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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徐凤年大闹礼部,钦天监严阵待敌

        唯一站着的年轻皇帝平静道:“所以你徐凤年要是有本事杀完三千人,那就杀吧。”

        今日的太安城早朝,盛况空前。

        永徽至祥符,朝会尤其是早朝,很大程度上就是离阳王朝政局形势的直观体现,其中参与朝会人数的多寡,往往是一种对某些中枢重臣的无形评价。例如陈芝豹和卢白颉先后赴京担任兵部尚书,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的出山,大将军顾剑棠的离京主政两辽,对宋家老夫子、阎震春的谥号决议,还有卢升象、唐铁霜许、拱三位地方名将的初次入京,少保陈望升任左散骑常侍,以及原户部尚书王雄贵和原礼部尚书元虢的“流放”外地、刑部侍郎韩林的高升外任、卢白颉的黯然离京等,早朝人数都有显著差别。

        除了必须参加每日早朝的文武百官不去说,有朝会资格却不必参加的三种人:与国同姓的皇室宗亲,曾经有功于离阳获得世袭爵位的豪阀勋贵和皇帝开恩特许无须早朝的年迈公卿,他们早朝人数越多,自然就意味着某个官员地位的越发显赫。若是朝会官员略显稀疏,比如当时王雄贵和元虢的上朝辞别,还有那前不久前往北凉道担任副节度使的老将杨慎杏,就没有惊起丝毫波澜,几乎就完全没有宗室勋贵老臣这三种人的到会。

        虽然是个昨夜骤然阴雨的糟糕天气,但今早的朝会,可谓群贤毕至。

        秋雨绵绵,京城许多道路泥泞,对于某些要穿过小半座京城参与早朝的官员而言,若是搁在以往恐怕就要在马背上或是车厢内叫骂几句了,可今天几乎人人都兴致勃勃,毫无疲态。一些个早朝前有在车厢内点灯读书习惯的臣子,如今都心不在焉地翻动书页,时不时撩起车窗帘子查看地址,或是直接跟马夫开口询问还要多久到达。

        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的宅子所在街道,街坊邻居都是离阳王朝一等一的勋贵王公,除了他的郡王老丈人,还有像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些退居幕后多年的离阳大佬,他们的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们丧失了影响朝政走向的话语权。

        天未亮,这一大片府邸处处灯火辉煌,奴仆早已备好车驾,一位位身着紫黄的王侯公卿陆陆续续坐入马车。在这条车水马龙中,陈望的那架普通马车难免稍显寒酸,但是在一个转角处,前头那辆本该先行拐入大街的一位侯爷主动让人放缓速度,为陈大人的马车让路。陈望轻轻掀起侧帘,那位养尊处优故而年近五十依然没有老态的侯爷,看到陈大人跟自己点头致意的时候,笑着回礼,放下帘子后,捋着胡须,既有跟左散骑常侍打上些许交道的扬扬自得,心底也有唏嘘后悔。当年先帝从赵家宗室和公侯勋贵中拣选女子婚配给陈望,他有个孙女本来是有希望的,只是当时只想着跟一位权贵国公爷攀上亲家关系,如今回头再看,虽说得偿所愿把孙女送入了国公府,但是相较陈望这位货真价实的“乘龙”快婿,真是亏大了。

        燕国公高适之和淮阳侯宋道宁是至交好友,奇怪的是门当户对的两家竟然没有任何亲上加亲的联姻,真说起来,燕国公晚年所生的高士廉、高士菁兄妹,放在太安城都是相当出彩的年轻子弟,而淮阳侯子女众多,又属于倒吃甘蔗节节甜,因此照理说即便不是嫡长子女,与高家兄妹年龄相当的那几位宋家男女,若是成亲也不算就是如何高攀了燕国公府。

        今天燕国公和淮阳侯不但都要参与早朝,还共乘一辆马车。车厢宽敞,尚未入冬,国公爷高适之就让人添了只精巧小炉,焚香、取暖皆可,这是为了照顾早年染寒的好友宋道宁。

        宋道宁眯眼打着盹儿,高适之轻轻弯腰,动作轻柔地挑了挑炉火。

        宋道宁睡眠极浅,很快就睁开眼。

        高适之看到宋道宁投来的视线,问道:“有话想说?”

        宋道宁默不作声,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他们和马夫之间的那张厚重帘子。

        高适之又问道:“你家那位老马夫终于也自行请辞了?”

        入秋便惧冷的宋道宁伸手拢了拢领子,轻轻嗯了一声。

        高适之笑了:“既然如此,为何还不敢畅所欲言?”

        宋道宁脸色淡漠:“经过这么多年,习惯了。”

        作为患难兄弟的高适之心有戚戚然,轻声感叹道:“这么说来,还要感谢那个一刻不愿消停的年轻藩王,否则陛下就算有心撤走赵勾,也绝对没有这么快。”

        宋道宁嗓音沙哑道:“一开始,我对先帝此举是有怨言的,这么多年下来,反而心安。说实话,以往偶尔出行,明知道有个先帝眼线盯着,其实也没什么不自在的。现在陛下撤走谍子,高兄,你觉得如何?”

        高适之冷笑道:“宋老弟,我高适之又不是官场雏儿,当然是跟你如出一辙,不自在,很不自在。还不如双方其实心知肚明,只要不捅破窗户纸,就能相安无事。现在倒好,明面上走了个马夫,是不是府上就会暗中多个仆役婢女?”

        一向在太安城以木讷寡言著称的宋道宁笑意玩味:“高兄,你是否因此便觉得陛下气量不如先帝?”

        高适之皱眉道:“你不觉得?”

        宋道宁摇头道:“陛下此举,在我看来,不是想要让咱俩为此感恩戴德,陛下不至于如此浅薄,无非是给了你我一道不需要宦官代劳的密旨罢了。你若是不谙深意,接下来的那场盛宴,就没有你的座椅了。”

        国公爷顿时神情凝重起来,问道:“此话何解?”

        宋道宁缓缓道:“自祥符元年起,京城官场风云变幻,让人目不暇接。诸多起伏,不是几个人的官场升迁那么简单。文官方面,以北地彭氏为首的士族开始迅猛崛起,以卢庾两氏领衔的江南士族突然崛起又突然沉寂,青党死灰复燃,翰林院从赵家瓮独立出去,等于跟三省六部彻底撇清,新任翰林院学士是根正苗红的天子门生,出身普通士族,与张庐以及江南两辽两大世族都无太大关系。六座馆阁的设立,亦是从三省六部分权之举。武将这边,暂时不说老旧两朝藩王,就说最近几年在京城进出过的人物,之前的兵部侍郎许拱、唐铁霜,蓟州副将杨虎臣、韩芳,重返广陵道大权在握的宋笠,以中坚将军李长安为首获得提拔的七位京畿实权武将,还有刚刚入京的董工黄、田综和韦栋。”

        高适之自嘲道:“宋老弟,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说这些我都晓得,陛下的大致意思也算马虎领会,你就只说你的真知灼见好了。我一个大老粗,兜圈子不在行。”

        宋道宁轻声叹息道:“算了,对牛弹琴,还不如省点气力,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参加过早朝,要是不小心站晕过去,就丢脸了。”

        高适之抬起手挥了挥,笑骂道:“姓宋的,别以为自己是个侯爷,我就不敢揍你啊!”

        宋道宁突然说了一些题外话:“让士廉、士菁不要和殷长庚走得太近……对了,还有如果士菁那丫头不是太反对,你不妨撮合一下她和赵右龄的幼子,年纪是差了几岁,可不都说女大三抱金砖?这些都是小事。”

        高适之不客气道:“怎么老弟你也跟那些眼窝子浅的家伙一样了?殷茂春就算比赵右龄慢了一小步,但是三省六部三省六部,不说尚书令,也还有中书省、门下省两个,殷茂春和赵右龄一人一个茅坑,都不用抢什么……”

        说到这里,高适之猛然停嘴。

        宋道宁讥笑道:“怎么,总算想通了?知道两人之中注定有一个会输得很惨了?而且还是这个做了多年储相第一人的殷茂春?!”

        高适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声问道:“那两家孩子结个屁的亲啊?!”

        宋道宁淡然道:“别忘了,殷长庚与赵淳媛的婚事,是先帝的意思。殷赵两人顺水推舟,只是各自给对方后人留一条退路而已。”

        国公爷啧啧道:“这帮读书人,弯弯肠子就是多!”

        宋道宁轻轻感慨道:“文人心眼多,武人不服管,陛下登基以来,其实相当不容易,殊为不易的是陛下做得很好。”

        高适之盯着这位无话不可深谈的好友,沉声问道:“你决定了?真要帮着陛下制衡各个文官党派和各方武将势力?”

        宋道宁答非所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虽然我们这帮各个姓氏的邻居这么多年来,给碧眼儿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不能否认,有和没有碧眼儿坐镇的庙堂,天壤之别。既然碧眼儿走了,那我们不说为江山社稷考虑,好歹也要对得起那些每年都要去祭拜的祖辈牌位。”

        高适之伸了一个懒腰:“反正你如何我便如何,就这么简单,我才不去费这个神。”

        宋道宁突然笑了:“还记不记得年轻时候的事情?”

        高适之愣了愣:“啥事?咱哥俩年轻时候的壮举可不少,你问的是?嘿,王远燃这拨不成气候的兔崽子比起我们当年,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道宁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胸口,然后指了指眼前这位赫赫国公爷的脸。

        后者瞬间涨红了脸,高适之骂了一句娘,整个人气焰全消。

        宋道宁破天荒哈哈大笑。

        当年,很多年前了,那时候他小侯爷宋道宁和好兄弟高适之,带着扈从纵马京郊,结果遇上一位女子,那名女子真正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便是眼高于顶的宋道宁也惊为天人啊。

        只是他们才刚刚上前,还没开口搭讪,那女子也安安静静不曾说话,结果有个操着辽东口音的土鳖就远远跑了过来。双方都是热血上头的年纪,一言不合那就是用拳头讲道理了,宋道宁和高适之两个打一个竟然没打过,挨了些不轻不重的拳脚。但是两位权贵子弟人多势众啊,很快就追着那个王八蛋打,揍得那叫一个灰头土脸,关键是这个家伙身手还行,可那张嘴巴真是骂人一百句都不带重复的。这哪里是什么英雄救美,分明是丢人现眼来了。完全跟豪迈气概不沾边,分明是两拨登徒子内讧,谁都不是好鸟。

        然后……

        然后就是宋道宁被那个背剑女子一脚踹出去七八丈,高适之被一巴掌甩得在空中旋转了七八圈。

        再然后就是那个辽东年轻人满脸“感激”地冲到女子身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着不着边的感谢言语,就是不肯松手。

        高适之和宋道宁是很后来才知道那个姓徐的王八蛋,下场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倒飞出去老远,重重趴在地上后,仍是咬牙切齿挤出个难看笑脸,使劲扯开嗓子嚷嚷道:“你就是我徐骁的媳妇了!要么你打死我,要么就嫁给我!”

        以前,太安城只要有徐骁在,就不缺热闹。

        现在,太安城来了他的儿子,好像也很热闹。

        燕国公和淮阳侯这些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佬,很是大失所望,因为今日早朝,那个闹出天大风波的年轻藩王并没有出现。

        相比之下,另外一个消息只是让文武百官稍稍精神振奋了一下。

        原先燕剌王赵炳麾下的头号南疆大将吴重轩,瞒天过海地从广陵道抽身北上,突然出现在京城庙堂之上,升任离阳兵部尚书,同时让其退朝后马上返回广陵道督战,以征南大将军的身份遥领兵部,何时平乱成功何时正式赴京履职。

        清晨时分。

        一辆马车在离阳兵部的旧址缓缓停下,这里距离赵家瓮不过一里左右的路程,在改址之前,被南方八国骂作北蛮子的离阳王朝,兵部在三省六部中的地位,超乎现在所有离阳百姓的想象。那时候别说吏部,只要不是实职是地方藩镇将领,任你是什么中书省的中书令还是门下省左仆射,别说在路上跟兵部侍郎的车驾相逢,就是跟低了好几品的兵部郎中,前者也要乖乖让路。至于那些当今趾高气昂的言官,那会儿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兵部官员当出气筒,无缘无故拿马鞭抽个半死都不稀奇。

        先后两个皇帝,短短四十余年,就让中原承认了离阳的正统地位。

        无数读书种子在太安城这座当年的边境之城扎根发芽,成长为一棵棵参天大树,形成文林茂盛不输西楚的局面。

        从马车走下的年轻人站在台阶下,看着那几乎无人出入的朱漆大门,怔怔出神。

        这里现在不过是兵部武库司下品官吏处理政务的地点。

        一个还睡眼惺忪的武库司小吏刚跨出门槛,当他看到门外不远处那袭从未听过更从未见过的黑金蟒袍时,狠狠揉了揉眼睛,满脸茫然。

        太安城,天子脚下,谁敢在官袍公服一事上有半点僭越?何况是到了蟒袍这个地步!

        不过是个武库司浊流小吏的家伙身体僵硬,不敢往前走出一步,更不敢视而不见直接转身。

        一个粗嗓子在小吏身后响起:“黄潜善!你还不去兵部衙门跟洪主事禀报?!靴子给狗屎粘住了?”

        小吏吞了一口唾沫,转头道:“杨大人,有人来了。”

        小吏身后那个一样不曾脱离浊流跻身清流品第的高大男子,绕过姓黄的家伙,看到那个年轻人后,使劲瞧了几眼,不动声色地转身,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入大门,最后彻底失踪,一气呵成,这大概就是黄潜善要对他喊一声杨大人的理由了。

        杨大人这一跑,等于彻底把黄潜善的退路给堵死了,他如果再跑,黄潜善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这个小吏硬着头皮快步跑下石阶,弯腰问道:“不知……”

        说到这里,他又顿时噎住,方才慌慌张张,没敢仔细辨认那袭黑金蟒袍的数目、趾数和水脚等细节,哪里知道该称呼眼前年轻人“国公爷”还是“侯爷”,或是“世子殿下”?

        在太安城做官的门道实在是太多了,仅是官员的住处,就分出个权、贵、清、贫、富五种,到了每一地,都要烧不同的香,否则进错庙烧错香,坏了规矩犯了忌讳,回头在衙门坐几年冷板凳那都算事情小的。

        徐凤年轻声笑道:“本王只是来此看看,你不用往衙门里头通报什么。”

        “本王”!听到这个惊世骇俗的“自称”,小吏双腿一软,差点就要瘫软在地。

        偌大一个离阳王朝,能够自称“本王”的数目,从先帝手上敕封出去的,本就不多,如今又死了好几个,而在当今天子登基后封王就藩的所谓“一字并肩王”,按照赵室宗藩律例,照样不得随意入京。

        那么眼前这个身穿藩王蟒袍的王爷,既然如此年轻,身份就水落石出了。

        靖安王赵珣是个什么货色,京城官员心里都有数,别说大摇大摆穿着蟒袍到处闲逛,恨不得待在深宅大院内谁都不见。

        小吏牙齿打战道:“北……北……北凉王,有什么需要下官去做的吗?”

        徐凤年笑道:“刚才杨大人不是说让你去兵部吗?”

        额头渗出汗水的小吏战战兢兢道:“不妨事……不妨事,王爷初来乍到,咱们这衙门太蓬荜生辉了……”

        徐凤年挥手道:“走吧。”

        就在小吏弓着腰准备脚底抹油的时候,只听这位恶名昭彰的西北藩王轻声道:“黄潜善是吧,记得离开之前,大声说一句,就说‘衙门重地,无关人等,没有兵部许可,不得入内’。”

        唯命是从的黄潜善脑子一片空白,等到他老老实实喊完话走出去很远,这名后知后觉的武库司小吏才悚然惊醒,吓得只能颤颤巍巍扶墙而行,心想我是找死啊?

        只是当他又走出去一大段路程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愣在当场,回头望去,看向那个还站在原地的年轻藩王,那个自己几年前还经常与同僚一起痛骂讥讽的年轻人。

        黄潜善眼神复杂,叹了一口气,转身前行。

        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小官吏,逐渐没有了惊惧和狐疑。

        只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是个滋味。

        徐凤年上车的时候,徐偃兵问道:“怎么不走进去看几眼?”

        徐凤年笑道:“徐骁年轻时跟人装孙子的地方,就不进去了。”

        徐偃兵会心一笑,点头道:“大将军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马车驶向并不遥远的赵家瓮,正值退朝,许多马车迎面而来,毕竟京城除了权势煊赫的六部,还有足可谓庞杂繁多的大小衙门设在别处。

        一辆辆马车、一位位骑马官员与这辆不起眼的马车擦身而过。

        徐偃兵在礼部衙门外停车,礼部官员的马车或是坐骑早已把位置占满,让原本进出衙门的宽阔道路变得依旧拥挤不堪。没有办法,礼部如今是第一等清贵且显贵的王朝重地,迎来送往极其繁重,许多以前都不乐意踏足礼部半步的别部官员,如今也隔三岔五来礼部找个郎中员外郎叙叙旧套套近乎,至于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和左侍郎晋兰亭就别奢望了,除非是别部侍郎一级的人物,否则是根本见不着面的。话说回来,本身到了侍郎这个位置,既不太拉得下面子,当然也无须用这种粗陋方法来笼络关系。

        所以当徐偃兵只是随意停了个位置,很快就有礼部小吏走过来,倒没有立即颐指气使、恶语相向。太安城水深蛟龙多,已经有无数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与人为善,能忍则忍,肯定不会有错。当只缩头乌龟,总比做伸头王八给人一刀剁下好吧?

        那名小吏很快就万分庆幸自己的谨小慎微,当他看到那个掀起帘子的年轻人衣饰,立即就醒悟,不愧是礼部的人,比起兵部武库司那两人的荒唐滑稽,这家伙很快就深深作揖,毕恭毕敬道:“下官参见北凉王!”

        徐凤年走下马车,点了点头,径直走向礼部衙门。

        身后那个礼部官吏等到徐凤年都走入大门了,还是不敢起身。

        一副恨不得弯腰作揖到天荒地老的谦恭架势。

        为年轻藩王领路的,是一位运气糟糕至极的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正巧跟这位北凉王狭路相逢,逃都没地方逃,同行几个下属更是瞬间就跟这位郎中大人拉开了大段距离,连半点舍生取义的觉悟都没有。

        如今礼部的门槛不容易进?若是没有品秩足够的熟人领路,就会被憋了许多年怨气的其他礼部官员百般刁难?事实自然是事实,可是眼前这一位,会管你这些狗屁倒灶的规矩?人家还是北凉世子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可以佩刀上殿了!

        所以当祠祭清吏司郎中听北凉王说要见老尚书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一个,低头哈腰帮着带路,只说尚书大人退朝后还有一场雷打不动的御书房议政,可能需要王爷稍等片刻。

        徐凤年走入司马朴华那间屋子,也没有拒绝那个礼部郎中的端茶送水。

        看到年轻藩王站在尚书大人的那幅心头爱《蛙声出山泉》前驻足欣赏,小心翼翼递去一盏热茶的郎中大人这才记起一事。在北凉世袭罔替后,这个年轻人当年被骂作暴殄天物、肆意在价值连城真迹字画上胡乱题跋题签,甚至干脆盖印“赝品”二字,起初不知道多少京城官员和中原文人雅士,在得到从北凉王府流传出的字画后,一个个捶胸顿足,恨不得把那个年轻人从梧桐院抓住去痛殴一顿,不承想才几年工夫,立马变脸,一个比一个笑得合不拢嘴了。理由很简单,不管风骨铮铮的士林领袖如何抗拒,这些经由年轻藩王之手的字画,只要你肯卖,下家的出价最不济都要翻一番,既便如此,依旧有价无市!

        想到这里,郎中大人就有些心虚。当最憎恶北凉的晋兰亭进入礼部坐第二把交椅后,他就忍痛割爱公开卖掉好几幅字画,以表忠心,但是仍然偷偷私藏了一幅《清凉帖》,想着哪天等到自己上了年纪离开官场回乡了,才拿出来跟人好好炫耀一番。或者保不齐哪天到了可上可不上的仕途关键时刻,才将那幅不过寥寥两字的小帖,“低价”转手给自己早年的科举房师。白送?做梦吧!清凉帖,清凉山,只凭“清凉”这两个意义极其特殊的字,郎中大人保守估计就值他个五百两!黄金!

        徐凤年喝完了茶,走到书案附近,随手打开一只精美檀盒,里头整齐摆放有六锭墨,他取出其中一锭,锭身是双龙吐珠描金纹,正中篆书“华章焕彩”,显然是出自旧南唐制墨大家褚直的宫廷贡墨。像这样的珍稀物件,数十年辗转,想来如今都成了离阳官员书案上的东西。不过比起颠沛流离的春秋遗民,同样是背井离乡,这些死物,似乎要幸运许多,它们能熬到另外某位识货的读书人爱不释手,许多亡了国的遗民,就只能不知道死在何处异乡了。

        尚书大人司马朴华还是没有回到礼部衙门,在一旁饱受煎熬的郎中大人脸色越来越白。

        门外响起一声咳嗽,祠祭清吏司郎中不动声色地走出屋子,看到是一位关系不错的精膳清吏司员外郎,老好人一个,当了整整十来年的员外郎也没能升官,后者哭丧着脸悄悄道:“柳大人,尚书大人到了衙门口,就转身走了,说是要去门下省办事。还说千万不要让王爷晓得,让咱们只能说是今日议政耗时极长,晌午以前都未必能出宫,还让咱们好好招待王爷,谁出了纰漏,大人就要问罪。”

        听到这个噩耗,郎中大人差点跳脚骂娘,强忍住当场跑路的冲动,在屋外做了数次深呼吸,仿佛心肝都在疼。

        这个时候,郎中大人灵光乍现,在员外郎耳边窃窃私语,后者一脸为难,郎中大人重重拍了一下后者的肩膀,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赶紧去!”

        交代完了事情,郎中大人如履薄冰地回到屋内,尽量语气平静地跟年轻藩王说了这么一回事,说话的时候,满脸诚恳和愧疚,前几年偷偷收拢府上一个丫鬟,给悍妇捉奸在床的时候,也没见郎中大人如此卑躬屈膝。

        徐凤年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说道:“尚书大人不在,蒋侍郎和晋兰亭总该在的吧?”

        郎中顾不得琢磨两个不同称呼的言下之意,小鸡啄米般点头道:“蒋大人在的在的,原本蒋大人是告假了的,临时又回衙门处理政务了。晋大人退朝后便直接返回礼部,也在的!”

        相比鹤立鸡群的尚书屋,两位礼部侍郎的屋子虽然也是各自一人,但是屋子连着其他几位郎中员外郎,就没有显得那般别有洞天了。

        礼部,本就是教人讲规矩的地方,自身的规矩、繁文缛节多到吹毛求疵的境界。

        徐凤年和郎中走向右侍郎蒋永乐的屋子,结果郎中发现蒋永乐刚好从外边一路跑回来,气喘吁吁的,顾不得在下官面前保持什么气度风仪了。

        郎中看到这位右侍郎大人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蒋大人啊,自己保重了,不是下官有意要拖你下水,而是尚书大人已经狠狠坑了下官一把,我要是再不让人把你连骗带吓弄回来,下官恐怕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嗯,其实下官家里那个小兔崽子有句当作口头禅的江湖俚语,现在想来确实挺在理的:混江湖,就是混出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真说起来,你蒋大人要是不小心暴毙了,下官定会尽量把你肩上那份礼部的担子挑起来的。

        把北凉王请入了屋子,蒋永乐关上门后,也不说话,只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活不起身了。

        便是徐凤年也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与外界想象的截然相反,北凉从徐骁到李义山再到他徐凤年,对于谥号一事早就心中有数,徐凤年世袭罔替后拒收圣旨,连宣旨太监都没能进入幽州境,这是徐凤年为人子的责任,也是北凉必须拿出的姿态。倒并不意味着徐凤年对蒋永乐这个礼部小人物,就真有什么深重的记恨,何况当时庙堂之上,文武百官,只有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为徐骁说了一句公道话,其他人,大学士严杰溪、晋兰亭、卢升象等人,对于谥号评定的建言,都比蒋永乐心狠手辣太多。事实上当时徐骁与李义山笑着讨论他的“身后事”,说一个恶谥是绝对跑不掉的。很凑巧,极少翻书的徐骁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会经常去梧桐院拿出礼部典籍,自己给自己盖棺论定,到最后,徐骁给自己挑选的两个字,恰恰就是“武厉”!

        我徐骁是个武夫,要什么武臣美谥“文”字!“厉”字更好,有功于国,屠戮过重,功过相抵。就当我徐骁与离阳一笔旧账,两清了!

        当然,徐凤年对蒋永乐没有什么恨意杀心,不意味着他就会有什么好脸色给这位礼部三号人物。但这么一位堂堂礼部侍郎大人,死死跪在那里摆出引颈就戮的无赖模样,让徐凤年大开眼界。

        没过多久,当年轻藩王走出屋子的时候,祠祭清吏司郎中依稀听到屋内有一阵阵抽泣声。郎中既有如释重负,但内心深处也有几分遗憾。

        徐凤年走到礼部左侍郎的屋外,屋门大开,气度风雅的晋兰亭坦然坐在书案后,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年轻藩王,这位在太安城官场平步青云的晋三郎面无惧色,冷眼相向。

        晋兰亭眯起眼,纹丝不动,连起身相迎的姿态都免了。

        你世袭罔替成了北凉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我晋兰亭早已不是那个小小郡县的小小士族了!

        接下来祠祭清吏司郎中听到北凉王说了一句:“你们退远点。”

        这位手握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年轻人跨过门槛后,没有关门,但是没有谁敢去抬头看里头到底会发生什么。

        很快,屋内就传出一声巨响。祠祭清吏司吓了一大跳,浑身哆嗦了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年轻藩王走出屋子,轻描淡写地拍了拍并无尘埃的袖子,扬长而去。

        祠祭清吏司犹豫着要不要进屋,就听到那位最注意言谈举止的左侍郎,扯嗓子嘶吼了一句:“都给我滚!”

        整座礼部衙门,有了隆冬时节的彻骨寒意。

        徐凤年走向马车,看到徐偃兵的好奇眼神,笑道:“没杀人,不过有人应该比死了还难受。”

        徐偃兵的眼神有些古怪。

        徐凤年无奈道:“我可没脱裤子。不过你要有这癖好,可以领你过去,现在那家伙估计还梨花带雨着。”

        徐偃兵赶紧摆摆手,哈哈大笑。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在徐凤年即将钻入车厢的时候问道:“接下来去那钦天监?”

        徐凤年点头道:“去。”

        徐偃兵突然侧望向远处大街上的一行人,清一色骑马而行,距离退朝已经有些时候,道路并不算拥堵,但是那五骑的彪悍气势十分扎眼。

        徐凤年在徐偃兵转头的时候就掀起了侧帘。五骑除了为首一骑没有向他们望来,其余四骑都脸色不善,其中一骑更是停马不前,单手握住马缰绳,身体微微后仰,充满了倨傲自负。

        徐偃兵轻声道:“看那个老人的官袍,好像是四征四镇大将军和兵部尚书才能穿的正二品武臣朝服。”

        徐凤年说道:“应该是先前被敕封为征南大将军的吴重轩,看来这次是来京城领赏了,说不定已经当上了兵部尚书。也难怪他手底下那几个嫡系如此嚣张跋扈。”

        徐偃兵皱眉道:“要不然我出手教训一下?”

        徐凤年摇头道:“算了,吴重轩好歹跟某个家伙还剩下些香火情。如果要教训,也是以后让他亲自动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徐凤年打算不理睬对方眼神挑衅的时候,那停马一骑,抬手做了个手掌抹脖的动作。

        徐偃兵平淡道:“王爷,你总不能让我来回一趟,就真的只当个马夫吧?”

        徐凤年笑道:“行。记得下手别太重。”

        徐偃兵问道:“半死?”

        徐凤年回答道:“对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打了也没光彩,但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南疆武将,半死怎么够,你要不把他打得大半死,都对不起他们那南疆劲军媲美北凉铁骑的天大名头。”

        松开马缰的徐偃兵忍俊不禁道:“还有这么个道理?”

        徐凤年放下帘子,缓缓道:“只要北凉铁骑在,就是道理。”

        徐偃兵一闪而逝,下一幕便是徐偃兵一脚踹在那匹大马的侧腹部,南疆武将连人带马都横飞出去,那匹骏马四蹄腾空,重重摔在远处,轰然作响。

        根本没有人看到徐偃兵是如何出手,还未从马背上滚落的魁梧武将,就又被踹得飞出去五六丈,也亏得这条仅次于京城御道的大街够宽,否则就要陷入墙壁了。

        徐偃兵一脚踩在奄奄一息的武将头颅上,看着其余几骑,除了不动声色拨转马头的吴重轩,个个愤怒狰狞。

        徐偃兵没有说话,只是用鞋底在武将脑袋上狠狠拧了拧。

        我北凉管你是什么兵部官员,管你是什么南疆将军?!

        吴重轩微微扬起马鞭,拦住了暴躁三骑的报复企图,如今身穿正二品狮子官服的老将独自策马缓缓向前,俯视着徐偃兵,明知故问道:“北凉徐偃兵?”

        徐偃兵不咸不淡回了一句:“有没有带一两千精兵驻扎在京畿南军大营,否则我怕晚上还不够一顿消夜。”

        吴重轩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去。

        麾下三骑疾驰向那名不知生死的武将,收拾残局。

        徐凤年坐在车厢内,双手如老农笼袖,袖内十指交错,微微颤抖。

        钦天监,就要到了。

        京城白衣案的源头在此!

        春秋刀甲,死于此!

        有传言是用来镇压京城水脉的龙须沟天桥边,有个久负盛名的小饭馆子,叫九九馆,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寡妇,这些年却从未有风言风语传出。不管世族公孙和膏粱子弟为了抢占一张桌子,如何在九九馆冲突纷争,不管双方打得如何昏天暗地,似乎从没听说有大人物罩着的九九馆,总能在第二天照样开张。去晚的话,小馆子只要到了打烊的点,任你是尚书的儿子大将军的孙子,一律闭门谢客。九九馆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京城老饕清谗合乎心意,虽说极有可能侍郎这般的大人物,下馆子的时候,也会被胆大包天的店伙计甩脸色,但人人乐此不疲。

        宋家两夫子,坦坦翁桓温,国子监姚白峰,除了顾剑棠之外的几乎所有历任六部尚书,双手加上双脚都数不过来的中枢重臣,无一例外都到此大快朵颐。

        今年又多了个天大的人物——齐阳龙。据说中书令大人还没正式成为离阳臣子的时候,入京第一件事不是觐见天子,而是直奔九九馆,喝了个酩酊大醉,更夸张的是这么个当之无愧的文人领袖,差点被老板娘赶出九九馆。

        今日九九馆的生意依旧注定火爆,正门这还没开张,外头那一辆辆豪奢车驾和一匹匹高头大马,就已经让那条临河的街道变得拥挤不堪,许多食客都耐心排着长队。

        一个身材矮小的跛脚老人来到九九馆后院门口,比起正门的熙熙攘攘,这条不为人知七拐八拐才能走入的狭窄巷弄,极为冷清,兴许是人迹罕至的缘故,墙脚根附近都长出了些许幽绿青苔,阳光被高墙遮挡,显得有些阴气森森。跛脚老人没有急着敲门,而是盯着一个蹲在台阶上打哈欠的年轻人,后者也张着嘴巴瞪大眼睛瞧着跛脚老人。

        其实他们相互都“认识”。往常只把宝贵视线搁在藩王公卿身上的老人,之所以记住这个无赖家伙,是因为年轻痞子昨天要死不死出现在了下马嵬驿馆外的街上,还跟年轻藩王有了一场“巅峰之战”。跛脚老人当天回到赵勾后,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底细,的确是辽东锦州官府颁发的路引,老人甚至连他到了京城后住了什么客栈、吃了什么饭菜都一清二楚,连这个叫吴来福的家伙跟客栈老板就房钱砍价的细节,都录入了赵勾档案。本来老人已经大致确认这个所谓的“锦州第一少侠”“辽东第二刀”,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谍子人物,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无意中卷入京城旋涡的市井无赖,但是看到吴来福出现在此时此地,向来坚信世上无意外人、无意外事的赵勾大头目,顿时心生杀机。

        将那把铁刀搁在膝盖上的吴来福冷不丁嚷嚷道:“老头,我认识你!虽然你昨天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但我知道,你其实跟我一样,都是高手哇!”

        吴来福皮笑肉不笑,在思考如何不动声色地杀掉这个家伙。

        九九馆,是赵勾的禁地。离阳谍子无论身份高低,一律不得靠近。这是在元本溪手上订立的一条刻板规矩。虽说元先生死了,但是跛脚老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愿意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惊动那个大隐隐于市的妇人。这次跛脚老人自己坏了元先生的规矩,是不得已而为之,新任赵勾主事人发话了,所以他不得不来这里讨人嫌。

        连北凉王和拂水房都只知道他姓姚的跛脚老人,看着那个小心翼翼抱刀的年轻人,笑问道:“吴少侠,怎么有闲情逸致蹲在这里,看太阳啊?”

        吴来福的武艺把式是不入流,但一点都不傻,要不然也不能赶在李浩然之前抢了风头,如今“吴来福”三个字在京城的名气也不小了。他昨天两次去而复返,把那场大战首尾都瞧在了眼里,其中中年汉子的衰老和横刀少年的死翘翘,都让他叹为观止,那么始终不显山不露水的跛脚老人,自然不是什么他吴来福可以掰手腕的。所以吴来福很紧张,手心都是汗水,但他仍是保持那张很欠揍的笑脸说道:“前辈啊,看太阳哪里不是看,是吧?我这是来九九馆讨份活儿做,从辽东走到京城,这不盘缠都用光了,我又不是那种恃武犯禁的江湖人,是最为奉公守法的良民了。”

        跛脚老人笑眯眯道:“找活儿?京城这么大,哪里找不是找?”

        年轻人笑脸越发僵硬,眼珠子急转,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道:“前辈,咱们都是敞亮人,我就不妨跟你直说了,京城都晓得九九馆的水很深,我琢磨着吧,一个妇道人家就能撑起这么个馆子,要么她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要么就是馆子里的伙计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师,要么指不定某个厨子是退隐江湖多年的江湖名宿,我来九九馆找份营生,赚钱其次,主要还是希冀着跟高手学一身足以称霸武林的绝学!”

        跛脚老人盯着这个异想天开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一巴掌扇死算完,还是应该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你小子真有慧根。

        跛脚老人看着那个“眼神无比真诚,满脸写满无辜”的家伙,忍不住调侃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吴少侠可是只输给北凉王一招半式的高手,怎么,还要在武道一途,更上一层楼才知足?”

        吴来福憨憨笑着:“技多不压身嘛,江湖上藏龙卧虎,我多学几手压箱底本领,终归不是坏事。你瞧瞧人家北凉王,拳头,刀剑,还有最后那招‘请神’,手段层出不穷,我跟他一比,到底还是差了些火候啊。”

        跛脚老人笑道:“在我看来,吴少侠有样本事,就比北凉王要强很多。”

        吴来福轻声问道:“不会是脸皮厚吧?”

        跛脚老人对这个家伙伸出大拇指:“吴少侠,不愧是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日后武学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年轻人挠挠头,对于这份“恭维”,笑纳了。

        跛脚老人不知为何没了杀心,不理会这个辽东少侠,走上台阶,轻轻敲了敲门。

        后院没有回应。

        跛脚老人就这么不急不缓敲下去。

        老人不急,吴来福从一开始的好奇、揣测、期待,到最后的打哈欠、翻白眼、抠耳屎,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吴来福站起身,佩好那柄铁刀,然后一巴掌重重拍在掉漆厉害的木门上,喊道:“老板娘,老板娘!我是昨天那个要给你做店伙计的吴来福啊,你不给我开门就算了,可我身边还有个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急着找你呢,别耽误了大事!老板娘,真的,我不蒙你,真有前辈登门拜访,老早就在这儿等着了,我一开始怕前辈打扰你休息,愣是没有礼数地挡了他半天,老板娘!你看都这样了,你再不开门,无论是从江湖道义来说,还是就来者是客的道理而言,老板娘你都说不过了啊!”

        跛脚老人扯了扯嘴角,忍了。

        吴来福把小门拍得惊天动地。

        当那扇门突然打开的时候,吴来福一个不留神,差点一巴掌拍在开门之人的身上,好在后者轻轻挪步躲过,但是吴来福跌入门内,摔了个狗吃屎。

        那惊鸿一瞥,让吴来福坐在地上发呆。

        那年轻女子肯定不是老板娘,老板娘是徐娘半老,挺有女人味,可毕竟吴来福不好这一口,他中意的还是年岁相当的年轻女子,脸蛋要漂亮,胸脯要大,腰肢要细,屁股要圆,双腿要长,要求不算高,跟他的少侠身份刚好符合。

        而开门的女子,是吴来福这辈子见过最动人的女子,甚至可能是加上下辈子都是最好看的女人了。

        吴来福坐在地上,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的背影,这个敢跟北凉王耍心眼的年轻人,竟然都不敢跟她说话。

        身为刑部次席供奉的跛脚老人看着这个胭脂评榜眼的女子,欲言又止。

        她原本应该成为元先生最出彩的妙手之一,但是世事无常,便是算无遗策的元先生,也功亏一篑。当年那副棋盘上,有一场三人对弈,虽然元先生想好了一系列定式,可惜最终有人下出了“无理手”。在那次交锋中,元先生事后自称他和黄三甲都输了,输给了同一人,是此生一大憾事!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亲自护送自己入京的老人,女子淡然道:“姚先生是来催我前往那座辽东藩王府邸?”

        跛脚老人叹息一声,摇头道:“不是,我来找洪掌柜。”

        她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洪姨不会见你的。”

        老人也摇了摇头,直呼其名道:“陈渔,这件事,你说了不算。”

        陈渔。听到这个名字后,吴来福如遭雷击。胭脂评榜眼!

        陈渔默不作声。

        饶是对美色早已生不起波澜的老人,不论见过她多少次,依旧是不得不由衷感慨她的钟灵毓秀。难怪当年就连元先生都赞叹了一句“乱世祸水,盛世皇后”。

        吴来福突然被人一脚踹在后背,又摔了一次满脸灰土的狗吃屎。

        一个妇人站在吴来福身边,没有走近院门,看着没有跨过门槛的跛脚老人,冷声道:“九九馆没有骨头让你们叼!”

        被骂成是狗的跛脚老人面无表情,轻轻弹指,吴来福的脑袋如遭重击,向后晃荡了一下,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然后老人轻声道:“洪掌柜,这次请你走出九九馆,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老板娘不说话,陈渔低敛眼帘,跛脚老人安静等待下文。

        老板娘终于开口,充满讥讽语气:“怎么,要我去皇宫大门口拦着,还是直接在大殿外守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终于知道怕了?”

        老人眼皮子颤抖了一下,说道:“皇后娘娘的旨意是……让洪掌柜去钦天监。”

        说完这句话后,无论说话还是杀人,从不拖泥带水的老人,破天荒加重语气,重复了那最后三个字:“钦天监!”

        原先一直神色平静的老板娘猛然勃然大怒:“滚!”

        她伸手指着跛脚老人,愤懑至极道:“姓姚的!你滚回皇宫,告诉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跟她赵雉交情没好到这个份儿上!”

        老人似乎意料到妇人的态度,继续板着脸说道:“皇后娘娘让我捎两句话给洪掌柜,一句是如果洪掌柜愿意前往钦天监,那么陈渔就能不去辽王府做王妃。”

        妇人怒极反笑道:“赵雉啊赵雉,整个离阳都知道你偏爱赵篆,远远胜过赵武!不但逼着嫡长子把龙椅让出来给他的弟弟,如今连长子本该得到这点可怜补偿也省了!”

        陈渔置若罔闻,仿佛是个局外人。

        北凉世子殿下,先帝赵惇,大皇子赵武,四皇子赵篆。

        当年,身为春秋十大豪阀之一的破落家族,要她入京,先当皇贵妃,再争皇后的位置。

        后来,一个说话含糊不清的元先生,要她接近当时尚未迎娶严东吴的四皇子。

        再后来,那个成为皇太后的妇人,要她嫁给此生无望那件龙袍的嫡长子——辽王赵武。

        没有人问过她,她想要嫁给谁。

        那个曾经在中原文林以风骨著称于世的爷爷,临死前只是跟她说,家族中兴,需要她。

        那个半寸舌元本溪,只是用手指蘸着酒水,当着她的面,在桌面上写下了六个字:你皇后,我苟活。

        最后,她被召见入宫,遥遥看着那个妇人,只看到妇人好像点了点头,就让自己出宫了。

        她一次都没有抗拒。

        陈渔从不向往江湖,因为她知道江湖里的男人,看似风光,其实人人身不由己。

        她也从不向往皇宫,因为她知道那里的女子,人人都是笼中雀。

        但是陈渔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一次次顺其自然的颠沛流离,陈渔谈不上有何悲哀,没有什么自怨自艾,如浮萍随水流。

        当听到教自己剪纸的洪姨,再次对跛脚老人说了个滚字后,陈渔还是没有半点伤春悲秋,去不去辽东,当不当王妃,重要吗?

        老人看着这个守寡多年的妇人,没有生气,一个能够让先帝和元先生都另眼相看的传奇女子,就算一拳砸在自己的脑袋上,老人也不会计较什么。

        老人平静道:“洪掌柜,皇后娘娘的第二句话,是说谢观应已经在钦天监了,蜀王陈芝豹也可能会在。”

        妇人瞬间安静下来,嘴唇发白。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呢喃道:“赵雉,你从来都是这样,以前为了自己的男人,可以什么都不顾,现在为了儿子……”

        老人看了一眼天色,提醒道:“再不去,就晚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问道:“马车备好了?”

        老人点了点头。

        妇人走向门口,经过陈渔身边的时候,突然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跟洪姨一起去吧。如果咱们死在那里,挺好的。”

        陈渔想了想,笑了。

        钦天监,在市井中名声不显,却是离阳京城首屈一指的王朝重地,许多三省六部的黄紫公卿一辈子都没机会涉足其中,于是官员能否去钦天监藏书楼借阅一两本书,无形中成了衡量京官分量的一个标杆。

        卢白颉在辞任兵部尚书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从内城禁军秘密抽调出八百精锐甲士,负责守卫钦天监。

        而就在两天前,已经算是重兵把守的钦天监,又连夜悄悄增加了六百余人的精兵。

        两名身披甲胄而不是武臣官袍的将领,一位年近花甲,一位正值青壮年龄,两人俱是按刀而立,站在钦天监门口充当两尊“门神”。

        相差一个辈分的两个男子面容酷似,像是一对父子。

        事实上正是如此。老将军是驻守京畿北部的射声校尉李守郭,在春秋战事中军功平平,不过累功至芝麻绿豆大小的副尉而已,所以在五年前李守郭成功一步步晋升为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射声校尉后,在京城官场和京畿军伍中只被传为笑谈,很不客气地给了个“太平校尉”的绰号。意思是说他李守郭如果是在乱世,就他凭那份拉稀本事,别说是当上离阳最有权柄的校尉,能否当个都尉都悬。这些年就是溜须拍马的功夫委实了得,不会打仗却会当官,尤其是侥幸攀上了征北大将军马禄琅的高枝,这才捞到了这么个炙手可热的、让人眼馋的官位。

        只不过这种腔调的议论,随着李守郭长子李长安去年在京畿军中的脱颖而出,逐渐消散。李长安,不过而立之年,就在当今天子登基后被迅速提拔为离阳常设武将里的中坚将军,是极为结实的从四品将领。其意义相当于文官里六部郎中外任地方担任郡守一职,由虚转实,如果能够在任上不犯大错,板上钉钉是要坐等升官加爵的。说来奇怪,从未去过两辽边境、更无战功傍身的李长安,在这之前虽然不算籍籍无名,但比起更为年轻的殷长庚、韩醒言之流,显然是不够看的,但是此人偏偏就成为陛下第一拨擢升武将中的一员,让京城官员倍感雾里看花。好事成双的是,李长安的弟弟李长良,不过是跟着包括王远燃在内几个纨绔子弟去北凉幽州游山玩水了一趟,回京后很快就得到兵部调令,一举成为辽东朵颜精骑的一名都尉。

        父子三人,一个射声校尉,一个中坚将军,一个朵颜都尉,这让祖坟冒青烟的李家突然在朝野上下有了个“小顾家”的说法。

        虽然是父子联手把守钦天监大门,但是李守郭和李长安始终目不斜视,没有任何视线交错。

        相比李长安的镇定自若,李守郭脸色自若的同时,其实心底一直在打鼓。嫡长子李长安在前段时间,有天突然奉旨进宫面圣,很快就调离内城,领八百京城禁军驻守位于皇城宫城之间的钦天监,而他本人也从京畿北火速入京,进京的调令,甚至不是出自常理之中的兵部文书,而是作为李家恩主的征北大将军虎符!要知道大将军马禄琅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卧榻多年,在离阳军伍中,论资历,也就赵隗、杨慎杏、阎震春寥寥数人可以比肩,加上杨阎两员春秋老将的一贬一死,即便马禄琅已经将近十年不曾参加庆典和朝会,但是先帝和当今天子都从来没有缺过对马家的该有赏赐。谁都清楚,只要马禄琅一天不死,就算是只吊着半口气,只要老人不彻底咽气,那么宅子地理位置比燕国公、淮阳侯府邸还要好的马家,就依旧是那个在京城咳嗽几声,庙堂上就有巨大动静的马家。

        李守郭原本猜不透一座跟官场不沾边的钦天监,为何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六百禁军加上自己麾下京畿北军最精锐的八百悍卒,一千四百人,是在提防谁,又有谁当得起这份隆重对待?

        直到听闻北凉王入京前,带着八百西北骑军,就让胡骑校尉尉迟长恭率领的京畿西军沦为护驾扈从,李守郭终于恍然大悟。因为本身就是射声校尉的实权武将,加上李守郭在东越战事中救过老将军独子的性命,很早成为征北大将军马禄琅的座上宾,早年在马家府邸内依稀听到过一桩秘闻。好像是说太安城有过一场云诡波谲的阴谋,矛头针对当时尚未封王就藩的人屠徐瘸子,如今已经病逝的钦天监监正南怀瑜,在其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将军马禄琅的独子,此时手握整支京畿东军兵权的安东将军马忠贤,醉酒后含含糊糊说起此事,神色间颇有引以为傲的扬扬自得。李守郭知道,一个射声校尉远远不够触及那场阴谋的内幕,也许只有等到长子李长安做到四征四镇第一,才有希望了解那个被遮掩在层层帷幕、被积压在厚重尘埃下的骇人真相。

        四征大将军,马禄琅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多年,家族恩宠不减。赵隗不理纷争多年,在危难之际东山再起,与南征主帅卢升象共掌大权。

        杨慎杏很早就离开京城前往蓟州,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已经远离王朝中枢,影响了杨虎臣的攀升速度。如果杨虎臣不是在广陵道战场上丢掉一条手臂,代价太大,以至于让朝廷过意不去,否则别说蓟州副将,恐怕会就此沉寂,然后等到杨慎杏哪天老死了,杨家也就迅速沦为离阳的二三流家族。

        阎震春,战功煊赫的著名骑军统帅,真正有大勋于赵室的武将,竟然全军战死于广陵道边境,到头来只有一个带入棺材的破格美谥,仅此而已。

        四位品秩相同且仅次于大将军顾剑棠的王朝大将军,最后是四种几乎截然不同的下场。

        李守郭在摸清那份隐蔽的来龙去脉后,既有惊悚,也有寒意。

        马禄琅,离阳旧兵部的大佬,是最早对老凉王徐骁表现出强烈敌意的京城老牌勋贵。

        赵隗,是当年坚定拥护打一场西垒壁战役的将领,但是在春秋战事邻近尾声,曾经跟徐骁并肩作战过的赵隗开始向顾剑棠靠拢,之后更没有跟随徐家铁骑入蜀,而是选择了辅助顾剑棠攻打南唐。在后来京城那场封赏功臣的浩大盛宴中,赵隗与徐骁交恶。而先帝在登基前与老靖安王赵衡的争锋中,赵隗更是先帝的马前卒之一。

        杨慎杏,跟徐骁关系浅淡,几乎没有任何私交可言。

        阎震春,在徐骁离京就藩之际,这位对徐骁极为推崇的将领,亲自为徐骁送行出城。

        李守郭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在生平最后一次领军出征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一向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嫡长子李长安,在毫无征兆地升迁为中坚将军后,没有答应他这个父亲去办一场宴席,只是父子二人有了一场绝对不可让人知悉的密谈。那场谈话中,是李长安这个儿子在教李守郭这个爹如何当官,说的不是迎来送往的粗浅门道,而是近似于如何领略圣心的附龙之术。直到那个时候,李守郭才知道原来自己儿子早就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与其余那拨更早被先帝秘密钦定为扶龙之臣的同僚武将不同,李长安是靠着自己的机缘际遇,从而有幸得到当时还是四皇子的信任。李长安直截了当告诉他这个爹,陛下有过一些隐晦暗示,以中坚将军作为起步台阶,他李长安三年后就会以父亲李守郭致仕作为代价,升任下一任安北将军,再三年,是去辽东还是广陵,或者是西北那个地方,能否成为身挂铁甲的封疆大吏,就要看李长安自己的本事了。

        这一刻,百感交集的李守郭轻轻叹息。李家从他到两个儿子,净是富贵险中求啊。

        当李守郭看到远处那辆马车的时候,开始大口喘气。就算自己今天死在这里,但只要儿子李长安活下来,李家就真的有希望成为第二个徐家,而不是什么“小顾家”!

        挂有那块“通微佳境”匾额的大门后,钦天监内,有一座社稷坛,铺有出自广陵道的五色土,东青、南红、西白、北黑、中黄。

        一个中年儒士蹲在南方的红色贡土前,他身边站着一个嘴唇紧紧抿起的少年,身穿钦天监监正官服。

        地位与龙虎山当代天师相当、成为本朝第二位羽衣卿相的青城山道士吴灵素,贵为北方道教领袖,此时因为不好跟着儒士一起蹲下,可本就身材高大的吴神仙若是挺直腰杆站着,又显得对那位绰号“小书柜”的少年监正大人太过不敬,所以只好尽量弯着腰。

        跟儿子吴士祯并称太安城大小真人的吴灵素,很有仙风道骨的极佳卖相,这两年在京城可谓呼风唤雨,连那位晋三郎也要把他们父子奉为贵客。但是这个时候,弯着腰的吴大真人战战兢兢,后背那浸透道袍的汗水,不知是太阳晒的热汗,还是吓出来的冷汗。

        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走近,台面上官位最高的吴灵素第一个匆忙出声,对这位身负大玄通的老人毕恭毕敬道:“监副大人,贫道有礼了。”

        负责为朝廷推衍星象颁布历法的钦天监,真正为离阳赵室倚重的大人物,除了监正两监副外,不是春夏中秋冬五位官正,品秩更低的挈壶正之流就更不用说了,而是那些不穿官袍、仅是身着白衣的仙师,何况这位还顶着监副的头衔?眼前这位古稀之年的白衣炼气士,吴灵素之前数次见面还是中年男子模样,一夜之间,吴灵素再见他,便是这番景象了。

        昨天在下马嵬驿馆那边打破瓶颈,成功跻身天象境界的钦天监监副大人,面有忧色,对没有起身的男人轻声道:“谢先生……”

        儒士伸出手掌平摊在土壤上,笑道:“我知道衍圣公已经离开京城了,放心,我会亲自主持那座大阵的运转。”

        炼气士宗师正要说什么,就见谢观应起身拍了拍手,转身说道:“除了李家父子的一千四百人,还会有三百御林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炼气士宗师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观应瞥了一眼那座高耸入云的京师僭越建筑,似笑非笑:“怎么,非要我说蜀王殿下也在,你晋心安才能真的‘安心’?”

        那位监副松了口气,然后面带苦涩地自嘲道:“谢先生,我舍了天道不去走,与轩辕大磐之流的纯粹武夫无异,自然无法得知蜀王殿下已经到了。”

        谢观应语气玩味:“齐仙侠先去武当山见了洪洗象,结茅修行。又见李玉斧,沿着广陵江畔走了几百里路。到了太安城,被于新郎无意间点破那层玄之又玄的窗户纸,舍了证道飞升不说,连陆地神仙也不去做了。晋心安,你做何感想?”

        晋心安已经数十年不曾被当面喊出名字,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谢观应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轻声道:“吕祖有言,莫问世间有无神,古今多少上升人。又言,降得火龙伏得虎,陆路神仙大真人。”

        吴灵素细细咀嚼一番,只觉得玄妙是玄妙,只是对他这个半吊子修道人来说并无用处。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晋监副陷入沉思,神情变幻。

        谢观应缓缓走向通天台,让他尽心辅佐的蜀王最近接连两次行事都出乎意料:一是北上入京,一是入钦天监。

        谢观应脚步不停,对晋心安撂下一句话:“如果还存有飞升之念,记得一定要趁早杀李玉斧。”与皇帝皇后都关系极为亲近的少年监正跟在谢观应身边,毫无大战在即的觉悟,嘿嘿笑道:“谢先生,有个叫范长后的棋士,下棋比你厉害哦。”

        谢观应微笑道:“比我厉害有什么了不起的,下棋这种事情,我连公认臭棋篓子的李义山都比不过,只不过我知道自己的长短处,从不去自取其辱。纳兰右慈就不一样,记得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他连输了李义山十六把,还不服输,胜负心重的人我见多了,这么重的,还真就只有他一个。哦不对,你的老监正爷爷也算一个,他到死还想着你能赢黄龙士一局吧?”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道:“是啊。其实我是不太喜欢下棋的,监正爷爷偏要我学下棋,没法子的事情。”

        谢观应曲指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多少人要死要活却求之而不得的东西,你这孩子倒嫌弃上了。”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压低声音道:“谢先生,你是在挖皇帝陛下的墙脚吗?”

        谢观应毫无惊讶,登楼的步伐依旧坦然从容:“别告诉他。”

        少年眨眼睛:“为什么?”

        谢观应步步登高,轻声笑道:“答应了,我就告诉你,你的监正爷爷为何会始终输给黄龙士,为何当不上春秋十三甲里的棋甲。”

        少年想了想:“一言为定。”

        “我给晋心安帮忙去了。”少年转身噔噔噔一路跑下阶梯。

        谢观应来到站在通天台那条“天道”附近的陈芝豹身后,问道:“这一步,还是不乐意跨出去?”

        陈芝豹没有应声。

        谢观应缓缓道:“南北两派炼气士,澹台平静自己都不知道她坏了道心,晋心安更是不如,舍本逐末,原本数十年厚积薄发,最有希望的一粒天道种子,硬是拔苗助长,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没了。而老监正南怀瑜又说服了先帝,没有采纳李当心撰写的新历,如此一来,旧有天道逐渐崩塌,你我都是从中得利最多的人,即便曹长卿不死,不让你气数加身,一样可以成为千年以降、继吕祖之后的唯一三圣人境,高树露也要黯然失色。恐怕除了王仙芝,甲子前处于最巅峰时的李淳罡,刚刚战胜王仙芝时的徐凤年,以及接下来决意赴死时的曹长卿之外,放眼天下无人是你的对手。”

        今日早朝退散后,皇帝陛下不同于以往召开小朝会议政,只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喊住了左散骑常侍陈望,当时陈望刚要陪着门下省主官桓温一起走下白玉台阶,结果只好站在原地。

        因为左散骑常侍是位列中枢的重臣,在老百姓所谓的金銮殿上,位置颇为靠前,所以每次退朝,等到陈望跨出大殿的时候,大殿外的文武百官往往早已潮水般退散干净。

        但是因为本次早朝实在拥入太多太多的陌生面孔,包括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在内,一大拨勋臣贵胄都齐聚到场,让原本十分开阔的大殿显得拥挤不堪,所以陈望停步时,仍是不断有人跟这位当之无愧的“祥符第一臣”擦肩而过,甚至给京城官场不问世事印象的宋道宁,也主动寒暄了几句。

        几个曾经与旧西楚太师、上任离阳左仆射孙希济一起搭过班子的年迈老臣,更是热络得像是对待自己女婿似的,如果不是掌印太监宋堂禄的眼神示意,这帮在家起居都要人小心搀扶的老臣,好像能够站在这儿跟陈大人畅谈半个时辰。

        陈望和身披大红蟒袍的宋堂禄站在一起,大殿内外渐渐走得一干二净,陈望没有仗着跟当今天子远超同朝文武的君臣情谊,开口跟离阳宦官之首的掌印太监询问缘由,始终闭嘴不言。倒是宋堂禄沉默许久后,主动轻声说道:“还要劳烦陈大人稍等片刻。”

        陈望嗯了一声。

        面对陈大人不冷不热的回应,令满朝文武忌惮如虎的蟒袍宦官,心中没有丝毫不满。宋堂禄从人猫韩生宣手上接掌司礼监后,赶上离阳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老交替,已经很少对某位官员心生敬意。在宋堂禄心中,陈望陈少保的名次,仅在齐阳龙、顾剑棠和桓温三人之后,还要在赵右龄、殷茂春之前。寒士出身的陈望,实在与一个老人太相似了,无论是个人操守还是仕途履历,如出一辙,甚至都让人生不出太多眼红嫉恨。

        陈望神游万里,以至于肩头给人拍了一下才惊觉回神,转头看去,无奈一笑,轻轻作揖。

        年轻皇帝没有身穿龙袍,换上了一身不合礼制的便服,跟陈望并肩而立站在台阶顶部。而宋堂禄早已猫腰倒退而行,细碎脚步悄无声息,给这对注定要青史留名的祥符君臣让出位置。

        陈望看到远处几个宦官合力搬来一架长梯,忍不住好奇问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皇帝笑眯眯道:“先陪朕等个人。”

        当陈望看到那架梯子小心翼翼架在金銮殿屋檐上时,有几分了然的陈少保顿时哭笑不得,欲言又止。年轻皇帝为陈望伸手指了指远处两人:一袭朱红蟒袍,显然是个地位不逊宋堂禄太多的大宦官,还有一位身穿普通儒生的衣饰。愈行愈近,陈望终于清楚看到那两人的模样:司礼监秉笔太监,一个资历极老的年迈宦官,此时走在身旁年轻人稍稍靠前的位置,微微弓腰,一只手掌向前伸出,另外一只手托住袖口,像是在给那人带路;后者闭着眼睛,步子不大。

        秉笔太监率先一步走上台阶的时候,陈望依稀听到老太监说道:“陆先生,小心脚底,咱们这就要登阶了。”

        皇帝转头笑道:“猜得出是何方神圣吗?”

        陈望点头道:“青州陆诩陆先生,永徽末年由靖安王呈上的二疏十三策,京城明眼人其实心知肚明,是出自这位身居幕后的陆先生之手。”

        皇帝突然有些忧郁,趁着双方还有些距离,压低声音说道:“陆诩棋力极厚重,朕估计咱们两个加在一起都要被人砍瓜切菜,随手就给收拾了。”

        陈望忍俊不禁,轻声打趣道:“不然拉上十段棋圣范长后?再不行,陛下不是还有钦天监小监正可以撑腰吗?咱们四人一起上,还怕赢不了一个陆诩?实在不行,还有那个自称只输给范国手的吴从先嘛。若是仍然不行,咱们车轮战,个个故意长考,看陆诩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不怕他不出昏着。”

        年轻皇帝轻轻一手肘撞在陈望腰上,笑骂道:“欺负陆先生眼睛不好,找范长后给咱们当狗头军师也就算了,竟然连车轮战也用?咱们要点脸行不行?”

        陈望耍无赖道:“微臣的脸皮子,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

        皇帝抬起手肘又要出手,陈望赶紧挪开几步。

        司礼监秉笔太监领着陆诩走近皇帝和陈大人,离着十来级台阶的时候,皇帝陛下就快步走下台阶,拉住陆诩的手,微笑道:“陆先生,这次匆忙请你入宫,唐突了。”

        陆诩没有流露出半点诚惶诚恐的神情,坦然道:“可惜陆诩是个瞎子,看不到皇宫的壮观景象。”

        弯腰低眉的秉笔太监瞧见这一幕后,眼皮子抖了一下。

        年轻皇帝和仍是白丁之身的陆诩一起登上台阶顶后,陈望笑着向陆诩打招呼道:“门下省陈望,有幸见过陆先生。”

        陆诩作揖道:“陆诩拜见陈大人。”

        陈望坦然受之。

        那一拜,是陆诩入京后,直到人生尽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某位离阳官员行礼。

        很多年后,陆诩悄然病逝,首辅陈望站在唯有一名白发老妪所在的冷清灵堂,还了今日一拜。

        皇帝对宋堂禄和秉笔宦官沉声说道:“朕要和两位先生登梯,你们一人屏退附近所有人,一人守在,记住!一炷香内,朕要在屋顶视野之中,在宫内看不到一个人!”

        年迈的秉笔太监快步离去,他自然不敢跟宋堂禄去争抢守护梯子的位置。

        在皇帝不容拒绝的授意下,陈望只好先行登梯,陆诩紧随其后,年轻皇帝和宋堂禄一左一右为两人扶住梯子。

        宋堂禄没有抬头,但是眼角余光瞥见了正仰着头的年轻天子。

        一位在朝野上下口碑极佳的皇帝,正在为一位年轻臣子和一位白衣寒士扶梯。皇帝的头顶上,有两双靴子。宋堂禄突然眼眶有些泛红。

        等到三人都上了巍峨大殿的屋顶,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头顶彻底没了身影,宋堂禄双手不敢松开梯子,但是微微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陈望搀着陆诩走到屋脊附近坐下,为年轻皇帝留下中间的座位。

        赵篆坐下后,笑问道:“第一次在这里看京城的风景吧?哈哈,我也是。”

        我。

        有意无意不再用“朕”这个字眼了。

        赵篆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眺望南北御街,缓缓说道:“我还是四皇子的时候,在京城就听说世间有两座楼最高,连太安城钦天监的通天台都比不上:一座是徽山大雪坪的缺月楼,一座是北凉的听潮阁。其中大雪坪我去过,是很高啊。轩辕青锋这女子了不得,愣是不让我入楼,当时陈望你就在我身边,咱们是一起吃的闭门羹,所以我这么自己揭短,心里头要好受许多。这天底下不管什么事情,有两个人扛,总归是轻松很多。”

        陈望笑了笑。

        赵篆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脖子:“可惜听潮阁没去过,其实很想有一天能去那边登楼,毕竟我媳妇是北凉人。女人嘛,不管她嫁给了谁,只要嫁得还不错,怎么都想着能够回娘家一趟的,这就跟我们男人想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是一个道理,虽然我媳妇嘴上不说,但我心里头难免会装着这桩事。但是现在朝廷和北凉闹得很僵,别说老丈人被北凉同辈文人在私信里骂得狗血淋头,甚至顺带着跟徐凤年是好兄弟的小舅子,上次都到了清凉山北凉王府,也没能见着徐凤年的面,这一次徐凤年入京,一样是为了避嫌,我那个小舅子也没去下马嵬驿馆。其实啊,见了面,我根本不会介意。我哪里会介意,我对他们严家是有愧疚的。”

        赵篆手肘抵在腿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那条一路向南延伸、仿佛可以直达南海之滨的御道:“为臣之道,循规蹈矩。为子之道,孝字当头。但是在我看来,为人臣也好,为人子也罢,都逃不过最底线的为人之道——念旧、念好、念恩。太安城,尤其是咱们屁股底下这座民间所谓的金銮殿,什么最多?当官的最多!很多当官的,当官本事很大,处处左右逢源,事事滴水不漏,可做人的能耐嘛,我看悬。但是很多时候,明知道大殿内外那些人怀揣着什么私心,一般而言,只要不害社稷,我和先帝这些坐龙椅的,都会睁只眼闭只眼,水至清则无鱼嘛,甚至有些时候还要亲自为他们推波助澜,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心里头不腻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听着高呼万岁万万岁,听着歌功颂德,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赵篆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无奈道:“说出来不怕你们两个笑话,好几次我睡觉说的梦话,都是‘众卿平身’这四个字,为此被自己媳妇有事没事就拿这个调侃。”

        瞎子陆诩仰起头,日头未高,清风拂面,很惬意。

        陈望突然说道:“每天对着堆积如山的奏章折子,是一件很累的事。”

        赵篆唏嘘感慨道:“只要是想当个好皇帝,就一天不得停歇,这才是最心累的事情。小时候经常会跟母后抱怨见不着自己的爹,很奇怪当皇帝的男人,就一定要一年到头才与自己儿子见那么几次面吗?那时候我就信誓旦旦跟母后说,以后我长大了,不要当皇帝,一定要整天跟自己的儿女嬉耍,一点一点看着他们长大成人,然后各自婚嫁……”

        陈望叹息一声。

        赵篆笑容灿烂,指着南方:“我知道庙堂之外有个江湖,尤其这一百年来,十分精彩。早先有个青衫仗剑的李淳罡,也有春秋十三甲,后来王仙芝在武帝城号称无敌于世,在黄龙士将春秋八国残余气数散入江湖后,顶尖高手更是多如雨后春笋。前几年我偶尔也会想,如果我不是一个皇子,而是江湖门派里的年轻人,有没有可能登上武评?就算没有一品高手,当个能够在州郡内叱咤风云的小宗师总不难吧?别的不说,就凭我每天批阅奏折也不皱下眉头的不俗定力,怎么都该混出个名堂吧?”

        陆诩微笑道:“寻常的高手,想要在武林中博个偌大名声,可不比在官场厮混攀爬来得简单轻松。”

        赵篆点头道:“所以,如果我只是赵篆,那么我其实很羡慕徐凤年。”

        年轻皇帝停顿了很久:“也很佩服徐凤年。”

        陆诩柔声道:“在青州一条叫永子巷的小地方,我跟北凉王赌过棋,赢了他不少钱。所以大致知道,想入北凉王的法眼,说起来很难,这满朝文武,屈指可数。但同时也很简单,可能贩夫走卒,只要跟他对眼了,他就愿意待之以朋友。”

        陈望笑道:“如果不是北凉王买诗文的银子,让我凑出了进京赶考的盘缠,我如今多半就在北凉道做私塾的教书先生了。”

        赵篆坦然道:“所以说,如果不是他徐凤年,今天我们三个就不会坐在这里,也许我要过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才能与另外的人坐在这里聊天。我要谢谢徐凤年,也要谢谢你们。”

        陆诩淡然道:“换成别的人当皇帝,我陆诩和陈大人一辈子都无法坐在这里。所以不用谢我们两人。”

        瞎子读书人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赵篆并不恼火,轻声道:“徐家八百骑从北凉道一路长驱直入京畿之地,我让人捧着圣旨恭送他入京,让礼部尚书守在城门口,因为这是为中原守国门的三十万北凉铁骑,应得的待遇。他徐凤年在下马嵬驿馆,大杀四方,引得无数宗师联袂而至。接二连三的巅峰大战,堪称江湖绝唱,我没有理会,因为这是他徐凤年作为离阳武道大宗师该得的待遇。在来这里之前,我听说他穿着藩王蟒袍去了礼部衙门,不但打了左侍郎晋兰亭,甚至连咱们晋三郎的胡子也给拔了,我依旧不生气,因为他是我离阳名列前茅的权势藩王,我赵篆能为他再退一步,哪怕他连老尚书司马朴华一起收拾了,我还是能忍让。先帝能忍徐骁到什么地步,我就能忍徐凤年到什么地步,甚至更多也无妨。因为我坐龙椅,他替我守江山。”

        赵篆双手紧握拳头,撑在膝盖上,眯起眼道:“但他要去钦天监,去我离阳赵室的龙兴之地,要毁掉无数人积攒起来的心血,我不能忍!我宁愿他来皇宫,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指着我赵篆的鼻子破口大骂。”

        赵篆站起身,转头望向钦天监那边,沉声道:“我离阳漕运每年入京八百余万石,除去京城不可或缺的数目,原本打算每年为北凉道开禁一百万石!在这个前提下,北凉每杀死十五万北莽人或是每战死五万边军,我都再分别给他五十万石!既然两辽顾剑棠杀不了人,只要还在我离阳版图内的你们北凉能杀,那我就肯给你兵饷粮草!”

        接下来赵篆面无表情道:“钦天监,先前李守郭、李长安父子一千四百甲士,一百刑部铜鱼袋高手,三百御林军,再加上已经开赴钦天监的一千两百骑军,是整整三千人。按照先前所说,每年的一百万石,加上杀敌军功和战死抚恤,他北凉现在拥有了三百多万石漕运粮草,等他徐凤年离京,就会沿着广陵江源源不断送入北凉道。但是,今天在钦天监,他每杀我太安城一人,我就要为离阳、为朝廷留下一千石漕运!”

        中原的粮,买北莽的人头,也买北凉的命。

        陆诩无动于衷。

        陈望欲言又止。

        正在赶去钦天监的那个年轻人,是徐骁的儿子,还是吴素的儿子,看上去一样,但大不一样。

        是三十万铁骑共主的北凉王,还是习武大成的江湖宗师徐凤年,看上去一样,但依旧大不一样。

        唯一站着的年轻皇帝平静道:“所以你徐凤年要是有本事杀完三千人,那就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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