柄古朴长刀,神色间顾盼自雄,意气风发。好似年轻人长辈的男子脸色淡漠,启封了那壶仙人酿后,自饮自酌。其余站着的两人腰间悬佩有两柄两辽边军制式战刀,虽然没有跟在座两位平起平坐的地位身份,但是旁人一看就猜得出他们是常年带兵领军的不俗人物,否则身上那股沙场气息不会如此浓重。

        年轻人伸长脖子瞥了一眼楼下众人,有些不耐烦,皱眉道:“那姓嵇的怎么还没到,看架势,还真把自己当成大雪坪十大高手之一了。”

        双鬓青白相间的年长男子不动声色。

        一名站着的魁梧壮汉,好像看不太顺眼这个倨傲气盛的年轻人,皮笑肉不笑道:“袁将军,嵇六安本就是徽山大雪坪十人之一,什么当不当成的。”

        给称呼为袁将军的年轻人喝了口烧酒,嗤笑道:“一个小娘们儿瞎折腾出的武评,也就乡野村夫会当回事,说到底,其实也就吴家剑冢的老家主勉强能称为高手,其他人,东越剑池柴青山那点能耐,在广陵道那边关起门来称王称霸也就罢了,至于这个鬼鬼祟祟跑来辽东的南疆龙宫宫主,算个什么东西?”

        年轻人双指缓缓旋转酒杯,斜瞥了一眼那个拆台的家伙,笑眯眯道:“还有那南诏第一高手韦淼等人,到了中原江湖,指不定就要被打得找不到北了。哈哈,还有那个太安城第一剑客祁嘉节,最是滑稽可笑,万里飞剑,好大的阵仗,结果呢?剑倒是到了河州境内,可祁嘉节这人,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这样的十大高手,后边五个加在一起,恐怕也不配武评四人中的任意一个出全力吧?”

        魁梧汉子正要反驳一二,却给身边同僚扯了扯袖子,最终还是把话吞回肚子,只是重重冷哼一声。

        年轻人没有继续指点江山,而是转头看了一眼隔着两张桌子的一名中年人。男子身穿对襟短衫,头缠青色包头,小腿上裹有绑腿,只会被认为是个常走山路的山野汉子。但是身边依偎坐着个妖冶至极的丰腴妇人,衣衫华美,却不是离阳有钱人家的那种锦衣绸缎,显出扎染的绚烂五彩,想不惹眼都难,分明是那西南十万大山有“五色衣裳共云天”美誉的苗人装束。体态丰满的妇人双手双脚都系挂有一串银质铃铛,举手投足,都会发出悦耳声响,她手边桌面上搁放一柄刀鞘雪白的弧月弯刀,喝酒时一条腿大大咧咧放在长凳上,若是侧面望去,大腿修长,臀部滚圆,可谓曲线婀娜,诱人至极。

        妇人也察觉到了年轻人的视线,妩媚一笑,一口喝光整杯酒,跟年轻人挑了一下眉头,充满挑衅意味。

        年轻人放下酒杯,伸手在胸口做了一个手托重物的手势。

        胸脯丰满的美妇人给人调戏了,非但没有恼火,反而笑得花枝颤动,当着身边男人的面就用手掌推了一下桌上酒坛。酒坛去势如滚雷,刹那间就撞到年轻人后背,也不见后者如何动作,酒坛就偏离轨迹擦身而过,恰好在桌上滴溜溜旋动,然后渐渐停下。

        妇人用发音蹩脚的中原官腔笑道:“你这龟儿长得乖,只要喝了酒,姐姐就跟你耍朋友。”

        那个跟年轻人不对付的魁梧汉子轻声提醒道:“这对苗族夫妇不是普通的江湖高手,女子已经在酒坛上动了手脚,苗人下蛊千奇百怪,防不胜防,最好别碰。”

        就在此时,两人登楼走来。一个青衫老儒士模样,一个两腰挂有长短两剑,仅看两把剑鞘就知道都是千金难求的剑中重器。

        一直没有插话、正要举杯饮酒的男人轻轻放下酒杯,站着的两人略微分开让出道路,两个如约而至的客人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

        那名老儒士神情恭敬,轻声道:“南疆乡野草民程白霜,见过大柱国。”

        另外那名神情冷漠如同面瘫的剑客也开口说道:“龙宫嵇六安有幸见到大柱国。”

        在老凉王徐骁死后,整个天下就只有一位大柱国了——手握赵室王朝一半虎符兵权的顾剑棠。

        顾剑棠微笑点头道:“两位从南疆来到这北地辽东,辛苦了。”

        就在两位南疆道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落座后,那对夫妇也起身走来,坐在那条唯一空闲的长凳上。在这之前好似门神站在大柱国身后的魁梧汉子想要阻拦,但是顾剑棠已经去拿起那只被下了苗蛊的酒坛子,那个继唐铁霜之后成为辽东朵颜铁骑统帅的将领,也就迅速把五指从刀柄上松开。

        妇人先给姓袁的年轻将军抛了个媚眼,然后对顾剑棠微笑道:“我家男人不晓得说你们中原话,就由我这么个妇道人家来商量大事,大将军见谅则个。”

        程白霜皱了皱眉头,然后瞬间舒展开来,笑问道:“大柱国,这是?”

        顾剑棠没有说话,除了身边年轻人,给程白霜、嵇六安和夫妇二人各自倒了一碗酒。与此同时,被冷落的年轻人插话道:“程白霜,嵇六安,咋的,我老丈人亲自给你们接风洗尘,倒在碗里的敬酒不吃,偏偏要讨罚酒喝?”

        很不太平地千里迢迢赶到这座太平镇,心情本就不怎么好的嵇六安眯起眼。

        神色自若的程白霜端起酒碗,摇头笑道:“自是不敢的,就是好奇一问。”

        大概是近在咫尺坐在了顾剑棠身边,压力不小,妇人收敛了烟视媚行的姿态,开门见山道:“我男人呢,叫韦淼,在南诏还算有点名气,当然比不得嵇宫主和程先生,本来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足中原,但是没办法,蜀王和谢先生发话了,咱们不得不走一趟。”

        顾剑棠就只有一个女儿,那么这位大柱国的女婿,当然只能是蓟州将军袁庭山了。

        袁庭山本来是要调侃妇人几句,不凑巧,听到楼下那怀抱琵琶说书的女子说到当年姓徐的年轻藩王游历至徽山,跟姓徐的可谓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袁庭山冷笑一声,猛然站起身,一手撑在栏杆上,如一道激雷凶狠撞向那个说书女子的兄长。

        在太平镇打了十一场擂台大获全胜的年轻汉子,双臂交错护在胸前,仍是被袁庭山一脚踹得倒滑出去,微微颤抖的双手以手肘抵在一张酒桌上,结果整张桌子都掀翻而起,酒水饭菜泼洒了汉子满身,刚换过的衣衫,又遭了殃。

        袁庭山站在原地没有乘胜追击,只是哟了一声,嬉笑道:“不错啊,隐藏得还挺深,竟然快有二品小宗师的身手了,难怪能够在这小镇上威风八面。老子就纳闷了,一个北凉说书女子的兄长?我看是北凉拂水房的高手才对吧!是跑来两辽刺探军情的?”

        那名只是个说书人的普通女子愣了愣,年轻沉默寡言的汉子转头望去,朝她歉然一笑,然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袁庭山脸上笑意更浓,但是眼神中的暴戾以及浑身上下的杀意,让酒楼众人都感到胆战心惊。

        那名真实身份是北凉谍子的年轻汉子沉声道:“与二玉无关,她只是个说书人,我可以死,她,不能死。”

        袁庭山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你死不死,得看我心情好不好,但是她不能死,是怎么个不能?凭你那点三脚猫身手?还是说你小子觉得拂水房死士的身份,就能够吓唬到我袁庭山了?”

        出自拂水房的年轻人伸出拇指擦去嘴角渗出的血丝,说道:“凭我当然不行。”

        抱着必死决心的年轻北凉死士咧嘴笑了笑:“在你们辽东的地盘上,你袁疯狗是能杀人,我拼了命也拦不住,但你敢杀吗?你就不奇怪一个普普通通的说书人,为何能让我一路随行?”

        袁庭山手心抵在那柄天下第一符刀的刀柄上:“哦?给你这么一说,都快吓死爹了。”

        年轻人淡然道:“她叫二玉,是我们褚都护的客人。”

        年轻人不轻不重补充了一句:“她更是我们王爷的朋友,我虽然不知道她死在辽东会有什么后果,但是我敢肯定一件事,那就是王爷一定会亲自为此跟整个两辽讨个说法。”

        袁庭山五指骤然握紧南华刀,就要拔刀杀人。

        一个远在西北的徐凤年,哪怕他是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北凉王,哪怕他是世间四大宗师之一,仍然无法让袁庭山不敢杀一个小小的拂水房死士,以及一个只能靠说书挣钱的蝼蚁女子。

        你徐凤年自顾不暇,还有那闲情逸致计较一个女子的生死?

        但是就在这一刻,面对两拨客人都没有起身相迎的大柱国顾剑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栏杆附近,对楼下的袁庭山沉声道:“够了。”

        袁庭山没有转身,那柄锋芒无匹的南华刀就要出鞘见血。顾剑棠面无表情地转身坐回位置,但是手上多了那柄当初赠送给袁庭山的名刀。袁庭山大踏步离开酒楼,就这么直接离开太平镇和辽东,返回蓟州。

        妇人轻轻叹息。那个神仙一般的读书人谢观应亲口交代的事情,多半是黄了。顾剑棠如此作态,其实就是婉拒了他们夫妇二人。因为南疆和西蜀两地,对待北凉或者准确说是对待徐凤年的态度,截然不同。

        程白霜微微一笑,低头喝了口酒。酒不错,可惜不是咱们世子殿下天天念叨的那种绿蚁酒,否则就更好了。

        千年以降,如果要评点出十幅战争史上最荡气回肠的画面,也许除去大奉王朝末年的数千架投石车攻城和离阳、大楚对峙的那场西垒壁战役,其余八幅,都应该是那些风驰电掣、巨幕铁流的骑兵千里奔袭或者对撞厮杀,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作为当今世上拥有骑兵数量最多的北莽王朝,以及拥有边关铁骑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凉,就在流州,分别以龙腰州四镇骑军和龙象军双方总计接近十万骑兵的夸张兵力,在青苍城外的广袤战场上,撞出了一朵猩红鲜花。

        在徐龙象毫不拖泥带水的发号施令之下,在北凉各支拥有独立番号的军伍中兵力最盛的龙象军,分成三个梯队后毅然决然投入战场。瓦筑、离谷、茂隆、君子馆,北莽四座战后重建的边境军镇骑军,列阵在陇关步军的左翼,正面迎战王灵宝所率第一支万人龙象军的迅猛冲锋。四镇骑军将领虽然不清楚主帅柳珪为何如此托大,完全割裂骑步两军使之各自为战不说,而且在四镇骑军和攻城步军之间都没有设置各种拒马阵。要知道,哪怕是那些不曾熟读兵书的平庸将领,也晓得要对付骑军冲阵,应当在步军方阵前按葫芦画瓢折腾出一些阻滞骑军战马的措施,以此减少伤亡。但是在北莽军神拓跋菩萨没有开口质疑的前提下,没有人胆敢违抗老帅的排兵布阵。

        在祥符元年就吃过大苦头的四镇骑军,面对那支龙象骑军声势惊人的冲锋,不得不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孤悬于旧北凉道关外的青苍城附近,有着便于大规模骑军驰骋的平坦地带,不存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尴尬情况。但是四镇骑军仍是做足了准备,以最擅长骑枪的君子馆骑兵作为前军,以铠甲最为精良的瓦筑骑军作为真正抗压的中军。原本有将领提议离谷、茂隆两镇骑军作为两翼策应,但是一想到柳珪的调兵遣将,很快就被多数人否决,一旦骑阵厚度不够,被龙象军一冲而散,那么毫无防备可言的陇关步军就真是任人宰割了。因此战力最弱的茂隆骑军成为后军,熟稔游掠程度仅次于羌族骑军的离谷骑军一分为二,放在三镇军马两侧。

        哪怕不把按兵不动的柳家亲卫骑军计算在内,面对龙象军仍是明明人数占优、接近四万人马的四镇骑军,还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的确很憋屈。

        当嘹亮中透着悲壮的巨大号角声响彻战场,当王灵宝领一万龙象军率先出阵缓缓前行,不急于展开冲锋的君子馆骑军,都发现自己胯下的坐骑出现一阵阵不安的躁动,久经战阵的熟马大抵都富有一些灵性,对于危机有一种超乎想象的敏锐直觉。

        王灵宝麾下一万龙象军,清一色是用作正面破阵的枪骑,没有一名帮助撕扯阵形的弓骑。

        这意味着王灵宝和那一万骑已经下定决心,要么一鼓作气破开北莽骑军和步军两座阵形,要么就死在不断被阻滞的敌军阵形之中。

        丧失了速度的骑军,一旦深陷密集步军方阵之中,那就是泥菩萨过江。

        这就像一锤子买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灵宝转头回望一眼,部下所有骑军,都放弃了无比娴熟的弓弩,只有手中一杆铁枪和腰间那柄凉刀。

        他欲言又止,本想最后再次提醒一句,在冲入北莽陇关步军之前,就是死也不能放弃骑枪,但是最终这位威名赫赫的北凉边关悍将,还是没有说话,大概是因为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一万龙象军,一万匹最差也是乙等的北凉大马,缓缓前行。

        王灵宝突然提起长枪,枪尖倾斜,指向天空。

        整支骑军心有灵犀地齐齐举起长枪。

        对面的君子馆骑军也开始出阵。

        王灵宝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让我战死在马背上吧。

        这位龙象军副将,平放长枪,开始加速冲刺。

        在冲锋途中,一万龙象骑军出现微妙变化,中部骑军加快战马奔跑速度,两翼微微落下,以尖锥阵突入。

        而这一万骑身后的副将李陌藩,眯眼望去,伸手抚摸着坐骑的马鬃,他率领五千骑,同样持枪,蓄势待发,只是相比一往无前的王灵宝所部,多了轻弩和一张骑弓,马鞍侧挂有北凉边关骑军不太常见的胡禄一个,胡禄装载有四十支箭矢。胡禄一向是号称北凉弓骑第一的白弩羽林专用物,比起寻常骑军箭囊要多出十支。当年陈芝豹心腹嫡系韦甫诚和典雄畜同时叛出北凉进入西蜀后,白羽卫骑和介于轻骑与重骑之间的铁浮屠,都更换了主将。莲子营老卒出身的袁南亭手握全部白羽卫,而齐当国和北凉四牙之一的宁峨眉,分别担任六千精锐铁浮屠的主将副将。

        李陌藩看着两支骑军的第一排骑兵已经错身而过,当然也有许多没能错身而过的,在巨大的长枪贯穿下,人仰马翻,当场死绝。

        李陌藩神情冷峻,心中默念,老伙计,咱俩可是说好了的,你要是敢窝窝囊囊地死在陇关步军之前,老子哪怕不死,也不会帮你收尸。

        那座战场之上,在战前被柳珪下令战败则撤销军镇的君子馆骑卒,也经历过临敌初期的忐忑不安后,在冲锋途中就被彻底激发出血性,非但没有一触即溃,反而在犬牙交错的骑军锋线中展现出超过往常水准的战力。

        身经百战的李陌藩对此没有半点惊讶。天底下当然少有真正不怕死的人,但是战场之上,尤其是凉莽对峙的战场之上,你越怕死就死得越快,这几乎是每一名新卒在进入北凉边军后,都会被老卒郑重其事告知的第一件事,北莽蛮子不会因为你的怯弱而手下留情。也许很多北凉新卒起先都感触不深,可当他们亲历战场搏杀后,就会很快发现死人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被箭矢贯穿,被战刀劈杀,被枪矛捅落。久而久之,能够活下来的新卒,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老卒,也许内心深处依旧畏惧死亡,但是起码已经知道怎么让自己不因畏惧而减弱战力。偌大一座战场,也容不得谁伤春悲秋,只要你浑身浴血,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个个倒下,甚至有些时候是替你去死,你如何能够畏死?!如何对得起那些并肩作战,不惜让自己战死换你活下去的兄弟?!

        李陌藩掂量一下手中那根沉甸甸的铁枪,低头望去,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凉州方向。

        大将军,我李陌藩脾气古怪,说好听点是恃才傲物,说难听点就是目中无人。这些年在边境上也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情,若是在离阳军伍,这辈子都出不了头。结果能够在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中,担任手握实权的正三品武将,拿最好的刀,骑最快的马,在这天高地阔的西北大漠之上,带着万骑在黄沙千里之中,马蹄之下更是战死边关袍泽的累累白骨,这辈子经历过的精彩跌宕,是别人几辈子累加也比不得的。

        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就让那些英雄,在各自战场上轰轰烈烈去死。让那些枭雄,在庙堂上钩心斗角,机关算尽。求名求利求仁求义,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风流人物,无论敌我,都尽显风流。

        这句话是李义山说的。

        李陌藩觉得自己这种在中原恶名昭彰的家伙,竟然都能当一回义无反顾的英雄,值了。他提了提长枪,轻轻说道:“那就坦然赴死吧。”

        一行人走在天井牧场的草地上,地面柔软,偶尔还会有积水从靴子周围缓缓溢出,足可见陇西此处牧场的水肥草丰。作为仅次于纤离牧场的北凉道养马地,冬春无界,夏秋相连,气候条件得天独厚的陇西,自古以来便是每个盛世王朝的马源重地。大奉王朝在陇东陇西一带养马三十万匹,设置陇右牧马监一职,被誉为不输大奉开国皇帝的中兴之君刘泽两次北伐,就曾经在此地征集战马十六万匹。北莽陇关贵族其实最早就是八百年前大秦王朝在战乱中往北迁徙流落的遗民,追根溯源,曾经都是陇西至潼关之间的大秦子民。

        在一行人中,天井牧场的主事人赵绿园显得尤为战战兢兢。没办法,身后暂时给他当绿叶陪衬的那五六号人物,有官职的,就像角鹰校尉罗洪才,无一例外都是北凉十四位实权校尉。至于那个唯一没有官身的,早先也是做过几年凉州将军的北凉军大将石符,只可惜拖累于上任北凉都护心腹的标签,不等新凉王世袭罔替,石符自己就识趣地请辞卸甲了,不知为何这次又给拎了出来。赵绿园也不知石符是要被秋后算账还是东山再起。赵绿园忐忑不安,除了因为身边那个年轻人便是徐凤年外,更多还是因为天井牧场这次临危受命,却只能抽调出不到五千战马,甲等战马更是只有六百余匹,距离北凉王的要求还差了不少的数额。但是赵绿园有苦自知,如果王爷早个半年来,这次要马,别说是不分等级的八千匹战马,就是八千匹甲等北凉大马,他也能给出。先前北凉都护府从此地紧急抽调出一万匹战马,这六百匹甲字马还是他好不容易才留下的最后家底,跟前来牧场要马的怀阳关“钦差大臣”急红了眼,大骂那人是做竭泽而渔的勾当,还说你们都护府有啥了不起的,赵绿园拍着桌子扬言要跟王爷的清凉山梧桐院“告御状”。不过如今凉王徐凤年来到身边了,赵绿园还真不敢当面说怀阳关那座北凉都护府半个字的坏话,只能絮絮叨叨说些卑职无能有负所托的废话。赵绿园又不傻,别说北凉,全天下人都晓得褚都护跟新凉王的关系,只是姓氏不同的真正一家人啊。

        徐凤年和赵绿园并肩走在牧场草地上,身后是正值壮年却常年沉默寡言的石符,还有角鹰校尉罗洪才等人,其中就有负责凉州西大门安危的陇西校尉赵容光。天井牧场地势广阔,风景旖旎,陇西冬长无夏,有六月寒凝霜的独到气候,所以时下比起别地,要清凉许多。只是除了面无表情的徐凤年,罗洪才等人的神色都显得火急火燎,便是退出军伍已经将近两年的石符也眉头紧皱。

        徐凤年望着眼前的肥美草地,感慨颇多。自版图延伸到西域的大奉起,天下军马半出此地的两陇,就有很多皇亲国戚和王侯将相在这里私养马匹,喜好以养马多寡攀比权势高低。生财有道的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早年就提议是否可以打开马禁,向太安城和中原达官显贵贩卖乙等战马以下的马匹,这必将是一笔巨大的收入,以此为北凉赋税减少压力,但是被徐骁直接拒绝了。士子赴凉后,不乏读书人提出同样策略,在凉马一事上大做文章,在不削减甲乙丙战马的储备前提下,依然能够增赋税,添兵饷,结交京城显贵,示好离阳赵室,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宋洞明的龙门和徐渭熊的梧桐院对此都不敢擅自定夺,交由徐凤年决策后,他也有过一番深思,最终还是搁置了此事。

        徐凤年在一处坡度舒缓的山坡顶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绿意盎然。他突然转头对年近五十、老态毕现的赵绿园笑道:“赵大人,这其实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当年本王年纪还小,陪着徐骁来这里避暑,记得那时候赵大人刚刚从凉州边军退出,在天井牧场上任不久,那会儿马场百废待兴,赵大人拍着胸脯跟徐骁保证,不出十年,就能让陇西变成离阳第一大的马场。不知道赵大人还记不记得,答应过徐骁总有一天要拿出一匹天下第一的神骏,庆贺我这个世子殿下的及冠礼?”

        跟战马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顿时就激动了,颤声道:“王爷还记得,还记得啊……卑职如何敢忘,不说天井牧场兢兢业业培育良马,这么多年还一直托付边军将校和游弩手,只要在大漠草原上瞧见那俊逸非凡的野马之王,捕获以后一定要送到天井牧场。事实上四年前还真有一匹神骏送到牧场,只是王爷及冠礼的时候,老儿误以为王爷把这事给忘了,又怕被人说成是不务正业、只知道溜须拍马的混账官员,犹豫了好些天,到底还是没有送往清凉山王府。最后实在拗不过咱们骑军周副帅的百般请求,只好送了出去,早知如此……唉,老儿真是悔死了!”

        徐凤年笑道:“没关系,我们北凉铁骑能有今天,包括天井牧场和纤离牧场在内所有的大小马场,功不可没。时至今日,本王才上过几次战场?要说有两匹乙等马以供骑乘,倒也勉强配得上,再有匹甲等大马就是暴殄天物了。”

        大概是知道赵绿园要为自己打抱不平,徐凤年摆摆手说道:“你们先回去,我和石将军说些事情。”

        众人离去,留下那个北凉公认宦途坎坷的石符。此人和幽州刺史胡魁昔年号称“凉州双璧”,都是年纪轻轻却战功显著的边军“老人”。“双壁”这个说法,最早是说春秋战事中最早冒头的两位骑军将领吴起和徐璞。那时候徐骁还在转战春秋,没有封王就藩,故而两人被誉为“徐家双璧”,如今一人在北莽敦煌城隐姓埋名,一人去了西蜀辅佐陈芝豹。陈芝豹的离凉入蜀,徐凤年的世袭罔替北凉王,成为石符和胡魁在官场上的一道分水岭。后者重新崛起,担任一方封疆大吏,官阶更高的石符却黯然失色,解甲归田。不过奇怪的是,对于石符的辞任,无论是清凉山还是之后设置的怀阳关都护府,都以置之不理的态度对待,甚至哪怕后来褚禄山兼任凉州将军,也没有明确告知凉州军界石符已经退出军伍,军情邸报依旧会按例每半旬一次送往在家休养的“凉州将军”石符。

        徐凤年轻声问道:“石将军,西蜀道这次一万精兵奔赴广陵道,韦甫诚和典雄畜两人仅任副将,交由一个外人呼延猱猱担任主将。而北凉、西蜀两地交界的边境,陈芝豹让一个叫车野的年轻人镇守西蜀北门,对于这两件事,石将军有什么看法?”

        石符眉头皱起得越发厉害,闭口不言。

        徐凤年安静等待下文,似乎铁了心要等这位昔日的蜀王心腹开口,以此交纳投名状。但是石符咬着牙就是不说话,神情越发黯然。若是年轻藩王问计流州,或是凉州虎头城、幽州葫芦口,石符自认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陈芝豹对他石符有栽培之恩,不管陈芝豹是否与北凉背道而驰,但只要陈芝豹一天没有明确把矛头对准北凉,他石符就一天不会对陈芝豹反目为仇。哪怕因此在今天惹恼了徐凤年,石符依旧在所不惜。对于身边这个年轻的徐家人,石符其实极其佩服,只是有些触及底线的事情,石符过不去心里那个坎,所以当年身为骑军大统领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才会对石符这个年轻人破例“刮目相看”,视为眼中钉。

        徐凤年没有等到答案,又问道:“如果本王说石将军能够举族三百人,全部安然迁徙到西蜀,那么你会不会去西蜀?”

        石符犹豫了一下,苦笑道:“不同于韦甫诚、典雄畜,也不同于来自北莽孑然一身的车野,我石符的家族在凉州是大族,就算我本人愿意去西蜀,加上王爷也不阻拦,可是习惯了北凉风土的家族内不少老人,也不会答应背井离乡,这跟我石符能不能在西蜀重新当上大官没有太大关系。不瞒王爷,说来无奈,退一万步说,事实上石家真要带着那些祖宗牌位搬去了西蜀,别的不说,家族与我同辈的三人,还有那四个在凉州边军中任职的侄子辈年轻人,应该都会留在北凉。如此一来,还没有离开北凉道,石家就已经四分五裂。”

        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石将军倒算是坦诚相见。”

        石符笑了笑,说道:“藏藏掖掖也没用啊,我知道石家内就有安插多年的拂水房谍子,不是我有这份火眼金睛的能耐,而是褚禄山在就任北凉都护以前,专程到了石家跟我‘坦诚相见’。所以这两年,我就没有哪天能睡得安稳。说来好笑,早年在边军中,哪怕很多次深入北莽腹地,靠着战马随地休息,睡得都要比如今在自家床榻上来得好。”

        徐凤年对于褚禄山在石家内安插眼线一事不置可否,转移话题,笑问道:“天井牧场目前有八百白马义从,罗洪才和两名校尉的三千四百骑,加上牧场本身的陇西驻军和赵容光留在原地的两千骑,加在一起,仍是不足八千。接下来本王最多只能等三天,凉州东门潼关的两大校尉之一的辛饮马也会领三千精骑赶来,人数堪堪过万。石将军觉得这一万骑匆匆忙忙投入流州战场,是能够雪中送炭,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石符反问道:“如果石符直言不讳,王爷当真会听?”

        徐凤年淡然道:“先说来听听看。你石符毕竟不是燕文鸾、陈云垂这样的春秋名将老将,也不是褚禄山、袁左宗这样战功煊赫的徐家自己人,还没有资格说什么就让本王听什么。”

        石符叹息一声,仍是缓缓开口道:“在我看来,王爷这一万骑不说杯水车薪,但是可能对流州这一州之地局势有所裨益,却断然无益于北凉大局,如果我是王爷,那就更加彻底些,让陵州两位副将汪植和黄小快领衔,以烟霞校尉焦武夷等校尉兵马作为主力,要凉州境内骑军拥入流州解燃眉之急,还应该果断让这些陵州拿得出手的骑军也北上进入流州,在战胜北莽西线的柳珪大军后,迅速填补凉州关外和怀阳关以南的那片空白……”

        石符骤然感受到年轻藩王的杀机,坦然道:“原本不知道情况,但是既然来了天井牧场,听说了这座牧场的战马数目,见微知著,石符多少也猜得出王爷和都护府的谋划,王爷对此不用多想。”

        徐凤年点了点头,蹲下身,拔了一根甘草咀嚼起来。

        石符继续说道:“归根结底,凉莽之争,凉州关外和流州还有幽州,三座战场都会各有胜负,但是真正决定我们北凉存亡的地方,其实只有凉州关外,这个地方输了,北凉也就输了大将军和王爷两代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北凉大势。王爷兵行险着,让袁统领的一万大雪龙骑和两支重骑军奔赴幽州葫芦口,要一口气吃掉杨元赞的东线大军,自然没有错,相反出奇制胜。但是用兵一事,从来都应当奇正相和,不能赢在一时一地却失去大势。在春秋之中,有过许多这样的明明将领赢了大仗却害得君王亡国的可笑战役。西垒壁战役最终分出胜负之前,外界谁都看好打了一连串细碎胜仗的西楚,但是大将军就是拼着兵力急剧消耗也要完成对西垒壁的围困,甚至不惜拿几支兵马在重要却不算关键的战场,主动引诱西楚大部精锐去吃掉,就只为了造就西垒壁外围防御的那点点缝隙,袁统领大放光彩的妃子坟战役,就是一个明证。”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石将军,这一万骑就交给你了,最迟三天,你就要带着他们去流州驰援青苍城和龙象军。”

        石符愣在当场,既费解自己为何能够担当大任,也疑惑为何不是徐凤年亲自领军。

        徐凤年吐出嚼烂的草根,沉声道:“今早得到的消息,虎头城已经失守,北莽大军压境怀阳、柳芽、茯苓三镇。”

        石符脸色大变,震惊道:“虎头城怎么可能这么快失守?!”

        徐凤年转身望向北方:“董卓这个疯子,先前每隔几天就派人挖一条地道去送死,十六条地道,结果死了整整五千人,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家伙根本不是挖了十六条地道,而是丧心病狂的整整三十八条!其中十二条都只挖到城外就停下,然后在不计代价的地面攻城配合下……”

        说到这里,徐凤年不再说话。

        石符喃喃道:“这个疯子,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徐凤年转头对石符说道:“我马上要去怀阳关,石符,你从现在起就恢复凉州将军身份。不但是那一万骑,之后所有进入凉州境内的陵州骑军,都交由你统领。”

        石符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抱拳道:“末将领命!”

        苏酥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能过上既有钱又有闲的神仙日子。还记得以前在北莽那座小镇长大,就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但是到了这南诏后,尤其是赵老夫子跟某个白衣男达成盟约,这日子就真正开始滋润起来了。住着据说是属于昔年南诏皇室的避暑别院,吃着无不求精的山珍海味,连茅厕都比以前住的地方要豪奢。偶尔有客人在夜色中登门拜访,身份也都一个比一个吓人,光是旧南诏的勋贵遗老,苏酥就见了六七个,老夫子身边也出现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尤其是那些个跟老夫子差不多岁数、又喜欢在名字前头加上什么尚书什么侍郎的老头子,几乎每个见着他苏酥,都会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苏酥知道,这些人应该就是闻讯而来的西蜀前朝老臣。按照老夫子的说法,要他苏酥多听少说,只管陪着那些老人一起默默流泪,若真哭不出来,事先在手心抹一把南诏特产的小雀椒粉末,作势垂首,伸手抹泪,那么一擦,想不哭都难。苏酥尝试过一次,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眼睛红肿得两三天都没恢复,不过当时倒是效果显著,反正把那帮西蜀老臣感动得稀里哗啦,有个年纪最长的,更是当场哭晕过去。

        今日苏酥被赵老夫子丢到一座名唤“目耕楼”的书楼,也不要他果真读书怡情,只需要在藏书楼内做做修身养性的样子就可以。苏酥趁着没人盯梢,坐到高楼栏杆上,身边站着目盲女琴师薛宋官。在那次两人差点死在陈芝豹的手上后,苏酥就不再缠着目盲琴师玩那少侠和魔头的把戏了,大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对所谓的江湖有些畏惧了。这些日子,薛宋官都帮老夫子做着牵线南诏十八部的事情,很忙,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南诏版图。苏酥很想她,但是等到真正重逢,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男一女就这么沉默着。

        苏酥抬起头,终于缓缓开口道:“以前吧,最喜欢白天做梦,想着自己也许是某个大人物的遗腹子,要不然是个大门大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说不定某一天认祖归宗,就彻底发达了,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是一国太子,可惜美梦成真,才知道就算穿上了龙袍,明明真是太子,也不像个太子。亏得老夫子这一年来给我恶补了好些富贵人家的门道,什么奉帖唐碑、青田黄冻、蕉叶青花啊,一大堆物件,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值钱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够值钱了吧?瞧着它们,一开始也挺兴奋,恨不得睡觉都抱着它们一起睡,越到后来,就越提不起劲了。怎么说呢,就像一个烂泥里打滚的穷小子,有天稀里糊涂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媳妇,不是不喜欢,而是明白自己终归是守不住她的,她有一天终归是要离开的。”

        陪着苏酥、赵定秀一起从北莽来到南诏的年轻琴师,目盲却心有灵犀,柔声微笑道:“苏家做过西蜀足足两百年的国主,虽然在你爹手上丢了二十年,但如今有老夫子辅佐,又有那位蜀王的承诺,那么这份家业,其实是有机会守得住的。就像陈芝豹所说,以后你虽然做不成蜀帝,但起码可以当一个封疆裂土的离阳蜀王,如此一来,也算对得起你们苏家的列祖列宗了。”

        苏酥叹息道:“如果不是徐凤年在北莽找到我们,我怎么可能会有今天,书本上所说的良禽择木而栖,道理是挺有道理,可对我这种人来说,道理从来就不在书上,要么靠拳头,要么……”

        这位在襁褓中就逃离西蜀皇宫的前朝太子,苦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要么就在这里。我苏酥,虽然嘴上一直跟姓徐的不对付,也总在你面前说他的坏话,但你应该清楚,其实我这辈子也就徐凤年这么一个朋友。当然,他徐凤年什么人啊,天底下兵马最盛的异姓藩王,堂堂四大宗师之一,还长得那般玉树临风,跟人并称‘北徐南宋’的,还有渊博学问,这么一号屈指可数的风流人物,未必把我苏酥当朋友。但我是真把他当朋友,结果呢,到了南诏,得了天大便宜,好不容易在这儿站稳脚跟,就只差报答人家的时候,那个面瘫的白衣男横插一脚,老夫子就把徐凤年的北凉撂在一边了,我也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可我心里头,真的是过意不去啊。”

        薛宋官轻声道:“你自己也说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苏酥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然后双手捧着脸,含糊不清道:“是啊,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一个胸无大志也无真才实学的家伙,除了每天在这里吃好喝好睡好用好演好,能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感叹道:“其实老夫子心里头也不好受,经常去跟你的铁匠叔叔喝酒解闷,有次喝醉了,很失态。”

        苏酥放下手,双手撑在栏杆上,苦笑道:“我从没有怪过老夫子,如果不是老夫子又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就没有我苏酥了,何况老头子什么样的脾气我还不清楚吗?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了那个其实早就没了的西蜀王朝,老夫子才不会违背心意如此行事。”

        薛宋官点了点头。

        苏酥突然感慨道:“我这么成天无所事事了,有时候都觉得累,那么你说担负着三十万北凉铁骑生死存亡的徐凤年也好,那个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蜀王陈芝豹也罢,这些人是真的乐在其中,还是也会觉得累?”

        目盲琴师摇头笑道:“不知道啊。”

        苏酥转过头,笑脸灿烂:“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够真正放下一切陪你去行走江湖了,我要是跟新认识的大侠宗师说一句,当年还是天下第一人的徐凤年还跟我蹭吃蹭喝过,会不会很有面子?”

        女子想到自己当年在北莽,还差一点就在雨巷中杀了那位年轻藩王,会心一笑:“不能再有面子了。”

        苏酥笑意醉人:“虽然还是很嫉妒徐凤年,但世上有种人,不管如何,只要认识了,你都讨厌不起来,是吧?”

        目盲女琴师笑着没有说话。

        苏酥小心翼翼问道:“你真的……不喜欢他?说实话,如果我是女子的话,恐怕也会对他念念不忘的。”

        她无奈道:“喜欢他做什么?因为徐凤年长得玉树临风?可我是个瞎子啊。”

        苏酥挠了挠头,总觉得这个理由有哪里不对。

        她趴在栏杆上:“以后我们去中原江湖的话,还是我扮演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你假扮行侠仗义的少侠?”

        苏酥望着远方,眼神坚毅:“不了!我们做神仙眷侣!”

        目盲女子破天荒红了脸,扭过头,轻声道:“酥酥,我是个瞎子。”

        苏酥低下头,看着她留给自己的后脑勺,温柔道:“我知道。”

        这位指玄境界的女子高手柔柔怯怯道:“我岁数也比你大。”

        苏酥笑道:“我也知道。”

        她转过头,抬起头,“望着”苏酥,似笑非笑道:“如果以后到了佳丽无数的中原江湖,给我发现你多瞅了几眼女侠仙子,我薛宋官就把她们直接打杀了。”

        苏酥悻悻然道:“这个嘛……以前真不知道,不过现在也知道了。”

        她嫣然一笑:“骗你的。”

        苏酥伸出手掌轻轻放在她的额头:“我虽然不是瞎子,但我眼里,只有你。”

        北凉后山,两位刻碑老人米邛、彭鹤坐在一栋简陋茅屋前,一张小凳子上搁了些下酒菜,然后又有一位老人如约而至,手里拎了两坛在清凉山王府地窖里珍藏多年的绿蚁酒。这位老人面白无须,无论是走路姿态还是说话嗓音,都透着一股阴气。米邛和彭鹤作为见惯风雨的北凉名士,对此心知肚明,熟识之后也从不揭破。这位姓赵的老人是位宦官,至于为何会从大内深宫来到清凉山养老,米邛、彭鹤更没有探究的兴趣。起先两位名士对名叫赵思苦的老人没什么好感,只不过在年迈宦官隔三岔五跑到后山给他们搭把手后,加上赵思苦比起寻常大手大脚的匠人,年纪虽大,但是手脚伶俐,言谈风雅不逊清流士子,尤其办事滴水不漏,久而久之,三人年龄相仿,也就成了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好友。

        米邛、彭鹤笑着招呼赵思苦坐下,三个年龄加在一起快有两百岁的老人围凳而坐。两个还来不及换上衣衫的北凉书法大家犹然满身墨香,各自哧溜一下喝光了杯中酒,重重呼出一口气,脸色都有些阴郁。赵思苦作为在离阳皇宫当过一手执掌印绶监的资深大宦官,如今虽然脱去了在皇宫中那件仍是极为扎眼的大红蟒袍,但察言观色的功夫依旧老辣。只不过赵思苦也不说什么,小抿了一口酒,挑了个相对云淡风轻的话题作为开场白:“咱家刚从青鹿洞书院那边回来,黄裳黄山主托咱家跟两位老友要几幅字帖,咱家也不敢胡乱应承下来,只说把话带到。”

        米邛摇头道:“如今我和老彭哪有那份写字帖的闲情逸致,这事儿,可能要让赵老哥和黄山主失望了。”

        赵思苦如何看不出一天到晚刻碑的米、彭两人,此时举杯的手腕都还在颤抖,劳心劳力不过如此,于是笑道:“不打紧不打紧,黄山主事先也说了,这事不着急,他能等,等个几年甚至十年都可以。”

        彭鹤笑道:“只要王爷打跑了北莽蛮子,别说三四幅字贴,就是三十四十,我老彭也能给黄裳的青鹿洞书院亲自送去。不过赵老哥,咱们都不是外人,我就丑话说在前头了。我和米老儿可是听说了,好些书院里的外地士子不是个东西,对咱们北凉军政指手画脚,总觉着他们来了清凉山王府或是去了怀阳关都护府,就能力挽狂澜。这帮小兔崽子,也不嫌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因为咱们王爷好说话,就能得寸进尺了,那黄裳也不管管?”

        赵思苦毕竟是在皇宫里头耳濡目染的大太监,并没有一味附和义愤填膺的彭鹤,摇头道:“这事儿不是不能管,但手腕生硬了,反而管不好,而且如今赴凉士子比起一开始到北凉那会儿,也改变了许多,偶尔依旧会有书生意气不知轻重的言行,但是初衷都是为了北凉好,好些一开始抱着树挪死人挪活心态、奔着北凉官场前程来的年轻人,也都不知不觉以北凉人自居,这就是天大好事啊。”

        曾经当着徐凤年的面砸过珍爱的砚台的米邛,嗯了一声:“读书种子读书种子,这些年轻人,算是真正在北凉扎根发芽了,迟早有一天,咱们北凉也会有一棵棵足以让中原读书人仰视的参天大树,自成一座巍巍士林。”

        彭鹤举起杯,停顿了一下,忍不住唏嘘道:“怕就怕咱们几个老家伙等不到那天。”

        更为性情中人的米邛愤愤道:“去了京城国子监的姚白峰不去说,道德学问都是世间一等一的,的确当得硕儒称呼,哪怕离开了北凉,我米邛也希望姚大家能够在朝廷那边风生水起。可这严杰溪就真不是个东西了,靠着攀龙附凤,当上了殿阁大学士,就忘本了!据说有望成为下一次会试的副总裁官之一后,就放出话来,要减少咱们北凉有资格进京赴考的录取名额,从往年雷打不动的四十人一口气切掉半数,只许二十人参与会试!亏得当年还给这个老东西写过好些字帖寿联,老子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给剁了!”

        彭鹤冷笑道:“严乌龟这还不是为了避嫌,咱们扳手指头算一算,老一辈的姚大家,年轻一辈的陈望和孙寅,哪个不是在庙堂上最顶尖的读书人,便是那个以礼部侍郎同样担任副总裁官的晋兰亭,一样是从我们北凉出去的,说不定这次减少北凉会试名额,就是严杰溪和晋兰亭这一老一小两个东西,碰头躲着合计出来的阴险勾当。”

        赵思苦玩味笑道:“两位老友放宽心便是,要咱家来看,这次北凉名额最终不是削减,而是恰恰相反。很简单,读书人越来越多拥入北凉,朝廷岂能不慌?这个时候,严杰溪和晋兰亭的提议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那帮朝廷中枢的黄紫公卿,是不会接纳的,反而会增加名额。不但如此,这些进京赶考的北凉士子,不出意外,会有相当比例的幸运儿在太安城混得不错,朝廷无非是想借此机会告诉咱们北凉的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今往后,朝廷给出的价钱都不会低,墙里开花墙外香嘛。”

        彭鹤愣了愣,咬牙切齿道:“这朝廷,也太不要脸了!”

        米邛更是直截了当道:“要我是王爷,就干脆拦下这些读书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赵思苦摇头笑道:“北凉自大将军起就不做这样下作的事情,在如今王爷手上,想来也还是不会做。也许在很多离阳官员眼中,这会是件蠢事,不过咱家看来,公道自在人心,这就够了。”

        米邛点了点头:“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彭鹤一口气喝光杯中酒,使劲攥着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哑道:“虎头城主将刘寄奴死了,校尉褚汗青死了,校尉马蒺藜死了,整个虎头城的步卒和骑军,都死了。幽州葫芦口,卧弓城、鸾鹤城、霞光城,流州青苍城,这么多地方,这么多北凉边军,死了那么多人!他们离阳朝廷知道吗?中原百姓知道吗?”

        彭鹤放下酒杯,用手重重捶了一下胸口,哽咽道:“我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两个老不死的家伙,亲手刻上那么多年纪轻轻的北凉儿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憋得慌啊!”

        曾经作为赵家棋子看守天人高树露的赵思苦沉默无言。

        公子,如果你没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这一幕,会不会遗憾当年选择了陈芝豹,而没有像李义山先生那般竭力辅佐徐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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