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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寇江淮秘密赴凉,北凉王新得将才

        褚禄山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是怕我褚禄山有一天真把三百斤肉丢在沙场上,才答应寇江淮留下来吗?”

        虎头城是北莽大军南下必要拔掉的一颗钉子。

        虎头城之巨大巍峨,素来有“边陲再无二置,西北更无并雄”之称,东西长四里半,南北宽约五里。北凉道耗时六年建成后,据传耗尽王朝西北半数巨石大木,其正南门名为定鼎门,更是饱受离阳文臣诟病。虎头城仅正北城头就置有绞车强弩十二架,矢道有七衢,箭矢大如屋椽,以铁叶为羽,疾发如雷吼,最远可及七百步外!春秋尾声时,顾剑棠攻打旧南唐,便曾以此弩射穿南唐水师大型楼船,用以彰显离阳战力。若不是这些巨型床弩的震慑和牵制,而是任由北莽步卒肆意推进攻城器械,虎头城的防御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犹有余力。拿千余架大小投石车来攻打一座城池,这种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的事情,历史上只有大奉王朝由盛转衰的中期出现过一次,那一次遭殃的城池正是规模不输太安城的大奉国都。当然,时至今日,北莽中线虽然积聚了同等数量的投石车,只是抛石重量多二三十斤而已,故而总体而言,集群威力仍是远逊大奉中期那场被后世誉为“天花乱坠”的攻势。

        虎头城除了本身易守难攻,还在于后方有柳芽、茯苓两座军镇帮忙牵制北莽,使得虎头城不至于步襄樊“十年孤城”的后尘。加上虎头城内有随时可以主动出击的六千骑军,又能跟柳芽、茯苓的精锐骑军遥相呼应,而怀阳关这条防线同时与更后方的重冢四镇一线相距不过百里,无一不是下马守城上马骑射的北凉边军精锐。如果不是北莽中线兵力足够充裕,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那么北凉随时会率先发动一场大规模骑战。于是祥符二年的春季,虎头城就成了唯一的主角,吸引了凉莽双方的大部分注意力。

        在北凉都护府或者说徐凤年个人决意要虎头城死守一年后,在副经略使宋洞明和凉州刺史田培芳主持下,凉州境内向柳芽、茯苓两镇火速添补了万余步卒。其中流州青壮有四千人,携带了大量器械辎重,一路北上,在齐当国亲自率领白羽卫的严密护送下进入两座军镇。为此北莽象征性出动两万骑军绕过虎头城试图南下拦截,但是最终没有跟白羽卫死磕,仅仅爆发了两场小规模的接触战。在此之后,北莽应该猜测到北凉方面的战略意图,于是加大力度猛攻虎头城,其攻城手法主要脱胎于幽州葫芦口,只是相比卧弓、鸾鹤两城的简单粗暴,攻打虎头城,多了许多新意。除了投石车,南朝匠人还为北莽大军制造出大量用作填平壕沟的蛤蟆车,和为弓箭手登高平射以及捣毁城头雉堞的飞楼,还有试图临城堆土砌山,甚至派遣穴师勘探地势,日夜不息挖掘地道以崩坏城墙或是以通城内。为此虎头城做出了各种应对。北莽步卒视死如归,前冲以茅草树枝裹土扔入壕沟,掷者如云,虎头城便将烧红的铁珠射向壕沟,钻入柴草缝隙,最终灰烬泥土不过增高数寸而已,距离北莽预期相去甚远。虎头城在城墙内挖沟堵截地穴,以火攻之,北莽近千士卒闷死其中,死相凄惨。虎头城对于北莽近千投石车的连绵攻势,亦是早有准备。刘寄奴筹谋周详,早已命人制备了四十余万块土坯,临战用以增补城墙,随坏随补,虽然不如最初夯土版筑的城墙强度,但这让北莽原本用以制胜的投石车只是成为锦上添花的花哨物件。当北莽用最笨的法子在虎头城外起土为山,万夫长以下人人负土矢,刘寄奴便以其人之道反制北莽,挖掘地道空其地基,一举沉陷北莽敌军数千人。山崩地裂之际,尘土飞扬,连远在怀阳关的北凉都护府都能看到。

        哪怕是极少褒奖他人的褚禄山,也不由得惊叹一句:“好一个攻守兼备的刘寄奴!”

        至于吃足苦头的北莽将领,对这个早就声名远播的凉名将,则是越发人人恨不得食其肉。

        柳芽、茯苓在各自获得五千步卒帮忙守城后,两镇轻骑就能够彻底放开手脚。与此同时,徐凤年亲自下令包括纤离牧场在内凉州几大马场,为原本还需要兼顾长途奔袭的柳芽、茯苓两镇更换或者补充战马,转为以追寻爆发力作为唯一宗旨。徐凤年和都护府给柳芽、茯苓制订了一项规矩,接下来的战事应当以两百里为界线,只要找准机会,不用跟都护府禀报军情,可以自行出城寻找北莽骑军作战,要求就只有战后能够保存主力,不论胜负!这对北凉边军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的军令,竟然还有吃了败仗都不责罚的好事情?柳芽、茯苓两镇主将还专门跑去怀阳关询问此事,生怕是消息传递有误。可得到的答案竟然是肯定的。事后两名骑军主将碰头议事,都有些憋屈和愤懑,觉得王爷和褚都护这是瞧不起他们两镇骑军的战力啊。憋了口恶气的茯苓军镇骑军,很快就带着刚从几大牧场迎娶来的数千“新媳妇”,找到一个宣泄口,得到游弩手汇报后,在牙齿坡一带跟北莽一支偏骑狠狠干了一架。四千北莽骑军死战不敌,向西溃逃。一名叫乞伏陇关的骑军都尉建言军镇主将卫良不可追击,卫良不听劝阻,衔尾追杀三十余里,为八千莽骑埋伏。跟在茯苓骑军最后的乞伏陇关在关键时刻,率五百骑破阵直冲北莽大纛,而且在这之后誓死殿后,这才给茯苓骑军主力后撤赢得了宝贵时间。乞伏陇关身上铁甲嵌入箭矢多达六根,五百兵力仅存不足一标人马。此战虽然北莽战损大于北凉,但是凉州边关第二道防线上的茯苓骑军差一点就全军覆没,就算仍有五千步卒守城,但是没了骑军,原本两翼齐飞的防线也就会折断一翼。卫良为此前往怀阳关负荆请罪,不过徐凤年并未责罚这位茯苓主将,只是提拔那个被自己随手丢入茯苓军镇担任小都尉的乞伏陇关,将其升为都尉之上校尉之下的校检官,统领补足名额后的一千骑军,设立斩纛营,允许此营每次建功便酌情增添兵力,最终会以三千骑为人数上限。这是在葫芦口步军虎扑营被撤营和幽州骑军新设不退营后,又一件引人注目的大事。乞伏陇关这个北莽马栏子出身的无名小卒,开始在北凉边军中一鸣惊人。

        北凉都护府内,褚禄山正在和将领讨论是否应该向虎头城运输兵力,双方争执激烈,争吵的焦点在于开辟这条道路付出的巨大代价到底有没有意义。现在谁都清楚虎头城再容纳一万五千人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进不进得去。柳芽、茯苓的骑军牵扯暂时只能做到让北莽无法在虎头城南面展开稳定攻势,这跟北凉边军由南门大摇大摆支援虎头城有着天壤之别。坚持一方认为送一万五千人进入虎头城的代价大概会是万余骑军的损失;反对一方则坚持这种损失太过低估北莽的战力和决心了,这种铤而走险的行径正中下怀,北莽正愁打不开局面,这是北蛮子打瞌睡了咱们北凉就送枕头,到时候别说损失一万骑军,就是三万人都不够填满虎头城南那个大窟窿。然后有人提议柳芽、茯苓两镇同时出击,大胆推进,向驻扎在龙眼儿平原的北莽大军展开骚扰,为走怀阳关这个方向的兵源输送打掩护。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对,认为以董卓等人的脑子,这种看似好心实则下乘的用兵无异于主动跟北蛮子打招呼,生怕他们不知道咱们北凉有动作了。

        耳边都是吵闹声的褚禄山平静道:“随着柳芽、茯苓的增兵,北莽肯定推测出我们要以虎头城作为支撑点的用意,否则他们也不会在几天前给茯苓骑军下套子。所以北莽如今是在猜测我们何时会支援虎头城,而不是猜测我们是否会支援虎头城,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褚禄山开口说话后,立即全场寂静,一个个桀骜难驯的边军骁将都自然而然竖起耳朵凝神旁听。

        褚禄山继续不温不火地说道:“那么我们就争取挑个他们想不到的时机做成这件事情,没有这种机会,那就只能不去做。诸位,虎头城要守,但别忘了为何要守虎头城的初衷。不是为了守城而守城,而是要最大限度地保全我们凉州防线。互换兵力的事情,哪怕是我们边军以一人性命换取两个北莽蛮子,也毫无意义。当然,其间我们可以顺势吸引几支北莽骑军离开主力大军,甚至直接就把一万五千人放在怀阳关后方,却不去动,但是可以让重冢一线的军镇骑军倾巢出动,来一场北莽如何都想不到的大规模战役,打赢了就撤。”

        褚禄山说到这里,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皮笑肉不笑道:“虎头城有刘寄奴,他会做好守城的事情,在座各位,咱们除了两条腿,还有战马四条腿帮着跑路,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说到底,现在我们跟北莽大军就在虎头城和怀阳关这一带大眼瞪小眼,谁都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双方钩心斗角,就看谁的道法做得更出其不意了。”

        虽说虎头城支援一事没有得出什么明确结论,但褚禄山发话后,在场将领也就不再有异议。之后褚禄山陪着徐凤年在都护府散步散心,褚禄山轻声叹息道:“可惜了,弄巧成拙。”

        徐凤年轻声笑道:“也许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当我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好了。”

        褚禄山摇了摇头,仍是有些惋惜神色。当时徐凤年给柳芽、茯苓两镇下达那个军令后,卫良的贸然追杀和北莽的伏击其实都在都护府意料之中,事实上一旦卫良所率骑军陷入死战境地,最多支撑小半个时辰,就会有一支长途奔袭的清源骑军加入战场,一口气吃掉北莽诱饵骑军和后续的伏军。只是突然横空出世了一个既有危机感又敢死战的小都尉乞伏陇关,破坏了所有布局,徐凤年和都护府也就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了。这样的机会,属于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没了就是没了,北莽肯定以为北凉不会“重蹈覆辙”一头闯入伏击圈,北凉也随之就失去了给北莽下个连环套的大好时机。

        褚禄山突然笑了:“京城兵部那边,终于记起来要跟咱们讨要有关北莽攻势军情了。”

        徐凤年冷笑道:“别搭理就是,如果当时兵部观政边陲那伙人,有胆子去幽州葫芦口或者是来咱们怀阳关,我也不拦着他们旁观战局,现在既然自己滚蛋了,那么天底下就没有躺着享福的好事了。”

        褚禄山点了点头,有些幸灾乐祸:“那条袁疯狗现在是骑虎难下了。王京崇和大如者室韦这两个捺钵双手奉送了一场大捷给他,如今朝野上下都对北莽战力嗤之以鼻,袁庭山也如愿以偿当上了蓟州将军,估计顾剑棠都恨不得把这个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的女婿砍死了。北莽最东面的战线越是‘不堪一击’,咱们顾大将军可就越是难从户部兵部那边要钱要粮要兵器嘛。这不两辽说要打造六千人陌刀步阵,户部尚书还没说什么,侍郎就直接给了‘要命一条,要钱没有’的爽利答复!”

        徐凤年感慨道:“现在回头看,当时元虢从清水衙门的礼部升入掌管一朝钱袋子的户部,表面上看似是深得圣眷,其实不然啊。赵篆真正的心腹程度,六部座位只会是以礼部为首,然后才是吏部和兵部,户部也就只比刑部工部稍高而已。屋漏偏逢连夜雨,元虢随后又在小朝会上站队出了纰漏,唯一的悬念就在于他和兵部卢白颉谁更早离开六部了。”

        褚禄山嗤笑道:“说到底还是新君打心眼里不信任顾庐门生,更改离阳版籍一事,何尝不是在试探元虢等人。当下不是有传言要在藩王辖境设置节度副使嘛,我估摸着卢白颉和元虢都得滚出太安城,一个去南疆恶心燕剌王,一个去新近就藩的地方。”

        徐凤年点头道:“南疆道肯定会有,多半是让赵篆大失所望且从头到尾都不视为自己人的棠溪剑仙。元虢则会相对好些,应该是去跟赵篆向来不和的汉王那边。如果表现上佳,元虢还有一丝重返朝堂中枢的机会,卢白颉是肯定一辈子在地方上辗转的命了。而且少了一个兵部尚书,注定会有一系列的升迁变动,朝廷也好安抚一些地方武将,一举两得,毕竟谥号是死后才有的事情,兵部的官职却是实打实的。”

        褚禄山讥笑道:“离阳赵家除了当初偏居一隅时的庙堂乱象,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么眼花缭乱的高层动荡了。”

        徐凤年摇头道:“其实不太一样。现在的乱,是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才会觉得一团乱麻,其实是乱中有序,京官心里都有底。”

        褚禄山点头道:“所以说齐阳龙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不愧是赵惇用来顶替碧眼儿的老家伙。”

        徐凤年轻声笑道:“赵篆愿意实心实意重用坦坦翁,证明他这个忙着用屁股焐热龙椅的年轻皇帝,总算还没有失心疯。”

        褚禄山和徐凤年不知不觉走到当初郁鸾刀任职的衙屋廊外。两人站在屋檐下,一人十指交错,一人双手笼袖,这两个北凉最大的人物,这么并肩而立,看上去有些滑稽。

        褚禄山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团雾气在眼前缓缓消散,说道:“幽州骑军出了个郁鸾刀,霞光城也冒出一个屡次建功的刘浩见,如今凉州好歹也有了个乞伏陇关,这是好事,我就等着流州那十几万难民中有谁最先脱颖而出了。而且那个洪骠似乎也不错,性情有点像皇甫枰,这类人,天生就为乱世而生的。”

        徐凤年无奈道:“北莽也有种檀之流,以后也会在大势中渐渐浮出水面。”

        褚禄山正要说话,一名白马义从都尉突然快步走入院子,脸色有些难以掩饰的古怪,抱拳沉声道:“王爷,都护大人,有一人求见,自称是广陵道寇江淮。”

        饶是徐凤年和褚禄山也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是唱的哪一出?

        褚禄山笑问道:“咱们是扫榻相迎呢,还是晾着这位名动天下的西楚名将?”

        徐凤年对那名白马义从说道:“带他过来。”

        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视野,这好像也等于此人悍然闯入整个北凉边军的视野。

        孤身进入北凉道的寇江淮没有携佩刀剑,也没有太多士子风流,甚至不如许多赴凉士子的儒雅,倒更像是一个北凉本地的读书人,看着就是那种读过圣贤书也能骑马杀敌的人物。

        寇江淮瞥了眼确实很难不被看到的都护大人,然后盯着徐凤年,开门见山道:“徐凤年,我寇江淮可以为北凉效力,但有个条件。如果有一天必须让我带一万北凉铁骑赶赴广陵道,至于做什么,你不用管,寇江淮自信抵得上一万骑军。”

        褚禄山哈哈笑道:“那些青楼花魁自抬身价,也没你寇江淮这么厚脸皮的。要说你寇江淮是在广陵道那边,别说能够当一万骑军用,就是两万三万,我都能忍,可到了这儿,你哪来的自信有整整一万北凉铁骑的身价?怎么,打赵毅、打宋笠给你打出来的信心?就他们那些骑军的‘卓绝’战力?配给我北凉骑军提鞋吗?”

        寇江淮脸色铁青,依旧凝望着那个比他还要年轻些的西北藩王。

        徐凤年摇头道:“你想用北凉骑军去破局,我不会答应的。”

        寇江淮面带讥讽笑意:“没想到堂堂离阳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也就只有这么点气魄了。你徐凤年就不知广陵道越让离阳朝廷焦头烂额,赵室才会真正倚重你西北徐家吗?到时候只要你徐凤年肯借兵给我,看朝廷还敢不敢再拿版籍和漕运两事来刁难北凉?退一步说,我借兵,也不会光明正大打着北凉骑军的旗号。退两步说,国姓由赵换成姜,对北凉岂不是更有利?公主也好,曹长卿也罢,还有我寇江淮,注定都不是离阳赵室,非但不会拖北凉的后腿……”

        徐凤年平静道:“实不相瞒,这种事情,我无聊的时候私下也想过,咬咬牙给你们两三万骑军,广陵道也就拿下了。但如果说帮你们西楚去争夺天下,别说两三万,就是五万十万,都是杯水车薪。你真当西蜀陈芝豹和两辽顾剑棠是两根木桩子?真当南疆十多万精锐边军是看戏的?到时候别说等着你们姜姓当皇帝然后倾力支持西北,恐怕北莽早就长驱南下了。寇江淮,你说我眼界不大,我不否认,但你眼界更小而已。”

        徐凤年忍着笑意,继续说道:“再者,你这种蹩脚说客,尤其是这一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手法,真的不高明。我徐凤年当年走江湖的时候,假扮相士装神弄鬼,每次多少还能骗些铜钱,至于你,别说一万骑,就是一骑都带不出北凉。”

        褚禄山笑得好不畅快。

        寇江淮没有露出情理之中的恼羞成怒,反而有些遗憾又有点释然。这个年轻人就那么沉默着站在院子里,略显孤单萧瑟。

        徐凤年走下台阶,问道:“知道为什么曹长卿不让你领兵吗?”

        寇江淮语气淡漠道:“他觉得我只是一员将才,而非帅才,应该看到更远的太安城,而不是广陵道的那点得失。”

        这下子轮到徐凤年讶异了,好奇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寇江淮平静道:“我只知道一点,只有西楚本身之力,打到太安城下又如何?”

        褚禄山啧啧称奇道:“你小子也不笨啊。只不过比起兢兢业业的谢西陲,你寇江淮的胃口更大。”

        寇江淮看着这座“小山”,反问道:“身为武将,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徐骁,和一生之中百战百胜最终仅有一败的叶白夔之间,你选择做谁?”

        褚禄山点头道:“有道理。”

        寇江淮满是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直接转身就走。

        徐凤年直到他走出院子,也没有出声。

        褚禄山低声问道:“真的就这么让这条过江蛟溜走了?”

        徐凤年轻声道:“相比寇江淮,我还是更欣赏任劳任怨的谢西陲。”

        褚禄山嗯了一声:“谢西陲用起来安心,寇江淮就不好说了。”

        徐凤年突然喊道:“寇江淮,进来吧,出院子后的脚步那么慢,给谁看呢?”

        寇江淮果真重新反身出现在院门口。

        徐凤年笑着说道:“能带走多少北凉骑军,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从今天起,不但怀阳关,还有柳芽、茯苓两镇的骑军都归你调动。刨去北凉损失,你能杀多少北莽人,到时候我就给你多少大雪龙骑和两支重骑兵之外的任意骑军。不过事先说好,那些骑军不是让你拿去打太安城的,只不过是帮你留下一些西楚元气。然后你得带着所有人返回这里。事实上你我心知肚明,广陵道不适合你寇江淮,北凉恰恰适合。这笔买卖,你做不做?”

        寇江淮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伸手指了指:“行了行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伎俩,我徐凤年一样是你的前辈。你寇江淮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主意来的,我也没怎么讨价还价,你就知足吧。”

        寇江淮笑了:“我是不擅长演戏,可你徐凤年也别得了便宜卖乖,一旦西楚败亡,大势已去,你真放得下我们公主不去救?不一样要带兵去抢人?我只不过是帮你找了个台阶下罢了。”

        徐凤年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嗯,看来咱们都不是什么好鸟。”

        褚禄山看着眼前这峰回路转的一幕场景,有些无语,现在的年轻人啊。

        满身尘土的寇江淮很不见外地说道:“有没有睡觉的地儿,我先好好睡上一天一夜,领兵杀北莽蛮子的事情,等我睡饱了再说。”

        褚禄山笑骂道:“你才是大爷啊。”

        等到寇江淮被领着离开,徐凤年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陷入沉思。走下台阶后,褚禄山也不出声打搅,安静站在旁边闭目养神。

        许久过后,徐凤年缓缓道:“就算寇江淮用化名,以后利弊还是不好说。”

        褚禄山有些疑惑:“朝廷那边咱们不用管,现在差不多就已经是最坏的局面了。一个寇江淮当一万骑用,其实还真不是那小子吹牛,青河、重冢那一线有周康、顾大祖坐镇,不用担心什么,但怀阳关这边真要有大战,黄来福等人不行,就只能由我亲身上阵了,有个寇江淮咱们也能轻松许多。为何还有此说?”

        徐凤年苦涩道:“可能是我想得太远了。”

        褚禄山很快便心领神会,感慨道:“是有些远。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徐凤年点头笑道:“也对,咱们还是先用寇江淮解决掉燃眉之急。”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出院子。

        褚禄山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是怕我褚禄山有一天真把三百斤肉丢在沙场上,才答应寇江淮留下来吗?”

        临近清明节。

        今年此时北凉无雨。

        北凉道的人心也趋于稳定,凉州虎头城始终稳如泰山,葫芦口那边摇摇欲坠的霞光城也守下了。流州青壮陆续进入各州边军,而柳芽、茯苓两镇主将头顶突然多出一个姓寇的实权将军,名义上的头衔是凉州副将。有幽州郁鸾刀在葫芦口外的显赫战功珠玉在前,凉州边关对此也见怪不怪。这也侧面证明年轻藩王对北凉军政的掌控力越来越大,这绝对不是仅仅因为他姓徐就可以做到的。

        清明这个节气,位于仲春与暮春之交,正值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故有此名。在往年,北凉与中原大致同俗,除了扫墓祭祖这个传统,还有夜灯祈福、插柳辟邪等事,但是今年北凉道各个州郡官府都专门下令不许插柳戴柳一事,也没有解释什么。清明本就是鬼节之一,又在柳条抽芽泛绿的时分,于是“杨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一语,脍炙人口。只不过如今的北凉许多刺儿头角色要么早已离境,要么就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于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也就没有什么风波异议了。

        祥符二年,凉州清明无雨,天气柔且嘉。

        但是凉州清凉山所在的州城,有一种无言的肃穆,不断有大人物带着亲骑拥入城中。除了北凉都护府褚禄山留在怀阳关,骑军主帅袁左宗没有南下,还有步军主帅燕文鸾坐镇幽州边境,其余边关大将几乎无一例外都赶赴这座州城。周康、顾大祖、何仲忽、陈云垂、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将军皇甫枰,甚至连经略使李功德和陵州刺史徐北枳也都陆陆续续赶到。

        这是徐凤年世袭罔替北凉王后,清凉山王府第一次如此将星荟萃,盛况空前。

        第二天便是清明节,来自凉北边关的两骑在夜幕中悄然入城,由南城门进入后,沿着主街一直向北,直奔那座对离阳朝野来说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北凉王府。

        化名寇北上的凉州副将寇江淮在骑马缓行时,转头对身边的徐凤年笑道:“现在还有人去王府刺杀你吗?应该没有了吧。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不管是不是北凉王,都没谁敢自寻晦气啊。”

        徐凤年一笑置之。

        真跟这个寇江淮熟识以后,徐凤年才发现别看这家伙长着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其实是个话痨,话匣子不开则已,一打开那就关不上。这一路同行,徐凤年第一次游历江湖时候的故事糗事,差不多都给寇江淮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反倒是对于北凉军政,寇江淮从不主动询问,偶尔说起足以牵动天下人心的广陵军务,也总是吊儿郎当的架势。这让徐凤年大开眼界,原来在陷阵无双的猛将和羽扇纶巾的儒将之间,还有这么一种将领。练剑的寇江淮对于徐凤年不但与李淳罡结伴游历江湖,还跟邓太阿有过交集,那叫一个两眼放光,恨不得徐凤年把先后两任剑神的喜好、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菜都问清楚。所以当徐凤年说那个羊皮裘老头喜欢抠脚挖耳屎的真相后,当场崩溃的寇江淮沉默了约莫整整半天时光。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絮絮叨叨说着“原来那才是高手风范啊”“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难怪能练出世间头等剑,看来我也得穿件破败皮裘才行”。结果当徐凤年又说了那位桃花剑神的相貌一点都不风神如玉,其实比他寇江淮还“平易近人”后,寇江淮又开始沉默了。等到寇江淮好不容易疗伤完毕,徐凤年又来了一句自己练武不过三四年,是碰运气练出了个大宗师。这让剑术其实颇为不俗的寇江淮悲痛欲绝,彻底闭嘴。直到当下进入凉州城,寇江淮总算有些还魂。

        在可以依稀看到清凉山灯火后,寇江淮突然如释重负道:“虽然你故意说得轻巧,但其实我知道你有今天的风光来之不易。”

        徐凤年淡然笑道:“要是这么说能让你心理平衡一点,那你就这么理解好了。嗯,容我粗略算一下,大概我自上武当练刀开始,从二品小宗师起,至陆地神仙之上的天人境界,真算起来,六个境界,好像不止一年破境一次嘛。对了,你貌似如今还是小宗师,没到金刚境吧,‘运气好’的话,四五年后,你有可能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了。”

        于是寇江淮不说话了。

        这位凉州副将在进入气象万千的王府时,依旧是病恹恹的。

        两头年幼虎夔兴冲冲跑来迎接徐凤年,昵称“金刚”的那头虎夔更是直接扑向徐凤年怀中,姐姐“菩萨”也亲昵地轻轻咬着徐凤年的袍子。

        然后徐凤年把寇江淮留在听潮湖,带着两头欢天喜地的年幼虎夔去了趟梧桐院。二姐徐渭熊和陆丞燕自然都在,跟那些有“女翰林”美誉的年轻女子一起忙着批红,二姐只是抬头看了眼徐凤年就低下头去。徐凤年走到陆丞燕桌旁,让他意外的是王初冬这丫头也在梧桐院有了一席之地,书桌就在陆丞燕隔壁,好像在撰写一部注定不被离阳文坛关注的《北凉英灵集》。徐凤年搬了椅子坐在她们之间的时候,小丫头还提着笔怔怔出神,那很认真去发呆的俏皮模样,让徐凤年和陆丞燕相视一笑。

        不远处徐渭熊忙完一份谍报批示后,放下笔,揉着手腕,轻声说道:“陆诩就在这几天会进入京城,你当时就应该让糜奉节和樊小柴把他绑来清凉山的,宋副经略使就会轻松很多。”

        徐凤年举起双手,求饶道:“我这不是拐了一个寇江淮回来嘛,也算将功补过了。”

        徐渭熊瞪眼道:“寇江淮不来北凉,只是‘不得’,但是帮赵珣呈上疏策的陆诩到了太安城,为赵篆所用,却会有害北凉,是‘有失’。两者岂能混淆?”

        徐凤年一脸苦相,不敢反驳。

        陆丞燕也不帮着言语解围,只是朝他微微一笑。

        那位后知后觉的“一书夺魁”王东厢王大文豪,终于发现了徐凤年就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惊吓得身体后仰,连人带椅子一同向后倒去。徐凤年轻轻伸手一拉,把椅子拉回原位。闹笑话的王初冬满脸无地自容,似乎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狐。徐凤年朝她做了个鬼脸,她马上便灿烂地笑起来,眼眸眯起月牙儿,脸颊也有了酒窝。

        徐凤年笑道:“你们别太累了,记得劳逸结合。那套武当山拳法,你们空暇时也能练一练。”

        徐渭熊没好气道:“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凤年小心翼翼朝陆丞燕和王初冬翻了个白眼,梧桐院丫鬟都忍俊不禁偷偷笑着。

        徐渭熊正要继续训话,徐凤年赶忙起身道:“我到宋先生那边瞧瞧去。”

        看着带着两条虎夔一溜烟跑路的北凉王,梧桐院的氛围无形中轻松了许多。

        徐凤年在宋洞明那边的待遇跟梧桐院遭受的冷落,当然是一个天一个地。如今在副经略使大人手下担任下属的官员,多是事功学问都在北凉出类拔萃的年轻士子,各有所长,只不过相比江湖年轻一辈更多崇拜和羡慕徐凤年的大宗师身份,这些读书人更多是在深入了解北凉现况后,对徐凤年这位三十万铁骑之主由衷敬畏。所以当徐凤年和忙里偷闲的宋洞明相对饮茶时,那些年轻人都关注着年轻藩王的一举一动。宋洞明双手捧着徐凤年亲手烹制而且亲自倒茶的茶杯,不急着喝茶,只是用以驱除春寒,轻声道:“所有赴凉士子都到了,那些战死将士的家属也到了。其中有些言语声音,肯定少不了,还望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徐凤年点了点头。

        有些风言风语,就像很多人当初听说他去葫芦口外就觉得是以匹夫之勇逞威风,是同一个腔调,对此徐凤年是真的不愿意去理会。

        有些是苦极而泣的声音,这些,徐凤年是不敢去听。

        聊了些北凉政务,宋洞明起身跟徐凤年走出屋外。这位曾经被元本溪当作储相栽培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前是我想当经略使,以便更好施展手脚,与李功德相处后,觉得还是希望他能够继续担任经略使。我在凉州,李大人在陵州,并不会误事。”

        徐凤年点头道:“既然宋先生说了,那就没有问题。”

        宋洞明停下脚步,笑道:“我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就不远送了。”

        徐凤年笑道:“理当如此。”

        宋洞明对着徐凤年的背影说道:“以前只知道北凉是个武人用兵之地,现在宋洞明和很多读书人,都发现北凉同样是个文人‘下得笔’的地方。我要替这些人,与王爷道一声谢。”

        徐凤年转过头,开心地笑了。

        宋洞明突然眨了眨眼睛,强忍着笑意,说道:“王爷,我宋家有几位晚辈女子,性情也都贤淑,都写信给我了,说就算偷,也要让我给她们寄回几样王爷的印章字帖之类的小物件。胆子最大的一个,自幼就向往行走江湖和做那女侠,她说就算给她寄去一件王爷的衣衫,那才最好。若是没有东西寄回,她就要跟我这个伯伯绝交。”

        徐凤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额头。

        宋洞明笑声爽朗,撂下一句:“衣衫我看就算了,王爷随手写四五个字的字帖送我几幅就成。”

        这个清明的前一夜,徐凤年独坐山顶,看着山脚那满城灯火渐起又渐熄,喝尽了一壶绿蚁酒。

        天微亮,徐北枳缓缓走到山顶,看着披了件厚重裘子的徐凤年,走到石桌坐下,晃了晃那只已经喝光的酒壶,轻声道:“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

        浑身酒气早已被冷冽山风吹散的徐凤年叹气道:“我昨夜在想,如果以后换了人做皇帝,哪怕那个人跟我曾经是要好的朋友,他能不能容忍一个别姓之人手握数十万精兵。”

        徐北枳摇头道:“你最好别抱希望,省得失望。因为就算那个人能忍,他身边所有人也不会答应。怎么坐上龙椅和如何坐稳龙椅,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北凉总觉得离阳赵室三任皇帝是一个德行,都喜欢狡兔死走狗烹,这种看法倒也没冤枉他们,只是且不说刚刚登基的赵篆,赵殷、赵惇既然注定会是后世史书上的明君,自然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寻常平头百姓,想要打理好一个门户,想要日子过得年年有余,尚且需要殚精竭虑,更何况是偌大一个王朝。赵殷也许信得过徐骁不会反赵家,但赵殷信不过徐骁的儿子还会心甘情愿镇守西北。赵惇也许知道你的底线并不低,但一样信不过徐家下一位异姓王就一定不会骄纵难制。他肯定在想,有没有可能北凉王哪天一个兴起,就跑去挖断赵家的墙根。”

        直言不讳的徐北枳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徐凤年,冷笑道:“可能你会说徐骁不会反,我徐凤年一样不会反,以后我的后代也一样。”

        徐凤年苦笑无言语。

        徐北枳依旧是言辞刻薄:“人心隔肚皮,没谁是你徐凤年肚里的蛔虫,天底下也没有谁必须要相信谁的道理可讲,尤其是那些生在帝王家的龙子龙孙,不生性多疑,怎么坐龙椅?怎么去跟藩镇、外戚、宦官还有满朝文武斗心眼?再说了,一份家业,宁肯被子孙败光,也不愿被外人抢走。这种阴暗心态,也不是皇帝独有的。你徐凤年敢说自己就一点都没有?”

        徐凤年笑道:“也对。”

        徐北枳突然问道:“你不是四大宗师之一的高手吗,怎么,也会怕冷?”

        徐凤年自嘲道:“流州那一战后,实力大跌,终日骨子里生寒。裘子其实不御寒,之所以披着,不过是聊胜于无。就像很多江湖退隐的迟暮剑客,喜欢经常去看一看搁在架子上吃灰尘的佩剑,解甲归田的将军也会经常摸一摸铁甲和战刀。”

        徐北枳问道:“那个凉州副将寇北上是怎么回事?”

        徐凤年打趣道:“新欢嘛,咋的,橘子你这个旧爱是来兴师问罪了?”

        徐北枳面无表情地盯着徐凤年。

        徐凤年只好收起玩笑脸色,无奈道:“就是广陵道那个西楚寇江淮,跟我做了笔买卖,算是各取所需。”

        徐北枳脸色稍缓,沉声道:“流州只有三座修缮还未齐整的军镇作为依托,却要面对柳珪的十万大军和拓跋菩萨的数万嫡系精锐。三万龙象军的两个副将,王灵宝仅是冲锋陷阵的猛将,李陌藩虽是独当一面的将才,但在流州凉莽双方兵力悬殊,李陌藩也不是撒豆成兵的神仙,龙象军依旧是独木难支的险峻局面,需要寇江淮这种具备春秋顶尖名将潜质的将领去雪中送炭。”

        徐凤年点头道:“等寇江淮在茯苓、柳芽、怀阳关防线打出一点名气声望,我也有让他去那边当流州将军的打算。在凉州北关,我们跟北莽其实可以灵活用兵的空间都极受局限,说到底就是死磕硬拼,那么多边镇关隘和驻军,双方都束手束脚。但如同白纸一张的流州不一样,有着让寇江淮把军事才华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充裕‘留白’。”

        徐凤年冷不丁笑问道:“橘子,其实你是怕在青苍城的陈亮锡出意外吧?”

        徐北枳反问道:“难不成非要我成天算计同僚,你这个北凉王才安心?”

        徐凤年一拍桌子,怒目相向道:“橘子,你不能在陵州受了气,给人骂成‘买米刺史’,就逮住我撒气好不好?!咱俩好好说话行不行?!”

        在清凉山随心所欲散步的寇江淮凑巧看到这一幕听到这番话,没来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难道那姓徐的跟北凉王“有一腿”?要不然一个没啥根基的刺史能让堂堂藩王委屈到这地步?寇江淮脚底抹油,就要转身撤退,结果被徐凤年喊住,然后三人围着石桌,呈现出三足鼎立的架势。寇江淮一脸你们打情骂俏就是,老子是聋子瞎子哑巴当我不存在的表情。

        徐凤年望向假装目不斜视的寇江淮,指了指徐北枳,笑眯眯介绍道:“陵州刺史徐北枳,被宋洞明宋先生赞誉为那种可以宰制士庶安定邦国的人物,可惜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有次在陵州鱼龙帮喝酒,还是我亲自背他回去的。”

        寇江淮正色道:“见过徐刺史。”

        徐北枳也恢复平时清雅出尘的气度,微笑道:“寇将军来到北凉边军,无异于如虎添翼。”

        徐凤年促狭道:“不是为虎作伥吗?”

        徐北枳冷笑道:“哟,厉害啊,一骂骂三个,连自己也不放过。”

        寇江淮也一本正经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见王爷用兵很……不入流。”

        徐凤年扬扬得意道:“只动嘴皮子,就能跟你寇江淮和徐北枳玉石俱焚,还不入流?动手的话?嗯,要不然试试看?”

        这时候,刚刚登顶清凉山的一大帮人纷纷起哄。

        “试试看!一定要试试看。”

        “寇将军,我看好你!赢了这一仗,可就是天底下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大宗师了。”

        “别说凉州副将,凉州将军也做得!要是还嫌官小,我陈云垂的步军副统领,让给你。”

        “寇将军,咱们不服气王爷很久了,咱们是年纪大了,就算赢了王爷也胜之不武嘛,今天就你跟王爷是同龄人,一定要帮我们出口气啊。大不了,回头我何仲忽亲自抬你下山便是。”

        转头看着这一大拨北凉最为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刚刚到北凉的寇江淮嘴角有些抽搐,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在广陵道,不论是早年在上阴学宫求学,还是之后置身大楚庙堂,都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老头子合起伙来坑一个年轻晚辈的场景。在感到有些荒谬和好笑的同时,寇江淮心底同时也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大概可以称之为壮怀激烈吧。眼前这些老人中,有旧南唐第一名将顾大祖,有锦鹧鸪周康,有以八千骑大破后隋四万步卒的何仲忽,有每逢大战必披甲陷阵的陈云垂!四位北凉边军副帅之后,便是身披文官公服的经略使李功德和副使宋洞明,有离阳地方言官“良心”美誉的黄裳。除此之外,寇江淮依靠官袍和装饰依次辨认出了凉州刺史田培芳、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将军皇甫枰、陵州副将韩崂山等人。可惜寇江淮始终没能见到那北凉骑军主帅白熊袁左宗,还有那个步军大统领燕文鸾,当然也没能看到那个郁家最得意的郁鸾刀,寇江淮难免也有些遗憾。

        要知道寇江淮在上阴学宫求学时,不知多少次挑灯夜读,都是在翻阅顾大祖的形势论,在推演周康、何仲忽、陈云垂等人造就的那一场场经典战役。这些都荡气回肠,足以下酒!

        寇江淮看到在更后边,还站着二三十名武将,大多是相对年轻的三十四岁,应该是北凉改制后更显金贵的实权校尉。

        不知为何,寇江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对这些人猛然抱拳行礼。

        是何仲忽率先抱拳回礼,这之后所有人也都笑着抱拳。

        寇江淮无意中发现哪怕是田培芳这样的文人,与武将一同抱拳时也毫无凝滞。

        然后众人一起登楼,俯瞰这座州城。

        随着时间推移,众人陆续散去,到了正午时分,最终又只有徐凤年、徐北枳和寇江淮三人,还有那两条围绕着徐凤年活蹦乱跳的年幼虎夔。最后徐北枳也出楼前往宋洞明所在的半腰官邸议事,无所事事的寇江淮也跟着下山,去听潮阁那边赏景。徐凤年则在楼内等到了一伙人。五个人,徐偃兵加上一家三口和一个北莽青年。徐凤年看着那个已经完全像是一个离阳百姓的北莽武道宗师,眼神复杂,说了一句:“果然是你。”正是呼延大观的中年男子咧嘴一笑,没有说话。倒是他的女儿瞪大眼睛,使劲盯着徐凤年这个她“钦定”为自己师父的年轻公子哥,抬起小脑袋目不转睛看了半天,似乎有些失望,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嘀咕道:“原来跟我爹一样啊,瞅着都不怎么厉害。”

        徐偃兵平静道:“打了两架,没分出胜负,最后那一场,我跟他都不急。”

        徐凤年如释重负,笑道:“是不用急。”

        徐凤年望向那个拂水房谍报上经常提及的铁木迭儿,看着他腰间那柄稀松平常的佩剑,用北莽腔调说道:“好剑。”

        铁木迭儿只当是客套话,仅仅冷着脸点了点头。但这个年轻人的神情仍是有些难以掩饰的局促,毕竟眼前这个离阳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不但是整个北莽的死敌,更是战胜了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宗师。

        在高楼外廊,呼延大观扶着他的女儿,让她站到栏杆上。

        徐凤年看到一个身影后,告辞一声就走下楼。

        徐渭熊坐在轮椅上,瞥眼楼上的那些人,轻声道:“一旬前,西蜀那边递话给梧桐院,要你去陵州边境一趟。我没有理会。”

        徐凤年皱眉道:“他要见我?”

        徐渭熊淡然道:“如今他和谢观应,还有那个春帖草堂的女子,三人已经进入陵州,他说会在陵州和凉州接壤处等你。”

        徐凤年笑道:“那就见一见好了。”

        徐渭熊点了点头:“带上徐叔叔,还有澹台平静。如果呼延大观愿意同行,是最好。”

        徐凤年嗯了一声。

        祥符二年的清明节,黄昏时,清凉山后山,数万人缟素。

        北凉王徐凤年带领近百名文武官员,一起为战死于流州的龙象军、死于蓟北和葫芦口外的幽州骑军、死在葫芦口内卧弓城、鸾鹤城内外、死在虎头城内的边军,祭酒。

        那座碑林,三十万块无名石碑,已经写上了三万六千八百七十二个名字。

        夜幕中,一盏盏祈福的许愿灯在凉州城内缓缓升起。

        五骑出城后,徐凤年停马回望了一眼,摘下酒壶,痛饮一口。

        一年后,北凉边军还会有多少人喝不上这一口酒?

        数年后,北凉千万人,又会有多少人在死前惦念着这绿蚁酒?

        此时此刻,徐凤年眼中那幅画面,如同满城升起火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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