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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4孤身行北莽第九章 听潮亭草论军政,老供奉巧算联姻

第九章 听潮亭草论军政,老供奉巧算联姻

        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禅,不负如来不负卿。”

        情分?

        陆丞燕有些茫然,情分轻重,她当然懂得,豪阀大族里有万般驭下术,说穿了不过是恩威并济,既然先恩后威,自然就是在说这情分的重要,只不过从老祖宗嘴里说出,分量似乎比她想象的要重上许多。

        阅尽人世沧桑的青党老供奉侧头望向那座梅子青香炉,香炉造型螺旋如山峦,刻有蓬莱、博山、瀛洲三座仙山,三缕紫烟从镂空山中袅袅飘出,景象玄妙。陆丞燕与老祖宗相处多年,发觉香气淡了,马上就跑去添置炭火,炉中香料材质是南海运来的龙脑香,夹以青州独有的水茅,制成香饼,故而香气浓郁适中、悠长,烟气却不重,不会呛鼻。陆费墀收回视线,轻声道:“伴君如伴虎,帝王身边的聪明人可分三等才智:大才经世济民,是最上等的辅国格局,碧眼儿张巨鹿无疑是这类人;中人可镇守一州执掌数郡,用大了乱国祸邦,用小了又屈才,我们青州温太乙、洪灵枢都在此列,你父亲陆东疆以后若能磨砺一番,也勉强能算;最下是那些只懂逢迎媚主的家伙,才学平平,但天生善于察言观色。燕儿,可知为何历代辅佐君主的大才之士的下场都不如小才?”

        陆丞燕小声说道:“功高震主?”

        陆费墀不置可否,淡然道:“北凉王徐骁不可谓不功高震主,为何这人屠能活到今天,还裂土封疆,手握三十万精兵?无他,唯有‘情分’二字。与帝王相处,情分远胜才略啊。宦官为何能干政,外戚为何可掌权?可不就是君主念着那份香火情吗?徐骁与先皇的关系,少于父子,多于兄弟,殊为不易,因此哪怕先皇驾崩,这份情谊,仍是或多或少传承到了当今陛下那里。当初夺嫡,徐骁只是冷眼旁观,这不是功,而是常人不知的情谊,后来赵稚皇后要招北凉王世子做驸马,温太乙这些人都觉着是皇上与徐骁的君臣情谊殆尽了,急着落井下石,在朝廷里与孙希济这帮亡国老贼一起鼓噪。错啦,大错特错!赵稚这女人的心胸不简单哪,在我看来只有一半是想试探徐骁的底线,余下一半却是存了要保北凉、保徐家的心思。即便徐骁对此推阻,她也不会真的动怒,这次徐骁进京,如何?不一样把世袭罔替拿到手了!若是换作别人,哪怕是燕剌王,能得逞?”

        陆丞燕小心翼翼说道:“老祖宗,那现在北凉王戎马一生辛苦攒下的君臣情分还有多少?”

        陆费墀笑道:“所剩不多啦,再多的情分也经不起徐骁三番两次折腾,只要燕剌王、广陵王几大藩王不死绝,就还在。先皇不让顾剑棠赶赴北凉做异姓王,是有莫大理由的。顾剑棠此人过于圆滑了,不肯树敌,先皇怎么会放心让他去千里之外称王。徐骁这瘸子于锋芒中守拙的个中三昧,以顾剑棠的火候,的确比不上。早前王朝有人说徐骁的班底交给顾剑棠,一样能灭六国,这话倒也不假,只不过下场嘛,就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了。”

        这尊在青州颐养天年许久的老供奉微微一笑,说道:“再与你这小妮子说些事情好了,之所以行险来春神湖,是因为咱们青党两代人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气散了。那碧眼儿了不得,才执政没几年便将温老头给治得服服帖帖了,若只是如此还好,可洪灵枢这老不死本想着下来前将几个不成材的儿子推上去,一个入京做大黄门,一个做郡守,剩下一个斗大字不识的则去跟姓韦的要青州水师,都被碧眼儿搅黄了,还将阳岭郡交给了温老头的得意门生。洪灵枢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虽说看出了这是碧眼儿的阳谋,仍是气不过啊,一来二去,与本就有间隙的温老头彻底疏远了。余下几位能在朝廷说上话的青州老家伙也不肯消停,要么被顾剑棠暗中拉拢,要么与西楚老太师孙希济这些人眉来眼去,以后青党大势如何,其实谁都看得出,只不过真落在自己头上,就顾不得大局喽。咱们青州,早就被古人说死了,见利忘义啊。”

        陆丞燕嘻嘻笑道:“若是老祖宗还在京城,哪里容得他们瞎来。”

        陆费墀摸了摸这个曾孙女的脑袋,眯眼笑道:“你这小马屁精。”

        老人叹气道:“我何尝不是见利忘义之徒,也就只能在你这小丫头面前笑话这些个老不死,指不定明天就轮到他们来腹诽编派我了。”

        陆丞燕哼哼道:“他们敢!燕儿明儿就让陆斗杀得他们全家鸡飞狗跳!”

        陆费墀伸手抚须,开怀笑道:“世上少有真的聪明人,却也少有真的笨人,你父亲这些个所谓的豪阀子孙,却是不太懂这个道理,只不过如今天下清平,见不得激荡乱世时的惨烈人心罢了。陆家府上那些恨不得掏出心肝来称上一称赤胆忠心的幕僚清客,我看就没几斤重。寒门士子读书读温饱,士族只读锦绣前程,读出大义和大智的少之又少,那么多记载先人血淋淋教训的史书,都可惜了。”

        陆丞燕点头说道:“读死书,当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读活了,才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呀。”

        老人哈哈大笑,赞赏道:“这话得让你父亲听听。”

        陆丞燕做了个调皮鬼脸,“那不行,爹肯定又得跟燕儿唠叨圣贤云这曰那了。”

        陆费墀敛了敛笑容,在陆丞燕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到窗口,轻声感叹道:“世子赵珣输给那北凉殿下不奇怪,可连打定主意破釜沉舟的靖安王都没能留下他,这就有意思了。刚才褚禄山笑称任由你打耳光都不会还手,燕儿,你别以为那是场面上的玩笑话,这位笑里藏刀的禄球儿是很当真的。”

        陆丞燕讶然惊呼道:“竟是真话?燕儿还以为是暖场打趣的假话呢。”

        陆费墀淡然笑了笑,“所以我准备让你入北凉王府,正妃不奢望,怎么都要替你求个侧妃。论起胆量,温、洪两个老家伙这辈子可就没一次比得过我啊。”

        自小被老祖宗夸赞的陆丞燕虽说早有几分猜测,但亲耳听到后还是满心震撼,一时间不敢说话。

        陆费墀拍拍她的手背,和蔼地说道:“去,盯会儿香炉,这玩意儿不能差了火候。”

        看着曾孙女小跑去蹲在香炉前拨弄炭火,老人望向湖面,微风拂面,白须飘逸。他略作思量,轻声说道:“燕儿,明日将那陆斗交给褚禄山,这襄樊城的火候就对了。”

        陆丞燕乖巧地哦了一声。

        陆费墀转身从架子上的食盒里拿起一块老姜,放入嘴中,突然问道:“听说那世子殿下长得十分俊俏?”

        陆丞燕错愕了一下,抬头扬起一个笑脸,“可好看了!”

        陆费墀缓慢嚼着微辣的生姜,抚须眯眼道:“如此看来,大抵有老祖宗当年一半风姿了吧?”

        陆丞燕伸出一根手指在脸颊上划了划,调皮笑道:“老祖宗不知羞!”

        老人也不生气,走过去弯腰抹去曾孙女脸上的那一抹黑炭,宠溺道:“嫁出去的闺女都是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祖宗白疼你这些年了。”

        陆丞燕突然红了眼睛,哽咽着嚷道:“燕儿不嫁人了,不嫁不嫁!”

        陆费墀呵呵笑道:“傻丫头。老祖宗最后送燕儿一句话,嫁夫从夫,真想要让咱们陆家大富大贵下去,以后等老祖宗进棺材了,别管你爹娘如何说,更别管家族如何求,都要记得万事先替你夫君着想,这才是让陆家从青州乱局中脱颖而出的根本。你那个相貌俊逸的未来夫君,这次能让靖安王兵行险招,一半是本事,一半则是差了火候,不过他毕竟还年轻,只要气魄格局有了,未尝不能做一个不输徐瘸子的北凉王。”

        老人望向星空,轻声说了句让陆丞燕迷迷糊糊的晦涩言语,“占北望南,以蟒吞龙啊。”

        徐凤年没有凑近大戟宁峨眉所在的篝火,而是躺在山坡顶端的草地上,望着那条璀璨银河发呆。前不久刚刚给青鸟喂下龙虎山老真人赵希抟的收徒礼,是在珍宝无数的天师府都珍贵无比的龙虎金丹,一盒只有两颗,据说可以延年益寿,与续命无异,只比齐玄帧亲手炼制的丹药差上一筹,当年老剑神李淳罡上龙虎山斩魔台,求的就是齐仙人手中传言可起死回生的仙丹。

        因此刚才看到盒子打开后香气弥漫的两颗龙虎金丹,识货的李淳罡为那青衣女婢服下前询问了一句“真的舍得”?老剑神本意是女婢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活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一颗价值连城的金丹就显得没那般必要,有挥霍嫌疑。没料到世子殿下语调平静说舍得,然后直接询问第二颗金丹何时适宜服食。

        羊皮裘老头儿来到世子殿下身边坐下,拔了根甘草叼在嘴里,感慨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谁不是井底蛙。”

        徐凤年笑道:“老前辈,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老剑神撇了撇嘴,自嘲道:“在小泥人面前,当然需要时时摆出高人的架子,否则如何骗她与老夫练剑。”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学着老剑神拔出一根甘草,弹去泥土,放入嘴中细细咀嚼,含混不清道:“甜啊,以前跟老黄时常睡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床没被,我没事就骂娘,等到实在没力气了,老黄就递过来这种甘草。”

        老剑神平静说道:“芦苇荡中你那几刀就是剑九黄的九剑吧,老夫虽从未见过此人出剑,前八剑还好,只算是一般的上乘剑术,但第九剑却是实打实的大家风范,你小子偷练多久了?”

        徐凤年摇头道:“只是看了剑谱,从未真正练过,不知为何白天就用出来了。”

        李老头儿一脸半信半疑。

        徐凤年坐起身,转头问道:“老前辈,为何不收下那剑匣?”

        老剑神笑道:“那你小子怎不去如饥似渴地翻看那部天底下无出其右的刀谱?”

        徐凤年重新躺下,跷起二郎腿。

        老剑神大声笑道:“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长如夜。”

        徐凤年无奈道:“这牛皮你跟姜泥吹去。”

        老剑神站起身,一脚踹掉这小兔崽子的二郎腿,怒道:“滚起来,老夫让你知道这话是不是吹牛!”

        徐凤年愣了下,不敢置信道:“要教我上乘剑术不成?”

        老头儿嗤笑道:“世人眼中的上乘剑术算个卵!老夫今晚直接授你两袖青蛇!”

        钦天监通天台。

        顶楼除去众多烦琐复杂的观象仪器,还用作藏书纳简,三面书墙高达数丈,以至于需要多架专门用来拿书的梯子。此时已是深夜,只有一名老人与书童待在这里。老人因为读书过多,以至于看坏了眼睛,腋下夹着一本古书,蹒跚着走出内室,来到凿开一墙凸出向外的摘星路。这条路突兀横出阁楼长达六丈,由九九八十一大块汉白玉镶嵌而成,晶莹剔透。行走在路上,低头看去,胆小的肯定要两腿颤抖。站在这里,可饱览皇宫全景,属于逾规违制,因此在本朝任何一份舆图、方志文献上,都不见通天台的记录。老人走到玉石道路尽头,仰头望去,小书童赶紧跑来给监正大人披上一件外衣。

        长得唇红齿白、灵气四溢的书童倒也不惧高,在一旁坐下,双脚悬空晃荡,陪着老人一起看向浩瀚星空,托着腮帮怔怔出神。

        小书童轻声问道:“监正爷爷,真的能看到什么吗?听挈壶大人说他当年亲眼瞧见八国版图上八根冲天而起的浩大气柱,一根根逐渐轰然倒塌哩,这会儿就只剩下咱们离阳王朝这一根直达天庭啦。”

        既然被喊作监正,那自然是钦天监的第一人南怀瑜了。老人拢了拢外衣,轻笑道:“老了,眼睛也不好使唤,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年幼书童不以为然道:“监正爷爷你有天眼的呀,会看不清楚?”

        老人无奈地苦笑道:“天眼,黄三甲的话也能信?小书柜,这是那老恶獠想借我屁股下的位置来替他布局,千万不能当真。若说天眼,他自己才是,我的望气功夫差远了。”

        书童打抱不平道:“不会啊,监正爷爷不是跟那黄魔头下了两盘棋,先输再赢,哪里比他差了!接着下的话,他肯定就只能自称黄两甲了!”

        老监正摇头道:“没赢,没赢啊。只是下到一半,黄三甲不愿再下而已。棋盘上我虽说占据优势,可他只要再下十棋,就要溃败。当年我觉得能够持平,十年前再思量,觉得二十手就要输,这会儿再回过味,就只剩十棋了。天晓得过些日子,是不是觉得五手就得输,说不定临死前才知道黄三甲只需一棋就可扭转乾坤,这才是此人的真正厉害处。朝廷设棋待诏,南派以王集薪为首,北派以宋书桐作魁,棋力与我相仿,其实都远逊于黄三甲。王集薪说黄龙士下棋如淮阴用兵攻无不克,这话分明是只观棋谱不曾亲自对局的局外语,应该是淮阴点兵多多益善才对。黄三甲真正厉害处哪里是在中盘,收官才见功底,只可惜世上无人能与他手谈至收官罢了,想必这才是他挑起春秋国战的原因,毕竟三尺棋盘,对他而言,太小了。”

        被陛下以国师相待的南怀瑜昵称“小书柜”的书童咂舌道:“那这魔头岂不是真的天下无敌了,就真的没人能下棋赢过他吗?”

        老人想了想,笑道:“赢过他的似乎真没有,不过平局,有。”

        书童两眼放光,扯了扯老监正的袖子,迫不及待地问道:“谁啊?”

        老人怕身边这只小书柜着凉,先让书童坐起身,再将书本垫在这孩子屁股下,这才不急不缓说道:“当年先皇亲自出迎,数十万太安城百姓夹道欢迎,小书柜,你说是谁?”

        书童哇了一声,“知道知道,白衣僧人,两禅寺那位提出顿悟的神仙!监正爷爷,真的能立地成佛吗,是不是说我站着站着就变成佛了?如果是真的,那我也想去当和尚啊。”

        老监正语气沉重道:“顿悟真假不知,终究不是释门人,即便我读了些佛经也不可妄言。可修道破财参禅散运,千真万确。一国君主,若是痴迷佛道,肯定不是幸事啊。崇尚黄老清静还好,于国伤财,还可以当作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若崇佛,就不好说了,气运一散,再聚难如登天。佛法初入中土,便遭到馋贬,未必只是流于表面的儒释道三教歧义,实则是最重养气的儒道两家担忧佛门坏了中土气势。”

        小书童苦着脸道:“那我还是不做和尚了。”

        老人笑了笑,摸着小书童脑袋。

        书童抬头问道:“监正爷爷,白天那北凉王来咱们钦天监,怎么其他人都怕得要死?我就不怕。”

        老监正起身说道:“不怕就好。好了好了,偷懒够了,咱爷儿俩该回去做事,等抓紧时间修订完这部新历,我也该闭眼了。若是被那白衣僧人抢了先,就又是一场不可估量的祸事,所幸我这老眼昏花的将死之人有你这小书柜帮忙。呵,估摸着下辈子投胎是做不了人,这便是泄露天机的命哪。”

        小书童一脸悲戚。

        南怀瑜有些吃力地眯着眼,转头望向北凉那边,伸手指了指,轻声说道:“小书柜,等我死后,就靠你压制那条巨蟒了。”

        篝火有两大丛,魏老道几个身份不同寻常的扈从,加上鱼幼薇、姜泥这些“女眷”占据一丛;凤字营围着另外一丛,两者间隔较远,属于很守规矩的避嫌。裴南苇即便是只落难凤凰,也依然竭力保持着靖安王妃的端庄架势,她闲来无事,便留心着凤字营动静,可以看到那些轮流值夜的轻骑来来往往,井然有序。大战过后,两名将军都负伤不轻,可不管将校还是士卒,脸上都没有颓丧气息,看他们口型,似乎都在说那位世子殿下,个个神采飞扬。

        凤字营越是这般军心凝聚,裴王妃就越不自在,原本那点逃离牢笼的心思都逐渐冷淡,落魄到要去打扫车厢的阶下囚,如何比得青州独一无二的靖安王妃?裴南苇心灰意冷,伸手靠近火堆,暖和了几分,望向身边左侧,是抱白猫的腴美女子,一同陪着自己去寻水潭,路上寥寥几句聊天,便知谈吐不俗。右侧那身份古怪的年轻女子可真是长得灵气,裴南苇身为胭脂评上的绝代尤物,仍不敢说再过几年还能胜得过这穿着朴素的女子。说她是女婢,不太像,哪有能够与北凉王世子怒目相向、针锋相对的丫鬟?可若说是大家闺秀,又不对,那双根本谈不上白玉凝脂的粗糙小手,显然是贫苦人家出来的孩子。这北凉,果然是怪人迭出,猜不透,想不通。

        裴南苇情不自禁望向世子殿下消失的方向,这无耻混账又在做什么?

        北凉王府,听潮亭。

        这一夜,腰间已无双刀的白狐儿脸登上三楼。

        月明星稀,两禅寺阴面山脚的小茅屋里鼾声大振,却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妇如此不雅睡姿折腾出的动静。她手脚大张,占据了大半床铺,一个霸气转身,不小心将身边的中年光头和尚给一脚踹下了床板。可怜和尚坐地上发呆半晌,起身披上一件素白袈裟,走出屋子。隔壁被木板间隔出两个小房间,这白衣僧人蹑手蹑脚来到女儿房间,替她盖好毯子,这妮子睡相跟她娘亲如出一辙,不安分。再来到徒弟屋子,看到这小笨蛋十有八九做了个好梦,估摸着是梦到跟东西去哪里疯玩去了,只顾着笑。装饰寒酸的狭小屋子里整齐洁净,家中两个女子的鞋袜总是天南地北乱丢,这笨南北不一样,任何物品摆设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与他给寺里慧字辈僧人讲经说法一般。

        白衣僧人独自走出茅屋,来到千佛殿。墙面上彩绘有金刚罗汉拳法,栩栩如生,地面上坑洼不平,总计一百零八个脚印小坑,江湖上传闻这是两禅寺最厉害的一门伏魔神通,谁若能面壁观拳,走对了一百零八步,就可稳居天下武道前三甲。此殿之所以称作千佛殿,是因为两禅寺在这里一年一雕佛,迄今已有佛像破千,白衣僧人既是这一代守碑人,也是这一辈千佛殿雕像僧。站在殿门一眼望去,十方诸佛菩萨无一雷同,比较三面拳谱更加壮观恢宏。两禅寺初代祖师曾留下佛语,凡入大殿,凡见闻觉知者均将获得菩提解脱之种子。

        殿内悬挂一副楹联:从步步生莲以来,迄今已三千年,重塑大殿供罗汉。历八十一难而后,愿将二十八品,普济群生讲法华。

        只是自打白衣僧人从极西之地返回太安城再返两禅寺,只雕了一座罗汉像,那一年,刚好把小和尚笨南北领回山。

        白衣僧人抬头看着开门后月光洒满的千佛雕像长吁短叹。

        小和尚吴南北不知何时出现在白衣僧人身后,忧心忡忡道:“师父,明天师娘又要下山啊?”

        白衣僧人一脸认命道:“去吧去吧,反正钵里也剩不下几枚铜钱了。”

        笨南北老气横秋叹气道:“东西下山几次后,这会儿再跟师娘挑脂粉都只挑死贵死贵的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你怎么醒了?”

        “刚做梦跟东西牵手了,结果她敲了我一板栗,就醒了。唉,喂!师父你打我作甚?”

        “除了牵手还做啥了?”

        “没啊,就牵手,要不还能做啥?”

        “真没有?出家人不打诳语,千佛殿这么多菩萨罗汉可都看着你呢!”

        “呃,除了牵了下手,我还跟东西说我喜欢她……”

        “难怪要挨打。”

        “师父,老方丈说你是罗汉第三尊无垢罗汉转世,佛经上说这位菩萨没有妄惑烦恼,怎么你总是被师娘和东西说长了一张苦瓜脸哪?”

        “大住持还说你是佛陀最后一名弟子须跋陀罗尊者呢,在佛临入灭涅槃接受训诫而得菩萨果,听着挺厉害,怎么也没见你智慧博学、辩才无碍?不说寺里和山下,就说我们茅屋才四个人,你吵架吵得过谁?”

        “唉,老方丈对谁都喜欢说好话,被夸实在是没啥好高兴的。”

        “师父,要不你教我下棋吧?”

        “为何想要学棋了?”

        “东西在山下求师娘买了两盒棋子,可师娘不会下,东西说下不过你,就只能跟我下了啊。”

        “我闺女天下第一聪明,可这学棋嘛,实在是悟性没那么惊才绝艳,说不定也下不过你,到时候师父的铜板又浪费了。”

        “没关系,我让她呗。”

        “笨蛋!让棋你能让几局?”

        “一辈子呗,反正等我修成舍利子就行了,算算其实也没几十年。”

        “好吧,师父也有些年没摸棋子了,你去把棋盒拿来。”

        “现在?我哪敢去东西房间啊,还不得被打死。我又不敢跑,万一跟以前那样跑到碑林里,东西找不到我咋办?到时候师娘盛饭的时候又只给盛半碗。”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还修什么佛?”

        “师父,这话不是山下儒家圣人的警世名言吗?”

        “这样吗?”

        “千真万确!唉,以前总听寺里方丈们说你在十年一度的莲花台讲经论道很厉害,连那些士林鸿儒和道门真人都佩服,看来也是吹牛。师父,你私下给他们铜板了?”

        “放屁!师父的私房钱不都是你师娘盯着吗?”

        “那屋后头《龙门二十品》石碑下头的陶盆,不是你前两天才刚让我埋下的吗?”

        “哈,南北啊,今天月色不错。你在这儿等着,师父去拿棋盒。”

        “……”

        片刻后,白衣僧人拿着两盒棋子以及一座东西让小和尚砍树制成的粗糙棋墩。师徒两人在千佛殿中席地而坐,白衣僧人对那棋线歪歪扭扭的棋墩翻了个白眼,弃之不用,而是以手指在地板上刻出纵横十七道,殿内地面由特殊材质的石料精心铺就,世人谓之“金刚镜面”,曾有上乘得道剑士以利剑砍下都不曾砍出痕迹,因此那一百零八个清晰脚印才分外显出入圣神通。小和尚吴南北对师父手指画线并没有什么惊奇,只是哭丧着脸道:“师父,大住持还好,其他方丈肯定要跟我说几天几夜的佛法了。”

        白衣僧人一脸无所谓道:“让他们叨叨叨去。”

        小和尚悲愤道:“可他们不乐意跟师父你叨叨叨,就只揪住我不放啊!”

        叨叨叨,是这寺里古怪一家四口的独有口头禅。

        白衣僧人置若罔闻,瞥了眼十九道棋墩,咦了一声,略作思量,拍手大笑道:“妙极,可惜没酒。当年师父跟一个老流氓下了两盘平局,分别是十五道与十七道,他气呼呼放狠话说若是十九道,师父我就不是他对手了。不过看当时情形这流氓不太愿意第一个提出下十九道棋盘的棋,笨南北,可知道是谁首创?”

        “好像是徐凤年的二姐,叫徐渭熊,这名字大气。东西羡慕了很长时间呢,还埋怨师父你当年取名字一点都不上心。呵,其实我就觉得东西这名字才好听,这话就是不敢跟东西说。”

        “又是徐凤年这兔崽子!师父回去得在账本上记下他几菜刀!”

        “师父,你现在每天都记刀,徐凤年以后真要来寺里,我咋办?我是帮东西还是师父你啊?”

        “你说呢?”

        “这会儿先帮师父,到时候再帮东西。”

        “南北,师父以前真没看出来,你原来不笨啊。”

        “可不是!”

        “不笨还是笨,等你哪天不笨了,东西就真不喜欢你了。”

        “啊?师父你别吓唬我啊,我会晚上睡不着觉的!明天可没精神给你们做饭了。”

        “这样的话,你就当师父没说过这话。”

        “师父我不学棋了,想去东西房外念经去。”

        “笨南北,师父告诉你念经没用,经书与这千佛殿千佛都是死物,若是光念经就能念出舍利子,大住持早就烧出几万颗了。不说这个,教你下棋。”

        白衣僧人只是粗略说了一遍围棋规则,第一局让六子,师徒两人皆是落子如飞,笨蛋小南北自然输了。第二局让五子,小和尚仍是输。第三局让四子,小和尚连输三把。

        白衣僧人皱眉道:“南北啊,这可不行,明天怎么给东西让棋,还让她看不出来你在让棋?”

        一旦认真做事便面容肃穆的小和尚点头说道:“师父,我再用心些下棋。”

        第四局,只让三子,按照常理,白衣僧人让子越少,而且并未故意放水让棋,自然该是小和尚的棋局越来越难看,而事实上先后四局,小和尚的形势却是逐渐好转。

        第五局时,白衣僧人看了眼天色,说道:“这局不让子,你能撑到一百六十手就算你赢,明天可以去跟东西下棋了。”

        笨南北使劲点头嗯了一声,刚要执白先行,无意间看到袈裟有一只蚂蚁在乱窜,小和尚憨憨微笑了一下,轻柔伸出两根仍捏着棋子的手指,让小蚂蚁爬到手上,再放于地上,等它行远,这才清脆落子于金刚镜面上。

        这一局,终究是被小和尚撑到了一百七十余手。

        白衣僧人没有再下,笑道:“现在睡着了没?”

        小和尚摸了摸光头,开心道:“行了!”

        白衣僧人摆摆手说道:“去吧,棋墩棋盒都留下。”

        小和尚哦了一声,起身离开千佛殿。

        盘膝而坐的白衣僧人等徒弟走远,约莫着回到茅屋,这才一手托着腮帮,斜着身子凝视棋局。

        白衣僧人伸了个懒腰,轻声道:“曹长卿,还是这么好的耐心啊,难怪被称作曹官子。”

        除去他的言语,大殿仍是寂静无籁。

        白衣僧人伸手一抓,地面上十几颗白棋猛然悬空,再轻轻一拂,棋子如骤雨激射向一侧。

        稍后,一名青衫文士装扮的儒雅男子悠然出现在殿内,手中抓着那十六颗棋子,每行一步便弹出一棋子,空中不可见棋子踪影,眨眼间,白衣僧人袈裟上便粘住了十五颗。这个喝酒吃肉还娶媳妇生女儿的不正经和尚岿然不动,但是大殿内千佛雕像却齐齐摇晃,如同遭受了天魔巨障入侵,尤其是几尊金刚怒目菩萨罗汉像,前后摆动时格外气势骇人,想必是十五棋子击中白衣僧人袈裟,每一棋子都带来一次气机波纹的剧烈激荡,才引来这般异象。

        俊雅不凡的中年文士手上只剩最后一颗棋子,笑道:“果然世间无人可破你的金刚境。”

        不见白衣僧人如何动静,十五白子从袈裟上坠地,然后被赋予灵性一般在金刚镜面上迅速滚落回棋局原本位置。

        白衣僧人平淡道:“曹官子的十五指玄而已,要不你拿出天象境界试试看?”

        身材修长的文士笑了笑,轻轻将手中棋子往地上一丢,往前几个蹦跳,恰好与十五子一样乖乖返回原位,摇头道:“不试了,当年号称可与齐玄帧一战的北莽第一人南行而来,到了两禅寺,不一样伤不到你分毫,只不过这地上倒是被你一怒踩出了一百零八金刚印。不过我很奇怪,你与人打斗是平局,为何下棋还是喜欢平局?黄龙士当年先是以三百余僧人性命为要挟与你对局,一人作一子,这一局死了四十三人,所幸被你平了。后来春秋国战结束,黄龙士逼你再下,却是以天下百郡内的几百座佛寺做棋子,输一子便毁去一座,赢一子便让离阳王朝多建一座,为何你仍是平局?我观棋谱后,第一局你赢面的确不大,第二局分明是你有望胜了黄龙士的。”

        白衣僧人抬头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曹官子。与自己类似,这个家伙也曾亲自与黄龙士下棋,据说两人手谈几近官子阶段,曹官子比起那几位宫廷御用国手当然要强上不止一筹半筹,可面对这等世人眼中的神仙人物,白衣僧人仍是古井无波,平淡说道:“我如果说急着回家给媳妇做饭,你信不信?”

        曹官子听到这个天下罕有的笑话,竟然没有如何笑,只是叹气惋惜道:“如今连女儿都有了,就更没耐心陪我下至收官,看来是没机会跟你下棋了。”

        白衣僧人讥笑道:“谁乐意跟你下棋,一局棋能下几个月几年时间。”

        本名曹长卿早已不被熟知的曹官子坐在白衣僧人对面,看了眼其实早已烂熟于心的棋局,笑道:“你这徒弟,实在是厉害。不愧是被佛门视作末法大劫的希望所在。”

        白衣僧人平静道:“曹长卿,我的脾气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好。”

        “你不愿与我下棋,我也不愿跟你打架。喏,在皇宫里头替你寻来的好酒。”

        曹官子摘下腰间的酒壶,丢给白衣僧人。然后他左手拈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子,似乎知道白衣僧人不会与自己对弈,右手自顾自拿起黑子落在地面,形成自娱自乐的场景,说道:“放心好了,我宁肯跟邓太阿的桃花枝较劲,都不会跟你扯上关系,世人只知你金刚不败,我却知晓你金刚怒目的怖畏。”

        白衣僧人喝了口酒,皱眉问道:“那韩人猫都没留下你?”

        曹官子左右各自下棋,摇头道:“这一趟凑巧没碰上。”

        白衣僧人抹了抹嘴,问道:“你这落魄西楚士子,还念想着找到那位身负气运的小公主,复国?”

        曹官子神情落寞道:“怎么不想?都说她与皇帝陛下一起殉国了,可我始终不信小公主会死。西楚龙气仍在,钦天监不敢承认而已。”

        白衣僧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曹长卿,你是为我的新历而来?离阳王朝沿袭旧历,本是奉天承运,可吞并八国后,显然已经不合时宜。钦天监在忙这个,我这边倒断断续续,不太着急。你想着动些手脚?给你那位亡国小公主保留一线复国生机?”

        曹官子突然站起身,一揖到底,久久不肯直腰。

        白衣僧人叹气道:“曹长卿,你当真不知道这是逆天篡命的勾当?龙虎山上任天师的下场,你不清楚?”

        这位二十年间几乎一举问鼎江湖魁首、傲气不输任何人的曹官子仍是没有直腰。

        白衣僧人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不是我不帮,而是大势所趋,旧西楚根本无法成事,有老太师孙希济里应外合又能如何,真当全天下人都是束手待毙的傻子吗?徐骁、顾剑棠没死,六大藩王没死,如今再加上张巨鹿,还有皇宫里那位。曹长卿啊曹长卿,圣贤只说力挽狂澜于既倒,可狂澜已过,大局已定,你又能做什么?莫说是你,便是齐玄帧这等仙人都没用!”

        曹官子直起身,怔怔无语,一脸凄凉。

        千佛殿外,电闪雷鸣,很快便大雨滂沱。

        白衣僧人低头望着曹官子代替徒弟所下的白子,决然不顾,哪里是曹官子滴水不漏的官子?一时间有些戚戚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这壶酒是好酒,我只能保证这位西楚小公主不死,其余的,爱莫能助,你如果再得寸进尺,我顶多下山去皇宫要一壶酒还你。”

        曹官子再次作揖,洒然转身,走入大雨中。

        这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儒家豪气长存。

        白衣僧人即便身在释门中,依然有些感伤。

        刚要入睡便被雷声惊醒的小和尚赶忙撑了油纸伞跑来,看到师父手中多了一壶酒,再联想到方才那个走出千佛殿的中年书生,纳闷地问道:“师父,这酒是那读书先生送你的?”

        白衣僧人点了点头。

        笨南北收起伞,咧嘴笑道:“我撑了一把,拿了一把,刚才碰上这位先生,就借了他一把。”

        白衣僧人瞪眼道:“借他作甚?牛年马月才能还你!一把伞,可要好些铜板!”

        小和尚为难道:“那咋办?我在寺里讲经,大住持也不给我铜钱哪。明天要是东西和师娘问起,就糟糕了。”

        白衣僧人无可奈何道:“算了,就说我买酒好了。”

        小和尚感激喊道:“师父!”

        白衣僧人白眼道:“师父要去一趟寺里藏经阁,躲一躲你师娘,你睡去吧。”

        小和尚忐忑道:“师父,要不我还是跟师娘说实话吧?”

        白衣僧人站起身,狠狠在这笨徒弟脑门上敲下一板栗,“笨蛋!”

        小和尚灿烂一笑。

        白衣僧人谆谆教导道:“南北啊,明天师娘生气的话,对你来说最多就是少吃饭多干活,可你师娘心情不好,总喜欢去山下买些一年也穿不上几次的衣裳,这可都是师父的血汗钱哪。”

        小和尚恍然大悟。

        白衣僧人笑道:“去吧,睡觉去。”

        小和尚嗯了一声,道:“东西怕打雷,我去门外给她念经去。”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这徒弟。

        站在千佛殿门口,看到在泥泞中奔跑顾不得雨水的笨南北,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禅,不负如来不负卿。”

        夜幕中,白狐儿脸站在听潮亭三楼外廊,很难相信这座七王中占地规模仅次于燕剌王的北凉王府没有一个主子。不说王妃早逝,摘去大柱国头衔的徐骁远在京师,连那个世子殿下都跑出了北凉,长女徐脂虎还好,嫁人后到底是一瓢泼出去的水,次女徐渭熊夺魁了不以貌取人只以才华评定的胭脂副榜,仍在上阴学宫求学,而北凉王的幼子黄蛮儿徐龙象则在龙虎山修行,这让白狐儿脸偶然偷闲出神时有些哑然自嘲。当初遇到与难民乞丐差不多的徐草包,哪里会想到能有今天的登上听潮阁三楼,原本已经做好与北凉王做买卖的最坏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在这听潮亭里遍览群书,后来借徐凤年绣冬、春雷双刀,谈不什么后悔心疼,对他来说,除了留着命练刀,没什么舍不得、放不下。

        白狐儿脸双手扶在微凉的栏杆上,思绪万千。他与世人一样,以往对打天下打下这座尊荣府邸的徐骁怀有不小成见,只是这一年多待下来,再回头来看那驼背微瘸的老人,总有些由衷的佩服。

        “内外十一夷,敢称兵杖者,立斩之。”“天下疆土,凡日月所照,山河所至,皆为我离阳王朝之臣妾。”

        这两句豪言壮语,并不是那些诗坛文豪的纸上谈兵,而是出自因胸无点墨多年被士子诟病的匹夫徐骁之口,更难能可贵的是徐骁几乎做到了!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南宫先生,难得看到你偷懒。”

        白狐儿脸身后传来冷清嗓音,略带着笑意。白狐儿脸转身,望着眼前男子,摇头道:“不敢被李军师称作先生。”

        “恭喜登上三楼,比我想的要快上一年时间。”

        来者正是国士李义山,在那人才辈出、策士璀璨的春秋国战中,他依然是最出类拔萃的。当年此人与西蜀人赵长陵并称徐人屠的左膀右臂,左赵右李,大体上是一人谋略一人决断,其中赵长陵擅长阳谋,李义山侧重阴谋,众多有损阴德的绝户计皆是出自他手,两人合璧,配合得天衣无缝。赵长陵呕血病逝于西蜀国境内,是非功过终是难逃过眼云烟,而李义山留在听潮亭给北凉王出谋划策,只不过看他气色,也是病入膏肓,不像长寿人。确实,当年西蜀破国,顺势灭去数个反复无常的南蛮豪强,正是李义山提出高于车轮者,不管妇孺,皆杀。蜀州至今提及李义山,都可让小儿止啼。这等不计阳福阴德都要建功的人士,怎能活得长久?

        白狐儿脸问道:“有一事不解,想请教李军师。”

        李义山点点头,微笑道:“请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狐儿脸本就不是客气的人物,径直问道:“北凉王公认仅是能领兵的将才,而非能将将者的帅才。春秋国战,其余三大名将极少如北凉王这样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西垒壁一战,无疑是史上兵甲最盛的一场巅峰国战,但他仍是把指挥权大胆交由你与那陈芝豹,亲率精锐铁骑直捣黄龙。那为何北凉军只能姓徐,而不是其他?”

        李义山望向无人抛饵便永远寂静的听潮湖,轻轻笑道:“当年我与赵长陵也争执过这个问题,谁都没说服谁。答案不在我这里,在徐骁、徐凤年父子手中,南宫先生大可以继续冷眼旁观。赵长陵这人啊,可惜生在了乱世,否则肯定是治世能臣,不比张巨鹿差。那时候我与他最大的分歧便在以后谁来执掌北凉军,是徐家子孙,还是谁?所以我与徐骁说幸好赵长陵死早了,以他嫉恶如仇以及非黑即白的刚烈性格,不管咱们的世子殿下是真韬晦还是假纨绔,都瞧不顺眼啊。我呢,运筹帷幄之中制胜千里之外,大概是比不上他,但脾气要好上很多,所以才能活得比他长。要不你以为徐凤年那家伙为何三天两头来送酒给我喝?这小子,精明着呢。赵长陵不喜欢这类小聪明,我反而很欣赏。再就是他做军师时,都在军帐内事必躬亲,我比较懒散,所以许多事情都能看在眼中,多知道些世子的心性。这家伙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次因为覆甲女婢赵玉台的事,惹恼了王妃,罚这小子抬臂提着两本书面壁思过,才多大的孩子,能提多久?但他坚持着不肯认错,又不愿意偷懒,便头顶一本,嘴里咬着一本,这根骨性子,确实与王妃一般无二啊。当然,这点小事,说明不了什么,咱们世子殿下以后能否顺利世袭罔替,接掌三十万铁骑,还不好说。”

        白狐儿脸犹豫了一下问道:“就不担心那小人屠?”

        李义山怕冷,便是伏天时分,可在这清凉山上听潮亭,夜中仍是凉风习习,他忙提起葫芦酒壶喝了口暖胃,这才喟然叹道:“徐骁似乎不怕,可我却怕得很。连南宫先生这种外人都看出来了,当局对峙的世子殿下与陈芝豹如何不心知肚明?一想到这陈芝豹西垒壁前单骑独行拖死武圣叶白夔妻女的手段,我不得不怕啊。也许你不知道,陈芝豹剑术不俗,最出彩的仍是枪法,比起当年枪仙王绣,也就是他的师父,足可并肩。陈芝豹的兵法,素来是力求一击得手,想必兵法以外,不外乎如此了。要知天下事多是身不由己,当年赵长陵与我何尝不是与众多心腹暗示徐骁干脆反了?虽说徐骁忍得住,但陈芝豹能否忍下,天晓得。京城那位,这十来年中可是花了大量心思在这里边的。不瞒南宫先生,不是李元婴惜命,只是怕大厦轰塌,对不住那白衣敲鼓的王妃啊。”

        白狐儿脸似乎被李义山无形中透露出来的肃杀气息感染,心情有些凝重。

        李义山长呼出一口气,仰头喝了口烈酒,哈哈笑道:“今日下楼与南宫先生说这些肺腑之言,无非是希望他日南宫先生登楼顶出听潮亭后,能记着这份淡薄情谊。凤年的小聪明,可都是我这将死之人悉心传授的,南宫先生莫要恼怒这小子的油滑才好,凤年的心性既然相似王妃,自然是不差的。”

        白狐儿脸只是点了点头。

        李义山却知道已经足够。这个亲眼见过无数硝烟的男人神情恍惚道:“如今太平盛世,不说百姓,便是一些年轻将军都无法想象那种数十万甲士酣战的波澜壮阔了。那样的景象,虽白骨累累,却依旧能让无数男儿前仆后继。北凉是个好地方,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虽忧亡国而不哀,才算胸襟。只是不知道此生还能否看到凤年领兵驰骋,踏破北莽十三州。”

        “风声雨声雷声大江声,还是比不得北凉的马蹄声啊。”

        李义山笑着转身离开外廊,白狐儿脸看向这枯瘦背影,百感交集。

        白狐儿脸重新望向远方,冷不丁皱了皱眉头,他似乎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答应一同出凉州了,恼火这破天荒的情绪,冷哼一声,强行压下。

        恢复平静后,白狐儿脸眯起比徐凤年还要好看的桃花眸子,眺望东海方向,咬牙道:“天下第二吗?”

        听说老剑神要传授两袖青蛇,徐凤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等他反应过来,李淳罡冷哼道:“借剑。”徐凤年腰间春雷颤鸣不止,下意识要按住这柄古朴短刀不让其脱鞘。

        羊皮裘老头嗤笑一声,说道先让你小子见识一番吴家剑冢的御剑上昆仑。一番气机角斗,徐凤年如何能胜过这在听潮亭下闭关多年的老剑神,春雷仍是被老剑神一指牵引,跃向当空。

        李淳罡手指一压,春雷下坠,手指复而一旋,春雷在他身前圆转迅猛,最终形成一圈明亮刀影,不见刀身。

        老剑神任由春雷在空中旋转画圈不止,伸手一抓,握住刀柄,古朴春雷刀身上瞬间炸开两道青罡,如同两尾通玄的青蛇萦绕盘旋。老剑神也不提醒徐凤年小心,以刀作剑,剑气凛然,一剑便劈向正琢磨其中御剑门道的徐凤年,剑气游荡,顷刻间直射脸面。徐凤年上次在武当山上,与一名东越皇族出身的大内侍卫对敌,那名刀客用一对蛮锦双刀,最让徐凤年重视羡慕的便是那人独有的拔刀术。眼看青蛇汹涌袭来,徐凤年灵犀一点通,不知怎么就摸着了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意。

        既然青蛇剑气已是避无可避,绣冬便电光石火间拔刀出鞘,一气上黄庭,持刀硬扛下这一条冷冽剑罡。站在坡顶的徐凤年当场被这两条交缠一起的青蛇给推到坡腰高处,地面上尘土飞扬,世子殿下的袖口与鞋子都算是报废,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仗势欺人,一剑复一剑,剑气再涨,青罡更浓,徐凤年根本来不及换气,所幸大黄庭四楼可两气生青莲,再扛下一记青蛇出洞,这下子直接从山腰逼退到坡脚。

        老剑神眯着眼站在坡顶,问道:“你这拔刀有些小意思,老夫若没看错,是东越皇族的成名手段,从不付诸笔端秘籍,只是口口相传,你小子如何学来的?”

        徐凤年体内气机翻滚如潮水,一身大黄庭本就刚刚平稳下来,顿时难受得厉害,苦涩道:“以前见过一名东越皇族拔刀一次,算是偷学。”

        老剑神点点头,不以为意,只是笑眯眯问道:“休息够了?”

        徐凤年当机立断,那叫一个斩钉截铁说道:“还没!”

        老剑神哪里是那等好心人,哈哈一笑,手中青蛇再起,来势汹汹,不是徐凤年不想避其锋芒,而是完全逃不掉,只能用最笨拙的法子去硬碰硬。所幸李淳罡似乎故意有所留力,每次出手并未下狠手,气焰比起官道上那两条百丈剑罡,像是软刀子割肉,估计是想试一试大黄庭到底能生出多少朵青莲来。徐凤年一咬牙,双脚一沉,身陷泥地,以姑姑传授的剑招覆甲去抗衡这一道青蛇剑罡,可惜老剑神的剑气何等摧枯拉朽,绣冬被层层剑气大浪拍礁般压弯到不能再弯。砰一声,徐凤年连人带绣冬一起倒飞出去,几个狼狈翻滚,才起身,下一条青蛇游弋而来,徐凤年拼死再换《敦煌飞剑》中的捧笙对敌,再度被击飞时心神恍惚间有一丝明悟。上乘剑道分御剑与生罡,舍剑意求剑招,故而吴家剑冢称雄,但这有一个瑕疵,剑士修为越是艰深,便越需要一柄神兵,例如吴六鼎出冢便带上了那柄素王。而后者长剑本身只是依托,剑罡才是王道,如以伞、以水珠作剑时的李淳罡,已算天下万物皆可为剑,只不过真正对上这两袖青蛇,徐凤年才知道李淳罡当年之所以能够剑道登顶,就在于这位老剑神不管御剑还是生罡都相当了得。青蛇游弋,看似直线一掠而来,实则可在气机牵引下肆意扭转方向,驭气精妙至分毫,才有这般大千气象。

        老剑神手提春雷,缓缓走下山坡,“小子,还没死啊?”

        徐凤年被激起了凶气,打肿脸充胖子笑道:“还没!再来!”

        李淳罡一笑置之,轻声道:“胸中小不平,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唯剑能消。徐小子,老夫的木马牛也好,如今到了吴六鼎手上的素王也好,当年你娘亲持有的大凉龙雀也罢,连想都不敢想一剑斩平世道,如何能到陆地神仙境界。等你见惯了老夫的两袖青蛇,自会有你的气概,大黄庭才能是你的大黄庭。与人对敌,未战不可思退,老夫今晚教你这个道理,不比两袖青蛇差。”

        两丛篝火那边只看到山坡附近剑气冲天,大戟宁峨眉有些担心,想要率领一对白马义从去盯着,但被老道士魏叔阳笑着拦下。

        稍稍离远了火堆的宁峨眉小声询问这位九斗米老道,“真人,那位老前辈真是李老剑神?”

        年近古稀的老道士一脸神往憧憬,似乎记起自己年轻时学那李青胆仗剑青衫行走江湖的轻狂日子,抚须笑道:“正是老剑神啊,如今想起确是做梦一般,不敢想象此生能与这位前辈一同出行,幸莫大焉!”

        宁峨眉私下始终是腼腆内敛的好脾气,笑了笑,貌似不知如何继续话题。对他来说,李淳罡只是老辈江湖武夫嘴中的一流陆地神仙,无非是百岁童颜如婴、步履一瞬百里以及剑法俯视天下之类的传言美誉,真碰上了,却是有些措手不及,那羊皮裘老头儿吃相坐姿可实在是有些剑走偏锋啊。尤其是老前辈被武帝城王仙芝折断佩剑木马牛,加上如今不知为何只剩一臂,真是令人忍不住扼腕叹息,在宁峨眉看来,亲眼所见青蛇剑气如此势如破竹,若是双手俱在,会是啥样的光景?

        奈何一袖如何两青蛇啊?

        魏叔阳似乎看穿宁峨眉心中所想,摇头道:“宁将军,没这么简单。”

        大戟宁峨眉没有作声,然后转头看到才在黄昏时分换了崭新服饰的世子殿下一身衣衫褴褛走来,老剑神则优哉游哉跟在后头,似笑非笑。

        徐凤年看离篝火还有一段距离,轻声苦笑道:“老前辈,说是教我两袖青蛇,可哪有你这么个授法,从头到尾都是挨打,连逃都不行。”

        李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睛说道:“蠢货,与你说那些大道理有何意义?老夫这成名绝技岂是这般好学的。”

        徐凤年嘀咕道:“就是懒,不想说话而已。”

        老剑神不怒反笑,嘿嘿道:“确实如此,两袖青蛇说是两袖,且不说那剑罡,剑招便有六十六,一一跟你讲解,老夫得浪费多少口水气力。”

        徐凤年摆出一副就知道是这样的可怜兮兮表情。

        老头冷笑道:“小子,别占了姑娘便宜还嫌弃肥瘦,慢慢熬吧,等你真正能一刀破去青蛇,才算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了。”

        徐凤年苦着脸问道:“听老前辈的意思,是要天天挨打不成?”

        李淳罡斜瞥一眼,道:“要不然?”

        徐凤年立马谄媚笑道:“这是我天大的福气,世人烧香拜佛都求不来!”

        李淳罡盯着世子殿下那张脸庞,神情古怪,然后一脚踢在徐凤年屁股上,看着踉跄的背影,笑道:“你小子长得确实人模狗样,你床上本事如何?还不滚去拿那靖安王妃练练手!”

        被踹了一脚的徐凤年满头雾水道:“练手?”

        老剑神讥笑道:“要不然还能真刀真枪操练那靖安王妃?你小子舍得大黄庭?”

        皮厚如徐凤年仍然是有些赧颜,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走近了篝火在鱼幼薇身边坐下。宁峨眉单手提些金黄流油的烤肉走来,分别递给世子殿下和老剑神,饥肠辘辘的徐凤年撕咬着野味,玩笑道:“宁将军一起坐下,咱们一起沾沾老剑神的仙气。”

        卸甲却仍背负短戟行囊的宁峨眉坐下后,笑脸腼腆,这名武典将军长得凶神恶相,嗓音与性格却是截然相反。徐凤年看着吃相文雅的宁将军,莫名其妙大笑起来,篝火旁一大堆人都面面相觑,徐凤年轻声对宁峨眉问道:“沙场对阵厮杀,一些大将猛汉都喜欢喊些‘贼子拿命来’或是‘取你狗头’的豪言壮语,宁将军,可是你这种软绵绵的说话语气,咋办?我这段时间总好奇这个。”

        宁峨眉粗犷脸庞映着火光,瞧不清楚是否脸红,挠挠头笑道:“刚做上校尉时,也想学兵书上那些骁勇善战的前辈在阵前喊话,后来一次跟大将军并肩作战,做先锋将去陷阵,刚瞎嚷嚷了一句,就被大将军喊住给狠狠骂了一顿,说耍大戟就耍大戟,废什么话,况且还跟娘儿们打嗝一般,气势甚至比不得汉子放个响屁,大将军训斥说别给北凉军丢脸。这以后我上阵就再不敢喊话了,杀人便杀人,只是杀人。”

        “就知道你要被徐骁骂得狗血淋头。”徐凤年捧腹大笑,他此时的破烂形象比起三年游历的乞丐装扮好不到哪里去,哈哈大笑的时候手里拎甩着烤肉,看得不远处靖安王妃有些神情恍惚。靖安王赵衡不需说,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道貌岸然,连世子赵珣也向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刁钻作风,大到房间装饰,小到腰间佩玉,皆是珍品,与俗气两字绝对无缘。徐凤年瞄了一眼裴王妃后,对狼吞虎咽的李淳罡笑道:“老前辈,宁将军的戟法如何,称得上炉火纯青?”

        听到这话宁峨眉立马坐立不安,果不其然,最是毒舌的羊皮裘老头儿吐出一块骨头,笑道:“炉火纯青?那空手夺戟的王明寅该是超凡入圣了吧,怎么还是才排在天下第十一?你小子,想要让老夫指点这家伙戟法就直说,别来弯弯肠子。”

        徐凤年笑道:“求老前辈不吝赐教。”

        老剑神不耐烦道:“以后有心情再说。”

        徐凤年见大戟宁峨眉这汉子只是沉溺于震撼惊喜中,悄悄伸腿踢了一下,后者身躯一震,抱拳道:“宁峨眉谢过老剑神。”

        李老头瞪眼道:“什么老剑神,认了邓太阿是新剑神不成?一日没有与这后辈交手过,老夫仍是这百年江湖的剑神。”

        宁峨眉满心惶恐,他哪里能摸透李淳罡的心性脾气,只得求助望向世子殿下。徐凤年摆摆手,示意宁峨眉先行离开,刚想打个圆场,无意间瞥见小泥人捧着本书在那里擦眼泪,纤细肩头一颤一颤,伸过头依稀看清那本书书名,哑然失笑,竟是王初冬的《头场雪》,只是不知读到第几卷了。徐凤年坐过去,轻轻抢过,扫了一眼,看书页,姜泥已经在看结尾,估计是在为那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伤春悲秋,不等小泥人发飙,就识趣地将书还给她,调侃道:“都是些虚构的故事,也能读出眼泪来?天底下无数痴男怨女都为这书洒了几万斤泪水了,不多你这一点。”

        姜泥死死捧着那本《头场雪》,泪眼婆娑,哽咽骂道:“以为谁都像你这种铁石心肠吗?!”

        李淳罡凑热闹说道:“老夫得空儿瞥了几眼,书中情爱倒还好,倒是这王东厢的诗,真是好,追慕先贤,深谙正诗的金石气韵。不过有几篇有失水准,不知跟谁学来的坏习惯,大段大段生搬《老》《庄》《周易》三玄,尤其是从佛经上剥捉下来的一些生僻词汇,要老夫来评,便是生了禅病。不过春秋国战以后,士子逃禅几十万,因此也不能说就是这位王东厢才气不足,只是顺应时势罢了。”

        突然,徐凤年与老头儿极为默契地大眼瞪小眼,看得旁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这俩家伙同时笑容古怪,只是李淳罡笑意中多了几丝慨然唏嘘。两人再同时一叹,连姜泥都忍不住收拾情绪,好奇嘀咕这俩家伙是怎么了。她自然不知道老剑神那个“李青胆”的别号是出自一位大家闺秀的赠诗,那位女子与王东厢一般无二,在当时士林文坛上亦是诗豪一般的奇葩,可她一生中最出彩的华章,皆是在为爱慕的李淳罡所写。可惜李淳罡心无旁骛,极情于浩浩剑道,年轻时候全然不顾儿女情长,多少女子为此黯然神伤,至死不得安心两字。

        在这件事情上,徐凤年与李淳罡,何其相似?

        老剑神呢喃感伤道:“这王东厢小丫头有大仙气啊,一本《头场雪》早就将世间百态给说穷尽了,便是老夫这等早先自诩天下第一散淡汉子的家伙,看了这书以后被当头棒喝,才知闲散清淡是假,什么狗屁风流的高谈雄辩虱手扪,什么自诩风骨的嶙峋更见此支离,里子里恐怕仍是逃不过那一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回头再思量齐玄帧那句临别赠言,说是只要在山下,便要被道祖两指方寸间的一纸灵符给拘下来,不管如何都逃不出去。”

        李淳罡抬起手,接过世子殿下丢过来的一只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胸中闷气一扫而空,笑问道:“作者作书时的心思,旁人怎得知?你下次再看到那被封作王东厢的小女娃,替老夫问个问题,她小小年纪,足不出户,怎能借书中一泼皮无赖之口道出‘天下万般难事皆可在女子大腿上办妥’的警世妙语?”

        徐凤年点了点头,他读《头场雪》不多,但身边似乎所有人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大姐与姜泥同样是掬了无数把同情泪,连那臭名满北凉的死党李瀚林都太阳打西边出来地泛起心酸,加上第一次见面便在读《头场雪》的靖安王妃,王东厢的书迷可谓数不胜数,难怪被誉作千人读来《头场雪》千种雪,看来是要抽空好好欣赏一遍。徐凤年低头嚼着肉,鱼幼薇轻声提醒,说车厢里还余下一套洁净衣衫,徐凤年嗯了一声,抬头说道:“接下来的日子你与魏爷爷一起描绘那四具甲胄的符箓纹路,我可能不太能得闲了。”

        鱼幼薇将尖尖的下巴垫在雪白慵懒的武媚娘身子上,柔声道:“好的。”

        徐凤年有些愧疚地说道:“有没有被白天的厮杀吓到?”

        鱼幼薇笑着摇了摇头。徐凤年立即露出狐狸尾巴,嘿嘿道:“我的刀法架子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鱼幼薇妩媚地白了一眼。就坐在徐凤年身边小心翼翼护着《头场雪》的姜泥则冷哼一声,很不捧场。

        徐凤年伸指一弹,将一粒不知是蚊蝇还是飞蛾的虫子弹到小泥人脸颊上,力道不轻不重,接连弹了好几只,嘴上取笑道:“让你诋毁本世子铁石心肠,让你这懒货不练剑。”

        可怜可悲的小泥人脸颊生疼,张牙舞爪一脸愤怒。

        老剑神撇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徐凤年见好就收,逗了一通拿自己没辙的小泥人,就起身去青鸟所在的车厢,舒羞与杨青风在马车附近谨慎守护。徐凤年挥手示意两人退下,登车弯腰走进车厢,动作温柔地将青鸟抱在怀中,闭上眼睛缓缓吐纳。大黄庭最高一层楼,可以在体内孕育出青莲一百零八朵,一窍一穴都与天机暗合,世人嘴里形容做人刚正的“顶天立地”,用来比喻大黄庭最是合适。既要奉天承运,还得紧接地气,才是天道真人。

        李淳罡添了几块木柴丢入篝火堆,看着闷闷不乐的姜泥,试探性问道:“要不练练剑?”

        姜泥脸色犹豫,一张俊俏脸蛋被火光照映得绝美绝伦,她实在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西楚皇帝本就是英俊倜傥的风流人物,皇后更是春秋历史中风华绝代的美人,广陵王曾经公然放话要收了皇后做婢妾,西垒壁硝烟才刚落下,广陵王就已经派遣使者去找大将军徐骁,只要后者肯交出西楚皇后给他做禁脔宠物,他可以答应不惜将麾下六千大魏武卒送给徐骁,不承想徐骁答应是答应了,入了皇宫后,却只是给那身份尊荣的尤物丢下一丈白绫。

        老剑神压低声音说道:“小泥人,老夫真正压箱的本领,都还藏着掖着呢,本来是想留着对付王仙芝和邓太阿的,只要你想学,老夫肯定倾囊相授。”

        姜泥平静道:“学字就好了。”

        再次被这妮子内伤到的李淳罡唉声叹气,继续一边喝酒一边对付烤肉。

        还真别说,跟那世子殿下在一起,就这点最舒服,衣来伸手谈不上,反正身上这件羊皮裘就挺合身,但饭来张口很不容易啊,以往行走江湖,世人只看到他这剑神一剑如何恢宏霸气,哪里清楚剑道上的敌手对付起来轻松,自己的五脏庙却难伺候,尤其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寻觅野味倒好说,可亲自动手烤肉实在麻烦。天下无敌又怎样,就不需要吃喝拉撒了,就不要放屁了?

        老剑神环视一周,对那一脸崇敬神色望向自己的九斗米道士瞪了一眼,看什么看,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这般跟怀春少女的姿态,老夫脸上有花还是有银子啊?李淳罡心中叹气,看来看去,还是姜泥最合心意,至于那小子嘛,马马虎虎算是顺眼。

        裴王妃跟着鱼幼薇一同起身,悄悄问道:“接下来马队要去哪里?”

        鱼幼薇平淡道:“不出意外是直接奔赴江南道了。”

        裴王妃正要说话,为老不尊的羊皮裘老头儿就丢了块烤肉骨头在她衣裳遮掩不住风情的圆滚臀部上,啧啧笑道:“晚上小心点,那小子总偷看你这儿。对了,方才他还跟老夫说要让你摆足了诸多姿势,什么观音坐莲啊,老汉推车啊,老树盘根啊,烧鹅抱月啊,反正老夫听不太懂,不知道你这位靖安王妃懂不懂。估摸着十八般武艺都演练完毕,怎么都该天亮了,要不明早老夫喊你们吃早饭,或者好人做到底,晚点送些宵夜给你俩?”

        裴南苇连死的心都有了。

        两禅寺的经阁库藏经典无数,由连绵十六楼组成,仍是有许多孤本典籍放不下,这里虽不是禁地,只不过没烧香的地方,香客在这佛门圣地也不敢擅自行走,就显得这一块人迹寥寥,只有一些寺中僧人来去匆匆,要么借书要么还书。因此今日一行三人显得格外扎眼醒目,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拎着一名身披特殊讲僧袈裟的小和尚耳朵,不停叨叨叨,可怜小和尚被拧着耳朵训斥,见着了寺中和尚,仍要去行礼客套寒暄。那些个和尚中不乏有慧字辈的得道高僧,都是花甲古稀的岁数了,见到这时常给他们授课说法的年轻小和尚,也都会十分恭谨地合掌行礼,只不过老僧们见到这场景,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至于那些寺里小辈的和尚,胆子稍小些的,就红着脸对少妇与和尚身后的一位姑娘咧嘴笑笑,胆子略大的,就停下脚步跟上几步,喊上一声师娘,更多则是跟那同龄人的姑娘套近乎,可惜小姑娘爱理不理,嫌烦了,就瞪眼恼火道:“去去去,大白天的聚这么多颗光头点灯给谁看啊?”

        小和尚们笑着一哄而散,不忘回头偷看几眼姑娘。

        一直使劲拧小和尚耳朵的少妇气呼呼道:“南北,你倒是讲义气!要不是老娘让咱闺女出马,你得多久才把你师父供出来?说,你师父躲在经阁做什么,这回又收到哪个山下狐狸精的情书了?”

        不得不踮着脚尖走路的小和尚苦着脸说道:“师娘,真没有啊,师父真是在钻研佛经呢。这几年哪次大方丈交给我那些信,我不都赶紧主动交给师娘啦?”

        少妇笑道:“放屁,哪次不是先被东西截下来,你们两个屁大的孩子在那里偷看。有啥好看的,不就是拐弯抹角地表达仰慕啊,爱慕啊,相思啊,这些娘儿们,也不知道害羞,跟一个和尚谈情说爱!”

        这三位,当然就是东西姑娘,小和尚笨南北,和两禅寺十分出名的母老虎师娘了。

        东西终于出来打抱不平,“娘,你还嫁给一个和尚了呢。”

        少妇对待自己闺女十分和颜悦色,加重了拧耳朵的力道,转头却是柔声道:“闺女啊,这哪能一样,娘这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哩,你爹祸害娘一个女子就够了。”

        笨南北赶紧表忠心说道:“师娘大善,功德无量!”

        少妇听了马屁后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再一拧,哼哼笑道:“好你个南北,越来越跟你师父一样油头滑脑了,下山两趟就知道见风转舵的道理啦!这还了得!闺女,以后小心点。”

        小和尚欲哭无泪。

        完了,估计接下来半个月都得顿顿半碗米饭了。

        唉,算了,就当省下的铜板给东西下山买好看衣衫吧。

        到了一栋经楼前,少妇终于放过小和尚,一声怒喊,不输给佛门狮子吼,“李当心!”

        小和尚怯生生道:“师娘,师父说过僧不言名,道不言寿。”

        少妇没理睬,东西没好气道:“闭嘴。”

        少妇才喊完,嗖一下,一名白衣僧人就以屁滚尿流的姿态蹿出那栋巍峨阁楼,来到少妇面前,笑呵呵道:“媳妇,走累了没,给敲敲腿?”

        若是外人在场,定要认为以这女子一路行来表现出的蛮横,肯定要好生拾掇一番白衣僧人才会罢休,但真见着了自己男人,她却是轻柔说道:“不累呢,只是好几天没见着你,有点想你啦。”

        本名原来是李当心的白衣僧人笑容醉人,也不说话。

        既然有她,天下无禅。

        东西姑娘老气横秋地摇头晃脑走开,小和尚笨南北跟在她身后,轻声问道:“下棋去?”

        正寻思着去哪位方丈那里讨瓜果解馋的东西姑娘皱眉道:“你不是要给几位释字辈的老和尚讲那啥顿渐品吗?”

        小和尚看着天热,东西鬓角的发丝都紧紧贴在脸颊上了,有些心疼,说道:“还有一个时辰呢,要不找个地方乘凉去?”

        东西却只是心不在焉地说道:“徐凤年怎么还没有来咱们家的寺里玩啊?”

        小和尚灿烂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毛遂自荐道:“要不我跟师父说一声,让我下山去找找徐凤年,给他带个路?”

        东西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着这个笨南北,唉,前些年笨南北还比自己矮上半个脑袋呢,怎么一下子就长高了这么多?她走到一栋经阁檐下的阴凉外廊,坐在栏杆上,托着腮帮说道:“笨南北,你这么笨,以后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啊?”

        笨南北虽然一直被这一家三口骂笨,事实上怎么看都是他在照顾这三个懒散家伙,可他却只是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脸上神情比寺中八九十岁释字辈老和尚问他佛经歧义时还要严肃。过了半晌,似乎终于想通了,他粲然笑道:“没事啊,只要你开心就好,你看师父和师娘,多恩爱,以后你肯定也要这样。东西,你放心好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说话算话的,以后肯定要送你一盒最好最贵的胭脂的。舍利子呢,大概买得起啦。”

        东西姑娘转头啪一下拍在小和尚光头上,“你还真要成佛烧出舍利子啊,笨不笨!”

        笨南北傻傻一笑。

        是挺笨的。

        出了青州以后,马不停蹄直奔江南道,世子殿下总算没有再惹是生非,也没有以死明志的官场忠臣跳出来触霉头,更没有用性命赚名声的江湖好汉拦路,主要是徐凤年除了路经各地索要了一些地理志外,顾不上游山玩水,整个豫州不起波澜地一穿而过。

        这些时日,较少住在大城里的闹市通衢,要么是在荒郊野岭宿营,要么就是宿在一些北凉军旧部的城外私宅。众人每晚都要见到青罡冲斗牛,世子殿下往往是离去时衣衫整洁,回来时就满身尘土,衣不蔽体。在队伍中显得不尴不尬的靖安王妃在被世子殿下得知精通丹青后,就让她跟着魏叔阳、鱼幼薇一同绘制符将红甲的图纹,也就不需要她去做些仆役女婢做的卑微杂活。如今裴王妃穿戴朴素至极的木钗布衣,非但没有折损她胭脂评美人的韵味,反而平添了几分穿戴凤冠霞帔时注定见不着的雅致风情。

        出青州,过豫州,达泱州,从头到尾,从金碧辉煌跌入泥泞尘埃的靖安王妃都定力极佳地没有试图逃走,这大概也与凤字营骁骑的行军严谨有关。

        行驶过了青、泱两州交界的唐宋郡,离那江南道湖亭郡便只隔着一个雄宝郡,车厢中世子殿下掀起帘子。与凉雍不同,这边入乡随俗,驿道将槐树换成了杨柳,一眼望去,满目尽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柔和绿意,只是江南风景如画,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民风终究远不如贫瘠之地的北凉那样彪悍尚武。凉州那里连女子都擅骑马射箭,王府中不要说剑术超群的徐渭熊,徐脂虎一样可以弓马娴熟。前些年据说一位出身北凉官宦的女子出嫁江南,与夫君游历山水,遇见一伙剪径蟊贼,男人躲起来泣不成声,竟是她亲自上阵抽刀,传为笑谈。

        徐凤年放下帘子,一脸讥笑说道:“君子六艺,这里的男人射御两项估计还比不上我们北凉的女子,可笑。本世子倒要见识见识这帮舞文弄墨功夫号称天下一流的江南道德君子!”

        车厢内除了身体日渐好转的女婢青鸟,读书的竟是靖安王妃而非姜泥,好像小泥人这段时间跟世子殿下怄气,连挣钱的大事都不做了,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这辛苦活儿就由裴王妃代劳,她本就是出自顶尖世族,自小便浸淫于琴棋书画,读书时檀口轻启,大珠小珠落玉盘,相当悦耳。世子殿下就很喜欢在她念书时盯着那张樱桃小嘴儿,所幸看归看,没有如何动手动脚,否则靖安王妃指不定就要做一回贞洁烈妇,来一出咬舌自尽的戏码了。

        裴王妃这两天在读《头场雪》,比起前些天的秘典秘籍,要顺心许多,只不过她可以清晰感受到进入泱州以后,这个北凉王世子就隐约透着股桀骜戾气,就像说到“道德君子”四字时,双手握刀,杀机重重,以至于连她这种不懂武学的门外汉都遍体生出凉意。

        徐凤年转头面朝青鸟,神色柔和了许多,俯身帮她将一缕青丝捋顺到耳后,微笑道:“别急,再过一旬半月,你就能走路了。”

        靠着车壁的青鸟低头轻声道:“听老剑神说公子把两颗龙虎山金丹都挥霍在小婢身上了。”

        徐凤年拿手指在她光洁额头弹了一下,打趣道:“挥霍?谁他娘告诉你是挥霍的,站出来,看本世子不砍他十刀八刀!”

        青鸟抬头红着眼睛不说话。

        徐凤年双手撑开嘴巴鼻子,做了个猪头鬼脸,瓮声瓮气说了个《头场雪》里的俏皮笑话,“大师兄大师兄,不好啦,师父又被妖精抓走啦。大师兄大师兄,不好啦,母妖精又被师父拐骗回来啦。”

        青鸟哭着笑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裙摆。

        徐凤年见她心情好了些,这才松开手,开心笑道:“两颗龙虎山金丹也值不了几个钱嘛,本世子就是银子多黄金多家产多,会在意这个?”

        青鸟柔声道:“可是这金丹,花钱买不来啊。”

        徐凤年伸手捏着青鸟脸颊,轻轻拧着,教训道:“再胡思乱想就随便找个游侠儿把你嫁出去,本世子才不管他长得是不是歪瓜裂枣,你怕不怕?”

        在梧桐苑里就数她性子最冷的青鸟罕见甜甜一笑,“不怕。”

        徐凤年假装懊恼,作势要打,“本世子连撒手锏都用出来了,这都不怕?这可如何是好!”

        青鸟轻轻笑道:“什么游侠儿,都一枪刺死。”

        裴南苇听得主仆二人的对话,直冒寒气。这些日子里与唯一能说上话的鱼幼薇以及那九斗米老道士一同绘制图谱,只言片语中知晓了一点这符将红甲人的恐怖。而眼前只是被王明寅重伤却没有输给红甲傀儡的青衣女婢,一杆枪挥洒得何等威武,她无法想象明明是体态纤柔的女子,为何能学得那般至刚至猛的枪法。

        徐凤年见靖安王妃怔怔出神,忘了读书,提起绣冬刀鞘就拍在她大腿上。裴王妃大腿一阵火辣生疼,只敢怒目相向,继续愤懑读书,咬字重了许多。徐凤年扶着青鸟躺下休息,驾车的杨青风沉声说道:“殿下,岔路口有三辆马车抢道。”

        徐凤年一挑眉头,“这还需要说?与前头领路的袁校尉说一声,撞了。”

        裴王妃马上听到外头一顿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一些人操着泱州口音骂骂咧咧,然后就是嘶声哀嚎。不用想都知道那帮泱州人士吃了哑巴大亏,瞬间没了动静,世子殿下所乘的马车毫无阻碍地继续前行。徐凤年冷笑道:“北凉外边的读书人说我们教化粗鄙、风俗不堪,除了裤裆里那根棒槌,就剩手上一根棒槌了,狗日的,本世子这趟就让这帮王八蛋知道他们连一根棒槌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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