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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2》全集第五章 议事堂剑拔弩张,徐凤年决意南下

第五章 议事堂剑拔弩张,徐凤年决意南下

        那一刻,徐凤年不论是与拓跋菩萨转战千里,还是下马嵬一人战两人,或者是钦天监杀人,这一生从未如此豪气,只见年轻藩王大袖一挥,率先坐在那张椅子上,朗声道:“坐!”

        就连徐凤年都不清楚,夜幕中,一队队人马会不约而同地依次进入州城大门。

        幽州有北凉步军主帅燕文鸾、副帅陈云垂、刺史胡魁、将军皇甫枰、幽骑主将郁鸾刀等人,一大帮人。

        陵州有经略使李功德、李翰林父子,新任刺史,陵州将军韩崂山,副将汪植、黄小快等人,还是一大帮人。

        流州除了已经在府上的陈亮锡、杨光斗两人,还有龙象军副将李陌藩、流州将军寇江淮,依旧是一大帮人。

        凉州关外关内,以北凉都护褚禄山和骑军大统领袁左宗为首,那就更多了,更是一大帮人。

        北凉道文臣武将,在这个除夕夜,不知为何陆续赶到清凉山王府大门外。

        徐偃兵站在大堂门口外头,脸色异常沉重。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有些苦笑。

        山脚门外的阵容,无异于逼宫了。

        既然自己被蒙在鼓里,就意味着连同二姐和褚禄山在内,都不答应。

        徐凤年站在那把椅子附近,转身望向大门口。

        褚禄山第一个出现在大门口,但是没有急着抬脚跨过门槛。

        徐凤年收起思绪,嗓音沙哑轻声道:“都进来吧。”

        因为走入大堂的人数实在太多,不得不临时添加了十多把椅子。

        徐凤年等到所有人身后都摆放有椅子,这才坐在那把往年徐骁坐的椅子上。

        徐凤年伸手往下压了压,所有人都坐下,徐龙象也挑了把椅子坐在一侧。

        那股磅礴气势,完全不输给曹长卿、邓太阿、拓跋菩萨等所有武道顶尖宗师。

        徐凤年没有恼火,只是有些疲惫。

        坐在徐龙象、袁左宗、齐当国三人身边的褚禄山,低着头,好像不敢正视徐凤年。

        之所以出现今夜的局面,他和徐渭熊两人都可谓是“罪魁祸首”,否则谁敢如此行事?

        徐凤年正襟危坐,双手插在袖子里。一如徐骁当年。

        清凉山徐家,男子在议事大堂守岁,女子其实也不曾入睡,而是聚集在了徐渭熊的小院。虽然与梧桐院一般铺设了堪称遮奢的地龙,可是自凉莽大战以后,无论是梧桐院还是此地,就不曾使用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了。姑姑赵玉台哪怕面对徐渭熊,也始终戴上面甲,正在低头弯腰拨弄着炭火,火光映照着那副面甲,熠熠生辉。陆丞燕和王初冬坐在徐渭熊左右,性情跳脱的王初冬素来不喜讲究坐姿的太师椅,就坐在小板凳上,此时干脆把脑袋搁在徐渭熊膝盖上,睡眼惺忪。徐渭熊伸手揉着这位弟媳的发丝,动作轻柔,王初冬便越发打瞌睡了。贾家嘉和徐婴坐在特意去掉门槛的门口那边,玩着十五二十的游戏,各自双手收放让人眼花缭乱,却悄无声息。屋里屋外,只听到偶尔炭火崩裂的细微声响,显得安静而祥和。

        赵玉台轻轻拨动灰烬遮掩了一下炭火,免得让王初冬那妮子感到裙摆滚烫。她终于打破沉默,轻声叹息道:“不该这么逼迫小年的,既然是一家人,就算明知劝不动,事先打声招呼也好。”

        徐渭熊视线低敛,凝视着炭灰下若隐若现的火光,柔声道:“姑姑,他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从小就是死犟脾气,认准的事,哪怕是娘亲责罚他,他也不会转弯。如今又是武道大宗师了,他如果一气之下独自离开凉州,谁拦得住?难道我还能让袁左宗领着大雪龙骑去堵他?徐偃兵也好,呼延大观也罢,目前北凉屈指可数能够拦上一拦的大宗师,又是性情中人,更不会阻拦,说不定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别看我们打赢了北莽,说到底,爹就留给我们只此一副家当,哪里经得起他随意挥霍?”

        徐渭熊脸色晦暗不明,尽量语气平淡道:“为何我放出话去,所有北凉权势人物在今天这个除夕夜赶到咱们家?自然有人是出于私心,生怕北凉因此身陷西楚旋涡无法自拔,折损了兵马,牵一发动全身,指不定就会导致北凉失守,那么他们就要被打回原形,到手的官爵都打了水漂,日后就算离阳朝廷肯招安收纳,又有几个十年二十年光阴可以让他们在官场重新攀爬?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是出于公心,只是为了北凉,为了北凉边军而来,不惜为此以下犯上。”

        屋内除了徐渭熊的话语声,便死寂沉静。

        徐渭熊不知不觉加重了语气:“也许他能够拍着胸脯,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北凉之所以有今天的片刻安稳,是他徐凤年亲手打造出来的局面,虎头城外,葫芦口外,青苍城外,西域千里,他都去过,都拼过命,所以他有资格任性一次。”

        赵玉台抬起头,问道:“难道不是吗?”

        徐渭熊面容凄苦,摇头道:“不是的啊!”

        虽然冰冷面甲遮住了那张狰狞恐怖的容颜,但赵玉台明显有了几分怒气,沉声道:“就因为他姓徐,是大将军和王妃的儿子?!”

        徐渭熊跟赵玉台对视,眼神坚毅:“他是徐家的嫡长子!更是关系着北凉两百多万户人家生死的北凉王,也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他既然当年选择给自己增加担子,自己要去习武,那他就应当像我们爹那样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甚至比我们爹更理所应当地直面拓跋菩萨,直面北莽百万大军!是他自己把唯一的退路给堵死的,是他让自己做不得退一步便可安享太平的藩王,怨不得别人!”

        赵玉台欲言又止,唯有叹息。原来这才是她当年极其不愿徐凤年习武的真相。练武练成了绝世高手,一旦成了沙场万人敌,那么凉莽大战期间,有什么理由只是躲在幕后运筹帷幄?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藩王,不是大宗师徐凤年,才仍然有借口不去亲身陷阵厮杀。退一万步说,即便要骑马上阵,总归只会死在很多人之后,又甚至……在她不希望他死在北凉的时候,她就可以强行带着他离开西北,远走高飞?面对这样苦心孤诣的女子,赵玉台生气不起来。

        徐渭熊突然拍了拍王初冬的小脑袋,毅然决然道:“我要去给议事堂那边再添一炉炭火。”

        王初冬揉了揉眼睛,不明就里。

        赵玉台苦涩道:“还要做什么?难道还不够吗?”

        徐渭熊在王初冬抬起脑袋后,冷声道:“虎头城刘寄奴、龙象军王灵宝、卧弓城朱穆和高士庆,这些人,那些人,很多人,都死了,我要去议事堂为他们添椅子!我就是要徐凤年亲眼看着一把把空落落的椅子!”

        陆丞燕突然说道:“我去。”

        徐渭熊笑了,弯曲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傻啊,这种事你怎么能做?这个恶人谁都能做,唯独你陆丞燕不能。”

        赵玉台也点头道:“丞燕不要管。”

        徐渭熊打断赵玉台接下来要说的话:“姑姑,我去!”

        赵玉台沉默许久,终于缓缓点头。

        没了徐渭熊的屋子,无人说话。约莫两炷香工夫后,徐渭熊推着轮椅回到门口,脸色苍白。

        赵玉台起身走过去,心疼道:“小年朝你发火了?姑姑这就去教训他!”

        徐渭熊死死抓住赵玉台的袖子,凄然道:“我走到一半就回了,但是有人告诉我,他已经在大堂内为那些武将英烈添设座椅了。姑姑,我是不是错了?”

        赵玉台蹲下身,帮她擦去满脸泪水,柔声道:“没有错,你们都没有错,你和小年都是好孩子。”

        屋内,陆丞燕神情木然,王初冬在默默抽泣。

        和徐婴一左一右盘腿坐在门口当两尊门神的呵呵姑娘,冷不丁开口道:“男人的事,娘儿们别掺和。打天下守天下,关我们屁事。”

        大概是跟贾家嘉相处久了,徐婴竟然破天荒呵呵一笑。

        议事堂内,在座诸人,无一不是枭雄,无一不是英雄,无一不是豪杰,无一不是名士。

        褚禄山、燕文鸾、李功德、袁左宗、顾大祖、陈云垂、周康、齐当国、寇江淮、胡魁、皇甫枰、韩崂山、宋洞明、白煜、徐北枳、陈亮锡、李翰林、黄裳、杨光斗、石符、乐典、洪骠、黄小快、袁文豹、曹小蛟、洪新甲、汪植、宋长穗、辛饮马、韦杀青、田培芳、胡恭烈、韦石灰、焦武夷、常遂、许煌……

        北凉寥寥四州之地,其中武将阵容之雄壮,足以让一统中原的离阳朝廷也汗颜。

        被年轻藩王视为半步武圣的徐偃兵站在门外,靠着廊柱,双手抱胸,斜眼看着夜色。

        有位风尘仆仆从幽州一座书院赶来的老人,不知为何赶路的时候火急火燎,恨不得马匹有八条腿,进了王府后反而不着急了,优哉游哉,借着明朗月色和连绵不绝的大红灯笼走在湖心路上,走向那座名动天下的听潮阁。襦衫老人身边跟着一位气质冷艳的女子,正是上阴学宫韩谷子的高徒之一、徐渭熊的师妹——晋宝室,她不同于已经在北凉道官场按部就班的师兄弟,既不愿去梧桐院“寄人篱下”,又不适合在官场作为,就去了书院,一边帮老人处理杂务,一边潜心学问。而老人则是年轻藩王嘴里的那个臭棋篓子,跟徐骁下棋都能下成半斤八两的那位“国手”,当然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上阴学宫的王祭酒,士子赴凉的牵头人。如果,只说如果,北凉徐家真的裂土称帝,那么这个老人其实才是头一号的从龙之臣,其意义之大,犹胜春秋战火中赵长陵投奔徐骁。但是很出人意料,于北凉立下滔天大功的年迈读书人,又是徐渭熊的恩师之一,更是早年与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掰过手腕的当世第一流名士,公开身份大摇大摆赴凉以后,反而如同泥牛入海,在一座规模远逊青鹿山书院的小山头,做起了默默无闻的教书匠。

        王祭酒来到听潮阁的宽阔台基上,仰头望着这座高楼,先是微笑,然后是整个嘴角都咧开,最后就只差没有哈哈大笑了。

        晋宝室好奇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开怀?”

        老人嘿嘿坏笑道:“没啥,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而已。闺女,想不想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跟这个老人已经相当熟稔的晋宝室没好气道:“先生不妨独乐乐。”

        这位王祭酒的学问丝毫不用质疑,堪称当世屈指可数,恩师韩谷子、中书令齐阳龙、国子监姚白峰,恐怕就这三人能够与眼前老人坐而论道了。只不过这个早年在上阴学宫深居简出的老先生,到了北凉后就彻底露出为老不尊的狐狸尾巴了。晋宝室在书院帮忙的时候,没少被老先生调侃打趣,总喜欢说些极其隐晦的荤话,若不是好歹还算只动嘴皮子不动手,晋宝室很难保证自己不动手打人。读书人坏起来,那真是一肚子坏水,尤其是王祭酒这样饱读诗书的老狐狸。晋宝室这段时日真是水深火热,几乎都快觉得自己不算黄花闺女,而是那种可以跟无赖汉子荤腥拌嘴的成熟妇人了。

        老人可不管晋宝室想不想听,已经竹筒倒豆子自顾自说起来了:“哈哈,以前咱们中原有好些道德名士,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嗯,就是那种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的家伙……唉,闺女,你别扭头不听啊,行行行,说正经的,就是那些人成天编派清凉山的趣事,信誓旦旦,就跟亲眼见亲耳闻似的,真说起来,我当年就是被挑起了好奇心,信了那帮老王八蛋的鬼话,那才厚着脸皮去求着渭熊那丫头当弟子,想着有个由头跑到这北凉王府白吃白喝白睡……咳咳,就是真的睡觉而已,闺女你千万别想歪啊!等我屁颠屁颠跑来北凉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进了王府,结果呢?结果我他娘的等了半天!其间被徐瘸子丢了无数个大老爷们儿都懂的眼神,可从头到尾,说好的你们徐家选采女作十八天魔舞呢?不是说那个淫靡无度的北凉世子喜好妩媚妇人,以至宴席上偶见座间有妇人姿色甚艳,问旁人‘此为谁’,欲骑之,左右曰‘此世子殿下房中人也’?好,就算没有这些,不是说听潮阁内暗藏有无数西域番僧传授的演揲儿法吗?搜罗了成百上千本的旁门左道的房中术吗?那兔崽子也真是坏水得厉害,徐骁没眼力见儿,倒是那小子给看穿了,私下跟我说听潮阁真有宝贝,等我从一楼找到顶楼,翻箱倒柜找了整整三天三夜啊,好不容易到了顶楼,老子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说到这里,唾沫四溅的老人,那叫一个义愤填膺、捶胸顿足。

        晋宝室顿时觉得天高月明、神清气爽了,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突然,老人瞬间平静下来,好像这一刻,才是那个世人误以为的王祭酒,真正的上阴学宫大先生。

        老人伸出手指,指了指高楼最高处:“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读书人,一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一个活着比死了要累多了的可怜人。”

        晋宝室跟着老人一起抬头,轻声感慨道:“李义山。”

        王祭酒沉声缓缓道:“跟很多人的看法不同,在我眼中,李义山才是春秋第一谋士。”

        晋宝室纳闷道:“就算不是黄龙士,那也还有元本溪、纳兰右慈啊,何况哪怕是同为徐家谋士的赵长陵,一直都被认为即便英年早逝,其才华学识,尤其是格局,依旧胜过绰号‘毒士’的李义山。”

        老人弯起腰,像是在憋着什么。

        晋宝室一头雾水。

        老人转过头说道:“我怕说‘放屁’两个字,闺女你又不乐意听,就打算真的放个屁给你听。”

        晋宝室无言以对。

        老人直起腰杆,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玉佩顿时支离破碎。

        老人望向晋宝室,笑问道:“懂了没?”

        晋宝室一头雾水。

        老人指了指地上的凌乱碎玉:“赵长陵他啊,超脱不了一个时代的视野,算不得最头等的谋士。纳兰右慈也是如此。至于黄龙士,是把棋子全部打散了,却拢不起来,但是李义山可以。摔玉容易,补玉何其难?”

        晋宝室陷入沉思。

        老人嘀咕道:“幸好砸碎了,要不然就丢脸丢大了。不过这块玉很值钱啊,回头一定要跟徐凤年讨要几块。”

        晋宝室无奈道:“先生!”

        老人大袖一挥,豪迈道:“行了,在这里酝酿半天,借着这座听潮阁和‘李义山’三个字,总算把胆气补足,这就去议事堂给徐凤年撑腰!”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嗓音在两人背后响起:“撑什么腰?”

        这一刻,被同门师兄弟誉为“双脚武库”的晋宝室,瞬间汗毛倒竖。

        如蛇遇蛟的晋宝室僵硬转头,然后很不合时宜地愣在当场。

        不通武艺的王祭酒后知后觉地转身,脱口而出道:“真俊的……娘儿们?爷们儿?”

        两人视野中,一袭白袍,腰佩双刀。

        如果说在议事堂添加椅子是火上浇油,是年轻藩王作茧自缚,那么白羽骑统领袁南亭带着几名退出边军的老帅来到议事堂,就是雪上加霜。不但原骑军副帅尉铁山和原步军副帅刘元季到了,连林斗房都来了。后者不光在凉州边关大阅时动手揍了想要为钟洪武打抱不平的刘元季,更早还跟锦鹧鸪周康一同出现在为世子殿下送行的队伍中。这位徐家老卒当年差点跟徐骁成了亲家,所以林斗房在北凉虽然退隐多年,但是在两朝北凉铁骑共主的心目中,显然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远非寻常北凉大将可以媲美。议事堂本就人头攒动,又给刘寄奴、王灵宝这些英烈添了椅子,故而当林斗房一行人落座后,寂寥多年的议事堂在今夜已经有些人满为患。此时此刻,议事堂内摆放了将近六十把椅子,北凉骑步两军主将副将、三州刺史将军、地方实权校尉、清凉山文臣谋士,齐聚一堂。山雨欲来风满楼。

        林斗房落座后,环视四周,有些年轻的生面孔,更多还是熟稔了半辈子的老面孔。老人神情复杂,看当下架势,双方还没有捅破那层窗纸,自己来得不算太晚。说是双方,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徐凤年跟整个北凉而已。这名曾经为徐家出生入死的老卒眼神恍惚,遥想当年,打赢了西垒壁战役后,大将军也面临过类似场景。以赵长陵为首,力主与那个有了狡兔死走狗烹迹象的离阳赵室划江而治,此时还坐在议事堂内的燕文鸾就属于那拨人之一,还有已经不在北凉的徐璞、吴起,已经死了的钟洪武,也都是。当然,林斗房本人更是位列其中。只不过新老凉王先后两人先后两次,相似又不相同,毕竟那时候大将军身边还有一个李义山,除了心思深沉的陈芝豹,其余五位战功显赫的义子都坚定不移站在了大将军身后。而今天的年轻藩王,好像真的已经身陷众叛亲离的境地。

        林斗房不露声色地瞥了眼那只锦鹧鸪,据说这次在拒北城周康被迫交出一部分兵权,已经跟王爷有了嫌隙。林斗房视线转移到北凉都护褚禄山和骑军主帅袁左宗那边,褚禄山低头看着脚尖好似在数蚂蚁,袁白熊在闭目养神,两人身边同为大将军义子的齐当国挺直腰杆,双拳紧握,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这名虎背熊腰的陷阵猛将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林斗房视线扫过即将卸任凉州刺史的田培芳,这位北凉道名义上的文官第三把交椅,大概是如羔羊立于豺狼虎豹之间,很是坐立不安。林斗房悄悄叹了口气,这次在除夕夜集体觐见王爷,他很早就得到消息,是尚在边军手握大权的陈云垂跟他打了声招呼,没有细说什么,只说北凉排得上号的家伙都会去王府,只问他老林要不要凑热闹。林斗房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舒心事,本来不想来蹚浑水,只是临了还是憋不住,生怕大将军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林斗房最后喊上了换命兄弟刘三儿和老成持重的尉铁山,希望不管发生什么,好歹有他们三个老头子豁出脸皮性命当和事佬,总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奇怪的是当他们来到王府门外,袁南亭就在那边等候多时,说是燕文鸾和褚禄山捎句话给他们三老,要他们静观其变,不用着急表态。火急火燎赶到凉州的林斗房当时就涌起一股无名怒火,只不过碍于袁南亭当初也是为世子殿下送行的老卒之一,这才忍住没有当场朝他发火。

        大堂内没有“君臣相宜”的喧闹攀谈,那帮文武官员各自也没有客套寒暄,林斗房和尉铁山、刘元季都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此时此地,无声胜有声。可想而知,年轻藩王身上的压力有多大。刘元季性子糙,大大咧咧惯了,转头对坐在身边的何仲忽小声问道:“老何,你们到底是想闹哪样啊?给我刘三儿透个底,省得浑身不自在,这刀子搁在脖子上要抹不抹的,也太难受了些。”

        近年来一直身体抱恙的老帅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平静道:“北莽蛮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大军压境,王爷要在这种时候领着一支骑军精锐南下中原……”

        刘元季立马瞪眼道:“咋的,咱们终于要干离阳那帮白眼狼了?!好事啊,算我一个!我也不想着复出以后继续当步军副统领,能给个将军当当,手底下有个两三万步卒就凑合了。先打西蜀还是河州?不过说好了,我要当先锋大将……”

        何仲忽没好气地瞥了眼这个老莽夫。当年刘元季从关外返回家乡,老将立即就把三个为非作歹的儿子揍得半死,差点就要亲自跑到清凉山负荆请罪,还是大将军写信给刘元季,这才罢休。不过老将很快就亲自把三个儿子押送到燕文鸾军中,说是幽州哪儿容易死人就往哪儿丢,死了算数,家里反正还有五个孙子。不过更有趣的是燕文鸾对刘元季撂下一句,让刘三儿气得差点七窍生烟,燕文鸾很不客气地当着老人的面说幽州步卒不收垃圾。为此两名老人差点绝交,最后还是陈云垂帮着刘元季三个儿子投军。

        林斗房轻声问道:“何老帅,怎么回事?”

        何仲忽满脸无奈道:“知不知道西楚女帝姜姒?”

        林斗房点了点头:“此事沸沸扬扬,我在乡野都听说了。传言这名女子是大将军救下的,一直秘密收养在王府,后来被曹长卿夺走了,这才有西楚复国那档子事。”

        林斗房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难不成……”

        何仲忽叹了口气,压低嗓音说道:“你猜对了,王爷这是要一怒为红颜啊。如果是搁在以往,凉莽大战没有迫在眉睫,别说七八千精骑,就是两三万骑军,去中原也就去中原了,有藩王靖难的旗号,而且也不是真要造反,北凉也不担心朝廷说三道四。退一步讲,赵家真要为此在漕运一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刁难北凉,我们反而可以顺势让朝廷骑虎难下。但是现在的局势,北莽已经输红了眼,估计那位老妇人都快得失心疯了,咱们拒北城还未建成,关外部署也未彻底完成……唉,林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斗房默不作声。

        刘元季有些堵心。跟读书人那样讲道理他不擅长,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这个当年骂世子殿下最凶的老人,望向那个坐在主位并且身边空着一把椅子的年轻人,挠了挠头,心乱如麻。燕文鸾,在大将军李义山、陈芝豹这些主心骨死的死走的走后,唯一能够在北凉军中堂而皇之竖起大旗的边军大将,环顾一圈,终于率先打破让所有人都感到难堪的沉默,抬头正视年轻藩王,沉声问道:“我燕文鸾,北凉步军主帅!新近听说王爷打算亲领凤字营和抽调万余精锐铁骑,南下广陵道?敢问王爷此举所欲为何?敢问此举是否会贻误关外战机?”

        主位上的年轻人,弯腰轻轻拨了拨炭火,起身直腰。林斗房心思急转,赶在年轻藩王开口说话之前,也顾不得什么越俎代庖,匆忙说道:“燕帅,北莽战死三十万人,作为粮草供应的桥头堡,南朝已是不堪重负,很难在短时间内整顿完毕。这次北莽蛮子打仗,不同于以往的游牧民族来去如风,打得很‘中原’,越是如此,越伤元气,我相信在三个月内战事都不太可能发生。既然如此,以我北凉铁骑的推进速度,去中原广陵道,来回一趟,不会影响大局。”

        燕文鸾看都不看林斗房,只是冷笑道:“你说三个月不打仗就不打仗?再者,那个老娘儿们和南院大王董卓就不会趁着北凉群龙无首,令数支精锐兵马先行南下?”

        林斗房看着年轻藩王,说道:“王爷不必亲自去往广陵道。”

        不等燕文鸾那边有所回应,徐凤年已经摇头道:“如果北凉出兵广陵,我肯定会亲自领军。”

        林斗房一阵头大,这该怎么谈?

        徐凤年突然笑了:“我是说如果出兵的话,既然在座各位都不答应……”

        就在此时,一个襦衫老人气喘吁吁跑到议事堂门口,一脚跨过门槛,然后猛然站定,好像再不敢提起另外一只脚了,就这么古怪地一脚在屋内一脚在屋外。他稳了稳心绪,涨红了脸,提高嗓门愤怒道:“堂堂北凉铁骑甲天下,怎么打赢了仗,胆子反而小了?!抽调个一万骑军去中原又如何?别说一万,我看就算两三万也没事。咋了,没有北凉王亲自帮你们坐镇边关,你们这帮官老爷就不晓得如何把守北凉大门了?!燕文鸾,你麾下步卒独步天下,守幽州,需要王爷片刻不离地站在你身后,是要王爷帮你出谋划策还是端茶送水怎么的?何仲忽、周康、顾大祖,你们守凉州关外,难道需要王爷每一仗身先士卒上阵杀敌,否则就打不赢北莽蛮子啦?”

        这位老人越说越气,伸手指了指位置最靠前的几人,有点像是在指着鼻子骂娘:“褚禄山、袁左宗、齐当国!你们三个,别忘了是为了什么才能坐在这里!”

        老人转头望向流州那拨文武,嗤笑道:“至于你们流州官嘛,还真是有理由哭着喊着不让王爷离开北凉。嘿,要不是王爷亲自领着兵马赶去青苍城,你们还真守不住李义山一手造就的流州。”

        流州刺史杨光斗差一点就要起身跳脚骂人,结果被脸色同样阴沉的陈亮锡一把拉住。

        门外廊道的晋宝室没有露面,听到王祭酒的发飙后,有些发自肺腑地敬佩,不说道理不道理,光凭这份舌战群雄的魄力,就足够老人整个后半辈子都有资格吹牛了。虽说中原读书人也喜欢骂北凉武夫,可谁有胆子当着北凉武将的面骂人?但王祭酒这可是一口气几乎把北凉文武都骂遍了,也难怪刚才老人要先拉着自己去听潮阁,敢情是他给自己壮胆去了。这段时日的书信来往,师兄弟们都提及了顾大祖当时在凉州关外的事迹,事实证明即便是声名显赫的春秋老将,昔年的南唐砥柱第一人,到了北凉后,即便已经是步军副帅,在惹恼了本土武将势力后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下任步军主帅,原本顾大祖和陈云垂是五五之间,如今即便不是陈云垂接替燕文鸾,哪怕任由年轻一辈的武将担任,反正都绝对不会是顾大祖了。这从侧面说明在北凉边军中,武将势力是何等根深蒂固,就算是年轻藩王力排众议把失了军心的顾大祖推上了步军主帅的位置,估计顾大祖本人也坐不稳。

        如此一来,王祭酒这段日子在书院的韬光养晦,等于是彻底白搭了。

        应该是破罐子破摔,老人不再有半点先前的畏缩,叉腰怒目道:“大将军一走,个个都牛气了啊,都敢拉帮结派来徐家耀武扬威了!我就不信了,在座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是心向着王爷的。徐北枳!陈亮锡!李翰林!都给我站起来,说句公道话!”

        结果不光是徐北枳和陈亮锡两位谋士,就连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李翰林,也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王祭酒愣在当场,突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如同泼妇骂街,撕心裂肺道:“凭啥我们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北凉王,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一次,就一次,难道都不行吗?!燕文鸾你们这帮老王八蛋啊!你们这么大把岁数,凭啥欺负一个连三十岁都没到的年轻人!”

        满堂默然。

        王祭酒满眼血丝,怒极而笑,高高抬起一只手掌,哈哈笑道:“自永徽初那场离阳大军无功而返以来,十多年来,大雪龙骑军第一次深入北莽腹地,你们知道为啥吗?!”

        王祭酒缓缓站起身,始终高高举起那只手,老人像是一掌狠狠按在墙壁上,大声道:“当时徐骁站在墙边,一巴掌拍在凉莽形势图上,跟我说一句话,徐骁说,他的儿子在那里!”

        老人怒视议事堂众人:“徐骁还问我,这个出兵理由,够不够?!”

        老人猛然提起另外一只手,又是一按:“那么,现在的徐家一家之主,告诉你们有个人在广陵道,他徐凤年一样非救不可,这个理由,够不够?!”

        只是短暂的面面相觑后,燕文鸾依然板着脸闷闷出声道:“不够!”

        油盐不进。

        王祭酒爬起身,张牙舞爪道:“我揍不死你这老乌龟!”

        只是老人突然像是被贴了一张定身符,身体后仰,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总算等到了。

        门外斜靠廊柱的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一直强行压抑下满腔怒气的武人,准备出手了。

        徐偃兵不是王祭酒,他一介武夫,一向是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就不跟人动嘴皮子。

        同门师兄弟的韩崂山,如今的陵州将军,就是他今夜第一个想揍的人。

        但是徐偃兵愣了一下,因为不远处缓缓走来一袭白袍。

        在徐偃兵眼中,这个身世晦暗的年轻人,大概是世上唯一比陈渔动人同时又比徐凤年还要英俊的家伙。

        早年与世子殿下相逢于江湖,曾经在听潮阁翻书,后来也曾借刀给世子殿下走江湖。

        白狐儿脸。

        他与晋宝室擦肩而过,走在王祭酒身后,站在大门口,神情冷漠道:“徐凤年,是不是男人?是个男人就去广陵道,我陪你。”

        徐凤年没有起身,轻声问道:“我不带一兵一卒,速去速回,如何?”

        一直装聋作哑的北凉都护褚禄山,艰难起身,第一次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对那位“世子殿下”摇头道:“我褚禄山第一个不答应!”

        燕文鸾也跟着起身:“我燕文鸾不答应!”

        徐北枳和陈亮锡几乎同时起身,异口同声,皆是不答应。

        几乎所有人都站起身,不答应。

        其中有袁左宗、齐当国这样的徐骁义子,有李翰林这样的兄弟,有顾大祖、黄裳这样被徐凤年亲自带到北凉给予高位的老人,有常遂、许煌、洪骠等被徐凤年寄予厚望的青壮武将。

        都不答应。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望着那位白狐儿脸,笑脸牵强。

        白狐儿脸一言不发,只是摘下腰间双刀中的绣冬,高高抛给徐凤年,平静道:“跟我走便是。”

        徐偃兵站在白狐儿脸身边,双手环胸,只是对年轻藩王点了点头。

        徐凤年下意识伸手接过那柄并不陌生的绣冬刀,然后眼前光线一暗,原来是黄蛮儿站在了他身前,挡在所有人面前,以拳击掌,冰冷道:“谁拦我哥谁死!”

        徐凤年轻轻拍了拍黄蛮儿的肩膀,后者转头,徐凤年柔声道:“坐回去。”

        徐龙象摇头。

        徐凤年淡然道:“坐回去。”

        徐龙象嘶吼道:“不!”

        白狐儿脸眯起那双桃花眸子,拇指按住春雷刀的刀柄,即将推刀出鞘。

        徐凤年坐回位置,把绣冬刀搁在膝盖上,再度弯腰拎起火钳,嘴唇微动。

        一阵细微的刺刺声响,在寂静无声的议事堂中格外刺耳。

        如滴水入炉火。

        白狐儿脸满脸怒意:“徐凤年!”

        饶是徐偃兵也杀气腾腾了,望向韩崂山:“你如果不坐下,那就接下我一枪。明年清明节,大不了我徐偃兵帮你敬酒便是。”

        不知为何,徐偃兵看到这个家伙竟然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笑意。

        主位上,看不见表情的徐凤年低头黯然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一闪而逝,不到一炷香工夫,年轻藩王又回到座位。

        在这期间,年轻人去了一趟没了主人的屋子,今年,寒酸屋子外头第一次贴上了一副春联,贴上了一个春字。他没有亲自张贴,而是让王生和余地龙两个徒弟偷偷到此。

        他原本是想着接她回到清凉山后,看她会不会有一点点惊喜。

        看来是要失信于人了。

        徐凤年揉了一把脸颊,抬起头。

        中原处处有守岁,西楚京城内更是爆竹声声辞旧岁。在一片欢庆气氛中,皇宫内一名身穿龙袍的年轻女子独自坐在御书房内,脚边有一只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炉,从暮色时分烧到此时,正好炭火适宜,暖而不烫。这位凤仪天下的西楚女帝没有什么睡意,坐在一条小板凳上,身躯蜷缩,下巴抵在双手上。手腕上系着一只小葫芦,其中有鸣声颤颤,轻灵悦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虫自是生死两匆匆,可是大楚皇宫很早就有一个传统,由内务府每年立秋捕捉蟋蟀、蝈蝈等虫,豢养以热炕上的绣笼瓦盆,覆土浇水,产卵后等到入冬时才堪堪成虫,用在新年元旦的迎春筵席上,嘶鸣响亮,与爆竹声相得益彰。姜姒此时手上的小葫芦内就装有几只长寿有方的小虫,张翅细鸣,不绝于耳。葫芦谐音“福禄”,古籍上很早便有“七月食瓜,八月断壶”的记载,在民间又有可以尽收天地间阴邪之气的说法,所以大楚皇宫内的历代皇后,都会在每年春天亲自种植下葫芦苗,每当盛夏葫芦棚子绿意葱葱,金秋摘下,由内务府或制成水瓢或是酒壶,再由皇帝赐予有功大臣。姜姒抬起手臂,看着那只泛黄的小巧葫芦,不是想着大楚姜氏的传统,而是想起了当年那座山上的那块菜圃那片绿意,每天劳作后蹲在那儿,亲眼看着那份绿意越来越浓郁,那种满心欢喜,她从不曾与外人提起过,哪怕是对棋待诏叔叔和羊皮裘老头儿,她也没有分享过这份快乐。因为她自从记事起,哪怕是如今坐上了西楚皇帝的龙椅,还是觉得这辈子其实只有那块小菜圃,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什么大楚江山,什么西垒壁战场,什么京城,她都很陌生,始终亲近不起来。

        往武当山上搬书,后来给某人读书赚钱,再后来跟李淳罡练字练剑,最后穿上这身天底下最雍容华贵的衣服……

        姜姒叹了口气,把小葫芦贴在耳边,听着里面的嘶鸣,怎么都听不出半点喜庆,她没来由有些惆怅。

        看着这间点燃红烛不显阴沉的大屋子,虽说屋外就有宫女站着,但姜姒还是有些怕。她从小就胆子很小,这辈子只做过两件壮举:一件是拿匕首神符刺杀某人,第二件大概就是练剑了。至于当中原历史上的首位女皇帝,名垂千古,她其实没什么感触。家这个字眼,她思来想去,到头来很懊恼地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竟然是那间每到冬天就冰冷得让人牙齿打战的破败屋子,最像个家。那时候,每到除夕,都会有个年龄相仿的可恶家伙,跟在她最害怕的那个老人身后,大摇大摆去张贴春联。有一次那个少年还故意跑到她屋子,笑眯眯问她想不想在她房楹两侧也挂上春联,她当然嘴上说不想,但她知道却不愿意承认,她想啊。满城爆竹声愈演愈烈,姜姒站起身来到窗口,知道马上就是新旧交替的时刻了。

        突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姜姒笑着转身,不出所料是棋待诏叔叔,看着这位慈祥长辈,她就会心安几分。

        曹长卿轻轻关门,门外的宫女对此视而不见,这位被誉为大楚最得意的男子,他在整个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其实连现在的皇帝陛下都无法相提并论,对曹长卿这位帝师的敬佩,西楚从上到下,人人发自肺腑。

        曹长卿蹲在火炉旁,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照理说以这位儒圣的陆地神仙修为,早已寒暑不侵。

        姜姒坐回小板凳,笑脸灿烂。

        曹长卿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马上就是新年新春,本该是报喜来的,但是有件事,想着还是先跟陛下说清楚,前不久刚刚得到消息,北凉那边很多大将会在这几天,在议事堂齐聚。”

        年轻女帝懵懂疑惑道:“啊?他们这么早就去拜新年了?”

        曹长卿哭笑不得,有些感伤道:“在我原先的预料中,他要出兵广陵道,北莽拦不住,因为不适宜仓促出兵南下,离阳更拦不住,因为两人出任靖安道经略使、节度使,理亏在前。那么唯一能够拦阻的人物,就只剩下北凉内部。本以为有褚禄山、袁左宗和陈亮锡、徐北枳这两拨人帮着他说话,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看来我仍是低估了北凉的凝聚力,低估了北凉文武对北莽的求胜心。一旦如此,如果是去年以前,徐凤年还会执意出兵,最少也会孤身南下,但是现在……”

        姜姒低下头,嗯了一声,轻声道:“没关系,我没想着他会来。”

        曹长卿沉默许久,嗓音沙哑道:“陛下,有一点,一定要记住,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不能来。这件事,当真怪不得徐凤年。”

        姜姒怔怔望着炉火,没有作声。

        曹长卿苦笑道:“原本我是打算他们北凉何时出兵广陵道,我便何时北上。现在只好另做打算了。”

        心不在焉的姜姒显然没有留心这位棋待诏叔叔是说“我”,而不是领军挥师北上。

        曹长卿用钳子去拨弄炭火让炉子稍稍暖和些的时候,轻声道:“是我错了,当年不该以家国大义逼迫陛下回到这里的。”

        姜姒摇了摇头。

        曹长卿突然间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怒意:“徐凤年不曾让北凉失望寒心,你们北凉,何至于此?!与我曹长卿又有何异?!”

        姜姒抬起头,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笑着摘下小葫芦,递给曹长卿:“棋待诏叔叔,你听。”

        两鬓霜白的儒士,没有去接过那只小葫芦,双拳紧握,满脸痛苦地闭上眼睛。

        窗外,新年刚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

        天上有雪纷纷落,落尽人间不成歌。

        但是身处北凉的徐凤年、徐渭熊、王祭酒、白狐儿脸,广陵道的小泥人和曹长卿,不提以往,只说在这个除夕夜,好像都忘了,北凉从不是离阳!

        所以接下来那一幕,让晋宝室毕生难忘,王祭酒更是目瞪口呆。

        只见褚禄山向前踏出一步,转身面朝主位,抱拳低头朗声道:“北凉王领万余抽调出来的骑军南下也好,单枪匹马赶赴广陵道也罢,我褚禄山第二个不答应!”

        袁左宗也踏出一步,动作与褚禄山如出一辙:“王爷身边没有我袁左宗,我袁左宗当然不答应!”

        燕文鸾冷哼一声,大步踏出,依然如此,冷笑道:“没有大雪龙骑踏入中原,如何能彰显我北凉军威,我燕文鸾如何能够点头答应!”

        徐北枳懒洋洋道:“堂堂北凉王,手握三十万铁骑,就领着从各地抽调出来的狗屁‘精锐’去中原?我北凉丢不起这个脸,徐北枳如何能答应?”

        宋洞明随即出列抱拳大笑道:“世人皆言我宋洞明这个副经略使名不副实,这也就罢了,难道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凉铁骑,也要被人小瞧了?宋洞明便是文人,也不答应啊!”

        李翰林扯着嗓子道:“年哥儿,你要迎娶小嫂子,嫁妆少了如何能行?我做兄弟的,不答应!”

        白煜在等一声声不答应之后,最后由他来收官,笑道:“中原容不下一个在徐家长大的女子,我北凉铁骑自然不答应!我相信刘寄奴、王灵宝他们这帮大老爷们儿,也都不会答应!”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年轻藩王身边的那把空椅子:“哪怕你徐凤年能答应,但是大将军,第一个不答应!”

        徐凤年一脸茫然。

        所有人心有灵犀地哄然大笑开来。

        大伙儿串通一气,演戏到现在,真他娘憋得辛苦啊。

        徐北枳笑脸灿烂,与褚禄山相视一笑,这场戏,他们两个算是始作俑者。

        北凉,关外三十万铁骑,关内参差百万户,都欠他们北凉王一个惊喜!

        徐凤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臂,擦拭眼睛,小声骂了一句王八蛋。

        这一刻,所有人异口同声道:“大将军,请坐!”

        王祭酒看着满堂文武,老人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激动得浑身颤抖,想起了某个年轻人的口头禅,喃喃道:“技术活儿,没法赏啊。”

        那一刻,徐凤年不论是与拓跋菩萨转战千里,还是下马嵬一人战两人,或者是钦天监杀人,这一生从未如此豪气,只见年轻藩王大袖一挥,率先坐在那把椅子上,朗声道:“坐!”

        因为河州毗邻北凉道,在那个人屠封王就藩北凉后,就像一个受气二十余年的小媳妇,如今小媳妇换了夫家,似乎总算觉得可以稍稍提高嗓门说话了。所以两淮节度使蔡楠亲自率领麾下大军,在幽州河州边境上布阵,打定主意这一次要拦下那支擅自离开藩王辖境的铁骑。由于上次八百凤字营畅通无阻地过境,弹劾他这位离阳边关大将的奏折就已是多如雪花,蔡楠心知肚明,对于八百白马义从,自己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次声势浩大的一万铁骑,如果再次长驱直入,让其直奔中原,别说离阳庙堂的言官不肯罢休,恐怕连赵家天子也要质疑他这位边疆大吏的忠心。何况这次出兵拦阻,经略使韩林也点了头,甚至这名在地方上位极人臣的儒雅文官,也敢于将生死置之度外,身穿官服亲自来到蔡楠大军中,要陪着他蔡楠一起拦上一拦,显然这位根基在京城的新任经略使大人,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摆出誓死不避北凉锋芒的姿态。

        边境上,大将蔡楠身披重甲,持矛远眺。

        蔡楠身边的经略使韩林眼神复杂,多年不曾骑乘大马的正二品官员,根本顾不得两腿火辣辣疼痛,满脸焦虑。当听说北凉调动那支关外骑军后,韩林和蔡楠同样震怒震惊之余,又有一些微妙区别。蔡楠是觉得那个桀骜不驯的年轻藩王终于要造反了,而暗中其实与清凉山有隐蔽联络的韩林则是觉得徐凤年得失心疯了。在京城官场向来温文尔雅的韩林,在两日之前的书房内,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宿没有睡,除了给朝廷递交能够直达天子书案的密折,以诗文淡雅、公文简要著称于庙堂文坛的经略使大人,还写了一封略显絮叨的家书。当时韩林就明白,所谓家书,其实与遗书无异了,无论徐凤年疯没疯,只要自己挡住去路,先前那点可怜的香火情便经不起推敲,一刀子的推敲都经不起。可是他韩林又如何能不来到这里?长辈子女亲族,整个家族都在太安城,都在天子脚下,在赵家的屋檐下,满门荣辱系挂于一身,他韩林是不能不在此地啊。

        韩林作为京城里走出来的清流文官,对蔡楠这种在京官眼中久在地方泥塘里厮混的“土鳖”,虽不会憎恶反感,但也的确谈不上亲近,故而这次外放,韩林跟蔡楠打交道仅是蜻蜓点水,除去那场两淮高官倾巢出动的接风洗尘,韩林没有跟蔡楠有任何私下的会晤,这不仅仅是害怕朝廷会疑心一道文武领袖官员相互勾连,在韩林心底,比起浑身沙砾气息的大老粗蔡楠,那名曾荒诞不羁的年轻藩王,要和风流二字沾边许多。只是今天和蔡楠并驾齐驱,约莫是有了几分大难临头却生死与共的感觉,韩林发现蔡楠此人,未必真如京城官场所说的那般不堪。

        似乎才短短二十年,离阳就从尊武贬文变成了崇文抑武啊。

        蔡楠转头笑问道:“韩大人,汉王就没有个说法?”

        韩林苦笑道:“我在正月初二那天专程拜访过汉王府,亲眼看到汉王卧榻不起,面无血色,数次挣扎起身都跌回床榻。”

        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蔡楠啧啧笑道:“有如此忠心报国的边关藩王,真是两淮的幸事,也是朝廷的幸事。”

        韩林劝慰道:“蔡将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蔡楠哈哈笑道:“人之将死,还不许牢骚几句?”

        韩林望着白茫茫大地,叹气道:“早知如此,便该与蔡将军痛饮几杯,风雪夜会好友,想来劣酒也能喝出醇酒的滋味。”

        韩林发现节度使大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一头雾水问道:“有何不妥?”

        蔡楠突然轻声道:“并无不妥,只希望今日以后,蔡家妇孺老幼,韩大人能够照拂一二。”

        韩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开口询问,冷不丁眼前一黑就昏厥过去。

        蔡楠看着以刀鞘击中韩林后脑勺的那名嫡系亲卫,等到亲卫从马背跃起坐在经略使大人身后,扶住了后仰的韩林,蔡楠这才说道:“带韩林返回府邸。”

        那名岁数也已不小的亲卫欲言又止。

        蔡楠笑道:“老宋,当年我在徐骁带着一万铁骑南下巡边的时候,身为主将带头下跪,害得你们也在朝廷那边抬不起头,我知晓你们这帮老兄弟心里头都有怨气,前两年每次登门拜年,我蔡楠家的椅子都跟有钉子似的,你们很快就走人了,这没啥。”

        蔡楠没有转头,只是扬起马鞭指了指幽州方向:“这次正好,我只想告诉你们这帮老兄弟,不是徐骁带着一万铁骑我蔡楠就了,不是的,是我蔡楠作为沙场武人,打心眼敬佩那位大将军,不光是我,咱们顾大将军其实也一样佩服。所以这一次换成了徐凤年领着一万北凉骑军,同样是北凉王,更同样是那一万大雪龙骑军,我当然不会再当孙子。老宋,老兄弟中数你老宋家开枝散叶最多,也最靠着你端饭碗,这次你就别陪着我们,再说今年清明没几个月了,到时候一大帮老兄弟都没个活着的熟人捎好酒去,不像话。”

        那名跟随蔡楠也跟随顾剑棠南征北战了半辈子的魁梧亲卫,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

        蔡楠厉声道:“赶紧滚!”

        亲卫低着头拨转马头,狠狠扬鞭策马而去,身后传来蔡楠的调侃言语:“记得清明时分,你这只连顾将军都听说过的铁公鸡别再抠抠搜搜,要带好酒!”

        亲卫没有转身,只是突然嘶吼道:“不带!老子就带两文银子一壶的破酒给你们,到时候将军有本事就带着兄弟们从地底下爬上来!”

        背对亲卫那一骑两人的蔡楠,轻轻吐出一口气,收敛了笑意。

        祥符三年开春以来,绵绵不休的大雪纷飞,天上如此,今日远处的地上亦是如此。

        大雪龙骑军,来了。

        北凉铁骑甲天下,大雪龙骑甲北凉。

        蔡楠怒喝道:“击鼓!”

        早在白马义从离开州城之际,城头之上,北凉文武都共同送行,更远处那一万铁骑早已瞒天过海地从关外悄然进入关内,在城外一处驻地等候多时,只等第二代北凉王一声令下,时隔将近二十年,再度驰骋中原。

        震动天下的徐家铁骑,春秋战事之中,兵锋所指势如破竹,一路从北打到南,再从南回北,这一次又要马蹄南下了。

        其实这次徐北枳和褚禄山起头的串联,并非毫无阻力,包括何仲忽、陈云垂、顾大祖三名分量极重的老将,就都不愿意看到北凉军在这个时候突入中原,但是袁左宗和燕文鸾共同点头,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尤其是燕文鸾出人意料地坚定表态,成功说服了一大帮子功勋老将。

        硕大臃肿如小山的北凉都护褚禄山,站在身材瘦弱的燕文鸾身边,外人怎么看都觉着别扭。

        褚禄山轻轻跺着脚,捧手呵气,低头笑眯眯道:“真没想到燕老将军也会点头,本来以为都要我亲自跑幽州一趟的,一想到这种鬼天气要从怀阳关跑去霞光城,当时真是有点虚啊。”

        老态尽显的干瘦老人没好气道:“当时都护大人领着八千曳落河铁骑去阻拦董卓私军,就不嫌马背颠簸掉秋膘啦?”

        褚禄山嘿嘿笑道:“出风头的好事和做恶人的坏事,哪能一般计较。”

        燕文鸾撇了撇嘴,对于恶名昭彰的褚禄山,北凉本土的老派武将,几乎就没有喜欢这个胖子的。

        北凉武将的跋扈蛮横,不说褚禄山,还有如李陌藩、曹小蛟之流,其实都一脉相承,打仗死战没二话,可就为人品行而言,对老百姓来说,当真称得上好人?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这其实是大将军徐骁留给新凉王徐凤年的一个难解死结。北凉境内终究已是承平十多年,将种门户多如牛毛,做出多少恶事歹事?远的不说,就说此时站在高墙之上的原步军副帅刘元季,老人的三个儿子,就杀了多少良家子?如果不是林斗房这个退出军伍多年的至交好友,在关外那场风波中连打带骂教训了一顿刘元季,恐怕老统领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误以为三个儿子只是没出息了一些。其实燕文鸾这些相对作风刚正的老人,对于那些袍泽后代年轻子弟的乌烟瘴气,也并非没有腹诽怨言,只是当年大将军在世的时候总觉得亏欠了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从没有痛下杀手的念头,而且新凉王早年也是吊儿郎当的无赖模样,大将军就更要“将心比心”了。

        燕文鸾开门见山道:“除夕夜这件事,做得挺漂亮,可既便如此,我燕文鸾对你褚禄山还是喜欢不起来。”

        褚禄山搓着手转头笑道:“燕老将军啊,你又不是啥美人,一个糟老头子喜欢我的话,也没啥值得高兴的嘛。”

        燕文鸾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拥挤的城头之上,附近无人的顾大祖显得格外鹤立鸡群,锦鹧鸪周康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林斗房等人,独自走到顾大祖身边,不过两人之间还是隔着一个身位。

        顾大祖没有开口说话的迹象。

        周康犹豫了几次,到底还是没有愤懑离去,语气略显生硬,讥讽道:“顾副统领,你老人家不是一向很硬气吗?事先明摆着也是不乐意王爷领军南下中原的,怎么昨夜心甘情愿当哑巴了?”

        顾大祖微笑道:“周大人,那么你想听什么理由?是不是要我承认自己察言观色,做了墙头草才开心?”

        周康也直截了当,点头道:“要是你这么说,我下了城头就去找酒喝。”

        顾大祖平淡道:“那就要让周大人失望了,之所以没有拦阻王爷,虽然没啥大义凛然的说头,却也没有龌龊不堪的心思,我顾大祖为人处世,已经不需要在北凉证明什么。”

        那位锦鹧鸪歪头,伸手掏了掏耳朵,嗤笑道:“这话,才像顾副统领该说的话,可惜啊,王爷已经出城了。”

        顾大祖自言自语道:“哪个老头子没有年轻过?谁没有一两个求而不得的心仪女子?我顾大祖就有一位,只不过当年错过了,所以活到了今天这把岁数,还是不知道当年是跟她真的不合适,还是只因为胆小怯弱才失之交臂。你周大人是出了名地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想必是不会懂的。”

        周康沉默了很久,重重呵出一口雾气,小声道:“老夫老妻了,自当相敬如宾,其实年少时,也曾有过一场干柴烈火。”

        顾大祖感慨道:“好歹处过,那就比我强了。”

        周康突然转头扯开嗓子喊道:“林斗房!据说你老人家当年不是跟某位南唐公主私奔过吗?咱们顾统领说了,其实他爱慕过那位公主,听顾统领的口气,早年两人还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不然你们两位唠唠嗑?”

        林斗房瞪眼道:“啥?!姓顾的,你给我说清楚!”

        刘元季立马乐了,跟尉铁山挤眉弄眼:“这下子有好戏看喽。”

        顾大祖蒙了。

        等顾大祖回过神,坑害他的锦鹧鸪已经脚底抹油只见远处一个背影了。

        看到林斗房气势汹汹地一路小跑过来,顾大祖二话不说地也一溜烟跑下城头,喊道:“姓周的,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就不姓顾!”

        等到两人都跑远,林斗房停下脚步,开怀大笑。

        林斗房又不傻,哪里真会相信周康的胡说八道。

        郁鸾刀站在胡魁身边,类似已经卸任和即将卸任刺史一职的徐北枳、田培芳,胡魁他这个幽州刺史也很快要让出位置。不同于徐北枳的出于大局和田培芳的顺水推舟,胡魁始终就志不在为官,视线一直投放在关外沙场,幽州不但他胡魁如此,就连将军皇甫枰好像也开始蠢蠢欲动,像是想要把屁股挪到霞光城那边去。而且这次胡魁连同老帅陈云垂一起赶来凉州,老人言语之中也透露了些蛛丝马迹,幽州步卒的确需要一位正值当打之年的青壮武将。陈云垂虽然没有把话说透,但显然老人是希望他胡魁来担任幽州步军第三号人物,更希望胡魁能够借此机会跟王爷开一次口,别被皇甫枰抢占先机。但是到最后,胡魁还是没有开口,为此老人今天就没给他半点好脸色。

        如今的北凉边军依旧有大小山头,但已经不如早年那般泾渭分明,随着第一场凉莽大战落幕,又有一些顺其自然的微妙变化。比如陈亮锡跟整支龙象军就颇为投缘,也比较受何仲忽、周康等诸位老将的器重,认为这个年轻人是少有的铁骨铮铮的读书人,便是不做文官做儒将也做得。而徐北枳则和陵州将军韩崂山、副将汪植等人比较亲近,可以说整个陵州系军方,都乐意把徐北枳当成自己的娘家人。而在幽州真正发迹起家的郁鸾刀,和胡魁最说得来,对于王爷心腹皇甫枰的结交,反而很不上心。

        就在两人不远处,站着并肩而立的皇甫枰和寇江淮,虽然如今都是一州将军,但无论出身还是口碑,都有着天壤之别。

        皇甫枰其实也不明白,为何寇江淮愿意靠近自己这个出了名的官场“孤家寡人”。

        寇江淮笑眯眯趴在箭垛上,一语道破天机:“皇甫将军,北凉边军能人无数,不过我觉得还是咱俩最像,不但敢赌,而且不是小打小闹,要赌就赌大的。”

        皇甫枰摇头道:“我一个江湖莽夫出身,倾家荡产能有几文钱,比不得原本就有望在西楚封侯拜相的寇将军。”

        寇江淮也摇头道:“我倾家荡产掏出一千两黄金,愿意把一千两黄金拍在赌桌上,你明天就要饿死了,兜里只有十文钱,一样把十文钱都放在赌桌上,赌瘾大小其实是一样的。”

        皇甫枰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也许赌瘾不分高低,只是不知道寇江淮的赌品如何?”

        寇江淮扭头看着这个在北凉毁誉参半的幽州将军,笑问道:“咋的,将军是在替王爷担心我今天做了两姓家奴,明天就有可能投奔北莽做三姓家奴?”

        皇甫枰脸色如常:“寇将军,我可没有这么说,也不敢这么说。”

        寇江淮一笑置之,问道:“听说皇甫将军的故事后,我很好奇你为何会当真对徐凤年死心塌地,能不能说道说道?”

        皇甫枰皮笑肉不笑道:“寇将军,我这个人说话不中听,别见怪,咱俩啊,感情没到那份上,不过如果有机会哪天一起上阵杀敌,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也不迟。”

        寇江淮笑道:“怎么,皇甫将军要去流州龙象军里担任副将?”

        不等皇甫枰回话,寇江淮已经自问自答道:“幽州将军和龙象军副将,官职上算是平调,只不过在北凉,凉州边军里骑军看不起步军,凉州边关步军又看不起幽州军,幽州军反过来看不起连像样边境都没有的陵州军,龙象军作为从边关凉州骑军中抽调出去的精锐,龙象军的实权副将,当然不是束手束脚的幽州将军可以相提并论,那么我就先在这里祝贺皇甫将军高升了,看来要听见皇甫将军的肺腑之言,不用等太久。”

        皇甫枰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胡魁,嘴角勾起:“寇将军果然机敏过人。”

        寇江淮笑眯眯道:“这话我爱听,很久没听人当面称赞了。”

        皇甫枰点头道:“事先说好,等我到了流州履职,也许寇将军想不听都难了。”

        寇江淮哈哈笑道:“放马过来便是。”

        突然,正跟皇甫枰臭味相投相谈甚欢的寇江淮听到有人喊他,是那个被他视为称得上生平宿敌的郁鸾刀。相比在广陵道寇江淮对谢西陲的不冷不热,同样是豪阀子弟出身的郁鸾刀,同样是年幼成名的当世俊彦,寇江淮看郁鸾刀就很不顺眼,想必后者对他也差不多,一山不容二虎,应该就是说他寇江淮和郁鸾刀。只不过两人之争,只会在暗处,从不在面上,听到郁鸾刀的喊话,寇江淮笑着转头问道:“郁将军有何贵干?”

        说话的不是郁鸾刀,而是胡魁,后者走近几步,轻声问道:“寇江淮,有关西楚接下来北上南下和西进三策,我思量许久,都不敢妄下断言,毕竟不是西楚人,加上远离中原十多年,远不如寇将军你对西楚局势的掌握,不知能否解惑一二?”

        寇江淮没有丝毫犹豫不决,干脆利落道:“如果西楚是我当家做主,自然是北上,跟卢升象死磕到底。说句题外话,我一直猜测曹长卿跟两辽顾剑棠甚至北莽王遂,达成了某种共识。换成谢西陲坐曹长卿的位置,那估计就是南渡广陵江,竭尽全力打败已经有吴重轩叛出的南疆大军,然后争取划江而治。若是连广陵江也守不住,那就一退再退,退到那瘴气横生的十万大山中去,等到北莽离阳打得半死不活,再找机会跑出来今天捡点芝麻明天啃点西瓜皮,就这么可怜巴巴地积少成多。但说到底,最后能不能成事,已经不靠人,只能靠命了。至于说曹长卿本人如何想,我想不出来,也懒得想。反正我总觉得这个大官子,已经疯了。”

        胡魁是那种天生为沙场而生的武人,被寇江淮挑起了瘾头,下意识就开始在垛口上指指点点:“西楚如今已是被包了饺子,东边是鸠占鹊巢的宋笠,南边是刚刚亲自出马的燕剌王赵炳,以及站在这位老藩王身后的纳兰右慈,西边有征南大将军吴重轩麾下从南疆脱离出去的十万精锐,不容小觑,何况现在做了离阳的兵部尚书,粮草兵饷都有了极大倾斜,连同靖安王赵珣,经略使温太乙和节度使马忠贤,都如同成了西线吴重轩的户部官员,至于北线,卢升象开始像最早的春秋战事,不按规矩打仗了,又有陈芝豹和那一万神出鬼没的西蜀步卒呼应,故而西楚的北线最为吃痛。寇将军,若是依你之见,往北走,该如何打?是先找陈芝豹的步军还是寻觅卢升象的骑军?若是以谢西陲的挥师南下来论,岂不是正中离阳朝廷驱虎吞狼的下怀……”

        说了半天,等到胡魁抬起头,结果看到一张猛翻白眼的年轻脸孔,很快自嘲一笑,胡魁就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了。

        寇江淮没心没肺地笑道:“胡大人啊胡大人,我一个在你们北凉藏头藏尾的大楚子民,如今都不关心广陵道战事了,你胡大人操哪门子的心?”

        胡魁也没有生气,坦然笑道:“寇将军,想来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郁鸾刀皱着眉头。

        寇江淮一挑眉毛,丢给郁鸾刀一个挑衅的眼神。

        在北凉,文臣之中有宋洞明和白煜,又有徐北枳和陈亮锡,似乎如今武将中又多了一对冤家,寇江淮和郁鸾刀。

        祥符三年开春,也许中原各地那些爆竹声后,家门口碎红满地的满堂红还未来得及清扫干净。

        一万大雪龙骑军下江南。

        除了八百凤字营,还有那吴家百骑百剑。

        有袁左宗、郁鸾刀、洪骠、洪书文。

        有北凉王徐凤年。

        清凉山王府,今天清晨,走出一个年轻女子,走入一个老人,两位都跟徐家有很深的渊源。

        老人叫王林泉,是早年老凉王身边名副其实的马前卒,甚至和林斗房这拨人都很熟悉,所以这次他的女儿没能当上北凉正妃,还兼着拒北城副监造一职的老人就告病在家。

        此时王林泉正和独生女王初冬在听潮湖边散步,看着那个仍然无忧无虑的女儿,老人既是宽心也有忧虑。宽心的是女儿应该不曾在这里受气,忧虑的是以后身份终究变了,天底下再好相处的婆家,日子久了,难免没有意想不到的磕磕碰碰,自己女儿这般单纯,如何能够跟人钩心斗角,如何做那争宠的事情?何况王林泉对那个同出青州的陆姓女子向来不喜,而且很早就对清谈名士陆东疆之流嗤之以鼻。说实话,王林泉的确从未对在北凉怨声载道的陆家有过半点落井下石,但王林泉也知道其实那个女婿,希望自己能够跟陆家融洽相处,甚至是在有些事情上帮扶陆家一把。可王林泉他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圣贤完人,不做坏人,也做不来帮对手就等于坑自己的善举,所幸年轻藩王想归想,从未开口强求他王林泉做什么,所以王林泉也就乐得装傻,冷眼旁观那陆家丢人现眼的瞎蹦跶。

        王林泉停下脚步,眼角余光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轻声说道:“闺女啊,很快就嫁人了,爹娘不想你受了委屈就跑回娘家,离娘家再近也不行的,只不过……不过如果真的受了很大的委屈,还是要跟爹娘说一声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那是混账话,别当真。”

        听着爹自相矛盾的言语,王初冬咧嘴笑了。

        王林泉赶忙提醒道:“我的亲闺女哟,你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笑不露齿呀。”

        王初冬做了个活泼俏皮的鬼脸。

        王林泉无奈道:“总是长不大,爹娘如何能放心你嫁人。”

        王初冬笑眯眯道:“爹舍不得,那我就不嫁人了。”

        王林泉抬起手作势要打,可他这个当年在青州就出了名宠溺女儿的父亲,哪里真舍得,别说打了,说句重话都不舍得。

        王初冬双手扭在身后,抬头柔声道:“爹,其实我知道,就算陆姐姐不做正妃,也轮不到我,应该是西楚那个姓姜的女子,王爷真正最放不下的女子是她,只不过她不适合做北凉王妃罢了。所以陆姐姐也很不容易。爹,我知道你是怕我生气,其实我不生气,也没有不开心,王爷每次回到清凉山,都会抽空向女儿问那本《头场雪》里头的种种伏线呢,还说以后等他真正空闲下来,一定亲自盯着我写一本有关他三次游历江湖的演义小说,说怎么大侠怎么写,我就跟王爷说,把他写得侠义心肠和荡气回肠都没问题,但是他喜欢的江湖女侠一定要姓王,而且一定要国色天香,王爷也答应了。”

        王林泉无言以对。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懂了。

        王初冬眯眼笑成月牙儿:“爹,有空就跟那位陆先生多喝酒喝茶呗,爹你以前不是最爱附庸风雅吗,跟享誉文林的陆擘窠同席而坐,传出去多有面子,是吧?”

        王林泉板着脸道:“人家的门槛多高,你爹上了年纪,跨不过去。”

        王初冬摇晃着王林泉的手臂。

        王林泉脸色有些沉重:“是王爷跟你授意的?要我主动跟陆家示好?”

        王初冬摇了摇头,认真道:“爹,不是。”

        王林泉看着女儿的眼睛,凝视片刻,终于点头道:“我相信自己的闺女,也相信大将军的儿子。”

        王初冬皱着鼻子道:“错啦错啦,相信咱们北凉的王爷,当然也是相信你的女婿!”

        王林泉哭笑不得,无可奈何道:“爹听你的便是。”

        王初冬突然小心翼翼说道:“爹,以后真的能跟陆家当作亲戚相处吗?不远不近的那种,稍稍锦上添花的那种?”

        王林泉叹息一声,揉着自己女儿的脑袋:“知道了,爹会上心的,嘿,爹怕就怕自己好心好意,那位陆擘窠不领情不说,还误以为爹居心叵测啊。罢了罢了,其实爹也知道跟陆家交好,归根结底,还是让自己闺女在这里更好做人一些,只是以前总觉得心窝里堵着一口气,是爹小心眼了。”

        王初冬低下头:“爹,是女儿让你受委屈了才对。”

        王林泉开心地笑道:“傻闺女,除非是那些当真半点不懂事的女子,否则天底下就没有让爹受气的女儿。谁说闺女长大后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咱家就不是嘛!爹很高兴,真的!”

        王初冬笑脸灿烂。

        王林泉低声道:“闺女,你娘说得对,女子之间,不争便是大争。”

        王初冬笑着,像极了一只在深山野林中刚刚修炼成精的小狐狸:“爹,你说啥,女儿没听到哦。”

        王林泉哈哈大笑,没有再说什么。

        张灯结彩的陆府,迎来一位属于情理之中但绝对是意料之外的稀客。

        轻车简从的陆丞燕,板上钉钉的未来北凉正妃。

        府上外姓下人对于这位女子跟陆家那种几乎北凉官场路人皆知的淡漠关系,讳莫如深,便是那些眼高于顶的陆姓子弟,如今也不将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子视为自家人了,一个个既怕且怨,心情复杂。

        祥符元年,陆家在北凉还算风光,祥符二年就比较难熬了,只不过入秋后就有了转机,到了今年才开春,就有件天大的喜事临门。

        对于陆丞燕的省亲一般的重返家门,如今腰杆比去年硬了许多的陆家人,其实都有些阴阳怪气的碎言碎语:哟,你不是扬言再不管咱们陆家死活了吗?怎么,刚听说你爹马上就要成为凉州刺史了,这就想起还有这么个娘家了?也不知害臊,正月初就屁颠屁颠赶来给你爹拜年了?难道说是你在清凉山,其实远没有外界所谓的那么如鱼得水?陆丞燕在卑躬屈膝的陆家老管事的带领下,直奔陆东疆的小院。

        这个时分,陆东疆果然正在院中以扫帚蘸水写大字。

        春风得意的陆氏当代家主看到女儿出现在院门口,并没有立即放下那把特制的扫帚,等到小水桶彻底见底,这才将扫帚递给一名身段婀娜的年轻丫鬟,然后接过手巾擦了擦手,悠悠然转身,微笑道:“丞燕,来了啊。”

        陆东疆对这个被陆氏老供奉器重的女儿,其实心思比起寻常陆氏子弟还要复杂。

        这个从小就不跟他这个父亲如何亲近的女儿,身上有着太多老家主陆费墀的烙印。

        甚至之前很多人都相信,如果陆丞燕不是女儿身,陆氏家主的座位根本轮不到陆东疆来坐。

        陆东疆知道这绝非荒诞言语,那一夜在青州家门口,如果陆丞燕不是女儿,而是他的儿子,那么自己也就绝对接不过老祖宗手中那只不起眼的竹编灯笼。

        陆东疆比谁都希望陆家能够在北凉飞黄腾达,比谁都希望老祖宗若是泉下有知,会庆幸当初是将灯笼交到自己的手上!

        陆丞燕面无表情道:“知道为何陆家能出一位刺史大人吗?”

        陆东疆愣了一下,冷笑道:“就算有万般理由,至少肯定不会是丞燕你吹枕头风的缘故。”

        陆丞燕扯了扯嘴角:“遍观当下的北凉道刺史别驾,流州杨光斗、陈亮锡,陵州常遂、宋岩,至于幽州,别驾一职空悬已两年,唯有刺史胡魁。”

        陆东疆胸有成竹地接话笑道:“如今相比其余三州品秩高出一阶的凉州,别驾同样空悬已久,而凉州刺史田培芳也好,副经略使宋洞明也罢,都和你爹关系不错,虽无任何觥筹交错,但君子之交淡如水……”

        陆丞燕盯着这个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喊一声爹的男人,眼神晦暗,深藏着悲哀,问道:“陆家知不知道,有了一个官至从二品的凉州刺史以后,一退再退的徐家,就要开始跟陆家讲道理,而不再是处处念人情了?那么你知不知道,你此举等于是一人独占了陆家整整两代人的气数?”

        陆东疆怒道:“陆丞燕,别忘了我是你爹!”

        陆丞燕凄凉苦笑道:“陆东疆,如果我真忘了,我来这里做什么?你难道一点都想不到,我之所以与陆家不惜绝交,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只是为了让他心里对陆家多一份愧疚吗?你以为他不清楚我陆丞燕的这点私心吗?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假装不知道啊!你难道真的以为田培芳那只老狐狸,宋洞明那样足以支撑一国朝政的栋梁大材,会因为你陆东疆写得一手擘窠大字,就把你当成经世济民之人?是你傻还是他们傻啊?偌大一个陆家,就没有一个不是睁眼瞎的人物吗?”

        不知是怒,还是怕,或是悔,陆东疆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这个越发陌生的女子:“陆丞燕,你混账!你给我滚出陆家!”

        陆丞燕竟然笑了:“你放心,我会滚的,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要从祠堂拿走老祖宗的挂像,我怕他老人家每天看着这么个家,会死不瞑目。”

        陆东疆瞪眼怒极:“你敢?!”

        陆丞燕眯起眼,冷淡道:“陆东疆,从我陆丞燕今天决定来这里,就已经不再把自己当作陆家人了,就只是徐家的媳妇了,所以你如果还想当凉州刺史,就给我闭嘴!”

        陆丞燕重复道:“给我闭嘴,听到了吗?”

        陆东疆脸色铁青,只是不知为何,始终说不出一个字的狠话。

        小院中,这对父女不远处那个陆东疆从胭脂郡新纳而得的俏丽丫鬟,已经吓得半死了,恨不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这一天,当脸色平静的陆丞燕捧着一卷画轴离开陆家时,无人相送。

        陆丞燕坐入车厢,死死抱住老祖宗的画像,低下头,嘴巴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不愿让那个真实身份是王府大管事宋渔的马夫听到。

        突然,马车非但没有立即驶向清凉山,在陆丞燕出门前像是偶然相遇,又像是临时起意要为未来王妃充当马夫的大管事,轻轻敲了敲车帘。

        陆丞燕压抑住抽泣声,轻声问道:“宋管事,怎么了?”

        宋渔隔着车帘,说道:“王爷在离家之前,叮嘱过小人,在王妃回娘家又返回清凉山的时候,就交给王妃一只小锦囊。”

        车帘轻轻掀起一角,宋渔递过一只小心珍藏的精致锦囊。

        陆丞燕满头雾水地打开锦囊,里头只有一页纸,写有一句话。

        陆丞燕号啕大哭。

        这个依循八字据说与年轻藩王是“天作之合”的幸运女子,这个曾经悄然点燃换命灯以她命换他命的傻女人,这个在老祖宗死后独力承担家族命运的坚强女人,这个能够亲口让亲爹闭嘴的疯女人,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无所顾忌。

        那张纸上,字迹熟悉,一丝不苟,写着“别哭,这辈子都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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