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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徐渭熊执黑不败,羊皮裘借剑两千

        这番雄奇瑰丽的异象,缘于一名孤寂江湖太多太多年的独臂老头的一句话,“王仙芝!李淳罡来访东海,借这满城剑,与你一战!”

        江湖是什么,是一张珠帘,女子便是那些珍珠,串出了恩怨情仇,串成了江湖。

        而登船这位被龙宇轩误以为女侠的女子,无疑是江湖上那颗最璀璨的珠子,几乎不用后缀“之一”二字。

        她相貌虽只是中人姿色,却秀气孤凛。幼时便与堪舆家一同走遍北凉,绘制地理形势图,后来进入上阴学宫,同时师从道德林王祭酒与兵家大师,以诗文称雄。尤其是首创十九道棋盘,天下霸响,棋风平和见韬略。说来奇怪,她与人下棋,极少出现那等让观局者倍感晴天霹雳的妙手,既无诡谲,也无煞气,几乎手手皆是坚实平稳,看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往往才入中盘时便有了毫无破绽的完胜气魄。以字观人,她自然是称不上美人,可若说以棋观人,她无疑是黄三甲不出便天下无双的存在。棋盘上以理服人,棋盘以外她也不乏做出许多以力服人的举动,她那柄佩剑可不是一件花哨摆设。她在上阴学宫削取头颅,这是写意湖上任稷下学士,那位春秋魔头黄龙士都不曾做过的壮举。当今文坛士林对这名年轻女子毁誉参半,唯独没有谁说她是庸人。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对草包世子来说,连徐骁都敢拿扫帚追着打,之所以这趟出行忌惮着她,还是因为心里有鬼。搁在以前,讲道理讲不过二姐徐渭熊,那就撒泼耍赖,惹恼了她,大多也能得过且过,只是这次十有八九要掉一层皮才行。徐渭熊对他好好万人敌的兵法不碰,庙堂纵横捭阖学问不学,偏偏去提刀做那莽夫本就十分反感,加上徐凤年涉险前往那武帝城,当然更是生气。君子不立危墙,不是君子更应该如此。原本是先去江南道看望大姐徐脂虎还是去上阴学宫找二姐,五五之间,按照行程,若是想节省时间,顺序应当是上阴学宫—龙虎山—武帝城,最后归途中经过湖亭郡,可正是顾忌二姐心思,才绕了许多弯子。如徐脂虎所说,还得掂量二姐肯定计较先去江南道后去学宫的那点小心眼,真心命苦。

        船就那么大,能让已是砧板上待宰活鱼的世子殿下躲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横竖是一剁,徐凤年不等徐渭熊入船舱搜人,自己便挤出笑脸小跑出来,二话不说,先抱住二姐,不给她拿剑鞘揍人的机会,谄媚喊了一声“姐”。他心中牢记一事,得喊“姐”而不能是“二姐”,嬉皮笑脸说道:“怎么来剑州了,这跟那死气沉沉的上阴学宫可隔得有点远。”

        慕容雄雌面面相觑,便是那每逢大事颇有城府心机的慕容桐皇都给这一幕弄蒙了。

        被搂住的徐渭熊也不挣扎,平淡说道:“怕你进了武帝城,不小心就连皮带骨头给人一锅煮熟了。就只好先在这里守株待兔,这是私。公,则是学宫三年一度的学识考核,其中堪舆一项定在剑州以北的地肺山,考究望气相地点穴寻龙的本事,王祭酒喝酒误事,便由我代行考官一职。”

        徐凤年撇头望去江岸,才看到站着一大拨襦衫士子模样的读书人,年轻者尚未及冠,年长者已花甲古稀,大多各自背负一只笨重书箱,极少有人锦衣华服,却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古话,便是徐凤年这种最恨读书人附庸风雅的无良草包也讨厌不起来。他半点不奇怪二姐以学子身份承担稷上先生职责。二姐学问渊博庞杂,融会贯通,辞采蔚然,不管是正统经义道德文章还是那些被误解的旁门左道与奇巧淫技,都涉猎颇深。尤其是这堪舆,曾著有《望龙经批注校补》与《琢玉斧峦头歌括》,精妙入微,通篇无一字故作晦涩艰深。因她喜好挂古剑负青笈游历山川,故而被心悦诚服的风水师们誉为徐青囊或者青乌先生。徐凤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怔怔凝视着风尘仆仆的二姐,半晌不说话,只是帮她将额角一缕青丝捋顺到耳后。

        二姐雅洁大气,徐家子女中以她最有大将风度,但徐渭熊的钻牛角尖更著称于世。曾有文坛高贤写了传世名篇,其中有“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一佳句,广为流传,被南北士林倍为推崇。到了上阴学宫评点天下诗文的徐渭熊这里,却落得个“不顾细谨何以行千里,不辞小让何以称大礼”的评语,那位既是诗坛巨擘又是棋诏高手的北方名士气不过,写信至上阴学宫,言辞锋利。徐渭熊不加理睬,老头便一气接连写了八封书信,说是书信,其实性质与檄文无异,最后还千里南行,要与徐渭熊在十九道上一较高低。徐渭熊也不多说,应战前提出一个赌注,若是她执黑十局连胜不败,老头儿便要封笔。后者自信棋力名列前茅,欣然应诺,结果毫无悬念,连输十场,老学究灰溜溜回到了北方,密信恳求这位十九先生莫要与世人说那赌注一事,然后继续在北边首屈一指的大书院里授课讲学。徐渭熊倒也厚道,没有大肆渲染,只是回信时写了三句:“人而无信,不死何为?言行相悖,一只老贼!教甚书文,误人子弟。”老头气得吐血,重病不起,这学宫赌棋一事才水落石出。文坛自然是腹诽这女子得理不饶人,至于天下棋士,猛然惊觉遍数徐渭熊与人对局,执黑必然不败!虽说座子制本就限制执白先手的优势,但若说如徐渭熊这般对局盘数早早破百,并且皆是与当时棋坛大家手谈相争,还能执黑不败,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些事是大事,徐凤年更知道一些琐碎小事。二姐有洁癖,并且闺房中任何一物都摆设讲究,几乎到了死板僵硬的地步,一瓶一笔一砚一椅一榻一炉一书,等等,十几年如一日不曾变更位置丝毫。年幼时,顽劣的徐凤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偷溜进二姐房间,悄悄挪动一些不易瞧见的小物什,无一例外每次总能让徐渭熊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就找到徐凤年往死里揪耳朵,自恃皮糙肉厚的徐凤年乐此不疲玩耍了很多年。

        印象中,徐渭熊的衣衫朴素归朴素,但干净得很,从来也不会像今天这般尘土醒目,可见她这一趟走得有多急。

        这般姐弟相逢的脉脉温情场景,结果被一个色胆包天的小屁孩给搅浑了,“姑娘,抱抱!”

        徐渭熊低头看去,是一个眉目灵气的稚童,她只是这一瞥,还没有开口说话,那小虫子就缩了缩脖子,约莫察言观色是这孩子从娘胎里带来的本事,立即跑了,躲在捧白猫的鱼姐姐身后,探出一颗小脑袋偷窥。武媚娘与他亲昵,跳出鱼幼薇双峰间那个天下英雄的温柔冢,结果被心情不好的孩子一巴掌扇到地上。武媚娘也不生气,拿头颅摩挲着这孩子的裤管,让把它养得白白胖胖却连抱都不肯让抱的世子殿下火冒三丈。徐渭熊是第一次见到老剑神李淳罡,羊皮裘老头儿在那打哈欠,精神萎靡不振,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北凉郡主或者是徐青囊便刮目相看,徐渭熊却是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徐渭熊见过李先生。先生大雪坪‘剑来’二字,振聋发聩。”

        先生,大家,世子,这三个词汇在春秋大定以后便泛滥成灾,如同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路边随便一只阿猫阿狗,都可以在互相吹捧中弄一顶大帽子往自己脑门上扣,可要从徐渭熊嘴里说出,分量就结实到不能再结实了。在天下读书人视作圣地的上阴学宫,能被她称呼先生的,连两位授业恩师与大祭酒都没这份耳福,只有一名寂寂无名的目盲琴师。显然徐渭熊有这般郑重其事,是发自肺腑敬佩老剑神。并非是因为李淳罡的剑仙成就,而是因为他跌出陆地神仙后再入此境的大毅力。若只是一名剑仙,于徐渭熊来说,不过是手中剑更锋利一些手段更能杀人一些的剑术莽夫,与世何益?

        老头儿打量了一番徐渭熊,摇头道:“资质比不得姜丫头。”

        徐渭熊平静道:“晚辈习剑,只为强身健体。”

        李淳罡不客气地教训道:“可惜了一柄好剑。在你手上,不得酣畅鸣。”

        徐渭熊微笑道:“晚辈只会些剑术,比不得李先生的剑道。若是先生武帝城一行缺趁手兵器,徐渭熊可以送此剑于先生。”

        徐凤年怒道:“不行!”

        徐渭熊皱了皱眉头。

        徐凤年马上笑眯眯道:“我这边不缺剑。”

        李淳罡都不乐意搭理这世子殿下,对行事果决的徐渭熊说道:“剑是好剑,可知你养剑功夫用得极深,只晓得剑术一说,过谦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好。老夫既不是道德君子,也非那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不赠也不抢,再者如今有剑无剑,对老夫而言,已彻底无碍。徐渭熊,你也不需试探老夫,老夫既然答应徐骁保证这小子不缺胳膊少腿地回北凉,不管是东海,还是京城,只要徐小子敢去,老夫就能保证让他活着离开。”

        徐渭熊从不如女子般弯腰施福,而是再如男子作揖,轻声道:“谢过李先生一诺。”

        李淳罡一脸无奈,啧啧道:“本来听说姜丫头被你欺负得可怜,还想与你见面后替那闺女找回些场子,现在你这两次作揖,老夫实在没那个脸皮出手了。”

        徐渭熊平静微笑,真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缓缓道:“实不相瞒,自古婆媳姑嫂多不合,不见得那些婆婆嫂子便都是恶人,无非是想让入门女子多惦念自家夫君的好。徐渭熊一直将姜泥当弟媳妇看待,只是她性子活泼,我们姐弟的娘亲又去世得早,便只好由我来当恶人。不过徐渭熊得知曹长卿接走了姜泥,早知如此,那些年便不做这恶人了。”

        于平静地,起波澜惊雷。

        李淳罡愣了愣,伸出大拇指,罕见地称赞道:“徐骁生了你,比生徐小子这无赖货来得有福气。”

        徐渭熊对于李淳罡的夸赞,并无异样,她看着徐凤年问道:“船上有无饭食?为了在路上堵住你,我赶得有些急,耽误了午饭,算起来你欠了那帮人一顿。”

        徐凤年点头道:“这个没问题,船里储有许多刚捕捞上来的河鲜。”

        才说完,青鸟便去吩咐厨子伙夫劳作起来。徐渭熊转身下船把二十来号稷下学士带上甲板,这些老少不一的士子似乎有些拘谨,只有少数几个兵家学子才主动上前与世子殿下打招呼。百家争鸣的盛况早已不存,时下帝国鼎盛,诸多学说却是难掩万马齐喑的颓势,唯有上阴学宫苦苦支撑,大庇天下寒士,为后世留读书种子。可惜学宫是私学,就财力而言,远比不得有帝王公卿倾囊相赠的国子监来得阔绰。春秋时学宫尚有豪阀世族资助,如今一个个朱门高墙都变作断壁残垣,是越发拮据落魄了,故而除去精研历朝历代战事的兵家子弟,大多稷上先生和稷下学士都对北凉徐家天生恶感。

        午饭时,徐凤年和二姐徐渭熊有意避开众人,开了个小灶,徐凤年狼吞虎咽,徐渭熊细嚼慢咽,两种性格泾渭分明。徐凤年知道她吃饭时候不爱说话,就自顾自打开书箱,看到几袋子土壤,探手捏了捏,嗅了嗅,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放入嘴中尝了尝,震惊问道:“这龙砂是那座道教洞天福地地肺山挖来的?是龙砂不假,可味道与姚简老哥说的不太一样啊。怎么感觉路数有点不正?”

        世子殿下少年时代经常与二姐和龙士姚简一起去北凉山脉寻龙点穴,耳濡目染,对于风水也知道些皮毛。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徐凤年没那几十年如一日才能辛苦打熬出来的本事,但基本的辨认龙脉走势,还算马马虎虎,看一条龙怎样出身、剥换、行走以及开帐过峡,再到束气、入首、结穴,这些都能勉强认个七七八八、挖龙砂其实与农夫挖冬笋是一个道理,考验的无非是经验与窍门。徐渭熊是此道大家,徐凤年也就只能误打误撞才有收获,不过到手了的龙砂质地品相如何,还是有些眼力见儿的。

        箱内龙砂有大小六七袋,大多已经结印册焚烧,徐凤年拿起品尝的那一袋,还拿黄符丹字的三个印结封存。“三清统御”“八重冰梅”“出云鞍马”,确认无疑,是出自二姐徐渭熊之手。因为这结印册极有讲究,丹符规章,必须与出土人生辰八字相符,再者任何一抔龙砂出土都绝非小事,不管是道门龙士还是青囊师地理家,都不可擅取龙砂,尤其是江山一统后朝廷明令任何龙砂出土都要崇玄署与钦天监两大批文允许,但近二十年内没有任何一次获准的先例。徐渭熊此举无疑与朝廷法律悖逆,只不过徐凤年懒得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只是好奇地肺山自古便是凝聚气运的洞天之冠,如何出得了恶龙?须知洞天福地的排名,连道庭龙虎山都要比地肺山差了无数个名次,只不过数百年来地肺山一直是个没有大真人结茅修道的不治之地,屈指算来,自前朝封山起,已有五百年。

        徐渭熊放下筷子,轻声叹息道:“此行考核稷下学士的望气功夫,不过是个幌子。地肺山新近出了恶龙,王祭酒推算出与地肺山一脉相承的龙虎山有关,只是被天师赵丹坪压下,钦天监才没有向朝廷发难。”

        徐凤年闻言脸色阴晴不定,咬牙道:“肯定是那赵黄巢偷天换日的歹毒手段!姐,要真是如我所猜,这事情钦天监根本不敢管!”

        徐渭熊一脸疑惑。

        徐凤年笑了笑,起身道:“来来来,姐,帮你洗个头,一边洗一边说。”

        徐渭熊没有拒绝,徐凤年就让门外青鸟端来一盆热水和一块玉胰子。贫寒人家洗头都是用廉价粗糙的皂角,富贵人家则要讲究许多,胰子中加以研磨的珍珠粉,便称作玉胰子。徐凤年握着二姐柔顺的青丝,眼神温暖,柔声道:“在匡庐山有一晚,我似梦非梦,见着了娘亲,娘亲挟白蟒而来,庇佑我这不争气的儿子。那看着仅是个中年道士的赵黄巢,嘴上说是在龙虎山修行,但十有八九是京城那位的老祖宗,乘坐黑龙出窍神游,排场摆得无法无天,说是要替天行道。恰巧前些天在徽山大雪坪一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入了儒圣境界,我便拐弯抹角地跟老剑神问了些天人的规矩,知道道门里的长生大真人,自行凝运,不可轻易出世干扰俗世运转,赵黄巢那一手,多少有点不合道教的道理。这道人肯定是将天人出窍的后遗症转嫁去了无主之山的地肺山,否则就等于跟龙虎山天师府结下梁子,而且动静太大,也不符合他当缩头乌龟的行事作风。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北凉明摆着不会吃饱了撑的去造反,这赵黄巢担心什么?”

        徐渭熊平静道:“当然是担心他们赵家没办法江山永固。”

        徐凤年嗤笑道:“哪个朝代能传承不绝千万世?口口声声天子万岁皇后千岁,又有谁真活到万岁千岁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徐凤年继而阴沉道:“以这道士的境界,不飞升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也就是在龙虎山,要是在北凉,非要拉去一万铁骑把这只老王八碾成齑粉。”

        徐渭熊歪着脑袋,嘴角勾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道:“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且不说那天人境界的道人能否被杀掉,就说你现在指挥得动一万铁骑?别说一万,就说一千,你行吗?”

        洗完头,徐凤年拿起丝巾轻轻擦拭徐渭熊的头发,两人坐下,世子殿下好人做到底,帮她梳理青丝,对于二姐的挖苦嘲笑,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无赖德行,嘿嘿笑道:“跟陈芝豹、典雄畜这些英雄好汉借兵,当然是自找没趣,可这不还有褚胖子嘛,实在不行,跟袁左宗、姚老哥借去。”

        徐渭熊似笑非笑问道:“你确定袁左宗和姚简会借你?不怕徐骁军法处置?要知道咱们北凉不论亲疏,只要违了军规,都得按律行事,当杀则杀,当刑则刑。”

        徐凤年还是没个正形的模样,“姚老哥是认死理的脾气,还真不好说。但袁左宗的话,真有急事,这一千两千的兵力,费些嘴皮唾沫,指不定还真能被我借到手。”

        徐渭熊问道:“你确定?”

        徐凤年点头道:“确定。”

        徐渭熊接过紫檀梳子,轻声笑道:“你才和袁左宗喝了几次酒,就以为交情好到这地步了?要知道袁左宗的眼睛里最揉不得沙子,以他跟褚禄山同为徐骁义子却势如水火就看得出来,你这膏粱子弟的纨绔架子,自信能入袁白熊的法眼?”

        徐凤年撇撇嘴道:“信不信随你。”

        徐渭熊啧啧说着反话:“你竟然没在龙虎山大打出手,真是让人失望。”

        徐凤年摇头道:“动静不算小了,对了,那个靠读书读出一个陆地神仙的轩辕敬城有些修身心得,对我目前而言用处不大,看了等于没看,回头你拿去。还有一本《道德禁雷咒》被我给偷偷捡来了,你也拿去琢磨琢磨,他娘的轩辕敬城在大雪坪上引来天雷无数,那阵仗,一点不比当个将军领着几千铁骑来得逊色。这一路我查了许多道教炼气经典,感觉都没有这本《道德禁雷咒》来得脚踏实地。《酆都敕鬼咒》与龙虎山二十四阶箓里的《洞渊神咒经》好像都偏向玄乎,神神叨叨的,不太实用,我研究了半个月都没能看出怎么去咒山山崩咒水水开。这禁雷咒,倒真是像按照书上记载的修行到了极致,可以如轩辕敬城那般借天象发天威,只可惜我练刀,不在这条路上。姐,你反正无所不通,这《禁雷咒》还是你拿去吧?对了,我在龙虎山跟老天师赵希抟研究符将红甲云纹符箓的时候顺便查过,炼气成咒好像最早就出自上阴学宫所在的那块上古蛮夷之地,指不定学宫里就会有你需要的孤本典籍,再者按照《禁雷咒》纲领,我帮你从龙虎山顺手牵羊了几本雷部密箓,大概就是些接引雷部天将兼其神武的口诀。本来以老天师的说法,龙虎山历任飞升真人,都会留下精髓口诀在龙池显现,可惜这些宝贝我没本事帮你偷来。还有,那头雌虎夔,昵称菩萨,叫金刚的那只我已经送给黄蛮儿了,菩萨送你,要不然你成天在那座走哪儿都是满嘴仁义道德的学宫,想想都怪无聊的……”

        世子殿下絮絮叨叨个没尽头。

        徐渭熊打断徐凤年的碎碎念,笑道:“好东西都给我了,你自个儿怎么办?”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着指了指腰间双刀,理所当然地道:“我要那些身外物有啥用,有春雷、绣冬就足够了。”

        徐凤年见二姐默不作声,知道她不喜自己练刀做那匹夫之勇的武夫,就转移话题,问道:“今天亲眼看到上阴学宫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士,才知道貌似也有很多穷光蛋啊?”

        徐渭熊微笑道:“士子负笈游学,游侠挂剑游历,是时下两大风气,前者起始于张老夫子周游列国。只是苦了那些明明已经家道败落的贫寒士族,为了脸面,还是很讲究在继承人及冠后负笈出行,为此不惜东拼西凑。你想啊,文弱士子出行,好说歹说最不济也有几百里路程,总得有个伺候衣食住行的书童,加上一个熟悉世道人情的老仆,这三人开销,还不得让小门户的家族绞尽脑汁?所以一些其实早已与寒族无异的士族门第,所谓的负笈游学,不敢奢望行万里路,无非是在一州内多走几个郡,尽量拜访几个名士高人,与他们喝喝茶论论道,也就完事。许多读书人所在的家族,为了能够进入上阴学宫,不惜败光了家产。我这次地肺山一行,队伍里就有个在学宫外待了十八年才得以通过考核的稷下学士,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平日里教授他学问的稷上先生们,大半都比他年轻,为了攒钱多买几本圣贤书,一年到头就只吃馒头咸菜。所以上阴学宫也不是你原先设想的那般一无是处,能够进入上阴学宫,不问道德,只说才学,都是不差的。”

        徐渭熊伸出双手捏住徐凤年的脸颊,扯了扯,笑道:“好像两次游历,都让你受益匪浅。我想着是不是劝你再去一趟北莽。”

        徐凤年呆滞道:“姐,你真是这么想的?”

        徐渭熊加重力道,道:“既然拦不住你练刀,再者好像你练刀也不光是练出个四肢发达,我再拦着就说不过去了。不过事先说好,既然你要练刀,最差也得练出一个陆地神仙吧?都好几百年没谁做到这一步了。”

        徐凤年苦着脸,含糊不清道:“姐,你练剑咋不练出个剑仙?”

        徐渭熊松开手,眯眼笑道:“姐是女子嘛,打打杀杀,不淑女。”

        徐凤年无奈道:“姐,你真讲道理。”

        徐渭熊起身道:“走了,既然下定决心不拦着你练刀,也就不拦着你去武帝城了,你自己小心些便是。”

        徐凤年与二姐一起走出船舱,恰好有一个穷酸老书生在附近凭栏望江,喃喃自语:“我这只丧家犬也有乡愁啊。”

        世子殿下凑巧听闻老学子的自言自语,不加理睬。

        春秋八国子民无数,哪个丧国人不是丧家犬?

        与那自嘲一条老犬的稷下学士擦身而过时,徐风年眼角余光瞥见老头子明显有些神情急促。见世子殿下没有歇脚的意图,老头子赶忙侧过身,做出眺望江水的深沉姿势,忧国忧民得很,继续说道:“我朝贞元以前,庙堂之争是柱国之争,是替先皇打下江山的文武勋臣,各自代替身后的抱团势力进行钩心斗角,争的是一个利字,其中八国遗孤侥幸得以占据一席。自永徽年间起始,首辅张巨鹿开始掌握权柄,经过十几年的大鱼吞小鱼,小鱼吃虾米,八国英才或主动或被迫,逐渐摒弃樊篱,融入朝堂,文武界限模糊,转为两大士子集团的南北交锋。南方相对势弱,却有燕刺、广陵两王撑腰,尤其在永徽元年至永徽四年短短四年间,以庶族出身的吏部尚书赵右龄为首,南方寒族王雄贵、元虢、韩林等陆续获得拔擢,得以掌握各部实权,与江南士子集团相辅相成,声势大涨,不遗余力争一个字——名!可文武与地域的名利之争只是表面,终究逃不出皇帝陛下的制衡术,纵观这二十余年,朝中人物各领风骚,唯有孤立北凉的徐大将军才能免俗,其可贵之处在于远离庙堂纷争。不争,便是最大的争,委实厉害。历朝历代的明君,必然忌讳重臣握权,朝臣掌国。我刘文豹与那些纵横家不同,看待王朝兴衰,并不着手于各个帝王英明昏聩,而是另辟蹊径,由权相入手。贤相兴国,奸相误国,刘文豹窃以为不出五年,本朝第一人张巨鹿便要……”

        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刘文豹才说到酣畅要紧处,本想卖一个关子,吊起听众胃口才一语惊人,不承想稍稍转头,就跟当头泼了一大盆凉水般目瞪口呆,那世子殿下竟然早没影了,这番临时起意却精心帷幄的毛遂自荐算是白搭了。

        丧家犬刘文豹哀叹一声,难免心灰意冷。他出身旧南唐的一个没落士族,如徐渭熊所说,属于那类负笈游学都出不了一郡的寒士。年轻时候还总惦念着娘亲说自己出生前梦中被一豹咬住手掌,故而取名文豹,年幼便立志要封侯入相,只是当时南唐覆灭前只重门荫。刘文豹年轻时尤为自负,便前往上阴学宫求学,务求一鸣惊人天下知,殊不知要想进入学宫何其难,盘缠耗尽,归途漫漫,时值战火纷飞,一个穷书生如何返乡,又有何颜面返乡?

        他便立誓不衣锦绝不还乡,不料一晃眼便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荣华富贵仍是遥不可及。学宫里一些才学惊艳的同门学子,仅论年龄几乎可以做刘文豹的孙子,刘老头早年的雄心壮志便如眼前这一江水,随着时光,缓流东海不复回啊。只是今日偶遇北凉世子,本希冀着富贵险中求,奈何世子殿下根本就没兴趣去听这位老学子唠叨。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以那殿下王侯家世,若说有人将腹中才华以斤两贩卖于他,这些年恐怕不止几百上千斤了吧?我刘文豹一个无名小卒,算得了什么东西?

        江风并不算凛冽,刘文豹伸手揉了揉枯树一般的褶皱皮肤,喃喃失神道:“是该回家看一看了,便是一路乞讨,也要死在家乡,落叶归根。”

        徐渭熊见徐凤年脚步不停地离开,到了船头才轻声笑问道:“你就不好奇这位老学士肚子里是否真有些千金难买的韬略?”

        徐凤年嬉笑道:“这姓刘的老头儿不是说思乡吗,我若瞧上了眼,捎带去北凉,他牛年马月才能返乡?”

        徐渭熊叹气道:“刘文豹的家乡早已改头换面,所在家族也凋零得七七八八,爹娘妻儿也都死于战火和疾病,哪怕回去也没谁记得他这么个离家三十年的老人。”

        徐凤年皱眉问道:“这老头有真才实学?”

        徐渭熊淡然道:“学宫内的稷上先生们都认为刘文豹杂学而不精,并不看好。”

        徐凤年直截了当地问道:“别人怎么看我懒得管,姐你就说你怎么看待这老头儿的吧,要你觉得可用,大不了我让他去北凉混饭吃,最不济总能捞个油水足的小吏当当,好过在上阴学宫受气。老大不小的人了,以他刚才的殷勤,分明是读书读出了心眼活泛,相信面子什么的没那么看重。”

        徐渭熊笑道:“我其实也不看好刘文豹。”

        徐凤年白眼道:“这算怎么回事,那让他老老实实在上阴学宫待着一边凉快去。本世子既没那气吞江山制霸天下的勃勃野心,也没礼贤下士千金买骨的矫情做派。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书生,在上阴学宫混了这么多年都没混出头,到了北凉也是浪费口粮,万一惹了麻烦,指不定就要被兵痞们一刀剁了脑袋,何苦来哉。”

        徐渭熊摇头道:“但是方才刘文豹那番言语,有些意思。”

        徐凤年嗤笑道:“连我这种不学无术的都听得出是高谈阔论了,动辄张巨鹿赵右龄,要不就是首辅尚书帝王相国,高到不能再高了,比这江水还没个边际,光说这些有屁用。”

        刚才一路身形稍后的徐渭熊眨眼道:“有意思的在于刘文豹尚未来得及点睛的东西,可惜你走快了,否则他接下来十有八九会说皇帝陛下在近几年,要扶植出一个各方面能与张巨鹿比肩的心腹。事实上如刘文豹所猜,确实已是八九不离十。你可知门下省新近设有两名起居郎,负责记录监督皇帝的言行举止?这个设在天子身侧的位置比较大小黄门还要清贵超然。两位马上就要大红大紫的天子近臣,身份就如刘文豹所说的南北之争。一位来自魏阀,是北方首屈一指的世族。另一名祖上是东越寒族,一直名不见经传,只知求学于北圣张家,但据可靠消息,这位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深得皇帝器重信赖,若说官场轨迹,极有可能与张巨鹿当年如出一辙,再打熬几年,兴许就是此人翻云覆雨的时机。要知道这桩秘事便是许多朝中重臣都灯下黑,没能瞧出端倪,而刘文豹一个远离庙堂的书生,却能以史书断后事,殊为不易。你若不信,可以把刘文豹喊来一问。”

        凤年摆手道:“别,二姐你料事如神,小时候打赌就没一次赢你的。”

        徐渭熊眯眼笑了笑。

        徐凤年立马没骨气纠正道:“姐!”

        不承想徐渭熊轻声道:“以后喊二姐就二姐吧,不与她争这个了。”

        徐凤年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见好就收,小声问道:“既然老头儿还是有点能耐,那该怎么处置,丢北凉去?”

        徐渭熊略作思量,道:“不急于一时,等你从北莽回来再作决定。若是三言两语就让你亲自出面拉拢,刘文豹这几十年磨去的心气,就又得爬上头了。你那急躁性子,不会有好脾气去打磨谁的。”

        徐凤年一脸委屈道:“姐,这话可就太不讲理了。”

        徐渭熊转移话题,直视徐凤年说道:“跟你要个人。”

        徐凤年微愣,随即说道:“你说。”

        徐渭熊笑着玩味道:“鱼玄机。”

        徐凤年眉头皱起,“鱼幼薇的父亲虽说是从上阴学宫走出去的春秋名士,可你要他女儿有什么用?”

        徐渭熊一如既往的蛮横作风,“不给?”

        徐凤年觍着脸笑道:“借你行不行,记得还我?”

        徐渭熊毫不犹豫道:“本就是借,否则我向你要一个女子有何用?她若仅是花魁鱼幼薇,就过于暴殄天物了。”

        徐凤年纳闷道:“都国破家亡了,就算是鱼玄机,能在上阴学宫折腾出什么花头?”

        徐渭熊开门见山道:“要想钓出千年王八万年龟,你给出的鱼饵总得花点心思。”

        徐凤年满腹狐疑好奇,忍不住追问道:“姐,你给说道说道。”

        徐渭熊摇头笑而不语。

        徐凤年马上拿出撒手锏,扯着徐渭熊的袖子撒泼耍赖,约莫是她拗不过这世子殿下的孩子气,徐渭熊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一直想跟一个老前辈下局棋,是时候落子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不再刨根问底。知道不管如何不舍,终归是要与她分别,徐凤年无奈道:“姐,要不我还是去了东海武帝城后再去学宫探望你吧?”

        徐渭熊平淡道:“不许。”

        徐凤年正要说话,她已经把话说死,“这件事没的商量。”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柔声道:“那这艘船你拿去用,走水路总比陆路要舒服轻巧,省得颠簸劳苦,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徐渭熊也不客气,点了点头。

        徐凤年去找鱼幼薇,从头到尾,从言语说起到分道扬镳,抱一只白猫的腴美女子都没有与世子殿下说话。徐凤年上岸乘上神骏白马,回头看去,与她以及那只不知胖了多少斤的武媚娘遥遥相望,徐凤年悄悄叹息,她眼中丝毫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哀伤,这一别,就是最少几年无法再见。若非二姐徐渭熊开口,徐凤年绝不会让她留在上阴学宫,似乎她的爹娘便葬在那儿。当初世子殿下三年游历回到北凉,假若迟几天,她好像说过就要去学宫为双亲守墓,不再踏上江湖。徐凤年坐在马上,轻轻勒了勒马缰,掉转马头,沿着道路驱马缓行。记得当年还是纨绔中的纨绔时,与不是什么鱼玄机的鱼花魁说文解字,她说“愁”字应该作“离人心上秋”去解,徐凤年抬头望了望天色,嘀咕了一声:“真是个适合满肚子狗屁乡愁离愁的好时节啊。”

        岸边那个色心不死的小虫子朝大船喊道:“鱼姐姐鱼姐姐,等我长大了就去迎娶你,一言为定啊!”

        捡了便宜老爹当当的龙宇轩嘴角抽搐,提着小屁孩的后领往回扯,跃上一匹马,父子同乘,要不是那孩子实在调皮捣蛋,本是一幅挺其乐融融的画面。

        除了这对父子,世子殿下与舒羞、杨青风两名扈从都是骑马,靖安王妃裴南苇和慕容姐弟分开乘坐两辆马车,老剑神与青鸟做那马夫。

        这支人数不多的队伍一路行往东北。

        起先世子殿下除了抓紧时间向羊皮裘李老头讨教武学外,还会得闲抽个空去车厢,与笼中雀的裴王妃手谈几局,后来临近沿海那座名动天下的孤城,便独自骑马,开始沉默寡言。慕容姐弟原本生平头回见到浩瀚无边汪洋大海的兴奋劲头,都被附带着消磨殆尽。慕容桐皇还好,慕容梧竹性子柔弱,不擅长掩饰情绪,她与世子殿下相逢以来,对这位俊逸潇洒的公子哥好感异常,尤其是大雪坪一役后,正是世子殿下亲手替他们姐弟搬去心头大石,明眼人都确定只要世子玩笑一句以身相许,她估摸着也就羞赧地半推半就了。一路行来,总是偷偷摸摸掀开帘子,看那背影多于看海。世上伤病千百种,情伤病入膏肓,心病无药可救。慕容桐皇对此出奇地没有任何斥责,颇有顺其自然的意思。

        到了。

        抬头可见武帝城巍峨的外城墙。

        骏马通灵,不需徐凤年勒绳,就自己停下马蹄。

        这位北凉的世子殿下没有看那城墙,而是转头看着东海海面怔怔出神。

        等了许久,青鸟轻声问道:“公子,咱们不进城吗?”

        徐凤年轻声道:“进城。”

        一马当先。

        武帝城本就是独立于王朝外的一座孤城,因此这里的城门守卫很大程度上只是摆设。进城无需任何路引,除非是一些犯了武帝城禁令不得入内的武夫,才会被阻挡下来,其余甭管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公卿相,一律一视同仁,乘马行走入城也好,蹦跳或者爬着进城也罢,都无所谓。当然武帝城自王仙芝担任城主以来,从未有过摆出开门迎客的阵仗,哪怕当年一统春秋的天子入城,那天下第二也不曾走出内城相迎。

        舒羞和杨青风皆是第一次踏足武帝城,饶是两人见惯江湖风雨,由城外走入城门洞中的阴影中,心中仍是觉得沉重非凡。天下城池无数,百年以来,二十年一次武评,唯有这座城门,几乎走进走出过所有的十大高手。当今立于武道鳌头的风流人物,倒骑毛驴拎桃花枝的邓太阿走过,青衣官子曹长卿走过,他们都与此时舒羞、杨青风身边的江湖人士一样,要穿过这道城门,沿着中轴上的主道,去面对那座内城城头。

        那里有个姓王的怪物,自称天下第二,屹立不倒。

        前两年,好像有个名号叫剑九黄的西蜀剑客,背着剑匣也走过,而且是第二次,可惜不出意外,只是总计两次徒劳地留下六柄名剑,最后连命都没能带出城,就那样坐着,死在了那城头。

        徐凤年下马,牵马而行。

        走了一段路程,瞧见路边一个酒摊子,他犹豫了一下,坐下后,跟酒摊伙计说道:“有酒吗?”

        “有有有,咱卖酒的,咋会没酒,天南地北的好酒咱这儿都应有尽有!”

        眼光毒辣的店老板见这位公子哥鲜衣骏马,气质不俗,心想来了只大肥羊,让一直觉得光拿铜钱不肯出力的店小二滚一边去,亲自上阵先自卖自夸了一通,小跑了几步来到年轻公子身前,见菜下碟谄媚笑道:“这位公子,竹叶青,梁州老窖,剑南春,金陵大曲,都有,想喝啥?”

        公子哥微笑道:“黄酒呢?”

        店老板犹豫了一下。这黄酒有倒是有,可卖不出高价钱,不管如何往死里宰肥羊都宰不出太大油水,正想着劝说眼前年轻人换那些更耗费银子的名酒,可公子哥只是撇头望向内城头,不容反驳地说道:“就黄酒好了。”

        酒摊老板眼珠子滴溜一转,笑道:“听口音,这位公子哥是北凉那边来的吧?黄酒好啊,实不相瞒,咱这黄酒在城里是百年的老字号了,虽说一壶酒二十两银子,贵是贵了点,可一分银子一分货,绝对值啊!对了,公子可知前些年那场江湖皆知的城头比试?乖乖,咱是实诚人,也不说什么百年一遇,可十年一遇绝没半点水分,姓黄的老剑客与城主比拼前,就在咱这摊子上喝了好些黄酒,直夸咱酒地道,没白掏那二十两银子!这名剑客,可了不得,天下十大名剑,他一人就占了六把,公子你自己说,那姓黄的剑客一身本事能弱了去?是不是这个理?唉,可惜这位剑侠黄酒在咱这摊子还是喝少了,古话说喝酒壮胆,嘿,要是再来一壶,指不定就不小心使出剑仙的本事啦……”

        年轻公子只是听着酒摊子老板唾沫四溅地唠叨,并不言语。

        没有下车的青衣婢女紧抿嘴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张嘴打扰公子。

        羊皮裘老头儿则是在闭着眼打瞌睡。

        年轻公子终于说话:“给我拿一壶酒,两个碗。”

        店老板愣了愣,还是照办,心里琢磨虽说这名公子哥家仆带了不少,可都没谁坐下啊,要两个碗作甚?

        端来黄酒和酒碗,一壶本钱不到一两银子却狮子大开口二十两的酒老板心情极好,破天荒想要亲自给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倒酒,窃喜的同时,心中难免嘀咕这外边来的游侠就是容易糊弄。

        被痛宰了一次的公子似乎根本不介意那酒钱,平静道:“我自己倒酒好了。”

        酒摊子老板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乐呵呵道:“咱清楚记得那老剑侠当年就是坐在公子右手边位置,就是同一张桌子!”

        公子嗯了一声。

        徐凤年倒了两碗黄酒,其中一碗放在右侧桌面,都倒满了,端起身前那一碗喝了口,抬头微笑道:“那背剑匣的老头是缺了俩门牙吧?”

        酒摊子老板想了想,点头,有些忐忑。难不成这位北凉公子哥与那姓黄的剑道高手还是相识不成,若万一是真的,这还没在手上焐热的二十两银子可就他娘的烫手了。

        公子笑了,缓缓说道:“还有,那缺门牙的老头儿肯定没二十两银子付给老板你,撑死了也就是倒出所有铜钱,买个一碗半碗的黄酒,节省着喝,对不对?”

        被说破真相的酒摊子老板彻底慌了,脸色僵硬,虽说武帝城里头的百姓再平民百姓,天生有一股子不可言喻的优越感,看待外头来的江湖人士都习惯性斜眼去瞧,可这种优越感也有个限度,这天底下在哪儿讨生计混饭吃不都得掂量自己的斤两去待人接物?越是市井小户人家,就越精明计较,没点见风使舵的眼力见儿,哪能让别人心甘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银子铜钱来?

        酒摊子老板虽说是只平日里最喜欢指点江山的老麻雀,见多了所谓的高人高手,可那也只是嘴皮功夫,反正说了骂了吹了捧了谁都管不着,如果不小心撞上了铁板,耽误了挣钱,终归是不美。

        好在那年轻公子并没跟他计较谎言,自顾自喝着酒。这让酒摊子老板如释重负,再也不敢夸夸其谈,去柜子后边站着,小心翼翼地猜测这名年轻人是何方神圣。

        他盯着公子哥腰间所悬长短双刀,啧啧,难得一见的好刀。

        莫非真是很有来头的北凉世家子?

        可没听说北凉那边有出名的江湖门派和武学家族啊,自打上一辈的枪仙王绣死了以后,北凉就完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高手了。那贫苦地儿,也就北凉三十万铁骑最吓人,读书人、游侠什么的,据说都很一般,没谁出彩的。

        两辆马车的帘子都已经掀起,慕容桐皇和慕容梧竹都望着那沉默的世子殿下,只觉得有些看不懂。

        靖安王妃裴南苇见识过许多这名世子殿下的不同脸孔,唯独没有见过此时此地的徐凤年,不言不语,不笑不悲,竟是让人觉得莫名的揪心,就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

        孩子?

        裴南苇嘴角冷笑,孩子能活着从襄樊城外芦苇荡走出?能让牯牛大岗翻天覆地?能让龙虎山赵丹坪从京城赶回天师府?

        可是,他为何摆了两个碗,喝那一壶廉价的黄酒?

        一壶酒,酒壶本就不大,所幸碗也小,但满打满算也就倒五碗,喝去三碗以后,除去右手边桌上那碗酒,年轻公子也只剩下最后一碗了。

        碗碰碗,还是一饮而尽。

        在酒摊子老板眼中有些神神叨叨的年轻人眯起眼,似乎喝得很尽兴,微醉微醺,呢喃道:“老黄,那时候跟你唠嗑,我问你什么叫高手气派,你说什么来着?

        “对了,是能让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的高手,你说能有这等本事的家伙,才算真的高手,你还说武帝城那位啊,王老怪物,算算岁数,约莫着该有这本领了,可你明明知道王老怪快是仙人了,那你还来这讨打干啥?你他娘的不总说咱们行走江湖,打不过就跑,风紧就扯呼吗?”

        不知何时,羊皮裘李老头下了马车,走近酒摊子,径直坐下,骂道:“徐小子,废什么话,没胆子就夹着尾巴滚蛋,在这里连累老夫也丢人现眼?”

        酒摊子老板被那脏老头的大大咧咧给吓了一跳,十分奇怪这缺胳膊老马夫怎的连半点尊卑都不懂。

        更奇怪的是那年轻公子也不生气,只是轻轻说道:“要不然?”

        羊皮裘老头瞥了眼那座插满天下武夫兵器的城头,冷笑道:“好心提醒你一句,不管你行何事,老夫都答应过徐骁保你不死。”

        那公子,拿手指点了点城头,模糊可见有一只紫黑匣子,笑道:“我也不想做什么大事,以我的那点斤两,大事我也做不来,就想端着这碗酒去那里看一看。”

        酒摊子老板下意识翻了个大白眼。这外来人就是外来人,半点规矩都不懂,还不知天高地厚,城头岂是寻常人可以上去的?差不多整整甲子时光,多少人想要硬闯上城头,都给打落下来?他在这儿做了十来年生意,也见过一些不知死活想要直接飘向城头的所谓高手,无一例外都没好下场,都是腾空跃起不到五六丈,就惹来内城高人出手,一个个跟没了风的风筝般摔死在墙根下,死得不能再死。剑神邓太阿与曹青衣身手如何?江湖地位如何?传闻前些年挑战城主,不一样得照着规矩去武楼一层层打上去?

        在酒摊子老板眼中不堪入目的独臂糟老头洒然笑道:“这有何难?”

        只见得那年轻公子听到以后,缓缓起身,端起那碗酒,转头对青鸟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裴南苇瞪大那双秋水眸子,匪夷所思。这家伙疯了不成?连她这种江湖以外的女子都知道内城杵着一位天下第二啊。

        这一日,纷纷攘攘的武帝城主城道上,所有武帝城访客与城内百姓都见到毕生难忘的一幕,一名俊逸公子,端碗而行,朗声道:“王仙芝,敢问何为九天之云下垂,何为四海之水皆立?!”

        这一句话以雄浑内力激荡出声,响彻半座城池。

        紧接着,据后来好事者估算该有起码一千九百柄剑,同时出鞘冲天,齐齐空悬于天幕。

        而这番雄奇瑰丽的异象,缘于一名孤寂江湖太多太多年的独臂老头一句话,“王仙芝!李淳罡来访东海,借这满城剑,与你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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