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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2》全集第十二章 曹长卿落子太安,楚霸王谢幕江湖

第十二章 曹长卿落子太安,楚霸王谢幕江湖

        曹长卿的五指开始消散,然后是手臂、身躯……

        最终太安城外再不见那一袭青衫。

        离阳京城南大门外,那条与城内御道相连接的宽阔官道之上,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空无一人。

        满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铁甲。

        这一日京畿东西南北四军精锐全部列阵此地,面对那一袭青衣,仍是如临大敌。

        有个缓缓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离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独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并没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东,盘膝而坐。

        黑盒装白子,白盒装黑子。

        他将这两盒从西楚棋待诏翻找出来的宫廷旧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张棋盘的距离,棋盒都已打开。

        遥想当年,国师李密曾有醉后豪言:“天下有一石风流,我大楚独占八斗,他曹得意又独占八分!”

        这般人物,如何能不风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双指并拢,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拈子却不起子,只是笑望向对面,好似有人在与他对弈手谈。

        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温柔,轻声道:“你执黑先行。”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

        太安城高空异象横生。

        随着那五个字从这名儒士嘴中说出,只见稍远处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空灵轨迹,轻轻落在那张无形棋盘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无理的起手。

        但是更无理的景象在于只见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绚烂光柱,轰然坠地。

        一座雄城如同发生百年不遇的地震,天地为之摇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内的所有殿阁屋檐之上,无数瓦片顿时掀动起来。

        青衫儒士双指拈起那枚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满是笑意,轻轻落在棋盘之上。

        与此同时,第二道光柱如约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离阳铁甲数万,竟然还是那个临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头所有床子弩终于展开一轮齐射。

        空中如有风雷声大震,中年儒士全然视而不见。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盘之上,落子生根后,安安静静,悬停不动。

        城内,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镇瓦装饰,仙人、龙凤、狻猊、狎鱼、獬豸、斗牛等依次化为齑粉。

        城外,威势雄壮如剑仙飞剑的近百支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声道:“我恨跻身儒圣太晚。我恨转入霸道太迟。”

        他并拢双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盘。

        有铿锵声。

        太安城出现第四次震动。

        这一次最是动静剧烈,许多城外骑卒的胯下战马,竟是四腿折断,当场跪在地上。

        巍峨城头之上,终于有数人按捺不住,或御剑而下城头,或跃身扑杀而来,或长掠而至。

        又有一双黑子白子先后落在棋盘上。

        那袭青衫似乎不敢见对面“下棋人”,低头望向棋盘:“我曹长卿之风流,为你所见,方是风流。”

        当第四颗白子灵动活泼地跳出棋盒缓缓落下,那出城数人距离他曹长卿已经不足三十步。

        曹长卿拈起棋子,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轻描淡写地横抹过去,微微倾斜落在了棋盘上。

        有浩然气,一横而去。

        那数名护卫京城的武道宗师全部如遭撞击,迅猛倒飞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墙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风里,西楚棋待诏,落子太安城。

        太安城正南城头上,一老一少在铁甲铮铮中显得鹤立鸡群。老者麻衣布鞋,背负一柄长剑,还算正常的剑客模样。那少女正值身条抽发如春芽,有了几分窈窕味。她不但背剑,腰间还佩双剑,手中更提剑,故而不像是个女侠剑客,倒像是个当街卖剑的小姑娘。两人正是东越剑池的当代宗主柴青山,以及逃暑镇上被年轻藩王赠送过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单饵衣。先前数人气势汹汹地出城而去,结果倒飞回城,尸体嵌入城墙,就像苍蝇蚊虫被拍烂在窗户上,惨状让城头不少离阳有实职将军称号的武人都感到心惊肉跳,下意识瞥了眼那对年龄悬殊的剑池师徒,这才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胆气。

        少女的脸色有些苍白,这并非她的体魄还不如普通士卒,而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后,对于天地间的气机感应就会异于常人。这就像凡夫俗子看江水滚滚,只觉壮阔,炼气士却能够凭此看出世间气数流转的迹象。

        她师父柴青山作为当之无愧的剑道宗师,既然挑选她作为闭门弟子,自然是看中她出类拔萃的根骨天赋,甚至先前和吴家剑冢老家主聊天时,颇为自负地说他这名女弟子剑道天赋仅次于西楚女帝姜姒一人而已。名字谐音“三二一”的少女只觉得自己站在了武帝城头,下一刻就会被滔天巨浪拍死在城头。她咬紧牙关握紧长剑,娇柔身躯摇摇欲坠,直到柴青山伸出一手扶在她所背古剑“雏凤”之上,少女才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颤声道:“师父,曹大官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难道真是欲以一己之力攻破京城,第五次杀入皇宫才肯罢休?”

        近年来带着少女走南闯北的柴青山摇头道:“师父也不知道曹长卿由儒道转入霸道,所求为何。”

        少女眺望城外那袭孤孤单单的青衫,有些莫名其妙的哀愁。坊间传闻那位曾经担任过西楚棋待诏的大官子,对西楚皇后怀有爱慕之心,但是一生都不曾表露,始终恪守君臣之礼,最终落得一个阴阳相隔也没有道破心思。少女不在意那位在西垒壁古战场跻身儒圣的读书人,是不是什么曹家最得意的,甚至不在意曹青衣早年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壮举,已有些许情思悄然发心头的懵懂少女,只是有些羡慕那个被骂了二十年祸国殃民的可怜女子,哪怕被各种野史落笔写为不堪的狐狸精,被当成大楚覆灭的罪魁祸首,但少女只是想着如果自己有天也死了,死后依旧有这样一个痴心人用心惦念着,真好。少女想到这里,轻轻叹息,抬起手臂,用手中那把半成新剑“白蟒”的剑身,悄悄拍了拍胸口。在那里,隔着入春渐薄的衣衫,放有一本泛黄的秘籍《绿水亭》。那里,大概就是她的吾心安处,也是她在离开北凉后真正第一次用心练剑的理由。那个年轻人身材修长,所以在武当山脚的逃暑镇与她说话的时候,他都要低头,虽然笑容温和,但只把她当作一个天真烂漫的江湖少女,一个擦肩而过就无所谓是否再有重逢的江湖晚辈而已。她不喜欢这样。

        随着曹长卿又一次拈子落棋盘,粗如武英殿廊柱的虹光从天上急坠而下。太安城又是一阵轰然巨震。

        柴青山不去看身后城中的那道壮丽光柱落地,感慨道:“我辈剑客,从古至今,孜孜不倦追求气冲斗牛和气贯长虹的大成境界,不承想曹长卿已是能够将那充沛天地的浩然正气,从青天引入人间。高树露所谓玄之又玄的天人,不过如此。好一个曹长卿,无异于为百尺画卷又添十尺啊。”

        若是此时有北地扶龙炼气士大家站在城头,就会发现一些太安城丝丝缕缕的青紫之气,如潺潺流水缓缓淌入少女七窍,而少女自身浑然不知,甚至就连很早就达到通幽洞微指玄境的柴青山也没有察觉。隔行如隔山,天象和陆地神仙两个境界虽然仅是一层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方天地。

        少女突然好奇问道:“纯粹武夫之外的三教中人,佛门高僧入一品即金刚,道教真人入一品即指玄,儒家更是一步直达天象,师父你以前总是语焉不详,为何只说三者其实并无高低之分,又为何儒家成圣之人尤其艰难?”

        老人犹豫片刻,好像不太愿意道破天机,又好像是不愿意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太早接触那个层次,最终拗不过少女可怜兮兮的眼神,无奈道:“师父接下来这话你听过就算了,不要当真,更不可上心,以免剑心不定,贻误你原本该走的剑道。师父早年经常前往徽山大雪坪,跟一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有过多次促膝长谈。他对三教圣人一事极有独到见地,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他谈及世人老生常谈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法你肯定也听过无数次,轩辕敬城对此的看法却不太一样。他说此话很好,有劝诫世人弃恶从善的功德,但是同时也害人不浅。要知道成佛一事,唯有依靠渐进苦修,需要苦功夫下死力,就像‘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语,说这个话的文豪自然是大有道理,可对很多‘别人’来说,就很无理了。轩辕敬城说过很多开先河之人,尤其是近千年以来由游士变成豪阀后的那些读书人,无一不追求张家圣人提倡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轩辕敬城对此别开生面,并不是他对圣人教诲有异议,而是感慨后世之人的误入歧途。他举了个埋儿奉母的例子,此举无疑契合百善孝为先,被无数人推崇,但是轩辕敬城断言此人注定难得善果,若真有来生,若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那么此人所为,注定要遭受天谴不得超脱。天生万物以养人,按照常理,一报还一报,人当反哺天地才对。道教圣人很早就留下三千言告诫后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正是天道大公无私情,并非某些人误以为的所谓粗浅‘不仁不义’。轩辕敬城就很认可‘天地不仁’四字,但是他同时又说他们读书人,恰恰就是要明知天命不可违,偏偏要逆流而上,为天地人间订立规矩,以求长治久安人人自得。故而以仁、义、礼、智、信五字搭起框架,最终延伸出无比荡气回肠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是,徒儿,你仔细想一想,天地若有神灵,需要我们人来指手画脚吗?退一步说,人间万世太平,就真是符合天道循环的规矩?所以说啊,儒家真正有大智慧之人,尤其是那些跻身儒圣的大贤,不忧自身忧后世,无一不是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激昂胸怀,不惜与天道玉石俱焚,无一不是在慷慨赴死啊。”

        少女哦了一声。

        老人说完这番话后频频长吁短叹,百感交集。

        柴青山笑问道:“听明白了?”

        少女咧嘴一笑,理直气壮道:“完全没懂。”

        老人有些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也不需要你明白。糊涂才好,人生百年,轻松自在。否则活得满腔郁气,太累。我们练剑之人,能以三尺剑鸣不平,就够了。”

        柴青山轻声道:“去过了北凉,亲眼见识过了满目荒凉的边关风景,见过那一处处战场关隘,才会知道我们江湖人的逍遥快活,太经不起推敲了。不过徒弟啊,你也无须因为为北凉打抱不平而一味反感离阳,师父告诉你,如果真有北莽大军攻破两辽边境的那一天,今天这座城内无数痛骂北凉的人物,也会奋不顾身,一样会说死就死。哪怕北莽蛮子一路打到广陵江,也绝不至于走得如入无人之境,而只会是铁骑马蹄两侧,皆是我离阳战死之人。”

        离阳百姓尚武任侠,自古就有“中原士子向北游学,离阳游侠往南仗义”的说法。后者颇多恃武乱禁之举,这才让大楚领衔的中原几国一贯视离阳人为不可教化的北蛮子。但是近二十年来,尤其是顾剑棠辞任兵部尚书入主两辽,与徐骁的北凉铁骑一左一右镇守边关国门,北莽无法南下半步,整个中原歌舞升平,南边狼烟只报太平不报忧,加上无数士子入仕离阳,朝廷大兴科举,为天下庶族寒士大开龙门,京城只说国子监一处,就容纳了将近三万来自天南地北的求学士子,读书人如同过江之鲫的大量拥入,以及天下各地豪绅巨贾的会聚,短短二十年,就造就了太安城不输早年大楚京城的鼎盛气象。先帝赵惇对文人在庙堂上的擢升更是不遗余力。当时除两峰对峙的张庐、顾庐之外,在京城为官的青党官员几乎清一色都是文人,一大拨年轻读书人得以跻身朝堂,文风绵延的江南道为朝廷输送了大量栋梁之材,就连以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为首的大量西楚遗民,都抛开国仇选择仕奉赵室,反观当权武将几乎没有例外都是上了岁数的春秋老人。离阳朝廷经过二十余年休养生息和上行下效,已经展露出文高武低的格局,若非西楚复国祸乱广陵道和北凉的“蠢蠢欲动”,恐怕就算是身为离阳头等功勋门户的马忠贤,这辈子都无法外放成为靖安道节度使。

        当下的离阳,表面上国势鼎盛不假,连西楚叛乱都要被镇压下去,但是连柴青山都看得出来已是四面漏风的微妙局面。

        少女从来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噘起嘴巴:“可我还是觉得北凉更加可怜。”

        老人笑道:“师父没说北凉不值得你为其鸣不平,只是希望你今后不要有太多戾气,不要随意迁怒无辜,知道师父为何越发敬佩那位年轻藩王吗?”

        一听到年轻藩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少女立即眼睛一亮,立即就有用不完的精气神了,满脸神采:“师父你快说,我听着呢。”

        老人颇为无奈,气笑道:“不说了!”

        老人果真闭口不言,除了有几分赌气,更多还是城外曹长卿的落子越来越快,他不得不聚精会神蓄养气势。

        今日他柴青山背负长剑站在这里,可不是来看风景的。

        少女撇了撇嘴,知道师父脾气的她也没有再追问。

        柴青山眯眼望向远方,老人的视线跟随城头不知已经是第几拨的箭雨,一起抛向那一袭青衫身上。

        城头一架架床弩,城下六千膂力超群的锐士弓手。

        上下两拨箭矢铺天盖地。

        老人没来由有个古怪念头:若是北凉徐家跟离阳赵室没有任何恩怨,那个年轻藩王无怨无悔一心做那忠臣,而赵家天子也对他深信不疑,对北凉大力增援,以中原作为后盾,支持北凉铁骑和两辽边军共同抗击北莽,那该多好?如果城外那个曹长卿能够像孙希济和许多西楚遗民那样,入朝为官,说不定如今就是离阳的首辅大人了,那就根本不用上阴学宫的齐阳龙出山力挽狂澜。内有曹长卿率领那帮永徽旧春和祥符新春,一同运筹帷幄,外有三十万北凉铁骑和二十万两辽边军,何愁天下不太平?哪怕再给他们北莽多出数十万兵甲又能如何?

        京畿北方地带的一条小路上,一骑不急不缓地南下太安城。

        路边有个卖水饺、卖茶酒好似什么都卖的摊子,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各自埋头吃着那两大碗水饺。

        那一骑翻身下马,牵马走到桌子附近,问道:“能坐吗?”

        那个年轻男人瞥了他一眼:“既然没带刀,就能坐。”

        于是顾剑棠坐在了徐凤年和姜泥身边的长凳上。

        这位权倾天下的大柱国坐下后,笑问道:“徐凤年,你请我吃碗饺子,我帮你当上皇帝,这笔买卖做不做?”

        顾剑棠的这句话不亚于他使了一手方寸雷,只不过徐凤年闻言后没有一惊一乍,毫不犹豫就跟远处店小二挥手多要了碗水饺,然后笑眯眯问道:“一大碗也就二十多只饺子,整个离阳版图不过三十州,一只饺子价值一个州?顾大将军就不觉得这笔买卖亏大了?”

        顾剑棠一笑置之,没有回答,好像只是个饥肠辘辘的旅客,耐心等着那碗皮薄肉多的水饺。

        徐凤年先前狼吞虎咽吃得快,姜泥小口小口自然吃得慢,徐凤年率先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满嘴的大白菜味道。顾剑棠的神色古井无波,跟这位年轻藩王坦然对视。两人岁数上相差一个辈分,其实归根结底,还是相差一个“春秋”。老一辈的春秋四大名将,大楚叶白夔用兵最正,一生大小战事七十余场,无一败绩,可惜最后只输了一场西垒壁战役就全盘皆输。东越驸马爷王遂最具春秋风神,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善用奇兵,每每总能出人意料,能赢不能赢的仗,但也能输不能输的仗,而且输得让对手都感到莫名其妙,所以才华最盛,反而成就最低。徐骁个人韬略最为逊色,但胜在坚忍不拔,韧性最强,屡败屡战,不论如何兵败,总能死灰复燃,哪怕人死气犹在,所以徐家军心始终凝聚不散,这才笑到了最后。顾剑棠奇正分别不如叶王两人,但胜在用兵从无短板缺陷,故而此生在沙场上获得战果辉煌的同时,败仗只有小输从无大败,比之很早就八百老卒出辽东的徐骁,顾剑棠进入春秋稍晚,一步迟步步迟,最终只有两国之功,而徐骁则有六国之功在手。离阳朝廷大多数的兵家史家纵横家,都不以为顾剑棠调兵遣将不如徐骁,而是输在了“徐早顾晚,顾不逢时”。

        而顾剑棠的生平事迹,耐人寻味。留在京城担任兵部尚书后,一口气打散旧部分到离阳各地,如蔡楠、董工黄等人,都在地方上担任封疆大吏。太安城的顾庐虽然跟张巨鹿的张庐有过双峰对峙的格局,但是从来都只说碧眼儿权倾朝野,没有顾剑棠只手遮天的说法。而顾剑棠作为武评十人之一的武道宗师,从不在意名次高低,也从没去过武帝城跟王仙芝一较高下,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用刀第一人,更不会跟用剑的武道宗师横眉竖眼。十多年来,除了祥符元年曹长卿和姜姒联手闯入太安城,顾剑棠以离阳武臣身份出手用方寸雷拦阻过,就再没有传出顾剑棠主动跟人交手的消息。二十年来,顾剑棠在离阳朝堂屹立不倒,无一人质疑过这位大柱国的忠心,先帝赵惇没有,新君赵篆没有,满朝文武更没有。在离阳眼中,这位老兵部尚书不但是对抗北凉铁骑的不二人选,还是离阳最大的主心骨。沉默的顾剑棠,就像老百姓家中传家宝的存在,不掏出来示人,就意味着家底还在,底气还有,所以哪怕去年广陵道战事那般糜烂不堪,负责两辽边防的顾剑棠都不曾领兵南下,离阳百姓也因此始终不认为西楚叛军能够成事。

        但是今天,在西楚已经注定大厦将倾的关键时刻,正是这位离阳王朝唯一的大柱国,说要让一个不姓赵的年轻人当皇帝。

        徐凤年看着坐在对面拿起筷子轻轻戳了戳油污桌面的顾剑棠,看着他夹起一只水饺开始细嚼慢咽,脸色如常。那是无数次死战厮杀磨砺出来的定力,但是不妨碍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顾剑棠一口气吃了七八只饺子,略作停顿,抬头看着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藩王,瞥了眼他身边那个身份敏感的年轻女子,淡然道:“不信?今时今日的顾某,还需要用言语蒙骗谁吗?”

        三次游历江湖加上一场凉莽大战和两次京城之行,徐凤年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愣头青,笑道:“难道你这趟南下不是找曹长卿,而是算准了我会拦你?”

        顾剑棠夹起一只水饺,轻轻抖了抖筷子,抖落些许葱花,不急于放入嘴中,摇头道:“你要是不来,我就直奔太安城去杀曹长卿。换成之前,面对儒圣曹长卿我最多有四分胜算,自然更加杀不掉转入霸道的曹长卿,此时的曹长卿是谁都挡不住的,可他执意要以人力战天时,消磨离阳赵室气数,到时候我就有了可乘之机。你既然来了,那更好,相信你已经知道我为何对曹长卿怀有杀心,原本他答应我一旦西楚事成,姜氏成为中原共主,之后北莽战功全部归我,这个邀请,我不拒绝。”

        徐凤年皱眉道:“西楚事败,不是一样吗?你顾剑棠甚至不用背负一世骂名。”

        顾剑棠冷笑道:“我这二十年,做了什么?还不是不得已的养寇自重?西北有徐骁,朝中有张巨鹿,这才有我顾剑棠的安稳。藩镇割据藩镇割据,除了你们这些尾大不掉的藩王,别忘了还有一个‘镇’字。广陵战事,死了多少原本不会死的将领,削减了多少武将势力?包括阎震春在内的所有骑军尽没,杨慎杏的蓟州步卒所剩无几,广陵王赵毅的水师步军全部打烂,淮南王赵英更是战死。文臣任你如何官高权大,皇帝找个罪名说杀也就杀了,可边关武将的话,岂是说杀就杀的?说反就反了还差不多,既有起兵祸乱的本钱,也无文人忌惮青史骂名的顾虑。换成我顾剑棠当皇帝,为了长远的家天下,一样要重文抑武。”

        顾剑棠吃着饺子,缓缓道:“你以为先帝赵惇死前就没有对我下手?且不说我旧部唐铁霜、田综等人入京为官,就说卢升象、许拱这两人,分明就是用来取代我的人选。许拱代替天子巡视边关,卢升象用广陵战事积攒履历,两人用却不重用,为何?无非是免得过早功无可封,真正用他们还是要用在以后的北莽战事之中。他们要羽翼渐丰,毕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说句难听的,给他们十几二十年戎马生涯,撑死了也就是第二个顾剑棠,到时候离阳大局已固,要他们解甲归田,总比要我顾剑棠卷铺盖滚蛋简单很多。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张巨鹿、元本溪为先帝订立的策略,不坏,可作为当事人,我顾剑棠岂会束手待毙?赵家人如何对待功臣,需要我多说吗?”

        顾剑棠又夹起一只水饺,忍不住瞥了眼背负剑匣的大楚女皇帝,笑意玩味:“徐凤年,知道曹长卿和她当时找到我的时候,是用什么理由说服我的吗?”

        徐凤年突然满脸怒气,咬牙切齿道:“他娘的!曹长卿是不是答应你的某个儿子当……‘皇后’?!如果真是这样,我不拦你,我给你顾剑棠当帮手!看老子不把曹长卿打得一点都‘霸道’不起来!”

        桌底下徐凤年的一只脚背被狠狠踩中,反复碾压。也许是觉得一只脚力道不够,某人身子矮了几分,两只脚都踩在徐凤年的脚背上。

        顾剑棠哑然失笑:“曹长卿还不至于如此……无聊。曹长卿只说他能够任由我踏平北莽,也敢让我顾剑棠率军独力完成徐骁也没能做成的壮举。理由嘛,很简单,他曹长卿生前,我顾剑棠军功再大,也造反不得,因为他曹长卿能够跟我同归于尽。就算他曹长卿死在我前头,到时候一统中原而且吞并了北莽的大楚,也还有个人,只要我敢图谋不轨,一样有人能够单枪匹马杀我顾剑棠,而且那个人肯定会比我活得长久。所以顾家不管如何势大,五十年内注定安生,至于五十年后具体形势如何,姜顾两家无非是顺应天命而已。既然如此,我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全然不怕功高震主,大楚姜氏对待叶白夔如何,离阳赵室对待徐骁如何,我心知肚明。”

        徐凤年揉了揉下巴,眯眼笑道:“这话才像话嘛。”

        看着那个扬扬得意的家伙,还没有吃完水饺的姜泥啪嗒一下把筷子摔在大白碗上。

        徐凤年非但没有心虚,反而瞪眼道:“一碗水饺足足五文钱!碗里还有六只饺子,浪费了一文钱你不心疼?反正我没带银子,等下你结账!”

        姜泥先是愕然,然后冷哼一声,但到底还是默默拿起了筷子。

        饶是心志坚韧如铁石的顾剑棠也有些哭笑不得。

        顾剑棠微微摇头,笑道:“同理,你徐凤年当皇帝,有徐骁善待旧部在前,又有你亲自征战在后,我顾剑棠不害怕生前身后两事。”

        徐凤年叹息一声,喃喃道:“当皇帝啊。”

        顾剑棠夹起碗中最后一只饺子,笑道:“徐凤年,我很好奇徐骁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想过造反,或者说有没有想过要你坐龙椅?”

        徐凤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可知曹长卿是如何说服王遂的?可知如今王遂又是做何感想?”

        顾剑棠犹豫了一下:“前者简单,王遂一直放不下沦为离阳走狗的东越皇室,曹长卿应该许诺过他将来东越皇族子弟,得以出仕甚至封侯拜相。至于后者,就不好说了,也许王遂一怒之下,就真的帮助北莽南侵中原,也许从此心如死灰,固守一地,纯粹以统兵大将的身份跟你我二人在沙场上过招分生死,毕竟我跟他是死敌,他对于当年徐家灭春秋也有不小怨念。”

        徐凤年感慨道:“春秋人人放不下春秋。”

        吃完饺子的顾剑棠放下筷子,看着徐凤年。

        徐凤年回过神:“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入秋北莽就要大举南下,我尽量说服王遂哪怕不与你我合作,也别做那搅屎棍。”

        顾剑棠点头沉声道:“如此最好,胶东王赵睢已经答应我不管事态如何变化,他都会保持中立。只要你能说服王遂按兵不动,在凉莽大战陷入僵局后,我顾剑棠会亲自率领两辽精锐北入大漠腹地,一鼓作气截断北莽南朝和北庭的联系!到时候你我二人以北凉和南朝两地作为纵深,兵力总计五十万,更坐拥铁骑二十万,且不愁兵源,进退自如,哪怕夹在北莽离阳两国之间,又有何惧?!”

        徐凤年沉默片刻,猛然一拍桌子。

        姜泥吓了一跳,顾剑棠眼皮子一颤。

        只听徐凤年高声喊道:“伙计,再来三碗饺子!”

        姜泥深呼吸一口气,黑着脸,不情不愿嘀咕道:“两碗就够了。”

        但是那个不花自己钱不心疼的败家子下一句话,很快让她如释重负,徐凤年对顾剑棠说道:“赊账赊账,今儿劳烦顾大人帮忙垫钱,我和媳妇都囊中羞涩啊,恨不得一枚铜板掰成两半用啊……”

        顾剑棠皮笑肉不笑道:“哦?那一碗就够了。我跟姜姑娘一样,不饿。”

        姜泥红着脸轻声道:“不然还是两碗吧?我也再要一碗好了。”

        那个店伙计站在一旁不耐烦道:“客官,到底几碗?三大碗也就十五文的事,至于吗?!”

        离阳大柱国顾剑棠说一碗。

        大楚皇帝姜姒说两碗。

        北凉王徐凤年说三碗。

        店伙计怔怔看着三人,恼火道:“得嘞,你们仨也甭抠抠搜搜的了,今儿我掏钱请你们白吃三碗饺子!”

        三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水饺端上桌子,顾剑棠率先吃完,跟徐凤年起身告辞后,牵马走向摊子老板,留下那匹价值数百两银子的辽东大马,孤身北返。

        小摊老板和伙计面面相觑,最后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徐凤年吃完饺子后,安静等着姜泥吃完。等他看到姜泥把筷子搁在碗沿上,便笑着帮她把筷子从碗上拿下,整齐放在白碗旁边的桌面上:“老徐家为数不多的规矩,吃完饭筷子不能放在碗上。”

        她红了脸,眨了眨眼睛,小声问道:“你真要当那啥?”

        徐凤年轻声道:“顾剑棠说的话,可信但不可尽信。一个人能够从洪嘉隐忍到永徽再到祥符,太可怕了。”

        姜泥点头道:“我不喜欢这个人。棋待诏叔叔说过你爹是出林虎,叶白夔是江畔蛟,王遂是涧头蟒,顾剑棠是洞口蛇。前三人都是可以不计个人生死荣辱的雄杰,唯独顾剑棠心思最为阴沉难测。”

        徐凤年嗯了一声:“我会小心的。”

        姜泥心大,什么顾剑棠什么当皇帝都是听过就算了,突然哀伤起来,可怜兮兮道:“你就不能救一救棋待诏叔叔吗?如果北凉有棋待诏叔叔出谋划策,你也就不用那么累了啊。”

        徐凤年无奈道:“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了也救不得啊。”

        沉默许久,姜泥突然小心翼翼说道:“棋待诏叔叔算计过你,你不要生气。”

        徐凤年摇头笑道:“我生不生气不重要,我只知道那位西楚霸王对这个天下很生气,所以要拿太安城撒气。”

        小泥人低下头,开始擦拭眼泪,抽泣道:“我不想棋待诏叔叔死。”

        徐凤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轻轻说道:“春秋,真的结束了。”

        太安城,一拨拨箭雨就没有停歇过,朝那一袭青衫疯狂倾泻而去。

        但是城外落子越来越快,几乎是一条光柱刚刚砸在太安城头顶,第二条从九天青冥中坠落的璀璨光柱就紧随其后。每一次落子每一条光柱现世,所有箭矢就在半空中粉碎,根本无法近身。

        太安城内的殿阁屋檐碎了,寺庙道观的钟鼓高楼也低矮了几分,满城雀莺飞鸽也像是感受到了天空下沉的威压,高度越来越低,已经低于高台楼阁,不得不在屋檐下焦躁盘旋。

        春水解冻渐渐暖,河水湖水池水里原本优哉游哉的游鱼,开始跳出水面,与天空中的飞鸟遥相呼应。

        城头上的柴青山已经出过一剑,所背长剑“野狐”真正展现出地仙一剑的气势,破空而去,光芒绚烂,剑气之雄壮,剑意之磅礴,以至在城头和青衫下棋人之间,挂出一道圆弧形的巨大白虹。

        白虹起于城头,落在青衫曹长卿的头顶,结果白虹如撞一座不可逾越的无形雷池,溅起一大团火花电光,声响刺破耳膜。

        须发皆张的东越剑池宗主高高举起手臂,牵引气机,那柄野狐在盘膝而坐的曹长卿四周急速飞旋,可惜不论如何声势浩大,飞剑只如无头苍蝇乱撞,始终不得近身三丈内。

        当那柄飞剑不堪重负折断后,柴青山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鲜血,向前踏出一步,双指并拢向前一指,轻喝一声“借剑”,少女单饵衣所背长剑顿时出鞘远游,如一条年幼蛟龙出水,一道粗如水井口子的青色罡气笔直撞去。

        如今的离阳江湖,虽未至香火凋零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出一股由盛转衰的光景。传言黄三甲倒行逆施,把春秋八国残余气运倒入江湖这方池子,因此二十来年,水满则盈,离阳的武林,看似草木丛生,生机勃勃,但其实一枝独秀的大木纷纷折断,已是所剩不多了。烈火烹油,热闹不长久的。

        这座天下首善之城,顾剑棠、谢观应皆已不在城中,而杨太岁、韩生宣、柳蒿师和祁嘉节又相继死去,钦天监炼气士死伤殆尽,作为阵眼的两座大阵又毁在徐凤年手上。

        所以柴青山不得不站出来。

        老人为宗门,为徒弟,也为自己的剑道。

        当少女那柄鞘中长剑如游龙扑面而来,曹长卿依然无动于衷,笑容恬淡,右手拈子,左手抚过右手袖口,如同与人低语:“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势如破竹,七十二次大小战役,无一败绩,心神往之。”

        轻轻落子。

        气势如虹的飞剑在三丈外倾斜坠入地面,如万钧大石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曹长卿不看长剑,只看着一枚黑子跳出棋盒,顺着棋子视线落在棋盘上,同时伸手去拈起一枚圆润微凉的白子,微笑道:“我大楚有人诗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苍生头顶悬挂满月,让后辈生出只许磕头不许说话的念头,真是壮丽。”

        一子落下,太安城中国子监门口的那些碑文,寸寸崩裂。

        “我大楚有人手谈若有神明附体,腕下棋子轻敲却如麾下猛将厮杀,气魄奇绝。”

        一子落下,曹长卿微微将那枚稍稍偏移的生根白棋摆正,与此同时,所有激射向他“对面之人”的床弩箭矢都被一股罡风吹散,迅猛滑出原先轨迹。

        “我大楚百姓,星河灿烂,曾有诸子寓言、高僧说法、真人讲道,人间何须羡慕天上。”

        棋盘上,黑白棋子,落子如飞。

        吴家剑冢的老祖宗吴见终于出手,这位家学即天下剑学的剑道魁首,不是从城头上掠下。

        从外城到皇城,一道道城门同时打开,随后有一道细微却极长的剑气,从北到南,一路南下。

        这一缕剑气,有千骑撞出的壮烈声势。

        柴青山出剑后不转头,吴见出剑后仍是不转头。

        曹长卿轻声道:“春秋之中,风雨飘摇,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檐下躲雨,有人借伞披蓑,唯我大楚绝不避雨,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剑气在曹长卿三丈外略微凝滞些许,然后骤然发力,蛮横撞入两丈半外。

        绵延意气层层叠叠,剑气直到两丈外才缓缓消散。

        第二道剑气出城之时,恰好有一道光柱砸在皇城门口的老人头顶。

        吴家剑冢的老家主抬手挥袖将其拍碎,脸色苍白几分,所站地面更是凹陷下去,背对皇城大门的老人缓缓走出大坑,一脚重重踏出。

        从身前到太安城正南城外的御道一条直线上,地上出现的裂缝恰似一线长剑。

        这一剑宽不过寸余,长却达数里。

        刹那间,剑气即将出城。

        曹长卿刚好落子在身前棋盘最近处。

        城门内的御道起始处,一道光柱落下,如长剑斩长蛇。

        原本跟随剑气一起出城的吴见站在城门口,手中无剑,却做了个拔剑势,大喝道:“曹长卿!来之不易,回头是岸!”

        曹长卿拈起一子,这一次不等他落子,指尖那枚棋子砰然粉碎。

        他侧面的高空,凭空出现一道雪白剑光。

        随后就是巨大的碰撞声响,如同洪亮发声在耳畔的晨钟暮鼓。

        城头城下众人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只看到那袭青衫所坐之处,尘土漫天,已经完全看不清楚那一人的身影。

        等到尘埃落定,所有人又同时提心吊胆。

        曹长卿不但没有死在那一剑下,而且继续纹丝不动。

        他所在的位置,地面泥土已经被削去几尺,所以曹长卿就那么坐在空中。

        棋盘上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更是纹丝不动。

        那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终于抬起头,不是看向北面城门内的剑冢家主,而是转头望向南方,柔声道:“你生死都在这样的大楚,我也在,一直都在。”

        就在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心口一颤。

        太安城内某栋高楼处站起身一名紫衣女子。

        她轻轻落在御道上。

        她身体微微前倾,开始向城外奔跑。

        形意气神,无一不是当世巅峰,以至站在御道尽头的吴家剑冢老祖宗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就让她那么撞出城外。

        曹长卿这一次落子,极其缓慢。

        紫衣紫气紫虹,一鼓作气冲到了曹长卿身侧一丈外。

        徽山大雪坪,轩辕青锋。

        紫衣轰然撞入一丈内,然后瞬间停滞不前,只见这名女子五指如钩,距离曹长卿的头顶不过两三尺。

        对此无动于衷的曹长卿身体前倾,一手扶住袖口以免拂乱棋局,当这枚棋子落下,声音格外清脆。

        随着落子声在棋盘上轻轻响起,她整个人被倒撞出去,身躯在空中翻滚不停。

        轩辕青锋后背贴在城头之上,眼神冰冷,双肘弯曲死死抵住城墙,膝盖上血肉模糊,嘴角渗出猩红血迹。

        不知何时已有白发生的青衫儒士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咬紧嘴唇,摇摇头。

        大楚儒圣曹长卿,终于说出一句话,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说出口的话。

        “这个天下说是你害大楚亡国,我曹长卿!不答应!”

        在他这次一人临城之后,第一次拈子高高举起手臂,然后重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云霄翻滚,齐齐下落。

        中原天空,低垂百丈。

        南疆有无数崇山峻岭绵延开去,有人在一座座山岭的巅峰蜻蜓点水,一闪而过。

        那人身后始终有一柄凌厉飞剑如影随形。

        他突然在山顶一棵参天大树的枝头停下身形,举头望去。

        而那柄飞剑也在他之前的那座山头停下追杀,悬停在半空,微微颤鸣。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站在飞剑附近,同样望向天空,叹息一声,然后做出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抬起一只脚,弯腰脱下那只麻鞋抖了抖。

        那个被从太安城一路撵到南疆深山老林的襦衫男人,哈哈大笑道:“邓太阿啊邓太阿,曹长卿自寻死路,那西楚女帝姜姒也离开了西楚京城,过不了多久,连你都可以感受到那根西楚气运大柱的轰然倒塌!到时候大获裨益之人,除了澹台平静那个老娘儿们取代我谢观应窃取一部分之外,无非就是陈芝豹和赵铸两人而已!只要陈芝豹吸纳了西楚半壁江山的气运,我作为最重要的扶龙之人,看你邓太阿如何杀我!”

        不说武评四大宗师,恐怕在整个武评十四人之中,桃花剑神邓太阿都属于乍一看肯定是最没有高手风范的那个,但正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大叔,硬是把谢观应这位陆地朝仙图上的榜首追杀得如此狼狈。

        邓太阿穿回鞋子,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是说我这种纯粹武夫在跻身陆地神仙之后,亲手杀掉身负气数之人就会被气数反伤?不好意思,当年龙虎山有个返璞归真的老道士,飞升之际就被我宰了,也没鸟事。”

        谢观应冷笑道:“我与那天师府的吴灵素岂能一样?”

        邓太阿翻白眼道:“在我看来,当真没啥两样。”

        谢观应哈哈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如何掉落境界!”

        邓太阿收敛原本略显随意的神情,正色道:“我不管这辈子谁应当顺应天命去镇压谁,又或者是谁该遵循天道去厌胜谁,也懒得管天下气运流转到了哪家哪户,这些事,我都不管。别说证道飞升,就是做不做得成人间地仙,我也不感兴趣。”

        谢观应怒道:“你这个疯子!你比那吕洞玄和李淳罡两人还要不可理喻!”

        邓太阿转头看向那柄材质再普通不过的飞剑,开怀笑道:“我邓太阿,此生有三尺剑相伴,足矣。”

        谢观应明显感受到滔天杀气,一闪而逝,比起先前逃窜更加快若奔雷。

        原先谢观应脚下那座山头已是被一剑削平!

        邓太阿没有立即展开追杀,再度抬起头,看着那异常低垂的云海。

        曹长卿啊曹长卿,李淳罡走了,王仙芝走了,如今连你也走了啊。

        邓太阿突然笑了起来,一人一剑掠向高空,穿过云霄,来到阳光普照的云海之上,邓太阿则站在飞剑之上。

        他抬头面对那轮金光四射的当空大日,整个人沐浴在金色光辉中,踩在剑上,怔怔出神。

        最后邓太阿对天空竖起一根大拇指,缓缓转向地面。

        邓太阿朗声道:“我邓太阿已经在此生,此生已经到此处,你们能奈我何,有谁敢来受我邓太阿一剑否?”

        天上无仙人回答此问。

        地面上的谢观应喃喃重复道:“疯子,邓疯子……曹长卿是疯子,你邓太阿也是!”

        一位身穿织金绣锦鸡官补子朝服的官员,板着脸走上城头,正值壮年,堪堪四十出头,若是在离阳朝政四平八稳的永徽年间,他必然会是引人注目的存在。不惑之年,便成为正二品显赫官身的刑部一把手,如何算不得扬眉吐气?他姓柳名夷犹,永徽八年的同进士出身,比起殷茂春那拨大名鼎鼎的永徽之春要晚上几年。柳夷犹才学不显,家族无名,只有个很诗意的名字而已,但是柳夷犹的性格却被太安城调侃为茅坑里的顽石,当了将近十年的刑部员外郎,坐了将近十年的冷板凳,结果在祥符元年升的郎中,去年升的侍郎,然后在今年春,其实就是在三天前,刚刚升为离阳刑部尚书,一跃成为一国秋官。除了执掌刑部四司,名义上还握有所有离阳江湖草莽的生杀大权,暗中负责一只只铜鱼绣袋的颁发。跟在柳夷犹身后一起登上城头的人物,人人腰间悬挂铜鱼绣袋,其中成名剑客三十六人,用刀高手十八人,拳法宗师十四人。柳夷犹和这拨江湖高手的出现,接近七十人,顿时让本就没有春日气息的城头走马道,又增添了几分秋日肃杀气。

        柳夷犹一介文弱书生,但是他哪怕跟吴家剑冢老祖宗、东越剑池柴青山和大雪坪轩辕青锋站在一起,气势竟也毫不逊色。

        吴见负手站在箭垛后,神情凝重。柴青山跟少女单饵衣借了第二把剑“青狸”,提剑而立,正在闭目养气。那袭紫衣放荡不羁地直接坐在垛口上,双臂环胸,眯眼远望。

        柳夷犹面对三位足以轻视王侯的武道大宗师,心平气和道:“刑部六十八人,愿意为你们三人争取一线机会,本官希望你们三人能够精诚合作,绝不可让那西楚曹长卿继续在我京城横行无忌。”

        吴见沉默不语,柴青山轻轻点头,唯有轩辕青锋冷笑出声道:“我之所以出手,只是曹长卿值得我出手,你也配使唤我?”

        相比尚书省其他一把手实在算是年轻晚辈的柳夷犹面无表情道:“只要徽山大雪坪还在我离阳江湖,只要剑州还在我离阳版图,我柳夷犹……”

        不等这位本朝秋官把话说完,轩辕青锋双手撑在膝盖上,柴青山不知何时站在了柳夷犹身前,但是后者脸颊依旧出现一条血迹,鬓角有发丝飘落在地。

        柳夷犹根本没有去擦拭伤痕,伸手轻轻推开柴青山,盯着那位以桀骜自负著称朝野的绝美女子:“你可杀我,我亦可死,但是只要你轩辕青锋出现在太安城的城头,只要站在本官视野之中,就要出城一战。并不是我柳夷犹扯起刑部的虎皮大旗来胁迫你,也不是我柳夷犹求你出手帮忙。本官所处的这座城池,除了皇帝陛下,就没有谁是不可或缺!”

        轩辕青锋身体后仰,歪着头,第一次正眼看待这名年纪轻轻的尚书大人,讥讽道:“你就是那个广陵道的寒士柳夷犹吧?难道是我记错你的家乡了?”

        柳夷犹眼神晦暗,不知是高官该有的城府深沉,还是读书人的养气功夫,他还是没有恼羞成怒,平静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轩辕青锋笑了笑:“哦?”

        站在轩辕青锋和柴青山之间的吴家剑冢老祖宗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轻描淡写抓去,空中砰然作响,然后他转头对动辄杀人的那袭紫衣语重心长道:“小妮子,你这性子若是不改改,是做不得天下第一的。”

        轩辕青锋不知为何对这位老人要多出些敬意,对于东越剑池的柴青山反而十分横眉冷对。听到吴见的善意提醒后,她不置可否,转过头继续望向城外的同时,体内气机开始急剧流转,气势暴涨,紫衣飘荡,猎猎作响。她坐在城头,就像一处独到的江湖风景。似乎这个江湖,从来没有人明白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什么,为何突然就成了大雪坪轩辕家主,为何要去广陵江拦截王仙芝,为何要在太安城内挑战新凉王,又为何今天要出城迎战曹长卿。

        也许她就像是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家教没有长大的疯孩子,做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讲理。可她的修为又实在太高,攀升又实在太快,机遇又实在太好,所以没有谁有资格能够让她做个红袖添香的婉约女子,做个性情婉约的大家闺秀。

        轩辕青锋抬头看着天空,她的头顶是云海滔滔,当下整个中原都是如此。

        她眯着眼,有些哀伤。她也会喜欢一个人,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让他知道,又好像她不敢也不愿让他知道。

        那就让他记住自己的名字,江湖,沙场,庙堂,将来不管他走到哪里,这个天下都会有她的事迹传到那里!

        他既然做不到像她爹那样一辈子只喜欢她娘一个人,那么她宁愿什么都不要。

        轩辕青锋骤然率先掠出城头,根本没有理会什么刑部铜鱼绣袋高手的配合,更不愿跟吴见和柴青山两位当世剑道宗师联手。

        她独来太安城,她独出太安城。

        那袭紫衣再度撞向曹长卿,慷慨激昂,视死如归一般。

        哪怕是柳夷犹看到这一幕风采,都不得不为之折服。

        世间有这样的女子,便能不让世间一味寂寞。

        曹长卿嘴角翘起,不理会轩辕青锋的扑杀而至,微微一笑,凝视着棋局:“大梦不觉,平生如何知。”

        ……

        很久以后的江湖,在江湖几乎只有余地龙和苟有方两人而已的江湖,其实也有一场不为人知的十年之约。

        每隔十年,她都会准时破关而出,独自坐在大雪坪缺月楼的楼顶,穿着紫衣,从桂花树下拎出一坛十年龄的桂花酿,等一个人赴十年之约。

        三次之后,第四次,那一天大雨滂沱,他没有找到她,她失约了,只有一坛搁在屋顶的桂花酿,任由雨水拍打。

        窗外雨密风骤,紫衣女子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的女子已隐约有白发,见不如不见。

        她的裙摆打着一个小结,她脚边放着一把珍藏了四十多年的雨伞,她趴在梳妆台上昏昏睡去,似乎做了个美梦,她在笑。

        有个上了年纪却不显老的老家伙,没有敲门就进了屋子,收起那把湿淋淋的油纸伞,站在门口笑问道:“外头下着好大的雨,都要淹死好多鱼了,要不一起看看去?”

        她睡了,没有醒。

        ……

        太安城那边所有人都看到可谓荒诞的场景,那袭紫衣分明撞向了西楚曹长卿,而且分明已经一撞而过了,但是曹长卿依旧坐在原地,而轩辕青锋却站在距离曹长卿南边十几丈外的原地,好似老僧入定。

        曹长卿目不斜视,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子轻柔,转头笑道:“该醒了。”

        好似一梦四十年的轩辕青锋猛然间惊醒过来,背对着那位青衣大官子,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没有转身,伸了个懒腰,双手抹过脸颊,笑道:“真是个好梦。”

        曹长卿闻言微笑道:“那就好。”

        就在轩辕青锋欲言又止犹豫要不要转身致谢的时候,曹长卿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已经有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盘,微笑道:“我无妨,你们莫要学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广陵有清风明月大江,那西北蓟凉有黄沙苍茫劲气,先看遍了再说生死。生死是人生头等大事,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不要随意决断。生不易死简单,而生死之间,又有缘来缘去,人活一世,总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轩辕青锋点了点头:“我轩辕青锋在世一天,就会尽量让西楚遗民少死一人。”

        曹长卿一笑置之。

        轩辕青锋一掠而逝。

        那场大梦的末尾,她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醒来,或者说已经死去,却能看到那个拿着伞的浑蛋家伙,孤零零站在门口,嘴唇微动说不出话来,很悲伤。

        轩辕青锋突然仰天大笑道:“老王八蛋!”

        这袭紫衣莫名其妙突兀地离去,没有耽误柳夷犹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杀敌。

        六十八名刑部和赵勾从各地紧急召集到太安城的江湖高手,联袂出城。

        如一群飞鸟掠出高枝。

        曹长卿这一次落子在棋盘角落,然后双指轻轻按在棋子上,向前推出。

        于是在曹长卿和太安城之间,在那南北之间,横起一条广陵江般的汹涌气机。

        六十八名高手就像在横渡汛期的广陵江,艰辛而缓慢,不断有人气机消耗殆尽,摔落在地上。

        柴青山提剑掠出,一剑斩断那条气机大江。

        曹长卿右手拈起棋子放在左手边,轻轻横抹向右。

        顿时有一股剑气激荡而出,从左到右。

        曹长卿又拈子由上往下放在棋盘上。

        空中一道尤为雄伟壮观的璀璨光柱笔直坠落,从上到下。

        天地间,一横一竖,两道剑气,分别击中东越剑池柴青山和吴家剑冢吴见。

        曹长卿没有急着拈子,凝视棋局自言自语道:“我曹长卿亦有浩然剑。”

        柴青山手持半截断剑落在曹长卿北面二十丈外,胸口有大摊血迹。

        吴见站在柴青山身前十余丈外,肩头处的衣衫粉碎。老人伸出右手五指虚握,手中有犹如实质的三尺雪白剑气,沉声道:“曹长卿,你当真不惜形神俱灭,也要下完这局棋?!”

        曹长卿没有回答。

        城头上的兵部尚书柳夷犹双手按在城头,双手颤抖。

        作为广陵道出身的寒士,他认得曹长卿,不在西楚,而是在西楚敌国的离阳,就在这座太安城。

        但是在曹长卿与西楚女帝姜姒于祥符元年来到京城之前,在刑部衙门无人问津的柳夷犹只认识一个偶然相逢的远游儒士,认识那个每次偶尔入京都会请他喝一顿酒的外乡读书人。柳夷犹买不起宅子,只得在京城东南租赁一栋僻远的小院子。那些年每次在门庭冷落的家门口,见到那个含笑而立的中年人,柳夷犹都尤为惊喜和开心。在官场沉默寡言的柳夷犹喜欢跟这位言谈风雅的前辈书生发牢骚,跟这位自己只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他醉后说过自己的座师是那位门生满天下的首辅大人,明明自己是那一届的会试头名,殿试文章更是不输那次的一甲三名,最终却只有同进士,他觉得是首辅张巨鹿故意轻视广陵士子,所以世人只知碧眼儿有学生殷茂春、赵右龄、元虢等人,从不知他柳夷犹。而张首辅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他的门生,更别提视为得意弟子。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听完他的应试文章后,笑言这般文章,与年轻时代的碧眼儿如出一辙,深谙议论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远的精髓,是好文章,但正是如此,张首辅才会让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故而你柳夷犹切不可急躁。在那之后,柳夷犹既有一半是释怀,也有一半是死心,安分守己,脚踏实地,埋头做他的刑部小官员。但是他彻底心灰意懒的是哪怕首辅大人身败名裂之际,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登门拜访,只为师生之义而已,可那个首辅大人不但闭门不见,还让门房递话给他:“柳夷犹是谁,我张巨鹿有这样的弟子?记不得了。”那个黄昏中,柳夷犹回到简陋的小院中,酩酊大醉。

        但是等到那位首辅死后,齐阳龙在他升为刑部侍郎后,找人给他送了一本寻常至极的经籍,只说是从某人家中无意间翻到的东西。

        柳夷犹发现书中夹有两份已经泛黄的老旧考卷。

        不过千字文章,竟有十六处总计五百余字的评语。

        末尾是那句:“良材出广陵,亦可做栋梁,我当为国用心栽培,何时我死,何时大用。”

        柳夷犹眼眶湿润,竭力睁大眼睛,站在城头,死死盯住那一袭青衫。

        曹先生,我生于大楚,不敢忘本,所以我会在将来为所有西楚遗民在庙堂谋平安。

        曹先生,我为张巨鹿学生,不敢忘恩,所以我今日不得不站在此处,与你为敌。

        曹长卿突然转头望向这位在离阳官场平步青云的刑部尚书,微微一笑,眼神中只有欣慰。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一国一姓壮烈死,不如为天下百姓苟且活。柳夷犹,你这个读书人,别学我曹长卿。

        曹长卿重新正襟危坐,面对棋局,目不转睛。

        寂然不动。

        天地共鸣。

        天人两忘。

        太安城内,那个今天又找借口告假不去衙门点卯的狂士孙寅,出门后一路策马狂奔,先找到钦天监的监正小书柜,然后拉着少年一起直冲翰林院,找到离阳王朝唯一的“十段国手”范长后,要了两盒棋子,挑了个储放杂物的临窗屋子,拉着范长后和少年监正蹲在地上,开始对曹长卿的那局棋进行复盘。监正负责解说那曹长卿“落子”在了何处,范长后按部就班依次摆放,同时阐述其中玄机。可是越到后面,尤其是二十手后,范长后也好,少年监正也罢,都说执黑先行的“那个人”棋力平平,先前十几手还算尚可,但也是熟悉老一辈西楚国手精妙定式的关系,按照此人的水准,别说进入离阳棋待诏,就是他孙寅也能稳操胜券。顾不得自己被冷嘲热讽的孙寅陷入沉思。范长后一手抓了把黑白皆有的棋子,随时准备落子,一手捏住下巴,也是眉头紧皱。

        孙寅自言自语道:“曹长卿作为名副其实当世官子第一,此生最后一局棋,就这么‘仅此而已’?面对那样的庸手,也能纠缠不休到一百手?”

        范长后没有言语。

        少年监正冷笑道:“你懂个屁!你看得出来黑子下出多少手定式了吗?曹长卿的对手分明就是个只知道死记硬背的臭棋篓子,大概是个能够经常接触西楚棋待诏国手的人物。从那个早年号称让西楚棋手直呼‘苍天在上’的李密,到公认只需要李密让先的御用国手王清心,再到被王清心差不多让一子的顾失言,一路下去,可以说西楚棋待诏众多国手的所有得意手,都被那个执黑之人生搬硬套到了这局棋里。巧的是这般大杂烩的无理下法,黑白竟是刚刚胜负持平的局面,所以说根本就是执白的曹长卿有意为之。否则天底下谁敢对曹长卿第一手落子天元?我监正爷爷不行,黄龙士不行,谁都不行!再往后推一千年,也没有谁能行!”

        孙寅望向范长后,后者轻轻点头。

        孙寅猛拍额头,无言以对。

        太安城依旧在震动不止。

        每一次地震之后,范长后就会在钦天监少年的指挥下精准落子。

        范长后突然抬头问道:“差不多快要收官了,你不去打声招呼?”

        少年置若罔闻,嘀咕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想多活几年,还想离开这座城出去走走看看。”

        孙寅耳朵尖,听到以后忍不住打趣道:“你这小子不但嘴臭外加欠揍,其实还挺油滑。”

        只有一个“小书柜”绰号的少年讥讽道:“小子猫,我都不屑跟你说话!”

        小子猫,是少年给孙寅取的一个不入流的外号。拆孙字,活译寅字。

        范长后一把打乱棋局,笑道:“这棋咱们还是别下了,曹先生棋力高低,唯有老监正和……反正只有两人能够点评。至于曹先生棋外如何,就更不是我们能够指手画脚的了。”

        孙寅直勾勾望向如今不穿官服只穿白衣的少年。后者犹豫不决,瞥了眼窗外,终于还是开口说道:“离阳赵室气数散而不少,如果不是如此,我早就跑去跟皇后姐姐告状了。看情形,那个曹长卿还有把自身气运悉数散入广陵道的迹象,真是无聊至极,早知如此,何必复国……”

        孙寅突然红着眼睛怒喝道:“住嘴!”

        范长后也轻声叹息道:“小书柜,别说了。”

        少年恼羞成怒,挥袖离去。

        孙寅蹲在那里,下巴放在叠放的手臂上,自言自语道:“曹长卿这是要让离阳知道‘得广陵者得天下’啊。”

        范长后点了点头,“是好事情,广陵道会少死很多人。”

        孙寅神情木然道:“情怀这东西,自然是不能当饭吃的,可没有情怀,就像炒菜没有作料,每顿都是白饭加无味菜,久而久之,就真的没有嚼头了。有些味道,能够让你辣得满眼泪水,酸得牙齿直打战,苦得肝胆欲裂,大概这就是情怀。”

        范长后默不作声,开始收拾棋子。

        孙寅问道:“为什么要嘲笑那些有情怀的人?”

        范长后想了想:“太聪明的人,不乐意有情怀。太憨蠢的人,做不到有情怀。所以两者都不待见这玩意儿。”

        孙寅咧嘴笑道:“我应该是前者。”

        范长后慢悠悠把棋子放回棋盒,微笑道:“我应该是后者。”

        孙寅突然眼神锐利如刀子:“那么黄龙士呢?”

        范长后脸色如常,反问道:“那么徐凤年呢?”

        两人相视一笑。

        点到即止,云淡风轻。

        天摇地动。

        这一次巨震格外激烈。

        屋内两人同时跌倒在地,然后感到一阵窒息。

        从屋顶屋梁泼撒下无数尘土。

        孙寅干脆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范长后继续收拾棋子。

        太安城外,曹长卿身前,黑白棋盒,都是仅剩最后一枚棋子。

        吴家剑冢吴见和东越剑池柴青山始终无法破开那一丈距离。

        曹长卿始终泰然处之。

        太安城始终一次又一次震动。

        城外骑军已经没有一人能够骑在马背上,如何能够冲锋厮杀?

        城外弓手已经手臂抽搐,箭囊无羽箭,又如何能够泼洒箭雨?

        柴青山浑身浴血,哪怕那袭青衣根本没有刻意针对他一次次地出剑。

        吴见的手心也已是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柴青山吐出一口血水,苦笑道:“先见过徐凤年迎接那一剑,又见过你曹长卿不动如山,这辈子也算差不多了。曹长卿,你要是此刻起身进城,我已拦不住,就不在这里挡路了。”

        柴青山转身缓缓走回城门,身形伛偻,尽显老态。

        原本站在曹长卿和城门之间的吴见让出道路,感叹道:“老夫虽然还有一剑之力,但挡肯定是挡不住的,我吴家剑冢对中原也算仁至义尽,是时候袖手旁观了。毕竟留着最后一点气力,以后说不定还有些用处。”

        随着曹长卿不再落子,天地间就变得寂静无声。

        曹长卿笑望着对面。

        最后那枚黑子终于跃出棋盒,好像执黑之人有些举棋不定,晃来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说是不知落在何处。

        曹长卿身体微微前倾,一手双指拈子,另外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棋盘某处,柔声道:“不妨下在这里。”

        那枚黑子果真落在那一处。

        曹长卿放下那只拈子的手,笑而不语,好像认输了。

        两百多枚黑白棋子,密密麻麻悬停在空中。

        曹长卿闭上眼睛。

        你赢了。

        但我曹长卿也从不觉得自己输了。

        这局棋,才是我曹长卿此生最得意的。

        曹长卿嘴角微微翘起,拈子的那只手臂,袖口猛然一挥。

        那枚棋子从南到北,入城后沿着那条漫长的御道,笔直冲去,撞烂皇城大门、宫城大门,继而是武英殿大门。

        直到撞烂了那把离阳历代皇帝坐过的龙椅,那枚棋子才化为齑粉。

        曹长卿睁开眼睛,泪流满面,却无丝毫悲苦神色,向前缓缓伸出一只手。

        直到此刻,鲜血才在瞬间浸透那一袭老旧青衫。

        天地之间有一阵清风拂过。

        吹散了血腥气,也吹散了风流。

        曹长卿的五指开始消散,然后是手臂、身躯……

        黑白棋子也皆烟消云散。

        最终太安城外再不见那一袭青衫。

        世间再无曹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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