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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湖边亭风波起伏,樊白奴与虎谋皮

        樊白奴双手死死握拳搁在腿上,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出现一条条清晰青筋,抬头怒斥道:“耶律苍狼!你疯了?!为何要擅自刺杀北凉王?!”

        一辆马车在凉州城郊外停下,悬刀佩玉的年轻公子哥走下马车,手里拎着一壶刚刚买来的绿蚁酒。举目望去,三三两两的柿子树错落在平原之上,一簇簇亮黄色坠在枝头,勉强让贫瘠的西北之地好不容易与“丰收”二字沾上点边。年轻人缓缓前行,时不时望向那些或近或远的熟悉柿树。记得当年经常溜出城逛荡此地,百无聊赖,还给那些柿子树取了好多绰号昵称。半里地外那棵枝丫略显张牙舞爪的,叫“挂甲”,若是在暮色里瞧见,还有些吓人。与这一棵相依为命的矮小柿树,几年没见,已经拔高几分,粗略看去,倒是更加硕果累累,满身金黄,很喜气,当年他给它取的绰号,正是“小黄袍”。年轻人沿着一条干涸见底的小溪继续向前,最终来到一栋并无土墙环绕的茅舍前,屋后长着几棵奇奇怪怪的歪脖子苍榆。

        屋子已无主人。

        年轻人走到一块树墩子前,蹲下身弯腰用袖口抹去尘土,然后坐在上头,环视四周。他把绿蚁酒轻轻搁在袍子上,扯开嗓子喊道:“瞎子老许,给你带酒来了。”

        如果是永徽末年的那些时候,肯定会有个瞎眼瘸子一晃一晃快跑出来,从他手里接过酒壶,动作娴熟地揭开泥封,低头使劲一嗅,然后那张沧桑老脸上就会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就像秋日里的柿子树。不过老头子跟自己分着喝酒的时候,也总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教训他,手头有几分闲钱的时候,可不能随意糟践了,再小的铜钱,一颗颗都得攒着,那才能娶到媳妇。天大地大,娶媳妇生娃这桩事,最大。那会儿老许总是心心念念说咱们北凉幽州那边,有个叫胭脂郡的地儿,婆姨最是水灵,你徐小子如果能讨个胭脂郡的小娘当媳妇,到时候捎个消息过来,我老许便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要去你家蹭那桌喜酒喝。

        记得那一次,老头子说完这些话后,小心翼翼问自己,喝喜酒这么大的好事,有他这么个老瞎子登门做客,会不会嫌弃丢人,如果徐小子你家里长辈和亲家会嫌弃,那他老许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回头弄两壶价格过得去的绿蚁酒就行。

        经常给老头子带去绿蚁酒或是偷来鸡鸭的年轻人,当时拍着胸脯说他家数他说话最管用,等他办喜酒的时候如果老许不去,就跟老许急,还说一定要老许坐在主桌上。

        当时老人只觉得那个经常陪自己唠嗑的年轻人,就是个北凉市井常见的小伙子,年轻时候跟他一样都是双脚不落地的那种人,飘来荡去,不安分,所以听说要请他坐在主桌上喝喜酒,高兴归高兴,倒也没多想,更不会把那个口气极大的年轻人跟那座清凉山联系在一起。天底下姓徐的人,也太多了不是?那时候的年轻人总是在闲聊里透出对北凉以外的憧憬,想着做一个行侠仗义的江湖游侠,用最好的剑,喝最烈的酒,找个江湖上最漂亮的女子,她一定是比胭脂郡婆姨还要好看的那种。老人总是跟年轻人唱反调,用过来人的语气告诉他,心千万别那么大,中原再好,终归不是家。当时年轻人也感慨,说这道理他也懂,家里教他读书识字的师父就说过一句,“年轻人离家十年不算久,上了年纪的人,那就是出门一步即远行”。老人听了以后,笑着说你家教书先生是有真学问的,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半桶水的徒弟?

        有些时候两人坐在一起,聊着聊着,上了岁数的瞎子老许就会坐在旁边的树墩子上,双手拄着那根拐杖,晒着太阳偷偷打瞌睡。

        也许,在很多年前,西垒壁战场上,有个老字营的年轻士卒,腿没有瘸,眼也没有瞎,却也像这般光景,会在太阳底下打盹,只不过手中的拐杖换成了铁矛,也许不远处就有一杆徐字大旗,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如今已经是祥符三年的入秋,瞎子老许早就死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那些碎碎絮叨了。

        老人没有活到喝到年轻人喜酒的那一天。

        年轻人也曾经答应过老人,老人死后,会亲自为老人抬棺送葬的。

        可年轻人没有做到。

        当时他远在江南。

        他没有去瞎子老许的坟头,只是把那壶绿蚁酒轻轻倒在树墩子前的地面上,弯腰倒酒的时候轻声道:“老许,酒是卖酒西施那儿偷偷买来的。如今世道不太平,马上又要打仗了,咱们北凉开始禁止民间私自酿酒,所以这壶酒可不便宜,如果不是熟人,铺子还未必敢卖给我。老板娘的女儿如今抽条得水灵灵的,女大十八变,真是没错。听说那丫头如今相中了一位年轻的外乡士子,正在她家附近的私塾教书,我先前买酒的时候,老板娘还打趣来着,说我去晚了,她闺女其实等了好几年。你看看,我当年果然没跟你吹牛吧,我就说那丫头眼光好,否则也挑不中我……”

        有些遗憾,就像一条老狗匍匐在街角的独自呜咽,细细悠悠,挠心挠肺。

        他把酒壶留在树墩子上,起身离开。

        马车返回清凉山。

        如今北凉王府有两处地方名动天下:梧桐院被戏称为“凤阁”,而半山腰处宋洞明主持的副经略使官邸,则被称为“龙门”。

        在他刚回到清凉山后,一名龙门官员就火急火燎赶来,跟他禀报说是副经略使大人有要事相商。

        当他看到宋洞明亲自站在那片低矮官邸屋舍前等候,就知道消息不管好坏,但肯定都不是小事情,否则以这位昔年离阳储相之一的沉稳,绝不至于这样坐不住。

        果不其然,宋洞明等到他走近后,一起转身走入居中那间官邸,语气略显急促道:“四个消息凑一起了,分别跟流州、中原、京城和北莽有关,都要王爷权衡。”

        徐凤年笑道:“那就先说流州那边的消息。”

        宋洞明点头道:“最靠近西域的凤翔军镇那边传来一封紧急谍报,曹嵬和谢西陲擅自更改了都护府既定策略,选择主动出击,想要在密云山口内一鼓作气吃掉种檀部骑军!”

        徐凤年脸色如常,说道:“应该是烂陀山僧兵没有跟随种檀骑军一起动身。”

        宋洞明忧心忡忡道:“即便如此,双方兵力依旧差距不大,这么硬碰硬换命,岂不是违背了流州用兵的初衷?”

        徐凤年摇头道:“如果密云山口一役,我们没能全歼种檀部骑军,那这场仗才会没有意义,甚至可以直接说因为他们的贪功冒进,导致整个流州陷入极大被动。但是既然连谢西陲都愿意陪着曹嵬涉险而动,我相信他们的眼光。”

        宋洞明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两个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

        徐凤年笑道:“万一打赢了,也许会有意外惊喜。”

        宋洞明心中了然:“倒也是,如果种檀部骑军全军覆没,也许烂陀山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徐凤年问道:“中原那边有什么消息?是温太乙、马忠贤两人终于不再在漕粮一事上下绊子?”

        宋洞明笑道:“这算不得什么紧要消息。”

        徐凤年有些讶异:“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局势变动?”

        宋洞明和徐凤年在议事堂分别落座后,这位已经得到离阳朝廷吏部点头承认的北凉道副经略使,眼神玩味道:“那位原本对朝廷忠心耿耿的靖安王赵珣,刚刚投靠了两位叛乱藩王。”

        徐凤年愣在当场。

        宋洞明嗤笑道:“待价而沽,这一手真漂亮,我估计这位审时度势的藩王,把自己卖出了一个天价啊。”

        徐凤年感到荒诞不经,皱眉道:“难不成赵炳、陈芝豹两个要把赵珣推出来当皇帝?”

        宋洞明笑道:“王爷一语中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

        如果加上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道,再加上早就被陈芝豹控制在手上的西蜀、南诏,那么现如今整个广陵江以南地带,彻底连枝同气,离阳半壁江山,就已经尽入三藩之手。

        这种时候,率先起兵且实力最为雄厚的燕剌王赵炳看似最有资格登基称帝,与离阳正统划江而治。但事实上恰恰相反,赵炳最不适合早早把蟒袍换成龙袍,不管宋玉树在那封昭告书里把离阳皇帝说得如何不堪,但朝野上下,尤其是以江南道为首的天下士族,仍然心向太安城。赵炳不适合当出头鸟,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姓人陈芝豹更不适合,那么靖安王赵珣就成了勉为其难的人选。赵衡、赵珣父子这一支赵室,在尚未吞并中原的离阳王朝里,其实远比赵惇、赵篆这一支更符合正统身份。老靖安王赵衡在夺嫡失败被“发配”青州后,之所以那么积怨深重,并非没有缘由,但如今的祥符新朝,恐怕没有几名官员知晓早年那桩秘辛。在赵篆的爷爷尚未登基之前,因为同辈的醇亲王膝下无子,宗人府就提议将赵衡过继给醇亲王一脉,只不过赵篆爷爷的登基过程,比起儿子赵惇更加扑朔迷离,总之到最后赵衡的身份,变成了恐怕连宗人府老人都拎不清的一笔糊涂账。但如果这个时候拿出来旧事重提,早不如巧,可谓恰到好处。

        对于赵珣的一步登天,徐凤年倒没有什么酸意,只是有些忍俊不禁,想起那个世袭罔替前后两次被自己丢入春神湖的可怜家伙,还真给他坐龙椅穿龙袍了?

        徐凤年收回思绪:“中原再乱也就是那样了。对了,太安城那边又有什么动静?”

        宋洞明习惯性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腰间悬佩的一枚玉坠,笑道:“印绶监几个掌权太监都出动了,正在赶往咱们北凉的驿路上,领着新鲜出炉的一大堆圣旨、诰敕。”

        徐凤年纳闷道:“一大堆?”

        宋洞明忍俊不禁道:“要不哪里需要三四个印绶监宦官齐齐出马。其中最主要的是你的大柱国头衔,还有对刘寄奴、王灵宝等北凉边军将领的追封。比如太安城追封刘寄奴为一等伯爵,赐爵名‘恪靖’。之外就是给陆丞燕、王初冬两位未来王府精心准备的诰妇身份。印绶监那拨宦官之所以走得比较慢,大概是想要等着你的亲事,以便求个三喜临门的彩头吧。由此可见,这回太安城的诚意,比起前两次实在是云泥之别。”

        徐凤年陷入沉思。

        宋洞明没有打搅这位年轻藩王的思考,安静望向屋外,亦是思绪翩翩。

        这位北凉道文官第二人的最大感触,是离阳庙堂上卢升象一飞冲天。此人能够封侯拜相,绝不是这位春雪楼旧人在官场有多么游刃有余,而是才华太高,军功可期。但是卢升象的崛起时机,值得玩味。相信卢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官场想象中那么志得意满,指不定还会比起当那个南征主帅的时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势之下居高位,大势一去又当如何?能否功成身退?老凉王徐骁的恶谥,老首辅张巨鹿的抄家灭族,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当今天子赵篆之前的两代离阳皇帝,各自身上那两件龙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宽宏大度,可无法否认袖口处的鲜血淋漓。两位皇帝的确从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可他们一旦要杀人,杀的从来都是功劳最高之人。卢升象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会成为赵篆之后一任新君登基之时的祭品?

        宋洞明总算明白了,在离阳官场厮混其实不难,太安城容得下齐阳龙、桓温这样才德兼备的读书人,也容得下温守仁、晋兰亭这样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容得下司马朴华这些一味公门修行的读书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坚持民为贵君为轻的读书人,同样也容不下功无可封之人。

        离阳和中原,为赵家当官易,为百姓做事则未必容易。

        很多事情,即便是皇帝,也会受到百般掣肘。早年碧眼儿治理漕运和胥吏,也许本身即是先帝赵惇想做之事,可是围绕在赵室身边积淀百年的复杂势力,或是新近跻身庙堂的掌权新贵,各有所求,各怀私心,就像一张纠葛极深的大网,铺天盖地,覆盖在中原版图之上。在这张大网之上,又掺杂各种难以想象的复杂形势:皇权相权之争,党派之争,文武之争,士族寒族之争,南北地域之争,京城地方之争,君子小人之争,每一座衙门内又有高下座椅之争,衙门与衙门之间又有内外之争。

        所以宋洞明越来越认可北凉。

        在这里,做事情相对简单。

        但是与此同时,宋洞明也清楚,这种可贵的简单,如果将来北凉徐家不再仅限于北凉道四州之地,一样会迅速变质。

        例如他与白煜之间,陆王两家“外戚”之间,徐北枳、陈亮锡这些年轻人与边军老将之间,黄裳这些清望卓著之人与皇甫枰、李陌藩这些恶名昭彰之辈之间,北凉骑军与步军之间,各支精锐边军之间,等等。

        甚至有一天,矛盾会出现在徐凤年与“众人”之间。

        这一刻,宋洞明百感交集,耳畔蓦地响起一个嗓音:“宋大人,北莽那边什么事情?”

        宋洞明回过神,笑道:“那个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郡主从蓟州入关,辗转到了我们幽州,向皇甫枰自报名号,最后在潼关骑军的‘护送’下,大概在两天后就要到达清凉山。”

        徐凤年惊奇道:“她来做什么?”

        宋洞明摇头道:“我也猜不出。不过她身边带了几名扈从,皆是北庭王帐的怯薛卫。”

        徐凤年自嘲道:“北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宋洞明神采奕奕,锋芒毕露,摊开手掌,然后攥紧:“天下归属,尽在我北凉一念之间。”

        徐凤年没来由笑着说了一句:“这种话,徐骁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听。”

        宋洞明笑问道:“难道王爷不喜欢?”

        徐凤年微笑坦诚道:“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被拍马屁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徐凤年神色有些落寞。

        徐骁功成名就之后,在他渐渐衰老后,也许那位老人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听到自己儿子说过他的一句好话吧。

        好像一句也没有。

        一支五百人的潼关精骑护送一驾马车来到凉州城外,亲自领军的校尉辛饮马并没有与当地驻军碰头,而是凉州城拂水房的两名头目过来接手,然后带领那辆马车悄然入城,直奔那座由春秋老将杨慎杏坐镇的副节度使府邸。

        马车上走下一名头戴幂篱帷帽的婀娜女子,只不过比起中原一带被文人雅士改称为“浅露”的闺秀之物,女子的这顶竹檐帷帽显得粗糙不堪。她身边跟随的三名健壮扈从,气息沉稳,顾盼自雄如虎狼,发饰古怪不似北凉人氏。好在此时北凉道副节度使府邸外的这条街道空无一人,否则难免惹人遐想。

        距离女子最近的一名中年壮汉在打量了府邸样式后,与她窃窃私语询问了几句,得到答案后满脸怒意,身份特殊的女子立即小声训斥,那名魁梧汉子显然仍是有些不满,嘀嘀咕咕,没个消停。帷帽之下,女子似乎对此颇为神色无奈。怯薛侍卫本就人人皆是草原北庭达官显贵的嫡系子弟出身,身边这位更是不同寻常。

        她对于那名年轻藩王将见面地点放在这里,其实也有几分好奇。在西京的朱魍谍报上显示,离阳大将军杨慎杏在北凉道的日子并不好受,暂时挂在老将名下的府邸本不该承接此等军机要务才对,只不过既然清凉山那边已经如此安排,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她也只能被迫接受。事实上她预料中的最糟糕局面,极有可能是她连凉州城的轮廓都没有见到,一行四人就悄无声息地暴毙在途中。现在年轻藩王肯露面,就已算不错的结果。她对清凉山和北凉铁骑的熟悉程度,远不是身边三名心高气傲的怯薛卫能够媲美的,这三人恐怕这辈子只跟那些卑躬屈膝的南朝遗民打过交道,对于那支北凉边军的认知,也只停留在某些粗略兵文谍报的纸面上。

        为他们领路之人,是一位神态和气的中年男子,衣着得体,不显得豪奢,却精致熨帖。府邸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身边,还跟着位正值妙龄的婢女,脸庞秀气,却是丰乳、蜂腰、肥臀和大长腿的诱人身段,若是她躺在床榻上,也许就会像极了一匹胭脂烈马。连帷帽女子都忍不住多瞧了眼这名府上丫鬟,更别提她身边的怯薛侍卫,毫不遮掩他的眼神炙热,咽了口唾沫,突然嘿嘿一笑,加快几步,伸手就要去触碰那婢女的纤细腰肢。帷帽女子来不及阻挡,只不过魁梧怯薛卫也没有得逞,手臂被那位不知何时转身停步的中年管事轻轻握住。汉子使劲挣扎了一下,竟然动弹不得,顿时如临大敌,眼中再无半点轻视,只是不管如何加重力道,始终挣脱不开那名更像读书人管事的白皙五指。

        中年管事根本没有正视那名怯薛侍卫,而是看着帷帽女子,笑眯眯道:“这儿可不是你们北莽,从来没有赠送美妾侍女的风俗,若有能耐让女子一见钟情,那才是真本事,如果没有,这位姑娘你就老老实实约束好身边的人,否则咱们北凉这二十年来,对北莽是怎么个待客之道,相信你们并不陌生。”

        说完这些话,中年人不动声色地松开五指,那名面红耳赤的魁梧汉子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另一名年轻怯薛卫悄然向前踏出几步,伸手扶了一把,他这才站稳。

        丢了脸面的北莽汉子勃然大怒,伸手握住腰间那柄唯有王帐宗室方可悬佩的金桃皮鞘白虹刀,就要一怒拔刀。

        中年人对此无动于衷,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和颜悦色,瞥了眼那个看似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北莽壮汉,微笑道:“如果是想以此试探我们王爷的底线,那我这个做下人的,就要忍不住奉劝诸位一句了:此举没意义,也没意思。”

        魁梧汉子顿时收敛暴躁神色,但是仍然握住那柄华美佩刀,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

        与此同时,握刀手腕上的瘀青瞬间消失不见。

        显而易见,中年管事身手不俗,而这名先前故意狼狈不堪的怯薛卫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帷帽女子淡然问道:“这位先生应该并非这座副节度使府邸的管事人吧?”

        中年人也不藏藏掖掖,点头道:“我在清凉山当差,做点杂务,迎来送往。”

        她顿时恍然大悟,语气里多了些尊敬,笑问道:“可是王府梧桐院出身的宋大管事?”

        父子两代人都侍奉北凉徐家的中年人,先是眼神示意那名婢女继续领路前行,然后与认出他身份的帷帽女子并肩而行,笑道:“不承想郡主也听说过我。”

        帷帽女子正是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青鸾郡主,有着草原马上鼓第一手的美誉,而樊白奴当年与前任北凉都护陈芝豹的那段故事,英雄美人,也曾在北凉广为流传。

        她轻声道:“蜀王曾经在闲聊时多次提起过宋先生的父亲。”

        清凉山大管家宋渔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如今北凉,甚至大概连许多进入拂水房稍晚些的谍子死士,都不了解当年那个印象中一年到头咳嗽不断的老管事,其实跟听潮阁李义山和当今褚禄山一样,都是拂水房的创始人。湖底老魁当初之所以会被禁锢在听潮湖底下,是敌不过剑九黄的缘故,可是剑九黄为何会留在清凉山当马夫,就又是一桩早已淹没在拂水房密档深处的秘事了。徐骁封王就藩北凉之后,无数中原遗民和江湖草莽多如过江之鲫,纷纷前往清凉山向徐家报仇,如果说当时手段尽出也杀不掉老瘸子人屠,是因为徐骁当时身边有徐偃兵、韩崂山这对王绣师弟担任贴身扈从,那么那时候经常逛荡北凉三州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身边明面上的仆从扈从,若说跟同样不务正业的北凉将种子弟争风吃醋还算凑合,但是遇上真正的江湖高手顶尖刺客,可就不够看了,为何徐凤年依旧能够活蹦乱跳到世袭罔替?

        当时的梧桐院管事宋渔,这个言语和煦、脾气温醇的不起眼人物,早年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无良世子殿下喝花酒付钱结账,为那些入了主人法眼的游侠儿赠送黄金白银匾额,像是只会为世子殿下做些擦屁股勾当的无害家伙,就是一切的真相。

        在白狐儿脸看遍听潮湖武库秘籍之前,其实还有一人率先完成这项壮举,这个人就是宋渔。虽然因为年少时曾经身受重创,落下难以根治的病根,导致至今只有二品小宗师的体魄,但是无论眼界之高,还是博采众家之长后的种种指玄境秘术,宋渔可谓当之无愧的清凉山徐凤年之后第二人。

        当樊白奴被宋渔领到一处湖边亭附近,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名年轻藩王。

        亭子里的座位并无主客之别和高下之分,年轻藩王身边围坐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书生、一个身材高大的威严老人,以及面貌与老人有六七分神似的中年人。

        看到樊白奴一行人后,年轻藩王缓缓起身,走到台阶顶部,面带微笑,迎接这位悄然潜入凉州的敌国郡主。

        不知为何,樊白奴看到这一幕后,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对这个姓徐的年轻人更加憎恶。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也许是此人迫使陈芝豹离开了北凉,也许是此人是徐骁嫡长子的身份,也许是那场葫芦口惨烈战役传入北莽王帐的后遗症,也许是前不久刚刚听到的洪敬岩死讯。

        樊白奴迅速压下心头的厌恶情绪,尽量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毕竟在徐凤年这种武评大宗师面前稍稍流露出一点异样,就会被抓住端倪。

        虽然四个男人原先都在喝酒,但亭中摆有一张小巧精致的黄花梨几案,整套茶具一应俱全,想必这也算是北凉的待客之道——对待沙场之外的女子。

        果不其然,那名身形妖娆的貌美女婢跟随樊白奴一起走上台阶,眉眼低顺,脚步轻灵,坐在了几案一侧,动作娴熟地开始煮茶。

        随着洪嘉北奔的落幕,不乏天潢贵胄身份的春秋遗民,为北莽权贵带去一股春风化雨的中原文雅气象,饮茶便是其中一事。在这之前,北莽对于中原的饮茶印象,无非就是放茶叶和倒茶水两个动作,如今倒是连七禁十二宜这般比大奉时期还要越发讲究的繁缛规矩,都成为定例了,而且有模有样。

        徐凤年重新落座,跟摘掉帷帽的樊白奴相视而坐,为她介绍其余几人的身份,分别是龙虎山的白莲先生,现任北凉道副节度使杨慎杏,暂任蓟州副将的杨慎杏之子杨虎臣,最后添上一句,都不是外人,她青鸾郡主尽管畅所欲言。

        在樊白奴字斟句酌小心思量的时候,徐凤年突然望向亭子外的三名北莽怯薛侍卫,收回视线对她缓缓说道:“如果本王没有记错,那种金桃皮鞘白虹刀,是耶律皇室在三十年前监制出炉,总计不过十六把,除去王帐库藏的几把,整个北莽也就赐下九把。黄宋濮、柳珪和杨元赞都获得过,最近两把,好像是董卓当上南院大王和种檀升任夏捺钵之后被赐予。亭外之人能够腰挎此刀,而且一看就是悬佩多年的旧物,本王相信身份怎么都不会低于郡主,不如一起入亭喝酒,尝一尝咱们北凉的绿蚁?”

        樊白奴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正要开口说话,结果这位年轻藩王下句话差点让她愤然起身。

        “之所以知晓此刀来历,与博闻强识无关,只不过一来听潮阁早就有这款刀的实样,好像正是早年徐骁在草原上,从一位耶律王爷的腰间亲手摘下的,去年杨元赞在葫芦口又留下了一柄。”

        她冷笑道:“王爷自然是战功显赫,不输父辈,只不过无须用这款战刀来提醒外人。”

        徐凤年摇头笑道:“郡主多想了,本王如果想跟你耀武扬威,就不会在这里接见你们四人了,你们既然从幽州而来,我让你们直奔葫芦口岂不是更加简单省事?”

        樊白奴猛然起身。

        徐凤年视而不见,伸手去拿起酒杯的时候,平淡道:“千里迢迢来到凉州城,郡主离席后再想坐下,可就没先前那么容易了。”

        她微微一笑,转头对那名隐藏身份的挎刀怯薛卫用北莽言语说了一句,后者大踏步走向凉亭,她也随之重新坦然落座。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本王很好奇,是哪位大人物促成郡主此行南下?”

        她也直截了当回答道:“正是太子殿下。”

        徐凤年并没有太多意外,嗯了一声:“那么他到底开出了多大的价格,来买你们北莽皇帝的宝座?”

        樊白奴摇头道:“王爷这句话说得就有失偏颇了,将来北莽龙椅谁来坐,王爷今日做出的决定,确实会有不小影响,但还不至于到达王爷言下之意的那种地步。”

        徐凤年笑道:“不至于?那么郡主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北凉做什么,喝西北风?”

        樊白奴欲言又止。

        那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煮茶的婢女,分壶完毕,本该奉茶,只是不敢打扰双方,显得有些为难。

        徐凤年适时解围道:“郡主,这是今年的春神湖新茶,你尝一尝,不过凉州不比陵州,井水都不多,更别提去找山林甘泉,所以郡主将就着喝。”

        樊白奴伸出三指接过那七分满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她的腰肢始终挺直。她当然是一位动人的尤物,浑身上下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冷气息。而这种能够拒常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恰恰正中某一类上位者的下怀。相信几乎所有男人,在这位郡主和那名婢女之间选择,都会选择前者。只不过徐凤年的眼神始终清澈,对于那名站在青鸾郡主身后的怯薛卫按刀而立的俯视打量,也没有理会。

        徐凤年在她轻轻放下茶杯后说道:“本王原先以为是耶律东床的授意,毕竟此人在返回北莽之前,在邓茂的陪同下专程去武当山跟我见过一面。当时他也开过一个价,当初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能够保持完整建制地离开葫芦口,一来当然是他识趣地避而不战,二来也是那桩买卖里提到了柔然铁骑的事情,加上我们的目标主要是杨元赞的主力大军,也不愿意在柔然铁骑身上浪费兵力。本王如此坦诚相见,而郡主身后又站着一位比耶律东床更有来头的北莽太子殿下,接下来的报价,本王觉得怎么都不应该低于耶律东床才对。”

        这个消息在北莽郡主耳中堪称石破天惊。

        耶律东床有野心并不奇怪,但他无法无天地在第一场凉莽大战尚未尘埃落定之际,就早早跟北凉王面对面做买卖,这如果被草原王帐那边证实无误,本就貌合神离的两个姓氏之间,必然会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腥风血雨。

        以至于徐凤年接下来那句玩笑话,让她没有感觉到半点可笑,反而遍体生寒。

        “比如本王当年还是那个游手好闲的世子殿下,遇上那些误以为是江湖高手的游侠,很是仰慕,他们若是收银子收得少了,本王非但不会高兴,还要生气,觉得是瞧不起那个‘世子殿下’的身份。所以这次你们太子殿下派郡主来北凉,‘银子’一定要带够啊。”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第一次凝视着这位年轻藩王,或者说是第一次正眼看待这个年轻人,不过没有急于开口。

        突然,徐凤年抬头望向亭外那两名面无表情的普通怯薛卫:“咦?有杀气啊。”

        青鸾郡主先是一愣,然后神情剧变,立即转头望去。

        但是在满亭人物的注视下,两名怯薛卫都是一脸茫然。

        刹那之间,亭内有人拔刀出鞘。一刀之下,威势不弱于顾剑棠的方寸雷。

        出于徐凤年的视线缘故,湖边亭内外都跟着盯住了那两名怯薛卫,以至于亭中悬佩御赐金刀的那名魁梧汉子暴起发难,连坐在此人身后的樊白奴都来不及流露出半点惊惧表情。

        形势变化,实在太快了。

        而那一刀的气势又过于凌厉,就像草原上寒冬时节骤然而至的一场浓烈风雪。

        亭内外如有仙人施展了定身术。

        从龙虎山下山再于清凉山上山的白莲先生,依旧习惯性笑眯着眼睛望向亭外,白煜手里还提着一杯喝了小半的绿蚁酒,白瓷杯中涟漪清浅。

        身体微微前倾的杨慎杏、杨虎臣父子,也将注意力放在亭外那对年轻怯薛卫身上,这对沙场猛将,真可谓虎视眈眈,更有一番沙场猛将独有的威严。

        而北莽青鸾郡主保持那腰肢挺直扭头回望的姿势,倾斜的肩头圆润而诱人。

        那名烹茶婢女依然在低头留心炭火,怕坏了那份火候,摇曳火光映照在她的清秀脸庞上,无形中为她增添了几分光彩。

        事实上,那名行凶的亭中怯薛卫从抽刀出鞘便悄无声息,到一刀劈下之时仍是不显锋芒,所以这一刀本不该在临近年轻藩王的头颅时,瞬间绽放出那样的雄浑气势。就像两军对垒,骑军对撞,自然是在凿阵之前就已经是马蹄如雷,怎会如春风细雨一般?

        可是这一刀,偏偏做到了。

        因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便是那位身为清凉山看门人的大管事宋渔,身负种种玄妙指玄神通的他天然感知敏锐,也慢了一步才回过神。只见他立足之地溅起一阵细微尘土,这位也许是世间二品小宗师第一人的武道高手,就要掠起直扑亭中。

        但是下一刻,不知为何宋渔重新落地生根,身形纹丝不动,也不再理会亭内那边的情况,阴森眼神在两名年轻怯薛卫身上缓缓游移,如蛇看鼠。

        这次私下会晤,照理说是作为地头蛇的北凉方面,给这几位“有事相求”的北莽人物下马威才对。比如演义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掷杯为号,屏风后头的数百刀斧手便会蜂拥而上,要么就是在空地上架一口沸腾油锅,主人摆出持筷状。不料年轻藩王从头到尾都和和气气,倒是北莽这边率先发难。

        这拨不过寥寥四人的北莽蛮子,明知自己面对之人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在与北莽南朝还隔着那支北凉铁骑的徐家地盘上,依旧悍然出手,仅凭这份气魄胆识,就相当可歌可泣。

        白莲先生的视线依旧投向亭外,杯中酒,涟漪剧烈,他轻轻叹息一声。

        等到青鸾郡主再度回头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头落地鲜血四溅的场景。她只看到与自己拥有相同姓氏的那位北庭怯薛卫副统领,保持着举刀劈下的姿势,整个人充斥着力量气息,就像一头刚刚从云端呼啸而下的雄鹰,双爪猛然钩住木架子。

        与之对比,是闲淡写意的年轻藩王,右手双指持杯,缓缓抬起,举起酒杯后向她微微一笑,普普通通,就像是两位朋友之间的友善敬酒。

        但是年轻藩王的左手,高高举起,四指自然弯曲,唯有那根食指,恰好抵住了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的刀锋。

        这势如破竹的一刀,在触及年轻藩王的手指后,便无法继续向前推进哪怕是纤毫距离。也许能够证明先前这一刀确实气势如虹,是年轻藩王身边那名煮茶婢女向后飘拂的青丝。微微荡漾起伏不定的青丝,宛如池塘里的莲花。

        挥出这生平最具武学真意的一刀后,勇武冠绝草原怯薛卫的这名副统领,脸色灰白,眼神绝望,嘴唇微微颤抖。

        徐凤年挡住北莽皇室御赐宝刀的那根手指,轻轻一晃,这柄出鞘的金桃皮鞘白虹刀脱手而出,砰一声,迅猛钉入湖边亭的一根梁柱上。

        这名心怀死志却也自认成功机会极大的怯薛卫高手,顾不得年轻藩王听不听得懂北莽言语,颤声道:“你不是已经被拓跋菩萨成功重伤了吗?之后在怀阳关,你又跟陈芝豹打了一场,为何此时半点伤势都没有?!”

        樊白奴双手死死握拳搁在腿上,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出现一条条清晰青筋,抬头怒斥道:“耶律苍狼!你疯了?!为何要擅自刺杀北凉王?!”

        这名身形魁梧的怯薛卫失魂落魄,对郡主近乎气急败坏的高声训斥,始终置若罔闻,喃喃自语着“这不可能”,一遍遍重复。

        他这一刀,自信一步跨过了天象境界的门槛,如果是对上位于武道巅峰时期的徐凤年,当然如同贻笑大方的儿戏之举,可谍报上清清楚楚显示当下的年轻藩王,惨淡处境即便不能说成是命悬一线,可那份天人体魄几乎支离破碎。纯粹就身体而言,别说铸就不败金身的佛门大金刚,恐怕连寻常跻身指玄境界的江湖武人还不如。就像那些走了登天捷径的道门真人,看似玄通秘术层出不穷,其实在武道一途步步脚踏实地的纯粹武夫面前,不堪一击。

        在这位怯薛卫副统领形迹败露后,亭子外其中一名年轻怯薛卫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那份煎熬,顿时眼眶通红,怒吼一声,随后他明目张胆地拔刀,非但没有气势可言,反而给人一种悲凉感觉。只是不等年轻北莽死士向前踏出四五步,就被身形掠去的宋渔从侧面一脚狠狠踹在腰间。当场毙命的尸体横飞出去,竟然给旁观者一种柳絮飘荡的画面感。

        接下来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仅剩的怯薛卫。

        宋渔的眼神阴冷,杨慎杏、杨虎臣父子的眼神冷冽,读书读坏了眼睛的白莲先生,仿佛是有自知之明,干脆就没有徒劳地望向亭外,而是放下空酒杯,笑望向那位受惊麋鹿一般的煮茶婢女,像是要向她讨一杯茶喝喝。

        年轻怯薛卫一脸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异象横生。

        依旧不在亭外,而在亭内,就在距离年轻藩王极近的咫尺之间。

        徐凤年身体后仰,堪堪躲过一记狠辣至极的手刀。

        那条露出蜀绣袖口一截的胳膊,纤细而漂亮,充满象牙色的圆润光泽,只是当她手掌为刀,则是杀机重重。

        若是被这一记看似没有烟火气的手刀戳中脖子,相信不比被那柄白虹刀劈开头颅来得更加轻巧惬意。

        一脸茫然的青鸾郡主怔怔看到那名于人无害的煮茶婢女,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婉约眉眼间的余韵,甚至还残留着先前遭遇变故后刻意伪装出来的淡淡惊惧。

        婢女手腕一拧,手刀横抹向年轻藩王的喉咙。

        下一刻,徐凤年双手握住了两条胳膊,同时挡住了两记手刀。

        一记手刀来自身份神秘的煮茶婢女,而另外一条胳膊的主人,恐怕连对清凉山知根知底的宋渔都没有想到。

        北莽郡主瞪大眼睛,忍不住一脸匪夷所思。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站着一名少女,她一脚踩在几案上,而她的手刀距离侧身而坐的婢女的太阳穴,大概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没有去看暗藏杀机的煮茶婢女,而是仰起头,对那位身材还带着少女稚气的小姑娘无奈笑道:“当着这么多贵客,你来一手血溅四方的画面,不妥吧?”

        少女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收回手,身形倒掠,然后跃起,一只手抓住湖边亭的屋檐,一个轻盈翻身后便消失不见。

        徐凤年这才转头对那名婢女说道:“你跟公主坟那位小念头半面妆,是什么关系?”

        这位其实相貌很耐看的年轻婢女,眼神依旧温温婉婉,没有半点寻常江湖杀手的那种阴鸷暴戾。她视线偏转,看到年轻藩王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五指指尖处,渗出一滴滴漆黑如墨的鲜血。

        她重新扬起尖尖的下巴,又看到年轻藩王眉间,泛起一枚紫金印痕,如仙人开天眼。

        她用听上去最地道纯正的江南道软糯嗓音轻轻笑道:“王爷好手段。”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嘴角渗出与徐凤年指尖同样漆黑的血丝,脸庞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采,缓缓闭上眼睛。

        徐凤年松开她的手臂后,扶住她的肩头,让她侧趴在那张黄花梨几案上。

        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偷懒睡去。

        徐凤年顶替这名煮茶婢女,给白煜递去一杯香气萦绕的春神湖茶。

        白莲先生接过茶杯,又是一声叹息,一饮而尽,喝茶如喝酒。

        怯薛卫副统领冷眼旁观这一切。极有可能真实身份是公主坟女死士的婢女出手之时,他始终没有火中取栗的心思。

        此时他一脸豪气笑意,绝无跪地求饶的迹象,朗声道:“王爷,我这条命,是你亲自拿去还是让人代劳?”

        徐凤年伸手摆出一个请坐的手势,用带有姑塞州色彩的北莽官腔笑道:“本王这回是真的奇怪了。你耶律苍狼所在的家族,一向以耶律姓氏正统自居,与耶律虹材、耶律东床这对爷孙的家族,不是向来互相视为寇仇吗?你们恨那三朝顾命的耶律虹材辜负了先帝,而且你这次既然能够坐在这里,分明算是你们北莽太子殿下的心腹,为何这次会帮着他们转头捅太子一刀?”

        脸色阴晴不定的耶律苍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疑惑道:“王爷为何会认为我与耶律虹材他们结盟?刺杀王爷一事,出自北莽太子殿下,难道不是更加合情合理?”

        徐凤年答非所问道:“你在今日拔刀出鞘前,是不是最少有两年时间不曾出刀了?”

        耶律苍狼点了点头。

        徐凤年嘴角翘起:“而且本王还知道这种重意不重力的偏门练刀法子,肯定是拓跋春隼偷偷告诉你的。”

        耶律苍狼微微张开嘴巴,显而易见,又被这位能掐会算的年轻藩王说中了。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当年本王游历离阳江湖的时候,经常当算命先生,可不是次次都坑蒙拐骗。”

        耶律苍狼嘴角抽搐。

        徐凤年举杯小嘬了一口绿蚁酒,眯起那双丹凤眸子,愈显双眸狭长,笑问道:“不信?”

        这位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怯薛卫副统领没有说话,将信将疑。

        徐凤年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其实很简单,你这种刀法的老祖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也许无人留意到,若是说起对于天下大势于事无补的江湖事,这位年轻藩王,似乎会随心所欲很多。

        耶律苍狼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他所在家族与军神拓跋菩萨亲近,在草原上下众人皆知,尤其是他跟拓跋春隼更是结为异姓兄弟。

        耶律苍狼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问道:“王爷还没有告诉我,如何知晓我此次南下其实是耶律东床的意思?”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本王也是现在才知晓。”

        耶律苍狼神情一滞,憋屈得满腔血气翻涌。

        耶律苍狼突然笑了笑,拱手抱拳沉声道:“这次贸然行刺王爷,与耶律东床无关,只是在下远在草原便十分仰慕王爷当世第一人的名声,实在忍不住才会斗胆出刀,原本那一刀是用于明年初那场怯薛卫大统领位置之争,所以还望王爷海涵!相信王爷理解我这种武痴的想法,如果因为这件小事,让两位王爷有了误会,耽搁了两位王爷分食天下的宏图霸业,耶律苍狼万死难辞其咎!”

        徐凤年眼神玩味,就在耶律苍狼又要本能去思索年轻藩王其中深意的时候,这名魁梧汉子突然艰难转过头,看向那个在他眼中无足轻重的女子。

        什么樊白奴,什么北莽马上鼓第一手,原本只要他做成了这桩生意,世上就再无青鸾郡主了,她只会成为自己床上的一件玩物。难道那个窝囊废太子殿下,有胆子说个不字?真惹恼了他耶律苍狼,等到将来北莽朝堂翻天覆地以后,连那位在棋剑乐府以“寒姑”夺魁两字词牌名的太子妃,也一并抢了收入囊中!

        只是这一刻,怯薛卫副统领耶律苍狼,分明已是将死之人——一柄匕首刺透了他粗壮的脖子。

        而那位双手握住匕首的北莽郡主,一击得手后,迅猛拔出。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耶律苍狼一手使劲捂住鲜血泉涌的脖子,一手颤抖指向这个比自己还要更加心狠手辣的同姓女子。

        樊白奴轻轻放下匕首,根本不去看耶律苍狼,凝视着几案对面的年轻藩王:“王爷,现在你我可以继续原先的话题了!我依旧为太子殿下与王爷做那笔买卖,而且现在,王爷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徐凤年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耶律苍狼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说句不好听的,他能够出现在这里,能够为耶律东床说话做事,那么不管耶律东床是不是真的对本王有过杀心,都意味着本王与你们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子殿下做生意,一点都不可靠。如果是郡主设身处地,作何感想?”

        她死死咬着嘴唇,渗出猩红血迹也不自知。

        年轻藩王的这个问题,并不愚蠢的北莽郡主,无言以对。

        在座诸人无一人是傻瓜,她不愿也不屑说那些违心言语。

        哪怕耶律东床确实一开始就存有借刀杀人一举两得的险恶心思,但是比起连身边心腹都被死敌成功策反的北莽昏庸太子,前者仍是更加合适的生意伙伴。

        毕竟这笔生意,不是简单的几百万几千万黄金白银,不是几十几百顶官帽子,甚至不是二三十万人的兵权,而是关系到北凉、北莽和离阳这一地两国——真正意义上的整个天下。

        不是那种心性、实权、手腕甚至气数缺一不可的枭雄,掺和其中,就只能是个笑话。

        遍观青史,唯有狼子野心,才有资格逐鹿天下!

        事实上她现在坐在这里,就已经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耶律苍狼的那一刀,还有煮茶婢女的出手行刺,何尝不是耶律东床那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向整个北凉和徐凤年彰显他在草原上的滔天权势?

        至于她,一颗被大人物们玩弄于股掌的棋子,凭什么与眼前姓徐的年轻人平起平坐?

        她扯动嘴角,笑意苦涩。

        这些年她一直坚信让整个北莽吃足苦头的北凉铁骑,是当年陈芝豹双手奉送给这个年轻人的,是那位白衣兵圣居高临下的施舍。现在她看着这个从头到尾都谈笑风生的年轻人,心底的这个隐蔽念头,没有之前那么坚定不移。

        就在此时,一个比亭中北莽郡主处境更尴尬的可怜家伙,有了些动静。

        宋渔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名唯一还能站着的怯薛卫身边,后者双手高高举起,尽可能远离腰间的那柄战刀,以此来表露自己的老实本分。

        当他对上北凉王的视线,年轻怯薛卫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太子殿下让我捎句话给王爷。”

        徐凤年点了点头。

        然后那个怯薛卫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亭中白莲先生听到后歪了歪脑袋,笑望向年轻藩王。至于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

        那句话的确很荒诞,也很跌份儿。

        “殿下要问王爷,王爷的那座梧桐院内,到底是梧桐树多些,还是紫竹多些?”

        虽说当今北莽无论北庭还是南朝,很多人都对徐凤年这位新凉王充满好奇,但是一位最不济也算名义上北莽第二号大人物的太子殿下,对一座小小的梧桐院如此感兴趣,仍是十分……无聊。

        北莽郡主哭笑不得之余,更多的是心灰意冷。

        她之所以成为此次南行的领头人,除了她对北凉最为熟悉之外,更多是她家族对太子寄予厚望,或者说视为奇货可居的缘故。

        壮着胆子说完这句话后,年轻怯薛卫就跟上阵厮杀了一天一夜差不多,两腿发软,浑身无力。

        徐凤年愣了愣,然后笑道:“你转告你们太子殿下一句,就说有机会的话,本王请他亲自来梧桐院数一数。”

        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还能活着回到北莽的话,一定要告诉所有熟人。

        那位年纪轻轻的徐家藩王,跟他父亲人屠一样,气势实在太惊人了。

        不愧是与草原军神拓跋菩萨齐名的武道宗师,不愧是让大将军杨元赞都含恨战死于葫芦口的北凉王!

        对于处于弱势的敌人,他们草原儿郎一向不心慈手软,但是对于真正认可的强者,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敬意。

        家族长辈曾经对他说过,我们草原与离阳中原最大的不同,就是那边的读书人,只要是他们心中的对手,就从不会心存敬意,但不妨碍他们寄人篱下的时候使劲摇尾乞怜。但是我们草原男儿不一样,我们一代代祖先不管如何流离失所,不管身后追逐着怎样的强大敌人,都是狼行千里!

        这位骨子里流淌着崇武血液的北莽年轻人,敬畏的同时,也有几分兴奋。

        草原最为尊贵的怯薛卫军中,谁没点皇亲国戚的关系,人人眼高于顶,可又有谁像我这般,亲眼见识过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

        如果不是担心被当场斩杀,年轻怯薛卫都想要向前走上几步了。

        湖边亭中,原本已经死心的北莽郡主眼前一亮,压抑不住言语中的激动:“王爷?!”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道:“本王没有答应要与你们太子结盟,只不过我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前提是他必须拿得出比耶律东床更有诚意的东西。”

        她眼神熠熠,自信满满道:“没有问题!至于我手头上的东西,王爷先看几眼?相信王爷一定不会失望。”

        徐凤年打趣道:“本王今天已经很不‘失望’了。郡主你先不用急,让宋管事领着你,去杨将军的府邸找一处静雅院子暂时住下。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透彻的,何况本王也需要与人反复权衡。”

        她收起那柄匕首,站起身重新戴上那顶帷帽,离开这座说不定以后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浓墨重彩的小亭子。

        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同样是与看似温文尔雅的宋渔并肩而行,这一次北莽青鸾郡主的心态,天壤之别。

        宋渔依旧没有什么客套寒暄,也依然神色温煦,在将这位郡主领到一处小院后,宋渔就转身告辞离开。

        她轻轻推开屋门,那名年轻怯薛卫则站在台阶下,正要挪步前往侧屋。

        她突然问道:“殿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剩下他一人还活着的怯薛卫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打心底里将这位郡主当成了患难之交,这才逾越规矩地回答道:“郡主,属下也不知殿下有何深意,这并非属下托词,说实话这趟北凉之行,属下私下揣摩了这句话无数次,都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她没有再说什么,推开门,关上门,摘下帷帽,背靠屋门,几乎瘫倒在地。

        今日之事,湖边亭里,阴谋阳谋,层层叠叠,扑朔迷离。

        她到底只是一个远离北莽朝廷中枢的女子,在耶律苍狼出手之后,她整个人就处于心弦无比紧绷的状态,能够不动声色地支撑到这间屋子,实属不易。

        不知为何,这一刻,青鸾郡主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脸庞。

        首先是那对爷孙。

        瘦子耶律东床那张一开口说话就露出满嘴雪亮牙齿的黝黑脸庞。

        还有他爷爷耶律虹材那张沟壑纵横的笑脸。老人对谁都喜欢笑脸相向,笑的时候,就会露出稀稀疏疏的那口黄牙。

        然后是她念念不忘的一张英俊脸庞,是那位记忆中无论何时何地都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

        最后是临行前北莽太子殿下叮嘱自己务必小心谨慎时,那张布满亢奋与旺盛斗志的苍白脸庞。

        她急剧呼吸,大口喘气,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她恍恍惚惚想起了湖边亭里那张脸庞。

        她睁开眼睛,咬牙切齿道:“如果那一刀不是捅在耶律苍狼的脖子上,而是刺入你的眼睛里,才叫一个痛快!”

        一直忐忑不安的副节度使杨慎杏绕过几案,瞥了眼那具趴在几案上的女子死士尸体,抱拳低头语气沉重道:“王爷,我杨慎杏有不可推脱的失察之罪,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徐凤年摆手笑道:“不关老将军的事情。归根结底,她起初能够进入这座宅子,本就是我们凉州养鹰、拂水两房的责任,只不过两位大头目,我二姐,我是不敢叫屈,褚禄山那边,估计那家伙皮厚也不怕我骂几句,所以啊,我与老将军其实都是最无辜的。”

        杨慎杏不愿抬头。

        杨虎臣先是以蓟州副将身份巡视辖境西边地带,然后在北凉养鹰房谍子接应下秘密进入凉州,此时这位独臂将军开口说道:“爹,王爷是怎样的人,我们心知肚明,你老人家就别惺惺作态了。”

        被自己儿子说成“惺惺作态”的春秋老将,顿时抬头对杨虎臣吹胡子瞪眼,满脸怒气。

        杨虎臣自然是避其锋芒,赶紧举起酒杯与身边白莲先生的茶杯碰了一下。

        亭子里和坠入湖里的怯薛卫尸体,还有那具公主坟女死士的尸体,很快都被府上几位手脚伶俐的护院丫鬟处理掉,尤其是其中一名看似身娇体柔的年轻丫鬟,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但是抱走煮茶婢女尸体的动作,就跟抱走一匹几斤重的绸缎差不多轻松。

        杨慎杏坐回原位,对此视而不见。

        至于那名婢女是北凉养鹰房还是拂水房的谍子,至于除了她之外这座府邸还有几人悄悄蛰伏,沙场厮杀了半辈子又宦海沉浮了半辈子的老人,一点都不感兴趣,也毫无别扭的感觉。恰恰相反,节度使府邸有她这种人扎根,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入侯门深似海。

        世间哪一座高门府邸之后,不是如此?

        杨慎杏似乎欲言又止。

        绿蚁酒已经没有剩下,徐凤年就直接做起了煮茶小厮的勾当,竟是比起先前那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死士毫不逊色,这让杨虎臣看得啧啧称奇。

        徐凤年给杨慎杏分去茶水的时候,笑道:“老将军有话直说,徐杨两家如今是荣辱与共的盟友了,白莲先生算是见证人。”

        杨慎杏会心一笑:“那我就直说了。仅就今日情形来看,那个这么多年碌碌无为的北莽太子殿下,可不像是个扶得起来的家伙,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扶龙之臣,想必焦头烂额的日子少不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早年还不如这位太子殿下呢,那会儿我这个世子殿下,身边好像连个诚心帮衬的‘扶龙之臣’都没有。”

        杨慎杏脸色难免有些尴尬。

        极少看到父亲在外人面前吃瘪的杨虎臣,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徐凤年悠悠然喝了口春神湖茶,柔声道:“当然,我跟北莽太子看似处境相似,但其实是大为不同的,我幸运太多太多了。”

        杨慎杏略作思量便心中了然,说道:“确实如此!”

        杨虎臣也收敛笑意,由衷感慨道:“世人大多只听说义山先生的‘毒士’之称,粗浅视为徐家一介幕僚,并不清楚先生在兵家之事上的卓绝造诣!”

        白煜也是轻轻点头,抬起头望向亭外湖水,眯眼笑道:“义山先生,我亦是心向往之。”

        徐凤年看着微微晃动的炉火,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出几步,从朱漆大柱上拔出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再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缓缓收刀入鞘。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收藏天下武学秘籍的听潮阁。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师父,你若能再活十年,该有多好。我一定会为你去争坐那张椅子,蟒袍换龙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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