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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酒肆高人论枪,清凉山有客擅闯

        卦不敢算尽,只因世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

        在幽凉两州的接壤处,驿路岔口上有一座路边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板娘以往都是被过路馋嘴的酒客拿眼神剜,这回变天了,是她狠狠盯着那个英俊非凡的年轻男子。此男子单身一人坐在那里,叫了一壶酒,却要了两个杯子。她说没酒杯,她家铺子都是用大碗。他笑着说用碗也行的。妇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着怔怔出神的俊哥儿,心想他大概是记起了某个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

        酒肆的生意越来越好,几张桌子都坐满了酒客,让老板娘笑逐颜开,这在往日里可是不常见的场景。她一边吆喝着一边端酒上肉,心里打着小算盘,今天赚了几分碎银几颗铜板,想着自家那个在私塾读蒙学的最小的娃儿总嚷着要买笔墨,可以往家中哪里消受得起这份支出,否则哪个良家妇人会乐意出来抛头露面,不都是宁肯面朝黄土背朝天?现在总算能让那孩子如愿了。桌子坐满了人,后头还是不断有人在这边讨酒喝,而且都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老板娘不得不连几张凳子都给搬了出来。好在那些汉子也不觉得寒碜,只顾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若是以往,在酒肆落脚的汉子多会一边打量老板娘一边调笑几句。北凉女子本就豪迈刚烈不逊男子,只要那些汉子手脚不过火,递送酒水的时候被掐一把捏一下,老板娘也不会翻脸,不过,今天那些酒客都不约而同瞥向驿路东边,像是在等人。

        没多久,酒肆这边就聚集了不下二十号人,如此一来,那个独占一桌的俊哥儿就显得格外扎眼。一开始不是没有人想着拼桌喝酒,只是不知为何,见着那年轻公子哥的模样气韵后,就都下意识地躲开了。老板娘见着越来越多的酒客拥来,还多了些身穿绸缎的富贵人家,她就有些担忧那个年轻男人。北凉是啥地儿,别的地方有个说法是一言不合拳脚相向,在这里,人人都是被如刀子的风沙给熬出来的暴躁性子,说不定多看一眼就要大打出手。老板娘倒不是计较那年轻人让自己少赚几壶酒几斤肉,而是怕他惹上麻烦吃了亏,这么好看的俊哥儿,要是给人打得鼻青眼肿,她也瞧不过去。

        老板娘正要挤出笑脸跟年轻人开那个口,不承想怕什么来什么,一帮腰间挎刀的魁梧壮汉就盯上了那张空出三个位置的桌子。妇人是真怕那年轻人不知江湖凶险,怕他觉着折了颜面就要出口伤人,到时候刀剑无眼,就算有点家世依仗又如何,在北凉这么多年,哪一年没听说过几个读书人给打得半死?北凉不比离阳其他地方,穿儒衫的根本不好使,佩凉刀的年轻人才震慑得住江湖人。只不过老板娘也听说了,似乎是年轻的北凉王下了一道“圣旨”,如今连将军的子女也不敢私佩凉刀,甚至都很难见到有人在闹市骑马。老板娘不懂什么忧国忧民,只觉得北凉的世道确实好了些。老板娘松了口气,因为那位年轻公子瞅着年纪不大,江湖经验可不浅,主动跟那几位凶神恶煞的汉子聊了几句,然后笑着跟她多要了十斤绿蚁酒。那五个不像在正经行当讨营生的中年汉子见年轻人识趣上道,倒也多出几分笑脸。出门在外,只要不是那些个将种子孙,也不是谁都敢在北凉境内拔刀启衅的,何况将种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父辈多大的官帽子领多少兵,各自决定了他们是在一个郡县内横行霸道还是能在一州内耀武扬威。对北凉江湖人士而言,几乎人人都吃过那些个将种子弟的苦头,甚至时常无缘无故盯上某人,找个蹩脚理由说宰了就宰了,事后跟官府报备,无非是一句宵小之徒挟技行凶,我等身为北凉铁骑的将校后代,怎可辱没家风,自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反了,就是个死。当年在“人屠”治下的北凉三州,除了那些神仙真人修道之地的武当山还算蜚声朝野,够得上武林中的大门派,就再没有谁能自称江湖大宗了。之所以如此,还不都是给多如牛毛的将种门庭给祸害的?真有过硬把式高深武艺的江湖高手,都给聘请去当了看门狗,反过来为虎作伥打压没有身份靠山的江湖散人。幽州有个与“枪仙”王绣同乡的孙家,族内子弟都扎得一手好枪,可就是由于不愿意投靠官府和将种门户,等到身为家族定海神针的家主一死,很快就被依附一位将军的仇家带兵剿杀,据说全家上下四十余口人,就逃出去五六人。

        见多了酒客来来往往的老板娘其实偶尔也会想,像她这般卖酒赚钱不容易,那些个混江湖的,平日里看着豪气干云,估计更不容易。

        往东边幽州方向举目望去,只见驿路尽头扬起一阵尘土,老板娘仅是轻轻瞥了眼。驿路之上经常有北凉骑军过往,她早就捉摸出门道了,看样子,也就是一百多骑的架势,这在咱们盛产铁骑和大马的北凉真不算什么事。老板娘看到酒肆内外不管坐椅子的还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眼神炽热,比看见女子春光乍泄还来得入迷,这让她有些纳闷,难不成是什么大人物驾临?她只是个只卖得起绿蚁酒的乡野村妇,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很多东西就算听进了耳朵也从不记在心上,一个每天数着那么一小堆铜钱就知足的妇道人家,难道还要去替北凉王操心军国大业不成?这段时日听多了酒客唠叨什么吴家剑冢之类的,她也只当耳边风。她狠狠地盯着所有离开位置的酒客,生怕他们趁机脚底抹油,把酒钱给逃了。老板娘方才忙碌了半天,这会儿总算能歇口气,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绿蚁酒的年轻人了。她抿着嘴笑,谁说只准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欢多看几眼英俊的男人。此时那人也跟着站起来,就站在驿路边酒桌旁边的大槐树树荫下,双手笼着袖口。她看着他的侧脸,羡慕他生了一双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时候也没有寻常汉子那种恨不得吃人的眼光,干净得就像村子里那口上了岁数的水井,捞上来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来酿酒更好。妇人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觉着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这份福气,每天能给这样俊俏的小哥儿盯着瞧,换成是她,都舍得少吃些饭食,攒钱去买那从未用过的胭脂水粉涂抹在脸上喽。

        老板娘所料不差,的确是一百骑从这里往凉州境内走,只不过连她这种从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骑的不同寻常。骑士都是用剑之人,既不像北凉骑军那般披甲负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从那样衣衫鲜亮,每个人的脸色都跟石头一样硬,许多剑士看着得有七十来岁高龄,可骑马而过的时候,那腰杆就跟竖着的军伍枪矛一样,那股精神气万万不是村里老人能有的。尤其是当这一百骑几乎同时望向酒肆时,不光是她这个老板娘吓得往后退去,几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为何,百余剑客在为首那一骑目不斜视地策马奔过后,都没有停马。老板娘如释重负,不停下来才好,否则她还真不敢收他们的酒钱。

        给吴家一百骑故意忽略的年轻藩王放下手臂,最终还是没有出声,但难免有些尴尬。他徐凤年当然比在场诸人要知道更多,当头一骑吴六鼎有心视而不见,之后的剑奴也就只能跟着这位剑冠继续前行。徐凤年倒没有恼火,坐下来继续跟老板娘要了半斤绿蚁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吴家百骑领不领情无所谓,总不能非得自己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见过一面的吴家太姥爷的分上,他也不会到凉州边境上等候。既然吴六鼎这小子要摆架子,就让他摆去,他徐凤年也不至于给他穿什么小鞋。

        徐凤年脸色平静地喝着酒,心中思量着那吴家百骑的战力。吴六鼎和第二骑翠花后头的六七位,都称得上入品的顶尖高手,要是在战事胶着胜负只在一线之间的关键时刻,给这百骑百剑一条直插敌方大将所在的平坦线路,谁拦得住?拓跋菩萨不用考虑,这位北莽武神只要身在战场,根本不需要谁替他护驾,洪敬岩应该也应付得下来,慕容宝鼎估计难。不过,两军对垒,这种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传说在春秋中就很罕见了,尤其是随着几种便于组装又威力惊人的大弩出现,很难有人能够如演义小说那样做到杀穿战阵甚至几进几出的壮举。要知道,数名锐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鱼凫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誉为“半百飞剑”,那就是在鱼凫弩去势还未减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内,一根鱼凫弩就是一柄剑仙的飞剑,难以躲避,更别说正面抗衡了。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树露体魄……徐凤年想到这里,自嘲一笑,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啊。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

        酒肆那些来这里碰运气的家伙在一饱眼福后,都乘兴而来乘兴而去,许多人在结账的时候都多掏了些酒钱给卖酒妇人。很快,人就走得干干净净,那几个挎刀壮汉临走前不忘对请客喝酒的徐凤年示好地抱拳告辞。徐凤年依旧坐着慢慢喝酒,虽说时不时跟妇人唠嗑些庄稼收成的琐碎言语,但自然不是对那老板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风韵犹存的妇人也没天真到以为这年轻人有何遐想。借着话头,当下又没有什么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对面,还拎了坛绿蚁酒,端了几碟自制下酒菜,说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几个铜钱。两人闲聊之际,终于又赶来三个客人,一老两小,都背着行囊提着木杆子,就在徐凤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么有钱人家,老人只要半斤绿蚁酒,两个少年只能闻着酒香,眼巴巴看着家中长辈眯眼陶醉饮酒。

        一个下巴上隐约有些青楂子的壮硕少年低声问道:“爷爷,刚才咱们看到的那拨剑士,真是吴家剑冢的剑客吗?”

        老人点了点头。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气,唇红齿白,倒像个女子,要是前些年给那些喜好男风的将种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凉境内许多座州郡大牢里,还蹲着许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饭,比起以前的北凉实在是要讲规矩太多。再说了,许多富人都搬出了北凉,今儿多了个流州的北凉道,真是难得的太平世道。

        老板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涩的客人后,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气少年,又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公子哥。嗯,还是眼前这位俊俏许多。这随意一瞥,不承想给那公子哥抓了个正着。妇人看到他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忍俊不禁,也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儿媳妇的女子了,脸皮子薄不到哪里去,妇人直爽地笑道:“公子,你长得可比咱村子里最俏的闺女还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几眼,公子你可别生气啊。”

        徐凤年笑道:“老板娘,你瞅就瞅,我也管不住你的眼睛,可等会儿结账能把零头略去吗?”

        妇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坛子上好的绿蚁酒了,等会儿酒钱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让我摸两把捏两下,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徐凤年无奈地道:“老板娘你这生意做的,真是怎么都不亏。”

        妇人毫不遮掩爽朗的笑声。徐凤年看着她的笑脸,也跟着笑起来。西北边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些烟雨里长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转柔肠的婉约,却多了唯有这方水土才能养育出来的英气。徐凤年喜欢眼前妇人这样的笑容,就像他喜欢北凉一样。对在北凉长大的徐凤年来说,祖籍所在的辽东,反而从来称不上“家”。

        隔壁清秀少年听着徐凤年跟妇人的谈话,微微皱起眉头。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板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凤年并排而坐的老人则神情平静,端着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闭眼闻一下酒香。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老人和两个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着厚实的老茧,显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缘故。徐凤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过并不想去深究。穷习文富练武,这三人分明是常年练枪之人,至于为何如此寒酸落魄,连练习抖枪的枪杆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蜡杆子,谁家还没有一本不愿再去翻开的难念经书?

        秀气少年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地说道:“爷爷,听说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贺的魔头肯定也跟着,咱们咋办?”

        老人眼神复杂,低头喝了口酒,抬起头,语气淡然地道:“先练好自己的枪术。就算他现在站在你们跟前,让你们两个刺出一百枪,你们也没办法伤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湿润。健壮少年小声道:“我咋听说姓贺的加入了鱼龙帮?还弄了个舵主当,比起他在荀家更不好惹了。”

        老人瞪了一眼,结实少年马上噤声。那个秀气少年眼睛一亮,老人沉声道:“去中原也好,在鱼龙帮也罢,你们当务之急是好好练枪。只要爷爷还没死,你们谁敢偷跑去找他报仇,我就把你们驱逐出家门!”

        高大少年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就我这天赋,十辈子也练不好枪。”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话!当年王绣练了不过四十年枪,就是跟李老剑神并肩齐名的四大宗师之一了!年刀?顾剑棠练了一年就当上天下用刀第一人了?咱们那位继王仙芝后登上天下第一宝座的王爷……”

        说到这里,老人顿时语塞,因为老人猛然发现,那位年轻藩王似乎还真没有练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着笑,就连那个清秀少年也被逗乐了,脸上浓郁的阴霾也淡了几分。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喝酒。

        “爷爷,咱们凉刀,还有北蛮子的弯刀,加上南疆那边燕剌王大军的腰刀,并称‘天下三大名刀’,你给说道说道呗?”

        “练你的枪!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别人的,你就算只有一杆木枪,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对中原江湖更是充满向往,委屈地道:“说一说又不掉块肉。”

        另外那个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许多,只是问道:“爷爷,上次你说咱们北凉军练枪不得其法,这是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爷爷这是吹牛皮呢。咱们北凉军里可是有徐偃兵、韩崂山这两位‘枪仙’师弟的,哪里轮得到咱们爷爷说三道四。”

        秀气少年怒气冲冲地道:“咱们爷爷怎么了?当初比王绣还厉害的那个吴金陵,刚练枪那会儿,还跟咱们爷爷讨教过握枪之术呢!”

        高大少年做了个鬼脸:“天晓得是不是爷爷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气,大口喝酒,陷入了沉思,最后悠悠然回神,轻声感慨道:“不说当年整个北凉都算天赋最好的吴金陵,光是‘枪仙’王绣和徐偃兵、韩崂山三个师兄弟,论枪法造诣和枪术高低,爷爷年轻时候就比他们差了许多,以后差距也只有越来越大的份,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只不过你们要记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么兵器,都是给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习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练法。就说那吴金陵,九岁入武品,十二岁入二品,十七岁跻身金刚,枪在他手里,就跟被赋予神通一般,随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灵性。即便如此,在他十四岁那年,还是遇上了一道门槛。爷爷正是在那个时候随口说了几句握枪心得,吴金陵便茅塞顿开,从头开始练枪。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旁听的徐凤年微笑开口道:“吴金陵的夭折,也不见得全是天妒英才。练武一途,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敌’一说,往往相互敌对的两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稳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始终都在进阶,大概是因为有磨刀石。‘枪仙’王绣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后的宗师成就。而且我也听人说过,在武学上,很忌讳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无论练刀习剑还是练枪,到了一个境界后,都不谈什么天下剑术前三或者用刀第几人,都是直接奔着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镇武帝城那一甲子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道理这东西,只要是习武世家,哪家长辈不是张口就来?在老人看来,那些徒有虚名的“名师”,一百个也比不上一个“明师”。再者,到了老人这个岁数,年少时有再多的雄心壮志,年复一年也早就给消磨殆尽,听到那些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几的,更是提不起兴致。不过老人出于礼节,还是面朝那个口气不小的年轻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个年轻人也跟着举碗,各自一饮而尽。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性子,看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家伙竟然连吴金陵都听说过,一肚子疑惑,毕竟吴金陵虽然在他们家乡那边被提起的次数不比“枪仙”王绣少,可因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头这么个不光彩的死法,又隔了好几十年,在北凉其他地方都极少有人知晓这个名字。少年忍不住问道:“你咋知道的吴金陵?”

        徐凤年笑道:“听朋友提起过。”

        那个秀气少年兴许是刚才见到这家伙跟老板娘眉来眼去,十分厌恶,转过头望着驿路独自发呆。

        徐凤年瞥了眼那三杆长短不一的白蜡木杆,突然随口说了一句:“老先生,两位晚辈,一位半年前就该换杆子了,更长三寸,另外一位当下就该增重六两。”

        两个少年听得一头雾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后迅速黯然,实诚地道:“没钱啊!”

        徐凤年点头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老先生,我倒是还剩下些酒水钱,要不请你再喝两斤酒?”

        妇人当然高兴酒客多喝几碗酒,尤其是眼前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不等那老人答话,就屁颠屁颠去拎酒了,这无形中倒是给了老人一个台阶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颠沛流离多年磨砺出来的眼光,信得过这个年轻的陌路人,老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谢过了。”

        老人虽然历经坎坷,却也仍是豪爽的脾性,让高大少年换条长凳坐着,邀请徐凤年坐在手边位置上。老板娘又添了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银子的。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酒坛,笑道:“这位公子的看法准,很准。也练枪不成?一般说来,没有十几二十年工夫,可瞧不真切我那俩孙儿的深浅。”

        徐凤年摇头微笑道:“我不练枪,不过身边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了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更该是高手了。”

        徐凤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点点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声,高大少年则忍着笑意,真是没见过这么没羞没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为意。与人相处,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摆给别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机深沉的家伙。老人叹了口气,感慨道:“别看时下离阳军伍如何盛行白蜡杆枪,其实在枪谱上,这种材质一向是下下等,风评极差,太软了,那股子韧性都是虚的,门外汉耍起来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枪花,可大街上那些卖把式的,什么喉咙顶枪尖,枪身弯出一个大弧的,哪一杆不是白蜡杆子枪?给他一杆北凉枪矛试试看,敢吗?说到这个,咱们北凉真是下了血本。天下制枪名木,首选广陵道上的赤白双色牛筋木、旧南唐的剑脊木和红棱木,还有稍逊的檕条茶条,都是好东西,可没一样是在咱们北凉,到头来,咱们北凉少见那产自豫东平原的白蜡枪,倒是其他藩王境内风靡一时。为啥?还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练兵的时候瞧着也好看。老朽听说咱们边军,不提锐士沉重铁枪的话,不论骑、步,用的都是其劲如铁的好木,光说这笔钱,就不知道花销了多少真金白银,尤其是还要从别地运入北凉才能制枪,就更加昂贵了。一杆好枪的养护,更是大吃银子的事情,毕竟每年那么多养枪的桐油估计就逃不掉。所以说啊,咱们北凉铁骑的雄甲天下,可不仅仅是因为北凉健儿天生膂力过人那么简单。”

        徐凤年深以为然,抿了一口酒,点头道:“正是此理。”

        老人谈到了劲头上,喝酒也快,说话也没了太多顾忌,略微出神道:“世人都晓得骑军冲锋时长枪带来的冲撞力威力惊人,却往往忽略了冲枪之术对骑军本身的伤害。若是两军冲锋是一锤子买卖,那也就罢了,可咱们北凉对上的北莽蛮子也不是那易与之辈啊,这就极为考较骑卒持枪厮杀时的盈把窍门,而这份火候的掌握又因人而异,北凉不乏骑战将领和枪术高人对此对症下药,可在老朽看来,看似已经做到足够好,却并非真的尽善尽美。”

        徐凤年问道:“老先生,此话怎解?”

        老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怕自己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不过想着双方萍水相逢,何须如此戒备,何况还蹭酒喝了不是,就继续说道:“老朽曾经无意间见过四五种北凉枪,材质、重量、长短各有差异,依据持枪士卒的兵种、身高、臂长、膂力等不同,确实已经分得相当细了,比起离阳那边的军伍要好上太多,只是这里头还是有东西可以往深了刨。举个例子,绰号‘蜀妃’的苗竹长枪,虽然处理过,已经没有那么容易磕裂,但在老朽看来,它的枪头应该再增加一两半;而步卒所用的‘铁蝉’大枪,枪身两寸依然不够,还要再增加这么长。”

        说到这里,老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比画了一下。

        原本只是想着与人随口闲聊几句的徐凤年陷入沉思,没有马上妄下断论。苗竹枪的枪头重量到底应当如何,徐凤年不好说,但是就铁蝉枪而言,徐偃兵确实说过一次。这种重枪以往是针对春秋战事中甲兵强盛的西楚铁骑,尤其是在与大戟士的作战中立下过汗马功劳,几乎每个参加过景河战役的北凉老卒都对此枪有着深厚的感情。在那场仅次于西垒壁一役的战事中后期,徐家军都能直接将铁蝉枪当棍锤用。徐偃兵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北莽军队虽然也有重甲,可哪怕经过二十余年富国强兵的积累,仅以制甲底蕴而言,依旧比不上当年的大楚皇朝,北莽又以轻骑居多,铁蝉枪无须如此沉重。只是改制一事,涉及的不光是边军中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还有最让人头疼的感情。许多骑军老将,在梧桐院一系列牵涉具体事项的改制中,反弹剧烈,其中就有对这铁蝉枪的改造。一位老将军直接就用“老子抱惯了丰腴的老媳妇,弄个轻巧的娘们儿来,老子宁肯不要,谁喜欢谁拿去,反正老子的兵没一个乐意收下”这么个粗俗的理由强硬地反驳了。当时梧桐院在一大堆批文中拣选了一些重要批文送交徐凤年阅览,看到这一条时,徐凤年还是当个挺能醒神的小笑话看待的,想着顺其自然就是了,根本没有强硬推行下去的念头。

        老人说着说着,言语就没有边际了,也顾不上徐凤年是不是感兴趣,自顾自说道:“老朽今年无意间看到‘小人屠’编撰的《武备辑要》,是流落民间的两卷残本,卖得不贵,才六两银子,只是老朽仍是买不起,只能厚着脸皮光看不买。足足十来万字,真是锱铢必较啊,看着就让人叹为观止。老朽这么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看着看着,竟生出一种像是自己在跟武评高手对敌的寒气,浑身冒冷气。堂堂‘白衣兵仙’,连皇帝陛下也厚爱的大人物,竟然连军营中茅厕建于何处都有规矩,都给写入了书中,他带出来的兵,几乎任何事情只要照着规矩去做便是了,也难怪当初‘西楚兵圣’叶白夔要说那句话啊:与此人对阵,一旦失势,便无再复之势。”

        高大少年眨了眨眼睛,问道:“爷爷,啥个意思?”

        老人感慨道:“就是说跟这个人对阵厮杀,只要被夺了先机,不论你兵力上是否还占优,这之后就只能等着输了。这个道理,其实跟我们武人技击比试是一样的,只不过你还没有到那个境界,不会明白。”

        老人狠狠灌了口酒,气闷道:“如此雄奇的兵书,怎么可以流入民间?就不怕给北蛮子拿了去吗?到时候咱们北凉要多死多少人啊!”

        老人叹了口气,连酒都不想喝了,喃喃自语道:“陈芝豹确实是输给了当今北凉王,没能当上那北凉之主,可这也不是北凉军糟蹋他心血的理由啊,咱们新凉王也不管管吗?还是说有了私怨,故意为之?!若真是如此,还真要被我这个老头子轻看了去。”

        徐凤年神情微变。这《武备辑要》在北凉军中一直没有刻意严禁,当年徐骁和陈芝豹对此都无异议,这大概正是北凉高层将领的自负所在,徐凤年也没有因为陈芝豹的离凉入京以及赴蜀封王,就有心要诋毁陈芝豹的这部兵书,事实上,连陈芝豹的旧部他都依旧厚待有加,还亲自严厉处理过几桩故意打压陈芝豹旧部校尉的事件。只是徐凤年在这小半年来亲笔批红和仔细翻阅过的批文没有一万份也有八千,还真没有一人一文提及过《武备辑要》流散市井,但这依然让徐凤年十分自责。此时他下意识地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然后轻轻说道:“北凉王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过失甚大。”

        老人一笑置之。他们这些市井小民也敢对那位藩王指手画脚,活腻歪了?再说了,武帝城王仙芝之后公认的天下第一人是谁?连那些北凉境内最孤陋寡闻的乡野妇孺恐怕也都知道了。

        徐凤年抬头问道:“老先生,以你的枪术见识,为何不去投效边军?”

        老人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神色,竭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描淡写:“老朽家族惯用大枪不假,可家道中落之前就不喜沾惹权贵,只希望家中老小都能够安心习武,有朝一日,能把本家枪术发扬光大,至于其他事情,从不去多想。家祖有言,练枪在于炼心。心杂了,练不出好枪,对我们用枪之人而言,无异于舍本求末。”

        徐凤年脸色平静地说了三个字:“孙家枪。”

        原本慈祥和善如邻居长辈的老人浑身气势骤然一变,更低手一把握住了搁在长凳上的白蜡杆子,浑浊的眼睛熠熠生辉,充满了杀气。

        那两位少年也几乎同时站起身,死死攥紧了手中木杆。

        这让那个原本嗑着瓜子的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呆滞当场。

        徐凤年轻轻提着酒碗,没有急着喝酒,笑道:“我没有恶意。我既然有用枪的高手朋友,当然知道跟‘枪仙’王绣同乡赫赫有名的孙家,老先生又知无不言说了这么多,我就是胡乱猜测一下。孙家的遭遇,我也听说了一二。当年一个叫贺武书的年轻人登门学艺,孙家老爷子见他根骨极好,然而品行不端,就没有理睬,结果贺武书被拒之后有过几次奇遇,一路飞黄腾达,成了当过边军将领的荀大牛的护院教头。此人生性睚眦必报,对孙家更是一直怀恨在心,在孙老爷子去世后,就靠着荀家背景和多年积攒下来的官府人脉,给孙家安了一个叛凉通敌的罪名,四十余口老小只逃出去六人,其中还包括两个襁褓之中的孩子。这十多年来,有三名孙家人死在贺武书枪下。两人是技不如人,一人是秘密出卖孙家,事后非但没有得到荣华富贵,仍是被记仇的贺武书过河拆桥,一枪扎死在墙壁上。孙清秋孙老爷子,我说得对不对?”

        老人面沉如水,冷笑一声,语气苍凉地道:“好好好,好一个‘虎头枪’贺武书,果然是入了鱼龙混杂的鱼龙帮后就如虎添翼了,竟然给你们追杀到这里!”

        老人在说好的同时,丢了眼神给那两位少年,要两个孩子不顾自己去逃命的意味不容拒绝。只是少年如何能在这个时刻逃跑,脚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寸不退,这让老人不知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

        孙家枪,人不死枪不退啊。

        徐凤年依旧端着酒碗,自嘲道:“孙老爷子,我像是贺武书的狗腿子吗?还是说像来追你们的杀手?可天底下有我这么杀人之前还请人喝酒的?”

        高大少年愤怒地说道:“你这个王八蛋肯定在酒里下了毒!”

        老板娘当下就不乐意了。她从对话中听出了一点端倪,可她半点不相信那公子哥是个歹人,谁让他长得那么俊呢。她一拍桌子,恼火地道:“说什么呢,我这像是黑店吗?!你们这些酒都是我亲自端上来的,是才开封的新酒,你这孩子哪只眼睛瞧见公子往酒水里下毒了?”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老爷子,你真觉得你们爷孙仨是我一个人的对手?”

        老人没有言语,没有半点松懈,但神情颓然。

        行走江湖大半辈子,尤其是十多年来的亡命生涯,让老人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对危机的敏锐直觉。就在自己伸手握杆的那一瞬间,身边这个原先气机如同常人的年轻人释放出的那一闪而逝的惊人气机,让老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徐凤年问道:“老爷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你去边军当一个传授枪术的武官总教头,但是你们孙家与贺武书的恩恩怨怨,我不会管,估计老人家你也不会愿意别人插手。”

        老人冷笑道:“这位来历不明的公子哥,别以为有些武艺傍身,就口气比天大了。老朽不是那黄口小儿,也知道咱们北凉军武官总教头已经是正四品的武将了,你若是说寻常教头的位置,老朽还当你是身份不俗的将种子弟,信你一二,嘿,总教头,是你说给就能给的?你当自己是经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了?”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李翰林这家伙如今在北凉道上这么有名气了?听上去还是好名声啊。

        那个如临大敌站在徐凤年侧面的清秀少年看着这家伙可恶的笑脸,恨不得一杆子刺死他。

        徐凤年确实是不知道怎么说服孙清秋,可这位老人对北凉军而言极有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宝藏,用好了,能让边军战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以说,一个施展手脚将毕生造诣完全灌输给北凉的孙清秋,哪怕只是一个三品实力并且随着年纪增长越发江河日下的老人,也比如今身为陵州副将的韩崂山这位王绣师弟要更加有益于北凉!虽然这一切还只是可能,但如果错过了,那就连可能都没有了。徐凤年抬了抬手,这个动作很快就招致老人的迅猛出枪。这蜡杆子不见如何起势,就斜向下精准狠辣地刺向徐凤年的喉咙,干脆利落,而且透着孙家枪的精髓——一往无前。

        结果,两个少年就看到那蜡杆子枪头在那人好几寸外停下了,然后,这杆符合孙家独门有去无回气势的蜡杆瞬间挤压出一个大弧,当场崩断!

        一名紧身黑衣的年轻女子在徐凤年抬手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树荫中,看到这一幕后,身材玲珑的她面无表情。

        她正是才从拂水房退出没多久的死士樊小柴。

        孙清秋拎着半截蜡杆子,掌心裂开,满是鲜血。饶是老人已经确定自己不是此人敌手,可自己这一枪如此无功而返,还是太让老人震撼惊悚了。

        他自认这一枪,哪怕是那些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品高手,也绝对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待,何况这个坐着的年轻人纹丝不动,连气机流转都无丝毫异样!

        徐凤年没有看向樊小柴,只是说道:“这段时日你就不用跟着了,带着老先生去凉州边境找到禄球儿。官职我已经定下来了,具体怎么用孙家枪术,你让禄球儿自己决定。”

        然后徐凤年笑问道:“老爷子,保管赚钱的无本买卖,你真不做?”

        老人到底是豁达之人,略作思索后,就叹气道:“反正都是身不由己,就看老天爷是不是要亡我孙家了,老朽心底也不相信贺武书一个鱼龙帮舵主就能使唤得动公子你。”

        徐凤年松了口气,试探性地问道:“要不咱俩把酒喝完,老爷子你们再动身?”

        老人一屁股坐下:“喝,怎么不喝!”

        两个少年战战兢兢坐回原位,尤其是那个清秀少年,都傻眼了,至于那个愣头青的高大少年,则满脸崇拜。

        应该是真让自己遇上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了!

        原来先前这位公子哥所谓的“有一点点高”,是真的高啊!

        这个雀跃无比的少年坐下后,火急火燎地问道:“高手公子哥,我爷爷总说我习武天赋不咋的,你眼光肯定比我爷爷还要高,要不帮我看一看,会不会其实是个练武奇才?”

        徐凤年看了眼少年,平淡地道:“照理说,你到了老爷子这个岁数,还要差一大截。”

        少年张大嘴巴,仍然不死心,哭丧着脸追问道:“啥?高手公子哥,你可千万别看走眼啊,再给仔细瞧瞧?”

        徐凤年笑着摇头道:“走眼比不走眼要难。”

        少年唉声叹气,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那清秀少年掩着嘴偷笑。只不过当那个不如当初那么面目可憎的高手往他这边看来时,他下意识地就瞪了一眼。

        徐凤年笑道:“好好练枪,你会有大出息的,谁说女子不能练出刚猛无敌的一流枪术?”

        “少年”涨红了脸。

        已经一惊一乍很多次的老板娘看了眼这位“少年”,难怪瞧着就像是个小娘。

        妇人还真是傻大胆,玩笑着打趣道:“高手公子哥,可不许是高手就不付酒钱啊。”

        徐凤年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老板娘笑道:“呦,还真是没多出一分银子。高手公子哥,你都是高手了,就不能出手阔绰些?就不怕有损高手风度啊?”

        不远处,死士樊小柴回想起自己的种种遭遇,开始佩服这村野妇人的胆识气魄了。

        徐凤年笑道:“当家才知油盐贵,如今可没那打肿脸充胖子的本钱了。”

        徐凤年突然看到头顶那只盘旋的青白隼,缓缓起身说道:“老爷子,我有事先走了,回头在凉州边境找你喝酒,相信应该还有机会的。”

        孙清秋跟着站起身,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徐凤年说完话后便一闪而逝,又让妇人和两个孙氏少年以为是遇上神仙鬼怪了。

        樊小柴这时才冷硬地说道:“喝完酒,马上赶赴边关。”

        孙清秋嗯了一声。

        高大少年看着这位姐姐,瞪大眼珠子,挪不开视线了。

        女扮男装的少女则有些艳羡,真是个好看至极的姐姐,就是给人的感觉太冷了。

        坐在隔壁桌上的老板娘使劲拍了拍胸脯,啧啧道:“今天真是开眼界了。”

        老人喝了口酒,眯起眼轻声说道:“谁说不是呢。”

        樊小柴站在绿荫中闭目养神,直觉告诉她,应该是北莽出兵了。对于孙家三人的命运起伏,她没有半点兴趣。至于那个什么鱼龙帮的贺武书,对三人来说,就是一个原本恐怕一辈子都想杀却杀不得的仇家,可她自己与仇家之间,更是相差云泥。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别想亲手杀死那个男人了,毕竟连王仙芝都没能杀掉他,但是这不意味着那人就不会死,因为他要面对的是整个北莽。

        徐凤年悄然返回了清凉山。正如樊小柴的预测,北莽确实开始驱兵南下了,还是分兵三路,各自扑向凉、幽、流三州。这与北凉方面原先所料相差甚远,因为敌方阵营多了一个临时夺权上位的董胖子。死胖子高居南院大王之位,又因为北院大王在徐淮南死后一直空悬,原本连封疆大吏都说不上的董卓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臣。北莽此次出兵,徐凤年也不敢确定是太平令经略北凉的手笔,还是董卓刻意为之的胡搅蛮缠。很多时候都说以不变应万变是聪明人擅长的笨法子,可这种涉及两朝最终格局走势的兵事,就像高手过招,不光比拼内力深浅,还要考校双方的心机、设下的陷阱,尤为忌讳贪小失大,赢下一连串战役却输掉大局的前车之鉴,不用去太远的史书上翻,近在尺咫的春秋之中就有。徐凤年之所以如此头疼,说到底,还是北凉的家底远远比不上北莽。慕容女帝可以胸有成竹地三路开花,一边让拓跋菩萨领兵镇压北庭那些草原大悉剔,一边用南朝精锐骑军“撩拨”北凉,甚至还能分出大批人马去屯兵东线,对顾剑棠一手打造出来的两辽边线虎视眈眈。当然,傻子也知道,最后的东线对峙,离阳和凉、莽三方皆是心知肚明,摆摆架子而已,否则不会连蓟州北关的三个贸易集镇都没有关闭。独自坐在听潮湖湖心亭中的徐凤年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自己这里拿出兵靖难逼迫太安城就范,使之不得不解除漕粮入凉的禁运,并变相承认流州的名正言顺和宋洞明的官职得来不正,朝廷就立马还以颜色,干脆连遮羞布都懒得找一块了。据说蓟州北边的边贸往来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而那个徐凤年曾经扬言要将其剥皮抽筋的袁庭山,在风云变幻之际,在被义父顾剑棠丢到蓟州边境后,更是平步青云,如今都已经做到了手握四千北蓟老卒的捣马校尉,麾下大小卫所、戍堡二十余座,同时身兼三郡治政大权,所辖疆域越来越向北凉靠拢。此子手中权柄之巨,几乎等同半个刺史加上一个实权将军,这无疑是离阳赵室对徐凤年这个北凉藩王一种无言的嘲讽。尤其是蓟州雁堡的长公子李火黎暴毙于快雪山庄后,在离阳王朝边陲重地炙手可热的袁庭山马上就要成为雁堡的乘龙快婿,娶了那位艳名远播又绰号“李家隼”的著名女子,而且袁庭山跟就藩辽地的大皇子赵武关系莫逆,可以说,袁庭山羽翼已丰,甚至连太安城权贵都不再简单地以顾剑棠义子等闲视之。袁庭山才用了两年时间,就从一条丧家犬,俨然成为王朝一颗熠熠生辉的将星,更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将袁庭山抬高到徐凤年命中宿敌的地位。

        徐凤年坐在亭中长椅上,膝盖上搁着两个棋盒,手中握有十几颗圆润可人的棋子,棋子浸染了他的体温,不再沁凉。

        徐凤年的思绪飘到了那座小时候内心深处既恨且怕的太安城,笑了笑。就像小时候他总觉得清凉山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山,等走出凉州城,才知道武当八十一峰;走出北凉后,更是亲眼目睹许多雄山阔水,随着阅历的增加,当年许多根深蒂固的心思念头都不由自主地轻减了。

        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进入太安城后,再后知后觉的迟钝官员也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齐祭酒暂时只是在国子监担任一份闲差事,官职品秩甚至远远不如右祭酒晋兰亭这个后生。更让人难以捉摸的是,国子监辖有七学,在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后才得以新增武学,而学问之高齐天高的齐大祭酒,竟然偏偏就做了这个最不入流的武学监事!论流品,勉强能与国子学直讲相当;论原先国子监内的交椅,门庭冷落的武学主事人,比起颇有实权的国子学官员,差了一整条京城御道那么远。可事实上,那些个往日里还算京城清流名士的直讲,给齐阳龙提鞋都不配。这段时间,别说是国子监以晋兰亭为首的六学大小官员近百人,就连国子监数万学生都急红了眼,家族门第属于上等高品的,一夜之间就从国子学太学转入武学;家世只算京城中等的,都不用他们哭着喊着要进入武学,家中父辈早已开始用银子打点门路。送银子俗气,可离阳王朝如此强盛,开创了千年未有的盛世局面,京城更是富人云集的天下首善之城,谁还没有几幅珍稀字画?尤其是那些被某人印上“赝品”二字的,更是叩响礼部大佬们那几座大门的最佳敲门砖。别管京城人嘴上怎么怒骂北凉境内的那个年轻人,牵涉到真迹鉴定一事,那家伙的挑剔眼光很能服众,只要被他暴殄天物糟蹋为“赝品”的物件,十成十是真货。再说了,年轻人虽然姓徐不姓赵,如今好歹也熬成了正儿八经的一方藩王,又打赢了公认天下无敌的王老怪,只要有他的印章,甭管是方的还是圆的,一幅字画,在京城板上钉钉能卖出一个让人咋舌的天价。

        徐凤年对此事谈不上有何感触,更多的还是关心那场呼之欲出的“龙鹿之争”的杀局走向。根据密报所述,这位被赞誉为“一人可当百万甲”的大祭酒,不是在国子监武学那一亩三分地小打小闹,而是开始在赵家天子的授意下编撰新经,以官家身份,为赵室第一次完整阐述儒家圣人的经义,看似是为科举锦上添花,实则是要撼动张庐的根基。这次齐阳龙领衔编撰经典,只看辅佐膀臂两人就可以看出皇帝的重视程度:理学宗师的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皇亲国戚的大学士严杰溪,这两位都仅是齐阳龙的辅编官。齐阳龙真的只是在编订几卷书籍吗?他那是在为从今日起数百年间天下所有的读书人订立规矩啊!

        徐凤年握紧手心的棋子,自言自语道:“碧眼儿输了还好,反正张庐对北凉一直怀有敌意,要是齐阳龙还能压下碧眼儿,以后北凉的境地只会越来越糟糕吧?难道奢望这个注定配祭太庙的齐圣人对北凉另眼相看?当初输了天人之辩的王先生就说过,齐阳龙对包括北凉在内的所有藩王一直恶感深重,说过一句‘封王可以,裂土不行’。一看就是个为君王谋的帝师角色啊!不过比起他的学生荀平,齐阳龙这个老师无疑要老辣圆滑许多,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出山什么时候应该出山,反正独善其身和达济天下都是他说了算。先是北莽太平令,接着就是齐阳龙,这样的对手,就不能少几个?”

        徐凤年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太安城不让人省心,自己脚下的北凉王府,也不是什么小院溶溶月、浅池淡淡风的场景啊。

        清凉山上下都知道来了个大人物,是一个来自江南道鹿鸣郡的读书人。以前没怎么听说过,莫名其妙就成了北凉道的副经略使。这个官职在离阳王朝十数个道中是史无前例的高品,照理说应该是正三品或从二品里。太安城赵室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申斥也不承认,似乎打定主意任由北凉这边瞎折腾。传闻如此一来,陵州金缕织造局的主事人王绿亭大为头疼,不知如何缝制一身符合“副经略使大人”身份的得体官袍,官补子到底是一品仙鹤还是二品孔雀,至今还拿捏不定。清凉山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先前两个年龄还要更小的读书人,出身北莽华族的徐北枳已是陵州主官,连寒庶子弟陈亮锡也成了流州青苍城的城牧,再多一个骤然得势的宋家读书人,也就那么回事了。何况听说此人在朝廷砥柱纷纷浮出水面然后扛起大梁的永徽年间,跟当今储相之首的殷茂春还争夺过状元,这么一号风流人物,起步就要比徐、陈二人高出太多。加上北凉如今风气变换,读书人的地位水涨船高已经是大势所趋,对副经略使宋洞明的横空出世就没那么多风言风语了,当初徐、陈两人在这件事上是吃过不小的苦头的。好在清凉山上的马夫厨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角色,对于宋洞明的到来,没有太多探究的心思。宋洞明进入这座位于王朝最西北的恢宏王府后,既不像当初徐北枳那般放荡不羁悠游度日,也不似陈亮锡那样深居简出极难遇见,没有合身的官袍,就穿着一身寻常的文士儒衫,平时住在山腰一栋幽雅别院中,有意无意间,笼络了一批原本在王府内郁郁不得志的幕僚清客。小院名“怀圭”,由于谐音“怀鬼”,寓意不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心怀叵测”四字,为人忌讳,因此哪怕视野极好,天气清明之时,推窗便可看到半座凉州城的景致,仍是荒废多年。宋洞明就拣选此地作为下榻处,府上仆役只知此人从未踏足那“莺莺燕燕衔红泥”的梧桐院,但是经常有手握批朱大权的院中女子往来两地,然后不断有陌生脸孔进入怀圭院,其中有人离开,有人留下,后者就住在怀圭院附近绵延的院落之中,这就很能让人浮想联翩了。

        徐凤年陷入沉思。宋洞明不但要用,而且理当大用,只是相较人心朝向并不复杂的徐北枳和陈亮锡,宋洞明就要难用太多。

        凉莽开战在即,就像他此时握有一大把质地奇佳的棋子,北凉也攥有一把好棋子。武将之中群星璀璨,燕文鸾、“锦鹧鸪”周康、顾大祖、何仲忽、陈云垂、褚禄山、袁左宗、宁峨眉、王灵宝、李陌藩,等等,雄才辈出,简直就是用之不竭。但是文臣呢?尤其是那种能让离阳都垂涎的官员,屈指可数,更不要说与永徽年间那一大拨雨后春笋般冒头的庙堂忠臣相提并论的文臣了,也难怪离阳朝廷喜欢讥讽北凉有样学样。徐骁瘸了,连带着整个北凉官场也是瘸的,文武失衡,难成气候。打仗不是说武人能征善战不怕死就行,尤其是即将到来的动辄需要在一场局部战役中投入数万甚至是十数万兵力的大战,文人先要做到不拖后腿,若是还能与武人相得益彰,可以少死很多人。

        徐凤年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只见从清凉山山脚开始,不断有鱼凫弩向空中激射而出,越靠近他这个北凉王正在小憩的听潮湖,弩箭就越繁密。在徐凤年亲手提着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的头颅从北莽返回之后,敢到北凉王府行刺的江湖豪客就彻底销声匿迹,毕竟能够混到出人头地的江湖人士,不论身负如何不共戴天之仇,都不是愿意自投罗网的傻子,尤其是在徐凤年与王仙芝一战傲视武林后,许多潜藏在北凉多年的春秋豪阀死士就随着那些将种富绅一起默然离境,这伙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徐凤年想不到谁能够完全隐藏气机来到清凉山山脚,然后暴起闯府,甚至连徐凤年都无法清晰捕捉那个模糊的身影。照理说,赵室如今希望他去跟北莽掰手腕,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得太早。至于北莽那边,洪敬岩和慕容宝鼎先前才出现在流州,应该不会还有谁吃饱了撑的单枪匹马来触霉头。拓跋菩萨有这份实力,但北莽军神的心境,一直更倾向于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建功立业。

        就在徐凤年纳闷之时,就看到不远处的听潮阁有一道身形掠出。

        徐凤年有一瞬间的失神。还没有上山练刀的时候,他带回了那个白狐儿脸。那是在下着鹅毛大雪的凛冬时节,白狐儿脸在湖上“走刀”。那会儿,徐凤年真的以为这就是天下第一厉害的刀法了,现在回头再看,白狐儿脸当时的刀势、刀意、刀法虽是上乘,但相比之后在太安城见过的顾剑棠跟曹长卿针锋相对的方寸雷,恐怕还是有一段火候差距。不过白狐儿脸始终是他三年游历途中第一次确认无误的江湖高手。当然,那之后,老黄、从湖底出世的带刀老魁、老掌教王重楼、羊皮裘老头儿,这些人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各有风姿,无一不让人仰慕神往,对江湖的敬畏之心也油然而生。

        携单刀出楼的白狐儿脸跟那抹高大的身影在湖心亭百丈之外错身而过。

        徐凤年站起身,在刺客不易察觉的些许停滞后,立即辨认出来者身份,是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老前辈,一个嗜好吃剑的无名剑客——隋斜谷。正是老人的借剑,才让徐凤年从“人猫”韩貂寺手中捡回一条命。

        徐凤年起身走出亭子,不等他走下台阶,吃剑老祖宗就来到亭子附近。跟李淳罡互换一臂的独臂老人抬了抬断臂的那只袖管,见被削去了大半截,啧啧道:“顾剑棠这个岁数可没这等凌厉刀法,一刀就大致相当于八年前的顾剑棠了,两刀的话,还了得?”

        徐凤年跨下台阶,微笑道:“晚辈见过隋老前辈。”

        老人开门见山道:“你家的待客之礼就不计较了,你小子欠老夫一条命,先送上七八柄好剑开开胃,之后如何报恩,慢慢算。你小子从武帝城那里把王仙芝的家当都给抢了去,老夫这趟想必有口福了。”

        徐凤年笑道:“不巧,剑冢家主先前在河州那边拦路,那些名剑毁去十之七八,不过既然是老前辈登门,府上库藏还有,好剑总少不了前辈的便是,住一日,就管饱一天。”

        老人瞥了眼这个当初自己还能俯瞰的年轻人,哈哈笑道:“你小子就这点最让人讨厌不起来,虽说不是啥好鸟,但有一说一,也不小气。”

        老人跨入湖心亭,徐凤年跟在身后小声问道:“邓太阿没有跟前辈一起进入北凉?”

        隋斜谷翻白眼道:“他才不乐意掺和庙堂纷争,老夫也一样。只不过澹台平静那婆娘是老夫心中唯一的魔障,都想了整整八十年了,她既然来了北凉,老夫自然要盯着她才行,万一她红杏出墙去,老夫也好立马宰人。”

        徐凤年哭笑不得,对于这种比常人一辈子还要漫长的纠缠,自然只能乖乖袖手旁观。

        徐凤年很快等到消息,白狐儿脸不但出楼,还出城了,只佩了一柄单刀“春雷”,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带着帮忙背着绣冬刀和捆绑了七柄剑的王生一同赶赴北莽,临了连一声道别都不乐意跟他说,这让徐凤年难免有些戚戚然。

        隋斜谷一屁股坐下后,一句话就石破天惊:“有谢飞鱼帮忙捕捉蜀地大小蛟龙,陈芝豹很快就会追上王仙芝。”

        老人一脸幸灾乐祸地道:“徐凤年,你小子难不成跟姓名里带‘芝’的家伙都有宿仇?”

        徐凤年苦笑着摇头,但是随即心头一惊,又缓缓点了点头。他记起了八百年前大秦王朝最隐蔽的那个影子,名字中不带“芝”字,却叫曹之。

        老人就是随口一说,对这种剪还不断理还乱的命理之说其实并不关心。

        脸色有些阴沉的徐凤年斜靠着亭子廊柱,闭上眼睛,等脸色明显开始好转,他再次起身望向远方。

        有两条雪白长眉的隋斜谷伸出两指捻动一条长眉,盯着这个心境转换的年轻人,缓缓陷入沉思。

        从和风细雨的东南到黄沙粗风的西北边塞,有一对师徒走了万里之遥,终于就要进入北凉,就要走近那座香火不绝的武当山,并最终会在这个祥符元年年尾,在大雪纷飞中登山。

        此时,年轻的师父背着筋疲力尽的年幼徒弟,行走不快。

        “师父,当了道士,是不是就要背很多书?”

        “也不一定。”

        “师父,许先生说你是山上最大的道士,我既然当了师父的徒弟,就要好好修行,一心向道。我怕做不好。”

        “人生在世,随遇而安,就是修行,也是福气。”

        “师父,我不懂,什么叫随遇而安?”

        “就是累了就停下来,不累了再走。我们道士求道问道,其实从来不在天上,就在我们脚下。”

        “师父,那你让我自己走吧,我不累了。”

        “没关系,师父再背背你。”

        “可是师父,这样不就不随遇而安了吗?”

        “余福,记住,世上有些事,比修行还重要。”

        “嗯?”

        “就像你走在路上,看见某个人哪怕不累也不愿意走了,那你就可以停下来,看着她。这样看似有违天道,可在师父的小师叔看来,物情顺通,无违大道。我道不道,何须本心之外之人来道?”

        “唉,师父,听上去当个道士真难。不过,师父你也有师叔啊?”

        “师父当然有师叔,师父的师叔也会有师叔。以后,山上也会有人喊你师叔和师叔祖。”

        “师父,你看,那边有棵树的叶子都红了。”

        “那我们就停下来看看?”

        “好!”

        武当道人李玉斧把徒弟余福放下来,牵着他的手,一起抬头望着那棵秋叶鲜红似火的黄栌树,秋树如女子着红衣。

        卦不敢算尽,只因世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

        李玉斧低下头,看着目光痴然的孩子。小师叔,你真的还要一梦三百年?

        李玉斧分别看了眼天地,眼神坚毅。

        世人证道,都是证那天道,脚下人人有大道可走,却给遗忘了。

        天道再高终有顶,天人高坐,美其名曰位列仙班,大道却无穷尽,何须高高在上?

        李玉斧笑了笑。小师叔,当年你兵解之前与我说不要走你的路,我一直想不明白,如今有些明白了。李玉斧松开手,双手叠放,缓缓作揖,弯腰三次:一礼敬父母恩师,二礼敬天地,三礼敬心中大道。

        整个中原大地上闷雷滚动,却不知为何,没有一道闷雷炸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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