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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凉州大马歌第六章 狮子楼琴返指落,芦苇荡剑拔弩张

第六章 狮子楼琴返指落,芦苇荡剑拔弩张

        我不去练剑,剑意自然足。双袖虽无剑,青蛇胆气粗。

        徐凤年回到客栈无所事事,就去姜泥房中,看到一老一小两人在桌上鬼画符,搁了两口白瓷小碗,一碗盛水,一碗盛酒,两人手指各自蘸了酒水就在桌上龙飞凤舞。此时约莫是小泥人嫌弃老剑神写字越界,侵占了她的地盘,因此她鼓着腮帮瞪眼相向,老剑神只得收敛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兴致,低头一吸,将桌上酒水都吸入嘴中,姜泥看到徐凤年走入房中,袖口迅速胡乱一抹,将桌上水字都一股脑擦去。徐凤年调侃道:“跟老前辈练字?还不如偷偷跟着练剑呢,神符总不能白借出去。老前辈随便教你几手绝技,不就能把我给甩出去十条大街那么远了?要是不小心学成了两袖青蛇,啧啧,江湖上肯定要封你做女剑仙,多威风,什么王仙芝、邓太阿啊,见面都要跟你客套热乎。到时候你千万记得去跟高手们说上一句,‘我姜剑仙当年给徐凤年那草包当过丫鬟’,嘿,想想就牛气。”

        姜泥怒气冲冲道:“练字要你管?!谁给你做丫鬟!谁要练剑给你长脸面?!”

        徐凤年一屁股坐下,促狭问道:“怕吃不住练剑的苦头?”

        姜泥刚要抓水碗去砸,结果就被早有预料的世子殿下拿绣冬刀按住小手和瓷碗,笑道:“别动手,今天没工夫跟你闹腾,我是来找老前辈取经的,你要爱听就坐一边凉快着,不爱听就麻烦你走上两步。”

        姜泥咬牙道:“这是我的房间!”

        徐凤年不搭理这只被踩到尾巴的小野猫,将从海量秘籍中攫取出来的十几招招式简明扼要地说与老剑神听。起先李淳罡似乎很不耐烦,掏了掏耳屎,轻轻弹掉,徐凤年说到后来,老头儿虽说还是跷着二郎腿,但已经不去掏耳屎恶心人,端起只剩下半碗酒的瓷碗,一边喝一边听,没点头没摇头,古井无波。徐凤年说完见老剑神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不甘心地再详细拆解了一遍,将招式根源所在的书籍名称都提了一遍,再将自认为应当如何连绵融会也说了一下,结果老剑神只是眯眼喝酒。徐凤年有些气馁,伸手去拿起姜泥练字用的小碗,将白水一饮而尽,看得小泥人十分懊恼,早前没有投半斤砒霜下去。

        说到口干舌燥的徐凤年喝了半碗水,直愣愣地望向半天没动静的老剑神。

        反正什么都没听懂的姜泥幸灾乐祸道:“三脚猫呀三脚猫,不配啊不配。”

        这个不配,自然是来自当初襄樊城外白衣观音的那句不配双修,这些时日姜泥总拿这个去嘲讽世子殿下,很是解气。老剑神始终在神游万里,总算是收回视线,瞥了一眼徐凤年,终于开口说道:“初听你唠叨,老夫觉得聒噪,你这种投机取巧的行径是武道末流,刚想骂你几句,没来由想起一个故人的一桩往事。王仙芝年岁与老夫和齐玄帧其实差不多,但论成名,却晚了很多年,他当年也是与你一般拾人牙慧,走他山之石攻玉的下乘路数,老夫和当时一些高手每次出手对敌,总能看到这厮远远观战的身影。与老夫当时久久止步于天象神仙两境之间不同,这老小子却能愈战愈勇,现在回想起来,世人都说王仙芝悟性无双,因为观战一次便可对天下武学过目不忘,所以才有后来徒手折断天下剑的绝世修为,并不准确。王仙芝如同一名丹鼎大家炼气士,抓起身边一些丹石,却不止于丹石本身,都被他丢入丹炉,融汇一炉。老夫的两袖青蛇,到了他手中便成了一袖青龙,所以世间高手与王仙芝对敌,都将其视作一块砥砺自身修为的最佳磨石,这是好事,奈何磨砺以后,本事有所提升,却总是追不上王仙芝这鸟人的脚步,才有了无数高手们不约而同有‘既生芝何生我’的娘儿们牢骚。徐小子,你要做王仙芝第二?”

        徐凤年讶然无语。

        老剑神嗤笑鄙夷道:“既然真心想要习武,连把王仙芝赶下天下第二宝座的那点志气都没有,你小子还练个屁的刀。”

        徐凤年无奈道:“王仙芝自称第二,谁不当他是武道第一人。”

        老剑神摇头淡笑道:“第一?老夫可不这么认为,王仙芝说自己第二,一半是傲气,还有一半就是这家伙的自知之明了。世上总会蹿出一两个不可以常理而论的怪胎,至于这些怪胎是出自佛门还是道教,或者是江海山林,就只有天晓得以及在武帝城上挑战天下的王仙芝自己晓得了。当时齐玄帧死后,老夫本以为王仙芝总算要扬眉吐气了,不承想至今还是天下第二,想必齐玄帧死后又出现了连王仙芝都忌惮的陆地神仙,否则以王仙芝的脾气,不至于这般做作。老夫觉得这一届武评正评垃圾得很,副评倒是做得不俗气,榜上四人,都有希望在王仙芝老死之前给江湖一个惊喜。尤其是刚刚在武当山上打了一架,差点把真武大帝的铜像都给拆掉的武当新掌教与龙虎山齐仙侠,后者有老夫当年的风范,你嘴里的骑牛的,则像平时一声不吭但一放屁全天下就都得捏鼻子去闻的齐玄帧。至于你小子嘛,倒是挺像王仙芝,可惜王仙芝不管如何大器晚成,在你这个年纪也能随便一抬手杀死几十号徐凤年了。”

        姜泥在一旁呵呵笑道:“真厉害,跟王仙芝相像呢。岂不是到了王仙芝这个岁数,就可以排到天下第两百号高手了?”

        徐凤年被小泥人这个说法逗得捧腹大笑,转头说道:“借你吉言,本世子一定长命百岁,怎么都得活到王仙芝那个岁数。”

        姜泥懊恼不语。

        徐凤年哈哈笑道:“以后本世子闯荡江湖碰上不顺眼的高手,第一句话就问他是不是比天下第两百号高手高的高手!”

        老剑神挥手道:“去去,老夫还要陪姜丫头练字。”

        徐凤年就这样被赶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不忘朝姜泥伸出两手,一手竖一根手指,寓意活到一百岁,一手两根手指,意思则是天下第两百号高手,看得姜泥火冒三丈,关门后,赌气道:“不练字了!”

        遭了无妄之灾的老剑神愕然道:“为啥不练字?”

        姜泥气鼓鼓道:“没心情。”

        老头儿一脸鬼祟,轻声怂恿道:“姜丫头,试试看想着这桌面便是徐小子那张笑脸。”

        姜泥犹豫了一下,眼睛一亮,小跑去火急火燎再倒了一碗水,接下来练字简直就是字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老剑神此时有些明白为何徐小子那么喜欢逗弄眼前这丫头了。

        李淳罡捧碗喝了一大口酒,更坚定了心中要去与徐小子做一笔交易买卖。

        再看姜泥练字,轻声呢喃,善意提醒道:“剑与字同,最重一气呵成。小泥人,来来来,老夫写字你来念。”

        姜泥哦了一声,看着老头儿手指,默念道:“朝游东海暮西山,袖中青蛇胆气粗。一遇不平便放杯,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只见空里人头落。世人道我在登阶,早过巍巍十八楼……”

        老剑神洒脱写字时,瞥见姜泥不仅在读,而且这丫头情不自知地用手指跟着在桌上书写,与他桌上所写诗句不仅形似更神似。

        我不去练剑,剑意自然足。双袖虽无剑,青蛇胆气粗。

        老剑神以断臂姿态入世以后,第一次喝酒不多却酣醉。

        房间内剑意森然,分不清出自谁手。

        鱼幼薇慵懒地趴在桌上,白猫蹲在她眼前,蜷缩起来,像一团雪。

        鱼幼薇伸出一根手指,武媚娘伸出两爪抱住,憨态可掬。

        早已不是凉州头号花魁的女子笑道:“还是我的媚娘好,除了吃就是睡,无忧无虑,想见你时你在身边,不想见你就不见你,也不怕你记仇。”

        她更不是那个曾被唤作鱼玄机的少女了,脸颊贴在微凉桌面上,伸手去摸着宠物的毛茸茸脑袋,自言自语道:“你想不想离了我独自生活?”

        既然武媚娘注定无法开口说话,她便自问自答道:“即便一开始会想,可习惯了就不去想了吧?明知这样不好也不对,但偏偏走不掉也逃不掉,是不是?”

        “你呀,就是个花瓶儿,还是不算好看的那种,能活着,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比不过院里的丫鬟们,比不过那些独自行走江湖的女侠,比不过一个敢拿匕首去恨的孩子,谁都比不过。你连爹娘都忘了,连名字都忘了,你能比得过谁?这样的你,值得谁去多说几句话?”

        “你总会老去的。”

        ……

        外头,世子殿下靠着房门默不作声。

        “道不可道,禅没的参,人生寂寞如大雪崩。”

        “师父,你又伤春悲秋了。”

        “笨南北,等哪天你有了媳妇,也会如此的。”

        “唉,肯定是师娘又去山下买胭脂了。”

        “师父,你这几天总去磨菜刀做什么?”

        “磨锋利了,好砍人。”

        “啥?师父你别想不开啊,我们已经是出家人了,若再想不开,那些上山烧香的佛门信徒该咋办?虽说师娘和东西总爱乱花钱……”

        “跟东西和你师娘没关系。”

        “哦,这就好。那是又瞧哪位方丈不顺眼了吗?我觉得慧光方丈就挺欠揍的,可动刀子总不太好。师父,咱们还是照老规矩套麻袋打闷棍吧,比较不伤和气。”

        “……”

        “啊?不是慧光方丈?”

        “是给姓徐的那小子磨的。”

        “啊,为啥?徐凤年人挺好的啊。”

        “这兔崽子敢跟我抢闺女,不砍他砍谁?”

        “师父,徒儿想去念经了。”

        “你怕啥,就你这点本事,东西让你抢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抢走。再说了,砍了你,谁来洗衣做饭?”

        “……”

        “南北,东西天天在你耳朵边上说那小子如何如何,你没点意见?”

        “没啊。”

        “收了你这么个笨蛋徒弟,真是佛祖打瞌睡。你就不怕东西跟别人跑了?到时候别找师父哭。”

        “嘿,肯定是师父哭得厉害些。”

        “师父,你说我哪天万一真的成佛了,烧出舍利了,东西会不会伤心啊?”

        “南北啊,你先去做饭,咱们吃饱了再想这个问题,好不好?”

        “哦。”

        “师父,为何你与师娘吵架,每次都是你先认错?”

        “有些事对了,另外一些事情都错了也没有关系。明白了没?”

        “不太明白。”

        “比如你喜欢东西这件事是对的,所以……”

        “师父你别说了,我都懂了。”

        “嗯?这会儿你悟性怎的比师父还厉害了?”

        “嘿,这就是徒儿修的禅嘛。”

        “南北,下山以后就没见到比东西更好看的姑娘?记住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没有!”

        “不错。”

        “师父,你提起酒葫芦做啥?”

        “如果你回答说有,就知道为啥了。”

        “师父,除了东西和师娘,你还怕过谁?”

        “咱们寺里活了一百五十多岁的住持,师父就怕,怕他不给铜钱。”

        “寺外呢?”

        “没了吧?”

        “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容师父好好想想,哦,还真有一个,当年跟你师娘抢过你师父,吵架吵得半斤八两,幸好师父拳头比他硬一些,想必全天下,那老流氓也就咱们寺里不敢来。”

        “老流氓?等等,啥叫跟师娘抢过师父?!”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襄樊城都知道青州最狐媚的女子就住在相国巷里,她分明是沦落红尘的妓女,却没有谁敢将她视作勾栏女子,她叫李白狮,本名李小茹。先世是东越三流官宦家族,谈不上国破家亡,只是父辈不善经营,谢世后留下个烂摊子给年幼孩子,李白狮随乳母去广陵西泠湖畔变卖祖产为生,住在松林小楼中,娱乐山水,长成了美艳动人的少女,体态玲珑非凡。每次出行,总有众多翩翩美少年跟随,后来为了躲避广陵王麾下一位猛将的强行掳抢,辗转流落到了千里之外的青州襄樊,先是成了一位道姑,再进了相国巷,凭着精于音律歌舞,擅长察言观色,很快便一跃而成了艳压三州的名妓,尤其擅长家乡西泠腔,被誉作“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

        这次胭脂评,她是唯一一位以妓女身份上榜的女子,对声色双甲的说法更是给予了肯定,简直就是让全部登过青楼的襄樊男子感到大快人心,胭脂评终究要比士林间评什么四大、十大花魁来得更有说服力。

        只不过听说近期李白狮的心情不太好,因为襄樊城里的道士仿佛一夜之间都出了城,好似是摆下周天大醮前,道教祖庭龙虎山与佛门立了个赌约,如今看来大概是龙虎山输了,龙虎山有四大神仙一般的大天师坐镇,会输?

        一时间坊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说是那一晚瞧见了身穿雪白僧袍的女菩萨,领着万鬼出城而去;也有说是龙虎山没有输,只是十数年超度群魔,道士们都要去龙虎山领取功德。不知怎么的说起白衣僧侣,就谈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白衣国师,当年那个让京城数十万人一起跪拜的活菩萨,加上北凉王世子入城的小道消息,这些时日襄樊百姓是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谈资了,酒肆茶坊的生意异常红火。

        襄樊全城知道白玉狮子李双甲,顺带着也知道她有一名御用琴师,是个年轻瞎子,弹琴时从不露面。

        清晨时分,昨日已经搬入靖安王府住下的盲棋士来到相国巷中段的白玉狮子楼,不同于以往在夜幕中背琴而往,这次双手空空。这栋青楼后院管后门的小仆役睡眼惺忪地蹲坐在门口石阶上,见到楼里神仙李花魁的琴师来了,立即跳起身,堆起笑脸,笑脸里更多了几分平时逢迎待客少有的真诚。

        陆公子在白玉狮子楼弹琴,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知道他脾气奇好,风骨极高,雅气极丰,与任何人都能温文尔雅说上话,一些打赏得到的真金白银,总是没出楼便被陆公子送出去,自己只留一些铜板,因此当初狗眼看人低、吐过这瞎子唾沫的管门小杂役,总是自诩与陆公子不打不相识,倍加殷勤,领着今日未携琴的盲琴师进门。

        小杂役欢喜道:“陆公子,上次求你教我写的名字都记下了。”

        陆诩微微一笑。

        面容清秀的年轻仆役好心说道:“红鱼馆那边的神仙姐姐们可都喜欢晚起,陆公子你到了那边要耐心等上一些时间。”

        目盲却认路的陆诩点头道:“知晓了,我独自去就行,不麻烦宋小哥了。”

        仆役笑着领诺了一声,原路折回。

        盲琴师到红鱼馆前,遇上许多晨起做活的女婢丫鬟,莺莺燕燕们都要欢天喜地地喊几声陆公子才罢休,胆子被楼内红牌小姐们养肥些的,还要与陆诩调笑几句,故意向这位公子讨教问些“一树梨花压海棠”或者“华岳山前见掌痕”到底是何解,盲琴师只得讨饶,更惹来娇声笑语不断。这位言谈儒雅、性子温和的陆公子,起先在达官显贵富豪子弟比大白菜还常见的白玉狮子楼中,十分不起眼,若非李双甲李大家青眼器重,谁会正眼瞧上一眼?入楼后第二年的一天弹琴,被他撞见了一名在城内排得上名号的权贵富豪给雏儿伶倌强行破瓜,白玉狮子楼虽说比一般青楼妓馆要多一些规矩,但民不与官斗,一名小清伶而已,犯不着与襄樊地头蛇翻脸。那个祖上几代都是青州军大佬的家伙在廊中强要了那名年幼清伶也就罢了,事后还要抽刀劈死,盲琴师顾不上安危,扛着家传古琴便冲了上去,没打着那恶人,反倒是被侍卫踩在脚下,一场闹剧,直到李白狮亲自出面说情,才压下去,从刀下救了盲琴师的性命。

        白玉狮子楼的许多人至今仍记得一身是血的陆诩坐在廊中,怀中抱着毙命的可怜少女,脱下身上寒酸衣衫轻轻覆上那具衣衫不整的尸体。

        今日红鱼馆不知如何得知陆诩要来的消息,李双甲的贴身婢女祈福早早站在院门口迎接,见着盲琴师,柔声笑道:“陆公子,小姐已经候着了。”

        陆诩摇头道:“今日来只是想与红鱼馆亲口说一声以后我不来弹琴了,李小姐当年借我的古琴画龙,我想将来每月挣得银两陆续还上一些。祈福姑娘,我就不入馆叨扰李小姐了。”

        在白玉狮子楼地位比一些红牌还要高的美艳婢女惋惜轻叹一声,略微欠身,朝盲琴师纳了个万福,这才转身走向院中。

        二楼窗口,站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祈福已经算是襄樊难得的美人,只是与楼上的她一比,就失了所有颜色。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天下名妓花魁道姑李双甲身后黄梨木椅上坐着一位正低头给一架二胡调弦的老头。

        李双甲等到陆诩身影消失,转身低眉顺眼问道:“老祖宗,今日真不需要狮奴去城外芦苇荡会一会那北凉王世子了?”

        两鬓斑白的调弦老头只是闭目挑弦听音。

        按理说李白狮在胭脂评前就是青楼十大名妓之一,十几年人脉经营,与门阀士林都有了深厚交情,她差一点就要嫁给西林党领袖柳宗徽,这些年遇上众多怀才不遇的贫寒士子,都慷慨解囊,其中数位都已是朝廷清贵,众人拾柴,才有了李白狮双甲江南的名声。如今上了胭脂评,更是成了当之无愧的青楼魁首,从未听说李双甲与谁香温玉软过,甚至说至今仍是雏儿,怎会让一个老头儿留宿房内?莫不是李白狮好这一口?那也太重口味了些,传出去还不得天下震惊?

        被李双甲恭敬唤作老祖宗的调弦老头睁开眼,仍是不说话。

        已经知道老祖宗不喜自己多说这个话题,李白狮换了个问题,“老祖宗何须那般重视那个挎木剑的穷小子?”

        老头儿抬头斜瞥了一眼亭亭玉立于窗前的尤物,只是他双眼却不带任何感情,语气更是冷淡,“老夫下棋,起手知收官,你这种中看不中插的花瓶,废什么话。”

        被羞辱至极的胭脂女子李双甲竟然没有任何怒气,越发恭顺了,下意识弯下了纤细蛮腰,如此一来胸脯便鼓起得厉害,几乎撑破了衣裳,她身体娇小玲珑,胸口风光则气势汹汹,传言更有一双白莲玉足,习得道教房中术与密宗欢喜佛,在床上可做出各种玄妙姿势,故有“白玉狮子滚绣球”的旖旎说法。

        调弦老头驻颜有术,两鬓霜白如雪,分明是花甲甚至是古稀的年迈岁数,但面容只如中年男子,屈指弹了一根弦,说道:“陆诩的棋是老夫教的,这趟来红鱼馆,老夫便是要看这小子会不会一朝得志便猖狂,所幸没白教他下棋,懂得留白三分,仍是留下了你送给他的古琴,本来以老夫最初见到他时的性子,是不乐意受人恩惠能还不去还的。接下来能否掀起风雨,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一颗棋子最妙处,便是连高明棋手起先都不承想可以成为胜负关键手。”

        李双甲低头道:“老祖宗手谈的本领自然是当世第一,全天下都是老祖宗的棋盘哩。”

        调弦老头置若罔闻,说道:“北凉那小子今日离城,襄樊也就没你的事儿了,你去京城。”

        李白狮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狮奴只听老祖宗的。”

        老者悄无声息地离开红鱼馆,他要去一处襄樊城东北角的私宅,里头有个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木偶女子,与裴王妃裴南苇有六分形似七分神似,如今已是被靖安王世子赵珣金屋藏娇,每次出行宠幸都鬼鬼祟祟,生怕被父王知情。赵珣以为行程安排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每次宠爱调教那名被他深情唤作南苇的女子,墙孔后头都站着一个看待两人翻滚锦被只当作行尸走肉的老人。赵珣性格谨慎,早就去让人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小娘的身世背景,一切并无古怪,故而那一座私宅,便是他在世间最大的享乐福地,小美人太像王府上那位每次见面都得喊娘的女子了,一颦一笑,甚至皱眉的神态,都差不离,每次在王府内被父王训斥,或者在花园偶遇王妃后,他都要来私宅狠狠发泄一番,极尽缱绻,直到精疲力尽。

        春秋国战落幕以后,便是一盘崭新的棋局,老人已悄然落子十二。

        其中大多数还在落子生根,但有一些却要马上要发力了。

        去了趟私宅,老人便马上出城,前往襄樊城外赏景最好的芦苇荡。

        王妃今天出城赏景,靖安王世子殿下赵珣亲自送到襄樊城门,上了钓鱼台目送王妃远去,这才只带了一名扈从,曲折地绕到了金玉满堂藏佳人的私宅。这栋私宅里除了那只金丝雀,只有一名丫鬟和两名老嬷嬷,再无闲人。

        赵珣推门而入,顿时觉得心旷神怡,这里虽远不如靖安王府恢宏气派,只是两进的院落,但在赵珣眼中,却是好不容易寻觅到的人间仙境。那座规矩森严的王府,那个供奉地藏王菩萨的佛堂,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透着股他越是年长越是无法忍受的阴气,让人窒息。那个至亲男人,更是心机深沉到连做儿子的赵珣都不敢揣度,赵珣怨恨那个男人当年为何没有痛下杀手,坐上龙椅穿上龙袍,更畏惧那个男人吃斋念佛转珠时的沉默背影。可最让赵珣揪心的,却是那个男人为何娶了她回来,娶回来又不知疼惜,夫妻相处竟是相敬如宾,有时甚至“相敬如冰”,真是天大的讽刺。

        赵珣深呼吸了一口小院独有的清新气息,这里摆满了兰花,这花儿是她的最爱。这个贵为王妃但连相国巷妓女都不如的女人,一年中只有两次出城机会,每次出城都去看那一片芦苇荡,春看嫩芦绿芽拥簇,秋看老芦风起如飞雪。裴南苇裴南苇,只是名字中带了个“苇”字,便喜欢去看那最无趣乏味、最飘零柔弱的芦苇吗?

        被世子殿下赵珣小猫小狗一般养在院中的女子自打第一天进来,就被剥去了名字,赵珣当然喜欢她羊脂暖玉一般的身体,抱在怀中便有冬暖夏凉的韵味。但真正打心眼痴迷癫狂的,是她的神态,像此刻赵珣见到她后毕恭毕敬说道:“珣儿请安来了。”她仅是端着架子轻轻冷哼一声,赵珣的骨头立马就轻了几两,太像了。赵珣露出一脸狞笑,骂道:“婊子养的裴南苇,让你跟本世子装清高!”然后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撕碎她与那个裴南苇如出一辙的衣裳,抱去内宅大床上,狠狠鞭挞。云雨过后,赵珣恢复常态,躺在床上眯眼享受着伪王妃的揉捏,遗憾道:“皮肤与身段还是差了点,平时说话嗓音已经几可乱真,可一旦到了床上,终归还是美中不足,下次注意些,若下趟临幸,你还是这般露馅……”

        坐于床上的女子用鼻音娇腻嗯了一声。赵珣抬头瞥了一眼,一把抓住她的柔顺青丝,将她的头按在胯下,阴鸷暴戾道:“好苇儿,本世子想你的小嘴儿都要想疯了!”

        两番欢愉的肢体交缠过后,赵珣披了一件外袍径直躺在房外檐下的檀木地板上,安静地望着一串无风不动的风铃,此时的靖安王世子倒真是像个温良公子,与世无争,与人无害,气质儒雅,伪王妃蹲跪在赵珣身边,陪着这位疯子一起看风铃。其实赵珣安静不语时,是一个相当惹人亲近的年轻男子,她见他怔怔出神,才有机会去打量那张据说与靖安王有九分相似的俊美脸孔。赵珣盯着由一串碎玉片子缀成的雅致风铃,柔声笑道:“好看吗?她这辈子是不会这般看我一眼的,她连我父王都瞧不上眼,更别说我这个连世袭罔替都没有的世子了。”

        靖安王世子殿下闭上眼睛呢喃道:“真羡慕那些百姓人家啊。”

        赵珣走了,临走前扇了她一耳光,理由是檐下偷看了他那几眼。一边脸颊红肿的伪王妃小心翼翼地躺在世子躺过的地方,并无丝毫记恨,只是与他一样仰头望着风铃,风起铃响,空灵悦耳。她蓦地坐起身,望向一位不知何时坐在栏杆上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畏。她被靖安王世子惊为天人,初入小院时没少被皮鞭抽打过,稍有不对就被耳光伺候,到了床上更是被百般凌辱,但这些她都不怕,甚至在不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抱着那位世子殿下听他哽咽,会有一种哀伤。唯独眼前这个从不曾动粗的老者,让她惧怕到了骨子里。

        这些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人轻声问道:“你喜欢上这只生于王侯家的可怜虫了?”

        伪王妃匍匐在地上,娇躯颤抖。

        老人轻轻淡笑道:“无妨,那赵珣也不是蠢货,你若不付出一点真心,他迟早会玩腻你的。”

        跪在地上的她终于能够喘过气来,抬头一脸不解地望向对她而言半仙半魔的老者。说他神仙,是因为他算无遗策,几乎赵珣每一步都在老人预料之中,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觉得恐怖惊惧,她原本明明能学那裴王妃学得更像,老人却不许,只让她每一次表现得更娴熟一点即可。这会儿再想,她终于明白若是一开始便尽善尽美,靖安王世子便不乐意经常往这里来了。老人这份拿捏人心的功夫是不是炉火纯青了?怎样的人物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去算计一位藩王?

        老人望向那串碎玉风铃,是他要伪王妃去挂的,果然赵珣十分喜欢,超乎想象的喜欢。

        老人轻声笑道:“上下左右我中空,不管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人说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伪王妃不敢说话。

        老人起身笑道:“你和那可怜痴儿的运气好与不好,就看今日了。可惜你们瞧不见。”

        老人负手离去前留下一句谶语般的话,“以后见着雷霆震怒的靖安王,只管拼死替赵珣说好话,兴许可保你一命。”

        伪王妃一脸木然。

        风再起铃再响。

        叮叮咚咚叮叮咚。

        没有了出尘意味,只有杀气。

        武当山上热闹了,因为来了个王八蛋。

        这个混账家伙来自龙虎山也就忍了,竟然还跟众望所归做了掌教的年轻师叔祖大打出手,怎么样,被打了吧?

        山上数十座宫观大小道士们都在议论这个,上了年纪的要相对忧心忡忡些,那厮毕竟是武评上的小吕祖,是龙虎三位小天师之一的齐仙侠,一身出尘剑道修为不是吹的。辈分小的那帮道童就忍不住开始跳脚大骂了,恨不得卷起袖管去跟那位暂时住在大莲花峰竹庐中的小吕祖拼命。小道士们终究没见识到齐仙侠拂尘作剑劈紫竹的仙人气魄,其实山上也就骑牛的掌教在一旁看着,本意是搭把手帮个忙尽尽地主之谊,奈何小天师不领情。当时殿外一战,年轻掌教一手夺拂尘,随后齐仙侠的剑气便让一座真武大帝雕像摇晃半天,一株千年老樟都被小吕祖整个儿倒拔而出,若非年轻掌教随手拎了只千斤香炉挡了几下,一身崭新道袍就得废了。几位掌教的师兄都闻风赶来,在门外看得兴致高涨,一点不心疼老樟被拔、香炉被损,只差没有摇旗呐喊,交头接耳只顾着评点交手双方招式高低。

        竹庐前,齐仙侠坐在一张青蒲团上呼吸吐纳。

        不远处,一个年轻道士手里抓了把牛草在喂牛,有些难为情道:“小道那几位师兄的确是不太像话,高手风范不如你们龙虎天师府。师兄们习惯了看我出糗,你见谅个。”

        齐仙侠实在懒得理睬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骑牛长大的年轻道士呵呵笑道:“你真打算在武当山住下啊?挂在太虚宫大庚角飞檐下的吕祖古剑,你真想要,拿去就好了,我当没看见,反正我打小就觉得那柄剑太可怜,有人用它是最好。”

        齐仙侠睁眼怒目说道:“吕祖遗物,岂可儿戏!”

        年轻师叔祖无奈道:“那你总找我打架也不是个事儿啊。”

        齐仙侠冷笑道:“总要分出一个胜负我才能下山。”

        年轻师叔祖拍了拍大青牛背脊,小声嘀咕道:“气量还不如徐凤年。”

        齐仙侠身前白尾拂尘猛地一跳。

        洪洗象苦着脸说道:“怕了你了,你们龙虎山委实不像是修道人,哪来这么多争胜心。”

        齐仙侠讥笑道:“你们武当若没有争胜心,为何在山下立起‘玄武当兴’的牌坊?”

        洪洗象笑道:“瞧着有气势呗,吕祖的墨宝,多稀罕。”

        齐仙侠冷哼一声,与这道士正儿八经说理,实在是对牛弹琴。

        洪洗象小声说道:“‘学道须教彻骨贫,囊中只有五三文’这可是吕祖留下的警世名言,再瞧瞧你们龙虎山,黄三甲当年便笑话你们该是囊中只有千万文才对。”

        齐仙侠听到这话反倒是不怒不气了。

        江湖上与庙堂间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流传出一些有趣的口头禅,往往是文人爆粗口、莽夫文绉绉最为生动。黄龙士这句嘲讽天师府修道不修心的调侃是一例,这回北凉王徐骁进京面圣,散朝后在殿外痛殴三品大员,就大骂了一句,“你这厮要不是裤裆多了一只鸟,胸口少了两坨肉,就真是个娘儿们了!”上阴学宫这一任大祭酒则有一句传遍天下的名言,是他年轻时候调侃一位江南前辈大儒的,“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崆峒派曾有一位剑士当初与武林同道一起围剿魔头,临敌前心生惧意,万般无奈就找了个蹩脚借口说:“刚听说媳妇怀孕,我先回了。”令人捧腹。

        洪洗象牵着大青牛,临行前说道:“你住下便住下,说不定以后能与我一同下山。有个伴儿,我胆子也大些。”

        走出去几步,这位掌教转身厚颜笑道:“喂喂,别那么小气,给我说说湖亭郡的事情。”

        齐仙侠伸手要去抓马尾拂尘。

        洪洗象骑上牛,跑路了。

        不苟言笑的齐仙侠竟然嘴角勾起。

        瞬间没了剑拔弩张。

        这便是武当山啊。

        任你是谁,来了,都会和气。

        和气生仙气。

        两禅寺。

        两位女子登山,一路上和和尚们都打招呼,一些个定力不好的小和尚都要背对着方丈们向一位小姑娘做鬼脸偷笑。

        小姑娘则不爱搭理。

        光头,光头,漫山遍野的,都是光头!谁爱看!

        “娘,你就让我下山吧。在山上总对着爹和笨南北两颗大光头,多无聊。”

        “闺女,光头多好啊,晚上都不用点灯。”

        “娘,不许逗我笑,都不淑女了!”

        “哪里是说笑,娘在苦口婆心跟你说大道理呢,要不以娘的花容月貌,会看得上你爹?”

        “娘,山下女子可比你好看多了,真不知道爹为什么要跟你过日子。”

        “死丫头,没娘能有你?还有,你摸一摸自己胸脯说良心话,你娘会不好看?!”

        “……”

        “唉,闺女,等你大些,就会明白只要在一个男人心中好看,你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啊?可徐凤年说我长得一般哪,完了!”

        “闺女真是长大了,娘很欣慰呢。闺女,娘真不好看?不行,再下山一趟,还得买些胭脂水粉,多扑一些在脸上就好看了。”

        “娘,你又乱花钱,爹肯定要跟笨南北蹲墙角唠叨去了,他们一起叨叨,可烦了。”

        “让他们叨叨去。哪天不叨了才不好。”

        这娘俩,似乎挺俗气。

        亏得各自身后爱慕着她们两个的光头,是那般佛气。

        襄樊城外三十里,那一片广阔无垠生机勃勃的芦苇荡,不知为何今日没了生气。

        中央地带,一名富贵公子哥坐在了芦苇荡中“天波开镜”的牌坊上,脚下是四尊符将红甲。

        东北,站着一位其貌不扬庄稼汉般的壮年男子,腰间缠绕了一捆金黄色软剑。

        据说天下有个连续两届武评第十一的高手,刀剑枪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儒释道三教九流,门门涉猎。他太聪明驳杂了,以至于不知选择何种趁手的兵器,最后便只好弄了一柄软剑,真气灌注后,可刀可枪可剑。

        西南,一名青衫客双手扛着一支竹竿,缓缓行来。

        骤然间,马蹄声响起。

        芦苇荡中万千飞鸟掠起。

        一手调教出伪王妃与李双甲的老人与芦苇荡边缘的捕鱼人家要了一壶粗劣米酒,眯眼听着牵砻舂米声,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死人的好地方啊。”

        芦苇择水而居,大簇大片,很容易成滩成塘,襄樊城外这一个芦苇荡本来见不着秋芦飞雪的美景,自从靖安王妃钟情以后,原本一到秋季就来砍折芦苇当柴烧或者做纸浆的襄樊百姓便自动没了踪影,所幸那位裴王妃菩萨心肠,每年都要补贴附近村民一些银两,加上有她大驾光临,使得城中好事的士子文人给芦苇荡评点出诸如“阡陌苇香”和“绿湖问渔”的景点。“天波开镜”的牌坊便是前两年由一位书法大家挥毫写下,一来二去,趁着给富人们摇橹赏景的机会,赚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

        不过裴王妃一般只是踏春过后踏秋观芦雪,今年显然要来得略早了一些。她出城排场一直极小,除了两名贴身女婢,便只有一小队轻装卸甲的王府侍卫。靖安王赵衡这些年治理襄樊卓有成效,爱民如子,口碑极好,加上远近闻名这位藩王一心虔诚信奉佛道,因此王妃出城从来不曾听说有碰到过烦心事。

        由坦畅官道岔入一条小道,便是繁茂成林的芦苇荡,王妃以往几年赏景,千篇一律下车后就让侍卫远远跟着,后者也不敢打扰王妃情致雅趣,加上芦苇比人高,起码能做到让王妃眼不见心不烦。这一次却奇怪了,不仅来早了,王妃到了岔路口时仍是没有下车。

        车厢内,在府内事事亲力亲为的裴王妃亲自点燃一尊檀香小炉,跪姿而坐,臀部垫在双腿上,无形中挤压出一个饱满弧线,车内两名婢女哪怕同为女子,瞧见了这幅景象都会心动。尤其是王妃那一头柔美异常的三千青丝,贴身婢女们梳理时轻轻握在手中,皆忍不住由衷赞美几句,而性子温和的王妃都会望向青铜镜中的自己柔柔笑着。婢女偶尔为读书读疲乏了的王妃清洗那双白莲玉足时,更会心动,感慨王妃实在是太美了。

        裴王妃手上拿着一封信,是出府前靖安王赵衡交给她的,说最好在芦苇荡边上亲手转交给那名北凉王世子,若非如此,她不会这么早来这片芦苇荡。裴王妃拎着那封口都未用心封上的信封,似乎在犹豫着是否抽出信件。

        对于靖安王赵衡,世上没有谁比她更懂了,他什么话都不说透,什么事都不做绝,留下来给人去猜,对谁都是如此。世子殿下赵珣的乖僻性格,便是被这位父王硬生生逼出来的。至于赵珣那些有违人伦的隐蔽眼神,出于女性直觉,早已不是懵懂少女的裴王妃岂会不知?那孩子多半是恨她多一些,虽说当年进入靖安王府,并没有争强斗胜的心思,但当时的正王妃即赵珣的生母不知为何就病死了。这笔账,不管裴南苇如何心安理得,都得记在她头上,故而这些年面对赵珣不合规矩礼仪的复杂眼神,都不曾说破,也从未出声训斥,更没有在靖安王面前有任何搬弄唇舌。赵衡极重养生,等到靖安王死后由赵珣世袭爵位,怎么都是二十来年后的事情,想必那时按律降爵为靖安侯的赵珣也不至于对人老珠黄的自己心生想法。

        裴南苇除了手上密信,腿边还摆有一只装有念珠的檀盒,她极喜欢檀盒上的雕饰,盒子没有打开过,因为她知道越是自己在意的东西,赵衡便越憎恶,何况这檀盒还是赵衡眼中钉送的。她怕一旦打开,被他得知,那念珠与檀盒就都没了。

        裴王妃柔声道:“你们下去看看北凉王世子殿下是否近了。”

        这两位连王妃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都要与靖安王书信如实禀报的婢女告退一声,便姗姗提裙下车。

        裴王妃双指拈出密信,是靖安王的亲笔:送侄千里。

        裴王妃皱了皱眉头,喃喃道:“寓意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不亲自相送了?”

        裴王妃摇了摇头,似乎自觉对这五字不得要领。赵衡当年宫闱夺权失败后,虽然在如今王朝内最顶尖的一拨庙堂权贵中评价不高,甚至被异姓王徐骁和几大得势藩王大加嘲讽,但她却知道他仍是一个极有野心的男子,无一日不恨当年所受羞辱,无一日不想重返那座城那座宫。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藩王,世子赵珣被打,却亲自登门请罪,已是天大的忍耐,真是要破罐子破摔,再度自贬身份给一个后辈抒发一番离别情谊?裴南苇没来由想起出府时他站在台阶顶上,居高临下捻珠微笑说的那句话,“夫妻缘分一场,已替你祈福百万句,本王问心无愧。”

        裴南苇将密信放回信封内,低头看了一眼檀盒,拨开帘子看到婢女们还在道路上翘首以待那名世子,下意识伸手去抚摸檀盒,刚刚触及便像被火烫了一般猛然缩回,这位王妃心生懊恼,赌气般狠狠抓起檀盒砸在车厢内壁上。檀盒坠地,滚落出一串古朴念珠,裴南苇不信佛法,更不信黄老学说,只是出身名门士族,这些年在靖安王府,自然见多识广,对这串中原美誉“太子”的婆罗子联结而成的“满意”一见钟情。女子善变啊,才丢了檀盒,这会儿便满目怜惜地拾起念珠,靠着车壁,握住一颗象牙白色的圆润“太子”,裴南苇仰首痴痴望着。在世人看来,她贵为王妃,青州是她的,襄樊是她的,窗外芦苇荡是她的,都说是她的,可实情如何,就如市井百姓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庙堂宫闱里的钩心斗角,这些,其实都不是她的。

        裴南苇想起了年幼时的无忧无虑,想起了初入王府的风光煊赫,想起了当年正王妃那张森冷的脸孔,想起了赵珣从赵衡那里学来的阴沉,想起了瘦羊湖湖畔客栈出门时的那一下荒诞。当她听到马蹄轰鸣,终于想起了密信,记起了靖安王那临别如同一副挽联的赠言,裴南苇悚然一惊,失手丢掉了念珠,脸色像是一片秋季凄凉的雪白芦苇。

        哪里是送君千里,分明是一送到黄泉!

        一个年轻人躺卧在“天波开镜”的牌坊顶端横栏上,微风起,轻轻吹拂着他鬓角发丝,真是闲情逸致。

        他自认是一个很乐观的年轻人,从不怨天尤人。幼年与娘亲孤苦相依,受尽白眼,她病逝枯瘦如女鬼时,他才九岁。娘亲临死前说了许多他当时听不懂的话,大意是生下他并不后悔,更不记恨那个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后来他亲手挖坟下葬了死不瞑目的娘亲,他虽小却也懂得,她是希冀着能最后见那人一眼,哪怕一眼也好,可惜没有。

        当他在枯冢坟茔上想着怎么才能不饿死的时候,出现了一名说话尖声细气的魁梧男子,嗓音与身形截然相反,穿了一身他从未见过的富贵衣衫,瞧着好看至极,可总让人觉得是披了一件华贵的人皮。

        小小年纪的他就觉得是见着吃人的恶鬼了,可那名男子只是牵起他的手,说要带他回家。

        家?

        娘都没了,家在哪里?

        然后他被带进了一座墙很高的城,透过车帘子,看傻眼了。下了马车后一路上都没有与他说话的家伙牵着他仿佛走过了无数道城门,终于走到了一座湖,湖边上,站着一个怎么看自己都与他很像的男子,一身金黄,爬满了蛇。

        后来,他终于知道那不是蛇,是龙。而那名见面后没说任何话、没露出任何表情的男子身上穿着的,叫龙袍。再以后,他有了两个便宜师父,除了带着他“回家”的家伙,另外一个是不太爱笑的老和尚,前者脾气极好。在湖边初看到那穿着一身爬满狰狞黄蛇的男人,当场便吓哭了。这个日后成为自己大师父的家伙领着他回去时就蹲下去轻声说:“别怕。”长大以后,记忆中姓韩的大师父不管自己如何调皮捣蛋,都只对着自己笑着,好似除了笑他便不会做什么事似的,可那个大到没有边际的家里,所有人见到大师父都会怕得要死。十二岁那年中秋,自己偷偷去爬武英殿赏月,被抓了去差点砍头,是大师父跪在那个男子眼前求情,他才知道大师父不止会笑,天天被人跪拜的他也会给人下跪。那以后,就再没人拦着他去爬大殿了,武英殿、保和殿、文华殿,随便爬。

        二师父脾气就要差了许多,总有数不完的鸡毛掸子,与他说佛法,说输了要被打,明明说赢了也挨揍。倒是有一次趁二师父发呆,摸了他的光头,二师父却没有生气。其实早在及冠之前,真相便已水落石出,只不过他不愿意去争这争那,何况争也未必争得来,生父是那人又如何?在那个人人皆是貌合神离的家里实在是待腻歪了,加上与隋珠那个顽皮丫头实在不对眼,三天两头打架对骂,干脆就跑到上阴学宫去逍遥快活。世间女子,他只喜欢长得一般却十分耐看的,他的娘亲便是如此啊,即使病入膏肓不那么好看了,可那眼神依然让他觉得最亲昵。终于有机会去亲眼见一见那名声很大、脾气很差的姑娘了,翻墙入了小楼,果真就一剑刺过来,后来不得已约定当湖十局,输了便输了,谁规定男子一定要胜过女子的?他就很乐意这辈子专门服侍自个儿的娘子,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一生一世幸福安稳没半点波澜才好。

        可惜每次偷偷去她那儿给鸡鸭喂食,都逃不过一顿剑气凌人的驱撵,他也不计较,自家媳妇儿嘛,与相公耍点小心眼、小脾气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讨喜事情?

        这个乐天向上的年轻人脚下站着四尊符将红甲。

        水甲已经被一位重出江湖的老剑神破去,心疼归心疼,可念在老剑神是在给小舅子卖命,他就忍了,甚至不介意留下一具水甲符将。

        既然已仁至义尽,就得开始办正事了。

        这趟偷跑出学宫,最主要是给靖安王赵衡送去一句口信,约莫意思就是世袭罔替本来是没你赵衡啥事的,但只要你肯出力,北凉那份儿就给你了。

        靖安王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啊,以前魄力不够,这回学聪明了,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年轻人坐起身,双脚挂在牌坊上,眺望过去,看见了官道上扬起的尘土,笑道:“小舅子,可别怪你未来姐夫不仗义啊,要知道这块地儿,风水是极好的。”

        一名青衫客由西南而来,肩上扛着一根瘦竹竿,扛了一会儿,便拿下竹竿去拨芦苇,嘴上念叨着一支乡土气息颇浓的小曲儿,“我替大王巡山来,见着姑娘一同压寨去”,反复哼唱了几遍,其间还蹦跳了两下,没望见想见的景象,百无聊赖,重新扛回竹竿,头也不转问道:“江上李淳罡那一剑,你说我硬挡,挡得住吗?”

        没有回音,他也不气馁,继续自顾自说道:“当时以为老剑神破而后立,一举踏足陆地神仙境界,出了武评才知道那只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凑巧,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与你出剑冢时,我一剑加上你一剑,也都各自摸到了剑仙的门槛,这番与老前辈交战,你说胜算有几分?”

        没有佩剑只有竹竿的青衫游侠儿身后依然寂静无声,或者说只有漫无边际的风吹芦苇呜咽声,声声入耳。正是这名清瘦青衫客在鬼门关口一竿挑翻了大船,脚下一叶小舟潇洒而来潇洒而去,在消息灵通的武林中已被津津乐道许久,老剑神才刚复出,吴家新剑冠便翩然前往挑战,怎么看都噱头十足,近期已经挣了江湖人士无数斤的口水唾沫。底层江湖侠士与绿林好汉只是在震撼这名新剑冠一路南行的所向披靡,有心人却已在打探到底是何方神圣才有资格做吴六鼎的剑侍,奈何吴家剑冢是个消息滴水不漏的古怪地方,一直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依稀得知这一辈剑冠吴六鼎的近身剑侍比起上一辈还要出类拔萃。成为剑冢剑侍,对剑主忠心耿耿不需多说,注定要一生不事二主,所有剑侍都是自幼便被老辈枯剑士按照天分高低拣选给吴家嫡系后辈,剑主和剑侍一同成长,一起练剑、悟剑、挑剑,剑冢每一代都有几十对剑主剑侍,唯有成为剑冠的剑侍,才可以代表吴家剑冢行走江湖。新剑冠的实力毋庸置疑,笼罩着一股悲情意味的剑侍的实力更是惹人好奇,加上这座不知埋葬了多少剑道天才的坟地向来有剑侍实力超过剑主的传统,天晓得吴六鼎身边的神秘剑侍是修习何种霸道剑术?因此那些不待见剑冢,自视一家独大唯我独尊的潜在势力,不是在确保万无一失的前提下,都要好好掂量掂量,不敢轻易去撄其锋芒。

        剑主修王道剑,剑侍习霸道剑,是剑冢祖宗刻在剑碑上的成文规矩。论杀人剑术,天底下可没有比得上吴家剑侍的了。

        青衫吴六鼎感慨道:“咱俩真是绝配,我小时候死活不肯与我爷爷去学外王内圣,总觉得以老祖宗的天赋,也只是得了‘素王’称号,无法在我家剑道上称王,那我学什么王道剑,还不如与姑姑一样练入世的霸道剑来得威风。你呢,误打误撞,倒是打小被授予王道剑,连爷爷那柄‘素王’都被你从剑山上替我取了回来。我入世练入世剑,你出世剑却得陪着我入世,委屈你了。靖安王说姑姑的大凉龙雀在那人手上,我可以不去管那些庙堂捭阖的阴谋,但那把剑,不管如何我都要替你拿来。”

        吴六鼎身后终于出现一道修长身影,背负着一柄不出鞘已是剑气凛然的长剑。她与吴六鼎一般身穿文士青衫,容貌平平,棱角格外分明,眉宇间有一股杀伐英气。

        古剑“素王”,天下名剑第二,力压剑冢历代所葬十六万剑。

        应该并非目盲的背剑女子却始终闭目而行,清风拂面,吹得她一头只以红绳粗略系了个马尾的发丝肆意飘散。

        扛着竹竿的吴六鼎转身嬉皮笑脸道:“翠花,为何明知你长得不算好看,可我就是喜欢你呢?”

        负剑闭目缓行的年轻女子一本正经回答道:“大概是你喜欢吃我做的酸菜,怕没有酸菜吃,才喜欢我。”

        她打小在吴家剑冢里便是出了名的不善言辞,除了练剑还是练剑,除此唯一的兴趣就是做酸菜。吴六鼎年幼时便很嘴馋这个,一馋就馋了这么多年。她出身贫寒,被带入吴家剑冢前是村野人家里的闺女,大概由于从前的记忆仅剩酸菜味道了,入了天下学剑人心目中的圣地,便尝试着去做酸菜,至于味道好不好,没有对比,自然便没有答案,反正青梅竹马长大,准确说是青梅竹剑长大的吴六鼎一直吃也没有吃烦。她一脸刻板的回答兴许在外人耳中听着荒诞不经,吴六鼎却听得很用心,并且很正儿八经去深思这个问题。翠花的酸菜啊,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味的玩意儿吗?况且翠花不提剑而是很认真去做酸菜时,不大好看的她总显得好看一些。

        “翠花,今日我若死在李淳罡手中,以后每年清明就别祭酒了,我不太爱喝,搞一大盆酸菜就行。”

        “好。”剑侍侍奉剑主,临敌破敌时不准出手帮忙,更没有为剑主报仇的规矩,只有葬剑守坟的习俗。吴家老祖宗当年立下这条铁律,怕的就是后辈有所依仗而耽误了孤身求道的精纯剑心。

        “翠花,酸菜就只能用白菜吗?”

        “我只会白菜腌渍。”

        “换换口味呗,咱们都到了南方了。”吴六鼎流着口水一脸期待。

        “你难道不应该想着如何破解李淳罡的两袖青蛇吗?”剑冢这一辈剑侍魁首皱眉轻声问道。

        确实有些不像话了,且不说是大战将启的紧要关头,便是寻常时分,一位吴家剑冠与剑侍似乎也不应该聊些酸白菜的话题啊,好歹聊些玄妙灵犀的剑道感悟,说些让天下剑士一听就拜服崇敬的言语。

        “想着活下来才能吃到酸菜,就比较有斗志,也不用去想我使素王剑会不会心生愧疚。李淳罡的两袖青蛇也好,邓太阿的桃花枝也罢,不管剑术剑意,终归都在剑道范畴。天底下,真没有比吴家更懂剑的地方了。”吴六鼎轻声笑道,双手搭在竹竿上,眯眼望向芦苇小道尽头。

        腰间缠绕一捆金黄软剑的庄稼汉子与吴六鼎恰好对角,由东北往中而走。这名皮肤黝黑如乡野农夫的汉子神情木讷,略微低头,怀中有一处凸起,似有一个木盒形状的物件。

        正是这样东西让他来到襄樊城。

        当年襄樊十年鏖战,对一心学武的他来说,并无对错,哪怕是王明阳死在了钓鱼台,他也不会去与人屠徐骁计较什么。他不是没有试图劝说王明阳离开襄樊,甚至对其说过便是你守城胜了,东南半壁大厦将倾,一己之力能如何?可那人不听,最终只是以襄樊二十万血肉之躯成全了一人的名节。这等惨绝人寰的暴戾行径,与那敌对的人屠何异?是更有道德一些?听闻最后惨烈结局的他当时正在北莽,并未奔赴北凉寻仇,只是说了一句不许徐家人再入襄樊。

        他说到做到。

        何况靖安王赵衡还交付给他那只装有王明阳眼珠的盒子。他只是一名武夫,两大藩王的恩怨,不想去掺和,但既然北凉王的儿子敢来襄樊,他就要履行当年诺言。

        因为王明阳是他的兄长。

        两名女婢踮了半天脚跟终于瞧见了那个恶名如雷贯耳的北凉王世子,他并没有舒舒服服待在车厢内,只是与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乘马而来,她们纳闷这位世子殿下就不怕吃灰尘吗?纵使马术再好,终归是颠簸难耐,哪里有坐在车里惬意。她们小跑回王妃所在的马车,说那世子到了。裴王妃缓缓下马,一手攥紧那封只有寥寥数字的密信,一手握着“满意”念珠,脸色如常。她依然是那个在钟鸣鼎食王侯高墙内都难掩出彩气质的大富贵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车旁,望着那个不知是可恨还是可笑或是可怜的后辈登徒子缓缓接近,不知为何,她手心渗出了汗水。

        徐凤年早看见了芦苇荡口子上的车队,离着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肃容轻声问道:“魏爷爷,桃木剑都用上了?够不够用?”

        这两日不见踪影的九斗米老道魏叔阳抚须微笑道:“桃木三十六,剑阵已经准备妥当。”

        徐凤年点了点头,阴沉道:“禄球儿信上说襄樊王明阳的弟弟也来了,我就不明白当年襄樊整整十年攻守战,他不曾帮手,为何今日却来凑热闹?良心发现了?”

        魏叔阳神情凝重起来,叹息一声,摇头道:“老道这就不敢妄言了,只知此人的武道修为极为深厚,否则也不至于接连两次登上武评,连续二十年做了那天下第十一号高手。外行看热闹,觉得这名号可笑,老道真是半点都笑不出来。”

        徐凤年不握马缰,双手按住绣冬、春雷,眯眼望着被靖安王府侍卫护着的两名俏丽女婢,若说那姓王的第十一来城外“待客”,属于情理之外的意料之中,那在路上便已听闻出城消息的裴王妃,就有些莫名其妙了。靖安王赵衡这老乌龟疯了不成,要把身为王妃的她放在这几乎可以称作必死之地的芦苇荡?要引君入瓮可以理解,可需要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吗?好歹也是一位比玉人还娇媚的正王妃,或者说赵衡已经为了世袭罔替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徐凤年喃喃道:“暂时已知的有第十一和四具符将红甲,赵衡还有哪些后手?既然连裴南苇都肯等同于一颗弃子,那必定就不止是这般‘客气’了。怎的,事后就说本世子对出城赏景的靖安王妃图谋不轨,故意一路尾随,玷污了王妃,接着靖安王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说法会不会太儿戏了?再者,赵衡真有把握在这里将我一击毙命,还是说这位藩王觉得斗不过徐骁,斗一斗我是胜券在握的事情?”

        徐凤年对魏叔阳轻声说道:“让宁峨眉与凤字营快马跟上来,不需要拉开半里路距离,与他说明白,准备死战。”

        老道魏叔阳立即策马折回。

        徐凤年已经清晰可见靖安王府两名女婢的姣好容颜,放缓速度,与马车并驾齐驱,伸手叩了叩车壁,姜泥掀开帘子,一脸狐疑。

        徐凤年说道:“你与老前辈说一声,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来了,符将红甲也来了,说不定暗中还有不弱的高手。”

        姜泥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你小心些,别下车,今天不太适合你看笑话。”说完这句,徐凤年这才夹了夹马腹,在吕钱塘、杨青风、舒羞三名扈从的贴身护送下快马前行,鱼幼薇出城时就被安排与姜泥、李淳罡同乘一车。

        徐凤年看到好似孤苦伶仃站在芦苇荡前的裴王妃后,没有急于下马客套,双手按刀,只是高坐于骏马上,无言俯视。

        两名女婢虽说惊讶于这名北凉王世子的英俊潇洒,但见他竟然倨傲地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其中一名跟在王妃身边声势不输王府寻常管家的女婢怒目斥责道:“北凉王世子,见到王妃,为何不下马!”

        徐凤年一笑置之,只是盯着那名胭脂评排名比襄樊李双甲还要高的大美人,他没有见过那位白玉狮子滚绣球的名妓,但确定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在王妃裴南苇和声色双甲的李白狮中选择,哪怕后者在容颜上更胜一筹,都是会选择与裴南苇共度春宵。离阳王朝六大藩王的正王妃,可不是那些亡国嫔妃可以媲美的,恐怕唯有亡国皇帝的皇后在诱惑程度上可以与之一较高下。

        徐凤年希望从她眼中看出一些什么,可惜没有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甚至瞧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身陷危局,而这般狠辣布局的恰好就是她身后那位靖安王。徐凤年越发好奇了,没有耐心和心情与眼前女子打机锋说谜语,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不跑?”

        马下抬头的靖安王妃平静反问道:“能跑到哪里去?”

        徐凤年讥讽笑道:“躲一躲也好。”

        裴王妃淡然笑道:“靖安王要交给你一封信,世子大可放心,信上没淬毒,因为我已看过。”

        徐凤年只是伸出绣冬,王妃也不气恼他的猖狂无礼,将那封信放在刀身上。

        徐凤年抽出信后看了一眼内容,笑道:“靖安王叔这是要送我到黄泉路上的意思啊。”

        裴南苇笑道:“世子好重的心机,这么多年果真是在装糊涂给糊涂人看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徐凤年松开绣冬,伸出那只右手,笑眯眯道:“舒服不舒服?”

        一直气态雍容华贵的裴王妃涨红了脸,咬着嘴唇一字一字沉声道:“徐凤年,你果然该死!”

        徐凤年坐在马上不去看这位怒极的靖安王妃,只是望向芦苇荡,平静地说道:“王妃请放心,本世子死之前不会忘拉上你,到了黄泉路上,好好教你这张小嘴儿如何吹箫,赵珣想做但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本世子可以。”

        听闻徐凤年羞辱在青州只在一人之下的靖安王妃,两名女婢与王府侍卫勃然大怒,裴南苇虽说与靖安王相处方式古怪,可在外人眼中的的确确是相敬如宾,是帝王侯门里罕见的恩爱夫妻。府中下人听了众多有关北凉王世子的说法,可大多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荒诞举止与纨绔行径,众人感到滑稽可笑多过忌惮畏惧。再者靖安王在这青州襄樊,可不是地头蛇,而是一条名正言顺的黄袍地头龙。当下侍卫便抽刀示威,一名性子泼辣的女婢护主与邀功心切,更是怒斥出声,直呼徐凤年名字。

        孰料徐凤年只是低头望着那寥寥数字的密信,眼角瞥了一下裴王妃手上的“满意”念珠。这正主没动静,不代表身后几名北凉鹰犬扈从是瞎子聋子,东越吕钱塘满脸狞笑,驱马上前,巨剑劈头砍下,不等虚张声势的靖安王府侍卫反应过来,一剑便将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婢斜劈掉头颅,那脑袋坠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鲜血与尘土混杂一起。

        尤其是那女婢俏丽脸庞上犹自保持着鲜活的震惊神情,在旁人眼中,触目惊心,不仅靖安王府护卫愣了一愣,便是裴南苇都给吓了一跳,手上价值连城的念珠烫手一般,掉在地上,再不敢去捡起来。吕钱塘当着靖安王妃的面杀人后,趁势前冲,杨青风与舒羞不甘落后,一瞬间就将裴南苇除外的所有人给一通砍瓜切菜般的砍杀了,其中一名侍卫更是被吕钱塘连人带剑劈成了两半。

        裴南苇转过头,蹲在地上干呕起来,徐凤年看到几名靖安王府侍卫如此不堪一击,皱眉问道:“这几个护卫怎么这般不济事,靖安王赵衡生怕你死不掉?”

        裴南苇却只顾着呕吐,实在无法想象高高在上的王妃也会有这一不雅画面,真不知道赵珣若是看见,还会那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吗?徐凤年按刀下马,走到裴南苇身边,蹲下去温柔拍着靖安王妃的后背,轻声问道:“可知道赵衡的后续安排?”

        身体颤抖的裴南苇背对着徐凤年,拿袖口抹了抹嘴,冷笑道:“便是知道,为何要说与你听?靖安王赵衡如何待我,那是家事,徐凤年,你算是什么东西!别以为三言两语就能让我对你言听计从,赵衡再冷血,总好过你这等混账!”

        徐凤年轻抚着裴王妃曼妙不可言的后背弧线,看似在占便宜,但实则面无表情,心如止水,语气倒是柔和,带着笑意说道:“你难道不想活着回去做靖安王妃吗?裴南苇,你要知道,我真要死,也肯定要拉上你陪葬,否则岂不是便宜了那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父子?不妨告诉你,这趟万一真被赵衡算计成功,赵珣就能世袭罔替了。即便你能从我刀下苟活,回去不是更要提心吊胆?裴王妃,你真愿意被赵珣这种男人玩弄于股掌间?”

        裴王妃缓缓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徐凤年想要去搀扶,结果被她憎恶地狠狠甩开手,徐凤年也不生气,只是弯腰捡起那串遗落的“满意”手珠,以他的泼皮无赖性格,连那一方被姜泥丢入湖底的红泥火砚都能重新捡回来,那么重新捡回一串“满意”就在情理之中了。

        徐凤年抬头望向绿意繁茂的芦苇荡,开始在心中盘算。靖安王赵衡这头老狐狸,那边四具符将红甲人不管是否属于赵衡实力范畴,肯定是敌非友,唯一区别在于是否会与王明寅配合出击。不出意外,赵衡马上就会动用藩王虎符,调动八百以上的铁骑兵甲从襄樊东郊大营直奔芦苇荡而来,好在两虎相斗得出结果以前,这支兵马还不至于插手,毕竟多达八百人,靖安王赵衡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眼线,现在已是螳螂捕蝉的大好局面,如果再被人暗中黄雀在后,就真得不偿失了,相信以赵衡的心性,自信能够在芦苇荡中绞杀自己。

        徐凤年神情有些凝重,且不去说魏叔阳在内的四位扈从,身后还有大戟宁峨眉率领的一百北凉骁骑,更有老剑神李淳罡坐镇。双方明面上的棋子博弈角力,按常理推测,天下第八的李淳罡对阵第十一的王明寅,魏叔阳等人与宁峨眉一百轻骑对阵四具符将红甲,怎么计算都是赢面居多。当然,赵衡肯定还有后手,可自己身边还有青鸟与一批隐蔽于暗处的北凉死士,赵衡何来的信心要在此地送自己到黄泉?

        不知何时,裴王妃脱下了鞋子提在手中,白袜踩在地面上,痴痴望着绿苇掩映的那条泥泞小径。每逢冷秋季节,她都会驱散侍卫,不顾身份地走进这泥路,路上会有密匝匝的褐色的小尖锥,那是倒入路面碾入泥土的芦苇尖头儿,脱了鞋走在路上,刺痛脚心,她全身肌肤胜雪,每一次一个来回,脚底板都会鲜血淋漓,可裴南苇偏偏喜欢这种自残肌肤的行径,她更喜欢独自躺在小舟中,任由漫天秋芦飞雪铺盖在身上。

        要不要干脆一刀捅死这娘儿们算了?

        徐凤年目露杀机,管你是谁,靖安王妃又如何?便是宫里头的娘娘挡在路上,该杀人时,徐凤年也会毫不犹豫一刀将其毙命。这世道命有贵贱之分,可天底下有谁的命,比自个儿的命值钱?正当徐凤年寻思着给裴南苇一个痛快、顺便给赵衡一个大不痛快时,小径上走来了一男一女,都很年轻,在这种时刻显得格外意气风发。年轻男子肩上扛着一根竹竿,身后十步距离跟着一个负剑的清秀女子,双眼紧闭,冷冷清清的气态。

        率先出现的竟然不是第十一?

        这名手无佩剑的年轻人不看徐凤年,笑眯眯望向马车,朗声道:“李老剑神,吴家小辈吴六鼎,今日携素王剑而来,只求一战!”

        话音刚落,剑冠两侧芦苇无风而狂舞,衬托得这名未来剑道扛鼎人物神仙出尘。

        无形剑气瞬间弥漫天地间。

        裴南苇身形不稳,徐凤年一手抽出绣冬扶住她,另一只手抬起,将俯冲而下的一只神俊非凡的青白矛隼架在臂上,转身对魏叔阳等人说道:“你们随矛隼入芦苇荡,拖住符将红甲。”

        徐凤年轻抬振臂,矛隼再度冲入云霄,看到徐凤年投过来的眼神,九斗米老道魏叔阳悄悄点头,率先掠入芦苇荡。天下道门除去内外丹两大派,更有许多各有神通的支系,其中以驱鬼请神的符箓派方士为首,还有精通奇门遁甲的布阵术士,此阵非军旅布阵,而是以人力借助天时地利,堪称化腐朽为神奇,传言顶尖术士可以撒豆成兵。皇宫大内钦天监里的道士则大多擅长观象望气探究地脉,被誉作是在经纬上做学问的相士。

        魏叔阳武道修为不算出众,否则当初听潮亭外也不至于被白发老魁一刀击落,但老道却是一名精于布阵的术士,那符将红甲再刚猛无敌,终归还是隶属于道门神兵一类,魏叔阳的三十六天罡桃木剑阵便有奇效。何况徐凤年这些日子耗费心神去钻研水甲上的符箓云纹,颇有心得,那些蕴含道门斩魔威力的桃木剑自然能够有的放矢。再者,道教先贤祖师爷更明言芦苇制成的苇索可做辟邪灵器,九斗米道中自古便有悬苇索以御凶鬼的法术,而且别忘了舒羞本就是南疆巫宗出身,杨青风当日雨中小道一战后,更被世子殿下要求早做准备。

        赵衡你既然能请来剑冠吴六鼎来打头阵,本世子便用占了先天优势的魏爷爷四人去破解五行缺水的符将红甲。

        徐凤年拿绣冬拍了拍裴王妃纤腰,轻声道:“王妃,不想死的话,便随我后撤。”

        裴南苇默不作声,不忍去看地上的残肢断臂,跟着徐凤年远离那对悍然叫阵的男女。她自然知晓这心狠手辣的浪荡子身边有一位名动天下的老剑神护驾,既然来者胆敢以剑比剑,想必无论如何不会是无名小卒。当她看到徐凤年后撤时,始终是面对着那对男女,不肯将后背交出,心中泛起冷笑,这家伙真是人屠徐骁的儿子?这般胆小怕事!此时徐凤年缓行后退,恰好与裴王妃面面相觑,看见她一脸讥笑厌恶表情,猜出她不加掩饰的心思,笑道:“怎么,觉得我怕死?王妃,你若真的视死如归,又如何愿意跟着我后撤?你大可以留在原处嘛,任由剑气将你大卸八块。嘿,这死相实在是丑了些,有些配不上王妃的高贵身份。”

        马车上传来一阵惫懒嗓音,“徐小子,老夫今日可要再度借剑才行。”

        徐凤年没好气喊道:“借吧借吧,本世子恨不得借你一百剑一千剑。”

        裴南苇一脸错愕,这混账好歹也是北凉王世子,实在是太没有英雄气概了,连做个镇定样子假装大将风度都不会吗?

        徐凤年顾不上裴王妃这娘儿们,遥望了一眼吴六鼎身后的负剑女子。素王剑?乖乖,那可是天下名剑排在第二的绝世神兵。据姑姑赵玉台说,“素王”乃是这代剑冢家主的称号与佩剑的名字,怎么跑到那娘儿们手中了?吴六鼎胜了吴家剑主?不太应该,要知道隐居在听潮亭顶楼的师父李义山曾是上代文武评与将相评的评点者之一,也说起过一些秘闻。文武评有个不成文规矩,对龙虎山、两禅寺以及吴家剑冢等几个地方的世外高人一律不考虑入榜,一半是出于敬意,一半是出于顾虑,这些分不清是老神仙还是老怪物的家伙脾气难测,像当年那道法剑术皆是当之无愧世间第一的齐玄帧,一剑伏尽天下魔,便明言不可评他上榜,谁敢拂逆?

        可吴六鼎既然以剑冠身份出了吴家剑冢,若是赢了素王才出山,应该可以排入十大高手才对,难不成胜了素王的不是吴六鼎,而是那名女子剑侍?

        徐凤年望向那女子。

        不料她仿佛有所感应,睁眼望来。

        徐凤年心神一震,仍然笑了笑。

        那女子却重新闭上眼睛,似乎是看清了徐凤年本事斤两,不屑一顾。

        徐凤年不以为意,对拿了一柄好剑的青鸟抛了个眼神,示意借剑给老剑神。

        青鸟手中这柄剑虽说也可吹毛断发,但比起吕钱塘手中赤霞要略逊一筹,更别提紫檀剑匣中的大凉龙雀。原本徐凤年还有些担忧,但当青鸟将剑抛入空中,李老头儿身形冲出车厢,大笑着握住剑把,朝吴六鼎当空飞去,徐凤年立即静下心来,老剑神位列天下第八,第八这个排名真的很低吗?天底下提剑的剑士号称百万众,巍巍然立于百万人之上的,不就只有这羊皮裘老头儿与那邓太阿两人?谁又敢说李淳罡重返巅峰后,会止步于第八?

        老剑神才凌空如蛟龙而去,一名庄稼汉子便从芦苇荡中穿梭而出,说道:“世子,借头颅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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