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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徐凤年二度入京,大宗师齐聚太安

        祥符二年,在这个蝉声凋零的深秋,在北凉王徐凤年入城后,一座太安城内,徐偃兵、于新郎、齐仙侠、贾家嘉、曹长卿、陈芝豹、吴见、柴青山、洛阳、徐婴、邓太阿、轩辕青锋,皆至。

        一支不经朝廷兵部许可而擅自离开藩王辖地的骑军,共八百骑,由北凉道幽州入河州,过蓟州,缓缓前往京畿西。

        一路行去,本该出面阻拦这支轻骑的各州地方驻军,个个噤若寒蝉,连象征性的出面质询都没有一句,使得八百骑在整个离阳北方边防重地之上,如入无人之境。在这之前,北莽东线精骑倒是也在蓟河两州的北部防线如此行事,可问题在于当时王遂麾下是数万来去如风的虎狼之师,而这支骑军人数不过八百而已。

        按常理来说,寥寥八百人,别说是离阳、北莽双方重兵驻扎的辽东,恐怕就算丢入战火纷飞的广陵道,也打不起一个小水漂。

        随着八百骑远远算不得风驰电掣的东行,一封封分别出自两淮节度使蔡楠、经略使韩林、汉王赵雄、蓟州副将杨虎臣等王公重臣的谍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递给京城。

        终于在京畿最西的边缘地带,出现了一支专职负责京师安危的精锐之师:正是以西垒营作为主力的畿辅驻军西军三大营,倾巢出动,兵力多达七千人,骑步各半。这支西军本该由敕封为平西将军的袁庭山遥领,只不过这位蓟州将军如今已经连蓟州将军的实职都保不住,就更别提对战力仅次于京畿北军的西军有半点掌控了。今日这七千西军,由出身赵家宗室的安西将军赵桂作为主将,由头顶着奋武将军勋位的京城四大实权校尉之一的胡骑校尉尉迟长恭作为副将。

        养精蓄锐的七千人,对上风尘仆仆的八百轻骑,竟然是前者如临大敌。

        与杨虎臣、宋笠等青壮名将齐名的尉迟长恭还好,到底还能够保持面上的镇静,可是正儿八经的安西将军赵桂就是汗如雨下了。他畏畏缩缩坐在马背上,满腹牢骚,低声咒骂宗人府那帮老不死的都不是好东西,自己说身体抱恙咋就是作伪的了?连兵部唐铁霜那边都睁只眼闭只眼认可了的,不承想到头来是自家人坑害自家人,甚至还威胁自己这回若是不愿领兵,就要以宗人府的名义跟陛下弹劾一个临阵退缩。

        头顶烈日的赵桂喝着那西北风,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是一旬前,要他领着七千大军在自己地盘上去拦截几百北凉蛮子,别说什么兵部和宗人府软硬兼施,就是拦也拦不住他来捞功劳。只是随着那支骑军离开北凉,一些个小道消息就从西北传入京城中枢重地,继而又从衙门的门缝或是宫闱的某些珠帘缝隙里飘出。听到那些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后,床上厮杀功力远比沙场动刀子要更出色的赵桂就彻底蒙了:这帮北凉蛮子当真打败了北莽百万大军?据说连北莽名将杨元赞都给人在那个叫啥葫芦口的鬼地方割下了脑袋?更有人信誓旦旦说幽州那边的京观一座接一座,就跟咱们京城冬天堆出的雪人那么多?

        赵桂嘴皮子打架得厉害,转头跟尉迟长恭颤声问道:“尉迟将军,万一那徐小蛮子……哦不,是北凉王,他北凉王不肯停下步子的话,难不成咱们真要跟他们打一架?”

        早年正是被这位宗室勋贵挤掉安西将军位置的尉迟长恭面无表情道:“赵将军,上头的旨意如此,我等总不能抗命。”

        以往遇上尉迟长恭都要故意喊上一声校尉大人的赵桂,艰难挤出一个笑脸道:“兵书上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善之善者?那北凉王要是不识大体,我跟南军那边关系不错,不然告知一声,再喊个几千人过来?也好教北凉王知晓咱们京畿驻军的赫赫威势。”

        尉迟长恭平淡道:“赵将军,如果末将没有记错,无论是谁,胆敢私自调遣京畿兵马离开驻地,都是要杀头的,别说你我,就是兵部唐侍郎也没有这个资格。”

        赵桂干笑道:“我这不是担心那位常年远在西北的年轻藩王,不晓得利害轻重嘛。”

        尉迟长恭眯起眼望向远方,没有跟这位安西将军闲聊的兴趣,只是耐心等待下一拨斥候传回军情。相较赵桂这种从宗室中矮子里拔高个的所谓大将军,尉迟长恭及冠后便前往辽东边境第一线,是脚踏实地累功成为一名边关校尉,然后才在家族打通关节后返京一步一步升迁到如今的位置。尉迟长恭自然不是赵桂这种靠着姓氏才上位的草包货色,京城中目前真正详细知晓北凉战况的大佬,绝对不超出一双手,便是那兵部,如今尚书空悬,侍郎许拱巡边,也许就只有身在京城总掌兵部大权的侍郎唐铁霜一人清楚内幕。尉迟长恭因为曾经在辽东历练,跟唐侍郎有些宝贵的私交,所以比赵桂要知道更多些的西北实情,不但确定北凉打退了北莽三线压境的百万大军,连凉莽双方的粗略战损也有个数。加上尉迟长恭在边境上切身领教过北莽骑军的惊人战力,越是如此,尉迟长恭越是感到震惊。别看他此时比起赵桂要处之泰然,其实尉迟长恭的右手就没有离开过腰间的佩刀,指关节都已经泛白。

        也许赵桂只是畏惧那个年轻人的藩王身份,畏惧三十万北凉铁骑的这个说法,最多加上新凉王那个武道大宗师的恐怖头衔,但是尉迟长恭却是真真正正毫无信心远离硝烟多年的七千人,果真能够经得起八百骑军的冲杀?一次冲杀稳得住阵形,两次三次以后呢?正史上的战场,以正卒对阵乱贼,以头等精锐对阵寻常的正卒,台面上的兵力优势,从来皆是毫无意义的。远的不说,就说只隔了二三十年的春秋大战,多如蝗虫的数万甚至十数万流寇给几千朝廷大军杀得血流成河,何曾少了?而大规模战场上,一方以千人甚至是数百精锐大破敌阵的例子,也不少见。以前尉迟长恭对号称铁骑甲天下的北凉边军,虽说不像离阳士子书生那般轻视,但也不算太过当真,总觉得老将杨慎杏的蓟南步军不说能跟幽州步卒一较高下,总是相差不多的,更认为两辽防线上如同朵颜精骑、黑水铁骑这样的百战雄师,就算放在北凉边军也是第一等的战力,可如今尉迟长恭没有这么乐观了。

        尉迟长恭下意识握紧刀柄,心情极为复杂。假设北凉骑军不是十数万,而是真正的三十万,那是不是就可以直扑北莽腹地的北庭,帮助中原第一次完整征服大漠和草原?可如果北凉真有如此兵力,既然能打掉北莽,那么打下自己身后的那座太安城就算更难,又能难多少?

        当斥候疾驰而来禀报八百骑离此不过十里地后,赵桂强颜欢笑问道:“尉迟将军,想来那北凉王总不会真在天子脚下大动兵戈吧?”

        尉迟长恭也没有再对赵桂落井下石的心情,皱着眉头道:“再等他们推进五里,如果北凉到时候主动派遣斥候跟我们大军接触,就意味着那位藩王会遵循着规矩行事。”

        不知不觉赵桂的头盔都有些歪了,他赶紧伸手颤颤巍巍扶了扶,顺手擦了擦额头汗水,小声问道:“如果见不着北凉先锋斥候,咱们咋办?”

        尉迟长恭沉声道:“列阵迎敌而已。”

        赵桂哆嗦了一下,差点当场从马背上摔下去,立即打了一个哈哈掩饰自己的窘态,自我安慰道:“应该不会的,上回北凉王进京觐见先帝,不管是在下马嵬驿馆还是在朝堂上,到底还是懂规矩、讲规矩的。”

        安西将军显然已经把那位世子殿下在国子监外的举动和九九馆的风波,都自动忽略了,更把自己当年扬言要是碰着那小蛮子一定要过过招的豪言壮志抛诸脑后了。

        两军对峙不过五里,仍是不见有任何一名北凉骑军出现。

        赵桂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愤愤道:“你这张乌鸦嘴!”

        尉迟长恭不用去看身后的骑卒,就已经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遥想当年,胡骑校尉尉迟长恭在辽东以骑军伍长身份初次上阵杀敌,就仿佛能够清晰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因为过度紧张,新卒往往在冲阵之前,整个天地间会变得万籁俱寂,甚至会让人听不到战鼓声。

        相距不过三里地,依旧没有北凉骑军离开队伍。

        赵桂如丧考妣,已经没了跟尉迟长恭说话的心气,眼神痴呆,在马背上自言自语:“北凉王,咱好好说话行不行?说到底北凉跟离阳还是一家人嘛,自家人动刀动枪多不好啊,你们北凉杀了几十万北莽蛮子还没杀够吗?杀自己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再说了,王爷你老人家好歹是跟邓太阿并肩的高手,跟我这种人打打杀杀的,多掉身价啊!”

        尉迟长恭高高举起一只手,没有转身朝后,竭力吼道:“起阵!”

        四千步军居中,层层布阵拒马,盾牌如墙,弓箭手已经准备挽弓。

        左右两翼总计三千多骑军开始提起长枪。

        按照两淮和赵勾双方的谍报显示,那八百北凉轻骑不曾携带长枪,一律仅是负弩佩刀。

        已经策马来到左翼西垒营骑军阵前的尉迟长恭,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又成为那个初次陷阵的辽东边军雏儿。

        西垒营,是京畿西军第一营,向来眼高于顶,坚信一个西垒营就能打趴下其余两个营。

        营号取自西垒壁。

        不过二十多年,连同尉迟长恭本人在内,都忘了西垒壁是谁打下的了。似乎只有此时,当他们站在北凉的对立面,真正需要自己去直面徐家铁骑,才意识到这个被遗忘的真相。

        脸色苍白的安西将军赵桂带着一队亲骑扈从去往了骑军右翼,不断转头瞥向尉迟长恭那边,这是他这辈子头回后悔跟尉迟长恭交恶。

        每逢大战,必须有将领身先士卒,原本历来是离阳军律,只不过除了两辽,至多加上南疆,其他绝大多数地方的军伍,或多或少都不再如此生硬刻板。

        这会儿主将赵桂就在不断缓缓往后撤退,导致整个右翼骑军都发生轻微骚动,阵形出现涣散。

        京畿西军中的寻常士卒,虽说并不知道北凉已经大破北莽的惊人消息,可是谁没有听说新凉王是胜了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大宗师,这种可是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哪怕他们觉着年轻藩王一人怎么都杀不干净七千大军,可杀个七八百人约莫是可以的吧?作为两翼骑军之一,冲锋在前,可不就是先死的那拨?这么算三四个骑军里头就要死一个,运气不好可不就是给杀鸡一般宰了?退一万步说,侥幸活下来了,三十万北凉铁骑共主的年轻藩王在这个地方战死了,惹来北凉大军直扑太安城,这笔账算在谁头上?还不是他们这些小卒子!位高权重的六部大佬会跟你讲义气?

        阳光下,大地上。

        众人视野中,那支清一色身披白甲的轻骑,熠熠生辉。

        八百骑军缓缓前行,暂时并未展开冲锋。就在众人以为北凉骑军会止步阵前,然后派人来跟安西将军、胡骑校尉两位大人交涉的时候,异象横生!

        八百骑几乎在眨眼睛,就铺展出一条冲锋阵形。

        没有铁枪,但是八百白甲轻骑都握住了腰间北凉刀。

        明摆着这支兵力占据绝对劣势的北凉骑军,面对以逸待劳的朝廷七千人大军,依然是随时都会抽刀出鞘,随时都会开始冲锋。

        安西将军赵桂开始快马加鞭,却不是陷阵杀敌,而是展露出惊人的精湛骑术,绕到了右翼骑军的最后头。

        胡骑校尉尉迟长恭无比清楚,只要北凉骑军开始冲锋,己方无论获胜还是兵败都是小事,一旦使得貌合神离的朝廷跟北凉完全撕破脸皮,秋后算账,一个尉迟长恭加上整个尉迟家族,都担不起这份罪责。

        但是他同时也不能后退,一步都不能退。今天退了,那他这辈子的仕途就算彻底完蛋了,不光是他尉迟长恭遭殃,整个家族都别想在离阳官场有一天舒坦日子。

        所以尉迟长恭猛然夹了一下马腹,单骑出阵,来到那北凉骑军的锋线之前不足百步,躬身抱拳大声道:“末将尉迟长恭,参见北凉王!”

        北凉每一排骑军锋线不过两百人,而居中地带,孤零零停着一辆扎眼的普通马车,附近不过四五骑护驾。马车的前帘,静止低垂。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胡骑校尉继续低着头,朗声道:“启禀北凉王!藩王入京,按离阳律,北凉、淮南两王扈从需要停马京畿西军大营!”

        尉迟长恭抱着拳,度日如年。这名实权校尉咬牙缓缓抬头,看到一名都尉模样的北凉骑军,没有任何要开口说话的迹象,只是手势已经由握刀变成抽刀。

        尉迟长恭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沙哑说道:“末将恳请北凉王依律行事!”

        就在此时,西军传来一阵哗然。

        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尉迟长恭愕然转头望去,只见三骑疾驰而至,其中一人身穿醒目的大红蟒袍,是宫中老太监,一手高举黄绢,尖嗓子嘶声喊道:“圣旨到!”

        另外随行两骑中有个颇为年轻的官员,看那官补子,应是来自兵部的翘楚人物。

        尉迟长恭顿时如释重负,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差没有瘫软在马背上。

        就在大太监一旁听宣的胡骑校尉,竟是没有听仔细圣旨具体说了什么,只听出个大致意思,是说皇帝陛下特许八百藩王亲骑随同北凉王一起入京,在下马嵬驿馆附近驻扎。

        当蟒袍老太监高高喊出“接旨”那两个字的时候,全场寂静。

        尤其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兵部官员,嘴角翘起,笑意玩味。

        那个运气不好被抓来做恶人的礼部官员就要老到深沉许多,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如果不是圣旨才刚刚结束,他都恨不得在马背上装着打瞌睡。

        车帘子纹丝不动。

        高居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位的年老宦官,一张枯如树皮的僵硬老脸竟是跟车帘子如出一辙,丝毫不动,就连尉迟长恭都能感受到老太监的阴沉气息了。

        作为司礼监的二把手,太安城众多宦官中的一等一大人物,得以身穿大红蟒袍的高高存在,此时此刻,哪怕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臣子,老人仍是死死压抑住怒火,不流露出半点多余表情,不言不语,捧着圣旨。

        一个嗓音响起:“说完了?”

        老太监愣了一下,终于低下头,缓缓道:“说完了。”

        车中那个嗓音没有任何语气起伏:“那就给本王让路。”

        尉迟长恭瞠目结舌。

        年轻兵部官员正要出声斥责,年迈太监立即转头阴恻恻瞪了后者一眼。

        然后这位几位尚书都要执礼相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对尉迟长恭轻声道:“尉迟校尉,还不为北凉王护驾。”

        当尉迟长恭拨转马头去指挥大军散开阵形的时候,如今风头一时无两的京城红人,在兵部观政巡边中声名鹊起的榜眼郎高亭树握紧拳头,指甲刺入手心。

        老太监低眉顺眼细着嗓子说道:“北凉王,老奴还要先行返京,就不能陪同王爷了。”

        车厢中没有回应。

        老太监带着兵部礼部两位官员率先返程。

        圣旨依旧在。

        从离阳一统天下以来,自永徽元年到祥符二年,只有两次圣旨被拒。

        而且两次拒收圣旨的悖逆之徒,是同一人,就是那个连车帘子都懒得掀起的北凉王。

        礼部官员小心翼翼偷瞥了一眼司礼监秉笔太监,却在老人脸庞上看不到任何变化。

        高亭树转头看了一眼从西军步卒大阵中央穿过的八百骑军,冷笑道:“好大的架子!”

        礼部官员明明不见秉笔太监嘴唇如何张开,偏偏能听到一阵从喉咙里渗出的细微笑声,这让他毛骨悚然。

        高亭树嘴角再度翘起。先前正是他有无意放缓速度,而秉笔太监也未提出任何异议。高亭树知道一场好戏就要揭开序幕了,因为这里是太安城,而不是北凉啊。

        太安城的城墙一点一点映入北凉骑军的眼帘,显得越发高大巍峨。

        徐凤年终于掀起帘子一角,举目望去。他身穿由北凉金缕织造局自行缝制的那件藩王蟒袍,对驾车的马夫微笑道:“上次来这里,觉得城墙很高,现在再看,好像还不如咱们葫芦口的那些座京观。”

        充当马夫的徐偃兵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祥符二年,深秋,北凉王入京。

        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安城墙虽高,风却也大,耳报神更是数不胜数,故而小道消息总能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各个角落,当新凉王下榻下马嵬驿馆没多久,北凉骑军跟京畿西军的冲突事件就传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原本朝廷以礼部尚书为首亲自迎接藩王入城的平常事,也让人咀嚼出一些不寻常的意味。多数老百姓在赞誉陛下宽宏大度的同时,不遗余力痛骂年轻藩王的蛮横无理,认为朝廷就应该把这个西北蛮子晾在城外,什么时候幡然醒悟,晓得上折子跟陛下请罪,才准他入城。

        相比不知水深水浅的市井百姓,太安城的文武百官,尤其是有资格参与早朝,等于在离阳官场上登堂入室了的那拨官员,本该是最有底气对北凉军政颐指气使的一撮人,这次破天荒齐齐噤声,少有的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的“盛况”。例如官职不高却身份清贵的御史台言官和六科给事中,私底下相互通气之后,都纷纷绝了弹劾那位年轻藩王的念头。理由很简单,随着那辆马车的驶入太安城,除了北凉轻骑跟赵桂、尉迟长恭两位将军的对峙浮出水面,还有那个北凉大破北莽的惊悚消息也捎入了京城。在这个敏感时候弹劾堪称新朝边功第一的武人,任你找出千般理由,也没用。

        反观倾尽半国赋税打造的两辽边军,二十年来杀敌多少?有十万吗?按离阳军律来算,斩获八十北莽首级就可以让一名底层士卒跃升至边军都尉,据说这次北凉不但杀敌无数,连北莽大将军杨元赞的脑袋都摘掉了,要是论功行赏,这得是多大的军功?既然那徐小蛮子已经贵为藩王,那么离阳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封侯拜相就没了意义,难不成先帝才摘掉老凉王的大柱国头衔,眨眼工夫,这就又要从当今天子的手上拿回去了?

        与此同时,品秩较低的京官也开始自然而然腹诽起北莽蛮子的不堪一击:先前东线大军还气势汹汹地一路推进到葫芦口霞光城,怎的临了临了,便如此不济事了?太安城顺带着连那位位极人臣的大将军顾剑棠也给埋怨上了:人家北凉三十万边军能把北莽百万大军赶回老家,两辽边军也不少,别说什么雷声大雨点小,你两辽是整整二十年连个像样的响雷都没有啊!

        徐凤年只带着徐偃兵入住下马嵬驿馆,八百白马义从都由兵部礼部安置邻近驿馆的妥帖住处,徐凤年下车后发现驿丞诸多官吏不同于上次进京,都是些更为年轻的生面孔,看到身穿黑金蟒袍的北凉王,眼神中都透着浓重畏惧。

        徐凤年抬头看着驿馆外那棵龙爪槐,物是人非了。

        下马嵬驿馆一直是独属于北凉道的驿馆,也是寥寥无几得以建造在京城内的驿馆。由于老凉王徐骁在封王就藩后极少进京面圣,这些年始终是一种惨淡的情景,兵户两部官员无数次谏言裁撤下马嵬,以至于到了前几年两部后进官员入了兵部户部后,老调重弹此事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颇像一份投名状。谁要是敢不拿此事递交奏章折子,少不得被前辈同僚好一顿排挤拿捏,不过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是留中不发的微妙态度,以至于有官场老油子打趣,哪天要是下马嵬驿馆真给拆了,就该无趣喽。

        徐凤年对这座驿馆很熟悉,跟那位洪姓驿丞点名要了后院的一间屋子,等到战战兢兢的驿丞躬着身子缓缓离去,徐凤年搬了两张藤椅到檐下,与徐偃兵一人躺一人坐着。这趟在清凉山看来属于徐凤年临时起意的匆忙入京,并不是没有异议,只不过如今徐凤年对北凉铁骑和整座北凉道官场的掌控,可谓达到了顶点。除了徐北枳在陵州见面时发了一通怒火,也就宋洞明让拂水房谍子送来一封密信,措辞含蓄,大抵是不赞同徐凤年以身涉险,估计这也道出了包括燕文鸾在内一拨老将的心声,唯独白煜经由梧桐院姗姗来迟地送来一封信,言辞中却是持赞成意见的。

        徐偃兵轻声道:“二郡主说让呼延大观也跟着进京,王爷应该答应下来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离阳赵室远远没有到日薄西山的境地,即便没了韩生宣、柳蒿师、祁嘉节这几个顶尖高手,钦天监炼气士经过两场波折也所剩不多,可到底仍是这天下的首善之城,不容小觑。”

        徐凤年笑道:“我没有请呼延大观出山,赵家天子也没让顾剑棠火速入京,就当扯平了。”

        徐偃兵感慨道:“要是当时圣旨再晚到一些,咱们北凉就算是跟赵家分道扬镳了吧。”

        徐凤年摇头道:“打不起来的。赵篆的本意是想让京畿西军试探一下我的底线,如果咱们好说话,那他就有底气狮子大开口。如果我没有猜错,前去颁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定然得了皇帝授意,务必要踩着点露面,所以不管如何都不会在京畿之地开战,真要打起来的话,足足七千精锐给八百骑打得屁滚尿流,皇帝和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再者即便西军侥幸打赢了,烂摊子一样不好收场。”

        听到徐凤年说起“精锐”二字的时候故意加重语气,徐偃兵会心一笑:“北凉地方驻军,不说凉州、幽州,说不定陵州都比他们硬气。”

        徐凤年并没有丝毫讥讽:“其实离阳军伍的春秋底子还在,可惜承平二十年,年年演武终归比不得边军的真正厮杀,也就没了锐气,毕竟一把刀,开过锋和没开锋,天壤之别。不过要是给他们几年时间的战火磨砺,未必就差了。打个比方,假设我北凉要立国,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小北莽,注定耗不过蒸蒸日上国力渐盛的离阳,而如果北凉孤注一掷,在北莽不趁火打劫插手中原的前提下,以千里奔袭之势猛攻太安城,我相信拿下两淮……”

        说到这里,徐凤年笑了笑:“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北凉铁骑就能让包括蓟州在内的整条离阳北线鸡犬不留,而且战损绝对不会超过两万,直接就兵临太安城下。”

        徐凤年双手放在脑袋下,望着京城的天空:“但是要攻破京城,太难了。京畿地带,除了南部利于骑军驰骋,其他地方都不行。到时候别说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和胶东王赵睢以及靖安王赵珣,兴许连南疆大军都要趁势北上。只不过前者都是想着立下勤王之功,后者嘛,心思就多了,渔翁得利。这中间别忘了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陈芝豹,至于卢升象、唐铁霜之流,也都不是庸人。一场广陵道战事就能让谢西陲、寇江淮迅速跻身名将之列,一场仗打久了,离阳很容易就冒出几个什么王西陲、马江淮的。若说是北凉与西楚联盟,胜算更大,反过来说,狗急跳墙的离阳难道就不能去跟北莽借兵?”

        徐凤年轻声道:“就算所有北凉铁骑都愿意跟着我徐凤年当乱臣贼子,到时候要多少人战死异乡?整个天下,又要死多少人?要是因此而让北莽铁蹄借机拥入中原,且不说什么千古罪人,就说徐骁……会睡不安稳的。”

        徐偃兵由衷感叹道:“当官要比习武难,习武之人,一根筋未必不能成为宗师,当官要是死心眼,可就没前途了,当官已是如此,更别提当藩王当皇帝了。”

        徐凤年笑道:“顺心意何其难,不妨退而求其次,求个心无愧。”

        一时无言。

        徐偃兵突然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徐凤年轻轻说道:“等着京城势成,火候够了,我再去参加一次朝会。在那之后,是桓温还是齐阳龙见我,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其实我也很好奇。”

        一门两尚书的江南卢家,旧礼部尚书卢道林和上任兵部尚书卢白颉如今都已先后离京,一个致仕还乡,一个平调广陵,目前看似比起一门两夫子的宋家,境况要好上许多。只不过暗流涌动之下,只要人不死,还没有得到那盖棺论定的谥号,就谁都不知道最终的结局是好是坏。

        兵部孔镇戎,翰林院严池集,陈望,孙寅,陆诩,大学士严杰溪,礼部侍郎晋兰亭,还有分别以殷长庚和王远燃为首的两拨京城权贵子弟,貌似徐凤年的熟人比想象中要多一些。

        徐偃兵面有忧色:“但是万一朝廷对漕运死不松手?”

        接下来徐凤年的答案让徐偃兵都感到震惊。

        “凉莽短时间内无战事,你离阳空有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不用,眼睁睁看着西楚连战连捷,也太不像话了吧?我徐凤年还是乐意帮助朝廷排忧解难的。归根结底,意思就是朝廷小气,不给北凉粮草,没关系啊,咱们北凉,照样愿意出兵!不但要出兵,还让大雪龙骑军赶赴广陵道!”

        徐偃兵揉了揉下巴:“换我是坐龙椅的,要头疼。”

        徐凤年坐起身,眯眼笑道:“不仅头疼,要离阳胯下都疼!”

        就在此时,徐偃兵瞥了一眼院墙那边,嘴角泛起冷笑。

        徐凤年感叹道:“让我想起逃暑镇的祁嘉节,出场架势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恨不得比剑气近黄青还要剑气近。”

        姓洪的驿丞哭丧着脸走入小院,小心翼翼说道:“王爷,驿馆外头有客来访。”

        徐凤年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去跟他说一声,就说我让他滚蛋。”

        驿丞脸庞明显抽搐了一下,但还是毕恭毕敬退出院子。

        没过多久,就有人用隔着两条街也能清晰入耳的嗓音朗声道:“在下祁嘉节首徒,李浩然!有请北凉王生死一战!”

        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

        徐偃兵亦是如此,啧啧道:“这家伙脑子进水了?还生死一战?”

        很巧,紧跟着京城著名剑豪李浩然的邀战,又有一个大嗓门喘着气火急火燎喊道:“老子管你是谁的徒弟,是我先到这下马嵬驿馆的,要不是方才内急去寻了茅厕,哪里轮得到你!要跟北凉王过招,那也是我先来!北凉王,别听我身边这家伙瞎咋呼!我先来我先来!在下辽东锦州好汉吴来福,今日斗胆要与王爷切磋切磋!斗胆,斗胆了!”

        很快,驿馆那位差点给李浩然截和的英雄好汉就补充了一句:“王爷,其实咱们是老乡啊!”

        坐在藤椅上的徐凤年扶住额头。

        徐偃兵问道:“要不然我随手打发了?”

        徐凤年起身笑着打趣道:“没事,我去见见老乡。”

        只是等到徐凤年走出驿馆,结果只看到大街上冷冷清清,只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剑客,以及街道两旁酒楼茶馆无数颗探出窗户的脑袋。

        徐凤年有些纳闷,转头跟驿丞问道:“那个辽东锦州的?”

        驿丞脸色古怪,低声道:“回禀王爷,不知为何,那人还没见着王爷的身影,就嚷了一句‘有杀气’,然后……然后就一溜烟跑路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

        这哥们儿是个人才啊。

        很有某人当年的风采。

        给那家伙插科打诨弄得气势全无的李浩然原本脸色阴沉,但是当他看到身穿蟒袍的北凉王出现后,没来由一阵心潮起伏,竟是瞬间剑心蒙尘,不复先前出场时的通明清澈。

        更让人崩溃的是那个姓吴的辽东王八蛋去而复返,一路小跑到李浩然身边,腰间挎了把锈迹斑斑的黑鞘铁刀,咧嘴憨憨笑道:“北凉王,老规矩,还是我先来。这不刚才有点事,去了趟隔壁街,今儿我吴来福也不敢太过叨扰王爷,只要王爷能够接下我一刀,只要一刀!我二话不说就走人,如何?”

        徐凤年笑意玩味,点头道:“好啊。”

        街道两侧窗后头无数凑热闹的看客只见那家伙一脚踏出,怒喝一声,猛然拔刀后,却不前冲。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李浩然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满街死寂。

        漫长的等待后,只见这名刀客收刀入鞘,站定抱拳道:“北凉王好身手,竟然达到了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玄妙境界!这次你我巅峰过招,是在下败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这位大侠潇洒转身,甩了甩头,大踏步离去,尽显“高手风范”。

        “老子等你半天了,你好歹来一刀啊!”

        “王八蛋玩意儿,还巅峰过招,巅峰你大爷!”

        “你小子叫吴来福是吧,老子记住你了!看老子回头不找人抽死你!”

        大街上顿时谩骂无数,有些气愤至极的看客不光是往窗外丢出茶杯酒碗,脾气暴躁的,直接把椅子砸在了街面上。更有几拨人实在忍无可忍,已经冲到街道上,要拾掇拾掇那个家伙。可惜那家伙很快就没影了,众人不得不感慨,不说这人武艺如何,跑得那叫一个快啊。

        好不容易恢复止水心境的青衫剑客李浩然沉声道:“北凉王,是否可以一战了?”

        众人心想好戏总算来了。

        李浩然作为祁大先生的首徒,在京城也是有数的一流剑客,哪怕打不赢那个在江湖上声势鼎盛的年轻藩王,可打上三四十招终归不是啥问题吧?那么他们花了大价钱,打破头颅才争来的风水宝地,也就算回本了。

        徐凤年没有理睬李浩然,而是望向街道尽头。

        高低老少,三个身影,并肩而立,无声无息。

        在三人身后更远处,还有一位脖子上坐着个绿衣孩子的男子。

        更有一名年轻道人从拐角处出现,腰佩一柄桃木剑,行走间道袍飘摇,神仙中人。

        徐偃兵不知何时来到了徐凤年身边。

        徐凤年没有理会这些替太安城待客的人物,而是抬头向一栋酒楼屋顶望去,忍住笑。

        有个头戴一顶廉价貂帽的古怪小姑娘,坐在那里自顾自啃着一张大饼,悠悠然。

        徐凤年的心情一下子很好,笑脸灿烂。

        街两旁花重金买座位的看官中不乏家世不俗的胆大妙龄女子,亲眼瞧见这一幕,顿时痴了。

        屋顶的小姑娘呵了一声。

        这条通往下马嵬驿馆的小街不宽,不长,人也不算多。

        但是当那些人零零散散站在街上,与驿馆遥遥相对,再见识短浅的外行看客,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对,换句话说,就是年轻藩王的处境不太妙。

        徐偃兵笑道:“阵仗挺大。”

        徐凤年如数家珍道:“并肩站着的三人,好像都是跟拂水房打了多年交道的老朋友,除了亲手捣鼓出赵勾的元本溪,还有五个真正做事的,其中广陵道那个死在了元本溪前头,被曹长卿亲手做掉。眼下那个跛脚老人,是本该腰悬铜鱼绣袋的刑部暗处次席供奉,见不得光,只知道姓姚,跟柳蒿师一样,是个给太安城看门的,勉强算是比较摆在台面上的赵勾头目。瞧着是青壮岁数的家伙,驻颜有术,早年藏藏掖掖故意出手过几次,原来都是障眼法,此人也从来没有出现在钦天监,所以在拂水房密档中给误认为小鱼小虾了,没料到是掌管所有北方炼气士的那个赵勾头目,但既然这次胆敢露头,可以确定是赵勾头目之一。那个横挂短刀在背后的‘少年’,应该跟那个被邓太阿飞剑钉杀的龙虎山赵宣素相似,凭借秘术走了条返老还童的路数,难怪拂水房抓不住他的蛛丝马迹,谁能想到一个人越活越年轻,连易容的面皮都省了。不过既然是个少年,还没变成稚童,说明道行其实一般。”

        相比对待这三人的云淡风轻,更远处那个脖子上骑着绿衣女孩的男人,以及卓尔不群的年轻道士,徐凤年明显就要更加重视几分:“于新郎,齐仙侠,两个属于意料之外的人物。”

        徐偃兵问道:“怎么个说法?”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我堂堂藩王,跟一大帮打出江湖人旗号的家伙打打杀杀,不像话吧?赢了,我无非还是四大宗师之一,也当不成凌驾其余三人之上的世间第一人,打平的话,就算一个挑他们一群,还不是要跌份。”

        徐偃兵略显无可奈何,道:“王爷,跟我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带着内伤不便出手,围殴之下很有可能会输,不就行了。”

        徐凤年突然一本正经说道:“问题在于,我是打算跟他们干一架的。”

        徐偃兵满脸讶异,郑重其事地望向徐凤年,等待那个答案。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偃兵笑着转身走回驿馆,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街道尽头,坐在于新郎脖子上的绿衣女孩轻轻问道:“小于小于,那个天底下枪术第一的大叔,怎么走了?他就不管那家伙的死活啦?你刚才不是说那家伙不太对劲,好像体内气机相当紊乱吗?如多条蛟龙在翻江倒海,导致洪水泛滥吗?”

        于新郎柔声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你不觉得这个时候的他,突然变得很像两个人吗?”

        女孩使劲瞪大眼睛望去,苦恼道:“像谁?我认不出啊!”

        于新郎神情复杂,有苦涩,有神往,也有几丝罕见的茫然:一甲子前无敌于世的李淳罡,无敌于世一甲子的王仙芝。

        于新郎叹息道:“走吧,咱们找找看附近哪里有冰糖葫芦卖。”

        绿衣女孩嗯了一声。

        于新郎走向那个行走江湖多年的龙虎山小天师齐仙侠,看了一眼年轻道士腰间的那柄桃木剑,问道:“齐道长,要向北凉王问几剑?”

        曾经以性子冷清著称于世的齐仙侠先对绿衣孩子笑了笑,然后对于新郎平静道:“不问剑,只问道。”

        于新郎继续问道:“听说齐道长与武当李掌教结伴而行,沿着广陵江走了千里,敢问道长今天要问的道,是道理的道,还是天道的道?是龙虎山的上山,还是武当山的下山?”

        小女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忧郁道:“小于,我听不太懂啊。”

        齐仙侠如遭雷击,脸色苍白,然后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不断呢喃:“大道不长生,大道不长生……”

        于新郎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站在驿馆门口的蟒袍藩王,再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龙虎山道人。

        小女孩用下巴敲了敲于新郎的脑袋,纳闷问道:“小于,你说他一个道士,辛苦修道不为长生,那图啥啊?”

        于新郎跟齐仙侠擦肩而过,走远了以后,才说道:“不好说,不过我想这位出身天师府的道长,是要从龙虎山下山,由武当山上山了。”

        世人不知,这一天龙虎山那株仙气萦绕的紫金莲,“横生枝节”,并且绽放出六朵之多的紫金莲花。而原本只差半步便可证得长生的齐仙侠,刹那间修为尽失,在他离开太安城的时候,只是低头看着道路,满怀欢喜,轻轻说出了三个字:“大道矣!”

        天上少了一位仙人,人间多了一位真人。

        几乎同时,已经沿着广陵江到达春神湖的一对师徒,师父李玉斧对太安城方向郑重其事打了个稽首。

        最早发现蛛丝马迹的不是处于武道巅峰境界的徐偃兵,而是体内依然有凌厉剑气作祟的徐凤年,只不过他选择了袖手旁观。

        那个相貌粗朴的北方炼气士宗师,紧随其后察觉到了异样,转身死死盯住那个龙虎山道士,像是在天人交战,犹豫是否出手阻拦齐仙侠的大逆行径,但是最终他喟然长叹,面容悲哀,放弃了出手的念头。

        不管齐仙侠是否得道,从这一刻起,顺乎本心选择扶龙而不是缝补天道缺漏的赵勾头目,自知此生已经无望天人合一了。

        悔意一闪而逝,他仰天大笑:“陆地神仙!好一个‘陆地’神仙!”

        一瞬间,形似中年男子的炼气士就衰老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迟暮老者。

        但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后,北方炼气士第一人的武道境界,亦是一路高歌猛进,由指玄、天象两境之间,攀升至大天象境,才趋于稳定。

        只不过街道两旁绝大多数的看客,别说一品境界,就是小宗师境界都没有,根本感受不到那股磅礴气势,只觉着真是白日见鬼了,心生惊惧之余,面面相觑的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莫名其妙。

        跛脚老人沉声道:“怎么回事?”

        炼气士微笑道:“好事坏事各半,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跻身陆地神仙。”

        横刀在身后的“少年”既有欣慰,也有嫉妒,没好气道:“先前的谋划,是不是不作数了?来赌一把大的?”

        跛脚老人摇了摇头。

        他们今日来此,皇宫里头的意思很明确:不杀人,能伤人是最好;不能伤人,也不要输得太难看。只要让太安城知道所谓的四大宗师之一,不过如此,连几个“无名小卒”都能轻易叫板。

        当然,三人心知肚明,就算他们真想杀人,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个徐凤年,加上一个徐偃兵,怎么杀?

        但是现在情形大不相同了,因为有了一个距离陆地神仙只差一线的大天象境宗师坐镇,所以横刀少年才有此提议。

        跛脚老人压低嗓音道:“先生死了,别忘了先生的孩子还活着。”

        少年眼神阴沉:“咱们真是窝囊!”

        修为突飞猛进的炼气士皱眉道:“有些不对劲,齐仙侠和于新郎走了,可我目前……”

        “少年”讥讽道:“这不明摆着的嘛,在徐偃兵眼中,现在的你,一样比不上于新郎加齐仙侠。”

        炼气士对于同僚的挖苦并不恼火,心情沉重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站在三人和徐凤年之间的李浩然,愤怒至极。

        年轻藩王的心不在焉,让师出名门的李浩然最为受伤。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就舒展开来,终于向前跨出一步。

        靠近街道尽头的一栋酒楼内,窗户那边已经拥挤不堪,只为了一睹为快。

        一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不知为何,没有去凑这个千载难逢的热闹,跟店伙计要了一壶酒后,独坐角落,自饮自酌。

        对面酒楼,一样有个独饮的白衣人,如果不是北凉王的名头太大,街道上的风波够劲,估计很多人都会多看几眼这个神情冷漠的英俊男子。

        白衣男子要了一壶绿蚁酒,举杯次数不多,但每次举杯必然会饮尽杯中酒。

        邻近青衫儒士的一栋楼内,东越剑池的李懿白被人认出,只好坐回座位,同桌还有一位老人和一对少男少女,分别是柴青山、宋庭鹭、单饵衣。

        毗邻白衣男子的客栈厢房内,一名谐音“无剑”的沧桑老人,站在窗口。

        太安城城门口,走入一名英气勃发的俊逸“公子哥”,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帷帽的朱袍女子。

        两人前脚入城,就有个牵毛驴的中年汉子后脚入城。

        一处城墙上,有个裙摆打结的紫衣女子,迎风独立。

        祥符二年,在这个蝉声凋零的深秋,在北凉王徐凤年入城后,一座太安城内,徐偃兵、于新郎、齐仙侠、贾家嘉、曹长卿、陈芝豹、吴见、柴青山、洛阳、徐婴、邓太阿、轩辕青锋,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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