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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陵州城两王密会,广陵江松涛战死

        这一天,无用和尚战死于广陵江上。

        徐凤年、徐偃兵、呼延大观、澹台平静、铁木迭儿,五骑南下陵州。

        其中三人跻身武评十四人。澹台平静如今是世间最具气象的炼气士宗师,还有一位则是北莽最有希望问鼎剑道的天才青年,登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阵容,比起大破北莽万骑的吴家九剑,仍是胜出许多。铁木迭儿不知道为何要有这一趟南行,内心深处也颇为抵触那个年轻藩王,只不过呼延大观说要他随行,铁木迭儿就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北莽传言那姓徐的不但继承了李淳罡的两袖青龙,邓太阿也传授了飞剑术,虽然徐凤年一直习惯佩刀示人,但铁木迭儿毫不怀疑徐凤年真要用剑的话,自己根本不是对手。铁木迭儿一路沉默寡言,数次想要询问从不愿承认是自己师父的呼延大观,想问这个男人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可能在剑道造诣上超越徐凤年,铁木迭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练剑起少有胜负心的他,不一样了。

        五骑驰骋在那座被誉为塞外江南的陵州驿路上。铁木迭儿一直在细心观察徐凤年的言行举止,不是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比如徐凤年虽然把凉刀悬佩在左腰,但这位北凉王其实是个隐蔽的左撇子,他与人为敌时是右手刀还是左手刀,必定有着天壤之别。再就是徐凤年虽然看上去气机流淌缓慢而干涸,如逢枯水期,水面极浅,几乎见底,但是铁木迭儿却清楚,如果说自己的气机运转如正值汛期的一条河水,乍一看气势汹汹,那么徐凤年便是离阳的那条广陵江,越是无水,越见峥嵘,水道之深之广,让人悚然。

        五骑在陵州最北部一处停马,折出驿道,沿小路转入一座山脉。山路上不断有健壮凉地健儿在北凉士卒的护卫下,将那石条、石块、石板从大山中运出。为五骑领路的是一位早就守候在入山口的拂水房谍子,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反而没有太多谍子该有的精明,散发着近山之人独有的粗粝气息。汉子姓刘,是拂水社二等房的一名谍子小头目,他只知道自己要接人,但到底是接谁事先并未告知,等到遇到那夹杂有各地口音的五骑后,这名谍子也吃不准是什么来头,可既然统领陵州谍报的拂水社甲字房大珰都破天荒说了几句重话,他也就只好小心翼翼陪着那五骑入山。汉子一路上字斟句酌给他们介绍着这座采石场的历史,说这儿在当地叫见鱼山,陵州士子喜欢称为大屿洞天,大奉王朝在北凉更西的地方设立西域都护府后,如今青苍、临谣那几座军镇的打造,石料大多是从此开凿而出,后来清凉山王府的建造是如此,凉州边关那边耗时六年的虎头城更是如此。

        徐凤年五人到最后不得不牵马而行,来到一座山顶俯瞰峰峦。开春后,满眼景象郁郁葱葱,只是视野所及,就如他们脚下这座一枝峰,其实早已是个空壳子。自大奉起,经过将近五百年的石料开采,这个位列道教三十六福祉之一的大屿洞天,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洞天。其由十六大洞群和近千个洞体组成,在侧峰一枝峰望去,羊肠小径般的栈道爬满山脉,主峰那边偶有屋檐飞翘的道观掩映在一笼绿意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北凉数以万计的采石匠人在此为了生计劳碌奔波,而问长生之人则在此出世修道。

        徐凤年站在山巅,怔怔出神。大屿洞天从年初开始便灯火通明疯狂开采,迎来了采石量的最高峰,为此连那素来不问世事的几座道观真人都坐不住了,生怕那个年轻藩王真要铁了心把整条山脉给彻底挖空,到时候他们上哪儿找洞天福地去?在清明前夕,就有三位年迈真人联袂拜访陵州刺史府邸,言辞委婉地跟徐北枳提出异议,甚至不惜用上了此举有伤北凉根基气数的理由。徐北枳以礼相待,但是官府该用什么进度采石还是照旧如常。作为罪魁祸首的徐凤年当然深知其中秘辛,他放出话去,要在第三条重冢防线后再起一座虎头城,而且只用三年时间,由经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巨子担任督监,他徐凤年则会亲自担任副监。尚未命名的新城会枕蘅水而面崧山,比虎头城规模更加宏大,届时便会成为新的西北第一巨城。城池会不会建造?当然会,徐凤年就是要以此告诉北莽北庭和西京尤其是南院大王董卓,北凉要在他们哪怕成功摧毁虎头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线后,依旧要再破一城才能进入北凉道境内。本就并不宽裕的北凉财政赋税会不会因此而绷断?答案也是当然,但是徐凤年本就是在孤注一掷,整个凉州除了三线边军和镇守关隘的军伍外,其余所有人都要奔赴蘅水、崧山一带,为建造新城而添砖加瓦。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一年后那场葫芦口决战打掩护做铺垫。徐凤年必须逼迫北莽不得不把视线都放在凉州一线。为此,徐凤年甚至跟褚禄山讨论出了一个凉州胜、流州输的惨烈方案。因为流州只有输,才有纵深意义,僵持态势下,流州没有任何战略价值。当然,流州即便输,也只能让北莽和柳珪赢得只有惨胜,那么寇江淮就成为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寇江淮的到来,才促使褚禄山生出这个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念头,然后徐凤年答应了。

        这意味着三万龙象驻军,流州青苍三镇,尚未迁入北凉旧有三州的十万流民,必定会陷入险境。

        而他徐凤年的弟弟徐龙象,首当其冲。

        所以当徐凤年答应的时候,褚禄山神情复杂。之后在清凉山梧桐院,徐渭熊之所以对徐凤年没什么好脸色,未必不是她内心深处对徐凤年这个决定有所抵触。

        徐凤年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洞窟,转头对澹台平静笑问道:“自我听说大屿洞天采石后,就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洞窟那么宏伟,洞口却那么狭小。当年只听师父说过,在洞里采石其实没外人想象的那么艰辛,用子承父业、徒循师业的采石人的话来说,那就跟刀切柔软豆腐差不多,只不过石材给吊到洞外后,就会很快坚硬如铁。澹台宗主,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吗?”

        澹台平静轻声道:“许多保存千百年依旧完好无损的坟冢古物,重见天日之时,都会烟消云散。山腹石料出山变硬,大概是相同的道理不同的呈现,是物气相溶的结果。”

        徐凤年欲言又止,强忍着笑意,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年少时性子无良,又口无遮拦,琢磨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解释:觉得那些石料由软绵转为坚硬,其实就跟雏儿在青楼里见着世面后,脱了裤子一般。结果跑去听潮阁这么一说,被师父罚抄了好几万字的圣贤经典,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袭白衣如仙人的澹台平静深呼吸一口气。

        呼延大观坏笑着把大致意思跟货真价实的“雏儿”铁木迭儿一说,后者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转头问道:“澹台宗主,再问一个问题行吗?”

        炼气士大宗师冷笑道:“不回答行吗?”

        徐凤年只好厚着脸皮问道:“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在湖底不吃不喝十几二十年?最上乘的道家辟谷食气,或者是佛门面壁禅定,能否做到?你们炼气士有没有类似神通法门?”

        澹台平静默不作声。

        倒是呼延大观开口说道:“只要不是在湖底,就都有可能。”

        徐凤年陷入沉思:那锁骨穿链牵刀的楚狂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是自他去武当山练刀起就很好奇的事情,当时只以为是自己境界不够,不懂一品修为武道宗师的厉害,可当他达到金刚境界后,发现就算跻身金刚境也万万做不到,之后接连晋升指玄境界和天象境界,徐凤年仍是没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后来在高树露封山解开后双方一战,他成就天人之身,才知道要做到楚狂人那个地步,唯有擅长养气的陆地神仙才能勉强做到。但事实上楚狂人的武道境界在如今的徐凤年眼中,其实并不算太高明,一品是有了,可绝对不到天象境界。这就足以让徐凤年百思不得其解了。当初镇压与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一样出身北莽公主坟的双刀老人,是老黄出的力,但真正谋划的是听潮阁顶楼幕后的师父。可师父至死,也没有给出任何线索。

        徐凤年突然感慨道:“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相安无事,自可垂拱而治。垂拱而治,呵,说起来轻松,其实历朝历代,除了那些个幸运时值天下承平的享乐皇帝,身处盛世,要想着开拓疆土,身处乱世,要想着守住祖业。退一步说,真做到了文武并用,那么智者出谋,到底为谁而谋,是为帝王谋,还是为百姓谋?张巨鹿的死,不正是民为贵君为轻的代价吗?勇者出力,会不会得陇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也过一过坐龙椅的瘾?仁者养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没有沽名钓誉?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样偷藏历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信者效忠,会不会有臣子愚忠,其实是在遗祸社稷?”

        徐凤年自嘲道:“当皇帝啊,谁不想?我年少时就经常想,除了那个如今已经没了的大侠梦,接下来就是皇帝梦了。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碍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就发现当皇帝,真的不轻松。赵篆爷爷要杀徐骁,赵篆老子杀蓟州韩家,临死还要杀了张巨鹿才能安心闭眼。赵惇和离阳没有接受两禅寺李当心的新历,没有选择让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让他赵家子孙多了几年国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赵惇和张巨鹿这对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开始真正分道扬镳了,张巨鹿才可以下定决心求死,赵惇就硬着头皮让碧眼儿去死。扪心自问,我要是有天终于做了皇帝,面对那么多取舍,会不会越来越问心有愧?会不会杀徐北枳、陈锡亮,杀褚禄山、袁左宗,会不会拆散北凉边军,让那些一心想着死在塞外马背上的老人,一个个死在烟雨绵绵的中原床榻上?以后我徐凤年的子孙,男子会不会为了争抢一张椅子,同室操戈?儿时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时笑里藏刀、反目成仇?女子会不会嫁给她们根本不爱的人?”

        徐凤年望向徐偃兵,笑问道:“徐叔叔,这算不算妇人之仁?”

        徐偃兵点了点头,不过说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说法,但也没有说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铁石心肠。跟大将军齐名的春秋四大名将,不管是叶白夔还是顾剑棠,平时治军领兵都十分平易近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真正心狠手辣的时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时候,这一点褚禄山就做得很好。”

        徐凤年轻轻望向南方。在那边,有个人甚至做得比褚禄山更好。

        五人牵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远方的刘姓谍子依旧带路。在山脚处,众人凑巧碰上一大队从深山处走出的采石人。碎石铺就的山路仅供三四人并肩而行,小料石材被采石人层层叠叠捆缚在独轮车上运往山外,大块石料则搁置在驴车牛车上,还有许多采石人背石负重结队而行。比起南诏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还能以河流运输,石材运输要更加显得笨拙。徐凤年在要上马出山的时候,看到一名白发苍苍但身材高大的年老采石匠体力不支,背后那块长条石料猛然倾斜,老人整个人就随着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体犹算健壮,并没有伤筋动骨,就势坐在地上,有些尴尬,苦笑连连。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采石督官睁只闭只眼,没有像离阳境内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气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肤黝黑的年轻采石人偷偷停下脚步,递给老人一壶烈酒。附近北凉士卒对此想要上前阻拦,那名副尉模样的督官轻轻摇头,用眼神制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只不过当徐凤年走近时,七八名士卒都同时按刀,虎视眈眈。这座采石场,如今不对外开放,能够进来的外人,都是跟官府亲近且在拂水房那边有着家世清白记录的人物,毕竟大屿洞天那几座大小道观还需要香火支撑。凉莽大战已启,祈福之人越来越多,最为富饶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论富人穷人,都要求一张平安符之类的。徐北枳就给陵州境内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订立了条不成文的规矩,以往不必上缴官府的香火钱,要十里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屿洞天这种身处禁地的香火钱,因为是官府网开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买米刺史”之后又有了类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誉”。还是刘姓谍子出面,那些负责采石运送的陵州军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旧戒备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采石老人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披着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场,大概本来就是健谈的人,主动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是去崇山观烧香的吧?不是老儿给崇山观说好话,那里的姻缘签真的很灵光,这些年老儿见了许多公子小姐许愿后都还愿来了。老儿那不像话的孙子,也是在观里求得中上签后,果真给老儿找了个挺好的孙媳妇。如今陵州都说,除了武当山的签什么都最灵外,就姻缘签来说,就要轮到崇山观喽。”

        说到兴起,极为好客的老人下意识抬起手,像要请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缩回手,显然是意识到这种二十文买上一斤的绿蚁,虽然他们这些采石人喝得矜贵,可换成眼前这种世家子,哪里喝得下嘴?

        徐凤年本来都已经要接过酒壶,可当老人缩手后,也就只能作罢,笑着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从马背上摘下一只酒壶丢过来,徐凤年伸手接住后交给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话,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气,接过那酒壶后,拧开了后使劲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绿蚁酒,一样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闻着就知道更值钱。老儿这辈子就喜欢喝酒,有人送酒喝,不会不收。不过往我孙子这只酒壶里倒几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没那脸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壶里倒了几两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只粗劣酒壶,再把精致酒壶还给徐凤年,老人不忘说道:“老儿多嘴说一句啊,公子可别恼。虽然公子你看着就是大家大户里出来的有钱人,只是过日子啊,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家业再大,也得精打细算才行。公子要是不爱听,就当老儿放了个屁,千万别把酒要回去。”

        那个黝黑青年有些紧张,相比他这个一辈子都在深山跟石头打交道的爷爷的言谈无忌,他去过更多的陵州郡城县城,更知道利害轻重,也见过许多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听过许多将种子弟的跋扈传闻。虽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锦衣游骑,一口气关押了很多有钱人家的子弟,但这个年轻采石匠真正近距离对上这种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龄人,还是相当紧张。

        徐凤年微笑道:“当家的人,是得有这么个当家的法子。对了,老伯,我听说你们大鱼山采石场每人每日采石量是八十斤,两趟入山出山,虽说有二十五里山路,却也不至于太过吃力,怎么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来斤重石?”

        那年轻采石匠不想爷爷对外人说太多,于是出声提醒道:“阿爷,咱们要动身了。”

        在孙子的帮忙下,老人蹲着重新系好捆绑石料的牛皮绳,缓缓站起身后,转头对徐凤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过这么个规矩。不过公子有所不知,采石场还说了,在做成八十斤的任务后,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赏钱。老儿和孙子还有前头的两个儿子,四个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两趟,怎么也能多背个三四百斤,那就是三四十文钱,对咱家来说,可了不得。老儿还有些气力,儿子孙子也都孝顺,只让老儿背一趟,这不就想着一趟多背个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赚两三文钱那也是好的。官府那边结账也一直爽快,咱们干活也就有干劲。”

        徐凤年笑着点头。

        老人兴许是喝了几口好酒,意犹未尽,笑脸淳朴,最后对徐凤年说道:“不过老儿我一大把年纪了,赚不赚那两三文钱,也不算什么事。只是听说王爷要在凉州北边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蛮子,老儿就想虽然这辈子是没机会去北边了,但趁着好歹剩点气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赚两三颗铜板,又觉着以后那座城造起来了,说不定老儿多背的那点石料,赶巧就能多扛下北蛮子几箭,一想到这个,老儿心里头就舒坦。村子里很多年轻娃儿都不跟他们爹一起采石了,见过陵州很多城里风光,心也就大了,嫌弃开山挖石没出息,都去当了边军。咱们这帮老头子多背几万斤石头,早点把城给建起来,他们说不定就能多回来过几个年。”

        老人突然停顿了一下,望着远方的天空,呢喃道:“听采石场当官还有当兵的人说,王爷家后头那三十万块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们大鱼山的石料。家里有娃儿投军的那些老家伙,都说如果有天家里有谁回不来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么用咱们家乡这儿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经开始前行,身后突然传来那个富贵人家年轻公子哥的喊声:“老伯,你等一下。”

        随后年轻采石匠诧异地看到那人脱掉裘衣,交给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爷爷身边,不由分说解开绳索,背上了石料,看着不像是个会做粗活的公子哥,背着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气定神闲。那人身后各个气韵非凡的四个人则悠悠然牵马而行,更衬托得那家伙……脑子有点不正常?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肤黑年轻石匠一时间有些走神,难不成现在的北凉纨绔公子都这么好说话了?倒是老石匠比孙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岁,老人虽说这辈子都在跟不会说话的石头打交道,但也许是越跟死物相处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个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码不是什么坏人。对于身边这位公子哥为何会帮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懒得想,就像大鱼山的采石匠代代相传,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内又有似鱼似蛇的灵物,等待化龙之日。只是谁都没亲眼见着,如今眼界越来越广的年轻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辈仍是都愿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后,跟那个奇怪俊哥儿唠了一路嗑的老人,都已经拍着胸脯说要把村子里最俏的姑娘介绍给他了,有他这在村子里说话还管用的老儿牵线做媒,这事儿准成!可惜那俊哥儿说他有了媳妇,这让老人很是遗憾啊。最后那年轻人在卸下石料后,跟老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语,说他会尽力的。老人也没听懂在说啥,只好笑着点头。

        铁木迭儿本以为这无非是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吃饱了撑的,与那些采石匠收买人心,少不了让那陵州谍子“无意间”泄露身份,不承想徐凤年披回裘子后,就那么直接出山了,连那谍子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根本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到最后,铁木迭儿只能是觉得这年轻藩王真的很无聊,否则道理讲不通。

        五骑来到这大屿洞天,结果是四骑率先离山,那个当时联手徐偃兵给铁木迭儿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烦的高大女子,不知为何说要回山一趟。

        澹台平静单骑入山,最终牵马走入大屿洞天另外一座侧峰的半山腰,但是没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着。暮色转夜色再到晨色,她终于等到了两个外乡道士。

        是一位年轻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显不同于采石匠经常见着的大鱼山道人装束。

        年轻道士对澹台平静温和致礼道:“贫道武当李玉斧,见过澹台前辈。”

        那个小道童也跟着师父,有模有样行礼道:“小道武当余福,见过澹台前辈。”

        澹台平静看着这对从武当山走出然后走入大屿洞天的师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见了大契机?”

        李玉斧微笑道:“贫道还要感谢前辈的守候。”

        澹台平静看似站在洞口,实则是拦在洞口才对,语气不算有多和善:“此缘初起于我们师徒,是我们看着白蛇走江蜕变成蛟,然后看着它沿江上游。如今又是我们……是他,亲手牵动异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经说道:“脚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台平静看着这个故作高人言语的孩子,笑了笑。

        给人盯着瞧的小道童微微涨红了脸,很快气势大弱,小声说道:“是师父说的。”

        武当山现任掌教眼神温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脑袋:“是你说的。”

        看着这对师徒,澹台平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掩饰后说道:“地肺山,广陵江畔,你也结下一线之上的两缘,但是……”

        李玉斧轻轻摆手,微笑道:“澹台宗主大可以放心,我们来大屿洞天不是要争什么,不过是贫道想带着余福多走走看看。”

        澹台平静摇头道:“你道家不争,就是大争。”

        澹台平静看着不急不躁的武当年轻掌教,缓缓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类,你们道教圣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说,我师父曾评,‘此中真意,天地于人无有恩意,也无恶意’,‘足可谓天地起惊雷’,后世学浅之辈只凭喜好,曲解为跻身圣人即可看待世间万物为刍狗。大秦末,儒家圣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应,其根底却有重返天人同类的趋势,黄三甲称之为‘拨云见月’,而非‘开云见日’。至于佛教,是外来之教,不去说它。”

        澹台平静眼神蓦然尖锐起来,紧紧盯着武当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为天下苍生做决断,当真敢言自己无错?”

        李玉斧平静道:“自己行事,行对事,行错事,都比‘别人’要你做好事坏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观音宗宗主,而是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与天言语:“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无忧无虑。在这生死之间,岂可操之于那些早已超脱生死的‘人上人’?生于天地死于天地,不该问如何长生,当要问一问,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礼,道教的清静,或者是佛门的慈悲。在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问自答之中,会有人得,也会有人失。后世终归有人自知、自重、自强、自立,还有那自由。人生虽苦短,浩气自长存。”

        澹台平静怔怔看着这个胆敢“问天”的年轻道士,无奈一笑,让过洞口道路,踏步前行离去。

        就像有样东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独有,那她就干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礼对着她的背影躬身说道:“谢谢前辈。”

        澹台平静回望一眼,笑问道:“吕洞玄?齐玄帧?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辈,我叫余福。”

        李玉斧带着小道童进入山洞,点燃早就备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座碧绿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间,然后从行囊里拿出好些油壶和一盏古朴油灯,盘膝而坐,弯腰点灯。余福也跟着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没看到平如镜面的潭水有丝毫动静,只好看着那灯芯,纳闷问道:“师父,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啊?”

        李玉斧柔声笑道:“无聊了,就背诵经典。”

        小道童哦了一声,开始背诵《珠囊目录》,小半个时辰后,实在是口干舌燥,转头苦着脸。

        李玉斧轻声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开心一笑。

        李玉斧之后为那盏油灯添了一次油,其间吃过一些干枣果腹的余福已经昏昏欲睡,李玉斧让孩子枕着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缓缓入睡。

        李玉斧也开始闭目养神。

        深潭水面轻起涟漪。

        然后跳出一尾半身赤红半身雪白的小鱼,依稀可见鲤鱼的形状,双须极长。

        它游到潭边,双须轻柔灵动摇曳起来,遍身鱼鳞熠熠生辉,犹如龙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睁开眼睛,微笑道:“广陵江畔一别,你我又相见了。”

        它摇动双须和白尾,意态欢快。

        李玉斧轻声道:“我愿护你走江之后入海,帮你化龙。若是后世大旱难熬,你可愿为人间兴云布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愿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觉孤单,可会仍然不去兴风作浪?若是你再无相克厌胜,可会与世人相安无事?”

        它静止不动。

        李玉斧笑道:“作为你龙兴之地的北凉,有他在,你不用担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摆尾,破开水面,悬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轻轻掐指:“三日后,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广陵江入海口,然后再道别。”

        它好像点了点头,缓缓潜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叹息,低头看着嘴角流着口水的小道童,听着孩子含糊不清的呓语,喃喃道:“小师叔,等你开窍时,李玉斧斩断天地之前,会请她回来。那以后,便没有来世了。”

        李玉斧闭上眼睛,嘴角有着笑意:“其实如果有来世,让我再喊你一声小师叔,那该有多好。可惜,没有了。”

        祥符二年春,两个武当山道士离开北凉,开始沿着广陵江一路徒步往东。所到之地,都有一场场贵如油的春雨落下。

        当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谢谢听说那年轻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胆小到需要带着数位武道大宗师才敢离开凉州后,不由得对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见面,就对那个姓徐的年轻人十分看轻,自然而然对于身边男子当年的单骑入蜀感到越发愤懑不平。

        只不过当她陪着两个当世最富传奇色彩的男人,亲眼看到那五骑出现在视野时,没有理由的,这位女子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那个年轻人,好像真的有资格让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资格让谢先生为了对付他,专程辗转蜀地捕蛟养龙。

        当然,她也越来越讨厌那个叫徐凤年的家伙了。

        但是很快登评过两次胭脂评的大美人谢谢,对那厮就不是憎恶这么简单了,而是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因为那个家伙在下马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谢姨是吧?怎么没带孩子一起来陵州啊,红包都准备好了的。”

        相比狼烟硝烟迫在眉睫的幽凉两州,作为北凉后院的陵州,值此柳条抽芽的青青时节,仍是有许多俊男美女联袂踏青游玩。城中许多稚童欢快放着风筝,有钱人家的孩子,还会在风筝线上串满彩色灯笼,像他们这栋院落附近,天空中就游弋着不下十只风筝。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无形中冲淡了两拨人见面后的紧张气氛,不过徐凤年那个出人意料的开场白,似乎有些煞风景。作为西蜀二十年来最出彩的女子,春帖草堂的谢谢,她十四岁便登榜胭脂评,以“肌肤如羊脂玉,捧手似莲苞”著称于世,十年后蝉联胭脂评,如今真实年龄虽有二十六岁,但看她面貌说她是二八美娇娘,也不为过。谢谢的身段如大多蜀地女子一般,清瘦娇柔,腰肢极细。谢谢尤其肤白,难怪又有“月宫仙人”的绰号,不知多少蜀地男儿为之魂牵梦萦,徐凤年远在北凉,都听说西蜀道经略使对其垂涎已久,若非陈芝豹封藩西蜀,成为春帖草堂的座上客,恐怕当年谢灵箴在春神湖畔死在徐凤年手上后,她就会沦为经略使府邸的笼中雀。

        徐凤年调侃了谢谢后,牵马前行,没有马上望向门口站在三人中间的白衣男子,而是看着那个中年儒生模样的谢观应。

        谢观应字叔阳,自号飞鱼,曾经跟李义山并称“北谢南李”,共评春秋风流。当然最让徐凤年感兴趣的,不是此人捕蛟养真龙的大手笔,而是他的一个身份——白狐儿脸的爹。白狐儿脸当年不知为何说他已经死了,而且也不跟谢观应姓谢,而是姓了南宫,其中自然又是一本难念经糊涂账了。

        在徐凤年看来,如今离阳王朝称得上身负气运的角色,就只有寥寥三人。皇帝赵篆当然算一个,然后便是身前不远处有谢观应倾力辅弼的陈芝豹。这位白衣兵圣偏居西南蜀地一隅,对中原虎视眈眈,如今又策反了本该属于北凉阵营的西蜀太子苏酥和老夫子赵定秀,有了南诏作为依托,可谓羽翼已丰,只等风云变幻而已。这次陈芝豹为何要见面,徐凤年猜得出来一点端倪,因为第三个有望坐龙椅的天之骄子,是燕剌王世子殿下赵铸,那个当年的小乞儿。那么接下来的格局跟先帝赵惇当年八龙夺嫡有异曲同工之妙,北凉不用掺和其中,就可以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陈芝豹要名正言顺走出西蜀,必然要利用西楚复国的大势,成为那个先于南疆大军攻破西楚国都的定鼎人物。北凉在此事中将要扮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关键角色。如果徐凤年铁了心要牵制西蜀兵力,那么赵铸成功的可能性就会远远大于陈芝豹。当然,西蜀这次也绝对不是低眉顺眼来求人办事的,而是要做一个隐蔽的交换。只要北凉不拖西蜀进入中原的后腿,那么想来西蜀也就不会在凉莽大战中令北凉后院起火。这就要考校蜀凉双方的默契了。都答应,那么皆大欢喜,但只要徐凤年和陈芝豹其中一人不愿后退一步,那就会是今日之后,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不死不休,北凉腹背受敌,西蜀也会贻误时机,丧失中原逐鹿的大好先手,也许就是一步慢步步慢的尴尬处境。

        这笔交易,极有可能会决定着整个中原的归属,甚至会是整个天下的姓氏。否则以陈芝豹的秉性,岂会重返北凉主动跟徐凤年见面?而且多半更是谢观应从中撺掇,好不容易才说服这位白衣兵圣出蜀入凉。

        大概谢谢果真是陈芝豹的心腹,深知此次会面的轻重,所以哪怕给徐凤年调侃得七窍生烟,给她七寸上狠狠砸了一锤子,她也没如何甩脸子。

        一行人进入这栋江南风格的遮奢宅子,徐凤年和陈芝豹在最前并肩而行,接下来是澹台平静和谢谢,最后才是谢观应和徐偃兵。呼延大观和铁木迭儿没跟着。呼延大观说瞧着不像是马上要开干的架势,他得去这座陵北大城的街上买些奇巧物件捎给媳妇和女儿,然后这个北莽武道大宗师就直接走了。事实上这趟陵州之行,呼延大观之前在清凉山就已经跟徐凤年挑明,他不会帮着北凉杀谁,但徐凤年一旦有性命危险,他则会出手相救,徐凤年对此当然不会苛求什么。到了呼延大观这种无比接近王仙芝境界的武夫,除非是类似徐偃兵、曹长卿这样有太多放不下的牵挂,否则谁都不会在意世道如何。比如邓太阿,虽然跟徐凤年好歹还有个亲戚身份,一样不愿也不屑理会凉莽大战的走势。隋斜谷亦是如此,之所以逗留北凉,恐怕说到底还是想着在澹台平静身边偶尔露个脸讨句骂而已。

        抛开弱不禁风的谢谢不说,北凉这边是境界受损的徐凤年,“只差半步”的徐偃兵和炼气士第一人的澹台平静,西蜀那边,不确定是否已经超凡入圣的陈芝豹,和那幅陆地神仙图上位列榜首的谢观应。

        应该属于势均力敌。

        六人在幽静院中落座,谢谢作为两次登榜胭脂评的女子,实在是有太多值得称道的“独门绝学”,其中她煮茶便有“羽化茶”一说。谢谢双手已有“莲苞”美誉,且精于茶道,蜀地无数道教真人都称赞其茶“中澹闲洁,韵高致静,饮之两腋清风起,犹如羽化飞升”。谢谢此时煮茶所用茶叶,正是骑火第一珍品的明前春神茶。她从春帖草堂携带而来的茶器茶具,零零散散,竟然多达十八件,想必就是那一整套价值连城的“十八学士”了。饶是徐凤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西蜀女子的烹茶,确实赏心悦目,举手投足皆是风情万种,最重要的是蕴含一种坐忘的意味,难怪西蜀道士都对她推崇不已。

        谢观应最先喝了口茶,放杯后,率先打破沉默,没有任何不痛不痒的寒暄客套,而是直奔主题:“曹长卿心知肚明,西楚要一鼓作气打到太安城下,一仗都不能输,否则整个广陵道局势就会急转直下。目前脱胎于大戟士的陌刀阵已经浮出水面,几支作为主力的野战骑军也都现世,除去水师六万人,西楚陆上兵力有十七万,在明面上跟北边卢升象领衔的朝廷大军,以及南疆十万兵力,可算旗鼓相当。但是战争从来不是纸上数字的多寡之争,赵炳的南疆大军,战力总体要远远胜于西楚。”

        徐凤年喝了口茶,委实沁人心脾,双指旋了旋杯沿,微笑道:“局势还是持平,曹长卿的水师必定会吞并广陵王赵毅的水师,合流之后,有广陵水师的广陵江,会很大限度阻挡南疆大军的脚步。谢西陲有西楚十七万雄兵,跟兵力显得劣势的卢升象较量,胜算很大。然后就要看青州水师能否帮助南疆兵马越过那道天堑,否则曹长卿就会一路打到太安城,顾剑棠的两辽边军也会顺势南下……这也是太平令为何让北莽最东线两位捺钵,为何要对蓟北袁庭山示敌以弱的根源所在。在这种急剧发展的态势下,除了顾剑棠,其余势力,在朝廷看来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谢观应好似胸有成竹,淡然摇头道:“青州水师未必不堪一战,卢升象也绝非等闲之辈。”

        徐凤年看着这个双鬓霜白的中年男子,一时间有些神游万里。不愧是白狐儿脸的老爹,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很能让女子心动啊。就气韵出众来说,好像就只有大官子曹长卿可以与之一较高低了。腹有诗书气自华,真不是什么骗人的说法。反观那些地地道道的江湖人,羊皮裘老头、邓太阿、呼延大观,可都差了十万八千里。当然,年轻时候的李老头儿,无论是剑还是人,自是世间无敌手的。

        谢观应对着这么个堂而皇之走神的年轻藩王,有些哑然失笑,瞥了眼身边那个始终神情平静的白衣男子,心想难怪当年赵长陵选择了姓陈的他,而不是姓徐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歉意一笑,然后好奇问道:“谢先生在青州水师中早有谋划,这不奇怪,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卢升象当时离开广陵春雪楼,是元本溪的授意,他到时候会答应让出入城之功?那可是意味着卢升象能否从离阳大将军变成兵部尚书,毕竟以后的王朝,什么大将军不过是好听一点,手握实权的尚书才是香饽饽。”

        谢观应笑着反问道:“就算他卢升象想要做当初一举定鼎中原的北凉王,可他想做就能做成吗?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哪怕成功围城,也需要忙着去与南疆那个年轻世子做一场鹬蚌相争。”

        谢谢敏锐察觉到她心仪倾慕的男子,悄悄皱了皱眉头。

        煮茶之时,她能忘我,终究难忘他啊。

        世间女子,大多如此,无论如何神仙出尘,终归有个男子让她们回到人间,心甘情愿为他素手调羹红袖添香。

        徐凤年轻声笑道:“这么说来,先帝赵惇是死早了,否则谢先生都不用如此伤神。”

        谢观应点头道:“如果先帝在世,我现在就不是身在陵州,而是在青州水师中了。”

        世人皆知赵惇对陈芝豹青眼有加,自然而然,赵惇没死的话,一定不会像当今天子赵篆那样婉言拒绝陈芝豹麾下“仅仅”一万人的出蜀平叛。

        赵室先后两任皇帝,有些事情是薪火相传,比如赵篆跟先帝一样对待北凉,始终都是在不影响中原稳定的前提下,务求最大限度消耗北凉军力,否则只要北凉徐家还在,削藩就成了天大笑话。但是有些事就悄然改弦易辙了,比如对蜀王陈芝豹的态度,赵惇是那种近乎偏执的信任和欣赏,作为自认开明的帝王,无比陶醉于那种“国有无双良将,为朕驱策”的心结情绪,而赵篆则是转为忌惮和猜疑。

        先前一直如旧友重逢言谈温和的谢观应,摇摇头拒绝了谢谢的继续倒茶,气势骤然一变,语气渐冷:“早先我与蜀王推演过北凉战况,如果把王爷当成寻常官吏做出考评,不过是中下而已。若非王爷没有在凉州北重冢南兴建大城,那就连中下都没有了。”

        徐凤年笑着不说话。

        谢观应继续说道:“北凉的上策,只有凭借十多万天下最精锐的野战骑军,一战功成!”

        徐凤年脸色如常问道:“谢先生是说让北莽百万大军全部屯扎在凉州虎头城以北,重演一场西垒壁之战?”

        谢观应笑而不语。

        充当锦上花的谢谢心中有些小小的讶异,这个面目可憎的年轻藩王倒也不笨嘛。谢先生可不是故意危言耸听,而是跟身边的他有过一次通宵达旦的沙盘推演,只不过当时推演的基础是有他坐镇北凉,而不是这个姓徐的年轻人主持大局。在这种前提下,北莽根本就不敢分兵三路全线压境,只会也只敢毕其功于一役,跟北凉豪赌一场——准确说来是跟他,跟谢谢身边一言不发的陈芝豹孤注一掷。谢先生扮演董卓,陈芝豹作为北凉守方,双方调兵遣将,极其相似当初的西垒壁大战,双方不断减员,不断增兵,比拼谁更早被拖垮,最终谢先生竭尽全力,仍是输给了手头只剩下三万骑军和步军全军覆没的北凉。在那场惊世骇俗的纸上谈兵中,流州、幽州和陵州,都沦为看戏者。所有惨烈、诡谲和精彩的战役,都只发生在凉州以北。但这才是那场推演的先手,连中盘都没有到,接下来会是北凉迫使元气大伤的北莽矛头转向两辽,北凉从离阳马前卒变成拥有数年时间休养生息的“闲人”,在整合了流州难民后,合纵连横,一口气打通西域,收拢西蜀、南诏,在同样的三足鼎立中,离阳、北莽不断消耗,北凉在重整旗鼓后将会迅速恢复到手握十五万纯粹骑军的兵力,然后南诏、西蜀起兵十五万余步卒,再度以总计三十万兵力参与天下之争。当时谢谢旁观推演,在中盘临近尾声时,她本以为他会乘虚而入,率军直奔太安城,一举成为中原正统后,再与北莽最终在收官时决战一场,但是他让她猜错了。当时他选择了由凉州和蓟州两地北上,选择了先踏平北莽南朝再去觊觎中原,最终在成为北凉、南朝、西域、西蜀、南诏五大版图共主后,居高临下,直接绕过本已遭受重创的顾剑棠两辽防线,在淮南道境内跟离阳大军决战,继而南下广陵道,根本不用理睬太安城,再与南疆大军一战。那时候顾剑棠的两辽边军,战与不战,都已无关大局。

        谢谢开心地笑了。你徐凤年大概只能想到那场推演的先手而已,如何能猜到那之后中盘与收官时的荡气回肠?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了,只听那个家伙微笑问道:“按照谢先生的推演规则,顾剑棠岂不是又得当新王朝二十年的兵部尚书?”

        澹台平静瞥了眼谢谢,这位炼气士大宗师也笑了。

        一直如同完全置身事外的蜀王终于正视了一眼徐凤年,这个可以算是他陈芝豹很多年冷眼旁观,看着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北凉王。

        谢观应抬了抬手,谢谢马上倒茶,他笑着喝了口茶。

        这茶,似乎味道出来了。

        只有这样,才算是双方勉勉强强平起平坐。

        在这之前,他谢观应根本就没有把徐凤年看成真正的对手。

        谢观应轻声道:“王爷要守北凉,不惜画地为牢,不管外人理解与否,都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谢某人对此并不欣赏,但因为王爷既然是大将军徐骁的儿子,也就明白了。那么在这个选择后,北凉和西蜀即便成为不了盟友,可同样能够不用成为生死相向的敌人。无谓的意气之争,没有意义,更没有意思。”

        谢观应盯着徐凤年,笑眯眯道:“就像你我六人今天是喝着茶,余味无穷,而不是喝酒,一坛烈酒开了封,喝光了,撑死就是醉死一场,喝的时候很尽兴,但是第二天少不了头疼。”

        徐凤年只问了一个问题:“谢先生有没有想过,中原会多死几百万百姓?”

        谢观应陷入沉默不语,良久过后,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才算真正继承徐骁打烂豪阀根基的深层意志?”

        徐凤年冷笑道:“谢先生是想说,从大秦帝国到大奉王朝,再到春秋九国,就没有哪个堪称中原正统的皇帝,是寒庶出身?只有出了这么一个皇帝,徐骁马踏中原,才算功德圆满?”

        徐凤年放下茶杯后,缓缓说道:“或者按照谢先生的说法,有意思?”

        谢观应针锋相对道:“大秦称霸时,洛阳是那中国之地;大奉时,青州是中原;到了离阳,江南才是中原。如果有一天,多死几百万人甚至是千万人,却能兼并整个北莽,让北凉这西北塞外成为中原,又有何不妥?功成之后,赢得数百年天下大定,今日多死之人,就是后世少死之人。”

        徐凤年摇头沉声道:“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

        谢观应并没有因为徐凤年的反驳而恼羞成怒,笑意轻松:“都说王爷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跟西域烂陀山的六珠菩萨是这样,跟徽山大雪坪的轩辕青锋也是这样,跟化名寇北上的凉州副将寇江淮还是这样,跟鱼龙帮那个叫刘妮蓉的小姑娘更是这样。在来陵州之前,我跟蜀王打了一个赌,赌你会不会让呼延大观正大光明出现,结果是我输了。可见王爷这趟南下,看上去气势汹汹,其实还算有诚意。”

        徐凤年笑道:“谢先生是一位谋国之士,但却不是什么精明的生意人,并不了解我到底是如何跟人做买卖的。再者,谢先生不如黄三甲,这么多年不过是拾人牙慧。黄三甲把春秋当作一块庄稼地打理,亲力亲为,风生水起。可谢先生你归根结底,只是个翻书人,前半辈子远远称不上写书人。春秋谋士,黄三甲,我师父李义山,元本溪,纳兰右慈,甚至不算严格意义上谋士的张巨鹿,都要比先生更加……没那么画地为牢,毕竟尽信书不如无书。当然,先生临了,耐不住寂寞,试图为自己补救一二,于是在天下找来找去,从头翻了一页页春秋书,这才到了自古不成气候的西蜀,想要别开生面。”

        谢观应神情一滞。

        谢谢如坠云雾,不理解这个姓徐的到底在兜什么圈子。为何养气功夫极好的谢先生会为之当真动怒?

        徐凤年突然转头看向她,坏笑问道:“谢姨,听不懂了吧?”

        谢谢顿时为之胸闷气短。

        澹台平静会心一笑。

        她作为世间最擅长望气之人,有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足以让她探寻到天机。比如黄三甲的“写书”身份,谢观应的“背书”职责。黄三甲的大局不动小处篡改,最后的结果竟然不是早早暴毙,而是硬生生熬到了古稀之年,大概也称得上是善终了。这足以让一丝不苟兢兢业业背书的谢观应感到愤怒。就像两个同年考生,有人钻了科举空子轻轻松松进士及第,另外一个本本分分应考,自认才学相当,才捞了个同进士出身,如何能够不愤愤不平?现在又有一次机会摆在眼前,于是后者想要搏一把,不但要把黄三甲,还要把荀平、元本溪、李义山、纳兰右慈、赵长陵这些“科举同年”都全部压下一头,他要让自己赢得问心无愧。圣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

        澹台平静之所以会离开凉州来陵州蹚这浑水,正是她跟半个同行的谢观应走到了彻底的对立面,认为谢观应的行径属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大逾矩”!至于之前谢观应捕捉西蜀蛟龙,那仅是两人分道扬镳的微妙兆头,不过她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被人当面破道天机的谢观应一笑置之,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王爷说赵惇死早了,我倒是想说赵长陵死早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李义山则是死晚了。”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同样作为谋士,元本溪是死晚了。”

        谢观应看着这个年轻人,哈哈大笑,问道:“那敢问我谢某人,是不是也死晚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但是徐偃兵和澹台平静已经同时站起身。

        谢谢完全不畏惧这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氛围,相反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快感。至于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而且她不觉得站在他身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错过了这个男人的春秋,她不想再错过他争夺天下的任何棋局。

        就当谢谢以为那徐偃兵和南海观音宗宗主会大打出手时,她今天再一次猜错,同为女子的澹台平静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问道:“在这里等死?”

        谢谢正要说话,就给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拎小鸡一般拎出院子。更让谢谢吃惊的一个事实是,跟她们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个照理说应该留在院子里给那家伙当帮手的徐偃兵。

        那姓徐的难不成是想要以一敌二?

        疯了吧?

        澹台平静随手把谢谢轻轻丢开,望向院落,问道:“真的没问题?”

        徐偃兵平淡道:“最坏的境地,也就是让呼延大观赶回来。”

        澹台平静感慨道:“个人而言是这样,但是对北凉来说,已经是最坏的处境了。”

        徐偃兵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不过他转头笑道:“不过澹台宗主不觉得这样的北凉王,会比较解气吗?”

        澹台平静无奈道:“别的不说,这场赌气对整个天下的影响,肯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徐偃兵笑了笑:“越是如此,才值得徐偃兵这种不懂庙堂不懂大势的无知匹夫,选择站在北凉。”

        谢谢冷笑道:“一个境界大跌名不副实的武道大宗师,逞什么匹夫之勇。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啊!”

        从来不跟一介女流一般见识的徐偃兵,破天荒骂道:“你个娘儿们懂个卵!”

        谢谢瞠目结舌,她总不能辩解自己其实懂个卵吧?

        此次陵州之行,确实让这位蜀地男儿尽折腰的大美人有点心理阴影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也出自北凉,她都要忍不住腹诽一声“北凉蛮子”了。

        闹市中,原本忙着给媳妇女儿挑选几样精巧物件的呼延大观,翻了个白眼,不再跟掌柜的讨价还价,悻悻然离开店铺。顾不得会不会惹来街上百姓的震惊,拉起铁木迭儿手臂一跃而起,转瞬过后,两人便无声无息落在了那栋宅子外头,然后对徐偃兵和澹台平静抱怨道:“这是闹咋样啊,这也能打起来?”

        谢谢终于找回了场子,嗤笑道:“哟,得力帮手来了啊,是不是很快就有成千上万陵州兵马也会火急火燎赶来?”

        呼延大观懒得理会这个女子,自顾自看了眼院落那边,十分惊讶地咦了一声,嘀咕道:“这也行?”

        铁木迭儿欲言又止,大概是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呼延大观始终抬头目不转睛望向院子高空,下意识习惯用中原语言说道:“当年送了你两个字,你蠢得很,这么多年一直没能理解透彻,所以才让你一路跟随徐凤年,是希望你先真正走近这位差不多同龄的大宗师,然后再走出去。”

        没听懂呼延大观说啥的铁木迭儿一脸茫然。

        呼延大观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纰漏,改用北莽腔调没好气道:“教你两个字:离谱!想要有朝一日境界高出徐凤年,你就要先摆脱他。当年王仙芝每逢李淳罡与人比试,必定会厚着脸皮在一旁观战。很多人也这么做,但是非但没有离谱,反而对李淳罡越来越高山仰止,然后就一辈子站在山脚看山顶风光了,只有王仙芝咬着牙亦步亦趋,走到了高处,最终胜过了李淳罡。哦不对,当年是打平。那时候李淳罡心灰意冷,自己把位置腾出来让给王仙芝了。之后王仙芝尤为难得,没有止步,境界攀升一日千里。行至最高处,仍要山登绝处我为峰嘛,其实这个道理我也懂,就是实在没那份心气去做而已。离阳有个叫江斧丁的年轻人,如今在东海武帝城继承了王仙芝的半数衣钵,只不过他在输给徐凤年后,暂时还没能离谱,不过你小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法子的事情,你那悟性跟我比起来,真是让人感到绝望……”

        听着呼延大观久违的絮絮叨叨,铁木迭儿咧嘴微笑。天底下比他腰间那柄廉价佩剑更让自己感到亲切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老男人的贬人和自夸了。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真正出手后,在一旬之内接下徐偃兵两枪后,铁木迭儿不得不承认呼延大观,真是天底下最暴殄天物的家伙。

        呼延大观突然轻声感叹道:“傻小子,我开始不奢望你这辈子超越徐凤年了,但你一定要紧紧跟在他身后啊。”

        铁木迭儿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壮起胆子把内心深处的一句话说出口。

        “我铁木迭儿,我的剑,我的剑术,从一开始就是世上唯一的。我不需要学谁。”

        呼延大观听到后愣了愣,转头看着这个跟自己一样从北莽走出来的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瞧你了,很好。”

        呼延大观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说道:“难怪我呼延大观会选中你,原来是性情相似的缘故啊,害得老子这些年在离阳时不时扪心自问,是不是当年猪油蒙心外加瞎了狗眼才去点拨你。就凭这一点,你小子以后当上天下第一,没跑了!”

        不远处的谢谢整个人都呆滞了,这位不要脸得很用心的家伙,就是那个被尊称为一人一宗门的北莽大宗师?那个号称原本有望顶替拓跋菩萨去跟王仙芝争夺天下第一的武道天才?

        然后谢谢感到有些颓然无力,觉得还是早些回蜀地吧,外边世道的这些个男子,从姓徐的,到徐偃兵,再到这个呼延大观,真是个个王八蛋至极啊。

        院中。

        陈芝豹依旧纹丝不动。

        谢观应则正襟危坐,只是这位读书读出大境界的读书人,尚未有丝毫如临大敌的迹象。

        徐凤年望向杯中茶,念头起,水起涟漪。

        曾有北莽剑气近黄青,递出大半剑,十六观生佛。

        徐凤年满是嘲讽地说了一句“原来有这样的读书人啊”,随后轻轻举杯,仰头一口喝光了一杯茶。

        然后可谓阅尽人间沧桑的谢观应看到一幕,让他都忍不住叹为观止。

        院中有无数“来客”,横空出世。

        有羊皮裘老头好似站在山巅高处,高呼一声“剑来”。

        有中年剑客倒骑驴拎桃枝,飞剑萦绕飞旋。

        有发白如雪的魁梧老人负手而立。

        有双缕长眉的老者盘腿而坐,做吃剑状。

        有矮小缺门牙的老人,弯腰背匣而行。

        有年龄悬殊但神态酷似的三个道士,并肩而立。

        有身穿相同道袍的三位武当道人,有人低头皱眉解签,有人平视伸指欲断江,有人昂首负剑前行。

        有双手空空的年迈老者,人至即剑到。

        有人屹立于紫气升腾的雷池中央。

        有符将红甲气象森严。

        有绿袍女子像是在凭栏托腮远望。

        有伟岸男子持枪面北。

        有蟒袍老人双袖缠红丝。

        有高大老人腰佩一柄冰雪凉刀……

        持续不断有“人”出现。

        还算宽敞的院落,地面站满人,空中也悬满了人。

        甚至最后连谢观应身边的石凳上,也坐了一位病容枯槁的文士,似乎在嘲笑着谢观应。

        这数十人,联袂道尽了春秋百年的写意风流。

        谢观应既没有惊惧,也没有闲着,仍是闲情逸致,娓娓道来,将那些风流人物一一点评过去,最后侧望向那位坐在一旁的枯槁文士,举起茶杯,笑道:“你我江南别时,双鬓都未染霜,你说要去领着数百老卒出辽东的徐蛮子军中看一看,那时你李义山是何等意气风发,这些年过去了,结果最后是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到死也不安心,你图什么?难道你真信北凉守住了国门,就能换来黄龙士所谓的开万世太平?要知道国祚能有四五百年,那都是极其长寿的王朝了。”

        谢观应似乎连喝茶都能喝出酒的豪气和醉意,提高嗓音,豪迈笑道:“李义山啊李义山,我早就跟你说了,真投了徐家军,那你晚年辅弼之人,不过是个早夭的西北藩王,他只会战死后在正史上留下骂名,连累你在后世好事者的谋士排名中也是垫底,甚至都不如与你结伴游历大江南北的纳兰右慈。可惜你向来不信谶纬鬼神,甚至在我早早断定荀平之死后,你仍是不信。你说那只是因为荀平治国之术用错了手腕,他的死,是人定,而非天定。你啊,从来就是钻牛角尖的性子,难怪这一辈子,年纪越长,越活得不痛快。”

        谢观应收回视线,望向对面的徐凤年,讥笑道:“怎么,人多了不起啊?难道你如此健忘,忘了观音宗镇运重器之一的那幅陆地神仙图上,到底是谁排在你前头?你以吕祖三教融合为宗旨,凭借佛家根本做大观想,请来这么多前世之人,是挺壮观的。但是你就不怕这等手笔,到头来只能是羊入虎口吗?”

        徐凤年正襟危坐,平静道:“这些前辈中,有人读书,有人不读书。有人已死有人犹活,其中死人其实可以继续活,但死了。他们今日以何种姿态出现,意味着在我徐凤年心目中,那才是他们的真正风流。在你谢观应看来,也许我徐凤年死守北凉是没有进取心的画地为牢,我师父李义山身处听潮阁二十年是作茧自缚,徐骁空有三十万边军却不去争抢那把椅子是傻瓜。你这么觉得我不奇怪。人,各有志,各有求,各有想。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不是你谢观应觉得有意思就要去做。人生在世难免不称心如意,难称自己心,更难如别人意。你要跟我徐凤年跟我北凉做买卖,好歹先搞清楚我是怎么一个人。既然大家屁股下的位置高低悬殊不大,那么天底下哪有强买强卖的生意?”

        徐凤年突然笑了:“谢先生这辈子过得太超然逍遥了,大概不会懂双脚踩在泥泞中前行,是怎么个感觉。”

        不久前他便调侃过谢谢一句是否听不懂,此时来这么一句,就显得格外杀机重重了。

        谢观应环顾四周,神情冷冽。

        徐凤年眯起那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要是谢先生觉得这些‘院中人’都是我摆出的花架子,不妨试试看。看他们到底会不会成为蜀王一举跻身天人的进补之物。”

        一直慢饮春神茶的陈芝豹突然放下茶杯,茶杯在桌子上磕出一声轻微声响。

        谢观应冷哼一声:“按照王爷的习惯,谢某人此时是不是可以说一句‘买卖不成仁义在’了?”

        徐凤年笑着反问道:“真不打?那可就真是乘兴而来空手而归了。”

        谢观应转头望向白衣男人,后者摇了摇头。

        谢观应略显无奈,但是嘴上没有如何示弱:“无源之水,再多也经不起挥霍。奉劝一句,王爷这场架势,还是拿去对付拓跋菩萨好了。”

        徐凤年四周春秋已故之人逐渐消散,他笑着起身,问道:“那就到此为止?”

        谢观应坐着不动,脸色冷漠道:“恕不送客。”

        从头到尾,陈芝豹都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

        在门外,徐凤年跟满脸探询意味的谢谢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下脚步,微笑道:“谢姨是不是再也不想来北凉了?也对,这儿水少风大沙多,伤肌肤。本来就没上胭脂评了,若是再给哪个年轻女子抢了蜀地第一美人的名头,我可就真是愧疚难安了。”

        谢谢冷笑道:“堂堂北凉王,跟我一个女子斤斤计较,好大的胸襟!”

        徐凤年笑脸温醇道:“是我的不是。最后说一句真心话,谢姨的烹茶,真是天下独一份的手艺,天大的技术活儿,没法赏。”

        谢谢当下已经弄不清楚这是这个王八蛋的肺腑之言还是笑里藏刀了,不过她内心深处,到底还是有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自得之意。

        五人上马远去。

        澹台平静看着脸色苍白的徐凤年,瞥了眼呼延大观,皱眉道:“为何要逞匹夫之勇?不论是战力还是境界,那谢观应都要比我强上一大筹。真要厮杀起来,你这种手法,更多比拼的是境界,而这更是谢观应再熟稔不过的最强手。”

        徐凤年摆摆手,打断澹台平静的言语,笑眯眯道:“就当热热手好了,省得下次对阵拓跋菩萨有可能手忙脚乱。而且跟谢观应这么一仗虽然没打起来,但我也不是没有收获,原本四面漏风的观想,补齐了许多。”

        徐凤年说完之后,转头看向徐偃兵,苦笑道:“徐叔叔,恐怕要劳烦你绕远路去跟韩副将说一声了,嗯,就说让他无须自责。”

        徐偃兵疑惑不解,但是没有多问什么。同门师兄弟韩崂山如今是陵州副将,名义上是镇守北凉最南方门户,其实谁都清楚韩崂山最重要的职责是盯着西蜀的风吹草动,以防蜀地兵马在凉莽大战正酣的时候落井下石。

        五骑在出城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三个不同的方向:徐凤年和澹台平静北上进入凉州;徐偃兵南下去捎话给韩崂山;呼延大观和铁木迭儿可以在陵州随便逛荡,他们两人本来就跟北凉没太多牵扯,徐凤年也没那个脸皮真去使唤他们。

        徐凤年和澹台平静两骑出城后,他感慨道:“不说战力强弱,只说到境界的高低,拓跋菩萨作为天下第二人,其实一直被王仙芝拉出一段明显距离。”

        澹台平静点头道:“说到这点,虽然呼延大观如今已经输给拓跋菩萨,但其实前者境界仍是要高出后者,这跟天赋和际遇有关。王仙芝一死,武评十四人的差距没有以往那么大,境界和真实战力都是如此,当然目前是拓跋菩萨杀人第一。倒是鬼鬼祟祟的谢观应,多年做着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勾当,境界最高,你和呼延大观暂时紧随其后。”

        说到这里,澹台平静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犹豫不决该不该泄露天机。

        徐凤年笑道:“你是想说曹长卿会昙花一现,陈芝豹也会后来者居上吧?”

        澹台平静不知为何,凝望着这个满头霜雪早已重新转黑的年轻人,越来越觉得神似那个自己此生最为钦佩的师父。

        徐凤年嘴角翘了翘,不握马缰绳,双手习惯性笼在袖子中,眺望远方:“千万别用这种怜悯眼神看我,那个谢观应都看了老半天了。”

        澹台平静脱口而出道:“你要是真嫌烦,倒是一鼓作气揍了谢观应再说啊。”

        徐凤年哭笑不得,女子就是女子,神仙一般的,也一样会蛮横不讲理的。

        澹台平静自己笑起来,应该也意识到自己的无理了。

        徐凤年在城外疾驰三十余里后,翻身下马,给战马喂养精粮。

        在这个北返凉州的停顿间隙,澹台平静问道:“为何要让徐偃兵告诉韩崂山不要自责?是陵州军方出了纰漏?”

        徐凤年神情复杂道:“我也是见到他和谢观应后才有的猜测而已。如果没有猜错,蜀地台面上那一万兵马是没有出蜀,但是暗中,恐怕已经有不止一万人早就离开西蜀了。这一步,也许是陈芝豹在单骑入蜀前就已经想好了。一两万人的调动,想要把战力发挥到极致,寻常沙场名将仍是有些头疼,但对于陈芝豹来说,从来都是跟玩的一样。何况目前只是把这些兵马换个地儿。”

        话匣子一开,徐凤年就有些自言自语了:“等着吧,这些整整四百年未曾出境作战的蜀兵,很快就会在广陵道的战事中,让整个离阳王朝大吃一惊。当年以骑军著称的徐骁用步卒攻破西蜀,一直给朝廷和中原一个误解,就是蜀兵战力不济,但是听潮阁保存完善的那些秘密档案,都明确无误记载了蜀地将卒是如何敢战血战和死战。有天然守国优势的西蜀,举国上下兵力不过十二万,但是知道当年死了多少蜀军吗?多达九万,整整九万!战事之惨烈,稳居春秋之冠!”

        说到这里,徐凤年竟是咬牙切齿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要是北凉能有西蜀作为战略纵深和兵源地,老子还需要看朝廷的脸色?还需要亲自跑到葫芦口外,带着一万幽州骑军送死?老子就可以端条小板凳坐在怀阳关晒太阳嗑瓜子了,等着他们北莽蛮子来打北凉!他们敢吗?哼,如果不是赵惇让他这个兵部尚书跑去封藩西蜀,那么今天就要换成顾剑棠的两辽防线去面对那百万大军了吧。”

        看着失态的年轻藩王,澹台平静会心一笑,轻声道:“你真的不想当皇帝?我觉得你会是个好皇帝。”

        嘀嘀咕咕的徐凤年恢复平静,抬起头问道:“为什么?”

        澹台平静说道:“赵家不能容北凉,但你可以容中原。”

        徐凤年懒洋洋道:“当皇帝坐龙椅,有些人肯定可以做得比我好。可是北凉王,整个天下就只有我徐凤年能做。这跟我武力高低才学深浅有关系,但不是最重要的,至于跟我能否做好北凉王也没有关系。”

        澹台平静问道:“陈芝豹也不行?”

        徐凤年柔声道:“大概也不行。不过陈芝豹的不行,不是这位白衣兵圣的本事不行,而是出于我的一个私心。龙椅谁坐我不管,但北凉王这个位置,必须我来坐。”

        澹台平静善解人意道:“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我的澹台大宗主,别人说这浑话我也就忍了,可你怎么也开始曲解佛教典籍了?”

        作为世间屈指可数的炼气士宗师,为天道抓漏网之鱼的角色,澹台平静岂会不知这句为世人断章取义的佛教言语,不知其中真意为何?她反问道:“我果真曲解了吗?”

        徐凤年轻声叹息道:“你高看我了。”

        两人上马后,徐凤年突然笑脸灿烂起来:“你问我想不想当皇帝?要不然你猜猜看?”

        澹台平静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两骑沉默着一路北行。

        但是当他们相距凉州城不足百里的时候,徐凤年在驿站停马,毫无征兆地跟她说要往西边走。澹台平静问向西是怎么个西边,数百里还是千里?

        徐凤年笑着说要跟人借兵,别人去都谈不拢。

        他还说需要自个儿走这趟就行,否则好似是砸场子去的,不像话。

        澹台平静说当今世上最有把握单独杀你的人物,恰好就在西行烂陀山之路的中间位置上。

        徐凤年只说了句是啊,然后就再没有下文。

        澹台平静猛然间勃然大怒:“徐龙象就算是你弟弟,也自有命数,你难不成要庇护他一辈子?你已经在流州吃足苦头,还要再去撞得头破血流?”

        徐凤年笑道:“我跟谢观应都没打起来,跟拓跋菩萨暂时更打不起来,而且我当然会绕路,吃饱了撑的才去找拓跋菩萨。”

        澹台平静死死抑下满腔怒火:“我送你到青苍城一带。奉劝一句,你最好别在烂陀山跟人大打出手!否则就算我预知拓跋菩萨要截杀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手。”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其实就等你这句话。”

        澹台平静脸色难看至极,可见这位炼气士宗师气恼到了何种地步。

        徐凤年重新上马,轻轻笑问道:“那个问题,猜出来了吗?”

        澹台平静的脾气终于爆发,怒容道:“猜你个大头鬼!”

        徐凤年嘴唇微动,嘀咕着什么。

        澹台平静瞬间恢复炼气宗师的大家风范。

        祥符二年,谷雨至,春已暮。

        家家户户,朱砂书符禁蝎虫。

        徐凤年与澹台平静在青苍城以南分开后,一路独行来到西域腹地。

        终于看到了那座并不起眼的山。

        而在这个时候,有个绰号“无用”的和尚一叶下广陵,找到了身处西楚楼船的曹长卿。和尚在漂浮江面的苇叶上双手合十,抬头望向那袭青衣,说要请曹长卿放下一物拿起一物。

        曹长卿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大楚,他曹长卿放不下。中原,他曹长卿拿不起。

        本名刘松涛的烂陀山和尚,问道:“贫僧都可放下,你为何放不下?”

        曹长卿笑了:“我放不下的,你又从未拿起,何谈放不放下?”

        无用和尚低头默念一声佛号。

        曹长卿抬头望向那座视线遥不可及的大楚国都。

        说是放不下大楚,放不下京城,放不下皇宫,放不下凉亭,放不下棋局。

        其实不过是,放不下他与君王身侧笑吟吟观棋的她。

        这一天,无用和尚战死于广陵江上。

        这一日,海水倒灌广陵江。

        儒圣曹长卿之霸道,朝野皆知。

        徐凤年登山之时,骤然间,满山钟响。

        一阵阵悠扬钟声中,徐凤年心生感应,在烂陀山半山腰驻足,远望东方,怔怔出神。

        徐凤年缓缓闭上眼睛,轻轻低头合十。

        愿北凉不悲凉。

        当时在徐凤年一行人离去后,陈芝豹轻轻拿起茶杯,依旧默不作声。

        谢观应站起身,忍不住轻声笑骂道:“这家伙不愧是李义山的徒弟,都一根筋,还反过头将我教训了一通。不过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他徐凤年的境界已经是无源之水,除去西域一面,今日起可算三面树敌的北凉,更是如此。”

        陈芝豹笑了笑:“反正你我这趟陵州之行,本就不求什么。我只是想最后看一眼还算太平的北凉,你是……老丈人捏着鼻子忍着火气看女婿,越看越碍眼的缘故?”

        谢观应自嘲道:“我啊,就只有个儿子,哪来的女婿一说。”

        陈芝豹笑意更浓,竟开起了玩笑:“难不成是刁难婆婆看待未过门儿媳妇的心态?”

        谢观应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脸色郁郁道:“要是时势能够再给我半年时间,只要半年时间,到时候你……”

        陈芝豹摇头道:“战场上别说什么半年,半个时辰甚至是半刻就可以决定胜负走向了。”

        谢观应重新坐回凳子,有些好奇,问道:“你当真就没有想要跟徐凤年说的?”

        陈芝豹淡然道:“想说的?有,就是不想说。”

        谢观应倒是能理解这名白衣男子听上去似乎自相矛盾的话语。

        谢观应手肘搁在桌子上,身体倾斜,多了几分闲适意态:“那家伙有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世事最难称心如意。比如他徐凤年要一如既往是个绣花枕头,如今北凉随你姓陈,他老老实实当个享福的傀儡藩王,那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如果徐凤年不但是做过天下第一的武夫,还能具备你陈芝豹的兵法韬略,是世间第一等的帅才,那我当时就会直奔清凉山而不是去蜀地了。”

        陈芝豹跟北凉徐家,就像是打了一个死结。

        随着徐凤年成就越高,越难解。

        谢观应脸上浮现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你对当世子殿下和新凉王的徐凤年有什么看法?”

        谢观应问完这句话后,就认为注定不会得到答案,但是陈芝豹竟然毫不犹豫说道:“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许有嫉妒。等他当上北凉王,就没有什么太多感觉了。”

        谢观应讶异道:“嫉妒?你一个赢了叶白夔的兵法大家,及冠之年本可以成为异姓王的人,会去嫉妒一个不得不藏拙自污致使声名狼藉的藩王世子?”

        陈芝豹微笑道:“徐凤年有句话说对了,有些小事,谢先生你的确不懂。”

        谢观应陷入沉思:“黄三甲自诩算无遗策,后来就跑去算人心打发时间,结果在京城算错了那个用木剑的年轻游侠。”

        陈芝豹缓缓站起身:“我年少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过一场争吵。”

        谢观应这次是真正好奇了,那男女的身份不难猜,能够让白衣兵圣如此多年念念不忘,自然只有北凉王徐骁和王妃吴素。但争吵的内容,是他如何都猜不到的。

        陈芝豹嘴角有些笑意,也不加掩饰:“那个男人说咱们男儿就该披甲骑马杀敌,就算下了马背,也还是穿着漆黑铁甲显得英俊且威猛。女子则说穿素雅的白袍子才好看,有书卷气。后来到了北凉,除了起初赵惇导致的那场大战,还有点嚼头,后来我当北凉都护的时候,没怎么打大仗,都是断断续续的零碎小仗,更多时候都是在那个开门即见黄沙的住处看书。我爹死得早,但好歹有些印象,我娘死得更早,记忆很模糊。所以这辈子把那个男人当作义父,但是始终把那个女人当作自己的亲娘。”

        然后陈芝豹敛去笑意:“义父在世一天,我就一天不会动徐凤年。但如果他自己死在离阳江湖或是北莽草原上,我也无所谓。这个初衷,义父相信,但是很多人不信,甚至连姚简和叶熙都不信,所以瞒着我找到北莽杀手薛宋官,花钱买他死。黄三甲有过‘龙蟒白衣一并斩’的谶语,既是给北凉徐家下套,也未尝不是给我陈芝豹套上的枷锁。所以那场铁门关截杀,她觉得我是去杀人的,我很多事能忍,但是对她,我不忍。当年我在西垒壁亲手杀了她爹娘,唯独放过了她……”

        陈芝豹沉默片刻后,沉声道:“我爹坦然赴死,我只恨世道,但从不恨谁。义父我也认,而且是真心真意,所以我宁肯跟随义父前往西北边陲,而不去当什么南疆藩王。但是你要说,让我陈芝豹给一个印象中一直是个懵懂孩子的家伙鞍前马后,凭什么?就因为他跟我义父一样姓徐?有朝一日会世袭罔替?”

        谢谢正巧跨过小院门槛,听到他这番言辞后,眼神熠熠生辉,为之沉醉痴迷。

        这才是让她爱慕的男子。

        世人眼中位极人臣的藩王爵位,仍是太小了,整个天下才够。

        谢谢重新开始烹茶,这一次比起方才的暗流涌动,自然就要轻松惬意许多了。

        谢观应抖了抖袖子,坐回凳子:“他徐凤年这些年做了什么,我最清楚不过。当年他在太安城,我就专程盯着他呢。不过等到他出京时,我就只有失望了。”

        谢谢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会失望?虽然我也讨厌那徐凤年,可真要说起来,他竟还是有些……门道的。”

        谢谢强忍着反感,好不容易说了句“平心之论”,由此可见,徐凤年这个新凉王如今在世人心中,确实今非昔比,不是以往那般不堪入目了。

        陈芝豹微笑道:“谢先生是嫌弃他胸无大志,连坐龙椅的念头都生不出,或者说压抑得很好。”

        谢谢瞪大眼眸:“世间当得枭雄一说的那些奇男子,还有人不想当皇帝的?”

        她抬起袖子,遮住嘴巴,露出那双眯起的漂亮眼眸,嗤笑出声道:“他徐凤年还是男人吗?”

        石桌上,水雾袅袅。

        茶香扑鼻。

        其间谢谢心思玲珑剔透,看得出来谢观应颇有谈兴,就问了些早就憋在肚子里的事情。

        “为何如今天下高手辈出,风采远胜以往江湖?”

        谢先生笑着告诉她,那永徽之春,不仅仅是离阳官场一个丰收的大年份,更是黄龙士拿以后百年千年江湖气象损耗殆尽作为代价,造就出来的“大年”假象。就像是个败家子,不但是寅吃卯粮,而且把以后所有年份的粮食都给吃得一干二净了。以后再无大年,只有小年,而且越来越小。一代代江湖,从再无陆地神仙,到再无与天地共鸣之人,到再无谁叩指问长生,一品四境宗师一个都没有。到头来,就只有如今只算小宗师的二品高手,成为那后世眼中当之无愧的大宗师。今朝一切江湖之风流,都将成为后人将信将疑的志异传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辈恩怨一辈了,为何新君赵篆仍是像与新凉王有杀父之仇?”

        谢先生神情玩味:“杀父之仇当然没有,但夺妻之恨,倒是有那么一点点。”

        听到这里,谢谢张大嘴巴,那姓徐的还有这般逆天手腕?难道他真与那出身北凉的本朝离阳皇后,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

        深知赵室内幕的谢观应一语道破天机:“先帝赵惇好歹知道皇后赵稚不过是与北凉王妃吴素争一口气,并非赵稚与徐骁真有什么。可当今天子心头的的确确是有那么一根刺的。关键是这根隐藏极深的刺,连新皇后严东吴都无法拔掉,其他外人就更不用说了,说不定触之即死。”

        谢观应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陈芝豹,半开玩笑道:“在新君心头上,咱们蜀王又是一根刺,就像先帝赵惇对待徐骁的复杂心态,如出一辙。”

        陈芝豹脸色平静,耐心等着那杯新茶。

        陈芝豹从谢谢手中接过茶杯的时候,看着谢观应,问道:“徐凤年今天说那么多,你知道他真正想要做什么吗?”

        谢观应点点头,语气有几分唏嘘:“这一点,徐凤年跟李义山实在是天差地别啊。”

        陈芝豹直言不讳道:“所以清凉山只会是宋洞明之流有那一席之地,你谢观应是不会去的。”

        谢观应一笑置之,眼角余光瞥见谢谢的满脸思量后,打趣道:“也罢,既然已经给你说了那么多趣闻秘事,也不差这一桩。他徐凤年自幼信佛信来生,随着亲人一个一个离世,他越来越怕是自己独占了全家气数,才害得亲人不得享福泽。所以他这个还留在阳间的人,拼却一死,也要给徐家积攒阴德,为春秋中一路杀人盈野的徐骁还债。”

        谢观应大笑道:“好一个父债子还!所以说啊,他徐凤年不管想不想当皇帝,他都不敢啊!真是可怜!”

        谢谢震惊过后,低头轻声道:“真是可怜呢。”

        陈芝豹则喃喃道:“可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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