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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都护府筹划御敌,郁鸾刀大破莽骑

        六千骑怀必死之心赶赴葫芦口外。

        他们不仅要斩断北莽南朝至葫芦口间那条浩浩荡荡的补给线,还要将其彻底打烂!

        当离阳王朝西北第一雄镇虎头城在一千余座投石车的密集轰砸下,距离虎头城并不算遥远的北凉都护府上下,还是有条不紊地快速运转。都护大人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跟人在一座囊括幽河蓟三州地形的沙盘前,抽空关心鸾鹤城马上就要全面展开的战况。如果说对于鸾鹤城的风吹草动,幽州军还不当一回事,只当作地方武将不顾全局的意气用事,但是有资格站在都护府大堂的家伙,都清楚褚都护是起了浓重杀心的。如果不是还没有离开此地的徐渭熊说了一句,褚禄山真的已经懒得管燕文鸾会不会颜面扫地,都已经派人前往鸾鹤城交接边防了。为此身在凉州防线的步军副帅顾大祖就已经跟褚禄山红过脸了,包括周康在内许多大将也迫不得已当过了和事佬。

        褚禄山站在沙盘前,双手十指交叉在腹前,轻轻拍打手背。

        不仅仅是军事才华厚薄的关系,所站位置不同,也会影响沙场将领的思考方式。

        将才和帅才,一字之差,看似咫尺之遥,但实则云泥之别。

        徐渭熊坐在椅子上,膝盖上盖了一条厚重毯子。袁左宗在场,齐当国也在。

        很有意思,虽然各不同姓,但都是“一家人”。

        徐渭熊望着沙盘轻声道:“按照卧弓城的双方战损来看,就算杨元赞的攻城方式很‘中原’,葫芦口一样还是能以四万多人,拼掉十五六万甚至更多北莽大军。毕竟这葫芦口是越打越难的,只不过双方顶层武将都心知肚明,霞光城会是一个转折点。打下霞光后,一旦幽州门户大开,北莽就具备更多的战术选择,是骑战是步战,是围点打援,还是专门针对幽州有限骑军,或是干脆舍弃幽州城池,一门心思策应他们的中线主力大军,都可以。”

        齐当国低声道:“要是北莽一开始就咬钩,全力攻打流州就好了,他们的粮草补给线就会出现很多漏洞。”

        徐渭熊摇头道:“真要打流州,那就不是补给线的问题了。董卓和那位太平令有足够本事把他们的补给线变成鱼饵,反过来引诱我们上钩。”

        袁左宗点头道:“百万大军全线压境,可以说北莽半座南朝都在为前线补给顺畅而在割肉,事实上不光是南朝姑塞、龙腰两个边州大出血,出动了不下百万头牛羊,橘子、河西两州也早就开始动了。随着北院大王拓跋菩萨解决了后院风波,开始带兵南下流州,北莽已经等于用举国之力来打这一场恶仗。我们就算有心奇袭,也已经不可以称为‘袭’了。”

        视线一直在沙盘上“胡乱”逛荡的褚禄山,突然盯着葫芦口某地不动,自言自语道:“要不然?”

        齐当国是根本听不懂。袁左宗是在沉思,快速权衡利弊。

        只有徐渭熊直截了当否决道:“不行,太冒险了。这跟我们北凉最初的策略是严重相悖的!”

        一头雾水的齐当国转过头望向同为大将军义子的袁左宗,后者轻笑道:“葫芦口真正的存在意义,除了表面上损耗北莽兵力,还有更深层次的特殊含义。葫芦口得天独厚的地域纵深,不光是带给幽州的,也是带给整个北凉的。当时义父和李先生做了最坏打算,设想凉州被破,那么有三条退路。一条是率军退入西蜀,坐蜀地而靠南诏,这是上策,现在……第二条是经如今的流州进入西域,但这是下策,在西域我们毕竟没有稳固的根基。第三条中策的退路,就是死守幽州西和北边的葫芦口。有必要的话,把河州、蓟州都握在手里,不管那离阳朝廷的感受,我们北凉强行再度把横向战线拉出一条来!这条策略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把葫芦口当成中原的襄樊城。”

        袁左宗指着葫芦口,缓缓道:“都护大人是想在葫芦口来一场出其不意的大战,让我或者是周将军领精锐骑军冒险奔赴葫芦口,先把杨元赞的西线大军一口吃掉。如此一来,本就兵力不足的凉州和流州就会越发势如累卵。但是如果能够侥幸成功,风险大,好处当然也很大……”

        徐渭熊沉声道:“世上没有侥幸一说!我们赌不起,北凉也没有到非赌不可的地步!”

        齐当国偷偷露出个“你好自为之”的表情,袁左宗淡然一笑。

        褚禄山想了想,说道:“我们北凉最坏的打算,说到底就是拼光了老底子,也要北莽交出六十万以上的兵力,这不难。”

        恐怕换成别人来说这种话,哪怕是北凉骑军副帅周康,都要惹人腹诽一句这牛皮不怕吹破天啊,可是褚禄山来说,还真就能让人愿意真心相信。

        始终十指交叉的褚禄山微微弯曲了其中一根手指,点了点蓟北方向:“卫敬塘总算良心发现,没丢弃横水城,正因为横水城还在,才能让郁鸾刀没有沦落到拿那一万幽州骑,去攻打那座差一点就被蓟州双手奉送给北莽两万人的银鹞城。现在局势其实还算好了,顾剑棠好歹没明着跟北莽最西边的边军嚷嚷‘哥们儿,你们赶快去打幽州吧,别总跟我大眼瞪小眼成天含情脉脉了,你们走了,我顾剑棠保管啥都没看见’。还有,离阳那位赵家天子还没有让户部下令准许北凉百姓更换户籍,没有让河州等地像个花魁似的开门接客,不收咱们北凉的银子,还倒贴……”

        袁左宗轻轻咳嗽一声。

        也意识到在徐渭熊面前说这个不太妥当,褚禄山嘿嘿一笑,天不怕地不怕的都护大人也是赶紧转移话题:“我是不怎么会下棋,嗯,要是跟义父下一百盘,那还是能下赢一百盘的。”

        齐当国捏了捏下巴,会心一笑。

        玩笑过后,褚禄山继续说道:“卫敬塘和横水城是变数,咱们跟北莽都一样是措手不及,就看谁能抓住机会了。何况王爷也去了那里……”

        徐渭熊这一次竟是当场勃然大怒,直呼其名怒斥道:“褚禄山!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齐当国被吓了一跳,更加如坠云雾。

        袁左宗轻声道:“太冒险了。就算王爷带着郁鸾刀的骑军,大破那两万长途跋涉又无依托的北莽轻骑,也许原先也就止步于此,最多向西而去,打几场小型战役。可一旦我们额外出兵,就等于是逼着王爷和那一万幽州骑军要在葫芦口外打一场大仗了。而此时洪敬岩的柔然铁骑一直没有动,幽州大军隔着犬牙交错的半座葫芦口,就算我们的骑军跟王爷会合,还是太冒险了。这个风险比起我率军奔赴葫芦口吃掉杨元赞,还来得铤而走险,不行!”

        褚禄山松开交错十指,抬起手臂用两根食指揉着眉梢,死死看着葫芦口:“你们以为这是我逼着王爷吗?不是的,是王爷在逼我们!”

        褚禄山拿起一根竹竿,狠狠戳在沙盘上的葫芦口外,面容狰狞道:“王爷是想要告诉幽州,告诉整个北凉,大战之时,他北凉王,他徐凤年就在这里!”

        徐渭熊似乎想要站起身,挣扎了一下,安静坐定,闭上眼睛,咬紧嘴唇沉默不语。

        袁左宗开心地笑了,细细眯起那双丹凤眼眸,浑身散发出异样的风采,这是他成为北凉骑军统帅后第一次如此不掩饰沉寂已久的锋芒:“那就这么办!”

        徐渭熊睁眼后,神情平静,视线极其尖锐地望向北凉都护:“虎头城能坚守四十天?”

        徐渭熊看着三人,沉声道:“如果做不到,一兵一卒都别想离开凉州边线!”

        褚禄山冷哼道:“最少!”

        不等徐渭熊望向自己,“白熊”袁左宗只留给她一个已经远去的背影。

        跨过门槛后,一向极其注重仪表的袁左宗破天荒伸了个大懒腰,摇了摇脖子。

        做完这一切,袁左宗快步走出北凉都护府。

        当天,一支万人骑军,悄然离开驻地。

        北凉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

        而这支骑军,雄甲北凉军。

        大雪龙骑!

        一支长途奔袭的六千骑军,悍然出现在了葫芦口外。

        为首一骑,披甲提枪,腰佩凉刀。

        在徐凤年跟横水城守将卫敬塘见面前,郁鸾刀的幽州骑军当时已经跟那两万莽骑有过一场交锋。后者是临时从顾剑棠东线那边抽调出来的轻骑,本意是想打出一场快若疾雷的奔袭战,一口气将孤悬塞外相互依托的横水、银鹞两座空城“吃掉”,便可以顺势将幽州万骑压缩在蓟北一带。届时幽州骑军粮草不继,这支孤军深入的北凉左翼奇兵自然就会老老实实无功而返。但是因为卫敬塘和横水城的存在,迫使惊疑不定的北莽骑军不敢冒失南下,等到他们斥候探知地理位置更西边的银鹞不同于衡水时,已经“如约”撤军。两位原本暴跳如雷的北莽万夫长静下心一商量,觉得大不了舍弃衡水占据银鹞,照样可以对幽州骑军造成一定程度的震慑。只是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在他们在横水城以北驻足不到一天后,等到他们精疲力竭的两万大军扑向银鹞时,在距离那座边城百余里处,大军腰部遭到了五千幽州骑军在侧面发起的突袭。两名万夫长和幽州骑军主将郁鸾刀都心知肚明,两支骑军都很疲惫,关键就看谁的紧绷着的那根弦先绷断。

        郁部骑军先前在明确无误得知银鹞弃守后,副将就提议迅速返程。郁鸾刀的执拗这个时候得到淋漓尽致的展露,执意要以不惜祸害战马体力和大量骑卒掉队的巨大代价,也要赶在北莽获得两座边城前狠狠打上一仗。两名性格持重的副将都不赞同,但是北凉将士绝对恪守军令的本能,让两位将军没有办法违抗主将郁鸾刀的大胆行事,最终郁部幽骑在三日疾驰五百里的强行军途中,逐渐分割成了三股骑军。马匹脚力更优骑卒战力也最强的郁鸾刀亲率先锋五千骑,也终于及时赶到了战场,如同一枚锋锐箭矢毫无征兆地直插北莽大军肋下,完成了战于蓟北城池之外的战略意图。

        幽州骑军的突兀横插,一下子就将措手不及的北莽骑军给狠狠凿穿阵形,之后两次气势如虹的冲锋,更是让莽骑前后断裂,失去联系。气急败坏的两名万夫长能够被派来蓟州,肯定是北莽最东线边境上能征善战的骁勇将领,虽然战况不利,但绝对没有就此束手待毙。要知道有相当数量骑军参与的厮杀,战死几千人其实并不少,可一旦战事被某一方打成一场追杀战,死个上万人那都是少的。所以两名各领前后万余骑的万夫长同时决定将这五千幽骑包饺子,虽然注定胜也胜得结局惨烈,但比起被这支幽州偏师打出一个类似五千骑斩首万余人的战果,肯定要好上太多。但是幽州五千骑爆发出来的穿透力和杀伤力,让北莽骑军所有千夫长都感到胆战心惊。三次“互撞”,虽然说都是幽州骑军借助突袭在正面冲锋中占据人数优势,但是足足北莽两千余骑当场阵亡,还是让北莽骑军咋舌。离阳两辽边线上几支久经沙场打老了仗的精锐骑军,撑死了也就是这种本事。

        郁鸾刀没有率领五千骑酣战到底,顺利展开数次冲锋后就开始有意无意把战场牵扯到更西的位置。两名万夫长各自掂量了一下己方骑军的体力,前后被撕裂出空隙的两支大军于是出现了一种细微的战术偏差。北莽后方骑军想要让骑卒换马再战,更靠近银鹞的那支骑军则直接就衔尾追杀过去。这种偏差其实按照最先战场上双方投入的兵力差距,北莽骑军别说致命,其实都不算什么失误。伤亡惨重的北莽前方骑军仍有八千多骑,他们的果断追杀不但可以咬住幽州骑军,还可以顺势与后方骑军合拢弥补上那条缝隙,形成那条骑军锋线上的绝对兵力优势。只是幽州军第二支三千余人骑军的到达战场,打乱了莽骑所有布局。幽州所有骑军都是轻骑,但是这一支骑军明显是以牺牲时间换取了装备上的相对突出,与蓟北边线持平追击郁鸾刀所率骑军的北莽八千多骑,一下子就又被这支幽州骑军将腰部捣烂,如烈马撞入麦田,瞬间收割掉一千余莽骑的性命。加上郁鸾刀主力骑军恰到好处地同时展开冲锋,士气高涨的七千余幽骑对上伤痕累累且如惊弓之鸟的七千莽骑,后者怎么打?后方万余莽骑倒也凶悍,迅速掉转马头,想要以牙还牙给幽州骑军来一场拦腰斩断。

        可就在此时,战场两翼又出现了两支生力军,数目不大,但是对北莽骑军士气军心的打击,那绝对是无法估量的。一支是竖起一杆“徐”字大旗的两千幽骑,一杆是离阳横水城的旗帜,人数更少,仅是横水城卫敬塘的六百骑军。可那名在战场后方的北莽万夫长已经惊惧得无以复加,自然而然打起了退堂鼓,说好了老子带兵来蓟州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有大功劳到手的,现在倒好,两座城池的城墙都没摸到一下,就给人打得这么惨。不是不能救那几千骑,只是救下以后,那老子也就可以回去当个屁大的千夫长了。于是还在战场上拼死厮杀突围的万夫长回离律就透心凉了,那个昨天还跟自己在帐内把酒言欢的万夫长就那么跑了!好在终于被回离律和六百亲骑向北冲杀撕扯出一个口子,之后不断有莽骑尾随北窜。有意为之的郁鸾刀根本就没有去看回离律和他身后不到三千莽骑,而是举目远眺,死死盯住了开始缓缓撤退的另外一名北莽万夫长郎寺恩。他是故意让出那个口子的,要是郎寺恩和那一万骑打定主意死战到底,恐怕郁鸾刀的这支幽州骑军就只能剩下个两三千骑。这不是郁鸾刀畏惧死战,否则他也不会赶来银鹞、横水以北打这场仗,而是拿幽州骑军跟本该属于顾剑棠收拾的两万人死磕到底,这对北凉根本没有意义。不过拿一命换两三条是没意义,但不等于拿一命换十命没意义。所以郁鸾刀就是故意让回离律带着混乱不堪不成阵形的三千残骑,去祸害破坏郎寺恩的万余骑。

        郁鸾刀这位被誉为继曹长卿之后又一位“西楚得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孤身赶赴王朝西北,进入北凉后深刻理解了何谓“边关铁骑”,对北莽骑军也有足够全面的了解。他知道要将北莽精锐打出兵败如山倒然后己方肆意追杀的效果,很难,但如果来一手“祸水北引”,就有机会!甚至都不用郁鸾刀做出太过具体的兵力调配。当他和身边八百骑率先追逐回离律的三千骑后,很快就有暂时无人可杀的两千多骑马上跟上,加上横水城六百骑和最后进入战场左翼的两千幽州骑,同时开始向北冲锋。

        在回离律带着残部向北疯狂逃窜后,看着那些不管不顾朝着己方冲撞而来的王八蛋,脸色铁青的郎寺恩当时就恨不得把他们全宰了,只是看着那些掏出轻弩后“优哉游哉”往回离律骑军背后射去的幽州骑军,或者是一个加速后,战刀都已不用刻意出力,只需要借着战马前冲的惯性,提起刀,刀锋就能在北莽骑兵的脖子上拉出一条大口子,很轻松很省力,但绝对足够杀人,郎寺恩就嘶吼着下令部下加速撤退。

        北莽两万骑军本就是仓促赶到蓟北战场,虽然跟幽州骑军同样是一人双骑,但是郎寺恩再清楚不过被骑军追杀的后果,此时也只能恨不得战马有八条腿。

        当回离律和亲卫骑卒跟上郎寺恩大军尾部的时候,三千余“侥幸”突围的残部已经被无声无息宰掉了两千多。在接下来长达三个时辰的漫长追杀和逃亡中,郎寺恩也有两千多骑军被不知疲倦的幽州骑军杀死。如猫抓老鼠一般,北莽骑军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无时无刻不有小股骑卒脱离大军四散溃逃。最后是在入夜前,那名面如冠玉的幽骑主将终于在亲手斩杀掉回离律后,停止了追击。

        横水城六百骑就跟着幽州骑军一路收取战功。他们在离阳边关以守城为主,虽然没有参加过今日这种双方骑军多达三万人的战争,但是小规模的游骑接触战,这些年没有断过,隔三岔五就有发生。堪称蓟州一流精锐的横水城骑军斥候没有如何落下风,但是哪里敢想象杀北莽蛮子就跟六七月间割取麦子一样简单?蓟州跟北凉一样是边陲重地,作为蓟州老卒,蓟北将士自有其多年沙场磨砺而出的那股傲气,前些年听见顾剑棠嫡系将领出身的蔡楠带着整整六万大军出现在北凉边境上,竟然在遇到只带了一万骑军南下的老凉王后,无一人敢言战,据说那蔡楠甚至膝盖发软地头一个就跪下了,搞得带了六万兵马是跑去给那徐骁检阅似的。这场闹剧在蓟州和京城私底下都广为流传,只是让外人想不通的是,得了“六万跪将军”绰号的蔡楠既没有被朝廷兵部斥责,甚至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顾剑棠好像也没有觉得有何不满,蔡楠的官帽子依旧戴得纹丝不动。这一战过后,蓟北横水城总算是明白了,徐家三十万边军统称徐家三十万铁骑,真正的骑军有十二三万,主力皆在凉州以北,其中以步军为主的幽州不足两万骑兵,然后随随便便让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北凉新人郁鸾刀拉出来一万骑,又以己方不足三千的伤亡,“随随便便”做掉了一万两千多北莽骑军!横水城六百骑的主将在返程途中,实在忍不住好奇,跑去跟那位满身鲜血的年轻郁将军套近乎,小心翼翼问了个问题,询问北凉边境骑军是不是都跟他郁刀的幽州万骑,一样锋芒无比。郁鸾刀先是摇头。那名横水城骑军头目如释重负,然后郁鸾刀笑着说凉州骑军比幽州骑军要强很多。那位自认麾下六百骑个个都算精锐的蓟州老骑当时就崩溃了。最后郁鸾刀又说他们北凉边军中有个说法:算上北莽北凉和离阳的两辽,整个天下也许能有一百多万的骑军,但是天底下的骑军归根结底只分为三种:“北凉铁骑是一种,天下其他骑军是第二种。”

        那横水骑军头目就彻底纳闷了:“还有一种?”

        郁鸾刀当时笑眯眯说道:“就是吓得蔡楠六万大军都跪下的那支骑军,人数不多,就一万。”

        那蓟北老骑吞了吞口水,没敢搭话。

        当时郁鸾刀轻声感慨道:“你们蓟州不懂,离阳也不懂,因为赵家祖上烧了高香啊。”

        横水城骑军头目更不敢说话了。

        衡水六百骑四周,是那些不论沙场厮杀还是大胜而归都保持沉默的幽州骑军。

        在戴着生根面皮的徐凤年秘密见过卫敬塘后,在横水城外守候的郁鸾刀亲自陪同徐凤年返回银鹞。此时幽骑都已正大光明地入城接管银鹞军政一切事务。

        沙场果然是最好的磨刀石,早先仅是因为相貌太过俊俏而惹眼的郁鸾刀,如今还是英俊非凡,但是身上已经有一种铁血冷厉的气质,浑如天成。

        徐凤年轻声道:“幽州葫芦口那边不容乐观。以一万对两万,杀敌一万二,伤亡不过三千,你这场实打实的大捷算是一场及时雨啊,你这个‘同’将军头衔也可以摘掉那个字了。以后幽州不会有人质疑你的带兵能力。这场两军奔袭的接触战,说不定还可以被后世兵家视为经典战役。”

        郁鸾刀平静道:“但是这种无关大局的胜利……”

        徐凤年摇头道:“虽然离阳朝廷那边会视而不见,甚至会刻意压制一切蓟北战况,但是对我们北凉是个好消息,幽州守军也需要这样的胜利。”

        郁鸾刀眉头皱起:“战马粮草都不缺,可是一万骑中能够马上奔袭葫芦口的兵力,这场仗打下来,也就只有六千,不过可以一骑三马。但是现在问题在于,北莽不但已经知道我们的意图,而且都能够做出应对,怕就怕顾剑棠那边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卫敬塘应该很快就要丢官,总掌蓟州大权的袁庭山,甚至完全可以让雁堡李家的那六七千私兵来接防横水、银鹞,到时候卫敬塘就连死守横水城都难了,朝廷和蓟州这个机会都不会给他的……”

        一直耐心听郁鸾刀讲述的徐凤年突然侧头,看着这名幽州军中资历最浅的年轻将领,笑着不说话。

        嘴唇干涩渗出血丝的郁鸾刀转过头,以为有什么不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徐凤年收回视线,微笑道:“郁鸾刀,幽州需要你这样既能打硬仗胜仗又懂庙堂规矩的将领。”

        郁鸾刀犹豫了一下,很认真说道:“很高兴能够在蓟北看到王爷。”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蓟州本来就不是我们北凉的地盘,是死是活让离阳折腾去。可惜卫敬塘是不会答应跟我们回幽州的,否则我都想把他绑去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稍作休整,养足精神,去葫芦口!”

        郁鸾刀嗯了一声,沉声道:“当时战事结束,末将就已经将四百名斥候游骑都撒出去,一方面是防止那些零散逃窜的北莽骑军生出是非,另一方面是争取最大限度地盯着顾剑棠的东线。从这两天得到的消息来看,郎寺恩残部已经没有再战的决心,只顾着逃回大本营怎么跟北莽东线大将解释这场大溃败。就算北莽胆敢再度抽兵投入蓟北,给他们的战马多出两条腿,这帮蛮子也赶不上我们的脚步。”

        郁鸾刀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北莽最东线那边还是有几个名将的。北莽皇帝一年四季都要巡游,王帐按时节称为春夏秋冬四‘捺钵’。北莽有四个年轻人获此殊荣:拓跋菩萨的大儿子是四人中的春捺钵,刚刚成为南朝幕前军机郎的领袖;种神通的儿子是夏捺钵,此次是幽州先锋大将;北莽最东线上则有秋冬两捺钵,都不是回离律和郎寺恩可以媲美的出色将领。如果是这两人中的一个带着精锐骑军赶来,会相对棘手一些。”

        说到这里,一直给人温文尔雅儒将感觉的郁鸾刀也忍不住骂道:“顾剑棠的东线大军都只会吃屎吗?!”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行了,离阳从来都是这副德行,锦上添花都别指望。咱们啊,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按照他们会落井下石来做打算。”

        暮色中,郁鸾刀一脸愤懑阴沉地点了点头。

        当天深夜,始终没有泄露身份的徐凤年在收到海东青飞速传递来的一份谍报后,让糜奉节找到还未卸甲休息的郁鸾刀,告诉他“卧弓城被北莽先锋大军一日攻破”。

        郁鸾刀脚步匆匆来到徐凤年临时居住的原银鹞将军府一座偏院。徐凤年坐在石凳上,等到郁鸾刀走近后,抬头说道:“明早出发,带上那六千骑。其余一千多受伤较重的骑卒先暂时留在银鹞,之后不管是北莽后续骑军来袭,还是那个袁庭山下绊子,直接离开银鹞,返回幽州!”

        郁鸾刀点头道:“末将这就去下令。”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句话:“我陪你们一起去葫芦口外。”

        郁鸾刀猛然转身,神情复杂至极,有震撼,有忧虑,但更多是惊喜!

        徐凤年挥了挥手。

        糜奉节等到郁鸾刀离开院子,忧心忡忡道:“王爷,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徐凤年没有说话,开始闭目养神,一直枯坐到天亮。

        拂晓时分,徐凤年睁开眼。不知为何脸色极其沉重的郁鸾刀按时来到院中,言辞间有请罪的意思,说大军起程可能要耽搁一个时辰。徐凤年问他何事,郁鸾刀欲言又止,就是不说。徐凤年皱着眉头凝视着这个在蓟北一役中光彩四射的年轻将领。不管是大军疾驰数百里的“贪功冒进”,还是强行军中的有条不紊,不论是到战场的突入时机和角度,还是之后的拉扯战线和“放纵”敌骑逃离战场,以及到最后扩大战果的咬尾追杀,“郁家得意”都证明了哪怕在名将荟萃的北凉,一样有他郁鸾刀一席之地!

        郁鸾刀死活不愿说出原因,那火冒三丈的徐凤年就要跟着郁鸾刀去亲眼看一看了。

        徐凤年、余地龙、糜奉节、樊小柴四骑,跟在包括郁鸾刀和两名副将在内的二十骑身后,由一骑幽州斥候带头,出城向东北方位策马狂奔了半个时辰。

        沿途都是硝烟四起一片狼藉的堡寨村落,虽然这一线不在北莽两万大军的行进路线上,但是大战后回离律和郎寺恩溃散残部有接近千人,这些散兵游勇哪怕对上四五十幽骑都会望风而逃,但是横水以北的那些沿河小村庄就遭了灾。横水六百骑这几日不断外出追剿,但是一股股二三十的莽骑在初期的惊慌后,不断会合,其中就有一支人数达到两百的北莽骑军,跟横水骑军有过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双方都损失惨重。而且在塞外大漠,别说几百骑几十骑,就是千骑万骑,只要一旦远离城池关隘,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郁鸾刀的四百骑精锐斥候跟北莽骑军在野外相遇后,并不主动出击,只负责刺探军情,而莽骑敢跟横水骑兵开战,但是看到那些佩凉刀负轻弩的幽州骑军后,就算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也是主动退让远远逃散,大体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若是幽州斥候遇上小股莽骑,顺手赚些战功,郁鸾刀和军中副将校尉都对此没有异议,多杀几个北莽蛮子还需要理由?

        但是郁鸾刀今天之所以如此沉默,是因为一伍的五人斥候,除了先前侦探到的谍报,只有一骑返回银鹞城带了个最新消息,这个消息甚至都称不上有半点分量的军情。那名斥候说他们在城外一个村子遇上了六十骑北莽蛮子,按照北凉斥候条例,以一伍对一标,己方只需要传回消息就可以,因为数目悬殊,不会担负那“不战而退之罪”。何况这伍刚从更北返程的幽州斥候,本就不该与北莽那些骑军作战,而是需要马上回到城中,将搜集到的军情递交给骑军大营。郁鸾刀除了那名伍长擅自主张违抗条例而生气外,心底更多是一种无奈。在最重军律的北凉,那四骑斥候极有可能连先前挣得的那点战功都保不住,郁鸾刀更不知道如何去跟就在幽州骑军中的北凉王汇报。凉幽边军中,战阵退缩、谎报军情和杀良冒功是三大板上钉钉的死罪,但各类违抗条例,也是紧随其后的死罪。

        幽骑副将石玉庐瞥了眼队伍后头那古怪四骑,对郁鸾刀轻声说道:“四名斥候肯定已经战死了,事后如何上报?”

        郁鸾刀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痛苦神色:“据实上报。”

        作为幽骑四百斥候首领的范奋若是在蓟北战役之前,听到这种冷血的混账话,早就对主将郁鸾刀破口大骂了,但是一场仗打下来,幽州骑军上下都对郁鸾刀敬佩至极。范奋小声道:“郁将军,就不能通融通融?大不了咱们不计他们先前的那份战功,只上报一个‘路遇大队莽骑,四人战死南归途中’?”

        郁鸾刀默不作声。

        骑队疾奔入那座临河的村子,随处可见村民的尸体,本该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落早已鸡犬不留,唯有村外几株枝干弯曲的杨柳,正在这个本该万物生长的初春时分,吐露着那几抹绿色。

        在庄子北方一座村舍前的晒麦场上,他们看到了一家老幼五口人惨死的尸体。两名老人被北莽战刀砍死在门口,那名本该去田间播种春麦的中年庄稼汉子,死后还攥紧着锄头。他儿子的头颅就在他眼前,那具幼小的无头尸体离着他娘亲更近些。妇人被剥光了衣服,给北莽骑军糟蹋后,四肢被砍断。

        那名年轻的斥候抽泣道:“伍长看不过去,说让我把军情带回银鹞城,然后就说他战死在更北的地方了,让我别管他们三人死活。我不肯走,伍长就狠狠踹了我一脚,说五个人都死在这里,军情咋办?!”

        晒麦场上,四名幽州斥候,凉刀轻弩都被收走,甲胄都被卸走,就只有四具尸体了。

        一人死在泥屋墙下,那条持刀的手臂被北莽骑兵剁下后,故意放在他头上。两人死在晒麦场上,那名伍长尸体被绑在一条长凳上,当成了箭靶子,全身上下都是被弓箭射出的血水窟窿。

        郁鸾刀和石玉庐、范奋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残酷的场景,在他们北凉以北,哪年没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彻底死绝的战争?他们又有谁没有为一位又一位的北凉袍泽收过尸?

        但是,这里不是北凉,是蓟州啊!

        能够清清楚楚喊出四人名字的老斥候范奋,红着眼睛轻声道:“不值,你们死得不值啊……”

        然后范奋看到那名披厚裘的年轻公子哥走向伍长的尸体,范奋大步向前,想要一把推开那不顺眼至极的年轻人。老子们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不见你,现在大战落幕了,你小子还穿了件场中战死四人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裘子,装什么好人?!老子管你是蓟北哪位豪门世家的后代!范奋伸手的同时吼道:“滚你的蛋!只要我们北凉没有死绝,收尸就轮不到你们外人!”

        但是范奋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推不动那个年轻人。

        那人背对众人蹲下身,缓缓解掉捆绑在那具尸体身上的冰凉绳索,脱掉身上那件裘子,裹住尸体。

        范奋一怒之下就猛然拔出腰间凉刀,与此同时,连石玉庐都开始拔刀。

        一名老人轻轻走到年轻人身旁,顿时一整座晒麦场都充斥着气势磅礴的凛冽剑气。

        郁鸾刀沉声道:“范奋,住手!不得放肆!”

        范奋愕然,郁鸾刀的无故阻拦,更让这名有二十年戎马生涯的汉子感到悲愤欲绝。就在他举刀前冲的那一刻,看到那个年轻人在把裘子穿在尸体身上后,五指如钩抓住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剥下了一张“脸皮”。

        只听这人自言自语说道:“对,你们死得不值。死在这蓟州,死在了异乡。离阳都保护不了的百姓,你们幽州骑军为什么明知是死还是要管?明知道是违抗了北凉斥候条令,还是要管?”

        那人轻轻帮死不瞑目的斥候伍长合上眼睛,惨笑道:“要是在三年前,我也不懂。那时候我以为江湖上的大侠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等我真的走入了江湖,等离阳、北莽两个江湖都走过一趟,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连江湖好汉都不会像你们这么傻。”

        年轻人抬头望向一伍五名斥候中仅剩的活人——那个年轻幽州斥候,问道:“你们叫什么?”

        年轻斥候下意识脱口而出:“范辽,胡宗汉,赵典。我只知道伍长姓卢,伍长从不给咱们看军牌。”

        范奋说道:“卢成庆,从军十二年,凉州游弩手出身,本来早该当上标长的,这么多年来手头只要有一点点军功,就都推给手下兄弟了……还有这小子,叫刘韬,也从来不是孬种。”

        世家子模样的年轻人不但搀扶着伍长尸体站起,而且还用那根绳索将尸体与他绑在一起,掠去马背,死人和活人同乘一马。

        他说道:“郁鸾刀,你们带着三具尸体先回银鹞城,领六千骑赶赴葫芦口,我最多半天后就能跟上你们大军,记得出城时多带一副甲胄。斥候刘韬,你需要在这里等着,我帮你们拿回弩刀和铁甲,到时候得让你把伍长和那些东西一起带回去。”

        说话间,那老幼和年轻女子古怪三骑也纷纷上马。

        郁鸾刀望着那个背着伍长尸体的他。

        徐凤年轻声道:“我给卢成庆送一程。”

        四骑疾驰远去。

        那四骑杀气之盛,连幽骑副将石玉庐和斥候都尉范奋都一阵头皮发麻。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石玉庐,在背起一具尸体上马后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这是?”

        郁鸾刀怔怔出神。

        他生于富饶的中原江南,游学时也走过许多地方,一年到头,有着名士清谈声,林间瑶琴声,青楼欢笑声,觥筹交错声。

        但是只有北凉,死战无言,悲恸也无声。

        郁鸾刀抽出那把名刀“大鸾”,指向南边:“请你们瞪大眼睛,看一看我北凉!”

        骑队快速离开村庄,范奋有些郁闷地轻声问道:“郁将军,那家伙到底是谁,离阳王朝顶天大的大人物?”

        郁鸾刀摇头道:“北凉以外的,谁配?!”

        郁鸾刀哈哈笑道:“他啊,就叫徐凤年!”

        包括石玉庐和范奋在内所有幽骑将领,神情一顿后,突然就觉得好像有风沙进了眼睛。

        范奋猛然间掉转马头,喊道:“郁将军,我赶紧给刘韬那小崽子说一声去,他说过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单枪匹马就做掉王仙芝的那个人!刘韬还总说这辈子是见不着他了!老子这回看这小子敢不敢相信!”

        一名年轻都尉突然怯生生说道:“郁将军,我也顶佩服他了!要不然让我留在村子里等半天,我保证跟得上大军,要是跟不上,我到时候自己把脑袋砍下来!”

        郁鸾刀瞪眼道:“你脑子进水了?接下来王爷要跟我们一起杀向葫芦口,你想怎么看王爷就怎么看,想看几眼就看几眼!到时候你只要有本事跟在王爷屁股后头,我不拦着!”

        年轻都尉一想也对,尴尬笑了笑。

        不用半天,四人就在黄沙大漠上一路弃马长掠而至,追赶上了六千幽州骑军。

        当六千骑看到为首那名年轻人后,同时抽出北凉刀,以示敬意。

        四人翻身上马,徐凤年接过一名年轻都尉抛来的甲胄,披挂在身。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那三个字,连同郁鸾刀在内都一次次欢呼。

        “大将军!”

        当时北凉葫芦口校武场上,是徐凤年第一次在边军中露面,但那时候也只是身穿蟒袍。

        所以这一次是徐凤年第一次披甲陷阵。

        他转过头,像是看到了一位老人在与自己并驾齐驱。

        徐凤年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气,再望去,只有黄沙万里。

        他抽出那柄北凉刀,策马狂奔,怒吼道:“北凉!死战!”

        “北凉!”

        “死战!”

        六千骑怀必死之心赶赴葫芦口外。

        他们不仅要斩断北莽南朝至葫芦口间那条浩浩荡荡的补给线,还要将其彻底打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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