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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故人他乡忆故人,相濡相忘缠不清

        她坚信,新的江湖百年,不过就是她和他的事。

        结果,他一举掏空了武库家底,只留给她一个面北的背影。

        西北边陲的北凉,一直有着天底下最快的刀、最劲的弩、最好的马、最烈的酒,可惜在几年前,这里一直没有出现最高的高手。武当洪洗象过于昙花一现,东山再起的李淳罡也不是地道的北凉人士,当时陈芝豹、徐偃兵都未跻身武榜,直到新凉王徐凤年的横空出世,先是登榜武评,后来更是在北凉境内斩杀王仙芝,离阳江湖都坚信那鱼龙帮的崛起,不过是姓徐的即兴之笔,就像当年世子殿下一掷千金勾搭花魁,如今只是换成了调戏江湖。随着徐凤年在离阳江山和江湖上都展露峥嵘,变脸最厉害的不是北凉边军,也不是离阳庙堂,而是凉州境内那些曾经亲身感受过世子殿下浪荡行径的人物。例如他喝过花酒的青楼,给过赏银的各色铺子,甚至那些剃了光头就敢自称高僧穿了道袍就自号真人的算命先生,都信誓旦旦地说当初就看出了新凉王的根骨清奇,尤其是那些接待过徐凤年、李翰林这几位的青楼老鸨,恨不得把当年世子殿下睡过的屋子坐过的椅子都供奉起来,曾经有幸给这几位公子爷陪过酒的女子,更是身价倍涨。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徐凤年袭了北凉王后,就再没有光顾过城内任何一处风花雪月的场所。至于凉州城中一大群当年给北凉王揍过的纨绔子弟,如今出门那叫一个眼高于顶,个个自认为老子已经跟天下第一人打过,你们谁还敢在老子面前说自己是混江湖的,你们一辈子有机会跟那武评十人任何一位过招?

        虽说世人都听说北凉王宰了称霸江湖一甲子的王老怪,可那毕竟是传闻,对这位新武帝到底怎么个无敌毫无认知,于是,听说凉州城东北角的丹种坪会出现那两个身影后,一时间万人空巷,蜂拥而去。丹种坪的由来,原本一直是那位世子殿下举止荒诞的有力佐证——耗费巨资,专门为江湖人士比武技击而建。在府邸林立寸土寸金的凉州城内,丹种坪长宽各有五百丈,在清凉山上俯瞰全城,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大块极为突兀的空白。据说当时异想天开的世子殿下为了推动丹种坪的打造,在刺史府邸接连喝了半旬的茶水,迫使刺史大人不得不冒着砍头的风险,挪用了四十万两军饷,才将丹种坪给造出来。

        这么多年来,丹种坪上都是些江湖上的虾兵蟹将在那里耍着花拳绣腿舞刀弄枪,别说问鼎江湖的武评高手,就是二品小宗师都不乐意去那里显摆,久而久之,丹种坪就成了城内出身权贵门第的稚童嬉耍的场地,倒是挺适合放风筝骑竹马。但是,这一次似乎是动真格的了,在吴家百骑入凉之际,北凉王要亲自跟一名百岁高龄的不知名剑客在此比武!一时间尘嚣四起,在赶赴丹种坪的途中,无数个小道消息疯狂流传,有说那雪白长眉及膝的无名剑客是吴家剑冢的家主,有说老剑客正是那在武帝城一剑连挫包括林鸦、于新郎在内王仙芝三位高徒的绝世高手,还有说北凉王之所以答应一战,是为了博取美人一笑,至于为何把场地从王府搬到丹种坪,则是某位王妃持家有道,觉得在清凉山打打闹闹会损坏听潮阁。长眉独臂的高龄剑客率先掠至丹种坪,北凉王并未迅速赶到,而是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姗姗而去,这就给了消息灵通的城中百姓足够的时间前去观战。

        率先到达丹种坪之上的隋斜谷站在这座校武场的左上角,两条雪白长眉随风飘拂,老人伸出两根手指顺着一条长眉捋去,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老人对密密麻麻的坪外看客视而不见,神情淡然,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唏嘘。原以为自己能忍住手痒,可见着那小子后就很难心如止水了,此生最后一战,问那世间最强手,确实非他莫属。倒不是说徐凤年就一定强过邓太阿的剑和拓跋菩萨的拳头,只是隋斜谷一百多年在江湖上无名无姓,临老了,觉得不妨以一场轰轰烈烈举世皆知的战事来落幕,不论胜负,好叫天下剑林知晓曾经有个姓隋的老儿,也曾与李淳罡互换一臂,也曾吃剑无数柄。

        听潮湖边两人剑拔弩张之时,恰好有个小丫头闯入,无形中消弭了双方都攀至顶点的那份浓郁杀机。隋斜谷也就顺水推舟,要与徐凤年换个显眼的地方酣畅淋漓打一场。徐凤年略加思索,就点了城内丹种坪的名,隋斜谷没有异议。

        一辆马车内,大眼瞪小眼,徐凤年膝上横放着那柄古剑蜀道。北凉未来侧妃之一的文坛头魁——王初冬瞪大眼眸,使劲打量着这位早早一见钟情的夫君,小脸上流光溢彩。

        她有些愧疚,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出现得不合时宜?”

        徐凤年神情温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微笑道:“你总是我的及时雨。”

        王初冬歪了歪脑袋,一脸茫然。

        徐凤年解释道:“在听潮湖那边与隋老前辈来一场生死战顾忌太多,或多或少有些束手束脚。”

        王初冬皱了皱眉头,挥了挥拳头,愤愤地道:“这些上了年纪的江湖老前辈,怎么总喜欢找你打打杀杀,为老不尊!”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再过几十年,我与他们还是隔着那么多辈分,一年不多一岁不少。”

        徐凤年伸手摸着蜀道的古朴剑鞘,感慨道:“人在江湖,归根结底,无非是在求‘由己’二字,加上武无第二,可不就要打来杀去的?我算好的了,王仙芝在那一甲子里更无奈。京城里有个姓谢的读书人要把他困在东海武帝城,王仙芝自己也不想走出去,结果就只能在那里等着被人挑战。六十多年,大大小小将近一千四百场打斗,别说亲自打了,光是想一想,我都替王仙芝感到累。”

        王初冬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为什么不带陆姐姐一起出来?”

        徐凤年愣了一下,无言以对。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念头,总觉得她就该在清凉山的院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她相敬如宾便好。

        王初冬单纯,却不笨,否则也写不出道尽了男女情事的《头场雪》,恰恰是因为赤子之心,她才能够直指他人心。她低头说道:“我这算不算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啊?陆姐姐比我懂事,所以你就容易忘了她,我觉得这样不好。”

        徐凤年沉默不语。

        经王初冬提起,他才记起许多琐碎小事。记得似乎答应过要带她逛一逛北凉,有机会要与她手谈对弈几局,要带她去山上敲一百零八钟。这些承诺当时大多是无心之言,之后她入嫁北凉,在梧桐院批红,处理家事杀伐果决,徐凤年无形中就把陆丞燕当成了可以共谋大业的女子,当成了那种从不会诉苦叫屈的贤内助,而陆丞燕赴凉以后,为人处世确实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大概真是应了王初冬这丫头的那句话,陆丞燕是个“不会哭”的雄奇女子。

        徐凤年有些恍惚,没来由想起了春神湖上与陆丞燕的初次相逢。当时她很热络,略显功利世俗,也许正是如此,徐凤年对她一直牵挂不多,心之所系,甚至都比不上那个选择留在上阴学宫的捧猫女子。

        徐凤年笑了笑,说道:“如果能扛下北莽铁骑南下,答应过她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清凉山北凉王府内一栋小院阴暗的内堂里,一位出嫁前被相士批语与徐凤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轻女子悄悄点燃了一盏青灯。

        这是她第二次点燃灯芯。第一次,是王仙芝入凉。这一次,是隋斜谷启衅。

        灯名换命,以我命换他命。

        大江南北,暮秋已至,一只只挂树秋蝉做着最后的嘶鸣,聒噪得委实让人心烦。

        春上枝头,秋下枝头,一个“愁”字,就这么上了又下,更上心头。

        这个祥符元年的晚秋,中原大地上再度狼烟四起,让许多经历过春秋战事的老人感到胆战心惊。尤其是版图仅次于南疆的广陵道,战火绵延,完全没有熄灭的迹象。

        在离阳官史上,大楚变成了西楚,神凰城更名为定鼎城,如今那些史官更是已经想好了新的措辞——西楚换为后楚。哪怕已为天下正统的离阳朝廷出师不利,他们也还是不觉得这帮本该跟随春秋一同随风而逝的亡魂野鬼真能成就大事。事实上,只要继徐骁之后的第二位大柱国顾剑棠没有挪位置,没有从北地边防南撤,那就意味着局面依旧掌控在朝廷手中。

        本名姜姒的女子没有跟随那位棋待诏叔叔离城,此时她安静地坐在这个庞大的“家”中,石桌对面是向她禀报东线战况的老太师孙希济。她没有像头回走入白鹿洞时那样心不在焉,而是认真地听着每个字,但她也没有出声,更没有借着自己超然的身份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

        曹长卿亲临广陵江畔,坐镇水师旗舰,与年轻的将领寇江淮一水一陆,矛头直指广陵王赵毅的那栋春雪楼。姜泥已经习惯了听取捷报,先是初出茅庐的裴穗联手谢西陲,不光守住了重镇櫆嚣,还顺势请君入瓮,一举将大意轻敌的春秋名将杨慎杏领军的四万蓟南老卒死死钉在了青秧盆地之中,而这不过是诱敌之策的第一回合。谢西陲很快又打了一场骨头磕骨头的大硬仗,阎震春的三万阎家精骑全军覆没。与此同时,寇江淮趁势向东经略,战功仅略逊色于谢西陲,牵着赵毅数支嫡系大军的鼻子遛街一般,时动时静,动静转换,奇正结合,完全出乎离阳的意料。按照老太师刚才的说法,寇江淮的分兵之法如臂使指,已经打得赵毅的西部防线如同筛子,三支大军可战之兵总计六万人,分别龟缩在梳妆郡、右舷城和火枣山三处,加之大楚水师极大地震慑了赵毅的后方,大军主力不敢轻易投入西线去填窟窿,主动权已经全盘握在寇江淮之手,接下来就看这个年轻将军先打哪个地方了。

        在外人看来,寇江淮颇有拥兵自重之嫌,从不向皇城这边上报战事意图,甚至都极少跟近在咫尺的曹长卿磋商。

        对此,初具规模的大楚三省六部不是没有非议,已经有人谏言将用兵更为稳重的谢西陲调入东线,再将桀骜难驯的寇江淮转入西线。然而,在大楚庙堂上,包括淮南王赵英和靖安王赵珣在内的离阳几大藩王的兵马加在一起,不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比不上敢于跟北凉争天下第一雄军的赵毅的一条胳膊那么粗。为此,寇家老爷子前两天还战战兢兢地主动到皇宫内负荆请罪。姜泥少不得好言安抚。她清晰地记得孙老太师分明跟寇家是世交,但仍是在一旁狠狠敲打了年近八十的寇老爷子。姜泥当时看到跪地老人站起转身后的背上已经被汗水浸透,再联想到朝堂,连她都看出三省六部一些官员已经开始有争权倾轧的苗头,没有棋待诏叔叔在身侧做主心骨的她,顿时泛起一阵浓重的无力感。

        精神气还算不错的老太师喝了口茶解渴,放下杯子后,笑道:“老臣略通兵事,不敢妄自揣测寇江淮的下一步动作,不过老臣想啊,只要能打掉梳妆郡三地中的任意一个,赵毅的那员福将宋笠肯定上任之初便焦头烂额。”

        孙希济想了想,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点了三点:“入夏时,寇老儿带着寇江淮登门拜访,我听过这个年轻人的一番见解,都是古人古书不曾说过不曾写过的东西。他说以后的战事,会逐渐倾向于野外之战,攻城拔寨的份额要渐少,简而言之,打仗,就是一时一地慢慢推及一国全局,无非是‘点、线、面’三字精髓。寇江淮说他比谁都要重视那个‘线’,他的兵马一定会是最懂得快速转移和长途奔袭的,如此一来就能保证己方即便总体兵力不如敌人,在某些重要时刻也一定能做到以多欺少,不打无谓的胜仗,只求吃掉对方单独的大量的精锐兵马。”

        老人心情舒畅,说道:“起初老臣也以为不过是这个成名于上阴学宫的黄口小儿欺负老臣老眼昏花,在那儿纸上谈兵卖弄学识,如今细细思量,寇江淮确实是胸有成竹。”

        孙希济笑眯眯地道:“听说春雪楼已经给戍守要隘火枣山刘楼崖的下了死命令,一旦丢了火枣,都尉以上所有武将,就算活着逃回去,也要一个个乖乖提着脑袋去见赵毅。”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感慨道:“我又记起谢西陲说过的一句话:敌我攻防其实是攻心,就看谁抓得住心态和大势。这让老臣不得不提一提那个陈芝豹,此人被誉为‘白衣兵仙’,就在于他除了擅长将兵极致之外,尤其喜欢捉摸别人的心思。这么说来,谢西陲和寇江淮倒像是他陈芝豹的高徒,各有所长。当然,随着战局推进,他们两人的潜力也会得到更多挖掘,至于他们到底能走到什么高度,很大程度就看每天参与朝会的文臣是否拖后腿了……”

        一名大太监快步走入院中,弯腰递交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情谍报,然后弓着身子退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繁缛的礼节。对此习以为常的孙希济翻开一看,是曹长卿送来的,老人笑逐颜开,望向公主殿下,满脸喜庆地道:“这个寇江淮是铁了心要给乱嚼耳根的老臣一个下马威啊,加上长卿这么一句话,估计朝会上短时间内是没人胆敢说话喽。殿下,你瞧瞧,宋笠显然是想要来一手兵行险着,孤注一掷将火枣山前方的红水沟当作一个鱼饵,要钓起寇江淮这条神出鬼没的大鱼,同时用自己的嫡系亲军绕过红枣山。这位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寇江淮的的确确咬钩了,但是他宋笠仍是没有提竿的机会。一个半时辰,寇江淮只用了一个半时辰就全歼了红水沟四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掉鱼饵后,迅速撤出八十里,等到行军速度已经足够迅猛的宋笠赶到红水沟时,黄花菜都凉啦。”

        孙希济哈哈大笑:“倒不是说这个仗有多大,只是让宋笠一上任便吃瘪,实在大快人心。这对春雪楼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对寇江淮而言则是一箭三雕:打压了宋笠的气焰,吃掉了红水沟的兵力,更是让我们这边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无话可说。也难怪长卿要在谍报上加一句,‘东线归寇北线归谢,两人用兵调度,大可以自行做主’。好一个‘自行做主’!”

        姜泥轻声问道:“离阳的南征主帅卢升象,不是战功煊赫的春秋名将吗?还有龙骧将军许拱,也是棋待诏叔叔都称赞智勇双全的将领,离阳那边为何都不用?而且我们这边有谢西陲和寇江淮,敌方阵营就没有这样的年轻将领吗?”

        老人敛了敛笑意,耐心地说道:“这就像黄三甲首创的象棋,我方大楚将帅和士卒之间间距分明,各司其职,该陷阵的陷阵,该领军的领军。但是界线那一边的离阳朝廷,赵家瓮号称囊括天下英才,赵家天子手底下可用之人可动之棋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反而拥堵在一起。打个比方,卢升象兵临界线之处,但挤在他前头的,先有杨慎杏、阎震春,后有下一位春秋老将,轮不到他这个根基浅薄的兵部侍郎打先锋。至于那许拱,在离阳朝中比卢升象还要位置靠后,既非京官,更非老将,想要领军独当一面,首先需要在己方阵营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行。”

        姜泥叹了口气,听着一阵阵蝉鸣,有些难以掩饰的心烦意乱。

        老人笑了笑,抬头看着入秋后犹然葱郁的常青树,然后起身,随口说了一句:“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便请辞离去。

        姜泥怔怔出神,喃喃自语。

        她不愿意承认,虽然身处这个家,这个世间唯一能媲美太安城皇宫的天子之家,但她总是经常想起那座山上,那个不大但独属于她的小屋子。夏日炎热,冬天酷寒,硬板小床,缝缝补补的窗户,总是跟难兄难弟的破旧被子默默相望。在那里的那些年间,没有半句阿谀奉承,只有杂役丫鬟们的冷言冷语,那份恶意,谁都摆在脸面上,她看得懂也认得出。然而恨归恨,她从来不会觉得心里没底,不用像现在这样去想那一张张毕恭毕敬的脸庞后的钩心斗角,不用自己一肩挑起担子。

        她偶尔也会在梦中回到武当山的茅屋,会梦到自己在打理那块总是满眼绿意的小菜圃,会梦到自己蹲在菜圃里,伸出手指仔细数着收成。

        在她能够御剑飞行之后,见过太多壮观的景象,可这些景象,看过了也就忘了。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拿着枝丫猛拍一棵寒蝉凄切的大树,转头对一个少女嬉皮笑脸道:“知了知了,知道个屁了!小泥人,你可知了?”

        姜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如当年。

        “知道你个屁了!”

        那时候,少年一手捧腹大笑,一手用枝丫指着她,嘻嘻笑道:“小泥人,你懂我!我以后万一找不到媳妇,你凑个数得了!”

        齐神策站在窗口,望着那位盘膝而坐坐而论道的动人女子,眼神痴迷。兵荒马乱之际,国家不幸学问兴,上阴学宫临时接纳了广陵道那边渡江而来的许多逃难士子,稷下学士立即达到了近万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了六百人,这个数目,比学宫在大秦和大奉两大王朝最为鼎盛时还要夸张。在这个狼烟仿佛近在咫尺的当下,学宫犹如人间净土,不闻马蹄兵戈,依旧是先生授课学子听讲。此时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学宫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学问大家之一,她每次讲解声韵格律之学,必定是人满为患,不论寒暑。屋内没了席位,窗外站着便是,就像齐神策身边就拥挤了许多不知到底是听课还是看人的学子,个个聚精会神。齐神策毕竟是齐家的长房长孙,又是上阴学宫名声大噪的风流人物,当他来到窗外时,很多原本近水楼台的学子都不得不悄然让出位置。齐神策望着那位许多小辈稷上先生也要敬称一声“鱼大家”的腴美女子,没来由记起去年隆冬那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那个当时齐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发年轻人私下造访学宫佛掌湖,两人有过一场暗流涌动的针锋相对,齐神策没机会抽出腰间那柄位列东越剑池名剑十二的“玲珑”。随着逐渐猜出那人的身份以及那家伙种种事迹在学宫流传,齐神策有过一段时间的心灰意冷,但是没过多久便振作起来。随着北莽百万大军压境西北以及“姜”字大旗在广陵道上高高竖起,齐神策越发踌躇满志。他以往在学宫的成绩一向出众,纵横术仅次于徐渭熊,兵学仅次于寇江淮,剑学更是学宫魁首,既然寇江淮能够声名鹊起,他齐神策家世学识都不输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乱世中趁势扶摇而上,一举成为家族的中兴之人?

        屋内,那将历朝历代音律纲领娓娓道来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红锦,腰间束着玉带,虽然盘腿而坐,但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出她的体态婀娜。从头到脚,她那股风情如泉水流淌,令人惊艳,百看不厌。在她身侧有一个小香炉,别开生面地用鹅梨蒸沉香,既无烟火气,又沁人心脾。满屋雾霭袅袅,她身为稷上先生,得以独坐壁下,此时如坠云雾,恍如神女。壁上悬有十几枚未曾打开铺下的卷轴,她身边站着一位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这孩子在上阴学宫内是个孩子王,绰号“小木鱼”,爹娘俱是学宫先生,曾是北汉煊赫的贵族,只是在春秋乱世里家道中落,如今一家三口生活清贫。小木鱼的爹算是叛出学宫的王大祭酒的半个门生,不知为何没有跟随王先生赶往北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依旧在学宫内做那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郁郁不得志,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安贫乐道了。

        齐神策与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听课学子不一样,他是真的在用心听鱼大家授业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了一部《金廛对韵》,得到了当时还未出山入京的齐大祭酒的赞誉,齐大祭酒亲自为其作序一篇,在学宫内当天便告售罄。此书分上下卷,总计解字不过三十六,却包罗万象。其中许多佳句早已传遍学宫,像解“东”字时,有一句“女子纤眉,一弯新月;男儿气壮,万丈长虹”,解“忠”字时,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剑”,但最让齐神策祖父感慨颇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对万水,故国对他邦”。而且鱼大家独创训诂“小学”,整理出了自西域梵音进入中原以来的音律变迁脉络。祖父原先对他这个寄予厚望的孙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颇有异议,最近已经有所松动,虽仍然不赞同,却也不再反对。

        屋内,鱼大家正在讲解各朝各代的军伍战歌,羊角丫儿负责打开一幅幅卷轴。每一轴画上都写有或雄浑或悲怆的歌词,当代仅有两支军伍获此殊荣,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领衔的董家军军歌,另一首则是北凉边军的《北凉歌》。齐神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鱼大家在讲解《北凉歌》时,她那丝竭力掩饰的雀跃欢喜和随之而来的积郁茫然。齐神策穿梭花丛多年,片叶不沾身,怎么会不明白一个道理:情浅时易拿起,情深后难放下,但是齐神策不觉得自己情之所钟的女子,就真的对那个造访过学宫的年轻人病入膏肓,否则她怎么不跟随他一起返回北凉,而是孑然一身留在了上阴学宫?

        这堂课业临近尾声时,一只臃肿的白猫不知从哪里蹿出。它在上阴学宫跟主人一样脍炙人口,缘于它外表憨态可掬,实则精灵狡黠,许多稷上先生的吃食不知给它叼走多少。在学宫讲解王霸学说的大先生刘臻养了一只大白鹤,心爱至极,乃至于昵称为“鹤妻”,结果半年来不知被白猫抓下多少羽毛,刘臻为此不知多少次去鱼大家那边哭诉,最后不得不放弃那片梅林,搬迁到了上阴学宫最偏远的地方,才终于躲过这白猫“武媚娘”的魔爪。

        白猫扑入鱼大家的怀中,看得所有稷下学士都默默流口水,胆子大的目不斜视,心神摇曳;胆子小的则悄悄偏移视线,生怕自己脸红。世人皆知鱼大家的娘亲是西楚先帝的剑侍,她的剑舞曾是大楚王朝的四绝之一,与叶白夔的兵法、李沁的棋艺和王擎的诗歌齐名。都说鱼大家尽得其母剑舞真传,而且稷下学士的眼睛又不瞎,都知道鱼大家不仅学识渊博,她一直刻意隐藏压抑的胸前风情更是非“壮观”不足以形容,若是能够看她舞剑一回,便是减寿十年也值了。

        授业结束,不论是坐在屋中还是站在窗外的稷下学士,连同齐神策在内都毕恭毕敬作了一揖致礼。鱼大家略微低头还礼,然后让求学士子们先行离开屋子,她则放下怀中正在慵懒打盹的白猫武媚娘,帮着羊角丫儿一同收起挂于墙上的画轴。齐神策在这个时候逆流而行,来到屋内,安静地看着她轻轻踮起脚尖摘下那些画轴。在伸腰抬臂的时候,她的腰被玉带束缚得极其纤细,某些地方则极其丰满,齐神策心动不已,微微一笑,文似看山不喜平,欣赏女子更是如此啊。

        已经用上本名鱼玄机的她没有理睬齐神策,低头看着自告奋勇抱着那一大堆画轴的小木鱼,摸了摸小丫头的小脑袋,柔声笑道:“抱得动?”

        这位在同龄人当中比男孩还要争强好胜的羊角丫儿使劲点头,眼角余光瞥着那素来不喜的齐神策齐大公子哥,对鱼姐姐努努嘴,翻了个白眼,然后跑出屋子。

        当年在北凉用鱼幼薇这个名字的她神情淡然地看着齐神策,问道:“有事?”

        齐神策微笑道:“临行告别而已。”

        鱼幼薇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显然,她的意思是,你我关系平常,你要走,我不留,更不送。

        齐神策犹豫了一下,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坐在上阴学宫处处可见的黄花梨矮脚书几之后,如同学生问道于师。不可否认,这位齐家未来的家主风流倜傥,传闻学宫内不少风韵犹存的女先生都为之倾心,更别提那些正值妙龄春心萌动的女子稷下学士,齐神策每次出行,身边都不缺借着关系曲线凑近的世家女子。齐神策正襟危坐,抬头看着那个站着的鱼大家,轻声问道:“鱼大家觉得我此时是该去找好友寇江淮讨酒喝,还是去京城国子监游学?”

        鱼幼薇皱眉道:“这该去问你那位没有跟随大流出仕西楚的祖父,而不是我。”

        齐神策的笑容带着玩味:“西楚?难道不应该是大楚吗?好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在下这就去太安城。”

        鱼幼薇冷笑而不言语。

        齐神策缓缓站起身,直直地望向这位对任何男子都拒之千里的心仪女子,语气温柔地道:“玄机,你能等我三年吗?三年后,我必定功成名就,朝野上下知我齐神策如同听闻寇江淮。”

        鱼幼薇竟然笑了,那是齐神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风景。

        正当齐神策以为自己有机会的时候,鱼幼薇望向窗外,平静地道:“寇江淮又如何?就算你是超凡入圣的大官子曹长卿又如何?很厉害吗?”

        鱼幼薇很古怪地笑了,又问道:“真的很厉害吗,难不成是天下第一了?”

        齐神策顿时浑身冷意,如坠冰窟。

        拿家世拿功名说事的话,齐神策真的拍马不及那个人啊。

        世袭罔替北凉王,手握雄甲天下的三十万铁骑,武评登顶第一人,让离阳、北莽两国的江湖尽俯首。

        齐神策很快从颓丧中恢复,摇了摇头,眼神坚毅地说道:“不一样的,我会从一名普通小卒子一步步往上走。”

        鱼幼薇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恨不得捧腹大笑才罢休,摆摆手,讥讽道:“别再说了,我会笑死的。齐神策,我就不耽误你去沙场建功立业了。”

        齐神策也不动怒,问道:“临走之前,我想知道好笑的地方在哪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鱼幼薇伸出手,明摆着下了一道逐客令。

        齐神策不愧是齐家公认可以扛起大梁的角色,性情果决,没有做出太过惹人厌的纠缠举动,大步走出屋子。

        鱼幼薇等他走远,才蹲下身,捧起武媚娘,与它对视,眼眸中带着笑意:“有个人啊,说过一个笑话,说乌龟和兔子先后跑路,其实兔子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乌龟的,他说这叫作悖论,还一本正经用酒杯和筷子比画解释了半天,可我始终觉得是歪理,是笑话。武媚娘,你说对不对?”

        她把脸颊贴着白猫的脑袋,眼神哀伤,轻声道:“武媚娘,是不是没有人欺负你了,反而会很寂寞?”鱼幼薇缓缓闭上眼睛,“人活着在这里,心死在那里,才是悖论吧?”

        放下了画轴后一路蹦蹦跳跳回到屋子门外的小木鱼,看着鱼姐姐蹲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模样,顿时勃然大怒,赶紧跑到鱼幼薇身前蹲下,愤然道:“鱼姐姐鱼姐姐,是不是那个姓齐的登徒子欺负你了?我这就一脚踹死他去!”

        鱼幼薇睁开眼睛,有些无奈,柔声笑道:“不是。”

        羊角丫儿有些怀疑:“真不是?”

        鱼幼薇点了点头。

        小丫头伸出拳头挥了挥,说道:“鱼姐姐,你不是偷偷跟我说过那家伙就是打败了王老神仙的高手吗?哼,要知道上次他都亲口说过我拳法无敌腿法无双的!”

        然后小丫头怯生生地问道:“鱼姐姐,那你怎么哭了啊?”

        鱼幼薇被一个孩子撞见自己的失态,有些脸红,搪塞道:“触景伤情而已。”

        这才放宽心的羊角丫儿突然坏笑道:“嘿,鱼姐姐,我这就学医去。”

        鱼幼薇一头雾水,问道:“为何?”

        小丫头乐呵呵地道:“好帮鱼姐姐做一服后悔药啊。”

        鱼幼薇愣了,回神后,捏了捏小木鱼的红扑扑的脸颊:“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不悔不如后悔。”

        小丫头做了个鬼脸,说道:“那我还是不要长大了,天天后悔,肯定会心疼死我的。”

        鱼幼薇笑了笑,站起身,一手抱着大白猫,一手牵着小木鱼,走出屋子。

        返回住处时,途经那片佛掌湖,小木鱼忍不住啧啧道:“上回白头发哥哥堆出来的雪人真的真的好大啊!”

        羊角丫儿无意间抬头看向鱼姐姐,见她低着头,好像是在瞧自己的胸脯,那模样儿,大概就是登徒子嘴中经常念叨的“娇艳欲滴”了。

        小丫头倒抽一口气,她懂了,肯定那个曾经去自己家里蹭饭的家伙轻薄过鱼姐姐那里了!

        羊角丫儿给鱼姐姐打抱不平的同时又有些好奇,好像鱼姐姐也没有生气啊,反而有些欢喜?

        大人的恩怨情仇,她还是不太懂。

        穷苦孩子早当家的小丫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啊,那服后悔药的药名是叫作‘相忘于江湖’吧,医治的病根则是那‘不能相濡以沫’。”

        北莽橘子州以北西河州以南有一座天下闻名的敦煌城,北莽第一大魔头洛阳就曾经是这里的半城之主。洛阳叛出北莽后,一路杀穿包围圈进入离阳疆域,从此彻底在北莽江湖销声匿迹,但是这对夹缝中生存的敦煌城无异于火上浇油,尤其是军神拓跋菩萨在陛下授意下扫荡后方,清剿所有不服管束的大草原悉剔势力。虽说西河持节令赫连威武对敦煌城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无太多恶感,而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更是一向被视为敦煌城的幕后靠山,但是这场席卷北莽北庭的大动荡,多少还是殃及了敦煌城的池鱼,许多性格桀骜的草原之主被迫离开辖境,躲避拓跋菩萨的锋芒,导致他们如同蝗群肆虐。好在城内有新任大将军徐扑执掌军伍,又有敦煌大族俊彦宇文椴、端木重阳等担任实权校尉,城内百姓都觉得,只要敦煌城不举旗造反,就算一些跨境流窜的悉剔想要鸠占鹊巢,敦煌城也不至于不堪一击,只是最让依附敦煌城的居民感到惶恐不安的是那位大美人儿城主,在城内平定那场血腥的叛乱后便消失了,消失了大概有半年多时间。那时候,不光是城内一般权贵见不着她,就连宇文家族和端木家族这样的新旧两朝老臣的当家人物也没办法见到她一面。直到今年入夏时分,她才悠悠然返回敦煌城中。这期间满城的流言蜚语,各种传言漫天飞,有说这位有着“北莽小女帝”绰号的女子被垂涎美色的慕容宝鼎给掳走了,也有说是被女帝陛下召入皇帐,承认了她亲外甥女的身份,反正什么光怪陆离的说法都有。好在这位城主消失了大半年后,重新从落魄汉一夜变成大将军的徐扑手中取回了权柄。

        巨仙宫内有一座并不显眼的庆旒院,里面种满芭蕉,不知为何向来是禁地。更奇怪的是,这里也称不上戒备森严,相反,敦煌城的金吾卫从不踏足此地当值巡卫,倒像是一座冷宫。

        此时此刻,外界传言已经与城主水火难容的大将军徐扑就坐在院中石凳上,除了坐在对面的敦煌女主人,连一名宫女、丫鬟都见不着。

        徐扑,或者说昔年与北凉王小舅子吴起一同手握骑军大权的徐璞,正在向她详细禀报凉莽边境上的最新战况。北莽南朝那边三支精锐骑军分别进犯凉、幽、流三州,但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南侵流州的那一支骑军露了个头,并且是两军对峙片刻即不战而退,赶赴凉、幽两州的兵马杳无音讯,不管敦煌城这边的死士谍子如何刨根问底挖掘密报,都得不到半点消息。要知道,敦煌城的头号谍子都已经把触手伸到了南朝一位仅次于持节令的大人物那里,仍然无功而返。徐璞不相信这是什么狗屁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要么是董胖子临时起意的阴谋诡计,要么是太平令早就谋划过的既定方针,不管是哪一种,徐璞都感受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感。如果他是北凉边军的将领,他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他如今仅是北莽腹地敦煌城一个只能隔岸观火的局外人,难免会郁气满胸。

        那女子,既是北凉王府梧桐院的一等大丫鬟,也是世子殿下身边的死士,还是这座敦煌城的城主,更是北莽榜上有名的顶尖杀手。

        红薯听着那支打先锋南下进攻流州的骑军竟然不战而退,轻声道:“徐叔叔,大将军生前在凉、幽两州苦心经营二十年,有老将燕文鸾把守幽州,如今褚禄山亲自坐镇凉州北关,董卓要先打流州是确认无误的。北莽要拿流州作为突破口,咱们北凉要以此做饵,各有所求,归根结底,就看地利赢还是人和赢了。”

        徐璞平静地道:“北莽若是铁了心死磕流州,无城可据无险可依的流州肯定守不住,关键就在于凉莽双方在这个屠宰场里到底会被割下多少肉。在我看来,就算北莽在流州丢掉十五万精锐,只要我们北凉折损人数达到五万,五万,只要过了这条界,哪怕只多一兵一卒,那这场仗,北凉就已经输了。守凉州的西北和守幽州的北方,都是给离阳拖延时间而已。北凉,北莽,离阳,三足鼎立,离阳最耗得起时间和国力,北莽紧随其后,北凉最为捉襟见肘。”

        红薯忧心忡忡地道:“三万龙象军全在流州啊。”

        徐璞感伤道:“这正是王爷在跟所有北凉百姓表态啊。戍守国门死战边关,到时候输了,战死之人中,肯定会有一个姓徐的。”

        红薯问道:“值得吗?”

        徐璞没有回答。

        红薯自问自答:“很多事,说不上值得不值得。”

        红薯突然问道:“徐叔叔,那小宦官冬寿的习武资质如何?”

        徐璞笑道:“资质平平,好在根性纯良。武道一途,不是说只有天赋异禀才能修成正果的,何况城主拣选出来的那部秘籍,本就不苛求先天根骨好坏,只讲究一个日积月累。”

        红薯咬了咬嘴唇,惋惜地道:“不是没有立竿见影的武学捷径,只是都不适合这个淳厚少年,但是聪明伶俐的习武奇才,我又绝对不会放心。”

        徐璞点了点头,也感慨道:“人难称心,事难如意。”

        红薯看了眼天色,徐璞轻轻起身,准备离开这座院子。

        红薯笑问道:“徐叔叔,我这儿还有几坛子绿蚁酒,要不你拎回去喝?”

        徐璞看了眼那紧闭的屋门,眼神欣慰,然后哈哈笑道:“心结解了,不用喝酒。”

        红薯目送徐璞离开后,转身走向屋子,打开大门,然后迅速关上门。

        屋内所有的桌椅凳子都裹有棉布,还有一个似乎是用作小儿眠睡的精致摇篮。

        蹑手蹑脚走向摇篮的她,此时的笑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她蹲在摇篮前,轻柔地称呼道:“我的小地瓜,快快长大,然后去吓你爹一大跳吧。”

        江湖热闹了。

        徽山突然向整个武林发出了数以百计的英雄帖,广邀天下群雄前往那座高耸入云的大雪坪缺月楼。对此,几乎无人质疑或讥笑,因为新近出关的徽山紫衣的拳头虽然未必大,却绝对够硬。传说中她曾是新凉王的座上宾,然后又与其分道扬镳,而她在大江之上拦截王仙芝是毋庸置疑的壮举。虽然命悬一线,却因祸得福,已是实打实的天象境界,闭关之后天晓得是不是跻身陆地神仙了。更有好事之徒推波助澜,说太子殿下赵篆在微服南巡之时,跟这一袭紫衣也发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精彩故事。

        原本就访客络绎不绝的徽山,这下登山之人更是摩肩擦踵,一些见多识广的江湖老油条开始扳手指算哪个帮派哪个宗门已经到场。像那青城山青羊宫的小真人吴士帧就下榻徽山精舍了,还有快雪山庄庄主尉迟良辅带上了头一回走入江湖的爱女尉迟读泉,新兴于北地辽西的刀庄台前话事人也大摇大摆上了牯牛降,南疆龙宫小宫主林红猿出场依旧排场惊人。还有西蜀春帖草堂的新主人,同时是蝉联胭脂评美人的那个谢谢,露面之时被无数男儿视为天人,只是想到她跟蜀王陈芝豹千丝万缕的关系,才没人胆敢惹是生非。跟徽山做了数百年邻居的龙虎山,新天师赵凝神亲自走出天师府,做客大雪坪。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寻常时候能在江湖上偶遇其中一人都是难如登天,现在纷纷现世,让没资格做缺月楼贵客的闲杂看客们直呼大饱眼福,只觉得这趟赶赴徽山耗费的那点盘缠真不是个事儿。除了龙虎山、春帖草堂、快雪山庄这些位列新十大帮派的庞然大物,还有许多在州郡之内可算执牛耳者的老牌武林宗门,那富可敌国却喜欢装穷的丐帮和漕帮在收到英雄帖后也都遣出分量最重的当家人物来到徽山,一个都没落下,要么已经优哉游哉登山赏景,要么在匆忙赶来的路上。

        还有一大串江湖散仙式的名宿豪客,莫不以自己收到一份英雄帖为荣。像那位江湖人称“中原剑侠”的范青松,都九十高龄了,半截身子入了土,一样咬着牙拼着老命赶到徽山。至于那些才入江湖没几年就闯出偌大名号的武林新秀,更是一个个志得气满,神采飞扬,穿最好的衣服,骑最好的马,佩最好的兵器,相貌英俊的,怎么玉树临风飘然出尘怎么来;容貌上先天劣势的,最不济也要怎么能够引人瞩目怎么来,比老江湖更知道出门在外人靠衣裳的道理,叫一些老前辈好一番感慨唏嘘——后浪推前浪,前浪没死也要半死在沙滩上了。有趣的是,那些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女侠仙子这次收到英雄帖的可谓屈指可数。不过徽山不邀请,不意味着她们就愿意错过这场百年难遇的江湖盛会。有厚实人脉的,就跟大门大派携手前往;暂时还没能在帮主宗主们面前混出个脸熟的,也是输人不输阵,吆喝一些拜倒在她们裙下的爱慕者掏腰包,心甘情愿为她们当冤大头。这些大多姿色不俗的女子,或明或暗争芳斗艳,无形中又为徽山增添了无数茶余饭后的谈资。

        凑热闹游览徽山看神仙是一回事,怎么落脚找个睡觉的地方才是实打实的大难题。周围的郡县城镇村庄,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挤满了,别说客栈,连驿站民居都被银子敲开了大门,如今徽山周边的邻里之间每天都忙着争吵谁家的贵客才是江湖高人。一时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于此,其中不是没有为非作歹和浑水摸鱼的货色,但都给负责山外巡视的徽山客卿驱逐甚至是当场打杀。其间有几条过江龙仗着官府背景,目无法纪,结果大客卿黄放佛亲自出马痛下杀手,事后从县令到太守再到刺史,竟然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一个,江湖这才第一次认清了徽山隐藏的底气。

        数以千计的武林中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徽山更高处走,哪怕能在解剑碑处露上一面都是天大的幸事。大概混江湖本就是登高望远,有些人止步于山脚,有些人艰难地走到了山腰,然后就只能看着那些背影,幸运儿的愈行愈高,见到高处人渐稀少,直到有资格心中窃喜却嘴上自嘲一句“高处不胜寒”方停下脚步。

        虽然今天距离武林大会召开还有三天,但游人如织,几条登山之路都拥挤不堪,性子急躁的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还夹杂许多孩子的哭哭啼啼声。

        徽山山脚临时搭建了许多茶棚酒摊,供游客驻足休憩,不远处就是渡口码头,不下百艘的大小船只来往于徽山、龙虎山之间。

        茶肆酒摊之中尽是高谈阔论,一个个大嗓门在那里指点江山。其中就有一位衣饰鲜亮的豪客在那里点评已随江水逝去的天下豪杰,每点名一位必然要喝一杯酒。被此人提名的先后有武当王重楼、洪洗象两代掌教,有人死剑不退的“剑痴”王小屏,有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的“人猫”韩生宣,有两禅寺的龙树僧人,有东越剑池的宋念卿、“黑衣病虎”杨太岁、“西蜀铁匠”剑九黄、春帖草堂的谢灵箴以及一对祖孙和父子——轩辕大磐和轩辕敬城、龙虎山那双联袂飞升的天师。当然还有老剑神李淳罡,以及重中之重的王仙芝。最后说及卢白颉时也颇多遗憾,有望成就陆地剑仙境界的棠溪剑仙,成了兵部尚书后连佩剑也送人了。

        隔壁桌上,一位眉清目秀的稚童依偎在气韵雍容的娘亲温暖的怀中。他的爹则满脸笑意,浅饮慢酌。桌上搁放了一柄剑气外溢的古朴长剑,观其风度,定然不会是江湖俗人。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满嘴酒气满腔豪气说豪杰的汉子,用清脆悦耳的嗓音好奇地道:“敢问这位伯伯,武帝城王仙芝死后,真的是那北凉王高居天下第一了吗?我家长辈说了,他跟王仙芝交手后,境界注定会大跌不止,现在还打得过那位北莽军神拓跋菩萨吗?”

        童言无忌,不惹人厌。

        刚喝完一杯酒的汉子抹了抹嘴,哈哈大笑,正要倒酒喝,提起酒壶却发现已经一滴不剩。就在汉子打算跟掌柜讨要新酒的时候,那孩子的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酒桌上那未开封的酒坛脖颈处轻轻一拍,酒坛悠悠然旋转了一圈,恰好落在汉子身前。这等送酒手法并不玄奇,可这位不知名剑客的妙就妙在对力道的掌控臻于巅峰,酒坛在触及桌面后仿佛生了根,纹丝不动。这份火候,肯定是二品小宗师境界起底了。那汉子也不客气,点头致意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爽朗地道:“这位小少侠,我王伯坡不是那信口开河之辈,只说自己心里有数的事情。且不去说姓徐的异姓王境界是跌了还是涨了,我只晓得在他与王仙芝一战后,吴家剑冢的当代家主亲自出山,在幽州边境上使出了第十四剑,仍是没能留下那年轻的北凉王。如今又有一位从不在江湖上现身的剑道老前辈去了凉州,我猜啊,少不得又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巅峰大战。”

        那孩子摇了摇手:“我可不是少侠,起码现在还不是。我爹说啦,一定要等我及冠以后才能独自行走江湖。我娘都帮我取了十多个响当当的名号哩,可惜都跟每年的压岁钱一样,只能攒着。唉,怎么长大就这么难呢?”

        酒肆里的男女都哄然大笑。那妇人敲了一下自己儿子的小脑袋,那剑客的眼神温柔中有着宠溺和自豪,这是每位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时都会有的感情。

        孩子继续稚声稚气地说道:“我可崇拜北凉王了,总有一天我要向他老人家拜师学艺!”

        那汉子忍俊不禁打趣道:“那可得看他‘老人家’收不收你为徒喽。”

        孩子愣了一下,拍胸脯道:“爹说了,我天赋异禀,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早生六十年,都能跟隔壁龙虎山上的齐大真人比划比划!北凉王他老人家要是不收我做徒弟,那真是……真是……娘,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妇人柔声道:“有眼无珠。”

        又是满堂笑声,这儿童的父亲一脸无奈。

        这座酒肆内有那汉子和稚童这般一打一闹,其乐融融。突然,酒肆外传来一阵喧哗,很快就有人跑进来嚷道:“那离开天师府游历江湖多年的小吕祖齐仙侠,也从渡口下船登山了!”

        不仅是这座酒肆,附近茶摊上的人也跑出去十之七八。那稚童听到齐仙侠这个名字后只是撇撇嘴,大概是还没能入他的法眼,他不乐意挪窝,就趴在桌子上,看着爹慢慢喝酒,趁着酒肆没什么人,用一种中原人士听不懂的腔调低声说道:“爹,北凉王是不是不屑参加这种武林大会啊?”

        若是闯过北莽的徐凤年在场,肯定听得出这是地地道道的北庭方言。

        那中年剑客微笑道:“他忙着应付咱们百万大军南下,是没空搭理,否则我想他会来的。那人啊,我想他心底是憧憬江湖。”

        孩子伸出一只手掌,唉声叹气道:“离阳江湖走了这么多顶尖高手,咱们就要幸运多了,五大宗门,就死了一个提兵山第五貉,公主坟大小念头都还在,棋剑乐府洪敬岩、剑气近和铜人更是一个没死。”说到这里,孩子嘻嘻一笑,“爹,你可与他们不一样,你一人就是一个宗门,还排在棋剑乐府前头。要不是娘是离阳人氏,你就可以去挑战北凉王老人家啦,然后输给他,我呢,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认识他老人家。”

        那男子望向自己的妻子,用纯正的辽东方言笑道:“媳妇啊,瞧瞧,这闺女还没长大,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后还了得?”

        男子原本笑脸温煦,突然间浑身绽放出一股滔天气势,那柄原本剑气昂然的古剑反而骤然收敛锋芒。那妇人轻声笑问道:“谁来了,值得你如此对待?总不是你那死敌拓跋菩萨或那新秀‘白衣魔头’吧?”

        男子望了她一眼,磅礴气势缓缓松懈下去,略带苦涩地道:“不巧,都来了。”

        妇人云淡风轻地道:“你早就说过退出北莽江湖了,总不能绑着你回去吧?”

        容貌并不显眼的男子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想当年,女帝陛下那可是——”

        妇人瞪眼,拧了他一把:“想什么当年?!不就是想认你做女婿吗?怎么,娶了我这么个拖你后腿的黄脸婆,后悔了?那你倒是回去啊!”

        男子笑而不语,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说多错多,还不如修闭口禅。

        世间痴情男儿,不论地位高低,大抵都是喜欢女子便是错了,也希望能一辈子知错不改。

        那稚童问道:“爹,你又不是剑客,为什么总喜欢佩剑?以前你总不告诉我缘由,给说说呗。娘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教训娘亲,反正咱们家你老三,我老大,一物降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自己媳妇,见她没动静,这才轻声笑道:“你娘啊,年轻时候只仰慕那青衫仗剑的游侠儿,爹空有一身通天本领,你娘却瞧不上眼,后来只好佩一柄剑装装样子。媳妇,我都佩剑多少年了?”

        那妇人伸手握住自己男人的大手,温柔地道:“孩子有几岁,你便佩剑几年了。”

        男人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

        酒肆外,一名长臂如猿的矮小中年汉子看了眼酒肆,犹豫了一下,继续登山,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姓拓跋的他,之所以将生平第一次进入离阳王朝的落脚点选在徽山,是因为王仙芝不等他,而徐凤年已经在凉莽边境等着他,那么群雄会聚的大雪坪就成了首选。

        在此人上山后,酒肆来了三位新客人,一位白衣,一位红袍,加上一名背负行囊的魁梧男子,就坐在那一家三口的桌对面。

        不练剑却佩剑剑气更惊人的男人笑了笑,没有看向那位英气非凡的白衣人,而是看向那背囊男子问道:“邓茂,手下败将的手下败将,怎么,仗着有帮手,要以多欺少?”

        邓茂冷着脸说道:“你不也是三人吗?”

        那男子被这个很冷的笑话给弄得愣了一下:“你小子的臭不要脸还真是一如当年。”

        然后他就不再理睬囊中有断矛的邓茂,转头望向那白衣和异常扎眼的红袍女子:“洛阳,你在极北冰原毁掉那柄神兵,坏了拓跋菩萨和王仙芝的那场大战,他为何跟你擦肩而过,却不找你麻烦?”

        一身白衣的逐鹿山之主神情淡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作声。

        稚童突然开口打破沉默,笑呵呵地道:“你是叫洛阳吧?天下男儿,我只佩服北凉王这位我未来的师父;女人中,我只佩服你。你们两个人怎么不在一起啊?以后我可以喊你们师父师娘!”

        洛阳哈哈大笑,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酒。

        一抹紫色如同一颗从天而降的紫色天雷,蓦然从大雪坪之巅坠落在渡口,无数登山游客大惊。

        出关出楼的轩辕青锋站在渡口,望向一艘青州水师辖下的黄龙战舰。这艘巍峨楼船的船头站着一名披甲校尉,船上剑戟森森,散发出异于本地青州甲士的气焰。

        随着楼船的靠近,眼力稍好的岸上江湖人都看到一面旗帜,上书一个他们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字:徐!在认清这杆在王朝西北猎猎作响的王旗后,那些甲士腰间对中原地带来说相对陌生的佩刀,其称呼也就呼之欲出:凉刀!

        轩辕青锋眯起那双狭长的眸子,心情远比她恬淡的神情要复杂许多。她毫不在意那船头所立的北凉校尉——洪骠,这人曾是徽山仅在黄放佛之后的次席客卿,虽是江湖武夫,却因为精于兵法韬略尤其是骑战,后来追随那人前往北凉,不惜背负两姓家奴的骂名,希冀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只是进入北凉军伍后一直名声不显,轩辕青锋原本以为洪骠会就此消沉,不想一封密信送达大雪坪,信上说,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将由幽州新任骁骑都尉洪骠领着一百精锐,护送九十余只大箱子赠礼缺月楼,恭贺她轩辕青锋荣登武林盟主之位,信上还用了“一统江湖”这样调侃意味十足的四个字。

        轩辕青锋冷笑着喃喃自语:“明明人之将死,也没见你说话有多好听。”

        楼船之上,大箱之中,是清凉山听潮阁这座武库的珍藏秘籍,而且全是第一流的珍本孤本。

        轩辕青锋望着眼前的滚滚江水。大江东去不复还,你是要千金散尽不复返吗?想当年大难当头,对上“人猫”韩生宣,我为了徽山家业和父亲遗愿离你而去,那时候你不过是武榜十人眼中的蝼蚁,依然没有躲没有退,怎么,如今成了天下第一人,而且坐拥北凉三十万铁骑,不过是对上一个北莽,就开始为自己安排身后事了?

        闭关修习天道大成的轩辕青锋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在心底,她其实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追逐目标。他们两人,跟离阳、北莽几乎所有的武评高手都不一样,他们练武的时间都太短了,天赋也称不上百年难遇,只是靠着一次次搏命而赚取机缘,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江湖顶点。她轩辕青锋在大雪坪高手几乎死绝后,为了力挽狂澜,自甘堕落,坠入魔道,几乎自毁性命,然后在北凉与他做买卖,汲取了那枚玉玺的气运,才能稳固境界。与王仙芝一战后,借王仙芝通神之力斩去己身之情,断去一切尘缘因果,凶险万分地渡过了“自己关”,返璞归真,比那佛子、道胎、剑坯还要高出一筹。最终又因为他的出窍远游杀天人,跟离阳赵室有莫大牵连的赵黄巢在身死道消之前逃出一条残缺黑虹,蹿入牯牛降大雪坪,将一生所学所识灌输给她,让她轩辕青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信可以与拓跋菩萨、邓太阿也可倾力一战,不过是胜算略小而已,但是她尚未到三十岁,她的境界更是气势如虹一日千里,什么北莽武神什么桃花剑神,迟早有一天会被她踩在脚下,成为陆地天人轩辕青锋的垫脚石。

        她坚信,新的江湖百年,不过就是她和他的事。

        结果,他一举掏空了武库家底,只留给她一个面北的背影。

        我拦江,是为了跟你两清。你赠秘籍,是为了跟我两清?

        不知为何,只在徽山这边,大雨骤至,满山泥泞。

        也不知为何,轩辕青锋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气机,去抵挡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但是在雨滴沾身的瞬间,她的身影一闪而逝,下一瞬,她已经走在一条登山小径上,任由大雨泼在身上。

        紫衣浸湿,拖泥带水。

        黄龙楼船即将靠岸时,洪骠抬头看了眼牯牛降那块巨石,嘴角翘起,自己这算不算衣锦还乡了?在离阳王朝这边别说都尉,就是杂号将军和掌兵校尉也多如牛毛,可谁敢轻视当下北凉的一员都尉,并且是有实打实“十六大老牌校尉”名号之一的骁骑都尉?这个称号,前辈骑军大将徐璞背负过,现任骑军统帅袁左宗担任过,甚至连蜀王陈芝豹也做过一段时间。洪骠身材敦厚壮实,光看长相,就像一个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年村夫。在徽山,黄放佛一直压他一头,而他自己也从没有把大雪坪当作可以养老的地方。洪骠在北凉一直盯着一个人——幽州将军皇甫枰,这个江湖出身靠卖家求荣上位的封疆大吏,简直就是给洪骠铺出了一条他完全可以复制的阳关大道。放眼徽山,除了轩辕青锋不敢小觑,黄放佛这条帮人看门护院的家犬已经不在他眼中,这让洪骠很难不心情舒畅。即便如此,洪骠还是得小心翼翼地看身边一位年轻女子的脸色行事。这名女子就是鱼龙帮帮主刘妮蓉,她的身手和家世不值一提,但洪骠自然听说过她跟北凉王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实话,一路行来,洪骠实在想不通以徐凤年的挑剔眼光,为何会偏偏相中这么个姿色普通的江湖女子。那陈芝豹入蜀之后,好歹扶持了个胭脂评上名叫谢谢的美人,搁这么个花瓶在身边,最不济还能赏心悦目。那么北凉王又是图个什么?对此,洪骠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真是如北凉江湖人所言,是在调戏江湖?

        旁观者洪骠不懂,局中人刘妮蓉更不懂。她觉得自己和鱼龙帮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就像一场秋日的春梦,不合时宜。

        刘妮蓉抬头遥望着那座徽山,山巅那边,仅见山上高楼的出挑翘檐。先前那紫衣女子如一道紫雷降世,好大的派头,这般气概雄奇尤胜男儿的女子,刘妮蓉打心眼里佩服,她觉得那个靠自己登上武林盟主宝座的轩辕青锋,若能跟那人一起游历江湖,才算登对。刘妮蓉没来由想起当年那场出塞之行,这些年午夜梦回,不知为何,忘记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厮杀,却唯独清晰地记得那小小关城里的井水,那人蹲在井口边与水贩子讨价还价的滑稽场景。

        刘妮蓉收回视线,看着滚滚东逝的浑浊江面,偶尔有几尾游鱼跃出江面,一闪而逝,落回大江,不知它们是返乡还是离乡。

        楼船靠岸之际,大船缓缓撞在渡口上,身形微微摇晃的刘妮蓉喃喃自语道:“你要是离开庙堂不当北凉王,只做个江湖人,该有多惬意?”

        当年春秋硝烟四起,却也没有烧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镇子,因为它既不是兵家必争之地,虽在江南,却也无太多膏腴良田。听几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说,广陵江以北那边又遭灾了,可对小镇子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而言,做井底之蛙就挺好,天空永远只有井口那么大,平安是福,知足常乐。

        今天的小镇,秋雨绵绵,从一栋酒楼门口朝外看去,不断有脚步匆忙的行人撑伞走过那座青石板小桥。酒楼生意冷清,不需要伺候客人,店小二就悠闲地坐在门口,等着那位心仪女子走近。她说今天会跟朋友一同到酒楼隔壁的胭脂铺子拣拣选选,因为她的朋友马上就要出嫁了,嫁了一个好人家,是位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店小二叹了口气,心底有些苦涩。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哪,她自是不在乎那些荣华富贵,否则也不会瞧上他这么个落魄瘸子,可任何一个有点担当的男人,总还是想着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过上好日子。她虽不是镇上的大家闺秀,却是远近闻名的良人,家境殷实,衣食无忧,性子又好,那一手女红更是百里挑一,都说谁娶了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自己。为此,她的好几个一起长大的玩伴都气恼得几乎要与她绝交,为她打抱不平之余,少不得一些阴阳怪气的言辞,比如遇人不淑和猪油蒙了心,都是当着他和她的面直接说出口的。那时候,她望向他,纤细的小手怯生生地拧着衣角,那双眸子里满是歉意。好在他脸皮厚,还能强忍着笑出来,可心中何尝不是满怀愧疚?

        他被人拍了一下肩头,转头一看,那个关系还算熟络的家伙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憨憨地笑问道:“温大哥,想啥呢?”

        他跟这小子算是同命相怜,不过这小子处境还要难堪些。去年才与娘亲搬来镇上,一本书摊开认不出十个字,打架也不顶用,成天被那群最欺生的地痞当乐子耍弄,惨到好不容易买了双新靴子都要被人一脚一脚踩得破破烂烂,文不成武不就的。好在他娘亲还有些积蓄,置办了一间布铺子,日子还能熬,熬着就能活,就是活得不舒坦。他跟这家伙住得近,大概是唯一不去火上浇油的当地人,久而久之,两人就成了所谓的朋友,但他只知道这小子姓王,爹出了一趟远门还未归来。

        他笑了笑,看着雨滴顺着屋檐串成线,问道:“竹子,听说过一句话吗?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那人愣了愣,摇头笑道:“温大哥,瞧不出啊,还是个学问人?啥意思,有讲头吗?”

        姓温的店伙计哈哈笑道:“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没听懂,当时也没好意思问他,只装作听明白了,早知道应该问问他的。”

        绰号“竹子”的年轻小伙子疑惑地道:“温大哥,你还有读书的哥们儿?”

        店小二揉了揉下巴,笑眯眯地道:“他可不是什么狗屁读书人,他就是打不过我,才瞎显摆这些玩意儿。”

        小伙子乐了:“那这人可真不咋的,连温大哥都打不过,又不是读书人,岂不是跟我一路货色?”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竹子是个管不住嘴的年轻人,很怕混江湖的人,怕那些人身上的匪气和江湖气,但是又很憧憬江湖,整天就喜欢混迹大小酒肆、茶楼,听那些自称江湖人的家伙胡吹,这会儿就跟姓温的店小二说那桩真真正正称得上百年一遇的武林盛事,说他才知道徽山有个喜欢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武功绝顶,能号令群雄,还广邀天下好汉去她家参加武林大会。竹子说得唾沫四溅,就没注意身边的温大哥在那儿要么不停地翻白眼,要么满脸恍惚的笑意。

        竹子说得口干舌燥,他也不是个讲究人,弯腰伸手掬了一捧雨水喝了一口,故作豪迈地道:“好酒!”

        店小二微笑着打趣道:“还给你喝出江湖的味道了?”

        竹子转头盯着这个人,一本正经地问道:“温大哥,你是咋拐骗到刘姑娘的?要不你教教我,回头我也好找个媳妇。”

        店小二一脸高深地说道:“靠相貌。”

        竹子呸了一口。

        他看竹子不信,笑道:“你还真别不信。我当年和那兄弟在外逛荡,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他就是靠脸混饭吃的。我啊,什么都比他强,就是这张脸输了他。当年跟他争谁做大哥谁做小弟,从年龄比到身手再比到家当,若不是输了相貌这一场,我就能当上大哥了。”

        竹子嘴角抽搐,终于还是心善,没去挖苦温大哥跟他的兄弟。

        接下来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听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路上。

        竹子突然小声说道:“温大哥,跟你说件事,你可别说出去啊。”

        店小二拆台道:“爱说不说。”

        竹子犹豫了一下:“年初搬到镇上那会儿,听一位江湖高手说那天下有数的高手,其中有个人跟我爹同名同姓。”

        店小二被逗乐了:“竹子,行啊,你爹是武帝城王仙芝那老怪物?”

        竹子怒了,大声道:“放屁,是当年那位天下第十一!”

        店小二突然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轻声道:“原来是王明寅啊。”

        竹子神情黯然,自言自语道:“不过我知道的,我爹其实就是个只有几斤气力的庄稼汉子。这也没什么,不是那死在襄樊城外的天下第十一更好,我和娘都等着他有一天回家。”

        店小二叹了口气,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

        竹子突然站起身,指着小桥,嬉笑道:“温大哥,不耽误你了,我先走了。”

        姓温的店小二顺着竹子的手指,看到有女子撑伞过桥,姗姗而来,他站起身,笑容灿烂。

        初见她时,是返乡时在镇上集市的那场萍水相逢,那时候她的朋友都在笑话他这个瘸子,言语不善,把他当作了揩油的登徒子,只有她不一样。

        以前,小年说他是见一个女子喜欢一个,对谁都一见钟情。他原本以为,回家之前遇上的那个女子,会是自己最后一个一见钟情的女人。事实上确实如此,那之后,他就不再对谁一见倾心了。可是遇上小镇上的她后,他觉得,如果这辈子都能跟她过日子,平平淡淡的,比什么都强。

        他小跑出去,她刚走下桥。

        小镇小有小的好,没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刻板礼数,而她也不怕这些,脸色微红,倾斜了一下油纸伞,替他挡雨。

        他在她这儿,从不油嘴滑舌,而且事实上回家以后,他就再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老实本分,平平凡凡,大概这也是她喜欢他的地方。

        搁在以往,才见着一个女子,他就敢当面调戏一句“姑娘,哥哥我帮你把生米煮成熟饭吧”。若是女子不理睬,他还会说“姑娘你能遇见我是修了三辈子的福,不嫁给我,肯定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若是女子恼羞成怒,他还有无数后手。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那时候见着水灵女子,他满脑子都想着滚被窝,现在站在她身边,却连牵手的胆量也没有。

        江湖里,有他。江湖外,有她。老天爷不欠他温华什么了。

        她低下头,鼓起勇气说道:“我爹帮我说了一门亲事,我没答应。”

        他挠了挠头,没说话。

        她抿着嘴。

        他突然笑道:“要不,咱们以后生个儿子吧?”

        她微微张大嘴巴,一脸错愕。

        他长呼出一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说道:“当年跟我一个兄弟定了一门娃娃亲,谁生了女儿谁吃亏。当然,要是咱们生了个女儿,也很好。”

        她撇过头,涨红了脸,但似乎点了点头。

        他无意中低下头,看见她不撑伞的那只手又习惯性地拧着衣角,一咬牙,终于壮起胆子又握住她的手。

        她轻轻抽了抽手,然后就由着他握住。

        温华咧嘴笑着。不握剑了,握着她的手,这样的江湖,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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