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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世子兄弟喜相逢,轩辕世家生暗潮

        “敬城要让老祖宗知道,他所谓的三教贯通,狗屁不通。”

        牯牛大岗上暗流涌动,二十骑暴毙于贺州知章城附近的消息已经传遍徽山,领头的袁庭山杳无音信,一时间流言蜚语,千奇百怪。有说是广陵王赵毅不惜调动铁甲重骑抢女人来了;有说是那命犯孤星的袁庭山引来祸水,给赵勾盯上,连累了家族重金培养的骑队;还有说是慕容家那对小雄雌并非凡间人物,有仙人庇佑……各种言之凿凿,各种鬼鬼祟祟,因为老家主已经潜心闭关很多年,主事徽山的轩辕国器又在东越剑池那边与人论剑,牯牛大岗上的轩辕府邸群龙无首,加上家族内部本就派系林立,长房与其余几房势力貌合神离,根本没人能弹压下这股愈演愈烈的喧嚣。

        轩辕青锋出自嫡长房,是轩辕世家的大宗,可惜父亲轩辕敬城不管老祖宗如何刻意栽培,都显得不堪大用,扶不起如何办,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优势,换嘛。轩辕青锋两个叔叔,轩辕敬意和轩辕敬宣一个沉稳持重,一个锐意进取,后者武道天赋尤为惊才绝艳,离宗师境界只差一层纸,感觉手指蘸蘸口水,一捅就破,故而轩辕敬宣这一脉,母凭子贵,子凭父荣,在徽山横行跋扈。但整座徽山,轩辕青锋最不愿意看到的男子,却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永远只知道嚅嚅嗫嗫点头称是的男子。

        在一般士族,嫡长孙这等行径,兴许还能勉强撑起一个温良守礼的形象,可这里是牯牛大岗啊,轩辕是与吴家剑冢以及西蜀刘氏三足鼎立的武学世家,读书千斤万卷又如何,比得上别人一双摧山撼城的拳头吗?山上众人皆知轩辕敬城不仅对独生女有求必应,对媳妇更是惧内得无以复加,从未有半点纳妾念头,虽说轩辕家族霸道到任何人想要上山就得改姓轩辕的境界,不乏武道英才入赘轩辕,但堂堂嫡长房没个带把儿的子嗣继承香火,即便日后轩辕青锋成功让某位俊彦入赘家族,大宗一脉总是抬不起头。这些年他这嫡脉离心离德,门下一盘散沙,门人纷纷改换门庭,去依附蒸蒸日上的其余两房,轩辕敬城彻底沦为孤家寡人,甚至所有人都知道给这位嫡长孙生下一女的妻子至今仍爱慕他人。婚姻初始,她便大逆不道地与轩辕敬城约定只生一胎,是儿是女听天由命,轩辕青锋呱呱坠地后,轩辕敬城果真守约。轩辕青锋年幼时尚且不理睬娘亲那眉宇间总化解不了的郁结神色,觉得从不发脾气的父亲并未做错什么,随着年龄渐长,她终于知道父亲的不争,在崇武数百年的轩辕中是如何致命。越长大,越沾染人情世故,轩辕青锋就越想离得这个碌碌无为的男人远一些,再远一些。

        轩辕青锋送宋恪礼下徽山,对于这位宋家雏凤,她自然心怀愧疚。宋家在王朝内稳居一流清贵的显赫家世,况且宋家三代单传,宋恪礼的分量不言而喻,与轩辕来往已经算是折了身份。轩辕世家在江湖呼风唤雨,这对于朝廷中枢重臣而言,不值一提。轩辕青锋遇到护柩南下的宋恪礼后,使了诸多小心思,才得以相遇相知相亲。以宋恪礼的眼力,相信早已看穿,但他仍是不介意轩辕青锋借他,或者说是借宋家在轩辕家族内部示威,不但来到徽山,还在牯牛大岗看上去与轩辕敬城相谈甚欢,给了天大面子。轩辕青锋即便天生对士子书生没有好感,对宋恪礼还是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是缘于感恩还是敬佩。

        那个自负到不遮掩狼子野心的袁庭山?

        轩辕青锋扪心自问,若是他真的死了,她会不会感到遗憾?轩辕青锋走在下山的青石板路上,眺望了一眼六叠姐妹瀑布。宋恪礼微笑道:“我与家父学了些面相,袁庭山不容易死。他命格极差,却偏偏极硬。”

        轩辕青锋有些惶恐,正要解释什么,宋恪礼柔声道:“轩辕小姐多虑了。”

        轩辕青锋不再说话,生怕画蛇添足,有些事总是越抹越黑。两人默默走在路上,行至山脚,可见泊船,宋恪礼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守拙先生学富五车,对三教义理剖析深入浅出,我这几日与守拙先生秉烛夜谈,受益匪浅,先生说凡从静坐经书中过来识见道理,便如望梅画饼,靠之饥食渴饮不得。此语让我豁然开朗,以往我铭记家训凡事谦恭,不得盛气凌人,可终归不懂为何要谦恭,幼稚言行落在贤人眼中,只能贻笑大方。轩辕小姐,请恕宋恪礼直言,守拙先生绝非庸人。”

        轩辕青锋眉梢含笑,颇不以为然,只是打趣道:“是我爹请你做说客?送了你几本孤本典籍?”

        宋恪礼愣了愣,喃喃道:“知女莫若父,一切都在守拙先生预料之中啊。”

        宋恪礼在轩辕青锋纳闷中转身朝牯牛大岗作揖,由衷欢喜道:“小子佩服。”

        望着宋恪礼登船的背影,轩辕青锋一头雾水。

        宋恪礼站在船头,缓缓驶向歙江,不忘朝岸上轩辕青锋摆手。上山后宋雏凤表露出来的世家子气度,无可挑剔,不说与守拙先生轩辕敬城谈佛论道乐此不疲,便是与轩辕敬宣交流习武心得,同样是不卑不亢。其实真相是无需轩辕青锋费心安排,他都会去徽山登门拜访轩辕敬城,此人且不去猜他是否韬晦,仅是在政事上的算无遗策,就足以让祖父刮目相看,宋恪礼已经逝世的恩师生前对其大加推崇。宋恪礼南下剑州,一方面是执弟子礼护送棺柩,但更重要的是想试探轩辕敬城的斤两,有真才实学,宋家不介意大力提拔一名庶族书生,帮其在家族巩固地位,假如只会纸上谈兵,宋恪礼也可以转向轩辕敬宣,毕竟这股扎根剑州数百年的势力,可以帮忙做许多读书人不当做的事情。

        下山前,轩辕敬城恬淡笑道:“书生与屠夫做成了邻居,讲理,就让书生动嘴,斗殴,再由屠夫动手。互相搀扶一把,有利无害。”

        虽说这颗定心丸不小,但仍不足以让宋恪礼下定决心与轩辕联姻,世族与寒门通婚,是士子集团里的大忌,仅次于子嗣断绝没了家族绵延。大船驶入歙江,视野开阔,宋恪礼有唱一曲大江豪气的冲动。骨子里,宋家雏凤十分不恪礼,襄樊鬼哭,蜀道猿啼,江波浩淼,都想要入诗抒发胸臆,可惜讲经说理,宋恪礼家学渊源,不逊清谈名士,唯独这提笔写就雄诗三百篇的宏愿,力所不逮。但护柩千里途中,每隔一段时间宋恪礼就会传出锦绣诗篇流入士林,不为人知的内幕则是其中许多篇,乃是他父亲甚至祖父捉刀代笔。

        士子想要名声鼎盛,何其难?奢望一诗出世惊鬼神?几乎不可能,没有文坛前辈暖场附和,没有鼓噪学子追捧造势,写得再好,也无非是“尚可”二字,时下那些个美玉名篇,其实在刚面世时可都名声不显,是几百年传承,大浪淘沙,逐渐被诗坛巨擘认可,点评复点评,赞誉叠赞誉,才得以水落石出,对此宋恪礼再熟悉不过。

        世间有几个王东厢?何况一本《头场雪》也有洋洋洒洒半百万字。

        宋恪礼百感交集时,瞥见一艘大楼迎面而来,船头站有一名玉树临风的佩刀公子哥,身畔只有一名青衣女婢,和一名羊皮裘独臂老头,宋恪礼并未留心,只当作是游览龙虎山的寻常香客。

        宋恪礼这趟逗留徽山,其实有等待那个北凉世子的私心,可惜他还有父亲吩咐下的事情要做,无法再等下去。

        两头终于不用闷在车厢里的虎夔在徐凤年脚下闹腾撒娇,徐凤年伸出手指,指点着徽山青石大顶,问道:“牯牛大岗?”

        老剑神嗯了一声。

        徐凤年眯眼望去,手指摩挲春雷刀柄。出乎意料,前段时间追捕轩辕袁庭山的行动竟然无功而返。根据魏叔阳的详细描述,这名刀客武力倒称不上惊世骇俗,比起年轻一辈翘楚的齐仙侠、吴六鼎仍有不小差距,可心智、运道都是上佳,对此世子殿下没有动怒,就许靖安王赵衡在芦苇荡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不许自己杀不掉一个袁庭山了?再就是袁猛持北凉军牒拜会贺州刺史,轩辕家族以武乱禁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老家伙竟然置之不理,看架势,连已经让襄樊城鸡飞狗跳的褚禄山都不放在眼中。徐凤年喃喃自语:“好硬的骨头。”

        老剑神用手指去抠牙缝里的菜叶,咧嘴道:“书生就跟这江里头的鱼一样多,冒出几个硬气不怕死的也正常。”

        徐凤年对此不作评价。

        船折入到徽山脚下,徐凤年急着去龙虎山,就没打算找轩辕的麻烦,只是和老剑神一起闲聊。

        轩辕青锋驻足山脚良久,终于准备转身上山,猛然睁大那双秀气眼眸,小跑几步,看清了站在那艘船船头的家伙,顿时勃然大怒。这个王八蛋,别说换了身华贵衣衫,就是挫骨扬灰,她都认得!正是这个自称姓徐的浑蛋,跟一个带木剑的游侠儿在吴州灯市上对她百般羞辱。轩辕青锋定睛仔细望去,满腹讥笑,别以为拐骗了几两银子换身行头就可以装世家子!

        不需要轩辕青锋出声,本就在指指点点徽山风景的徐凤年也看到这个娘们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大笑着让大船靠近徽山行驶,趴在栏杆上,望向不足十丈距离外的轩辕青锋,学温华故意读错一字,大声喊道:“姑凉!”

        轩辕青锋顾不得淑女礼仪,怒道:“姓徐的!”

        真是好温情温馨温暖的重逢。

        徐凤年啧啧道:“灯市一别,姑凉怎的胖了。”

        轩辕青锋咬牙切齿冷笑道:“你有本事来徽山做客,轩辕青锋定会尽地主之谊!”徐凤年托着腮帮,笑眯眯道:“如此思慕本公子?”

        山脚停有一艘轩辕楼船,轩辕青锋跑上船,试图让人追上。

        一艘不急着跑,一艘往死里追,很快两船就相距五丈距离。

        徐凤年缓缓走向船尾,骤然加速狂奔,跃起踩在船栏上,身形如箭激射向轩辕青锋,在她目瞪口呆中,站在她所在楼船的船栏上,居高临下望着这名轩辕家的傲慢女子。

        徐凤年瞥了眼蠢蠢欲动的几名轩辕扈从。

        才要说话,江面上异象横生。

        一名邋遢老道撑筏而来,竹筏上枯瘦少年紧抿起嘴唇,轻轻吐纳,竹筏一端轰然刺入江水,另一端高高扬起,他借势弹到大船上,野马奔槽般撒开脚丫,再脚尖一弹,竟使得整艘大船一沉,这力道?少年瞬间就高高跃起,再砸到轩辕青锋所站船头,楼船又是剧烈一颤,除了老剑神李淳罡,两艘船所有乘客都微微张大嘴巴,这轻功如何不去说,但这让船身足足下沉数尺的力气?

        貌不惊人的枯黄少年落地后,转身就抱住世子殿下双腿,死死抱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哥!”

        两艘算准了青龙溪吃水深度的敌对楼船在被枯黄少年一踏后,心有灵犀地都减缓了速度,轩辕家的私船是想悄悄拉开速度,将那对相貌迥异的兄弟留在船上,前头那艘自不会让其得逞。一时间剑拔弩张刀出鞘,可轩辕青锋只看到双臂枯黄山竹般的少年不管不顾,把姓徐的抱到床板后,死死环住,再不肯松手。

        轩辕世家称雄东南武林,有资格逗留在楼船上的都是精锐,两名剑士在得到轩辕青锋眼神示意后,两柄利剑如游龙荡来,一出手就直刺那名声势惊人的少年后背,力求一剑将兄弟两人洞穿,冰糖葫芦般钉透在船栏上,给那帮惹恼了轩辕小姐的外地佬一个下马威。两条人命,对轩辕家族来说算什么。

        这些年,剑州刺史府为何能在广陵王钳制下依然运转无碍,还不是因为有这条雄踞徽山五百年的蛟龙倾力支持?否则秀才遇上兵痞,早就被强势藩王赵毅给打压得丧家犬都不如,既然与剑州官府互利互惠,寄于广陵军篱下的剑州刺史也非庸人,给予轩辕极大权限的便利,对于牯牛大岗手段血腥不遗余力地铲除异己,暗中支持,否则徽山如何能在朝廷眼皮底下培养起来一支两百人的私家骑兵?

        轩辕青锋皱了皱眉头,她清楚地看到姓徐的只是摸着少年的脑袋,对这两剑似乎恍然未觉,这不符合这家伙胆小如鼠的风范。

        黄蛮儿虽说心窍不开,但对危机嗅觉恐怕还在那袁庭山之上,两剑袭来,也不见他如何巧妙动作,只是一个转身,再赤手空拳,双手握住剑尖。

        剑士骤然发力,要绞碎这无知少年的手掌,黄蛮儿脸孔狰狞如金刚怒目,猛然一拧,拧芦苇秆子般轻松将剑身扭转起来,再一扯,踏步前冲,将才一个犹豫便来不及脱手离剑的两名剑士给拖拽到眼前,两拳轰出,砸在胸口上,剑士胸膛炸开一团浓烈血雾,当场暴毙,尸体如同断线风筝直直坠入江中!

        其余几名原本看戏的轩辕死士见势不妙,为了护卫船头呆呆站着的轩辕青锋,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结果那名少年任由一柄利剑刺在眉心,他只嘿嘿一笑,抬起双臂,衣衫瞬间鼓荡,众人只见那柄剑在两人之间弯出一个半月大弧,竟是丝毫刺不入眉心。面黄肌瘦的少年右脚垫步,左腿提膝,重心落于右腿,右脚跟前旋,左膝盖侧向内,脚背绷直向外,骤然腾空小腿鞭出,力达脚背,动作一气呵成。战果便是当少年出腿后落地,那名死士的身体还保留前冲姿势,脑袋却飞到几丈高的空中,少年伸手拨开无头尸体,盯着嘴唇发白的轩辕青锋。

        几名相互知根知底的死士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震惊与恐惧,这个怪物难怪可以一踏而船摇。他抛却有龙象之力不说,出击速度也极快,该死的是,他竟还有传说中金刚不坏的体魄?

        死寂中,打破僵局的是两头陆续跃过江面的灵异凶兽,通体赤红,全身披甲挂鳞,拖曳着一条尾巴,从前头船上跳到轩辕楼船上,前爪刚好抓住船栏,几个挣扎,好不容易蹲坐在栏杆上,张牙舞爪。

        少年身体前倾,发出一声怒吼。

        轩辕青锋吓得踉跄后退。

        楼船外一名邋遢老道撑筏而行,刚巧一颗头颅砸向他,被他很不客气地拿竹竿拍到江中,他啧啧道:“龙象蹴踏,矮驴劣马如何承担消受?”

        老道士如同一只千年王八使劲伸长脖子喊道:“殿下,马上就到老道的逍遥观了。”

        赵希抟犹豫了一下,笑道:“与轩辕大磐说一声别再做缩头乌龟了,不出关就等着老巢都被拆掉。”

        徐凤年不再理睬轩辕青锋,拉着黄蛮儿没有返回大船,而是跳落在竹筏上,两头虎夔紧跟其后,金刚的眼力显然不如姐姐菩萨,直截了当地钻进水里,溅起水花无数,竹筏上菩萨见弟弟在江水中欢快,也跟着跳下去。徐凤年笑眯眯道:“老道,本世子没说去徽山砸场子啊,你瞎起哄什么。是打算将西边祸水东引?”

        天师府中最寂寂无名的老天师故意讶异地啊了一声,生怕这性情乖张的北凉世子就要翻脸不认人。说实话,老道赵希抟身为道都仙府的二天师,在天下道统资历辈分可谓超然三十三天。龙虎山与北凉也隔了千万里,老道人什么风浪没见过,以前在北凉地盘上不介意与这后辈勾肩搭背,也未必就是真怕了大柱国徐骁,只不过他本就是逍遥散淡的性子,年轻时也是放浪形骸嗜酒任性,真正是少有逸才,志气宏放,否则也不至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一下山就能整整二十年不回龙虎山。碰上玩世不恭礼法不拘的世子殿下,算是颇为对味,要换作赵丹霞、赵丹坪两个侄子,一位羽衣卿相,一位青词宰相,与世子徐凤年待在一起,如何都不会如此态度。

        徐凤年看了眼傻笑的黄蛮儿,抬头看向老道士,惊喜道:“不怕水了?”

        老道点头道:“早就不怕了,逍遥观就在青龙溪边上,老道与他说沿溪到徽山龙王江入歙江,一直北去,岔入八百里春神湖,就离北凉越来越近了。与他说你这哥哥入秋就来龙虎山,龙象没事就去溪边上等你,等着等着,也就不怕水了。”

        徐龙象一掌击在水中,一尾大鱼给震出江面,他五爪如钩,逮住了鱼,便邀功般望向哥哥,咧嘴憨笑。

        徐凤年摸了摸黄蛮儿脑袋,摇头笑道:“入乡随俗,吃些斋菜就行。把鱼放了。”

        黄蛮儿把敲晕了的鱼重新放入水中,结果被追着竹筏的一头虎夔撕咬下肚。

        徐凤年突然问道:“你们龙虎山有没有一个叫赵黄巢的老道士,很老的那种前辈。”

        老道赵希抟想了想,摇头道:“在山上闭关修大黄庭的百岁真人也有不少,可没有叫赵黄巢的。”

        一船一筏悠游而上,轩辕楼船则狼狈掉头,返回徽山码头。

        轩辕青锋站在船舱窗口,嘴唇铁青,身躯颤抖,分不清是惊惧还是恼恨。她不是瞎子,虽然自身武学天赋平平,但她记性却极好,在徽山上也是出类拔萃,再繁复的招数都可过目不忘。徽山上说好听点,便是三教九流择才纳贤,说难听点就是鱼龙混杂藏污纳垢。轩辕家藏书极丰,别家宗派视作珍宝的秘籍宝典,在徽山牯牛大岗的问鼎阁不计其数,论藏书数量,只比那北凉的武库听潮亭逊色。袁庭山说要娶她为妻,便是将她视作登顶武道的终南捷径,即便无法进入问鼎阁,只要有满腹锦绣的轩辕青锋亲口相授,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轩辕青锋如何看不出那枯黄少年的可怕,两脚踏船,就有那么大的动静,兴许偌大一座徽山,能折腾出这浩大声势的,不超过十个,如果加上那个后面眉心抵剑尖的金刚不坏,得再去掉一只手的数目!

        这也就罢了。

        殿下!

        这个陌生词汇让轩辕青锋心惊胆战。春秋定鼎后,王朝内世子一词虽说有泛滥趋势,只要是豪阀门第的嫡子,或者一些庶子都有资格担当这个称呼。但殿下两字却是越发稀罕珍贵了,唯有宗室皇子公主可被后缀殿下。王朝东南部,按照律法便只有广陵大藩赵毅的龙脉子孙可算殿下,赵毅膝下三子六女,世子赵骠,尚未世袭就藩。说来奇怪,大概应了天道报应不爽,好色如命的赵毅掳抢美人无数,逾越规矩的一正六侧七位王妃,姿色皆是沉鱼落雁,可生出来的子女都肖似赵毅,个个肥头大耳,臃肿如猪,半点不曾继承各位王妃的容貌。如此一来,那名被龙虎老道称呼殿下的家伙,是谁?殿下身份,几乎已是毋庸置疑,不是藩王子弟,出行谁敢携带精锐甲士佩刀持弩?便是权势滔天的广陵王赵毅,都不会把这等把柄主动交给朝廷,子女出王府游玩,简直比寻常家族还要轻车简从。

        殿下姓徐?

        轩辕青锋面无血色。

        轩辕毕竟是最顶尖的世家,消息灵通,她也听说异姓王徐骁的嫡长子,当年为了逃避嫁入天子家门,游历三年才返回北凉。这次不知为何又再度出行,前不久才在江南道那边惹下祸事,京城国子监几千士子叫嚣着要求皇帝陛下下旨江南,否则国将不国法将不法,可惜那摘去大柱国头衔的人屠仍旧圣眷无双,将那名世子殿下庇佑得毫发无损。北凉王在京城一天,就没有一名四品以上官员胆敢弹劾,只有国子监白身士子们泣泪血书,徒惹笑话。轩辕青锋至今仍不忘徽山老一辈说起北凉铁骑屯扎龙虎山下的气焰,当时根本不是自己家族仗义,而实在是铁蹄踏平龙虎山后,唇亡齿寒,轩辕家也没什么好下场,不得不硬着头皮与龙虎山道士站在一个阵营。

        若真是那北凉世子,她该怎么办?

        要她咽下这口恶气还好说,万一那乞丐变殿下的姓徐的来徽山兴师问罪,自己家族会如何处置?父亲懦弱,肯定吓得不敢争执,嫡长房这些年因为父亲势力式微,羽翼少到可怜,其余几房就不会落井下石?原本族内要将她嫁给赵毅六子的声音,因为宋恪礼的到来而略有沉寂,一旦被叔叔轩辕敬意嗅到机会,怎会手下留情?谁不知这位叔叔曾公开调戏她母亲说“饺子好吃,好吃不过嫂子”?而父亲只知闭门读书,对此哪里有半句怒言?这样的笑话还少吗?

        才停船靠岸,轩辕青锋失魂落魄地走出船舱。

        一叶孤舟激射而来。

        双鬓霜白的老儒生掠过大江,飘落在船头。

        孤舟充满灵气地缓缓靠在江畔。

        见到家族内唯一心疼自己的老人,轩辕青锋泪水一下涌出眼眶。

        腰悬一柄古剑的老人慈祥道:“谁敢欺负我的孙女?是哪家小子,爷爷帮你教训。”

        轩辕青锋低头不语。

        老人微笑道:“总不会是那到了剑州的北凉世子吧?这可就麻烦了。”

        轩辕青锋抬头,一脸惊愕。

        在东越剑池论剑归来的老人便是轩辕国器,传言可驭剑十丈取头颅,剑法在东南鹤立鸡群,便是剑道威严只逊吴家剑冢的东越剑池,也得视作头号心腹大患。

        老人傲然道:“北凉世子又如何,便能欺负我孙女了?我倒是要看看那独臂李淳罡还能否剑开天门!”

        已经可以见到青龙溪畔那座逍遥观,大船与竹筏一同缓缓停靠,下筏前,黄蛮儿弯下腰,转头望向徐凤年,示意要背这个哥哥,徐凤年笑着摇头。老道士赵希抟心有戚戚然,钟鼎世家,倾轧冷血,有几个兄弟如此相亲相爱的,细想来固然有徐家男丁稀薄的原因,二子徐龙象又是天生痴傻,两位郡主当然是泼水嫁人的命,如此说来,北凉王府反而在香火子嗣环节上不会给外人留下插手空隙,反正板上钉钉是长公子徐凤年世袭罔替,世子殿下再如何游手好闲不堪重任,也没有悬念。反观南国第一家的天师府赵氏,虽说有祖训“非赵不天师”,可五十年前有齐玄帧力压天师府,如今静字辈中仙道有白莲先生,武道有齐仙侠,皆是外姓,不论机缘还是道法,赵氏宗亲根本都无法并肩。这些年钩心斗角,未必比俗世家族少了去,若非天师府忧虑主弱枝强,赵丹坪何至于去做那滑稽可笑的青词宰相。

        在赵希抟忧虑叹息中,一行人沿着青石板小径走往逍遥观。以往老天师独居道观,没有这条石板路,徐龙象上山后,一老一小闲来无事,才铺就而成。赵老道犹豫了一下,走近了羊皮裘老头,低声笑道:“老李,别来无恙啊?”

        老剑神冷哼一声。李淳罡这一生两次莅临龙虎,不巧都被年纪相仿的赵希抟遇见,结果被死皮赖脸纠缠不休,第一次还是赵希抟带路去的斩魔台,对于这个当年同时深受老天师和齐玄帧器重的家伙,李淳罡谈不上恶感,天师府里一个个古板得跟泥塑雕像差不多,既没仙气也无人气,李淳罡早已骂过不人不鬼,记得头回下山,这个仙府赵家好不容易冒出个不拘谨的年轻道士,就死活要跟着他去闯荡江湖,跟了得有好几个月。

        赵老道觍着脸道:“老李,我武功比你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我这个徒弟咋样?”

        李淳罡想到姜泥,想到自己收徒的坎坷,一下子被戳中死穴,被气得不行,指了指徐凤年,瞪眼胡说道:“喏,我新收的徒弟,就算徐龙象以后能天下无敌,你觉得他打得过老夫徒儿?”

        赵老道起先只是气不过当年山上黄冠道姑听闻李淳罡上山,个个跟发疯般拥到斩魔台下,尖叫得跟见着了仙人下凡一般。赵希抟自认年轻时候自个儿也算玉树临风得一塌糊涂,虽说李淳罡这厮武功比自己高那么点,英俊了那么点,名气大了那么点,这帮本该清心寡欲潜心黄庭的婆娘也不至于如此癫狂吧。不过当时李淳罡挟剑开天门淹牯牛大岗的无匹气势而来,赵希抟不服气不行,时至今日,倒不是说老道人就自认打架能赢过老李,只不过比拼徒弟,赵希抟自负数遍天下,都没谁敢跳出来跟他争!可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老李搬出了世子殿下,老道立马泄气。没法比啊,徐龙象即便真的一发狠连王仙芝都敢拉下马,可能跟世子殿下耍横?

        看到赵希抟吃瘪,李淳罡心情大好,拍拍肩膀,安慰道:“徐龙象指不定就是真武大帝转世,这种好事,手指头加上脚指头数数看,最少得有七八百年没出现了吧,你小子运气不错,捡了个大便宜。”

        老剑神话锋一转,笑眯眯道:“娶了水灵小媳妇你就老老实实在被窝里偷乐和,要是还敢在老夫面前嘚瑟,嗯?”

        听到一个声调上升的嗯字,曾与剑神李淳罡在同一个时代各自江湖逍遥游的赵希抟,当下便见风使舵谄媚道:“李老哥,这话说见外了不是,咱哥俩可都好几十年的交情。”

        李淳罡不客气道:“甭跟老夫套近乎,与你没半颗铜钱的交情。”

        赵希抟唉声叹气,一脸惆怅。不好意思再热脸贴老李的冷屁股,转头去打量世子殿下带来的人马阵仗。除了老李和一百轻骑,以及寥寥几名武力算是拔尖的贴身扈从,就再没有余力可供驱使。看迹象,没有要在龙虎山兴风作浪的意思?这是好事,否则贫道夹在两头中间,里外不是个东西。赵希抟正嘀咕着心事,瞥见三名帷帽女子,再看到世子殿下身后的青衣女婢以及捧猫美人,俱是仙家女子的气派,老道士琢磨着世子殿下这福气,东南这边,也就只有独享陆地清福的轩辕老头跟采撷天下美人入府的广陵王赵毅可以媲美。

        徐凤年走到道观门口,停下脚步。赵希抟脸色难堪,自认理亏,好不容易去把徐龙象从北凉坑蒙拐骗到龙虎山,结果是在这破败道观里头修行,实在是有点脸上挂不住,他正想着如何跟世子殿下好好解释一番,不承想从不把老天师当个高人看待的徐凤年缓慢转身,面对赵希抟,一揖到底。

        赵希抟手忙脚乱,既有惊喜交加,也有惶恐拘谨,赶紧搀扶道:“老道当不得殿下如此礼贤,重了重了。”

        老剑神冷眼旁观,心中还是有一两分讶异。徐凤年心性如何,饱经风霜的李淳罡早已摸透七七八八,这一下正大光明的鞠躬,诚心诚意,算是给足了赵希抟和龙虎山面子。否则以徐凤年软硬不吃的茅坑臭石头脾气,管你是什么靖安王赵衡,是什么江南道士子集团,惹到了头上,无非是拼死打杀一场。

        鱼幼薇将武媚娘夹在胸间,白猫在舒服惬意地假眠,半睡半醒,偶尔拿毛茸茸的脑袋摩挲一下壮观的胸脯。靖安王妃不知赵希抟身份,只从场面言语里猜出那名痴傻少年是徐凤年的亲弟弟,将会是未来的北凉郡王,她无法想象帝王侯门里的兄弟二人能够如此和睦。至于为何堂堂小王爷与一个邋遢老道士待在龙虎山脚的破道观修行,裴南苇就不费心思去妄加揣度。

        更让赵希抟震惊的是接下来的一幕,世子殿下作揖后,紧接着以宁峨眉为首的白马义从便都右手握住北凉刀柄,左手横臂于胸,齐齐往后撤退一步,以示敬意。

        世人皆知北凉铁骑甲天下,因善战而骄横,当年春秋战事中,与顾剑棠或者几大藩王军旅同行一路时,都是一马当先,莫敢抢道。整个春秋酣战,唯有一支书生领兵的军旅立下赫赫战功后,北凉军才让道一次。在北凉军内部,这个传统一直继承保留下来,战功小者,皆要让道于战功大者,哪怕是官衔不低的校尉,碰上军功卓著的精锐甲士,都会自主让行。例如以一颗颗蛮子头颅积攒声望的斥候,哪怕只是低阶甲士,在北凉军镇中,哪怕碰上郡守一级的边疆大吏,可不下马,可不弯腰,可官道先行。

        赵希抟心中叹息,世子殿下转性了,对自己来说是好事,可对龙虎山而言,尤其是天师府,未必是好事啊。老道士心情复杂地带着一行人走入道观,与徐龙象坐在通幽古井边上的徐凤年笑道:“麻烦老天师帮着安排一下凤字营。”

        赵希抟点头道:“这个不需殿下多说,龙虎山自然会安置妥当。”

        徐凤年打趣道:“以前听说这座道教祖庭豫樟成林仙都气派,仪门如天门,老天师你这儿可是门庭冷清到一个境界了。”

        赵希抟汗颜笑道:“人缘差,没法子的事,让世子殿下笑话了。”

        徐凤年摆手道:“反正黄蛮儿也不在意这个,我看他在这里就挺开心,不比在北凉王府差了。是吧,黄蛮儿?”

        徐龙象咧嘴憨笑。

        这边言谈对话口口声声“殿下”、“北凉”还有那“老天师”,当局者云淡风轻,习以为常,结果把局外的一对蒙在鼓里的慕容姐弟给吓得不轻。

        虽说慕容桐皇早就预料到徐凤年身份很特殊,但不管如何再往大了去想,都觉得能与褚禄山位列一线都已震撼至极。对春秋遗民来说,具体到州城,对北凉军最刻骨铭心的无疑是被破城后屠戮殆尽的鬼城襄樊,还有便是西垒壁坐在的剑州,龙虎与轩辕东西相望,又岂会忘却当年北凉铁甲带来的羞辱?

        慕容梧竹神采奕奕,那是风浪中误以为抓到一根纤细稻草后才发现是一根参天大树的惊喜雀跃,就像偶然对一名穷酸书生倾心,私奔后才蓦地知道这书生竟是豪阀世子。慕容桐皇抑制不住地身躯颤抖,脸色潮红,眼神复杂地盯着那位世子殿下。

        要说除了远在天边的那座梧桐宫的主子,天下谁才是让江东轩辕最忌惮的角色,北凉。

        马踏江湖的人屠徐骁。

        青鸟与鱼幼薇去道观收拾屋子,裴南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很多时候与婢女无异,早已认命。宁峨眉等人被老天师赵希抟带去附近大道观住下,老剑神去青龙溪边独自散步。结果庭院里只剩下身份有天壤之别的兄弟和姐弟,徐凤年摸了摸黄蛮儿的脑袋,瞥了一眼直视而来的慕容桐皇,慕容梧竹本在偷窥世子殿下,但很快就低头望着脚尖,世子殿下平淡道:“终于知道我的身份了?”

        慕容桐皇咬着嘴唇。

        徐凤年微笑道:“有没有吓尿?”

        慕容桐皇愕然。

        徐凤年自顾自笑道:“要是温华在,肯定说老子都吓出屎了。”

        听到这轻佻秽语,慕容梧竹生不起厌恶,只是羞涩难忍,从耳朵到脖子都红透,更不敢看向身份显赫的世子殿下。慕容桐皇还能坚持,始终与徐凤年对视。

        徐凤年想了想,坏笑道:“我与轩辕家族是有点小恩怨,但你们别觉得自己可以在井上悠闲地看着发大水,到时候去牯牛大岗恶心轩辕那一大家子,麻烦你们姐弟配合一下,表现得与我亲近些,你们姐弟委屈一下。”

        慕容梧竹悄悄抬起头,迅速低头。

        慕容桐皇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真是北凉世子?北凉王的嫡长子?”

        徐凤年点头道:“要不然我敢拿一百轻骑屠掉二十轩辕骑兵?”

        慕容桐皇笑起来,果然比女子还要妩媚,姗姗而行,走向世子殿下。

        徐凤年赶忙抬起手,皱眉道:“别来这一套,我受不了,我被一个爷们目送秋波算怎么一回事。得,到时候去了徽山,还是你姐一人委屈点就行,事先说好,就当我揩油,这点没的商量。不过要是你厚着脸皮依偎在我身边,总觉得是被你揩油,咱俩都得起鸡皮疙瘩。”

        慕容梧竹捂住嘴巴发出一阵软糯轻灵的细碎笑声。

        慕容桐皇愣了一下,转过身。

        慕容有雄雌,一笑一哭。

        也许对外人来说不过是一场哭哭笑笑,可对慕容姐弟来说,却是懂事以后熬了整整十年的辛酸悲恸。

        徐凤年平静道:“也别急着感恩戴德,之所以帮你们,只是觉得你们可怜罢了。当然,姐姐要觉得无以回报,以身相许也是可以的。”

        慕容梧竹鼓起勇气抬头,痴痴望来。

        徐凤年笑了笑,但很快就笑不出来,因为两颊清泪的慕容桐皇转头问道:“我不行吗?”

        徐凤年杀人的心都有了,做了个劈斩的手势,怒道:“慕容桐皇,你他娘的再敢恶心我,就把你那儿喀嚓了!到时候去京城梧桐宫,保管你名正言顺。”

        徐凤年猛地心惊,想起那谶语一般的歌谣。

        倾国?

        当年八国,百万甲士做不到的壮举,莫非这个家伙真的能做到?

        徐凤年才问慕容雄雌有无吓尿,很快就因果报应,被自己的念头吓到。

        祸水倾国,其实是无稽之谈,那些个在春秋硝烟里帝王身侧衣袂翩翩的美人,不管是致使外戚坐大的皇后还是魅惑君主的嫔妃,无非是替罪羔羊罢了。亡了国的文人书生,忠于旧君,不敢或者不知去刨根问底,看不到烂在根子上的症结,只好用诗篇文章去对那些个尤物女子撒气,托词于魑魅魍魉女精雌怪出世,在明眼人看来实在是荒诞无理。慕容桐皇一个连轩辕家族都斗不过的美少年,如何去崩塌一个鼎盛王朝。

        回神的徐凤年自嘲一笑,后宫有赵稚母仪天下,这位皇后的铁腕不输给名将治军,如何都乱不起来的。京城有那位以娴熟帝王心术驾驭各派各党,内有公认贤德的皇后打理内宅,外有满朝文臣武将虎视八方,好大一个铁桶江山啊。

        脸皮薄心机浅的慕容梧竹呼吸紧促,小心打量这个才认识一旬光景的公子。北凉世子殿下?多大的官?她不懂这些,只是在应酬剑州士子时偶尔听到一些有关北凉的恶评,说北凉王是王朝杀人最多的暴虐刽子手,曾经喜欢动辄屠城;至于那个嫡长子,纨绔得很,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把刀的,只会在北凉一亩三分地上欺负良家女子,迟早会把家业败光,不值一提。慕容梧竹再心思单纯,也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她先入为主,对救下自己与弟弟的徐凤年,印象一点都不差,在他已经掌控性命的前提下,能把持得住诱惑,不欺负他们,这已经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暗中眼光猥亵的世族士子要好百倍千倍。她便是如此简单,以往认命给轩辕老祖宗掳去玩弄,当下认命哪天给这位世子殿下暖被窝。慕容梧竹望着那张俊逸脸庞,退一万步说,年轻的他长得很好看,不是吗?

        姐弟中从小便是他拿大主意的慕容桐皇瞅见姐姐的眼神,泛起一股无力感。

        徐凤年对士子风流的断袖癖好深恶痛绝到了极点,对慕容桐皇这位莲花郎当然敬而远之,但挺中意这家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敢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一个爷们能忍着恶心对另一个爷们抛媚眼,也就是时运不济生在了小家族里施展不开,给个大一点的戏台子,可不就是长袖善舞。既然慕容桐皇言行直来直往,徐凤年也不能让他失望,轻轻一脚将撕咬衣袍的虎夔金刚给踹远了,笑着说道:“你要想扯北凉的虎皮大旗去玩狐假虎威,也不需要藏着掖着,既然我吃饱了撑的接下烂摊子,也就不在乎这点脸皮,不过丑话说前头,咱们起码现在是一个阵营的,就别背后捅刀子,想着事后给徽山那边递投名状,好事总不能全让你们姐弟占了。”

        慕容桐皇点头阴沉道:“我们踏出家门后,就没想着去轩辕家族苟且偷生。但既然世子殿下说了,我也希望殿下不会拿我们姐弟去笼络徽山,若是如此……”

        徐凤年大手一挥,摇头道:“那你也太小看我徐凤年了。”

        慕容梧竹轻声呢喃道:“徐凤年?”

        徐凤年笑道:“名字好听不,凤凰非梧桐不栖,跟你们挺有缘分,对不对?北凉王府我的院子就叫梧桐苑,要有机会,你们可以去玩玩。放心好了,对你们真没啥想法,总说这个,我也觉得浪费口水,以后就别提防着这个了。捧白猫的那位姐姐瞧见没,我好这一口。若说是脸蛋水灵肌肤柔滑,跟你们一起戴帷帽的那个裴姐姐,或者说裴姨,肯定也比你们更出彩一些,你们跟防贼一样防着我,很伤感情。”

        慕容梧竹扑哧一笑。结果被慕容桐皇瞪了一眼,但她这次破天荒没有退缩。徐凤年看着慕容桐皇无奈道:“你总不能护着你姐一辈子,她总得嫁人吧,总得独力持家吧,到时候你难道还跟在你姐后头,就不怕你未来姐夫嫌弃你碍眼?”

        慕容桐皇冷哼道:“那也得等她找到那样的男人再说,找到了,便是让我去死也无妨!”

        徐凤年哑然,无言以对,只是转头对黄蛮儿笑了笑。

        接下来的几天世子殿下出人意料地既没有去天师府,也没有去徽山牯牛大岗,而是安分守己地待在逍遥观,要么与老剑神讨教二十几招保命压箱的刀法有何纰漏瑕疵,要么就是拐弯抹角地与老天师询问龙虎山符箓的精髓。

        尤其是后者,在山脚难得遇上肯让他过一把师父瘾头的后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间特地去山顶藏书阁搬了许多道教云符秘典下来,一老一小能挑灯夜谈到天明。约莫是生怕世子殿下说自己肚里没货,赵希抟甚至专门捡起了几门寻常道士畏之如虎的符箓咒术,一边大补恶补,一边与世子殿下解说玄妙。须知赵希抟年轻时惊才绝艳,可惜跟轩辕大磐是一个毛病,各个领域,都是点到即止,不求甚解,被世子殿下拿话一激,一咬牙连公认道统典籍里极为晦涩的大部头《太上正一洞玄律令集》都堆到桌上。

        这一日,徐凤年终于不再只在山脚逛荡,拉着黄蛮儿,喊上慕容梧竹、慕容桐皇一起去附近一座道观后山,只有青鸟跟着,挽着一只竹篮。

        慕容梧竹大概是那天马虎算是一场推心置腹后,对身披一张好大虎皮的世子殿下远比弟弟来得泰然自若,柔声问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呀?”

        黄蛮儿憨憨道:“摘山楂。”

        徐凤年点头笑道:“当初老天师去北凉那边要收我弟弟做闭关弟子,好说歹说了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也就这山楂比较让黄蛮儿顺眼。”

        慕容梧竹只觉得匪夷所思。徐凤年挑了个山坡坐下,黄蛮儿来去如风,一捧山楂接着一捧,很快就填满小竹篮,青鸟干脆就把竹篮放地上,慕容梧竹说到底还是跳脱活泼的年龄,与青鸟去采摘山楂。徐凤年和慕容桐皇隔着一段距离坐着,两头虎夔漫山遍野打滚撒泼。

        清风拂面,徐凤年闭目凝神,抚摸着交叠而放的春雷、绣冬,浮想联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原本闭关造车,即便有九斗米魏叔阳帮忙解惑,对符将红甲云纹禁止的研究仍是举步维艰,可这两天经过老天师赵希抟的点拨,许多拦路虎都被腹有天机的邋遢老道给轻轻打死,让人豁然开朗。唯一可惜的是身边缺了个知晓密意的佛门高僧,否则徐凤年自信可以把符将红甲变成彻底的囊中物。

        慕容桐皇轻声问道:“听说殿下在江南道杀了许多铮铮士子。”

        徐凤年平淡道:“比起徐骁还是少多了。”

        慕容桐皇皱眉道:“为何要跟读书人作对?不知道众口铄金以至于让你们父子遗臭万年吗?”

        徐凤年修长手指抹过春雷,缓缓道:“成王败寇。你想想看,春秋八国史书,不都是由离阳王朝的史官在写吗?那些个为了让列祖列宗上忠臣传的,哪怕留下个十几个字给后人,便可以不惜羽毛,削尖了脑袋去入仕新朝廷做官。那些个为了让父辈们不入佞臣传的,则更是奔赴京城,绞尽脑汁讨好翰林黄门郎们,哭着喊着恨不得把妻妾双手奉送。不是有个人让正妻解衣以乳暖人手的荒唐典故吗?”

        慕容桐皇正色道:“殿下不可以偏概全!”

        徐凤年睁开眼睛淡然道:“这个道理我懂,徐骁也不是没有打心眼里佩服的读书人,不过似乎没几个有好下场。递交治国二十一疏的贺州荀平,被百姓烹食;赵长陵呕血身亡于西蜀皇城外的军帐;曾做文武评将相评的李义山被同是读书人的一些个文坛巨擘,以文字取人性命,被株连,最后逃到了徐骁身边才活命。当然,你也可以继续说这是以偏概全,但我身在北凉王府,见识过太多名士风采,的确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诗章,不管是唇舌杀人还是歌功颂德俱是一流手笔。名利名利,知道为何‘名’字在‘利’字之前吗?北方张圣人曾说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再次立功,这便是答案,也是为何文人轻视武夫的根据。有几个读书人是奔着立德而去?读书来读书去,最多的还是立言啊。立言攒人格赚名望,光宗耀祖,名留青史,哪里顾得百姓饥饱寒暖。”

        徐凤年轻声道:“我在江南道报国寺听江南名士说王霸义利,结果只是一个原本没资格入席的寒门士子在为百姓求利,你说那些名士,是哪门子的名士?只知吟诵风花雪月,清谈玄说,全天下都在叫好,便是真的好了?读书万卷,无书不读无经不解,不知朱门外有冻骨,便是士子的士了?”

        徐凤年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襄樊儒将王明阳自刎后,本是佞臣传榜首,是徐骁与老首辅吵了一架,撸起袖管亲手划去的。而西楚史书对于这位曾给西楚独坐钓鱼台整整十年的读书人,没有留下半个字。这一次,则是朝中遗老领袖,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亲笔抹去。”

        慕容桐皇还在坚持,但已经不如一开始那般理直气壮,低头道:“读书人还是好人居多。”

        徐凤年自嘲道:“我也没说我非要跟读书人过不去啊。再者很多人和事,本就没对错可言,钻了牛角尖,一定要非此即彼,就没道理可言了。”

        慕容桐皇嗯了一声。

        徐凤年托着腮帮望向牯牛大岗,自言自语道:“还是温华那小子想得开,不知道这会儿在哪里了。”

        慕容桐皇怔怔出神。

        徐凤年转头伸出两根手指,学那降妖除魔的符咒派道士,指向慕容桐皇,大笑着打趣道:“急急如律令,你这祸国殃民的孽障,还不速速现形!”

        慕容桐皇犹豫了一下,使劲捶了一下世子殿下胸口。这个瞬间,他不再故作诱人妩媚,不再眉宇阴沉,而是散发出一股陌生的凛然英气。

        徐凤年躺在坡地上,笑道:“胭脂评上排第二的陈渔,称作不输南宫,知道吧?”

        慕容桐皇点了点头,不过至于为何提起陈渔和南宫,他一头雾水。

        徐凤年笑道:“那个南宫与你一样,是个男人,长了一张白狐儿脸,比你还好看。如今就在北凉王府听潮亭里观看秘籍,等他出楼,说不定就是天下第一了。我这两把刀春雷和绣冬,原本都是他的,后来一把送一把借。”

        慕容桐皇哈哈笑道:“你再解释,小心被当成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凤年如释重负。心有千千结,能帮这对姐弟解开一结是一结,处理掉轩辕家族那一茬破事,至于慕容桐皇人生走势,只需要埋下称不上伏笔的伏笔,再以后就不再搭理了。这下棋,确实得跟黄三甲那老妖怪学,先别管是不是画虎类犬,学了再说。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那位梦中乘龙而来的龙虎山天人,赵黄巢,此赵并非天师府赵氏的赵啊,徐凤年其实至今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若说是真相,整晚都在攀崖而上的呵呵姑娘为何没有反应?连老剑神李淳罡都不曾察觉!可要当作是一场春秋大梦,白蟒对黑龙,中年道士赵黄巢所说的一切都是有理有据,尤其是那条从悬崖升腾而起的张须天龙,几乎与《春雷恶蛟惊龙图》上的如出一辙。这幅天王天女图出自大炼气士之手,辅以恶谶。

        徐凤年皱紧眉头,暂时不敢对谁说起这件古怪事情,恐怕只有回到北凉才能跟徐骁和李义山提上一提。

        世子殿下不知道徽山没多久前,有人与他恰好对望龙虎山而来。轩辕青锋和爷爷轩辕国器站在问鼎阁的望江台,两人凭栏而立。问鼎阁依崖而建,望江台则突兀横出,山风猎猎,高处不胜寒。轩辕青锋拢了拢裘衣领子,鬓发皆霜的老人笑道:“冷了?你这惫懒丫头,与你爹一样,都不肯在武道上出力,习武也不一定是要打打杀杀,强身健体才是根本。”

        轩辕青锋脸颊被从江面荡到牯牛大岗岗壁上激起的罡风吹得通红,缩了缩脖子,撒娇道:“现在学也不迟啊。”

        腰悬古剑名抱朴的轩辕国器笑而不语。

        老人是徽山轩辕他这一辈的独苗,老祖宗轩辕大磐一败再败后,闭关修行,都是由轩辕国器一手撑起大梁。他年轻时寂寂无名,与当时堪称李无敌的剑神李淳罡错过了交锋时机,近二十年才声名鹊起,下山第一战便挑了最硬的吴家剑冢做磨剑石,逼得吴家素王剑出鞘。轩辕国器虽败犹荣,被武林盛赞大器晚成。这些年结交皆老苍,前不久刚刚去了趟东越剑池,一剑挑翻六名剑傀剑儡,名声紧随邓太阿其后,不知江湖传言将由轩辕国器顶替王明寅递补成为第十一是真是伪。

        轩辕国器轻声道:“听说李淳罡就在那北凉世子身边。”

        老人手指轻弹剑鞘,鞘内古剑颤鸣,竟然盖过了山风呼啸,偏偏轩辕青锋毫无异样。老人嗤笑道:“李淳罡曾经何等剑仙气概,何时成了北凉的走狗,真是让人大失所望!本想剑池归来便去寻这剑道前辈切磋一番,现在虽说省事了,可不知李淳罡还配不配这柄抱朴剑出鞘!”

        轩辕青锋笑眯眯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老头不是第八吗?”

        轩辕国器淡然笑道:“丫头别耍激将法,你可知剑道境界一朝倒退,想要再勇猛精进,尤其是李淳罡这个境界的高手,难度比起渡劫飞升都不差?只要不是剑仙一层,你爷爷大可以一战。这第八若是真金白银的第八还好说,如果只是惦念着李淳罡当年无双英姿,才施舍一个名号,就干脆由我来戳破这遮羞布也好,没了木马牛和一条胳膊的昔日剑神败在抱朴剑下,总好过被那些年轻后生当作踏脚石。”

        轩辕青锋正要说话,老人摆摆手道:“丫头先去吧,别被吹出个风寒。你那读书读痴了的爹到时候要跟我唠叨个把月。”

        轩辕青锋脸色黯然地离开问鼎阁。读书读到痴呆,在武痴扎堆的轩辕世家如何能立足?轩辕青锋行走在阁内,两旁竖起书架,一只纤手在按字首发音排列的秘籍上缓缓抹过,她的眼神呆滞。这些手指摸过的古香书籍,尽是江湖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她大多都看过,都牢牢记在脑中,因为她知道一旦嫁人,哪怕是招婿入赘,她就不再被允许进入问鼎阁,所以这些年她一直辛苦背诵秘籍内容,一页复一页,一本复一本,希冀着以后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凭仗的男人,去兴盛那一支被书生父亲耗掉锐气的嫡长房,恢复大宗该有的气象。

        走出问鼎阁后,轩辕青锋一脸坚毅。

        一名照顾轩辕青锋长大的老妪急匆匆跑来,小声说道:“小姐,袁庭山回来了,有重伤不治的兆头。”

        轩辕青锋平静问道:“能救?”

        老妪摇头道:“寻常手法,必死无疑。”

        轩辕青锋呆立当场,魂不守舍。

        老妪怜惜道:“小姐,这袁庭山死了便死了,再找一名年轻人悉心栽培就是。”

        轩辕青锋嘴唇青白,喃喃道:“没这个机会了。”

        她猛然转身,穿过阁楼无数书架,来到望江台,扑通一声跪在轩辕国器身后。

        养气功夫炉火纯青的老人只是沉默,没有出声询问。

        轩辕青锋双手双膝抵在冰凉刺骨的青玉地面上,沉声道:“求爷爷救袁庭山一命!”

        轩辕国器说了一句让外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有自辱功夫。”

        轩辕青锋身躯开始颤抖,越来越剧烈,最终趴在地面上,心如刀绞,抽泣道:“爷爷,老祖宗为何要选中我双修!为什么?!只要爷爷救得了袁庭山,只要袁庭山挡得住老祖宗十刀,青锋就不用去牯牛大岗了啊!”

        轩辕国器摇了摇头。

        一名与轩辕国器有七分形似的中年儒士咳嗽着走入望江台,发髻系一方逍遥巾,他一手握有《道德禁雷咒》,一手捂住嘴巴,松手后手掌放在身后,一摊猩红血迹。

        轩辕国器微怒道:“敬城,既然你身体不好,就别乱走!”

        轩辕敬城苦涩道:“生死有命,认命就好。”

        背对父女两人的轩辕国器一挥袖,显已是怒意颇大。

        轩辕敬城将道教书籍换到那手心满是鲜血的手中,紧紧攥住,弯腰,腾出的手想要去搀扶女儿。

        轩辕青锋本已手脚无力,此时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力道,狠狠摔掉这位亲生父亲的手,带着愤恨哭腔骂道:“你不配!”

        轩辕世家的嫡长孙轩辕敬城面容苦涩,柔声道:“走,你娘替你温了一壶当归酒,去暖暖胃。”

        轩辕青锋摇晃着站起身,踉跄走出望江台,留给轩辕敬城一个决绝的凄凉背影。

        轩辕国器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提高嗓音斥责道:“你瞧瞧,当年为了迎娶一只人尽可夫的破鞋,你丢光了家族的脸面不说,这些年又做了些什么?!”

        轩辕敬城平静道:“读书。”

        “读春秋大义。”

        “读道教无为。”

        “读佛门慈悲。”

        轩辕敬城一字一字说来,不温不火,语气极缓。确实,不是温暾脾气,如何消受得下这二十来年的白眼打压,其余两房已经是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可这个读书人始终不发一言,只是看书。

        “敬城要让老祖宗知道,他所谓的三教贯通,狗屁不通。”

        轩辕敬城走到栏杆旁,与轩辕国器并肩而站。

        轩辕国器气恼得眉毛抖起,恨不得一巴掌就把这个不成材却入魔障的儿子给拍死。

        轩辕敬城笑了,握紧《道德禁雷咒》,鲜血越发渗入页面,说道:“既然成不了长生真人……”

        “住嘴!大逆不道的东西!”

        轩辕国器一巴掌甩在儿子脸上,拂袖离去。显然要是让这名中年书生继续说下去,只会更加语不惊人死不休。

        被扇了一记耳光的轩辕敬城无动于衷,眺望龙虎山。

        照理说以轩辕国器的手劲,即便有所收敛,轩辕敬城脸上痕迹也绝无可能转瞬即逝。

        等到问鼎阁空无一人时,他丢出那本《道德禁雷咒》,身形一跃过栏,飞出了牯牛大岗,直扑龙王江水面。

        坠落半空时,脚尖踩在书籍上,斜向前横空而掠,如鹰如隼。

        世间真人近在咫尺不得识。

        轩辕敬城逍遥飘过龙王江,脚尖在岸上落地第一下,炸出一个大坑,第二步稍小,第三步再次之,接连七步,步步踏坑,宛如莲花绽放。

        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七步以后,地面上已是尘土丝毫不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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