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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神湖脚踏黄龙,襄樊城万鬼夜行

        徐骁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不吃一家饭。什么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官与官斗,可曾见到大人物们撕破脸皮在官衙里卷起袖管打架斗殴的?

        不都讲究个笑里藏刀,暗箭伤人?这帮纨绔千金此行游玩,更多是凑个热闹,给姓赵的撑个场面,想要亲眼看到黄龙战舰用拍竿砸烂大船的罕见画面,哪里料到这个与王林泉交好的外地佬却是硬到不行的扎人点子。带有一百扈从甲士不说,还敢主动约战,乖乖,约战的对象可不是一群家族仆役,而是青州水师的两艘楼船啊。

        黄龙在青州百姓眼中已是无敌巨舰,一直被夸成是青龙不出谁与抗衡的水师主力战舰。这些年与王朝内其余几支水师一争高下,排名都不低,因而韦栋官阶虽不算太高,在青州境内却敢与高他一阶甚至数阶的官员吹胡子瞪眼,便是州牧郡守,都对韦龙王十分和颜悦色,争着抢着极力拉拢。

        若非挟青州水师,坐拥这等特殊权势,韦栋也养不出韦玮这么个目无法纪的儿子。州内有个在京中台做谏言官的,爱女返乡,不幸被韦恶蛟凌辱后逼死射杀,那品秩不高却可左右言路纠察百司的谏官竟然临死都无法为女儿求来该有的清白。韦龙王只是丧失了巨舰龙幡的指挥权而已,而闯下大祸的韦玮只是禁足半年便再度出山横行,足见盛产京官的青州与朝廷那边自立门户的青党是何等共进退。

        传闻那个时运不济的清流谏官临终前写下一首绝命泣血诗,讥讽当朝言官风骨尽失。

        其中一句更是诛心到了极点:“我道言官不如狗,犬吠尚有鸡鸣和。”

        徐凤年重新将矛头指向那名身份最为显赫的世家子,为的就是要让靖安王赵衡投鼠忌器,令其身陷局中,牵扯越大,徐凤年浑水摸鱼摸出来的鱼就越大。那部给藩王套上沉重枷锁的《宗藩法例》,对异姓王徐骁来说却是禁锢甚小。宗室亲王强势如广陵王,也得十日三次去州牧府上画卯,一期不到,按律当拘押至审理所;弱势如淮南王赵英,许多青壮子女都未能请到名字,不得婚嫁。

        可佩刀上朝的北凉王却十数年不曾有一次去凉州州牧府,每逢徐骁回府,都是上任州牧严杰溪屁颠屁颠去王府请安禀事,想必“叛逃”出北凉的严杰溪也憋了口恶气,难怪他到京城以后就成了时下抨击北凉军政最激烈的股肱忠臣。女儿嫁给皇子赵篆,严杰溪披上外戚身份,外界猜测很快他就可以填上三殿三阁中排在第四的凌烟阁大学士的位置。殿阁榜首的保和殿大学士如同大柱国,是数百年来王朝两大虚衔,不敢奢望。

        张巨鹿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倒是有望摘得此项殊荣桂冠,只是以张首辅能够隐忍二十年的韬晦,多半不会让自己如政敌徐骁一般置于火炉上蒸烤。

        只不过徐凤年貌似小觑了韦玮这帮在青州心狠手辣惯了的纨绔拥有的胆识气魄,韦玮一箭无功,再听徐凤年质问可敢一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转头对身后那位对他一直唯命是从的楼船将军吩咐道:“用拍竿!”

        拍竿是水战利器,尤其是在大型战舰间近身后的决斗,注定无法以钩距掀船,善战水师往往在帆篷上涂抹厚实药泥,以阻火攻,最终要靠的就是这拍竿轰砸,拍竿制如大桅,长十余丈,上置巨石,下设机关贯颠回旋,敌军船近,便倒拍竿击碎之。

        徐凤年转头对宁峨眉与魏叔阳轻笑道:“衡量一支水师战力如何,可以看笨重拍竿能拍打几次,我看这青州水师最多两次,想要使用三次,得烧高香才行,比起广陵水师可差远了。”

        这边谈笑自若,那边青州黄龙已经开始准备拍竿,两名楼船将军一声令下,舵头和负责拍竿的黄头郎在一旁楫濯士的指挥下开始忙碌,箭垛孔隙中箭矢密布。站在三楼看戏的男女都回到船舱,韦玮和几个手上沾惹命案的凶悍公子哥则坐在窗口观战。被徐凤年拐弯抹角连骂带打的世家子举起一杯酒,并不饮酒,只是不断双指旋转瓷杯,面沉如水,他独坐桌前,无人胆敢接近,这位平日里在青州以雅致平易著称的世家子如同一尾盘起来的毒蛇。

        身着大袖的千金小姐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本来有一两个偏向青州死党的女子,殊不料被含情脉脉的同伴好一阵叽喳渲染,都在两眼放光诉说那位外乡公子的好话,说他如何英伟风采,说他长了一双如何漂亮的眸子,说他耍刀如何声势浩大,立场不坚定的她们立马临阵倒戈,恨不得跑出去替那位不知名的白袍公子摇旗呐喊。

        出身豪阀但生活总是平静居多的女子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还不就是各自遇上的有趣男子?除去那名鹤立鸡群的世家子,她们家世并不比韦玮等人逊色,自然不必在乎他们的脸色好坏。利益盘根交错的青州相当排外,故而韦玮射杀言官女儿,朝中青党捏着鼻子都得帮忙擦屁股,而且青州内耗很小,所以凶名在外的韦玮无论如何蛮横粗暴,对楼船上的女子却也算和善,甚至不介意被她们嘲笑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百姓说他是江上恶蛟,她们更乐意调侃他不是一条龙而是一条虫,一口一个韦虫子,韦玮也不气恼,欣然接受。

        青党能有今日地位,可与张首辅一脉、顾大将军部以及各个亡国遗老新贵派分庭争权,与青州豪门士族子弟的盲目抱团分不开。

        这是治学不显、治国更平平的青党立身之本,韦栋深谙此道,州牧皇甫松是如此,朝中身居高位的老狐狸更是坚定不移,否则他们会试图竭力促成隋珠公主与皇甫松长子皇甫颉的婚事?原先八字没一撇的事,青党大佬们却要殚精竭虑硬生生去画上两撇!

        “出行带甲士,这人是谁啊?”一位穿了双尖藕弓鞋的小姐低声问道,这话算是问到了关键。

        “还能有谁,北凉王世子呗。”一身鸭黄的名媛轻笑道,瞥了一眼那边举杯出神的同舱世家子,放低嗓音,“以前只听说世子殿下骄横北凉,今日一见才真正相信了。若是换了我们这位殿下去北凉辖内,敢这么跟徐大柱国的子孙叫嚣吗?”

        “不能吧?咱们靖安王可比不得北凉王。眼下北凉王进京面圣,听我爹说就是给世子殿下去要一身蟒袍的,其他藩王连入京的机会都没,还是那位大柱国厉害。”长了一张鹅蛋美人脸的女子嬉笑道,“听说北凉王世子对待看上眼的女子可是宠溺得很呢,一掷千金买一笑那都是说轻了,我二姐嫁去北凉,寄给我的书信里可都说凉州女子莫不以被世子殿下带回王府为荣,再瞧瞧咱们姐妹身边只会辣手摧花的韦虫子,真是没法比。”

        “北凉王真能世袭罔替?”菱藕小脚的小姐讶然问道。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想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没点才华且不说如何去相夫教子,便是高门内的妻妾相斗,就要吃亏、吃苦。曾有胭脂副评谈及天下女子,说北凉女子可纵马勒缰;东越女子多婉约才俊;西楚女子重情义;而青州女子则是钩心最多。这话并非无的放矢,青州女子出嫁外地后总能在夫家站稳脚跟,坐稳大妇的位置,让侍妾苦不堪言,当然,这与青党势大难匹不可区分。青州女子,对庙堂上的钩心斗角和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总有一种天然的敏锐嗅觉,别州对仕途有野心的门第士族自然喜欢迎娶一位青州儿媳在内庭持家。

        “难说,按照常理朝廷一百个不愿意承认北凉有罔替一说,要不为何《宗藩法例》上只提到两大藩王可罔替,独独对异姓的北凉王讳莫如深?还不是担心北凉是大柱国的北凉,而非王朝的北凉。”

        家中二姐远嫁北凉的鹅蛋脸名媛对北凉军政秘闻十分热衷,此时算是闺阁密语,谁泄露出去便是坏了青州规矩,会被视作叛徒,连累整个家族都无法立足,她不担心这个,可以十分言谈无忌。她托着腮帮,望向窗外,静等大战酣热,“朝中张首辅、顾剑棠大将军,尤其是那帮恨大柱国恨到极点的春秋亡国遗老遗少,以西楚忠烈旧臣孙希济为首。这位老太师本已一心求死,思及大柱国仍屹立不倒,才背负漫天骂名出仕做官,明言只求亲眼看着北凉王下场凄凉。至于我们青州的老祖宗们与靖安王,嘻嘻,这就不需要我多说了,会眼睁睁由得北凉世袭罔替?”

        “燕妮子,那你说说看有关北凉王世子殿下的见闻,这事儿你懂得多。”大袖丹紫的小姐好奇询问鹅蛋脸闺中密友,一脸期待,一群莺莺燕燕当中就数她最雀跃,当时看到徐凤年提刀断箭,若非身边同伴拉住,她都要大声叫好了。她以往因为家族缘故以及青州风气,对大柱国以及那位恶名远播的北凉王世子嗤之以鼻,今儿亲眼看到世子殿下傲立船头的出尘风姿,不得了,彻底魔怔了,只觉得嫁人当嫁徐凤年。青州子弟越是跋扈,越是见多了本州膏粱子弟的不可一世,她就越发觉得北凉王世子更胜一筹,连同为藩王世子的赵珣都敢挑衅,扬言要打得连靖安王都认不得,那姓徐名凤年的家伙还不够英雄气概?!

        “北凉男子无一不在骂,尤其是那帮搁在青州便是韦虫子之流的公子哥,更是敬畏嫉妒得牙痒痒。在女子中倒是毁誉参半,我二姐曾经远远看过北凉王世子的行事,觉得颇有意思,二姐夫便没少拿这事跟我姐吵架闹别扭,说我姐鬼迷心窍啦。你们知道我二姐说了句什么狠话堵住我姐夫的嘴吗?”她卖了一个关子,笑容灿烂,她在青州女子中以精灵古怪出名,自小捉弄韦玮等人便很是手腕厉害。

        “说什么了?”一帮千金小姐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二姐说了,相公,你再拿这破事跟我吵,小心我下次行闺房事就喊那世子殿下的名字。”她率先捧腹大笑。

        这话可真是狠。

        其余女子也都先是愕然,继而个个笑出了眼泪。

        她们可以闲情逸致,同时说些闺房情话与官宦沉浮,可韦玮那群串在一根线上的公子哥们可就神情凝重了。

        先前要动用拍竿砸船,那是觉得对手分量不够,权且当作湖上相聚的助兴勾当,如今只要在座的不是傻子都能猜出对手的身份,曾在王朝上下引领风潮的制式北凉刀!那一句震慑心魄的死战!韦玮以青州世族子弟自居且自傲,他一错之下,孤注一掷,一错再错,下令黄龙楼船拍竿拒敌,他连京中清流言官的女儿都敢凌辱致死,不介意再荒唐一次,真当韦玮是个官场白痴?

        此战不说结果如何,只要不杀那北凉王世子,韦玮挫败北凉军的名声就要广布大江南北,甚至连皇宫大内都要听闻一二,谁不跷起大拇指,称赞韦玮不读书却忠义当头?父亲当年被他连累无法指挥巨舰龙幡,这些年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壮举,说不定就可以顺利将父亲韦龙王推至青州真正的巅峰高位!

        那白袍佩刀的北凉王世子无疑是一块最佳踏脚石!

        举杯不定的世家子不同于莽夫韦玮,有着更深层的思虑,脸色阴沉。

        皇宫里头的那位一直喜欢看到藩王明争暗斗,否则也不会有两王不相见的宗室律法。这次与徐凤年争锋,与其说是两位世子之间的怄气,不妨看作是父王与徐人屠两个二十年老冤家的斗争延续。父王这么多年求道向佛,他依稀记得当年父王求旨上龙虎,数次被拒,甚至被陛下不顾颜面大加苛责,一位弟弟更是借故被革为庶人,送往凤阳高墙内圈禁,附上六十余人被发配到两辽卫所充军,若非宫中一位出自青州的娘娘美言,别说去龙虎山烧香,就连他将来本该板上钉钉的世袭郡王都成问题。

        今日水战,无论输赢,父王与他会是什么下场?皇帝陛下心思深重,登基以来最擅长藩王与地方、文臣与武将、党派与党派的各种制衡术,他实在没有把握去揣度那高在九天的帝王心术。

        要不趁势斩杀了徐凤年?

        这个惊人念头一掠而过,靖安王世子终于低头喝了口酒,去掩饰脸上的诡异神色。

        因利而聚,容易同床共枕却异梦,韦玮正想着如何一战成名,但底线不许黄头郎击毙那姓徐的,而靖安王世子则开始思量是否可以痛下杀手,将韦玮在内的一群青州子弟都当成弃子。

        富贵险中求啊。旁人的死活,与爵位权柄比较轻重,对堂堂藩王世子来说根本无须思考。身为皇家宗室子弟,偌大一个天下都是我赵家囊中私物,看待任何人,你便是殿阁大学士,或是三十位州牧,甭管表面如何客气,不都是打心底在斜眼瞧你?

        六大藩王的世子,除去得以在《宗藩法例》中许可世袭罔替亲王爵位的两位,其余四个就当真一点不奢望那杏黄大缎的五爪蟒袍了?四爪与五爪,仅仅相差一爪,可真实地位相距何止千里?可怕之处在于九蟒五爪降爵变作九蟒四爪,再下一代该如何?如今天下盛世,到哪里去讨要军功?北境有北凉王坐镇,南国则有燕剌王,两位藩王都是王朝公认心狠手辣数一数二的巨枭,谁肯与你分一杯羹?该死的是《宗藩法例》中写有赤裸四字,仕途永绝,等于断绝了宗室子弟为官的通道。

        靖安王世子低着头,轻轻皱眉,重重思量,戾气浓如杯中酒气。他连窗外厮杀震天的嘶吼声都不去听。

        “他娘的,拿大戟的那家伙不是人,连拍竿都被他用百斤铁戟给一下斩断了!”一位青州公子哥倒抽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喊了出来。那身披黑甲的雄健武将真是万人敌,手中长戟轻松挑开箭雨,更将黄龙挟巨石之力落下的拍竿给击破。

        “怎的黄头郎几百弓弩,还会被一百号北凉蛮子压着射杀?躲在傍牌箭垛后边,连头都不抬了,全他妈变缩头乌龟了!”另外一位小心翼翼探头再缩头的纨绔一脸震骇,岂不知他自己与黄头郎一般无二,那批被他谩骂的黄头郎好歹还算是直面北凉悍卒,他算什么?

        窗外,近距离的绞杀已经完全类似贴身肉搏,即便是精制北凉弓弩射程更远,并无优势可言,不妨碍楼船上库藏箭矢六千的黄头郎抛洒出阵阵箭雨。只是一拨箭矢过后,对方北凉轻骑损伤无几,这边倒被精准射杀了数十人,楼船上所有人都可清楚感受到北凉弓弩射在船身带来的通透撼动。这与楼船上众人预料中的己方凭借数量压制对方到不敢喘气的画面截然相反。

        “那家伙倒是不怕死,只是提刀挑箭。”青州蜀间郡郡守的次子啧啧称奇道。

        物以类聚,能与韦玮这条恶蛟称兄道弟的家伙,都不是善茬,更不是一般富贵家族出身。在座任何一位随手翻一翻族谱,谁找不出几个名垂青史的老祖宗?千年以来,皇帝宝座轮流坐,长则四百年,短则数年,你方唱罢我登场。

        唯有一样东西不变,那就是世族门阀,春秋国战中立不世之功的徐骁最为人诟病的是屠兵百万?错了,能骂大柱国的人物都不会纠缠这个去骂人屠的不仁,而是痛心疾首于春秋国战后无贵族,十个传承数十世的豪阀毁去了大半,读书种子没了,道德礼仪断了,这才是徐人屠的大不义。对那帮自以为担当天下一个“礼”字重任的老夫子来说,这才是徐骁百死不抵的滔天大罪。西垒壁后无士子,这一句话,惹了多少后辈读书人戚戚然?又有多少亡国臣子掬了多少把辛酸泪,临死都在大骂徐骁不义?

        可惜骂人不能杀人。

        所以世子殿下徐凤年很难相信所谓的忠义,他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有,但盲信不得,真正可以依赖的,唯有手中刀。试想徐骁饱读诗书,张口闭口仁义道德,还能有今日三十万铁骑的人心所向?赵长陵、李义山之流已是无双国士,为何愿意为一介匹夫、白丁出身的徐骁出谋划策?上阴学宫皱着眉头接纳二姐做稷下学士,只是因为徐渭熊惊才绝艳?徐凤年立于船头,有箭矢飞来,一刀挑去,无人暗箭,便观战,这场敌我双方总计才六百人的小规模水战,算不得鏖战,李义山一直不以常理教他学问,若是只许管中窥豹,为何不能举一反三,见微知著?

        青州四万水师,朝中青党极力吹捧的水上雄师,放话说可与广陵水师一战,不过一只绣花枕头而已,这绣花偏偏还难看。委实无趣,徐凤年心想经此一役,会不会替它提前敲响几声丧钟?

        韦玮怒目望向徐凤年,对父亲治下的水师怒其不争,更对徐凤年生出无穷恨意,其间夹杂有一丝不敢承认的畏惧,这名北凉王世子若真的世袭罔替,穿上一身五爪蟒袍,身后就不止是一百北凉士卒,而是那三十万铁骑,父亲这条一湖龙王该如何自处?不说以后,若这场阵仗败了,整座青州定然民意沸腾,以及那些个眯眼细看各家密信的青党大佬们才可怕,青党不内斗,可处置无用弃子的手法,却异常果决!

        徐凤年对宁峨眉笑言道:“宁将军,借我一杆短戟。”

        宁峨眉此时已然是无所事事,两军弓弩对射,黄头郎竟然完败,软弱无力的一拨箭雨过后便胆怯退缩,虚张声势的孬种!宁峨眉卜字铁戟连折两根拍竿,端的是战场陷阵的万人敌勇将,听闻殿下要求,从背囊中恭敬抽出一杆短戟。

        右手握绣冬的徐凤年左手接过短戟,一掷而出,直冲楼船三楼窗口,去势汹汹。韦玮敢明目张胆射箭,徐凤年便敢以箭矢射靖安王世子,更敢用短戟吓得们三条腿一起发抖。

        短戟刺入窗口,偷看战局的郡守次子躲得快,只是脸颊被划出一道血槽,短戟钉入天花板。

        那帮本来拿着北凉王世子谈天说地的青州千金终于开始切身体会到战事近在咫尺,脸色苍白,尤其听那蜀间郡太守次子捂着脸哀嚎,简直就是死了爹娘一般撕心裂肺,若没有人搀扶,恐怕早就要满地打滚了。

        已到了绝境的韦玮狞笑道:“去让另外一艘楼船去撞,撞死这帮不长眼的北凉蛮子!”

        这艘黄龙的楼船将军正要领命离去,韦玮放低声音道:“记住,先撞其余两船。”

        楼船将军愣了一下,猛然醒悟,松了口气,心中直呼万幸。若真撞死了那名气焰嚣张的北凉公子哥,以其身份,他这种小小楼船将军能有好果子吃?自己这种不起眼的替罪羊,拎出去一百只都不够宰啊!

        船舱被这么一闹,混乱至极,靖安王世子手指敲了敲桌面,替他挡住半截箭矢的王府扈从躬身接近,世子殿下只说了一个字。

        “杀。”

        无须自小在襄樊城中长大的世子殿下如何叮嘱,高手扈从就知道该如何把事情做得安逸稳妥了。

        船舱中,恶蛟韦玮与徐凤年结仇最大,依旧是不敢以黄龙撞徐凤年所在的船只,而与徐凤年头回相见看似并无深仇大恨的世子却要决然杀人。那些名媛小姐更有意思,被刺入船舱的短戟吓得不轻,反而对指挥军卒如同驱使家奴一般天经地义的北凉王世子更加心生爱慕,青州女子重功利心而轻仁义,可谓一语中的。如此人以群分的一舱人,表面和睦,如何成大事?

        青党如今凭借权术侥幸执政治国,能持久几年?可有明眼人瞧出其中端倪?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与蛇鼠何异?朝中一言九鼎力压文武的张首辅对青党从来都是言语拉拢却不肯真正分以大任,大概因此?

        姜泥不知为何在船舱内看书总心不在焉,李老头儿坐在一旁脱了靴子抠脚丫,手指在脚趾间来回摩挲,再放到鼻尖闻一闻,嘴馋了,还要丢颗花生米进嘴,这等高人风范实在是高到不能再高了。

        老剑神看姜丫头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想了想,笑道:“想看这水战?想看的话,老夫可以护着你出去,别说几百支箭,便是上万箭矢如雨泼来,老夫照样保管你安然无恙。”

        姜泥一板一眼问道:“当真?”

        李淳罡嘿嘿一笑,“稍稍说大了,万箭齐发,除非是如齐玄帧巅峰时的那般神仙本事才能毫发无损,以老夫目前天象境的雕虫小技,还差了些火候。不过一切皆是因为老夫手中无剑,不怕你这丫头笑话。”

        姜泥追问道:“你这样的用剑高手,做不到手中无剑自有千万剑?”

        老剑神这回出奇没有论剑素来的自吹自夸,只是轻声道:“可以是可以,但真有一剑在手,心境终究大不同,哪天你学剑大成,便会明白,否则老夫说破嘴皮,你也不理解。”

        姜泥哦了一声,站起身。

        她也不说为何要出去冒险观战,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就是去了。

        李老头儿扯了扯羊皮裘,紧随其后,走到船舱门口时,已站在姜泥身前,零散箭矢飞来,不需老剑神如何动作,便偏出老远。

        李淳罡名中有剑罡。

        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兴许是这位断臂剑神觉着箭矢碍眼,又或者是不忍姜泥担惊受怕,当小妮子看到黄龙直直撞向身旁的一艘商船,瞬间抽刀的徐凤年带着宁峨眉与四名扈从狂奔而去,她下意识惊呼出声。

        李淳罡冷笑一声。

        一脚踏出。

        掠过了所有人,踩在黄龙船身上。

        身形飘荡如青龙。

        一脚便将那艘黄龙楼船给踩翻入水!

        韦玮命令楼船将军撞船,是铁了心要破釜沉舟,官宦子弟中确实少有他这般杀伐果决的猛人,生于高门望族,看见得多,得到得多,往往不会大方,反而心中计较更多。

        韦玮只是求名,希望为自己博一个好名声,若是在仕途上助父亲一臂之力,则是锦上添花,所以不会真与徐凤年过意不去。父亲韦龙王只是大江大湖里的小庙龙王爷,远比不得徐骁这种翻转天地的当世蛟龙。听说这位大柱国此时正逗留京城,若徐凤年遭遇叵测,这种仅次于天子之怒的雷霆震撼,韦玮再不学无术,都知晓利害。靖安王世子却是求一件五爪蟒袍,相差天壤,因而他在思量后愿意铤而走险,一击不成便不成,春神湖上的战事,谁去留心隐蔽的十步一杀,可若成了?

        韦玮站在窗口,本来期待着黄龙撞翻敌船,冷不丁看到一个穿羊皮裘的不起眼老头掠出船板,只见老家伙脚尖在黄龙船身上轻轻一点,在春神湖上足可横行的大黄龙便翻了?

        真翻了!

        韦玮目瞪口呆,双手死死抓在窗沿上。

        靖安王府豢养的龙爪手高手才出船舱便折回,对世子殿下沉着脸摇了摇头。

        湖水顷刻间汹涌荡起,连累这艘黄龙楼船都开始剧烈摇晃不止。

        “为何?”靖安王世子倒是相对镇静。

        “有个独臂老者一脚踏翻了黄龙楼船。”已是古稀之年的扈从苦笑道。

        “一脚?”世子两指握紧酒杯。

        “一脚!”在靖安王府锦衣玉食的高手点头,神情极其不自然,同样是藩王府邸里的走狗鹰犬,自问别说一脚翻黄龙,便是给他十脚百脚都踏不翻一艘可以载物五千石的楼船。

        “一品高手?”世子突然笑了笑。

        扈从无奈地叹气道:“差不离。”

        世子似乎轻松许多,并未因为独臂高人的一脚踏黄龙而气馁,好奇地问道:“独臂?你可知北凉有独臂高手?”

        扈从摇了摇头,“不曾听说,大概是北凉王府秘密请出山的人物。”

        靖安王世子起身,准备去另外的船舱。

        眼不见心不烦。

        这艘楼船的将军已经赶忙让麾下黄头郎去救人,连他在内都被那老神仙的一脚踩得肝胆俱裂,只求神仙爷爷别跟他们这帮蝼蚁斤斤计较,一脚踹翻就踹翻,小的们都知道你老人家的通天本事了,好好歇息着,千万别来第二脚啊!韦玮知道大势已去,完了。

        面如死灰,这位从未在春神湖上失手的恶蛟转身颓然坐回椅子,身边还有脸上被短戟剐出血槽的死党在痛哭流涕,在寂静船舱中显得格外聒噪。

        韦玮怎么都想不明白,一百北凉甲士怎就压得四百黄头郎大气都不敢喘,更想不通怎就会有人能以脚力胜黄龙,堂堂青州水师的主力战舰是一叶扁舟不成?

        徐凤年没料到老剑神会来这么一出,但既然已经营造出摧枯拉朽的派头了,他便借势跃上鸡飞狗跳的黄龙楼船,正忙碌打捞落水人的黄头郎都惶恐逃散,老道士魏叔阳、大戟宁峨眉、吕杨舒三名王府扈从,都追随世子殿下掠上黄龙,登楼而上,直达三楼本作瞭望指挥的船舱。凑巧遇到正要匆忙离开的靖安王世子,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抵住这名世家子的胸口,后者的贴身亲卫试图阻拦,瞬间被宁峨眉以大戟相指,更被吕杨舒三人围困,靖安王府里养尊处优的龙爪手高手当下便不敢动弹。

        徐凤年在绣冬刀上稍稍用力,将眼前隐约猜出身份的世家子逼回舱内,里面一伙十来号青州首屈一指的公子千金都望向这位白袍白马出北凉的人屠之子。

        那些青州名媛则瞪大眸子,讶异,惊艳,畏惧,以及崇拜,光是她们的脸色与眼神便是一幅动人画面。

        朝中青党势大,外地人谁敢在青州境内与紧紧抱团的青州子弟叫板?

        更别说此时圈中还站着一位靖安王世子殿下。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小子,想溜?这黄龙楼船就这么大,你能躲本世子躲到哪里去?”

        靖安王世子表面修养极佳,显然得了靖安王赵衡的真传,被徐凤年以刀鞘抵住心口,仍是一脸不以为意,淡然道:“出去透透气,顺便好见识一下世子殿下的风采。”

        徐凤年稍微缩回绣冬,却没有回挎到腰间,而是提起轻拍眼前家伙的脸庞,啪啪作响,这动作辱人至极,徐凤年嘴上更是戏谑道:“别以为本世子不知道你是谁,姓赵名珣,靖安王赵衡的长子。你我同为世子,怎的差距就这般大?”

        被拍红脸颊的赵珣直视徐凤年,平静道:“北凉王功盖千秋,我父王却一心向佛,自然不能比。”

        赵珣这话有玄机,却不大,谁都听出来靖安王世子无非是在说你徐凤年能有今日风光,无非是仗着有个背负全天下骂名的人屠父亲,与你这个世子殿下却是无关。

        “啪!”

        绣冬刀这一记尤其用力,靖安王世子赵珣嘴角渗出血丝,徐凤年微笑道:“说得好,该赏!本世子重重赏你一记绣冬!”

        赵珣仍是在强撑着笑。

        靖安王府的扈从已经准备拼死救主,但徐凤年已经与赵珣擦肩而过,轻轻说道:“黄龙楼船本世子收下了,麻烦你跳船游回襄樊,与赵衡说好,到时候父子二人一起出城迎接本世子大驾。”

        赵珣都不去擦拭嘴角猩红血迹,径直走出船舱,缓缓道:“襄樊城定会恭候大驾。”

        徐凤年没有理睬马上要成为一条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先朝那帮瞠目结舌的小姐姑娘扬起一个温煦笑脸,然后转头望向缩在角落的都统之子赵纨绔,以及露怯的恶蛟韦玮,拿绣冬点了点这两位,微笑道:“一位是从四品大员的儿子,拉帮结派,让赵珣送上门来,好样的;一位是青州龙王爷的儿子,敢拉弓射箭,敢黄龙撞船,更是英雄好汉。”

        随着老剑神来到三楼舱外的姜泥见到这一幕,神情古怪。

        敢情徐凤年对府外人都这般跋扈蛮横?以前在北凉王府,只听说他对府上丫鬟女婢动手动脚,出了北凉,在那县城折腾晋兰亭,到了青州,便拿青州水师肆意戏耍,她原本以为他只会欺负柔弱女子呢。

        徐凤年没有急着去拾掇韦玮和姓赵的,转头望向青州千金们,笑容灿烂道:“哪位姐姐妹妹会煮茶,咱们一起喝茶赏景,打打杀杀什么的,本世子讨厌得紧,惊吓了姐姐妹妹,待会儿容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十杯的,如何?”

        二姐远嫁北凉的鹅蛋脸姑娘丝毫不怕北凉王世子,自告奋勇笑道:“我带了些雨前春神茶与一整套茶具过来,还没来得及煮茶哩。”

        徐凤年对待船上女子便判若两人,好说话得一塌糊涂,笑呵呵道:“缘分哪。”

        姜泥小脸蛋僵硬着,瞧瞧,这家伙的狐狸尾巴一下子就露出来了。

        可恶!

        那被打肿脸的阴沉家伙看着就可恶。

        可这个一上船就跟一群姑娘眉来眼去的家伙最可恶!

        徐凤年每走一步,韦玮与姓赵的便后退两步,直到无路可退,徐凤年来到窗口,正巧看到靖安王世子与扈从跳入水中,徐凤年眯起眼,感触颇深。当年帝王心术登峰造极的老皇帝突然驾崩,皇宫内廷第一宫“正大光明”牌匾后头的密诏不翼而飞,顿时出现八龙争嫡的混乱场面,一波三折。

        先是被废黜的太子在清流领袖老首辅的拥戴下几乎一举登顶,不料前太子迟于先皇三日暴毙,紧接着是六皇子赵衡声势最盛,太后对这个孝顺儿子最是器重,外戚一派与群龙无首的文臣一拍即合,而赵衡便是在那时候写下“提兵百万驱莽奴,立马立碑第一峰”的诗句,那时候可谓是如今的靖安王最风光无限的一段短暂岁月。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来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横空出世,不知如何获得了宦官内侍与军部武将的鼎力支持,先是秘密拘禁太后,其后展开一系列暗杀,数位大权在握的外戚一夜之间死于非命,遗诏再度出现,清清楚楚写到先皇属意二皇子登基,二皇子名正言顺地坐上皇帝宝座,便成了如今的皇帝陛下。八龙争嫡,祸起萧墙,最终才死了先太子一龙,其实在明眼人看来已经算是皇帝陛下心慈手软了,比起各朝历代皇子皇孙死得一干二净要好太多。赵衡等皇子都陆续获封藩王,各有封地军权,虽说一部《宗藩法例》苛刻万分,可靖安王赵衡、淮南王赵英等诸位弱势藩王,也不曾有半句牢骚传入天下人耳中。

        至于主仆二人如何去襄樊,这就不是徐凤年关心的了,略加思索,转头对宁峨眉说道:“落水救起的黄头郎都重新踹下去,一艘楼船承载不了这么多人,让那名楼船将军带着游到姥山,由王林泉负责接待,踢他们屁股的时候别忘了说姥山那边有好吃好喝的,本世子算是仁至义尽。”

        宁峨眉领命而去,青州士族官宦小姐们听到北凉王世子的话都忍俊不禁,相视一笑。对她们而言,大柱国与北凉王世子都是远在天边的人物,庙堂争斗,如何都殃及不到她们,青党从不直接参与到藩王间的斗法,青党审时度势保身安命的权术,号称庙堂第一,若非如此,三十个州,独独出了个青党?眼前的北凉王世子颇为有趣,哪怕明面上是在打青州水师的脸,可暗中矛头却始终直指靖安王府,如此一来,与靖安王赵衡留有清晰距离的青党便会宽心许多,猜到老祖宗们不上火,她们便心情轻松许多。青州家族抱团不假,可明摆着韦虫子一家要被放弃,与其被拖累下水,还不如在一旁喝茶观景,与北凉王世子殿下同船赏景,说出去得是一个多大的噱头?

        徐凤年终于回神,走到角落,把姓赵的拎起来丢出窗外,哀嚎着坠入水中,再对那个作势要困兽死斗的韦玮说道:“楼船借本世子一用,带到襄樊城外,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早就绝望甚至做好拼命打算的韦玮先是愕然,随即惊喜挂满那张布满痘印的坑洼脸庞,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五体投地,颤声道:“谢世子殿下!”

        徐凤年拿脚踩了一下韦恶蛟的脑袋,笑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听说你这家伙削尖了脑袋想要与李翰林结为兄弟,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天天都在给谁背黑锅吗?”

        韦玮虽说跪着还被踩脑袋,心中却是越发安定了,抬头觍着脸谄媚笑道:“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能屈能伸大丈夫,床上床下都如此。哪怕是如韦玮之流只会做无良纨绔,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抵都能做出自己的一些门道。

        徐凤年笑道:“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跪我算怎么回事。”

        韦玮小心翼翼站起身,刚松了口气,但北凉王世子下一句话便再度将他打回原形,“你箭术不错,据说是射杀女人练出来的,去,对那名都统之子射上一箭,射死了,我介绍李翰林给你认识,射不死嘛……”

        韦玮沉默不语。

        徐凤年装模作样给韦玮拭去身上灰尘的时候,低声说道:“王林泉的银子便是本世子的银子,王林泉的姥山便是本世子的姥山。你真当这青州都是青党的?此行去襄樊,自会有人替你想好如何弹劾本世子在春神湖上骄纵行凶,如何辱骂靖安王,殴打世子赵珣。只是你出去射箭时,记得手脚干净些,本世子可以保证那桌姐姐妹妹们都不会乱嚼舌头,如何?”

        韦玮躬身作揖后大踏步离开船舱。

        徐凤年坐到桌前,与抬起雪白手腕煮茶的鹅蛋脸美人儿肩并肩坐着,与其余皆是两两相坐于一条长凳的青州千金们凑成一桌。徐凤年耐心等着春神头酌茶,肆无忌惮地打量身边诸位富贵小姐的脸蛋身段,大多是中人之姿,只有身边这位烹茶的小娘能有将近八十文的风韵,徐凤年堂而皇之伸手搂过她的纤细小腰,这还不止,桌下伸脚轻踩着她的菱藕小脚,转头望着俏脸绯红的青州美人,笑眯眯问道:“敢问姐姐芳名,本世子有一把桃花美人扇,回头就将姐姐绘在扇面上,日日把玩。”

        日日把玩?

        一桌红绿莺燕们齐齐望向鹅蛋脸女子,她们眼神中夹杂着促狭嫉妒。

        被徐凤年搂腰的女子虽然家教不俗,一直以来行事说话气概豪迈不输男子,只是此时如此被公然调戏,仍是吃不消,那一肢小蛮腰不敢躲,也不想躲,低眉顺眼假装在关注火候。她的家世可不简单,离阳王朝四根顶梁柱,青党这一根虽然最为细小,但说话声音并不弱,王朝十二位柱国以及上柱国,青党大佬分得四个席位,此女家族内的老祖宗便是其中一名上柱国。

        三十年间辗转于兵部、户部、吏部三大部,门生故吏不计其数,被誉为两朝官场“不倒翁”,曾有人戏言这位不倒翁亲眼见到的廷杖次数,仅比老首辅少些。

        徐凤年终于喝上了茶,痛饮如酒,没什么风雅可言,笑道:“晚上姐姐妹妹们若是觉得被褥不暖,吩咐一声,本世子立即亲手捧去厚实锦被。”

        自然又是一阵只可意会的羞赧娇嗔。

        那名煮茶的鹅蛋脸美人悄悄望向徐凤年侧脸,似乎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怔怔出神。

        徐凤年转头问道:“何事?”

        她温婉一笑,摇了摇头。

        喝了茶,赢来满桌的欢声笑语,徐凤年告罪一声离开船舱,来到船头,鱼幼薇并未登上黄龙楼船,姜泥与老剑神倒是站在一旁。

        韦玮已经一箭射死了前一日还在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赵姓纨绔,瘫坐在船尾甲板上捧着大弓发呆。

        徐凤年开口笑问道:“不晕船了?”

        姜泥冷笑道:“这茶是不是好喝极了?”

        徐凤年拔出一根射在船身上的北凉箭矢,握在手中,身体慵懒地靠在船栏上,望向浩淼湖面,轻轻说道:“没什么味道啊,远比不上姥山喝到的春神茶。”

        姜泥面无表情地问道:“真要去襄樊?”

        徐凤年点了点头。

        姜泥皱了皱眉头,“你真不怕那靖安王赵衡搬出数千人马把你给碾作齑粉?”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北凉王世子殿下死在襄樊辖下,赵衡担当不起这个罪名,他当年若是真的心狠手辣,不是那般优柔寡断,这天下就是他的了。赵衡这位藩王运气不算差,但总觉得做什么都会功亏一篑。志向是有的,否则也说不出‘大柄若在手,定要泽被满天下’的话。能力也不差,襄樊当年破城,仅剩两万濒死百姓,变换城头旗帜后,这两万人都疯了一般爬都要爬出襄樊,彻底成了一座空城、死城,但在赵衡治下,推行黄老学说无为而治,如今襄樊人口重新恢复到数十万,天下腰膂重镇的说法,名副其实。靖安王,靖安王,这个藩王封号给得好,赵衡在青州百姓中口碑极佳,可算是七个藩王中最好的一个,这种人,最是爱惜羽毛,我怕什么?说不定赵衡还得担心有人嫁祸于他,恨不得请出兵马来给我护驾。小泥人,你信不信?”

        姜泥一脸匪夷所思道:“你瞎说的吧?”

        老剑神淡然笑道:“徐小子没有瞎说。”

        徐凤年双手弯曲了一下那根北凉制式箭矢,突然笑道:“听说襄樊仍有十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小泥人,到时候你小心点。”

        唰地一下,姜泥脸色雪白,色厉内荏道:“要怕遭报应,也该是你,与我有什么关系!当初襄樊若不是大柱国铁了心要围城,不肯招降,不肯留出一座生门,襄樊如何能变成酆都!”

        十年困城,城中人如牲畜论斤卖。

        慈母割肉喂子女,恶父丢儿入烹锅,人间百态,善与恶都在那座鬼城中被极端扩大,一寸墙头一寸血,一寸草木一寸悲,襄樊阴气之重,无法想象。

        十年攻守,在朝廷严令下不许任何士子史家付诸笔端。

        真相何等惨烈?!

        徐凤年打趣道:“有道理,到时候入了襄樊,你记得离我远点。本世子为何在晋兰亭府上砍了那么多上佳桃树,还不是因为魏爷爷是九斗米道的高人,好随身多带几柄斩妖除魔的桃木剑。你这几天赶紧跟他套近乎,否则到时候你被无数孤魂野鬼缠上,女子本就是阴体,身上阳气远逊男子,便是李老剑神也救你不得。”

        姜泥脸色越发雪白,嚅嚅诺诺,想要反驳给自己鼓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泥人的姿色一直可排在徐凤年生平所见美人中的前三甲,第一当然是雌雄莫辨的白狐儿脸,榜眼是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看到的女子,至今分不清是士族女子还是洛水河神,只是她美则美矣,二十几岁的女子,容颜依然如十九道棋谱上的一个定式,再精巧,都变不到哪里去。而小泥人不同,她这些年始终在成长,昔年胸脯符合太平公主封号的亡国公主早已不再“太平”,而是越发鼓起了,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就能悄然与白狐儿脸媲美。此时脸色奇差的小泥人,别有风情,徐凤年喜欢逗弄、欺负、算计她,一部分原因是习惯成自然,再就是心底觉得板着脸死气沉沉的小泥人好看是好看,可灵气不多,不如她生气懊恼时来得可爱。

        老剑神不忍天真的姜泥被这个徐小浑蛋蒙蔽惊吓,没好气地出声道:“丫头,这小王八蛋故意骗你的,鬼魂一说就像神仙,信则有,不信则无。老夫行走江湖看遍天下奇景异士,说到神仙,却也只有齐老道能算。若襄樊真有十万不愿投胎的孤魂野鬼,几十万活人这些年如何生存?”

        徐凤年嘿嘿一笑,对于李淳罡的讥讽称呼不以为意,面子这玩意儿,他看得挺淡,这不是世子殿下天生就有,而是被逼出来的本事。继续弯曲手中的箭矢闹着玩,吹着口哨,优哉游哉。让老剑神挫败的是,徐小子的满口胡诌明显比他语重心长的劝慰要有杀伤力,姜丫头依然白着一张绝美小脸蛋,似乎下一步就要跑去桃木剑在手的魏叔阳身边,这还没到襄樊呢。对鬼神之说深入骨髓的姜泥战战兢兢地说道:“那到时候我不进城,就待在船上!”

        无奈的老剑神只好翻白眼,唉声叹气,心想那小王八蛋真是姜丫头的命里克星。

        徐凤年笑道:“到了襄樊,我们便要弃船走陆路了,你到时候怎么办?留在船上一辈子?我可跟你说明白,湖里可也有冤死水鬼无数,你不会真以为襄樊十年攻守战只是简单的攻城战吧?唯有襄樊水师先死绝了,才有围城的说法。城中好歹还有龙虎山天师摆弄出来的周天大醮,城外有什么?”

        姜泥无言以对,欲哭无泪。

        李老头儿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揉了揉裤裆位置,打算去黄龙楼船四处走走。这对冤家活宝儿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去,他算是不乐意掺和了。

        姜泥怯生生地问道:“龙虎山老神仙设下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很有用的吧?”

        徐凤年瞥了一眼李淳罡的背影,玩味道:“这个当然,这周天大醮是道门最高科仪,设一千二百位神坛,已是规模宏大,一般而言是只有天子家中或者道教祖庭出了大状况才有的盛举。醮这一字,字义是在讲斟酒礼仪,说得简单点,便是牛鼻子道士请天上神仙喝酒嘛。周天大醮在本朝以前的极致不过是为皇子设醮二千四百圣真下凡,为之祈福消灾,以及为天子举醮以求护国佑民的三千六百普天大醮。襄樊由天师府创立道统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三万六千五百大醮,等于请遍了天上的镇圣仙人,当初仅贡品一项花销就耗去国库九十万银两,这若还没用,天师府早就从龙虎山上搬出去了。”

        姜泥重重点头,握紧拳头,脸色舒展许多。

        不料徐凤年话锋一转,阴阴笑道:“但是别忘了,就像你刚才说靖安王想要对付我怎么也得弄出个两三千兵马,可见敌人本事越大,排场就得跟着上涨,鬼城襄樊如果没有不易降伏的凶魂厉鬼,何须王朝如此砸钱?”

        姜泥又被吓傻了。

        徐凤年将弓箭随手丢给楼下一名正在回收箭矢的北凉轻骑,走向姜泥,压低声音说道:“我呢,不仅有魏爷爷助阵,身上还带了许多道门法器,等到了襄樊,你干脆就跟我睡在一起,同床是最好,不同床也要同屋。”

        姜泥一脚踹在徐凤年膝盖上,带着哭腔愤怒道:“我宁肯被野鬼害死,也不与你住在一起!”

        徐凤年弯腰拍了拍昂贵如名玉的白缎袍子,伸出大拇指夸赞笑道:“有骨气!”

        徐凤年故作想起什么,居心叵测地温和笑道:“对啊,记起来了,襄樊十万游魂与徐骁是死敌,等于是与本世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敌,你被野鬼们害死后,肯定特别有共同语言,它们越喜欢你,你就越不能转世投胎,你们可以日日夜夜一起说我的不是,一起说个十年、百年、千年……”

        小泥人死死望着这个最卑鄙、最阴险、最无赖的世子殿下,细微哽咽起来,哭红了眼睛。

        徐凤年悄悄叹息,敛了敛神色,伸手去擦小妮子脸颊上的泪水,但不等姜泥转头,他的手便缩回,柔声道:“小笨蛋,还真信我的胡言乱语啊,你想啊,你这丫头那么想着拿神符刺杀我,幽魂野鬼们怎么舍得害死你,巴不得你长命百岁为它们报仇雪恨呢,是不是?”

        姜泥木然地点了点头,抽泣着嗯了一声。

        徐凤年转身望向襄樊方向,双手按刀,微风起,拂面拂袖,衬托得长了一双丹凤眸子、额心更有枣红印记的世子殿下如神仙一般。

        徐凤年轻声自言自语道:“所以说你怕什么,该我怕襄樊才对。你知道我是真的信佛,信六道轮回,信因果报应。”

        姜泥抹了抹眼角,茫然问道:“那你还去襄樊?”

        徐凤年笑道:“去看个热闹啊,三万六千五百的周天大醮,你不想见识见识?”

        姜泥摇头道:“一点都不想!”

        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走,你该读书了。”

        书籍都在商船上,两人一先一后走下黄龙楼船,徐凤年说搂着她一跃而过,她不肯,徐凤年只好停下两艘船,船与船间架了一块木板,徐凤年让姜泥先走。她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天下事越是怕就越容易发生,走到一半,姜泥就一个摇晃差点坠入春神湖,所幸被徐凤年双手扶住肩头,可晕船严重且不识水性的她稳住身形以后竟然不敢再动了,哭笑不得的徐凤年只好一把抱起这个说胆小却敢刺杀自己、说胆大却不敢多走一步的奇葩丫头,不顾她挣扎,如履平地走到船板上,放下她,结果挨了她好一顿踢踹,在船舱内读书的时候都在咬牙切齿。徐凤年一心两用,一边听姜泥念书,一边阅读青州地理志,桌上摊有一张特地让王林泉搜集到的襄樊图稿。

        仅看图稿,就是一座雄城。

        接下来数日,青州名媛千金们分三批离去,她们大多不愿去襄樊,一来鬼城阴气过重,二来不愿被靖安王府见到自己与北凉王世子殿下一同临城。

        鹅蛋脸美人儿是最后离开的一位,这几日大半时分都在与世子殿下品茶闲聊,她被摸过手,踩过玉足,搂过纤腰,捏过脸蛋,所幸留下了完璧之身,到底是万幸还是不幸,看她离别之际的神情,似乎是后者居多。青州女子重功名轻生死,历年入宫选秀,当数此州最上心,若北凉王世子能够世袭罔替,按律可有王妃一名,侧妃两名,真要做了北凉王的王妃,天下女子除了皇后在内屈指可数的几位娘娘,至多加上一个仍是空悬的太子妃,又有几人能比?

        别看徐凤年终日游手好闲,但不管是与青州士族小姐们调笑,还是听姜泥读书,或是夜幕中在船头发呆,其实都在绞尽脑汁琢磨着如何去鲸吞体内大黄庭,大黄庭约莫只吸纳了两成。

        手中绣冬单刀破六甲。

        黄昏中,临近襄樊城。

        徐凤年走到黄龙船板上,按捺住心中烦躁,这两日有消息不断从禄球儿那边传来,称不上好坏。一个是久久不曾确立的太子终于要浮出水面了,京城那边暗流涌动。再就是十年一度的文评、武评、胭脂评重见天日,江湖上仙魔乱舞,武评开篇便说天下三教鼎立,佛道中唯观自在,仙道中唯吕祖,神道中唯荡魔天尊,三者最是杂处人间,与人最近,故评西域大观音入一品,龙虎山小吕祖入一品,武当新掌教入一品。

        武评中有单独的剑道评,武当剑痴王小屏与剑冠吴六鼎赫然在列。

        禄球儿在密信上说那位大观音已出西域,小吕祖的齐小天师也已下山。

        显然,多半是冲着徐凤年而来。

        京城风雨飘摇,各路仙魔纷至沓来,无意间立于大潮潮头的徐凤年当如何自处?

        到襄樊了,可以望见城墙埂上著名的城楼钓鱼台。

        钓鱼台一柱撑起十年半壁。

        城楼匾额写有“孤钓中原”四字。

        徐凤年没有理睬韦玮与黄头郎,径直下船,骑上骏马,于暮色中向那座鬼城策马奔去。临近城门再下马,姜泥似乎真以为世子殿下身怀道教法器,跳下马车就小跑到徐凤年身边,徐凤年忍住笑意,拿绣冬刀指了指城头,眯眼道:“瞧见没,当年天下第一守将便在那儿坐镇足足十年,才有现在稳坐钓鱼台的说法。能让徐骁恨得咬牙的家伙不多,那名读书真正读出春秋大义的西楚士子能排前三,哪怕西垒壁后你们西楚帝都被破,哪怕整个江南全部失陷,这座城与这个钓鱼台都屹立不倒,可惜不管襄樊如何固若金汤,却影响不了天下大局。”

        姜泥咬了咬嘴唇。

        徐凤年牵马缓行道:“城中粮尽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尽再食人。”

        姜泥默不作声。

        徐凤年轻轻说道:“甲士知必死,守城士卒战至最后一人,无人独活,这便是春秋国战,这些惨剧是上阴学宫唇枪舌剑之辈无法想象的。襄樊雄城,城高十八丈六尺,底宽九丈,城墙长达十一里,基座全由花岗岩和石灰岩条石砌成,墙面由三州特质的巨砖砌成,每一块砖头的砖侧皆印有制造地、监造人和造砖人的姓名。砌砖时,缝隙中浇灌糯米汁与高粱汁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夹浆,更有蒸土筑城,负责襄樊造城工程的匠作大匠持有利锥,若锥入一寸,即杀造城人而并筑之,故而坚密如铁,当时史家莫不称作残忍苛暴。”

        徐凤年停下脚步,不去看姜泥的脸色,语调生冷道:“当年徐骁攻城,王明阳守城,各自备战,这位稷下学士出身的读书人坚壁清野,城外粮食物资尽运城内,连房屋都尽数拆去,木料砖瓦搬到城中。为防徐骁挖掘地道,事先沿城脚挖井一百口,井内放置蒙覆皮革的大陶罐,使耳聪者伏罐而听。不说五万守兵,更将十五万襄樊百姓列成三六九等,僧侣、工匠、游侠各司其职,守城必备物资分作官备、民备两大类。再拣选江湖善战人士日夜巡城,以防城中有奸细内应纵火开城。机关算尽,王明阳在上阴学宫一身兵家所学,在十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徐骁曾亲口说过,上阴学宫若人人如此,便是要他去当个稷下学士都无妨。”

        徐凤年继续前行,“攻城先要跨河越壕,继而接城,接下来才是最惨烈的攀城。攀城别名蚁附,你望一望那城头,可以想象千百人于云梯上顶着箭矢、巨石、滚木、火油攀附而上的场景。城内僧人便是在这场战役中发明出了降魔杵,牛鼻子老道则创造出一触肌肤则溃烂的行炉金液。攀城之后是巷战,襄樊当时汇聚了大批江湖草莽与绿林好汉,誓死要替中原三国守下这腰膂重镇,可谓同仇敌忾,巷战之前便在城头短兵相接中无数次击退北凉军,若非他们,襄樊无须十年破城,三年便足够。世人只知北凉军马战冠绝天下,却不知步战攻城并不差,春秋国战中一直摧枯拉朽,唯独到了襄樊,精锐折损大半,其中就有三百名精于钻地的穴师,死亡殆尽。这场耗时十年的攻守,至于谁对谁错,天晓得。但正是在这十年中,一生睚眦必报的徐骁与江湖的仇算是真正结下了。”

        那条护城河异常宽阔,河上吊桥并未收起,襄樊夜禁森严,但这些年吊桥一直平铺,甚至连正门也不曾关闭过。似乎按照龙虎山天师的授意,设三万多用作超度九幽拔罪好事的周天大醮后,不闭鬼门,任由冤魂离开酆都襄樊。传说龙虎山黄紫天师离城前,亲手绕城画符篆书,最后更在钓鱼台内顶楼悬有一张道教天符,上书“天罡尽已归天罡,地煞还应入地中”,说等到何时襄樊游魂散尽,此符便会燃烧精光。

        但天符书成多年,始终不见消失,无疑成为襄樊城数十万人心头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

        徐凤年牵马而行,脚下是两头幼夔,身旁是神情复杂的姜泥。徐凤年下意识看了一眼城头上的钓鱼台,月明星稀,这座城楼蔚为壮观。

        徐凤年转头对小泥人温柔说道:“别怕啊。”

        手心是汗的姜泥低头嗯了一声。

        世子殿下抬头看不到楼中人,楼中人却可低头看见徐凤年。

        楼中人身材修长,身穿普通道袍,脚踏麻鞋,道髻别木簪,手挽拂尘。

        钓鱼台顶楼是禁地,有数位龙虎山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驻守,便是靖安王都不得入内,当年大天师离城时明言非天师府真人不可踏足。

        若是去天师府砸过场子的东西小姑娘与南北小和尚在,便会认出这位道士,是领着他们走入天师府内院的那位,正是他用白尾拂尘挡下了天师府那位倨傲黄紫道士的一招,还亲自引见了白莲先生。

        这位龙虎山上的外姓小天师姓齐,与大真人齐玄帧同姓,与龙虎山一位先代祖师爷同貌。

        手持拂尘,被掌天下道教的国师称赞“太公坐昆仑”。

        他下龙虎山后,种种传说如滚雪球一般,仿佛全天下都在赞誉,但他无动于衷,因为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对他而言,那些大道理,连大多数人听都听不懂的东西,都不是道理。世间兄弟相亲,子女孝顺,夫妻恩爱,便是道理。那些大学问,只是在书堆典籍里较劲的学问,都不是学问。老农辛勤耕种,小贩讨价还价,商贾日夜逐利,便是学问。他自认道根浅陋,故而不求天道,只想以武道入世济世,下山只为了两件事,一件是入襄樊,师父闭关前说天符会烧,他想亲眼确认;再就是去一趟武当,去确定那位年轻掌教能否真的肩扛天道,至于如何判定,很简单,手中拂尘可作剑,杀得掉,便是假的,杀不了,便是真的。

        他转身望着那张以一根朱绳接天地的天符,皱了皱眉头。

        天符在摇晃。

        徐凤年眯起眼睛,望见城门中走出一位奇怪女子。

        她头顶剃尽三万三千烦恼丝。

        穿着一袭雪白僧衣,手腕上以一条白蛇当绳咬住一枚白壶。

        赤脚,一双玉足却不惹纤毫尘埃。

        她轻灵地走上吊桥。

        襄樊城门外鬼气重,如大雪铺天盖地,唯独她好似一尊观自在菩萨,超度众生。

        钓鱼台中,天符燃烧成灰。

        “万鬼出城。”

        天师府道士叹息一声:“龙虎山输了,烂陀山赢了。”

        白衫、白蛇、白壶的女子肌肤胜雪,这样一位仙佛女子从襄樊鬼门走出,徐凤年缰绳所牵骏马低头长嘶,马蹄使劲捶打地面,不仅是这头牲口,马队皆是如此。

        徐凤年脚下那对幼夔也都鳞甲竖起,通体猩红,面孔狰狞,似乎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浊物。

        徐凤年张目望去,不知神仙还是凡人的女子走上吊桥,护城河中不见有人踩踏,却顷刻间水波汹涌,翻滚如沸,好似千军万马而过。

        老剑神李淳罡出凉州以后,头回露出凝重神情,脚步轻点,掠至徐凤年与姜泥身前,站在吊桥这一端,与那女子针锋相对,遥遥相望。

        白衣观音依然前行,行至吊桥中间,老剑神独臂伸手,摘下匕首神符,两两对峙,不见吊桥上她如何动作,只看到护城河猛然炸锅,众人所见景象的镜像扭曲起来,只剩下白衣观音清晰独立。

        徐凤年终于看清那女子仿若笼罩于千重雪山后的绝美面孔,愕然惊呆,女子如画,他知道她是谁了。

        当初自称从烂陀山而来的龙守僧人说要带他去西域,这红衣袈裟大和尚伸手是禅,很是出尘,所以徐凤年特意上了听潮亭,翻阅秘典。眼前女菩萨便是佛门人物谱高居探花的密宗红教上师,一大串头衔:大慈法王、补处菩萨、六珠上师……四十几岁的老女人了,徐凤年本以为早已人老珠黄,即便驻颜有术,也不会青春纯澈到哪里去。可眼前女子除去身高过于高了点,容颜与二十岁女子无异,眉目慈悲,额心天生一点红痣。

        徐凤年心想早知这位烂陀山女法王如此明艳动人,大可以讨价还价一番,双修?没问题啊,只要上师肯出西域,凉州风土总比贫寒西域强些,拥有金山银山的世子殿下还缺一张锦被大床?

        这个俗不可耐的遐想念头一闪而逝,徐凤年正了正心神,与李淳罡并肩而立,轻声道:“此人是烂陀山女法王,被称作六珠菩萨,据说身具观自在上师、愤花王上师、忿怒金刚上师等变身法相,打得过?”

        老剑神独臂拿神符,一脸笑眯眯,若非知道羊皮裘老头的身份,否则真要误以为是为老不尊的老家伙在拦路劫色。李淳罡低头一吐,凝意成神的通玄本事,竟吐出一口徐凤年肉眼可见的青色罡气,包裹住那把价值连城的神符,在夜幕中光彩流溢。

        老头儿轻声道:“烂陀山的和尚号称‘打不死’,当初符将红甲人与一个持杵的老家伙斗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敲死对方。一品中的金刚境,便出自释门,老夫倒要看看是否真的是金刚不败之体,不过跟一个后辈女娃娃斗剑,胜之不武。”

        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凤年一肚子坏水道:“老剑神只是拎了一把匕首,已经算是保留实力,不算欺负后辈。”

        老头儿用斗鸡眼斜瞥了一下不求息事宁人只求旁观酣战的世子殿下,嘴角扯了扯,并不介意,世人练剑练不出个名堂,便是由于做不到一剑破万法,与人对剑,怕这怕那,怕得最终丢了剑道本心。没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无旁骛,如何使得出一手好剑?李淳罡对于徐凤年那些小肚鸡肠,一直不乐意上心,出北凉到青州再到襄樊,这一路他何尝不是在观察这位金玉其外的北凉王世子?

        得出的结论竟是这小子武道天赋颇为不俗,心性坚毅近无情,可惜习武终究是迟了些,否则在而立之年前未必成为不了曹官子之流。

        那尊白衣观音向前再走一步,李淳罡便要一袖青龙而出了。可就是只差一步,她停在吊桥上,不是与潜在的敌人老剑神对视,而是望向正慢慢后退的徐凤年。

        她抬手。

        名中有剑罡的老剑神手上神符如青蛇,罡气如青蛇吐芯,一股青气喷薄而出,整只独臂被青气萦绕。

        可这位生自天竺帝王家、长自烂陀山的女性法王只是抬手提壶,揭开壶塞,喝了口酒,酒气不输老剑神的罡气,以至于整座吊桥上都芬芳弥漫,那条小白蛇缠住她的白玉手臂,这一幕诡谲至极。

        这位六珠菩萨轻轻望了一眼徐凤年。

        只是一眼,徐凤年体内一身大黄庭翻涌如潮水,没来由喷出一口鲜血,看得身后几位扈从触目惊心,正要上前护驾,被徐凤年摇手阻止,一口血吐出,徐凤年胸内不闷反清,二重上三重?

        再看几眼岂不是就要大黄庭尽在我身?

        她果真再度看来,正当徐凤年目瞪口呆时,老剑神皱眉一下,轻喝一声,一抹青罡现桥上,似乎斩断了无形的丝缕气机,对徐凤年怒目道:“小子不知死活,给了点甜头就真以为她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了?!小心怎么死都不知道!”

        白衣观音微微摇了摇头,收起酒壶,默默前行。

        “小子,你与姜丫头后撤。”老剑神说完一跺脚,以脚掌为中心尘土泛起,波纹跌宕,震耳欲聋,徐凤年拉住姜泥飘向后方。

        白衫无垢的女法王无视老剑神一脚踏出的无形剑气,赤脚前行。

        就在剑气即将抵身时,桥上老剑神与白衣观音之间出现一位穿红袈裟的大和尚,神情木讷,堪堪挡下这一圈圈沛然剑气,只见他身上袈裟飘荡,身形屹立不倒。

        徐凤年悄悄叹气一声,这个曾说过可等三十一年的龙守僧人都出现了。

        若只是六珠法王一尊菩萨,徐凤年相信以李淳罡的实力,加上身后实力都在二品上下的扈从,不说杀敌,困住这位烂陀山观音不是没有可能,别看红衣大和尚没到一品,可在眼前微妙的态势下,他便是最大的变数。再者徐凤年对眼前大和尚没有恶感,对于得道高僧,他一直心怀颇多敬意,真要生死相搏,不说后果成败,终归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好事。

        红衣大和尚双手合十低头道:“我师此次入世,并无斗勇心,请世子殿下不要怪罪。我师这趟出襄樊,超度恶鬼十万,是为殿下攒无量功德。”

        徐凤年觉得这话说得荒诞不经,偏偏深信不疑。佛道两门都隐晦记载襄樊城中有十万被亲人烹食的恶鬼,怨气冲霄,便是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都消弭不去,于是当年两教便立下一个不着文字的赌约,谁胜谁入襄樊,谁输谁出襄樊,百年不变。若是龙虎山赢,两禅寺与烂陀山为首的僧侣便要在百年中不得踏足襄樊,反之,则龙虎山要撤去周天大醮,搬离大小道观,不得在城中传经布道。

        三教纷争,门派争名利,其实很多都如同孩子怄气,不可理喻。

        姜泥喃喃道:“她真好看,像观世音娘娘。”

        徐凤年苦笑道:“观世音,观察世间牛马众生声音。凡夫俗子观其音声,可得解脱。”

        那位小泥人眼中的观音娘娘先与桥头李淳罡擦肩而过。

        再与世子殿下擦肩,轻启梵音:“我观世音,你不自在,不配双修。”

        徐凤年不知为何,嬉笑道:“既然我不自在,那求菩萨给个自在?”

        徐凤年说完话,才留心到身侧的观音菩萨身高竟比自己还要略胜一筹,她可是赤脚而行,徐凤年的身高本就十分出众,凉地汉子大多魁梧健壮,徐凤年丝毫不显矮,到了江南这边更显身材修长。身边女子中姜泥还在成长中不去说,像鱼幼薇和舒羞这样高挑的女子都要比他矮半个脑袋,女法王却愣是比世子殿下还要高,且不说她衣着气质如何另类,光是这份鹤立鸡群的高度,就相当惹眼。

        两人擦肩而过后,徐凤年很没有风度地转头盯着烂陀山红教法王,神情木讷的龙守僧人经过一旁再度双手合十,与世子殿下算是单独打过招呼。两人在北凉城中有两面之缘,加上徐凤年名声虽恶,对释门佛法却亲近,这一点北凉尽知,因此出世人龙守和尚对徐凤年并无反感。

        红衣袈裟大和尚投之以桃,徐凤年报之以李,微微点头。因为王妃崇佛的关系,徐凤年爱屋及乌,对佛法宗门颇多精通,倒不是对道教义理有所贬低,中原根底在道教的说法,他还是认同的,只不过从小耳濡目染徐骁与道门的仇怨,一经对比,难免对某些道门人物有些看法。

        其实佛教一直被中原士子称作西方教,带有浓重色彩的贬义。春秋国战以后,初期名利心不重的亡国遗老纷纷避世遁世,一旦选择释门,便广受世人诟病,冠以“畏死逃禅”四字,骂之老僧本色是优伶。随着现在的皇帝陛下开始崇佛,才有改观,仅京师便有游僧不下万人,但释门素无领袖一说,远不如道统以龙虎山为尊这般明明白白。

        黑衣老僧杨太岁是两朝帝师,手腕资历都够,本是释门执牛耳者的最佳人选。可惜病虎老僧却是一株无根浮萍,甚至早早与家族断绝了关系,便是传授龙子龙孙们驳杂学问,都会板着脸,传闻大内的鸡毛掸子都不知道被他打碎了几根,皇子公主们都怕这个老和尚怕得厉害。皇宫里以隋珠公主行事最为跋扈,可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都说只怕黑锅巴,加上黑衣老僧十几年如一日拒绝访客登门,因此杨和尚何来结党一说?若无结党,单枪匹马,又何来的势力?

        白衣观音翩然远去,对徐凤年厚颜无耻求个自在的说法置若罔闻,她一走,本来乐意等个三十年的龙守僧人便再无理由“画地为牢”,跟着返回烂陀山。除去两禅寺,和尚们都恨不得说一句贫僧自烂陀山而来,可百中无一能真正往烂陀山而去。徐凤年瞥见一旁姜泥痴痴望着女法王的背影,一脸呆相,忍俊不禁地打趣道:“想跟着去烂陀山?你要做明妃或者尼姑?我跟你事先说明,吃斋念佛可比读书挣钱吃苦多了。”

        轻轻将神符别回发髻的李淳罡玩味道:“这个烂陀山婆娘存了与你双修的心思?”

        徐凤年一脸遗憾道:“以前我怕她老牛吃嫩草,死活不肯,现在竟然轮到她嫌弃起本世子了,这世道啊。”

        老剑神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挖苦徐凤年,自然不会错过,阴阳怪气道:“徐小子,她当着一大帮人的面说你不配双修呢,你堂堂北凉王世子殿下能忍?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被天下人笑破肚子?”

        徐凤年嗯嗯道:“笑死最好,都不用我学刀了,见到不顺眼的,就跟他们说这个笑话,听着听着他们就笑死了。”

        李老头儿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的姜泥听到这等泼皮无赖的言语,没好气道:“你真不要脸!”

        徐凤年无奈道:“那你倒是给个我要脸的法子?让一百号人冲上去打这位观音娘娘一顿?还是跪在地上哭着求着她与我欢喜双修?”

        小泥人约莫是见到徐凤年被她心中的神仙姐姐瞧不起,心情不错,转过头笑着重复念叨着:“不配,不配,不配……”

        徐凤年故意与姜泥撇开一段距离,望向城头叹气道:“今晚可是一个十万野鬼出城的好日子。”

        姜泥立即闭嘴,下意识走近徐凤年。徐凤年率先走上吊桥,襄樊是兵书上典型的雄城,城池外缘筑有凸出马面,徐凤年走过护城河,遥想当年国战第一攻守,忍不住记起攻城中的木马牛,转头询问身后的老剑神:“木马牛的名字有什么缘由?”

        徐凤年似乎问出口后才惊醒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对剑士而言,佩剑被折,无异于生平最大的羞辱,何况还是被王仙芝以两根手指断去。不承想李老头儿相当不以为意,只是平静点头道:“木马牛取名的确缘自你所猜想的攻城器械,寓意天下敌手皆城池,没有木马牛攻不破的。木马牛锻造与神符一般无二,同是来自一块天外飞石,前朝皇帝派人海外访仙,偶遇飞石坠海激起千层浪,从海底捞起,一半锻造木马牛,一半造就符将红甲,剩余精髓,却是制成了老夫头顶这柄匕首神符,三者殊途同归,这三物称得上姐妹兄弟。”

        徐凤年调侃道:“那老前辈和小泥人真是有缘分。”

        老剑神呵呵一笑。

        雄城襄樊夜禁森严,仅是对寻常老百姓而言,对徐凤年这种敢跟青州水师一战的顶尖权贵,以及六珠上师这种烂陀山神仙,当然是来去随意。城门校尉十有八九得到靖安王赵衡的授意,并不阻拦,否则兵戈相见,无非是给徐凤年长脸面罢了,总不能指望在这等琐碎小事上让北凉王世子吃瘪。春神湖上的闹剧,至今仍无人能说必定是徐凤年遭受责罚,毕竟与以往不同,这会儿一袭蓝缎五爪九蟒袍的北凉王就待在京城中。首次金銮殿早朝,这位异姓王佩刀登殿,面对张巨鹿、顾剑棠以及文武首官以外的数位功勋大臣责问,连同三位殿阁大学士的轮番诘问,人屠只是独自站着打瞌睡,一个都不理睬,让两班大臣气得七窍生烟,至于耿直怒容背后是否存有忐忑畏惧,便不可知了。京师有小道消息说北凉王与铁骑驻扎休憩的下马嵬驿馆门可罗雀,京师上下都觉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都说这是天理昭昭,失道者必寡助,北凉气数已尽!

        下马嵬驿站,当真是门庭冷落。内庭院落中,富家翁装束的北凉王在与一位黑衣老僧对饮绿蚁酒,酒是徐骁特意从凉州带到太安城的,眼前绰号“病虎”的老家伙,则是被徐骁硬拉过来的。其实这些年借着二女儿徐渭熊的那首《弟赏雪》,京城中绿蚁酒多有贩卖,只不过北凉王亲自带着烈酒行过几千里,礼轻情意不轻。这也算是徐骁面对他乡故知的一种表态:你杨太岁不当我徐骁是朋友,连入城都得替皇帝陛下盯着我,可徐骁却仍然当你老秃驴是朋友,当年你请我喝酒当作送行,这次重逢便要还请你喝一壶绿蚁酒。

        京城春寒早已消弭,蝉鸣不止,可徐骁似乎还是怕冷,抬手呵了口气,感慨道:“我离京时记得王朝有一千八百六十四个驿站,这会儿兼并那么多个国,不增反减,还能剩下一半吗?”

        黑衣老僧平淡道:“太安城太安城,天下太平安稳,何须再现当年驿馆林立、羽檄飞传的景象?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世人皆知徐骁对驿站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因为离阳王朝当初对驿站建造并不重视,徐骁执掌兵权后,提出十政,其中驿站与马政几项都在他手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发展,还有几项政事因为春秋落幕,尚未来得及普及,便已中途夭折,削减驿站只是一个缩影而已。离阳王朝兵马鼎盛时,可谓是“一驿过一驿,驿馆同鱼鳞;一骑接一骑,驿骑如流星”。故而国战结束时,几乎所有亡国皇帝被押解往太安城,其间见识到三十里一驿,都震惊于徐骁的手腕,许多战败后仍是只怨天时地利的名将这才服气,因为小小驿站要牵扯出驿道等诸多事情,每一件都麻烦至极,仅是驿路两旁植物的栽种和维护,每年便要耗费国库不少银子。当时兵戈正酣,昏君不去说,几个明君也至多是盯着甲胄锻炼,恨不得今日花钱明日便可立竿见影,为臣子的能如徐骁一般说服皇帝陛下在百年大计上砸钱?

        徐骁笑道:“短时间来看自然是好事,等你我百年以后,是不是好事,可就难说了。”

        黑衣老僧虽是僧人,却也饮酒,喝了一口,语气平淡道:“你操甚心。”

        徐骁哑然失笑道:“又不是你这种出家人,老子不操心,对得起当年随我征战的英烈?这天下谁打下来的?”

        杨太岁皱眉道:“张巨鹿会操心,顾剑棠也会操心。再者是你帮先皇打下天下又如何,没有你徐瘸子,总会有李瘸子王瘸子顶上,你居功自傲,先皇却没有狡兔死走狗烹,依然由着你去当北凉王,这还不够吗?”

        徐骁轻声道:“够了。所以当年你拉我喝酒,事后我也没怎么样,当年欠你和他的恩情,都算一笔还清了。”

        说到这里,黑衣老僧有愧,便不再说话,神情有些落寞。

        那名女子初入世,剑匣仅刻有“此剑抚平天下不平事”九字。

        先皇得知后笑着说没有这个弟媳妇便没有徐骁,便没有朕的大好江山,大凉龙雀剑当得起这九个字。

        那名奇女子临终前才刻下后九字,每次想起,黑衣老僧都觉得有愧,因为他便是世间第一有愧人。

        老僧问道:“那你还请我喝酒?”

        徐骁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到了北凉后那些年媳妇一直劝解我,说你这秃驴有苦衷,老子就算再大度,也懒得理你。”

        杨太岁苦涩一笑。

        徐骁喝了口酒,冷笑道:“下次朝会,顾剑棠再敢唆使一帮杂碎出阴招,就别怪老子抽刀劈他!”

        杨太岁皱眉道:“顾剑棠便是空手,你也打不过。天底下用刀的,他稳居第一人。”

        徐骁反问道:“我砍他,他敢还手?!当年我把他的嫡系斩首挂在城头上示众,他就敢阻拦了?当年不敢,现在这小子越活越回去,就更不敢了。”

        黑衣老僧笑呵呵道:“似乎不敢。”

        徐骁笑道:“这不就是了。”

        这哪里是身穿五爪蟒袍的北凉王,分明是市井无赖啊!

        怪不得能教出徐凤年这般品行无良的儿子。

        徐骁笑眯眯问道:“我若真砍死顾剑棠,你这回?”

        杨太岁平静道:“我欠的忠义人情,当年也还清了。既然你今天能请我喝酒,我明天就能请你杀人后出京城。”

        徐骁哈哈笑道:“你这秃驴,还算有点良心。”

        黑衣老僧默不作声。

        世间再无人比这头病虎更一诺千金。

        一壶绿蚁很快就空了。

        老僧轻声道:“你以前连累王妃活不自在,现在是连累你几个子女也是如此,尤其是那徐凤年,你就没点愧疚?”

        徐骁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不吃一家饭。什么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老僧一声叹气。

        徐骁问道:“你可知那烂陀山六珠上师?”

        老僧点头道:“此人最初修行耳根不向外闻,不若世人,早早得了动静二相了然不生的大解脱境,是佛门里的大智慧者。当年由初地一跃到证第八地,与武当山新掌教一跃入天象如出一辙,都是罕见的肉身菩萨。”

        徐骁哦了一声,皱紧眉头。

        老僧问道:“听说这位红教法王去了襄樊,你不担心?”

        徐骁呢喃道:“怎么不担心,她与凤年双修,担心,可不双修,更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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