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太子,第一次如此满腔豪气,恨不得放声长啸。
一座孤零零的拒北城,如何阻挡?
先前流州那条不知名的廊道,流州步阵对峙阻滞北莽五万南朝边骑!
凉州将军石符确如先前递交拒北城藩王的那道兵文所说,并未率领六千清源军镇精骑火速驰援廊道战场,而是在廊道以南的平原地带站稳脚跟,耐心等待黄宋濮部主力的仓皇北撤,与此同时,需要拦阻南朝边骑援军南下与黄宋濮残部聚拢会合。这位凉州将军仅是象征性派遣一标斥候前往廊道侦察军情。石符停马南望,始终背向那座注定尸体堆积如山的血腥战场,脸色平静,可谓铁石心肠。
最南方的老妪山主战场,凉莽双方以第三次冲锋凿阵最为死伤惨重。寇江淮投入了那支隶属于流州刺史府邸的骑军,黄宋濮也动用了六百余货真价实的重骑军,人马俱甲,每一匹尤为高大健壮的北莽战马都装备有面帘、鸡颈、当胸、身甲和搭后以及寄生,统称铁骑俱装六甲,枪矛难破,弓弩难透。从主将寇江淮手中暂领流州骑军兵权的年轻将领乞伏龙冠,又一次率领仅剩的直撞营骑卒,直奔六百重骑兵。只是在乞伏龙冠一马当先的拼命冲锋途中,徐龙象亲率三百龙象精骑,在战场上逐渐跟上直撞营的铁蹄,最终与直撞营并驾齐驱,一同开阵!
当三次冲锋过后,流州骑军几乎死伤殆尽,龙象军亦是元气大伤。
反观黄宋濮部精锐骑军虽然同样折损惨重,但是数量最多的乙字骑依旧奇迹一般保持极高的完整建制,多达三万骑。按照老妪山战场形势,甚至不需要五万军镇援军赶赴此地,主帅黄宋濮就有十足把握全歼流州野战主力。
但就在此时,一支声势雄壮的骑军,在老妪山东方平原地带闯入视野!那一幕,如日升东海!
这支毫无征兆驰援老妪山的精锐骑军,一字排开,如广陵江一线大潮,由东往西迅猛推进。
这支横空出世的骑军,必然是北凉边军除大雪龙骑之外,最容易被辨认身份的一支边骑,因为每一骑头盔都插有一根雪白雕翎,随风飘摇!每一骑马鞍两侧皆有箭羽透囊而出,如两团胜雪芦花!
铁骑突进,恰如大雪翻涌天地间。
不仅铁甲染血,已经更换两根铁枪,更是满脸鲜血的北莽主帅黄宋濮转头东望,目眦尽裂。
老妪山战场,经过双方皆是不遗余力的三次凶狠凿阵,北莽骑军如今刚好位于最初流州骑军的位置,这原本是这位北莽昔年南朝第一人的算计:在流州野战主力兵力大损,且精气神坠入谷底之际,只要北莽骑军位于南方战场,就能够形成一道阻止流州骑军掉头向南撤回青苍城的天然防线。但事实证明,老帅的算计成功了,可是寇江淮的算计一样达成了,那位年纪轻轻的流州主将根本就没打算撤出老妪山,摆明了是要反过来包夹北莽大军!
黄宋濮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全军竭力向北突围,哪怕北撤途中再遭伏兵阻截,也绝不可恋战纠缠,只管向北!只要与那支应该即将赶至老妪山北方战场的援军碰头,那么胜势仍然在北莽这边!
乞伏龙冠和徐龙象、李陌藩,这三位在老妪山并肩作战厮杀至此的战场将领,根本不用相互招呼,就已经默契地快速变阵,由左中右三军雁字锥阵,变为横向的一字长蛇阵,尽量伸长拉出一条漫长锋线。风水轮流转,开始轮到流州边军以前中后三军冲锋。李陌藩部龙象骑军位于前两排,徐龙象率军居中,乞伏龙冠的残余流州骑军位于最后。他们要做的不再是凿阵杀敌,只需要尽量阻滞黄宋濮部主力骑军突围的马蹄即可!
袁南亭的白羽轻骑,在北莽主力大军的侧翼泼洒出三拨铺天盖地的箭雨后,又有气势如虹的六千骑找准机会,整齐抽刀出鞘,快速冲阵!
如同从北莽骑阵的腰膂处一刀切去,恰好将黄宋濮的嫡系骑军和完颜私骑与三万乙字骑拦腰斩断!
其余主力白羽轻骑开始绕弧向北,并不与北莽大军混战一团,而是凭借负载极轻的轻骑优势,原本由东向西冲锋的骑阵,迅速绕出一个箭头向北的弧线。
若是有人刚刚登顶老妪山俯瞰战场,恐怕都要误认为这支衣甲鲜明的轻骑,是草原骑军的盟友,是在一左一右共同向北而去。
不断有北莽千夫长、百夫长在纷纷绝望之下,率领残部悍不畏死地向右翼白羽轻骑撞杀过去。
只可惜那幅壮烈场景,结局只如石子砸击江水,完全无法打乱白羽轻骑的马蹄步伐。
骑术精湛且体力充沛的白羽轻骑,在遭受一股股北莽骑军的斜向冲锋之后,轻而易举便向右稍稍靠拢,原本大致笔直向前的最左骑阵,出现一处处凹陷,仿佛一只只口袋,任由北莽死士骑卒撞入其中,等待这些草原蛮子的,绝不是近战肉搏的北凉刀,而是娴熟至极的一拨拨骑射。两百骑三百骑的南朝骑军,就这么被割稻谷一般一茬一茬射落马背,没有丝毫撞阵的惨烈,没有死于马背上那种死也死得血肉模糊的死得其所,面对白羽轻骑的精准箭矢,一支支透颅过脖穿胸膛,甚至能够继续策马前冲十数步才跌落马背的北莽骑卒,只有一种死不瞑目的无奈。
老妪山战场最北方地带,只能依稀可见尘土飞扬。
正是宁峨眉麾下四千铁浮屠横插于两座战场之间!
老妪山之巅,寇江淮平淡道:“大局已定,黄宋濮完了。”
陈亮锡同样将战场走势尽收眼底,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转头嗓音沙哑道:“寇将军当得起‘用兵如神’四字。”
寇江淮望向东方:“怕就怕因小失大。”
陈亮锡疑惑地问道:“老妪山战事结束后,挥师东进增援拒北城,有何不妥?”
寇江淮摇头道:“谁说我们要去拒北城?”
陈亮锡目瞪口呆。
老妪山山脚,李翰林集合白马游弩手,准备再度进入战场。
那名被年轻藩王派遣到此地保护这位白马校尉的秘密扈从武帝城楼荒正要上马跟随,就听李翰林神情坚毅道:“楼荒,你直接去拒北城!堂堂武道大宗师,跟在我屁股后头吃沙子,无趣至极!”
楼荒仿佛一点都不奇怪,坐在马背上,望向那一张张大多年轻的脸庞,最后对李翰林笑着点了点头,打趣道:“小子,可别贪功冒进而死啊,要不然你们那位北凉王可饶不了我。”
李翰林咧嘴一笑:“帮我跟年哥儿说一句,小时候约定的事情,要一起在北莽西京庙堂上撒尿的,他那份,我包了!”
楼荒翻白眼提醒道:“那记得事前多喝水。”
李翰林大笑道:“喝马尿都成!”
楼荒策马离去之前伸出一根大拇指:“我服了!”
廊道之战,六战六却!
北莽南朝边镇骑军整整五万人,已经被逼得彻底陷入疯狂,先后六次冲锋,打得只剩下两万多人!
哪怕明知已经多半无力驰援老妪山战场,哪怕注定要被龙颜震怒的皇帝陛下严厉问罪,这些杀红了眼的草原骑军仍是毫不犹豫地展开第七次攻势。
只要曹嵬率领九千精骑从廊道北口进入战场,再晚上哪怕只有一炷香工夫,烂陀山僧兵和三千流州士卒就要全军覆灭,真正意义上一人不剩!
当曹嵬亲自率领八百死士凿开北莽阵形,一路杀到那座仅剩两百人集结而成的圆形步阵之前后,所见除了尸体还是尸体。
一路而去,碎裂的铁盾、折损的步槊、崩断的陌刀、毁弃的硬弓强弩,四处散乱。
那座所谓的简陋圆阵,不过是人人受伤惨重的烂陀山僧兵和流州青壮,束手待毙而已。
真正抵挡住北莽蛮子骑军冲锋的存在,是一名身披甲胄浑身浴血的修长男子。
武帝城王仙芝大徒弟,中原宗师于新郎!
此人手持一柄斩马陌刀,左右腰间各自悬佩有一柄凉刀,死于他刀下的北莽骑军,已经不下九百骑!
于新郎之前曾经亲口答应过那位年轻藩王,务必保证谢西陲不死!
他不是不可以强行带着谢西陲离开廊道,撤出这座血流成河的战场,但是当谢西陲在亲自浴血奋战、第五次结阵打退北莽骑军之后,对于新郎坚定地摇了摇头。
于新郎一笑置之,并未强人所难,而是从战场上捡回一根长槊和一柄陌刀。
两人并肩作战。
直至谢西陲身受重创,当时这位倒地不起的流州副将被一名负责谢西陲安危的中年僧人从北莽骑卒的马蹄下拽住肩头,然后重重抛向后方,本就精疲力竭处于强弩之末的僧人自己却被数十骑一拥而上,死在当场。
曹嵬部骑军从后方的迅猛杀出,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北莽边骑在勉强抵抗住曹嵬先头骑军的冲杀后,很快就溃不成军。
这些南朝军镇骑卒不可谓不敢战不敢死,否则也不会有七次冲锋赴死,但是曹嵬骑军不合常理地出现,太过突兀,太过凶狠,尤其是在并不宽阔的廊道之中,整整九千骑展开绵延不绝的冲击,好似视野之中,只有北凉铁骑无穷无尽的身影。北莽骑军兵败如山倒,在一名万夫长率领麾下嫡系七百骑对于新郎和那座明明已经摇摇欲坠偏偏不愿倒下的破败圆阵进行最后一轮冲锋后,所有南朝边骑都自主绕过那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陌生武道宗师,快速绕过那座圆阵,果断从两侧向南逃窜。
曹嵬跃下马背,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跌跌撞撞冲入圆阵之内,终于看到那个以刀拄地盘腿而坐的年轻将领,头盔早已不见,铁甲破碎不堪,鲜血模糊了那张原本儒雅的脸庞。
一名只剩独臂的流州青壮,不得不用手肘轻轻抵住这名将领的后背。
曹嵬单膝跪地,颤颤巍巍伸出手掌,轻轻抹去年轻将领脸庞上的鲜血。
年轻将领其实早已失去意识,强撑一口气不愿倒下而已。
于新郎狠狠丢掷出那柄陌刀,将一名纵马南奔的北莽骑军万夫长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他来到曹嵬和谢西陲身边,蹲下身后,伸手握住谢西陲的手腕:“外伤且不去说,已经伤及内腑,运气足够好,才能有一线生机。”
曹嵬二话不说,转身一拳捶在于新郎胸口,眼眶通红,怒斥道:“徐凤年要你待在谢西陲身边,就只是为了这狗屁‘一线生机’?!”
于新郎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头为谢西陲渡入一股温和气机。
谢西陲不愿走,从未上过战场的于新郎不知为何,也觉得不该走,两人便都不走了。
谢西陲觉得自己应当战死此地,于新郎觉得死在这流州关外黄沙,倒也不算太坏。
只是在多次救下命悬一线的流州副将后,后者怒道:“于新郎!每救我一次,你便会少杀三四人,要我教你这笔账怎么算?!”
曹嵬在打了于新郎一拳后,没有直接收回手臂,而是松开拳头,在这位中原宗师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哽咽道:“谢了!”
于新郎依旧没有抬头,只是问道:“在谢西陲伤势稳定下来后,我能不能把他托付给你,代为送往流州青苍?我想去拒北城那边。”
曹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于新郎松开五指,缓缓站起身,双手按在腰间凉刀刀柄之上,又问道:“暂且借我两柄刀,算不算违反你们北凉军律?”
曹嵬深呼吸一口气,摇头笑道:“从现在起,你于新郎就是我曹大将军麾下一名骑军都尉了,咋样?!廊道一役,是你靠着实打实军功挣来的!别说两柄凉刀,身上挂满都不成问题!”
于新郎一笑置之,加入北凉边军成为曹嵬麾下骑将,对于一心武道登顶的王仙芝徒弟而言,自然绝无可能,只不过于新郎也不便当场拒绝这番好意,他低头凝望了被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谢西陲一眼,然后稍稍走远几步,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拔地而起。
直奔拒北城!
在拒北城年轻藩王和三位南疆武道大宗师前后脚入城那一天,流州老妪山大捷,捷报火速传入拒北城!
满城喧闹沸腾。
但几乎只是在一个时辰后,便有另外一道紧急谍报传入藩邸:北莽大军四十万骑,最迟将在三日之后兵临拒北城!
刀法巨匠毛舒朗进入拒北城后,请求登上城墙,在经过藩邸方面点头许可后,这位魁梧老者开始沿着走马道独自散步,走走停停,沉默寡言。
青衫老儒程白霜在武当山小莲花峰迅猛破境,直接跻身大天象境界,陪同好友嵇六安进入藩邸后,便逗留礼房,与享誉朝野的文坛宗师王祭酒切磋学问。
唯独南疆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来到二堂书房,拜访那位中原尽闻其名的年轻藩王。
徐凤年没有刻意下阶相迎,摆出那副礼贤下士的姿态,就只是站在书房门口,笑脸相迎。
把嵇六安领入书房后,徐凤年亲自递去一杯北凉边军“贡茶”,嵇六安接过茶水落座后,开门见山道:“王爷,如果说我愿意出城上阵,有没有一席之地?”
徐凤年同样直截了当问道:“是走个过场,以便在中原沽名钓誉,还是果真放开手脚厮杀到底?”
嵇六安轻拈茶盖摩挲杯沿,抬头反问道:“有何不同?”
徐凤年笑道:“前者的话,简单,甚至不需要嵇先生真正投身沙场,本王自会让拂水、养鹰两房放出消息,为嵇先生鼓吹造势。”
嵇六安笑了笑:“若是选择后者的话呢?”
徐凤年淡然道:“那么嵇先生恐怕就要先向两位南疆老友交代好遗言,因为北莽四十万大军在三天内就会压境拒北城,先生并无机会跟随北凉骑军在关外作战了,只有一场艰苦至极的攻守战可打。实不相瞒,连本王也没有把握敢说一定能守住拒北城。”
坐在那张书案对面椅子上的嵇六安沉默不语,手中那杯茶,尚未喝过一口。
嵇六安突然一口喝光杯中茶,将茶碗轻轻放在书案之上,然后横剑在膝,坦然笑道:“如果这趟不曾跟随程白霜来到北凉,我才不管凉莽战事结局如何,可我既然来了,那就不妨借此机会,匹夫一怒!”
徐凤年轻声道:“数十年辛苦砥砺武道,一身宗师修为,何其不易。”
嵇六安突然气笑道:“说到了武道境界,王爷这是骂我嵇六安几十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凤年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摆手,笑眯眯道:“嵇先生看破不要说破嘛。”
嵇六安瞪眼怒视。
就在此时,嵇六安迅转头望去,惊骇地发现窗外倒挂着一位少女。
她朝徐凤年向院门口方向指了指。
徐凤年柔声道:“我知道了,不用担心。”
没过多久,腰间悬佩两剑的桃花剑神邓太阿缓缓走入书房。
嵇六安站起身,与邓太阿点头致意。
天下剑林,历来秀木良材层出不穷,可是在上一辈剑神李淳罡去世后,便只有眼前这一位,可以当之无愧被誉为最秀于林。
嵇六安既然用剑,无论性情是否自负倨傲,无论江湖身份高低,都应当对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剑客报以尊重。
邓太阿淡然还礼之后,直接转头望向年轻藩王,问道:“茶就不喝了,你就说跟北莽什么时候开打,需要我出现在何处?”
徐凤年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能要劳烦你两次出手。第一次很快,就这几天。第二次,也许只有你我二人,战场会更远一些。”
邓太阿语气古井无波道:“带来两柄剑,足够了。”
说完这句话,邓太阿就转身离去。嵇六安也向徐凤年告辞,跟上桃花剑神的脚步,询问一些剑道困惑。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邓太阿如今无论剑道还是剑术,皆可谓是天下剑士的顶点。
最重要的是嵇六安虽然仅是指玄境修为,却有从未现世的压箱底三剑,自认威势可杀天象境高手,而邓太阿一直被公认为天下指玄造诣第一,犹胜人猫韩生宣!嵇六安如何能够不心痒,不想讨教一二?
同样是这一天,还有雪庐枪圣李厚重等诸多江湖顶尖大佬进入拒北城,徐凤年却没有露面,连客套寒暄都省了。唯独听说某位目盲女琴师入城后,徐凤年亲自走到藩邸大门口,昔年曾经生死相向的两人,一起走向议事堂。
徐凤年好奇地问道:“薛姑娘可是有话要帮苏酥或是陆老夫子转告?”
背负琴囊的目盲女子摇头道:“苏酥对北凉的愧疚,我来偿还。”
徐凤年停下脚步:“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死在凉州关外,苏酥一辈子都抹不平的遗憾,谁来弥补?”
薛宋官一如既往地语气清冷道:“我只知道,苏酥活得不开心,我能做到的事情却没有做,我这辈子也不会开心。”
徐凤年摇头沉声道:“薛宋官,我劝你回西蜀,回到苏酥身边!”
薛宋官同样摇头道:“我绝不能让他继续觉得‘百无一用是苏酥’!”
徐凤年脱口道:“你有没有想过苏酥到底想要什么,又是最想要什么?”
薛宋官转头,目盲的她轻轻“望向”这位年轻藩王。
徐凤年顿时无言以对。
自己所做的那些不为人知之事,与这位看似不可理喻的执拗女子,有什么两样?
徐凤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那就留下来吧。”
薛宋官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徐凤年突然说道:“这会儿,酥饼肯定在胡乱吃醋。”
薛宋官会心一笑,嘴角翘起,满脸温柔。
徐凤年哼哼道:“薛姑娘,你竟然能看上酥饼这种家伙,真是……”
年轻藩王没有继续说下去,薛宋官笑道:“王爷是想说瞎了眼吧,可我本来就是个瞎子啊。”
徐凤年有些尴尬,蓦然如遭雷击,停下脚步,身体僵硬。
薛宋官皱了皱眉头,没有转身,就已经感受到身后出现三股充沛气机,其中一股滂沱气势更是令人窒息。
一对年轻男女,身上都有触目惊心的血迹。
一名手持铁枪的中年男子,向徐凤年和薛宋官大步走去。
徐凤年缓缓转身,望向本该在怀阳关的那三人:徐偃兵,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剑侍翠花。
徐偃兵微笑道:“别担心,怀阳关连外城都还在。”
徐凤年如释重负,但是脸色依旧凝重。
徐偃兵解释道:“是褚禄山要我们三人回拒北城的,他说留下其余吴家剑士八十骑就足够用,我们三个在那边成天干瞪眼,意义不大,还不如回到拒北城。”
徐凤年正要说话,吴六鼎已经不耐烦道:“褚胖子什么性子,你姓徐的又不是不清楚,他要是下定决心赶我们走,我们恐怕在怀阳关连一口饭都吃不上。褚禄山其实说得也没错,关键时刻传递谍报,有我们剑冢八十骑就差不多了。”
徐偃兵瞪了眼口无遮拦的年轻剑冠,后者悻悻然闭嘴。
徐偃兵低声道:“褚禄山说老妪山必然是我北凉大胜,接下来流州边军就该一路向北直取西京,北莽中路大军只能加快速度进攻拒北城,来一场比拼看谁更快攻破老巢的赌博。褚禄山还说拒北城只要能够坚守到冬雪消融,那他的怀阳关就能支撑到明年春夏之交。”
徐凤年松了口气:“既然他这么说,那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徐凤年让人领着吴六鼎和剑侍翠花以及薛宋官去三堂厢房住下,自己则与徐偃兵去往书房。
徐偃兵在进入书房后,沉声道:“褚禄山最后说了句话,让王爷切记一点:如果还想让我们北凉边军笑到最后,那么大雪龙骑军与两支重骑军,就绝不可用于此次战事!”
徐凤年黯然无言。
说一千道一万,褚禄山无非是不希望北凉铁骑的最后底子,都死在救援怀阳关的路途上。
白煜亲自为齐仙侠送行出城,白莲先生不擅长骑马,便坐上一辆马车,齐仙侠骑马随行。
马车在那条河的渡桥以北停下,白煜走下马车,齐仙侠牵马而行,两人一起走到这座木桥的中段。
齐仙侠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来拒北城担任凉州刺史,不留在凉州?”
白煜双肘撑在桥栏上,托住下巴,望向缓缓流淌的河水,平静道:“一方面是留在凉州刺史府邸,就要仰人鼻息,被坐镇清凉山的副经略使宋洞明死死压住一头,与其在一盘必输的棋局上近身厮杀,打得两人都满身泥泞丑态毕露,还不如换一副棋盘。当然,这个理由很牵强,只是用来说服自己的,连你这种官场门外汉都未必愿意相信。事实上,我之所以选择跟随新凉王来到拒北城,除了希冀着成为比宋洞明更被视为一位心腹从龙之臣外,亦有私心。”
齐仙侠皱眉道:“私心?”
白煜稍稍转头,满脸笑意,笑问道:“知道什么叫书生意气吗?”
心情本就不佳的齐仙侠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这种莽夫,可不懂你们读书人的抱负!”
白煜眨了眨眼睛:“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齐仙侠板着脸不说话。
白煜不再刨根问底,重新望向那条河流,只不过向后撤退一步,双腕抖袖,正衣襟而肃立。
“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大概终究需要某些人在某些时刻,毅然决然站出来,站在某个位置,就站在那里!一步不退!
“只要站在了那里,便是责无旁贷,便是当仁不让!
“战场上,虎头城的刘寄奴,蓟州横水城的卫敬塘,是如此。庙堂上,张巨鹿更是如此!
“如今就轮到了新凉王徐凤年!”
白煜眯起眼,望向远方:“我不管徐凤年出于什么目的、出于何种初衷,最终选择站在那个地方,反正我白煜只看结果,不问原因!所以,我也选择站在这里。是非功过,容我死了,再由你们后人评说。”
白煜大笑道:“我可不喜欢后世描绘这场荡气回肠的战争,不喜欢后世读书人将那部书翻来覆去,竟发现到头来无一位读书人死在此地!”
齐仙侠轻轻叹息。
白煜突然伤感道:“以前并无太多感觉,如今我越来越发现,那些中原朝堂之上官衙之内清谈之中,流露出对北凉的讥讽,那些居高临下的指指点点,是何其可憎。”
齐仙侠突然翻身上马,沉声道:“走了!再听下去,我怕自己也走不了!”
白煜哈哈大笑:“走吧走吧,滚回你的中原去!”
齐仙侠果然一夹马腹,策马离去。
白煜没有一直目送齐仙侠离去,反正本就看不真切,就不徒劳费神了。
白煜猛然伸手一拍桥栏,高歌道:“大风起兮!壮哉我北凉!”
被笑称为北凉武财神的王林泉在见过女儿王初冬后,笑着离开清凉山梧桐院。
只是四下无人时,王林泉笑意淡去,这位在青州便富甲青州、在北凉便富甲北凉的老人,只剩下满脸疲惫。
徐渭熊私下向他说了一件事情,他作为王初冬的父亲,无法拒绝,但是作为徐家老卒,良心难安。
曾是王妃吴素身边剑侍的赵玉台轻轻推动轮椅,与徐渭熊一起来到听潮湖畔,这位面部覆甲遮掩容颜的女子欲言又止。
徐渭熊轻声道:“姑姑,我不会去拒北城,你也别去。”
赵玉台颤声道:“为什么?”
徐渭熊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望着那座名动天下的听潮湖,平静道:“我们去了,只会让他分心。既要背着我们偷偷帮我们安排退路,还要每天假装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多累啊。”
赵玉台双手颤抖。
徐渭熊歪过脑袋,轻轻枕在赵玉台的手背上:“姑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帮他照顾好王初冬,去中原找个山清水秀远离战火的世外桃源,好不好?”
赵玉台艰难点头。
梧桐院,以一部《头场雪》天下夺魁的年轻女文豪正在绞尽脑汁,因为她刚刚答应要为某人写一部不输《头场雪》的传世佳作,写西北狼烟,写边陲战事,写那些慷慨赴死,写那些壮阔画面。
为他正名,为北凉发声,一起流芳百世,不可以任由后世史官肆意泼脏水。
略显消瘦憔悴的陆丞燕坐在她旁边,忙里偷闲,帮这位大名鼎鼎的王大家磨墨。
王初冬突然抬头苦着脸道:“陆姐姐,太久没写文章了,都不知道如何下笔了。”
陆丞燕柔声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别急呀。”
王初冬哦了一声,继续愁眉苦脸推敲开篇。
陆丞燕缓缓起身后,揉了揉王初冬的脑袋:“慢慢来。”
王初冬蓦然展颜一笑,握紧拳头使劲挥了挥:“放心,我一定会文思如泉涌的,到时候拦都拦不住哦!”
陆丞燕微微一笑:“到时候我一定要第一个翻阅。”
等到陆丞燕走出屋子后,一直给所有人天真烂漫印象的王初冬,突然流泪不止,如断线珠帘。
一辆马车途经血腥气始终没有散去的老妪山战场,一位脸色雪白的年轻将领艰难起身,掀起帘子望去,久久不愿放下。
那位烂陀山女菩萨此时坐在车厢内,负责防止他伤势加重,需要不断向他渡入一股平和气机。
谢西陲望着那座北莽尸体全部弃之不顾的战场,轻声道:“两万僧兵,虽说大多属于烂陀山其他势力,可是你的三千嫡系也在其中,更是你这位六珠上师的全部家底,想必你也猜到为何我要去那条廊道了吧?”
一头青丝几乎及腰的女菩萨漠然点头。
谢西陲苦笑道:“这是一箭三雕之举,我不得不做。既能尽量阻截北莽援军,还能让原本鸡肋的僧兵步卒在流州成为一支奇兵,最后当然是能够以此消耗西域底蕴,无论北凉是赢是输,都只有好处。胜了,伤筋动骨的烂陀山为了追求利益,多半只能继续派遣僧兵赶赴北凉;北凉徐家输了,以后北莽要想顺势南下攻打中原,北莽便最少失去了两万僧兵。说来说去,都是北凉占便宜,你们烂陀山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她冷笑道:“你谢西陲这位罪魁祸首,要是当时死在那条廊道里,如果流州边军也跟着大败,我会毫不犹豫摘下你的脑袋拿去北莽请功。”
谢西陲笑道:“让你失望了。”
谢西陲说完这句话,就不得不放下帘子,重新躺回去,很快沉沉睡去。
她继续闭目养神,无悲无喜。
她默念一段经文,超度亡魂。
怀阳关内外,南褚北董,两个天底下最著名的胖子正在对峙。
董卓策马来到前线,抬头望向怀阳关外城城头,两万多丧失身份从草原裹挟至此地的罪民,正蚁附攻城。
手握十四万私军的董卓根本不奢望这两万人马能够攻破怀阳关,甚至连拿下外城都不去想。
董卓在耐心等待入冬,等待一场鹅毛大雪的到来。
在此之前,用两万不得不送死的士卒去消耗怀阳关守城兵力,很划算。
两万人马,仅是董卓跟那位老妇人不花一两银子讨要来的,他一旦动用老丈人那支耶律家族的家底,还能够从草原大悉剔手上再借来两万青壮。
除此之外,董卓已经传话给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你要是在入冬之前打不下茯苓、柳芽两镇,我就借兵帮你打,别客气,我董卓破天荒大方一回!
以能征善战闻名草原的老将赫连武威听闻此话后,连回复都懒得做,大举攻城,昼夜不停,力度远胜怀阳关攻势。
董卓习惯性牙齿敲击,如同世间最小声的擂鼓。
褚禄山站在内城城墙上,同样远眺攻城大军,身披铁甲,气势凛然。
这位北凉都护面无表情地十指交错,轻轻互叩。
北莽太子殿下耶律洪才没有乘坐辇车,而是身披金黄铠甲,骑马位于大军正中,举目四顾,草原铁骑绵延而去,没有尽头。
据说历史上那些中原君主御驾亲征,都要乘坐八骏牵动的巨辇,只是草原从不兴这一套,不过这位太子殿下觉得以后入主中原,可以适当改一改祖宗规矩。
他其实没有想到那位自己发自肺腑畏惧的皇帝陛下,竟然当真愿意让自己手握实权,而不是当一个摆设傀儡,四周那些只听命于自己一人的怯薛军,就是明证!
虽说耶律东床和春捺钵拓跋气韵这两人的出现稍稍有些碍眼,但终究无关大局,只要自己步步为营,那两人就掀不起任何风浪。一个爷爷是三朝顾命元老,一个父亲是北莽军神,背后的靠山确实吓人,可比得过自己吗?
他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身旁一同高坐马背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名义上的太子妃。
如果说他对她一开始还相当敬重,还算坦诚相待,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是自己的主心骨,是需要他仰视的存在,那么等到那位体己人悄然出现后,夫妻之间便越发生疏起来,几乎从相敬如宾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
想到那位注定无法公之于众的情人,北莽太子殿下有些小小的遗憾和愧疚。
但是比起江山社稷,比起一座从未有过草原雄主彻底收入囊中的中原,如何抉择,显而易见。
谁让北凉那个姓徐的年轻人,和所谓的三十万铁骑如此不济事,即将成为自己的阶下囚?
北莽太子,第一次如此满腔豪气,恨不得放声长啸。
我麾下有四十万骑军!
一座孤零零的拒北城,如何阻挡?
夜幕中,藩邸议事堂点燃起一根根粗如婴儿手臂的火烛,映照得一座宽阔大堂亮如白昼。
堂内将领荟萃,拥有一种无形的熠熠生辉,与那种灯火辉煌亮满堂,交相辉映。
北凉骑军主帅袁左宗,顾大祖、陈云垂两位大军驻地便在凉州的步军副帅,还有杨慎杏这位真正融入北凉边军的一道副节度使,之前曾以幽州副将身份转任大雪龙骑军副将的乐典,此人如今兼领一支重骑军,还有特意从幽州赶来的曹小蛟、洪新甲等人,以及一大拨临时被召集赶赴拒北城的境内实权将领校尉,例如陵州副将汪植与黄小快、镇守凉州东大门的两位潼关校尉辛饮马韦杀青、陵州风裘校尉朱伯瑜、北国校尉任春云、顶替黄小快成为珍珠校尉的焦武夷,诸多武将聚集一堂,共同商议如何戍守拒北城。
其中一手打造出葫芦口戍堡烽燧体系的洪新甲,其实品秩并不算高,但是此时连同年轻藩王和两位边军副帅在内,都在聚精会神聆听此人娓娓道来的守城细节。
一大批青衫参赞郎到会旁听。
疯子洪书文无疑是白马义从中升官最快、当官最大的传奇人物,年纪轻轻,却已经在陵州将军韩崂山麾下担任一州骑军主将,此次跟随两位副将一起来到关外拒北城。这位早年跟随世子殿下一起闯荡过中原江湖、一起赶赴西域铁门关截杀离阳皇子赵楷的彪悍武人,却没有置身于大堂,而是在大门口抱刀而立,独自闭目养神,气势冷冽,就像一尊不讲情面的门神,一言不合便要对人拔刀相向。
凉州刺史白煜和礼房王祭酒以及南疆宗师程白霜,三人联袂走来。三人碰头后意气相投,相谈甚欢,王祭酒便偷偷摸摸拎出几壶珍藏已久的绿蚁酒,拉了两位读书人一起小酌一番。在半个时辰前参赞郎通知今夜大堂会有一场议事后,酒兴正酣的王祭酒便有些尴尬。若是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去往那座戒备森严的大堂,既不合时宜,再说王祭酒也没那份胆识。那帮大老粗武将的刀子眼神,他一大把年纪了,脸皮再厚,委实吃不消。王祭酒很清楚这座拒北城藩邸谁才是软柿子,不是李功德、杨慎杏这种老狐狸,也不是君子如玉恭谨谦让的白煜,甚至不是那帮满腔热血意气的军机参赞郎,分明是年轻藩王嘛!哪怕老先生嘴没把门儿,泄露了那桩扶墙而出的典故,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在棋盘上被恼羞成怒的年轻藩王杀得丢盔弃甲而已?
除此之外,王祭酒不太敢流露出丝毫清流名士的怪诞放任之风,原因很简单,老先生知道北凉文武大佬都从不吃这套,而且老人自己也不擅长。所以在使劲摇扇驱散大半酒气后,王祭酒这才敢拉着两人来到议事堂门口。
结果门口那尊门神没有阻拦风流倜傥的白莲先生,却把王祭酒和程白霜都拦阻下来。白煜作为昔年道教祖庭龙虎山的天师府小天师,也淋漓尽致地发扬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作风,对身后老先生的求援置若罔闻,大步跨过门槛后,只是转头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王祭酒原本还信誓旦旦答应程白霜能够携手进入议事堂,一张老脸顿时沧桑凄苦,先对程白霜打肿脸充胖子地豪迈一笑,示意尽管放心一切有我,然后转头与那位年轻武将窃窃私语,好说歹说,说王爷对这位南疆宗师颇为信任,程白霜此人风骨铮铮,绝不会横生枝节,更不会泄露军机。洪书文双手抱刀,板着脸根本不搭理,无论老先生如何低头谄媚,只是拦在门外,不肯点头放行。
磨破嘴皮子的王祭酒只得撒泼耍赖,不要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了,瞪眼道:“洪书文!信不信我就在这里扯开嗓子喊冤,你觉得王爷会不会让我进入议事堂?”
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洪疯子仍是无动于衷,冷笑道:“老爷子,你喊便是,到时候只要王爷亲口答应下来,我就让路。否则就凭你这一身不像话的酒气,我今天还真就跟你较上劲了!”
老先生瞪眼如牛眼铜铃,洪书文懒洋洋道:“咋的,不服气?王祭酒要仗着年纪大欺负我练武时间短?”
老人差点一口老血喷在这个不要脸皮的年轻猛将身上,老人不愧是读书读出真学识的人物,放低声音,伸出一根手指。
洪书文斜眼打量,满脸不屑。
老人忍痛割爱一般,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
洪书文自言自语道:“读书人,就是不爽利。”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掌,一巴掌重重拍在这个年轻人的手臂上,满脸悲苦道:“我只有这个数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洪书文,给句痛快话!”
洪书文挑了挑眉头,挪了挪脚步让开路,笑眯眯道:“会议结束,我亲自去你那边取酒。五壶绿蚁,敢少一壶,我就拆了你们那座礼科厢房,反正也没几步路。还有记住了,别凑太近,与参赞郎站在边缘位置就差不多了。”
痛心疾首的老人根本不去讨价还价,赶忙跨过门槛,不忘转头对程白霜低声道:“老程啊,屋外清风明月,风景怡人,我就不陪你了。”
王祭酒远离议事堂大门口七八步后,突然转身对洪书文指指点点,满脸小人得志的表情,夹杂有翻白眼晃脑袋的动作。
洪书文顿时醒悟,事先说好的五壶绿蚁酒肯定是打了水漂了,抬脚做了个踹人的动作。
王祭酒勾了勾手指,一副“有本事你来打我来打我啊”的欠揍模样,只是当老人看到洪书文冷笑着要闯入议事堂后,立马身形矫健地溜之大吉。
洪书文见怪不怪,转身后继续闭眼抱刀。
程白霜大开眼界。
一位谈吐儒雅风流得意的白莲先生,一位早年差一点就要称霸文坛的上阴学宫右祭酒,怎么到了北凉这地儿,就这般厚颜无耻了?
文武兼修且皆造诣深厚、境界深远的程白霜有些哭笑不得,倒也没恼火,更没羞愤离去,反而站在议事堂门外望向门内,轻声问道:“敢问这位将军,我能否站在此地,听一听屋内议事?”
洪书文没有睁眼,没好气道:“既然王爷之前准你程白霜在藩邸随意行走,那么今夜只要不得寸进尺跨过门槛,那么你在门外站着听、躺着听都无所谓,就算你头朝地脚朝天,我也不拦着。”
几乎身负儒圣气象的程白霜一笑置之。
之前与白煜、王祭酒喝酒闲聊,程白霜听到了许多用作下酒菜的趣闻逸事,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白煜说那位年轻藩王偶尔会离开位于二堂签押房右首边的书房,去往签押房左侧被拒北城笑称为“菜园子”的屋子,那里是军机参赞郎的“总舵”所在。因为这些拥有不同根脚背景的年轻人并无品秩官身,只穿儒士青衫,一眼望去如青绿之色尤为茂盛,众人聚集,仿佛一块绿意正浓的菜圃。而且那些人,本就是北凉的读书种子,不管是北凉道本地出身,还是赴凉的外乡士子,最终都在拒北城扎根生长。徐凤年时不时会去那边坐一坐,不分昼夜,也无规律,从无长篇大论,只是与那些大多是同龄人的青衫读书人闲聊,多是琐碎小事,至多是写文章做学问的修齐之事,泱泱军国大事反而极少,治国平天下的“治平”二字,那些边陲战事,涉及不多。白莲先生有一次闲来无事,恰好参与其中,那一夜,一位北凉王,一位凉州刺史,被数十位青衫士子簇拥其中,言笑晏晏,笑声不断。
当一位军机参赞郎说自己愿上阵杀敌绝对不惜战死之时,年轻藩王没有拒绝也没有认可,只是环顾四周后,看遍那一张张书生意气的年轻脸庞后,才告诉那位慷慨激昂的外乡读书人,读书人在幕后运筹帷幄,愿意为边事出谋划策,愿意为国事放声,愿意为死战边军鸣不平,这就已经尽了天大的本分,更是谁都不可忘却的功劳。在此之外,你们读书人若是愿意赴死,肯定是好事,但我徐凤年绝不推崇此事。从徐骁到我,都一直认为,北凉铁骑镇守边关,既然身在关外,腰佩凉刀骑乘战马,那么退无可退战死沙场,便是天经地义之事。至于不擅弓马厮杀的读书人,有那份心即可,北凉不愿意,也不应该要求你们读书人捐躯赴死。甚至说,不曾经历过沙场硝烟的读书人怕死惜命,也无可厚非。书房士子,沙场武人,各司其职。前者以笔端文字书写正气抒发胸臆,后者披坚执锐守关拒敌,你做好你的,我做好我的,便是问心无愧。至于生活在市井巷弄的普通老百姓,更不该奢望他们来到边关杀敌,他们就该好好活着,一辈子太太平平。
程白霜双手负后,背对议事堂,望向那座牌坊,陷入沉思。
随着正式敲定一项项紧急方略,议事堂不断有武将分批匆忙离去,当最后连顾大祖和陈云垂两位驻守拒北城的边军大佬也跨出门槛,年轻藩王与王祭酒终于并肩走出,来到枯站门口将近两个时辰的程白霜身边。白煜早已先行一步去往户房议事,注定是要挑灯至天明了,也顾不得与程白霜打招呼。年轻藩王见到这位在武当山凭借那位儒家至圣恩泽世间的契机,顺势成就大天象境的南疆宗师,轻声笑道:“人间在曹长卿和轩辕敬城之后,总算又要出现一位儒家圣人坐镇气运了。”
三人一起走下台阶,程白霜摇头道:“限于格局,我无法跻身儒圣境界。”
徐凤年疑惑道:“此话怎讲?”
程白霜笑道:“哪怕是现在,我仍然没有那种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心境。”
徐凤年点了点头,并未因此便轻视这位早已亡国的年迈儒士。
程白霜突然问道:“王爷,你觉得何谓读书人?”
徐凤年想了想,答道:“书生治国,太平盛世。”
程白霜又问道:“那乱世之中,国难当头,书生又当如何?”
徐凤年不假思索道:“不当过多苛求他们。”
程白霜笑问道:“难道不应该是毅然奋起,书生救国吗?”
徐凤年一笑置之:“那我管不着。读书人的担当,读书人自己挑,愿不愿,敢不敢,能不能,都是读书人自己的事情。”
程白霜似乎有些讶异这个话,沉默良久,笑道:“也是。”
天亮时分,拒北城外,一骑从流州老妪山迅疾向东驰至拒北城外,在临近城门之前,楼荒骤然勒缰停马。
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远离战场却依旧身披铁甲腰佩双刀的家伙,正在抬头向自己微笑。
楼荒翻身下马,感受到这位大师兄身上那股极为陌生的浓烈杀气,不得不问道:“那个姓谢的如何?”
于新郎轻声感慨道:“只能说还没死,谢西陲受伤极重。”
楼荒没有再多说什么。
于新郎犹豫了一下:“楼师弟,托付你一件事情。”
楼荒毫不犹豫道:“你说便是。”
于新郎伤感道:“可能要麻烦你带着小绿袍回中原。我带着她走了很多路,原本以为她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地待在清凉山听潮湖,与她身边那些同龄人成天爬树抓鱼,然后慢慢长大……现在看来,很难了。”
楼荒摇头道:“这件事,你让徐凤年找别人去,我帮不了。”
于新郎皱眉道:“你也要留下?”
楼荒冷哼道:“难道只准你于新郎英雄气概,不许我楼荒豪迈一回?”
于新郎哑口无言。
楼荒遗憾道:“只可惜,你我暂时都没有称手的好剑。”
于新郎拍了拍腰间凉刀,微笑道:“用过之后,才发现很好使,手起刀落尸体都不用抬走,挺畅快的。”
楼荒打趣道:“要不然分我一把?”
于新郎果断拒绝:“休想。”
楼荒啧啧道:“我也要你答应一件事。”
于新郎笑眯眯道:“得先说来听听,答应不答应,再看。”
楼荒咧嘴道:“如果在接下来的关外战场,我杀人比你多,以后你喊我师兄如何?”
于新郎拍了拍这位师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虽说不想当师兄的师弟不是好师弟,作为师兄,我能够理解这份心情,可惜还是不会答应你的啊。”
楼荒并不觉得意外,牵马前行,嘴角有些笑意。
在东海武帝城那么多年里,师兄弟二人,几乎没有交集,更不会如此随意聊天。
看似极好说话实则最不好说话的于新郎,天赋太高,根骨太好,修为太高,悟剑太深,所以哪怕在王仙芝所有弟子中脾气最好,却反而会给人一种其实他在居高临下看你的感觉。
那样的于新郎,楼荒真的喜欢不起来。
现在的于新郎,胜负心极重的师弟楼荒,反而有些讨厌不起来。
于新郎突然说道:“如果还能活着离开北凉边关,我就去找个婉约动人的女子,找个安详宁静的小村庄,共度余生。”
楼荒点了点头:“不错啊。”
于新郎感慨道:“是很好。不过我现在也挺忧心的,以我于新郎的模样皮囊,找个北凉胭脂郡的漂亮小娘子,那也是信手拈来,可师弟你的相貌,咋办?万一我瞧见很好恰好自己又不喜欢的女子,想要介绍给你,可她们偏偏只喜欢我,到时候我很为难啊。”
楼荒深呼吸一口气,又深呼吸一口,这才忍住出手打人的冲动。
晌午时分,藩邸一栋幽静院落,白发白衣的独臂老人举杯饮酒,意态闲适。
这位癖好吞食天下名剑的老人,不但与刘松涛一个辈分,不但与李淳罡剑道争锋,更是西蜀剑皇和清凉山剑九黄的共同师父。
石桌对面正是东越剑池当代宗主柴青山,虽说就武林地位和中原声望而言,柴青山远比那位隐世不出的吃剑老祖宗高出太多,但就江湖辈分来说,年近古稀的柴青山仍是要比隋斜谷低上一辈,甚至是两辈才对。隋斜谷曾经在而立之年亲临剑池,胜过了一位姓宋的剑池本家长老,后者当时已是花甲之年,虽然落败,佩剑沦为隋斜谷的入腹美食,但是那位长老临终之前,仍是对后起之秀的隋斜谷推崇有加,视为剑道一途的同道中人。少年柴青山当初以外姓人进入东越剑池后,与上任宗主宋念卿成为师兄弟,都受到那位师伯祖堪称倾囊相授的指点,所以今日终于见到隋斜谷真人真容,柴青山发自肺腑地恭敬执晚辈礼。
隋斜谷记起那些陈年往事,缓缓道:“那会儿李淳罡每打败一名江湖成名已久的剑道宗师,我都要去紧随其后凑个热闹,不过有些剑客败在李淳罡手上后,剑心蒙尘,剑意随之支离破碎,我自然胜之不武。”
说到这里,隋斜谷瞥了眼柴青山,嗤笑道:“宋念卿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师父,便是此类人,根本输不起,受辱之后便抑郁而终。反观你的那位师伯祖,虽说剑术造诣不如担任宗主的侄子,但心性显然更为坚韧,输给我之后,二十年砥砺,之后与我再战,仍是再输,可你知道当时那位百岁老人,在亲眼看着佩剑被我折断的时候,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柴青山摇头。
隋斜谷眯眼叹息道:“那老家伙大笑说道,他娘的人生竟然只有百年,三尺青锋如何握得够?不过瘾不过瘾,下辈子下一个人生百年,老夫还要练剑!”
柴青山默不作声,却心向往之。
隋斜谷平淡道:“话说回来,你师父剑道毁弃,倒也不能全怨他心性不坚,毕竟身为一宗之主,尤其还是置身于东越剑池此等源远流长的练剑世家,大概打从娘胎起,就需要背负着家族兴衰荣辱,自然更难放下。”
至今仍是一宗之主的柴青山由衷感慨道:“确实如此,殊为不易。”
隋斜谷莫名其妙道:“更为不易。”
柴青山微微错愕,随即恍然。
就在此时,并未跟随汪植、黄小快两位陵州副将离开拒北城的洪书文,大步走入小院,捧着一只巨大木匣,脸色跟有人欠了他一百万两银子差不多。他将木匣重重摔在石桌上,直愣愣盯着隋斜谷撂下一句:“王爷让我给你老人家捎来的,一匣六剑,除了蜀道、扶乩二剑,还有听潮阁内珍藏多年的包括京师、龙鳞在内四剑,一并送来。”
隋斜谷随手打开木匣,剑气森森,小院如正值风雪隆冬时节,果真搁置有包括扶乩在内诸多绝世名剑,如一位位明明倾国倾城却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绝代佳人。
隋斜谷自言自语道:“那小子难得做一笔亏本买卖。”
隋斜谷一挥衣袖,剑匣重新并拢,他抬头笑问道:“这肯定不是你们王爷的初衷,如果没有猜错,是徐渭熊那闺女的意思?”
洪书文可不敬畏什么吃剑老祖宗,没好气道:“我只管送剑至此!”
隋斜谷在年轻人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开口道:“四柄剑差不多就能让我出手,你随便取回两剑,老夫从不是趁火打劫之辈。”
洪书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腰打开剑匣,忙不迭问道:“隋老前辈,敢问蜀道、扶乩两剑是哪两柄?”
隋斜谷冷笑一声,懒得搭理。
名剑蜀道,十分好认,剑身极为狭长,且剑鞘之上刻有铭文,洪书文没有花费力气去辨识,可是哪一柄才是与蜀道在重器谱上齐名的扶乩,洪书文就有些吃不准了,好不容易确认其余三剑,最终在两柄剑之间艰难取舍,举棋不定,生怕这一拿错就害得王爷亏本亏到姥姥家。
隋斜谷伸出两根手指捻动一缕雪白长眉,笑意玩味。
洪书文一咬牙,就要拿起一柄看上去像是扶乩的古剑,刚握住剑鞘,就听到东越剑池那位柴宗主轻轻咳嗽一声,洪书文立即放下手中长剑,抓起另外一柄乌黑剑鞘的长剑,一手握住一柄,欢畅大笑,快步离去。
柴青山犹豫了一下,说道:“希望前辈不要介怀。”
隋斜谷一脸漠然神色:“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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