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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徐北枳大发怨气,曹长卿放下心结

        那一日,太安城外,有西楚曹长卿,一人攻城。

        北凉关外平地起雄城,而这座刚刚被正式命名为拒北的新城更南,也有几分平地起高楼的气象,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大的集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茶肆、客栈、当铺、赌坊,应有尽有,有商贾小贩来此寻觅生意,有士子远游边境,有江湖人呼朋唤友到此一游,有人在此说书,也有些女子做着见不得光的皮肉生意。有关新城的叫法,议论纷纷,外乡豪客们都觉得“拒北城”这个说法不够劲道,不如那个原本呼声极高的“杀蛮城”来得干脆利落,至今尚未在北凉为官就任的书院士子,则普遍认为“京观城”更为妥帖。虽说煞气稍重,但是大概在这西北待了一年多,入乡随俗,赴凉士子们也开始被凉人风俗感染,如水入沙坑,便不再是隐逸山林的清泉,而似浊酒了。

        在祥符二年初破土动工的拒北城,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象征意义,都可以说是北凉的重中之重。相继有小道消息传出,不但都护府要在年末从怀阳关迁入新城,而且某位新任凉州别驾也将在此建造官衙,成为兼具凉州军政大权的“关外刺史”。只不过拒北城如此重要,驻扎新城周边的精锐边军依然是北严南松的格局,这一点从集市上没有任何游骑巡视就能够看出,起先赴凉士子对此疑惑不解,经由本地商人解释后才释然,原来关外厮杀鏖战,关内平静安逸,北凉已经有二十余年了。

        临近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徐凤年独自走在这座绰号“小雀镇”的集市上,身边没有白马义从护卫,甚至连徐偃兵都没有陪同。集市居民多是外乡人,除去凉州城百姓和燕文鸾这拨北凉老人,其实真正熟悉新凉王相貌的北凉普通人并不多,数万虎头城将士都熟悉,可惜连同主将刘寄奴在内,都战死了。跟徐凤年作为袍泽的幽州万骑也熟悉,但是第二场葫芦口战役,死伤过半,除了郁鸾刀,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徐凤年的脸色有些苍白,这是钦天监之战的后遗症,祁嘉节的剑气原本经过轩辕青锋“转嫁”调理后,已经被压抑在三处窍穴,这也是徐凤年能够与邓太阿、曹长卿酣畅战于下马嵬驿馆的前提,如今洪水决堤一般在体内肆意游走,如大军过境、铁骑踏地,徐凤年体内如有阵阵擂鼓闷雷声,如果换成擅长内视的道教入圣大真人,恐怕就要对长生一事彻底绝望。

        徐凤年挑了一栋人声鼎沸的酒楼落座。三次江湖,首尾两次都过着斤斤计较的日子,知道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道理,习惯了有钱在手心不慌。他掂量了一下钱囊,要了一壶酒两碗饭三样菜,在临窗的位置坐着,摘下凉刀穿上便服,就像是个远游边关的寻常士子。酒楼不大,生意却好,越来越多的食客拥入,就有人打起了拼桌吃饭的意图,店小二一脸为难跑来跟徐凤年说了,徐凤年笑着点头说没事,但是要求两壶绿蚁酒按一壶的价钱来算,店小二在心里一合计,这买卖还是有赚头,就自作主张地帮着酒楼老板答应下来。跟徐凤年拼桌的有五个人,一女四男。四名男子气质迥异,豪侠与书生,也不知是怎么凑一堆的。豪侠的豪,显而易见,就像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佩剑的剑鞘是用金子打造的,而书生的书香气,文巾襦衫不说,还各有一把紫檀洒金折扇,扇坠质地都是千金难买的奇楠。只不过徐凤年的眼光何其老辣,一人奇楠扇坠是蜜结、一人是下品的铁结,那么两人家世高低也就水落石出了,显然后者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一张桌子四条长凳,两名豪客和两名士子并肩坐在徐凤年左右,唯独那名年轻秀美的女子单独坐在徐凤年对面。人靠衣装佛靠金,大概是都没有把穿着朴素的徐凤年当根葱,言谈无忌。女子是江南口音,软软糯糯,言语不多,但是并不附和男子,两位大侠气很足的男子一个蓟州口音一个辽东腔,读书人则是分别来自中原青州和东南剑州。

        这四个男人既聊天下局势也聊江湖趣闻,言语中对离阳朝廷毁誉参半,觉得京城庙堂上各部衙门主官的走马观花,是祥符新朝的新气象,可惜卢升象这帮南征武将不争气,才使得广陵道叛军趁势坐大,但是无一例外,对整个离阳王朝的国势趋于鼎盛并无怀疑。一来北凉打赢了北莽,西北门户稳如磐石,再者顾剑棠的两辽边军终于主动出击,打出了一连串鼓舞人心的胜仗,在这之前,两位喜欢跟北凉铁骑一较高下的赵姓藩王,燕剌王赵炳和广陵王赵毅麾下精锐都让人大失所望,好在大柱国顾剑棠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让朝野上下如释重负,原来我们离阳,不是除了北凉边军就无人能与北莽蛮子掰手腕。其中说到两辽和替天子巡守边关的兵部侍郎许拱,那名来自中原的读书人“云淡风轻”地说到自己父辈与许侍郎关系莫逆,早年是同窗,后来更是同僚,龙骧将军入京赴任之时,他父辈数人都在送行队伍之中,而且至今仍有书信往来。听到这里,原本还时不时瞄几眼徐凤年的女子,突然间就重新高高在上起来了。

        徐凤年吃饭细嚼慢咽,可也就两碗饭三个菜,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好在手边还有一壶绿蚁酒,就放下筷子,自己打开酒壶倒了杯酒。其实不光是他这一桌在高谈阔论,酒楼内十有八九都是在指点江山,吃着二三两银子一桌的菜肴酒水,操着太安城皇宫或是北凉清凉山王府的心。徐凤年微笑着听着周围的沸沸扬扬,举起酒杯,转头望着窗外的大好艳阳天。不知何时,那名手持铁结奇楠雕弥勒扇坠的剑州读书人,说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新凉王,不知是喝高了,还是有意要在心仪女子面前故作惊人语,言语之间就有些冲,痛饮一杯后便嗤笑道:“谁都知道那位老凉王嫡长子,早年世子殿下当得很混账,纨绔混账了十来年,恶名昭彰,第一次露面,是老凉王去世前让他参与北凉关外的那场阅武,显然这就是在给世袭罔替北凉王爵铺路了。如今北凉市井小民都说新凉王当年以世子兼任陵州将军的时候,把那个解甲归田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给狠狠收拾了一顿,大快人心,事实当真是如此?”

        貌美女子好奇问道:“宋公子,此话何解?”

        年轻士子冷笑道:“敲山震虎与过河拆桥罢了,说到底还不是老凉王唯恐自己儿子不能服众,所以暗中授意坐镇陵州官场的李功德,要收拾钟洪武来杀鸡儆猴?否则以徐凤年当时的身份人望,真敢挑衅积威深重的堂堂北凉骑军主帅?谁不知道大将军钟洪武在边军中门生无数,不但如此,富裕甲北凉的陵州都被笑称为钟家的后院,北凉先迫使钟洪武离开边军,再将这个老军头拿下,随后在北凉行伍改制中,不动边军只动境内驻军,一气呵成,若说不是老凉王生前的布局,谁信?”

        自称与许侍郎有世交之谊的年轻人笑着点头道:“应该说是杀‘老’虎儆猛虎,钟洪武不在其位,如虎无牙,老凉王拿他来给长子‘祭旗’,再合适不过。同样是北凉边军的大将,同样是幽州土皇帝的燕文鸾,因为当时手里还握有幽州军权,老凉王动了没?那个世子殿下敢动吗?事实是徐凤年在继位之前,根本就没有去幽州!为何选择陵州?因为比起武将放屁都比文官说话管用的幽州,这里的文官能与将种门户分庭抗衡,加上有李功德之前拿到手的经略使的官身,如何敢不为徐家效死?准确说来,宋兄所谓的三件事一气呵成,真正的伏笔,是李功德这位当时兼领陵州刺史的经略使,如果我是钟洪武,早就该心生警惕了。”

        那两个豪侠说江湖说武林可以夸夸其谈,可说到这官场、这庙堂那就蒙了,但是听着就很杀机四伏的样子。两人相视一笑,文弱读书人手里的笔杆子,何尝不是手中刀?

        姓宋的读书人深以为然,继续冷嘲热讽道:“且不管徐凤年的大宗师身份是真是假,咱们只说那幽州万骑出现在葫芦口外,如今北凉人都说此举有徐骁之风,但是如今天底下的大人物,真有人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即便有,那也是万人敌的骁勇猛将,他徐凤年作为藩王,此举果真妥当?难道他就不知道若是自己死在关外,这北凉就根本不用守了?老凉王和麾下三十万铁骑,二十年死守西北大门,就是为了让他徐凤年意气用事来给自己增添几句美名的?”

        说到这里,年轻读书人哈哈大笑:“北凉都说大将军徐骁从不惧天下骂名,都说徐骁曾言离阳骂人的口水能装满几千只大缸,给他用几辈子的洗脚水都够了。现在看来,徐骁不怕骂名兴许是真,可他的儿子,想要史书留名,而且必须是留下美名,更是真啊!”

        另外那个年轻士子啪一声娴熟地打开折扇:“新凉王新北凉,拒收圣旨的壮举,那可是赢得了无数北凉民心,厉害!只是也不知是徐北枳的意思还是陈亮锡的谋划,要我看,如果不是陵州徐北枳的大力买粮,和陈亮锡在流州青苍城的运筹帷幄,北凉即便有号称三十万铁骑的边军,也挡不下北莽百万大军。”

        读书人,自然是亲近读书人的。当然前提是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名利冲突,否则读书人祸害读书人,更杀人不见血。

        徐凤年缓缓喝着酒。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很浅显,他能有今天,当上北凉王,是靠父亲徐骁和李义山,守住关外,是靠徐北枳和陈亮锡。而他本人,就是在北凉瞎逛,谋取名声,骗取民心。

        徐凤年其实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有些开心。

        好歹这两个外乡士子,承认了徐家两代人守住了西北一事。

        那名用金鞘佩剑的豪侠压低嗓音,小心翼翼说道:“两位公子,隔墙有耳,听说这北凉的拂水房谍子,那可是一等一地耳朵灵光。”

        姓宋的剑州士子大笑道:“无妨,抓走便抓走,也恰好证明了那徐凤年的气度,不足以担当镇守西北重地的权势藩王!”

        徐凤年顿时对此人刮目相看。拂水房谍子在这座小镇上不少,而且人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这个家伙来了这么一句,看似放荡不羁,其实等于给自己贴了一张护身符,若是那个沽名钓誉的“徐凤年”知晓此事,闻信后也应该是一笑置之才对,说不定还要千金买马,以此来收买人心,给赴凉士子一个交代。徐凤年叹了口气,低头喝了口酒。虽然这桌人很江湖,但是他没来由想起了春神湖畔,有个才入江湖就身死的年轻人。他叫贺铸,与北凉徐家有仇,但是为了报恩贾家嘉,仍是身负重伤前往快雪山庄向徐凤年报信,最后死在了山庄里。

        千金一诺轻生死。

        徐凤年无比敬重这样的人,内心深处,将这个人、这种人,摆在了仅次于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的位置,甚至要在桃花剑神邓太阿之上。

        不在于你是谁,而在于你做了什么。

        不是你做了什么壮举,而是设身处地,你只要做了什么我做不到的事,那我徐凤年就会由衷敬佩你,若能同桌,为你倒酒敬酒又如何?

        当年第二次游历江湖,有个叫吕钱塘的剑客扈从,死前对徐凤年骂了一句“狗日的世子殿下”。意思很简单,如果你不是北凉世子,不是徐骁的儿子,不是听潮阁有想要的秘籍,老子会为你拼命?

        所以徐凤年按照吕钱塘遗愿将骨灰撒在广陵江的时候,依旧心怀愧疚。

        所以徐凤年对那个因为胸脯丰满而羞于与人切磋的女侠,那个愿意在他和温华落魄时也流露善意的女子,始终觉得她是真正的女侠。

        李淳罡的江湖很大,大了一辈子,所以大雪坪剑来,是为绿袍儿,广陵江畔破甲,是为昔年那个风采冠绝天下的青衫剑客,只为两人无憾。死前万里借剑,是为了亲自否定那句“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老黄的江湖很小,他的死在武帝城城头,是为了喜欢吃剑的师父隋斜谷,向自己师父证明他有个还不错的徒弟。更多是为了那个让他愿意称呼一声公子的年轻人,那个一起走过江湖的年轻人。一起颠沛流离六千里,缺门牙背剑匣的老人,才不把徐凤年当成世子殿下,而像是自己的晚辈。

        温华折剑离开江湖的时候,一定是把徐凤年只当成徐凤年,只是那个与他称兄道弟、一起狗刨江湖的狐朋狗友。

        因为有这些江湖人在江湖,徐凤年才会在倒马关将佩刀借给那个憧憬江湖的稚童,才会在北莽为青竹娘一怒杀人,才会对鸭头绿那对魔头夫妇并无恨意。

        所以这些人渐渐不在江湖的时候,徐凤年成为了武评四大宗师之一,反而对江湖无所谓了。

        徐凤年对这个世界,对这个江湖,始终心怀善意。

        就像楼外的日头,太平光景,所有人都觉得是炎炎夏日的罪魁祸首。可当入冬,日头不会因为夏天时分人们的憎恶,就不会到来,而是依旧让人感到暖意。

        徐凤年喝完了最后一杯酒,轻轻放下酒杯,由于是拼桌,随着那边的大酒大肉不断端上,他的菜盘碗碟都被挤压在一起,显得可怜兮兮,鸠占鹊巢莫过于此。

        好像是生怕这个碍眼的家伙垂涎美貌,还要觍着脸跟店伙计多要一壶酒,所以当徐凤年放下酒杯的时候,四名男子都投来不怎么客气的视线。

        徐凤年笑了笑,就要识趣地结账离开。

        因为那个不知何事找到这里的徐北枳,其实就站在那名女子身后。他先前拒绝了徐凤年眼神示意的落座,已经站了两杯酒的工夫了,每当听到那两名读书人对徐凤年冷嘲热讽的时候,就幸灾乐祸笑得不行。

        徐凤年对这个自己亲手从北莽拐骗到北凉的年轻谋士,其实很是愧疚。徐北枳跟陈亮锡的徐陈之争,在师父李义山在世时就埋下了伏笔,对于两块璞玉的雕琢,李义山也为徐凤年锦囊相授,提出过独到见解:“徐北枳如豪阀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气度,也需从细处小心雕琢,祛除负傲,方能慢慢见天香国色,渐入佳境。”“陈亮锡恰似贫家美人,虽极妍丽动人,终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贵态。需从大处给予气韵,开阔格局,才可圆转如意,媚而不妖。”

        所以这些年来,徐凤年尝试着将陈亮锡“带在身边”,先是让其主持北凉盐铁,后来更是让陈亮锡负责北凉地方军政改制,反而将徐北枳丢了出去,远离清凉山,在陵州官场慢慢攀爬,直到凉莽大战在即,不得不匆忙拿下钟洪武,徐北枳才火速晋升。如今两人走势刚好颠倒,陈亮锡远在西域流州,徐北枳身处清凉山王府,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从明面上看,徐北枳当过陵州刺史,是务实的封疆大吏,如今升任北凉道转运使,虽是略显务虚了,却像离阳的州郡主官入京担任六部尚书,若是能够再经历一次外任地方和回调中枢,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首辅次辅了。反观陈亮锡,盐铁、漕运、军政三事,两败一成,官职始终高不成低不就,在流州青苍城更是至今才做到别驾,连徐北枳的陵州刺史都比不上,好像被徐北枳远远抛在身后,但事实上北凉境内受益于改制的那些实权武将,如汪植、黄小快、焦武夷之流,对陈亮锡这个幕后人或多或少都一份香火情,尤其是死守青苍城之战,更把陈亮锡推到一个超然的地位,北凉官场和赴凉士子,就对陈亮锡的投笔从戎极为推崇。一个暂时还未被朝廷承认的从二品转运使,一个众望所归且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流州别驾,一个“躲在”北凉后院的刺史,以及接下来继续与赋税粮草打交道的转运使,一个亲耳听过北莽马蹄、亲眼见过北莽铁甲的流州中坚文官,两者未来成就的高下,是不会以官品高低来判断的。

        在徐凤年的内心深处,拥有全局大才的徐北枳,只是因为自己需要世袭罔替安稳过渡,才被“雪藏”在陵州,否则徐北枳更应该在幽州或是流州主持大局,杨光斗或者胡魁的刺史位置,其中有一个原本应该交由徐北枳,可惜接下来马上就是第二场凉莽大战,徐凤年仍是需要徐北枳远离战场,为北凉边军赢得一个稳固的后方。这样一座没有硝烟的沙场,老百姓注定看不见,甚至连北凉官场也会忽略。自然而然,远不如身处边境第一线的陈亮锡大放异彩,璀璨夺目。

        在徐凤年起身喊来店伙计的时候,徐北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上前几步,笑眯眯拍了拍那名女子的肩膀,等她错愕转头的时候,问道:“敢问芳名?”

        两名远道而来的外乡士子都对这个登徒子怒目相视,来自辽东的豪侠更是猛然起身,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小子,我劝你把狗爪子从陆姑娘肩头拿开!”

        四人只见那个年轻人悻悻然缩回手,但是紧接着他便抬起双手,重重击掌。

        很快就有一名身披铁甲的北凉武人大踏步走入酒楼,大堂顿时鸦雀无声。而这名武将,一看就不是寻常士卒,说不定是个边军都尉那都小了。

        徐北枳像极了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那只“狗爪子”又放在了女子肩头,另外那只手指了指身后,笑道:“怎么,不服?!”

        那名满身杀气的魁梧武将站在徐北枳身后,虽然气势惊人,但是眼神无奈。他娘的,老子堂堂一个陵州实权校尉,就成了那种帮着自家公子欺男霸女的狗腿子啦?关键是这还当着北凉王的面啊!

        正在掏钱结账的徐凤年有些头痛,店伙计赶紧拿了酒水钱就跑路了。

        辽东豪侠立即松开剑柄,虽未说着向人低头的言语,但显然已经想着息事宁人了。

        徐北枳突然转头望向那个蓟州好汉,上前两步,一巴掌拍在那家伙的脑袋上,骂骂咧咧道:“听口音是蓟州那边的?蓟州是吧?老子差点就要去你们蓟州当经略使了!干你娘的蓟州……”

        如果按照徐北枳的意思,北凉铁骑还真就要跟河州蓟州“借粮”了,而且是一路推进到京畿西部。这口怨气,徐凤年是皮糙肉厚的大宗师,徐北枳出气不得,今天总算是逮着个凑合的机会了。

        那个蓟州大侠真是欲哭无泪,惹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刚才正忙着收拾那条油腻鸡腿,想给陆姑娘拍马屁都已经错过了,根本就没来得及朝你瞪眼啊,你凭啥冲我发火啊。

        除了那名陵州校尉,很快就有七八名披甲士卒闻风而动,如此一来,徐北枳的“仗势欺人”就越发明显了。

        徐凤年起身绕过桌子,握住徐北枳的手,轻声说道:“走吧。”

        徐北枳用力挥开徐凤年的手,愤怒道:“走走走!你就知道退让!你什么时候把对北莽的气魄分出一丝一毫,离阳朝廷也不敢让温太乙和马忠贤去靖安道接手漕运!我徐北枳在陵州,被说成‘买米刺史’,如今到了清凉山,成了转运使,还是个买粮官!这没有关系,但是我们北凉铁骑,有关系!”

        已经积攒了无数怨气的徐北枳终于怒极,一拳砸在徐凤年胸口:“离阳要天下少死人,我北凉答应!但是离阳要我北凉多死人,我徐北枳,第一个不答应!”

        一口一个温太乙、马忠贤,再加上那个“我徐北枳”,不仅仅是刚刚就漕运一事调侃北凉的两名读书人吓得噤若寒蝉,整座酒楼的人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徐凤年欲言又止。

        徐北枳突然神情如同一个心灰意懒的迟暮老人,意态阑珊,自嘲道:“我知道,你终归能够让朝廷不缺一石粮草进入北凉,你这个北凉王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徐北枳望着这个年轻藩王:“但是,我替你不值!”

        徐北枳猛然转头,对那五人近乎怒吼道:“你当北凉都是傻子,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人人都是傻子?只是为了这个叫徐凤年的王八蛋玩意儿,就那么慷慨赴战死在关外?!”

        没喝酒却像发酒疯的徐北枳环视四周:“老子要是徐凤年他这个憋屈王八蛋,早就砍死你们这帮连王八蛋都算不上的家伙了!关外以南,是我北凉!别忘了,北凉以南,就是你们中原!”

        徐凤年摇头,开口说道:“橘子,我不憋屈。”

        徐北枳怔怔看着这个家伙,低声苦涩道:“我憋屈。”

        徐凤年笑了,从酒桌上拎起一壶还未打开的酒,搂过徐北枳肩头:“行了,请你喝酒。”

        徐凤年不由分说带着徐北枳离开,不忘转头对那个应该找钱给徐凤年却打死都不敢上前的店伙计打趣道:“少收这桌客人一壶酒钱,刚好两清了。”

        跟随在徐北枳身后充任扈从的实权校尉,正是北凉旧将王石渠之子汪植,剑门关一役后负责陵州与西蜀接壤的米仓岭道腊子口,如今是北凉十四实权校尉之一。在凤字营脱颖而出的洪书文现在就在汪植麾下任职,足可见汪植在年轻藩王心中的地位。

        有些声音,拂水房听得到,徐凤年也就听得到。

        靠山吃山,一座靠山,在北凉想要成为山头,就需要推到军头的位置上,最不济也要跟边军以及兵权沾边才行,否则任你做到李功德这样的经略使,在北凉也发不出足够分量的声音。在徐凤年接任藩王之前,李功德敢跟钟洪武横眉瞪眼?不敢的,甚至连钟洪武的部将也不敢。而北凉的山头,除了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这些名副其实的老将,其余像皇甫枰、胡魁也算,因为手里有兵权,而官品要高出半阶的凉州刺史田培芳偏偏就不行。当下的陈亮锡其实也算,因为他跟龙象军有近水楼台的优势,青苍城一战,与流州将军寇江淮也有生死之交。但是徐北枳就不行,随着他离开陵州进入王府,先前与徐北枳关系很好的汪植这拨青壮武将,就会有些心思,所以这次北凉巨头在拒北城的碰面,汪植离开腊子口北出关外,除了汪植本人想要为徐北枳鼓吹造势,何尝没有陵州将军韩崂山的暗中授意,何尝不是对徐北枳寄予厚望的整个陵州军伍体系的一次“出声”?

        徐北枳是如此,事实上几乎所有边军将领,人人都是如此身不由己。左骑军统领周康为何对于分兵一事那般坚决抗拒?当真是锦鹧鸪自己贪图权势?自然不是这么简单。周康在地方上拥有众多将种门庭的支持,很多时候周康需要考虑他们的利益关系,只要身为骑军副帅的周康还想在边军中更进一步,无疑就需要给背后那些人吃定心丸。只不过徐凤年过于强势,在城头上当着所有人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锦鹧鸪不得不低头而已。所以下了城头,同样被划走兵马的右骑军何仲忽就喊了周康一起喝酒,对于这些动作,徐凤年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只要锦鹧鸪不做出过激举措,也就算了,没理由剥了人家的兵权,还不许别人牢骚几句。

        名义上的北凉边军第一人褚禄山,这次留在怀阳关都护府,从头到尾没有露面,何尝不是这个恶人连他褚禄山都想做做不得?与其徒劳无功还惹人厌恶,干脆就闭门修清净了。

        离阳先帝赵惇杀张巨鹿,那么有一天,万一真的打败了北莽,徐凤年会不会也要在徐北枳、陈亮锡和某些大局之间做取舍?与此同理,徐北枳、陈亮锡一样在北凉王和某些理想梦想之间做出抉择?

        也许不会,也许会。这个“也许”,就已经很让人不轻松不舒心了。

        啃馒头的老百姓,钟鸣鼎食的王侯,各自的痛苦和惬意有格局高低之分,但痛苦和惬意的重量,从无大小之别。

        逍遥江湖的神仙眷侣,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穷乡僻壤的白头偕老,爱情或许各有壮阔平缓之分,但相互之间的感情其实并无多寡之别。

        徐凤年和徐北枳走到一堵并不高的集市外围墙垛上,汪植很识趣地没有跟上。

        徐凤年蹲在小矮墙上,吃着刚从摊贩那边买来的烤馕,买了两个,徐北枳不领情,他就两个叠放在一起啃。

        徐北枳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腿上,怔怔出神。

        徐凤年含混不清问道:“橘子,怎么突然发那么大火?除了我,还有谁惹到你了?”

        徐北枳缓缓道:“这个天下惹到我了,你又是唾面自干的窝囊德行,我当然不开心。”

        徐凤年吃馕吃得腮帮鼓鼓,转头谗媚笑道:“其实我也不开心,有可能是脸皮太厚,你看不出来。”

        徐北枳没有转头:“如果有朝一日,北凉打下了北莽,夺得天下,我不去中原,会回北莽。”

        徐凤年惊讶啊了一声:“那就真可惜了,我跟你说,以前大姐为了骗我去江南,总说那里的水土好,养出满大街的可口闺女水灵小娘子,我当时不信,后来自己跑去一看,还真是哎。要不是咱们北凉好歹有个胭脂郡的女子撑脸面,我可真舍不得中原江南。你就算不乐意当离阳官,也该去看一眼。”

        徐北枳抬头看着日头,眯眼道:“不去了,这辈子从北往南走,走到北凉陵州已经够南边的了。”

        徐凤年用肩膀靠了靠徐北枳:“橘子,在陵州就没瞧上眼的姑娘?要是有,人家姑娘又不同意,我帮你抢。”

        徐北枳转头看了眼这个没正形的年轻王爷,郑重其事道:“如果你当皇帝,不要让陈亮锡当首辅,对你们都好。”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道:“放心,我不当皇帝。”

        徐北枳又说道:“那也不要让陈亮锡当离阳的第二个张巨鹿。”

        徐凤年拍胸脯道:“真打赢了北莽,没有了后顾之忧,我要谁死谁不死,没你想的那么困难。”

        徐北枳摇头道:“张巨鹿是自己想死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

        徐北枳感慨道:“陈亮锡,不适合庙堂中枢,他做官只做到一州刺史,最多时远离京城的一道经略使,大概才能安享晚年,能够有含饴弄孙的一天。”

        徐凤年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我会把话带到,但至于陈亮锡自己怎么想,我不会拦,估计也拦不住。”

        徐北枳伸出手。

        徐凤年纳闷道:“干啥?”

        徐北枳瞪眼道:“馕!”

        徐凤年掰扯下剩余烤馕的一半递给徐北枳。

        徐北枳大口大口吃完烤馕,抹了抹嘴:“柿子,我不开心,还能拿你撒气,那你不开心,怎么办?”

        徐凤年不假思索道:“打北莽蛮子!”

        席地而坐的徐北枳闭上眼睛,用手拍打膝盖。

        徐凤年跟着拍子,吹起了口哨。

        一个柿子,一个橘子。

        伴随着柿子的轻灵口哨声,橘子突然朗声道:“君只见,君只见听潮湖万鲤跳龙门!”

        柿子跟着朗声笑道:“独不见清凉山,有名石碑不计数!”

        “君只见,君只见葫芦口头颅筑京观!”

        “独不见高墙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君只见,君只见凉州北策马啸西风!”

        “独不见边关南,琅琅书声出破庐!”

        “君只见,君只见三十万铁骑甲天下!”

        “独不见北凉人,家家户户皆缟素!”

        ……

        许多年后,清凉山北凉王府,早已变成了北凉道经略使府邸。

        深夜中,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独立于风雪夜,望着街道尽头。

        被誉为离阳新朝边臣第一人的陈姓老人,守着身后这栋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经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了。

        为此他在去年秋末还拒绝了离阳登基新帝的招徕,拒绝成为新朝首辅。

        因此,他等于是自己将那个“文正”谥号拒之门外。

        离阳朝野上下尽知,这位崛起于北凉官场然后就再没离开过北凉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凉之前便有“死当谥文正”的远大志向。

        他在昨日刚刚辞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人,霜发与风雪同色。

        就在视线模糊的老人以为等不到人的时候,一驾马车悠然而至。

        老人颤颤巍巍走下阶梯。

        马车上走下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

        远道而来的老人,身子骨显然不如那栋大宅子的陈姓老人,姓徐的他披着厚重裘衣,需要那个与他同样姓徐的车夫的搀扶才能走到陈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台阶,转身望向街道大雪纷飞。

        隔着中间那个最无老态的人,担任了三十多年都不肯挪窝的北凉道经略使陈亮锡,微微身体前倾,转头望向另外的那个老家伙,轻声沙哑笑道:“我帮王爷守住了北凉道和这清凉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枳?”

        那个老态龙钟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气力冷哼一声:“你赢了……你赢了,行了吧?”

        位置居中的老人,虽然年龄相仿,但是看上去却仅是四十不惑出头些的岁数,他一左一右握住陈亮锡和徐北枳的手,轻声笑道:“别争了。”

        离阳皇帝换了换,年号换了换,但是三位老人,徐凤年、徐北枳、陈亮锡,只在今夜,看了一场北凉大雪。

        原本在离阳祥符二年的初秋,大楚庙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分封天下了,可是短短三个月后,就弥漫着一股哀鸿遍野的氛围,如果不是老太师孙希济始终不悲不喜,曹长卿也依旧未曾有从谢西陲手中接过兵权的迹象,恐怕朝堂上早已乱成一锅粥了。不过对于坐龙椅穿龙袍的女帝姜姒来说,是看着一群红光满面的臣子,还是一帮愁眉不展的官员,没什么差别,甚至她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讥讽。早先大楚在广陵江上以弱胜强,打得藩王赵毅的广陵水师全军覆没,之后更是成功偷袭南疆大军的粮草重地,当时叫嚣得最厉害的一种议论,就是类似“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后”的正统腔调,如今大楚皇帝陛下,虽说是女子,但也需要“皇后”才符合礼制不是?于是与谢西陲并称大楚双璧的宋茂林,这位和新凉王一起被誉为“北徐南宋”的宋阀嫡长孙,呼声最高。也许是宋茂林实在太过出彩,以至连老太师孙希济都暗示过远离朝堂的曹长卿,不妨答应这门婚事,不但有利于大楚姜氏社稷的稳固,而且年轻陛下也算不得如何“低就”。

        可是随着南疆头号大将军吴重轩与藩王赵炳分道扬镳,以离阳兵部尚书和征南大将军双重身份重返广陵道,卢升象也终于展露春秋名将该有的獠牙,同样在太安城走过一遭的宋笠抢过广陵王赵毅手中的全部兵权,尤其是陈芝豹和蜀地精锐的投入战场,大楚战线全面收缩,从捷报频频转入被动守势,庙堂上那种好似攻入太安城近在咫尺的狂热,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大多数公卿贵胄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这种时候,先前有意磨砺大楚年轻将领的曹长卿,终于从广陵江水师抽身离开,以大楚主帅兼任尚书令的身份返回大楚京城。要知道当时姜姒登基称帝,曹长卿仍是大楚水师统领的官身,官职甚至要比三位老将军低半阶,仅与担任东线主将的弟子谢西陲相同,不过是从二品。没有曹长卿坐镇的神凰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有了曹长卿的神凰城,哪怕他没有带一兵一卒,大楚京城的上空顿时乌云散去,重见天日。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大楚少了姜姒的确无法复国,但是如果少了曹长卿之前的四处奔走,也许就会是无力更无心复国的可悲局面了。

        今日退朝后,没来得及参加早朝的曹长卿前往皇宫复命,换上一身崭新朝服,在司礼监太监的领路下穿廊过道,在御书房外安静等人通禀陛下等待觐见,事事遵循君臣之礼。司礼监老宦官忐忑不安,要是以往,早已得知曹长卿入京的皇帝陛下,别说是在御书房接见,应该在京城外相迎才对。这意味着陛下与以往敬重如自家长辈的尚书令大人之间,极有可能有了心结。这可绝非国之幸事啊。面无表情的曹长卿等在阶下,心中苦笑。他当然清楚为何陛下要把自己晾在外头:生气了,而且很生气,因为老太师当时力荐宋茂林,自己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她如何能不怄气?没拿那柄大凉龙雀剑削他曹长卿,就算很给自己这位棋待诏叔叔面子了。

        曹长卿在那名忧心忡忡的年迈宦官弯腰掩门后,没有出声,站在原地。大楚皇宫的御书房极为宽敞,虽然许多摆设房内的珍贵重器都被广陵王赵毅贪墨了去,但是大楚底蕴何其深厚,复国初期,御书房的皇家气派,就已经不输当年。曹长卿抬头望去,只见那名年轻女子身穿正黄龙袍,低头提笔在贡品宣纸上练字,没有用那支寓意国祚绵延的御笔“千年青”。曹长卿稍稍挪开视线,看到了那只篆刻有“金瓯永固”四字的金漆杯。按照礼制,每年正月初一,大楚皇帝都会在此明窗开笔,用那杆“千年青”在盛满屠苏酒的杯中蘸满,写下“天下太平”“国寿长春”的吉祥语,赠给文武大臣。在这之前,她曾经对他流露出一些为难忐忑,说她的字写得不漂亮,悄悄提议要不然就请棋待诏叔叔代笔吧。曹长卿当然没点头,只是安慰她写归写,少写几幅便是,到时候只送给知根知底的孙老太师寥寥几人,不丢脸的。她这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但仍然有些遮掩不住的闷闷不乐。曹长卿听说登基之后,为了新年春节那一天的提笔,今年秋冬她没少练字,反正肯定比练剑要勤快百倍。据说已经写满了一小篓筐的纸笺,也不丢弃,就那么日积月累着,宫女太监都不许动。

        曹长卿看着宽大桌案后,看着那抹略显纤细瘦弱的亮眼金黄,眼神恍惚,似乎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幅模糊场景。曹长卿突然有些心酸,更有些愧疚。

        如今已经无人称呼姜泥的大楚女帝,赌气地不看曹长卿,气呼呼说道:“我还在生气,最起码还要写三十个字才能消气,棋待诏叔叔你等着吧。”

        曹长卿哭笑不得,搬了把椅子坐临窗位置。椅子倾斜相对窗口,既能看到窗外的风景,眼角余光也能瞥见那个穿了龙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头。但是就算曹长卿,也想不到如今的姜姒每日朝会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那份越来越浓重的君王气度,就连孙希济老太师都暗暗点头,不仅不失仪,甚至连他这个在两大王朝庙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阴的老头子,抛开女子身份不去计较,也挑不出半点瑕疵。她的君臣奏对,从起先的略显拘谨到现在的娴熟如意,一日千里,简直就是天生的皇帝。孙希济私下对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练剑境界神速,做一国之君也是如此啊。

        一丝不苟写了十几个字,姜姒偷偷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曹长卿,撇了撇嘴,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跟棋待诏叔叔较劲不合适,便轻轻放下笔,冷哼道:“写完了!”

        曹长卿忍住笑意,轻声道:“还有十一个字呢,我不急。”

        姜姒瞪眼道:“棋待诏叔叔!”

        曹长卿微笑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气了,我这趟入京,就是给陛下当出气筒的,毕竟老太师上了岁数,陛下总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姜姒示威似的重新抓起毛笔,点了点:“要不是当这个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个姓宋的家伙揍成猪头。”

        曹长卿忍俊不禁道:“学谁不好,那个北凉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晋兰亭的胡子,害得那位礼部侍郎隔了大半个月才敢去衙门点卯。”

        姜姒重重把笔搁在笔架上。

        曹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叹息道:“清凉山必须在大胜之后有个北凉王妃,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姜姒一拳轻轻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后皱了皱鼻子,冷哼道:“怪我喽?!”

        曹长卿笑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个宋茂林根本不算什么,北凉王娶妃才是咱们大楚皇帝生气的重点。所以他曹长卿这回其实被那个姓徐的小子殃及了。

        曹长卿笑脸温柔。

        男女在各自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没有谁不喜欢谁,真好。

        世间男儿皆有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是比起怕那亲见美人白头,更怕红颜薄命无白头。

        曹长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质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自己已经错过了,为何如今让他们也错过?

        皈依佛法的刘松涛以生死相劝,儒家衍圣公以情理相劝,甚至整个中原的硝烟四起,都没有劝服他大楚曹长卿“放下”。

        姜姒小心翼翼问道:“棋待诏叔叔,你生气啦?”

        曹长卿收敛了思绪,摇头柔声道:“棋待诏叔叔就算跟整个天下的人生气,甚至跟大楚生气,却唯独不会跟陛下生气。”

        姜姒老气横秋地唉了一声:“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我爹娘,但我觉得吧,娘亲如果能早些认识棋待诏叔叔的话……”

        曹长卿,被誉为“天下一石风流独占八斗”“大楚最得意”“青衣早出,大楚不亡”的他,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曹官子,破天荒老脸一红,咳嗽几声,赶紧打断姜姒接下去要说的话,然后佯怒道:“陛下!”

        姜姒促狭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诏叔叔,否则就没有我姜泥了嘛。”

        不知为何,她自称姜泥,而不是无论复国成败都会注定载入史册的“姜姒”。

        曹长卿黑着脸恼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记一句话!这句话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让我带给陛下的!”

        姜姒赶紧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棋待诏叔叔,国事要紧,你说!”

        曹长卿板着脸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这位西楚女帝以惊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烟跑到门口,也不顾忌是否失去君王威仪,亲自打开门吩咐道:“给尚书令大人端壶春神湖贡茶来。”

        没过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长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盖扇动茶香。

        曹长卿闭上眼睛,闻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记了那件“正经事”。他根本不用睁眼看,都晓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着脸,却竖起了耳朵。

        曹长卿嘴角翘起,喝了口茶后:“陛下,骗你的。微臣在太安城只是打了一架,没听到什么话。”

        姜姒哦了一声,假装不在意,看着桌案上那张宣纸的字,怒气冲冲,杀气腾腾。

        密密麻麻的宣纸上,其实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曹长卿突然问道:“陛下,听说现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军应该主力南下,不惜和燕剌王赵炳与虎谋皮,联手与离阳划江而治?中策是向西开拓疆土,下策才是与卢升象大军死战?”

        姜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曹长卿冷笑道:“迂腐书生的纸上谈兵!”

        姜姒抬起头,看着曹长卿,轻声问道:“棋待诏叔叔,当年我们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遗民的南朝豪阀家主,最后见面的那个色眯眯的老头儿,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东线主帅王遂?”

        曹长卿点了点头。

        姜姒犹豫了很久,终于沉声问道:“那么棋待诏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联系过顾剑棠?!”

        曹长卿沉默不语,却笑了。我大楚皇帝陛下,比起离阳新帝赵篆,绝不逊色。

        姜姒低下头,咬着嘴唇道:“野心勃勃的燕剌王赵炳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王遂、顾剑棠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曹长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缓缓道:“文人治国,所以大楚有数百年盛世,成为中原正统。但是时逢乱世,想要书生救国,何其艰辛。这个道理,我大楚读书人想不通,我曹长卿也是个读书人,不能亲自去说这个道理。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让离阳三任皇帝都明白,没了徐骁,你赵家一样书生救国而不得!”

        曹长卿放低声音:“可我曹长卿真想要跟这个天下说的道理,仍然不是这个。”

        许久过后,曹长卿转过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动荡,有无数蛊惑人心的谶语歌谣流传世间,其中就有说你娘……也就是我们大楚皇后……所以棋待诏叔叔知道,你当时愿意离开北凉,是怕……”

        姜姒撇过头,恶狠狠道:“不是的!”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

        姜姒猛然发现棋待诏叔叔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案那边,赶忙伸出双手遮掩那摞宣纸,涨红着脸道:“不许看不许看!”

        曹长卿故意伸长脖子一探究竟,好奇问道:“似乎瞧着不像是‘王八蛋’三个字嘛。”

        姜姒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谁愿意写他是王八蛋!我骂都懒得骂!”

        曹长卿笑着不说话,一身龙袍的年轻女帝就那么坚持挡住曹长卿的视线。

        曹长卿笑眯眯问道:“‘刺死你’,御书房内就棋待诏叔叔一个人,陛下,这让微臣如履薄冰啊。”

        姜姒干脆弯腰趴在桌案宣纸上,抬起脑袋:“看错了看错了,棋待诏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后少挑灯读书!”

        曹长卿盖上茶杯,身体前倾,余下空闲的那只手揉了揉这个傻闺女的脑袋:“棋待诏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记忆也不行喽,现在总算记起那句话。那个人在太安城的时候说了,大致意思就是说很快他就会亲自带着北凉铁骑来广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应,那他就抢,把你塞麻袋里扛回去。离阳、西楚、天下什么的,他徐凤年才懒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眸。

        曹长卿笑道:“这次没骗你,是真的,千真万确。”

        她还是眨眼睛。

        曹长卿好像喃喃自语,假装有些恼火:“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和邓太阿两个打他一个,都没能打赢,那就明摆着是拦不住的嘛,我这个棋待诏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么办?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姜姒笑着的时候就有两个酒窝,一个倾国,一个倾城。她下意识笑着回答道:“黄瓜凉拌,才好吃!”

        曹长卿轻声道:“先帝是个有道明君,却不是个好丈夫。我曹长卿更不如,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孬种罢了。但是北凉那个年轻人,比我们都要好。陛下,到时候意思意思给一剑就行了,可千万别真的刺死他啊,会后悔伤心的。”

        死心看似远比伤心更重,但其实伤心远不如死心轻松。

        姜姒泫然欲泣,如闻至亲长辈临终遗言。

        曹长卿动作轻柔地放下茶杯。

        放下了。

        两国之战,像先前大楚与离阳,有西垒壁的大军对峙,如今北凉与北莽,一样有三十万铁骑对峙百万大军。

        但是不久后的一天,离阳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玺二年,那时候,顾剑棠独自站在帐内,一宿沉默,最后只自言自语一句话:曹长卿误我二十年。

        而北莽边境上的王遂,独自痛饮,哈哈大笑,“解气解气!这才算我辈痴情种的真风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有西楚曹长卿,一人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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